张恨水经典作品:美人恩·第一部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9 18: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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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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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作品:美人恩·第一部分

张恨水经典作品:美人恩·第一部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张恨水经典作品:美人恩·第一部分作者:张恨水排版:KingStar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回幻想拾遗金逐尘大道 传神在阿堵后客空廊

民国二十一年,眨眨眼已经到了。在这二十一年中,发生了多少事情,其中有些竟是最可痛、最可耻、最无奈何的!可是到了今年,看看中国自身,却还不见得有什么良好办法。稍微有点血气的人,都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这种苦闷,若要解除,便是不管生死,拿着刀枪,找着仇人拼个你死我活。其次一个办法,就是抱着得乐且乐的宗旨,找些娱乐,自己麻醉自己,把这苦闷忘了。照说,自然是第一个办法是对的,然而打破苦闷的人,却是十有八九,都试行的是第二个办法。上天似乎也很明白这一点,到了三月,便将烂漫的春光,送到了人间,让大家陶醉到春光里去,让你们去忘了耻辱,忘了祖国,忘了民族。

我是寄居北平的人,这个印象,便是北平的春光所给予我的。这是四月中旬,满街的路树,正发着嫩绿色的细芽,告诉行人春来了。你若是顺着东西长安街的马路,一直向中央走,到了天安门外市民花圃里,你便可以看到左边平地堆起一片红色,是榆叶梅,右边一片黄色,是迎春花。其间杂以点缀的叶子,真个如锦绣铺地一般。加上绿亮黄瓦的高楼之下,是双耸玉阙,四绕红墙,画师也画不出这伟大美丽的景致来。西边广场上,便是中央公园的大门,红男绿女,嘻嘻哈哈,流水似的进去。满园的春色,自然关不住,有股清香,由天外飘来,便是园里开着堆雪一般的丁香花,散出香气来了。门外停的各种车子,一辆挤着一辆,占了十几亩的地位,车夫沾着主人的光,也各在踏脚板上,看着路边花圃的春色。绿树荫里,卖茶的、卖油条烧饼的、卖豆汁的、各种小车大担的小贩,又要沾车夫的光,都团聚着一群人吃喝。只听到人声哄哄,闹成一片,这哪里像是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国度里的情形?春天,真是把人麻醉了!但是,这也不过就北平城里一角而言。另一个地方,却有人对了这春天,加倍地叫着没奈何的。这是宣武门内,一个偏僻胡同里。两旁人家,大半是窄小的门楼;有两处大些的门楼,大半都破旧了。胡同里遥遥有一种小锣声,是捏糖人儿的小贩,由隔巷敲来的,这才打破了这寂寞的空气。胡同里并不见有什么人影,只是那白粉矮墙上,东边伸出一束丁香花,在嫩绿的树叶中,捧出一丛丛的瑞雪。西边屋角,伸出一丛柳条,被轻微的东风摇撼着,好像是向对面的丁香花点头,好像是说,我们又在冷巷中会面了。

在柳树之下,却是个会馆,院落不算小,不过年久失修罢了。当前清的时候,全国文人都要到北京来会试,各地方人为了免除士人的旅费负担起见,各建设一所至二三所会馆,容留文人与留京的寒吏。改革以后,学生代替了老相公,找差事的人,代替了候补官,各会馆里依然住着各地方的人。近十年来,北平市面日穷,住会馆的旅客,更是变了一种形象,现在提出一个人作代表。这人姓洪名士毅,曾在中学毕业,来北平升学未能,谋职业不得,就住在会馆里等机会。他住的屋子倒不窄小,只是器具很少,靠两条窄板凳,支了三块薄板,那便是床,床上一条军用毯,好几处是粗线绽着破缝,四周都露出下面垫的稻草廉子来。毯子上并无多物,只一床薄薄的蓝布被,中间还有盘子大几块新的,原来是大补钉。靠窗一张四方桌子,上面铺了报纸,倒有一副笔砚,堆着一二十本残破的书。桌子边两个小方凳子而外,就并无其他木器了。墙角落里,一个旧藤篮子,里面放了些瓶罐碗碟之类。屋子里这样的空洞,越是嫌着屋子宽大。洪士毅坐在桌子边,手上端了一本破去封面的《千家诗》哼着“无花无酒过清明”,但是当他哼到这句诗的时候,已经在这本诗上消磨了不少的时候,现在有些口渴了。桌上也有把旧茶壶,只是破了壶嘴子,不轻易泡茶。因为没有钱买茶叶,不过是每日早上盛一壶白开水。这开水由早上放到中午,当然也就凉了。他将裂了两条缝的茶杯,要倒上一杯,然而只提了壶柄,壶嘴子咕嘟几声并滴不出水来。望了窗子外的太阳,这时正当天中,将阶沿下的屋影和阳光画了一道黑白界线,更表现出这天气是十分的晴明了。

这个日子,白天时间正长着,耳朵里听到隔壁人家的时钟,当当敲了两下,分明还是正午,若到七点多钟天黑,还有五六小时,坐在屋子里,如何过去?手上拿的这本《干家诗》至少念过三千遍,几乎可以倒背得过来,不拿书在手上,也可以念,又何必拿着书本?于是他离开了屋子,走到院子里来散步,却听到东边厢房里,有抹洗牙牌的声音。这是那屋子里黄毓亭干的事,他曾做过县承审员法院书记官一类的事情,现时在北平会馆里赋闲三年多了,除了写信和一般认识几面的人借钱与找事而外,便是在屋子里起牙牌数。这个时候,大概是闲得无聊,又在向三十二张牙牌找出路了。

西边厢房里,一排三间房门。都是倒锁着的,这是住的一班学生,也许已经上课去了。然而在这上面一间屋子里,也是唏哩哗啦,有打麻雀牌之声,走过去看时,正是那三个学生,和本房的主人一处要钱。洪士毅在门外一伸头,那主人起身笑道:“你接着打四圈吗?”洪士毅道:“我早上还是刘先生给了三个冷馒头,吃了一饱,哪有钱打牌?”他道:“哪个又有钱打牌?我们是打五十个铜子一底,还带赊帐。长天日子,一点事没有,无聊得很。”

士毅微微一笑,自走回房去。对房门住着的,便是送馒头给士毅吃的刘先生,他也住闲有一年多,不过朋友还不少,常常可以得点小接济,真无可奈何,也能找出一两件衣服来当。他现时无路可走了,很想做医生,在旧书摊子上,收了许多医书回来看。这时,端了一本《伤寒论》,躺在一张破藤椅子上哼着,大概是表示他静心读书的原故,找了一支佛香,斜插在砚台的眼孔里,在这冷静静的屋子里,倒又添了一些冷静的意味。士毅走到人家房门口,觉得人家比较是有些事做的人,自己也不愿去打搅,就退回自己屋子来。然而刚一坐下,看看屋子外的晶晶白日,就发愁起来。这样好的晴天,不找一点事情做,就是闷坐在屋子里,消磨光陰,昨天如此,今天又如此,明天也不能不如此,这如何得了?早饭和午饭,总算用那三个馒头敷衍过去了,晚上这餐饭从何而出?却是不可得知。闷坐在家里,也不能闯出什么道理来,不如到大街上去走走,也许可以找点出路。

如此想着,于是将房门反扣了,走出会馆,任脚所之的走去。心里并不曾有什么目的地,只是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最热闹的前门大街。看那两边店铺里,各商家做着生意,路边各小摊子上,货物之外,也堆着许多钢子和铜子票,心里便想着,偌大的北平城,各人都有法子挣钱糊口,我就为什么找不出点办法来呢?再看路上坐汽车坐人力车的人,是各像很忙,不必说了。就是在便道上走的人,来的一直前来,去的一直前去,各人都必有所为而出门,决不能像我在大街上走着,到哪里去也可以,其实也不必到哪里去。一路行来,低头想着,忽然看到电线杆下,有一块雪白的圆洋钱,心中大喜一阵,连忙弯腰捡了起来。然而当他拾到手里时,已发觉了错误,原来是糖果瓶子上的锡纸封皮。所喜还没人看到,就把这锡封皮由大襟下揣着,漏下地去。于是他连着发生了第二个感想,大街之上这么些个人来往,难道就没有人丢皮夹子和丢洋钱钞票的?走路的人,都不大留心地面上,地上虽然有人丢了东西,是不容易发觉的。我且一路留心走着看看,设若有人丢了皮夹子,让我捡到,不想多,只要有十块八块钱,我就可以拿去做小本经营,一切都有办法了。如此想了,心中大喜,立刻就向地面注意起来。料着越是热闹街上,越有他人失落皮夹子的机会,所以只管在热闹的道路上走。但是经过了几条街,并不曾有人丢皮夹子。心里有点转悔,天下哪有这巧的事?当我要捡皮夹子的时候,就有人丢皮夹子。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何必发那个傻?

今天大概走的路不少,两条腿已有些酸痛,还是回去打晚饭的主意罢。于是无精打采的,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他的目光,正射着一家糕饼店的玻璃窗子上,里面大玻璃盘子里盛着一大方淡黄色的鸡蛋糕,上面侞油与玫瑰糖葡萄干之类,堆着很好看的花样:假使晚餐……腿下不留神,却让坚硬的东西碰了一下。回头看时,是一家银号门口,停了一辆笨重的骡车,几个壮年汉子,正搬着长圆的纸包,向车篷子里塞。不用说,这是银号里搬运现洋钱。这一车子洋钱,大概不少,我何须多?只要拿一封,我做盘缠回家也好,做小生意的本钱也好……那搬运洋钱的壮汉,见这人蓬了一头头发,穿着一件灰布长衫,染着许多黑点,扛了两只肩膀,呆头呆脑向车上望着,便向他瞪着眼睛。士毅哪里敢等他吆喝出来?掉转身赶快就走了。一口气走回会馆去,太阳已经下了山,院子里渐形昏暗。一个挑煤油担子的,歇在院子中间,向士毅苦笑道:“洪先生,你今天……”士毅道:“不用问,我今天中饭都没有吃,哪里有钱还帐?”说着,打开房门,将窗户台上一盏小煤油灯捧了出来,向他道:“今天再打三个大子的,过一天有钱,还清你的帐。”他道:“你今天不给钱,我不赊煤油给你了。”士毅道:“你还要钱不要钱?”煤油贩道:“洪先生,我们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受得了这样拖累吗?你这话,也说过多次了,我想你还钱,总是赊给你,不想越赊越多,越多你是越不还,让我怎么办?我的爹!”院子里还有几个买煤油的,都笑了起来。有的道:“你赊给他三大枚罢。你不赊给他,他该你八九吊,都不还了,你岂不是为小失大?”那卖煤油的皱了眉,向着洪士毅,道:“得!我再拿三大枚,去赶我那笔帐。”士毅将捧灯的手向怀里缩着,摇头道:“你不用赊了,我黑了就睡觉,用不着点灯,免得又多欠你三大枚。”煤油贩道:“这样说,你是存心要赖我。”大家又笑起来。士毅倒不怕人家笑,心里只觉得太对不住煤油贩,捧了灯自回房去了。

天渐渐的黑,黑得看不见一切,士毅只躺在床上,耳朵里听到同会馆的人,陆续在屋子里吃饭,放出筷子碗相碰声来。有人在院子里喊道:“老洪!不在家吗?怎么没点灯?”这是学生唐友梅的声音。士毅叹了一口气道:“煤油赊不动了。”唐友梅道:“那末,你吃了晚饭吗?”他轻轻地答应了“没有”两个字。唐友梅道:“我不知道,早知道,就让你在一块儿吃了。我剩了还有一碗饭,只怕是不够。”洪士毅在屋子里躺着,没作声。唐友梅道:“够是不够,问问别人还有多没有?”士毅听他如此说,分明是诚心请的,跳出屋来问道:“还有饭疙疤没有?用点水一煮,也就是两大碗了。”唐友梅道:“有的,连饭带疙疤用水一煮,准够你吃一饱的了。”洪士毅便由他黑暗的房中,走到灯光下来,向唐友梅拱了拱手道:“真多谢你,要不是你这些剩的,今天晚上,无论怎样,也来不及想法子,只好饿一餐了。”唐友梅受了人家这一阵感谢,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在桌子底下,把那支盖了破盖的小铁锅拿了出来。连饭和锅,一齐捧着交给了他,他就把锅拿到厨房里来。揭开锅盖,看时,里面煮的饭,只有些锅底,而且焦蝴了大半边。有一只碗,装了小半碗老菠菜,将菜倒在饭里,加上一瓢凉水,放到煤灶上煮开了,将菜和饭用铁勺一搅,在共用的饭橱里,找了一遍,找到半边破盐罐,倒还有些盐渣,在锅里舀了一瓢饭汤,倒在罐子里,涮了几转,依然倒进锅去。约摸有半点钟,锅里喷出来的水蒸气,带着香气,甚是好闻,肚子万忍不住了,盛了一碗水饭,对着炉灶就吃起来。这饭虽因为烧饿了,有些苦味,可是吃到嘴里,并不让他停留,就吞咽下去。饭是热的,厨房里也是热的,站着把那小锅饭,一口气吃完,浑身大汗直流。他放下碗来,叹了一口长气道:“这又算混过了一天。”于是回房睡觉去了。不过次日清早醒来,又添了他许多不快,只听到唐友梅对同住的人道:“老洪不得了,昨晚上不是我留点剩饭给他吃,就要饿一晚上,真是太苦。”另一个人道:“这样的苦,何必还在北平住着?老早的回家去吃老米饭不好吗?在北平住着,无非也是拖累同乡。”士毅觉得吃人家一碗剩饭,还不免受人家这些闲话,从今以后,再也不找同乡了。在床上躺着想了一阵,用手连连槌了几下床,自己跳起来道:“好!从今天起,我去找出路去。”

起床之后,自己到厨房里去舀了一盆冷水洗脸,背了两手,在院子里来回踱着。心想,到外面去找出路,找什么路子呢?除非是满街捡皮夹子。可是满街捡皮夹子,昨天已经失败了,哪有这样巧的事?正在这里出神,却听到南屋子里,有人念道:

昨日下午四时许,有刘尚义者,在前门外鲜鱼口路行,拾得皮夹一只,中有钞票五十元,毛票八角,三百元汇票一张,名片数张。刘正欲报告警察,有一老人抱头大哭而来,问之,遗失皮夹。当询夹中何物,老人对答与皮夹中之物相同。刘即与老人同赴警区,将物点交。老人留下汇票,赠刘钞票五十元,刘拒绝不收。此真拾金不昧之君子也。

洪士毅听得清清楚楚,便问道:“老黄,你念什么?”屋子里人道:“无聊得很,墙上贴有一张旧报,我念着混时间。这样的好事情,我们怎样就遇不着呢?”士毅且不答话,心里可就想着,如此看来,路上拾皮夹子,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今天我再到街上去撞撞看。慢说五十元,就是捡到五块钱,这个月的生活问题,我也就算解决了。如此看来,还是趁着这个机会的容易,他也不再行踌躇,一直就上鲜鱼口来。似乎鲜鱼口的大道上放了一只皮夹子,在那里等着他一般。及至到了鲜鱼口,只见车水马龙挨肩叠背的行人,都抢着来,抢着去,何曾有什么人落下皮夹子来?他在十字街口的人行便道上,先站了许久,随后又沿着店铺屋檐下走去。不知不觉的,将一条五里路的横街走完,直走到崇文门大街,何曾看到路上有人丢下的皮夹子?心想,天桥是平民俱乐部,大概不少平民找职业的机会,于是绕着大弯子走到天桥来。但是天桥的平民虽多,吃的吃,玩的玩,做买卖的做买卖,绝对没有什么机会。自己经过各种摊子,都远远的走着。有家小饭铺,门口一只大锅,煮了百十来个煎的荷包蛋,酱油卤煮着,香气四沸,锅边一个藤簸箕,堆了许多碗口大的白雪馒头。一个胖掌柜,用铁铲子铲着荷包蛋,在锅里翻个儿,他口里唱着道:“吃啦!大个儿鸡蛋,五大枚,真贱!”说着时,他眼睛望了洪士毅,似问你不来吃吗?士毅咽了一口吐沫,掉转身躯走了。而且这个时候,却见两名巡士,用绳子拴了个穿黑长衫的人迎面而来,口里还骂道:“你在天桥转来转去三天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士毅想着,分明是个同命人,更不敢在天桥久留,低了头赶快走开。

他是上午出来的,既不曾吃喝,又走了许多路,实在困乏。无精打采地走着,一阵锣鼓声,传入他的耳鼓,正是到了一家戏馆前。他忽然一个新思想,连带着发生出来,在娱乐场中的人,银钱总是松的,虽不会丢皮夹子,大概落几个铜子儿到地下来,绝对是不能免的。那末,我到里面去装着寻人,顺便拾几枚铜子回来,也可以买个冷馒头吃了。如此想着,举步就向戏馆子里走来。北平旧戏馆的习气,观客不用先买票,尽管找好了座位,自己坐下,然后有一种人,叫着看座儿的,自来和你收钱。洪士毅倒也很知道这规矩,所以坦然地向里走。可是当他到了里面,早见乌压压的楼上和池座,坐满了人。池座后面冲门口,堆了一群站着的人。这种人叫听蹭戏的,就是当戏馆子最后两出戏上场的时候,看座人门禁松了,便站在这里,不花钱听好戏。若说他,他就要看座的给找座位。这时当然找不着,真找着了,他说位子不好,可以溜走。这种人已成了名词,自是无法免除。洪士毅这时走来,也就成了听蹭戏的。不过他的目的,并不在戏台上,只是注意地下,那里有落下的铜子没有?这里是座位的最后面,当然是看不见的。他于是东张西望,装成寻人的样子,向东廊下走来。事情禁不住他绝对用心,在最后一排上,有个空座位,在扶手板上,正放着一叠铜子,并无人注意。心里想着,最好冒充那个看客,就在那空椅子上坐下。假使坐下了,可以大大方方的,把那一小叠铜子,攫为己有。如此想着,回头四周看了看,觉得观客的眼光,都注射在戏台上,并没有望到自己身上来的。胆大了许多,便向那空位子上走来。那空位子,正是第一把椅子,并不需要请别人让坐,自己一侧身子,就可坐下去。然而正当他身子向前移了一移的时候,哄天哄地一声响,原来是台上的戏子卖力唱了两句,台下的观容齐齐地叫了一声好。士毅倒吓了一跳,莫不是人家喝骂我?身子赶快向后退着。及至自己明白过来,加了一层胆怯,就不敢再去坐了。不过自己虽不上前去坐,但是那一小叠铜子,看过了之后,始终不能放过它,遥遥地站着,只把眼光注视在上面。不过自己心虚,恐怕老注视着那铜子,又为旁人察觉,因之低了头,只管去看地下。注视了许久,却看到附近椅子脚下,有个纸包,那纸包里破了个窟窿,露出一个面包来。他肚里正自饿着,看了那面包之后,肚子里更是不受用,只要一弯腰,那面包就可以捡到手里,于是将脚移了一移,待要把面包捡起来。但是要想得面包的心事,终于胜不过害臊的心事,身子已蹲下去,眼睛还不住向四周观望。恰是有位看座的,口里嚷了起来道:“道口上站不住人,诸位让开点。”他的手,离着那面包,还有二三尺路,但是要缩回来,人家也会知道的。于是生了个急智,只当要整理袜子,用手摸了几下。好在看座儿的并不注意,然后才抬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依然挤到听蹭戏的一块儿去。不过他那双眼睛,还是遥遥地看到那空位子上去。心里可就想着,只要散了戏,大家一窝蜂的走开,就可以抢步上前,把那叠铜子拿过来。只是他越盼散戏,这戏台上的戏子,唱得格外起劲。待要到别地方去绕个弯子再来,又怕就在那时散戏,机会又丢了。满戏馆子的人,都在高兴看戏,只有他反过来,恨不得立刻戏就完了。两只脚极力地踏着地,地若是沙质的,真可以踏下两个窟窿会。这个原因,固然是为了着急,也是为了要忍住肚子里的饿虫。同时身上的大汗,如雨般地下来,头脑都有些发晕了。这种难受之处,心中当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但是在看到那椅脚面包之后,又发现了那里还有几个铜子,若是扶板上的铜子捡不着,地下几个铜子,总是可以捡来的,那也可以买点东西吃了。忍着罢,再过一小时就好了。在他这样十分着急的时候,也就向戏台上看看。好容易熬到看客纷纷离座,都向外走,秩序纷乱起来。趁了这个机会,连忙就向人丛中挤了进去。但是他向里挤,观客们却向外拥,待他到了不受挤的所在,回头看时,满池座人快要散光了。也有人很注意他,散了戏都向外走,怎么他单独向里走呢?他也怕人注意此层,于是装出找人的样子,四周看看,也向外走,只是脚步走得非常之慢。到了那个放铜子奈恢帽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铜子竟放在扶手板上,没人拿走。这廊子里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这些钱,可以大大方方揣到袋里来的了,于是走上前,便去拿那铜子。岂知天下真有那样无巧不巧的事?当他伸手去拿的时候,不先不后,桌子底下却伸出一只手来,把铜子拿去。低头看时,一个人拿了扫帚,弯腰扫地,顺便将钱拿去。不用说,他是这戏馆子里人,无法可以和他计较的。这笔钱拿不到,记得那椅子下,还有几个铜子,一包面包,倒可以小补一下,便低头走过去。然而那边地上已扫得精光,分明是这个扫地的抢了先了;椅子外面,有条大毛狗,嘴里衔了一大块面包,坐了抬着头,向人只管摇尾子。他看见了,恨不得一脚把狗踢个半死。可是看客虽走了,楼上楼下,正还有戏馆里人在收拾椅凳,自己如踢了狗,又怕会惹下什么祸,抬着肩膀,摇了几摇头。几个收拾椅凳的人,见这位观客,独留没走,都注意着他。他向地下望着,自言自语地道:“倒霉!把皮夹子丢了,哪里去找呢?没有没有!”一面向地上张望着,一面向外走,这才把难关逃脱出来了?第二回踯躅泥中谋生怜弱息 徘徊门外对景叹青春

那个洪士毅满街想拾皮夹子,未得结果,倒向旁人撒谎说是他丢了皮夹子。他那样撒谎,逃出戏馆子之后,心里又愧又恨,自己这样一个男子汉,什么挣钱的本领没有,只想捡现成的便宜,可是今天在戏馆子里坐包厢听戏的人,未见他的本领就能高过于我?你看他们吃饱了无可消遣,就以听戏来消磨光陰,我想在椅子下面捡两块不要的面包吃,都会让狗抢了去,这个不平的世界,真该一脚把它踢翻过来。

一人气愤愤地走回会馆,在床上躺着。可是生气尽管生气,肚皮里一点东西不曾吃下去,饿得很是难受,天色已晚,想出去找人借个十吊八吊,恐怕也不可能。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屋子外有人问道:“士毅,你又在发牢蚤吗?”士毅听那声音,正是刘朗山先生,自己常得人的好处,今天没法,本又想向他找些吃的,只是不好开口。现在他既是问起来了,倒是一个机会,便答道:“唉!我哪敢发牢蚤?不过我叹息我这人太无用,五尺之躯,竟是常常为吃饱发生了问题。”刘朗山道:“你不要发愁,到我屋子里来坐坐,我们在一处吃晚饭。”士毅道:“我老吃刘先生的,真是不过意。”他口里说着话,人可是走了出来。刘郎山道:“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无非多添一双筷子,没关系,没关系。”他说着话,已向屋子里走去。

士毅跟到他屋子里,桌上已点了一盏煤油灯,灯光下正摞着两本木版刻的医书。旁边一张旧茶几上,放有两只菜碗,一大碗白菜煮豆腐,又是一碗酱萝卜,碗边下放了两个大冷馒头,立刻觉得口里馋涎饱满,咕嘟一声,吞了下去。刘朗山道:“大概你是很饿了,你可以先把那两个馒头吃了,我还煮了饭,回头我们再吃饭。”士毅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将桌上那本医书拿到手上,随便翻了两翻,答道:“等一会儿,我们一同吃吧。”刘朗山将桌子上的笔砚纸件,归拢着放到一边,将两碗菜放到桌上,便将两个馒头塞到他面前来,笑道:“你吃吧。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是不虚让的。”说着,又拿了一双筷子,递到他面前。士毅胃里,差不多要饿得冒出火来,现在馒头、菜都在面前,怎能还忍住不吃?先且不扶筷子,只将馒头拿到手上,转着看了一遍。朗山道:“你实在不必客气,先吃好了。一个人最怕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你看我,可是一个能帮助朋友的人?也就无非是知道你的境遇太坏罢了。”士毅听到人家如此说了,再要虚谦,便是无味,于是将馒头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可怜这口里今天还不曾有固体东西送进去,于今吃起来,也来不及分辨这是什么味,马上就吞了下去。一个馒头吞下之后,这胃里似乎有种特别的感觉,可是也形容不出是舒服还是充实?似乎那向上燃烧的胃火,降低了好些。这个馒头,既是吃了,那放在桌上的一个,当然也不必再搁置了。朗山道:“怎么饭还没有端来?我去看看。”他口里说着,人就走了出去。这屋子里,便只剩了洪士毅一个人,对了桌上两碗菜。虽然没有尝到菜是什么味,但是白菜煮豆腐那股清香,可不住地向鼻子里送来,情不自禁地扶起筷子,就夹了一块豆腐送到口里去。在吃过冷硬且淡的馒头之后,吃了这有油盐的菜,非常之好吃;吃了一下,又伸筷子去夹第二下,只是怕主人翁会来,赶忙将嘴里的菜吞咽下去,就按住了筷子不动。

不多一会,朗山端了一瓦钵子饭来了,只看那盖子缝里,热气向外乱喷,那种白米饭的香味,直钻到人家鼻子眼里去。虽是已经吃了两个馒头,肚子里有点东西了,可是闻到这种香气,更引起胃欲。只见刘朗山将钵子盖一掀,看到里面松松的半钵饭,其白如雪,恨不得将瓦钵端了过来,一人独吞下去,现在瓦钵子在刘朗山手里,争夺不得,便望了饭笑道:“这饭两个人吃,怕是不够吧?”朗山点着头道:“我本来打算煮一餐饭作两餐吃的,怎样会不够?”于是在床底下网篮里取出两只饭碗,盛了饭放在桌上。他因自己一双筷子被士毅占了,由网篮里找到桌子怞屉里,更由桌子怞屉里,找到书堆里,为了一双筷子,找了许久的工夫。士毅在人家主人翁未曾来吃的时候,又不便先吃,只好瞪了两只眼睛,望着这一大碗白米饭发呆,好容易把筷子找来,才开始吃饭,士毅便是不吃菜,这饭爬到口里去,也就香甜可口,三下两下,把一碗饭就吃了下去。及至吃着只剩碗底下一层饭粒的时候,看看刘朗山还有大半碗不曾吃下去,未免太占先了,只得将筷子挑了饭粒,两粒三粒地向嘴里送去。郎山将自己一碗饭吃完,才看到他碗里也没有了,便道:“你就够了吗?可以再盛点。”士毅本是要抢先盛饭的,等着人家说了这句,倒反是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差不多了,给你留着吧。”朗山道:“我哪吃得了许多?你还来半碗吧。”士毅手里拿着碗踌躇着,自己问自己道:“再来半碗,好吗?就来半碗吧。”于是用锅铲子在饭钵子里铲出两铲饭来。但是在饭碗里按了两按,使得只像小半碗的样子。偷眼看着刘朗山,人家倒是不曾留心。

将饥荒了一天的肚子充实起来,也不知是何缘故,就有了精神。帮着刘朗山收去碗筷,泡了一壶茶,就在灯下闲谈。他叹了一口气道:“今天幸得刘先生救我一把,度过了这个难关,明天我早早地起来,可以饱了肚子去另想法子了。”朗山道:“当然,你今天晚饭没着,明天一早,那里就有早饭吃?不过到了明天早上再去寻早饭吃,那不觉得迟了吗?”士毅道:“我这一个多月以来,总是吃一餐想一餐的法子,哪有预先想了法子管几餐的能力?”朗山道:“这的确是个困难问题,一个人吃上餐愁着下餐,吃下餐又愁着上餐,哪里能腾出工夫去找事业?若说明天这两餐饭的话,我倒有法可以给你找一条路子,只是我不便开口。”士毅道:“这是笑话了。你给我想法子,又不是你要我给你想法子?为什么不便开口呢?”朗山道:“这自然有个原因的,我说出来了,去不去在乎你,你可不要说是我侮辱你。我今天下午到慈善救济会去,那里有个老门房病了,打算请两天假休息休息,一时找不着替工,和我商量,要我们这长班介绍一个人。假使你愿去的话,不必告诉长班了,你就拿了我一张名片去。那会里是供膳宿的,你要去了,除得了替工的报酬而外,还可以解决几天的伙食问题。就是一层,这门房两个字不大受听。”士毅道:“事到于今,还管什么名字好听不好听?就是当听差,我也愿意干。”朗山道:“你只管去,会馆里我替你保守秘密。”士毅道:“也无须吧?穷到这种样子,我还能爱惜名誉吗?”朗山道:“你只不过受一时之屈,难道你一辈子都是这样潦倒?这个时候不爱惜羽毛,将来也许会受累的。”士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时谈了一会,觉得明天有了吃饭的所在了,心放宽了,自去睡觉。朗山拿了一张名片交给他,上面只写明是同乡洪君,并不提他的名字。士毅将名片揣到身上的时候,脸上也就情不自禁地发烧了一阵。朗山看到,也暗暗的为他叫了几声屈。

到了次日清晨,士毅用凉水洗了把脸,拿了刘朗山给的那张名片,就到慈善救济会来。这救济会的老门房,今天是更觉感到不适,士毅递了名片给他,他一看士毅,并不是个油腔滑调的人,倒也很乐意,就引了他到办公室去,和几位办公先生见了一见,声明找了个替工来。士毅对这种引见,当然是引为一种侮辱,在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是不作声。出来之后,老门房将应办之事,交代了一遍,自回家休息去了。凡是慈善机关,要认真办起事来,也许比邮政局收发信件还忙。可是要不认真呢,也许像疯人院门口一样,不大有人光顾。所以土毅在这里守着门房,除每天收下几封信,递一两回见访的名片而外,简直是坐在这里等饭吃。替了两天工以后,肚子饱了,当到夕阳西下,看看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也就走出门来闲望。

在这大门外,向东一拐弯的地方,有一片大空场。空场的尽头,乃是一个临时的秽土堆。这秽土是打扫夫由住户人家搬运出来的,那里面什么脏东西都有,大部分却是煤渣。不必到前面去,就可以闻到一种臭味。这虽说是个临时土堆,大概堆积的日子也不少,已经有一二丈高了,在那土堆上,有一群半大男女,各人挽着个破篮子,或跪或蹲,用手在土里爬弄,不住地捡了小件东百,向篮子里扔进去。士毅常听到人说,北平有一种人,叫捡煤核儿的,就是到煤渣堆里,将那烧不尽的煤球,敲去外层煤灰,将那烧不透的煤球核心,带回家去烧火。这是一种极无办法的穷人一线生路,大概这都是捡煤核的。这种工作,却也没有看过,自己和这种人也隔了壁,何不上前看看?于是背了两手,慢慢走到秽土堆边来。那土堆大半是赭色的煤灰,可是红的白的纸片,绿的青的菜叶,腥的虾子壳,臭的肉骨头,以至于毛蓬蓬的死猫死耗子,都和煤灰卷在一处。那些捡煤核的人,并不觉得什么脏,脚踏着煤渣土块乱滚,常常滑着摔半个跟头,各人的眼睛如闪电一般只随着爬土的手,在脏东西里乱转。这里面除了两个老妇人,便是半大男女孩子,其间有个小姑娘,在土里不知寻出了一块什么东西,正待向篮子里放下,忽然有个男孩子走过来,夺过去,就向篮子里一掷,那小姑娘叫起来道:“你为什么抢我的?”便伸手到他篮子里去抢。两人都是半蹲着身子的,那男孩子站起身来,抓了姑娘的手,向外一摔,在她胸前一推,这姑娘正是站在斜坡上,站立不稳,人随着松土,带了篮子,滚球也似地滚将下来。在堆土上一群男女,哄然一声,大笑起来。这姑娘倒也不怕痛,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指着那男孩子骂道:“小牛子,你有父母养,没有父母管,你这个活不了的,天快收你了。”说着说着,她“哇”的一声哭着,两行眼泪一同落了下来。

士毅看这姑娘时,也不过十六七岁,一身蓝布衣裤,都变成了半黑色,蓬着一条辫子,连那颈脖子上,完全让煤灰沾成一片,前额也不知是梳留海发,也不知短头发披了下来,将脸掩着大半边。蓝褂于的袖头很短,伸出两只染遍了黑迹的手胳臂,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又指着那男孩子骂一句。她原提的篮子,现在倒覆在地上,所有捡的东西,都泼翻了。那土堆上的人,除了那两个老妇人而外,其余的人,都向着她嘻嘻哈哈的笑。士毅看了,很有些不服,便瞪了眼向那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们道:“你们怎么这些个人欺侮她一个人?”那些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便停止了工作,向他望着。那个抢东西的小牛子,也瞪了眼答道:“你管得着吗?”士毅道:“我为什么管不着?天下事天下人管。”说了这话,用手卷了袖子,就挤上前去,看看脚踏到土堆边下,那个小牛子,放下手提篮子,跳下土堆来,身子一侧,半昂着头,歪了脖子,瞪了眼道:“你是大个儿怎么着?打算动手吗?”说了这话,就用两双手一叉腰,一步一步地向前横挤了过来。士毅正待伸手打他时,那个小姑娘却抢了过来,横拦着道:“这位先生,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于是又用手推那个男孩子道:“你不屈心吗?你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要和劝架的人发狠。”土堆上两个老年妇人,也站起身来道:“小牛子,你这孩子,也太难一点,成天和人打架,告诉你妈,回头不掺你才怪呢。”

正说到这里,却有两辆秽土车子拉了秽土来倒。凡是新拉到的秽土,刚从人家家里出来,这里面当然是比较有东西可找,因之在场的人,大家一拥而上。那个小牛子要去寻找新的东西,也就丢了士毅,抢到那土车边去,不管好歹,大家便是一阵抢。有一个年老的妇人,抢不上前,手提篮子,站在一边等候,只望着那群抢的人发呆。士毅和那老妇人相距不远,便问道:“一车子秽土,倒像一车子洋钱一样,大家抢得这样的厉害。”老妇人道:“我们可不就当着洋钱来抢吗?”士毅道:“你们一天能捡多少煤核?”老妇人道:“什么东西我们不要,不一定捡煤核。”士毅道:“烂纸片布片儿你们也要,那有什么用处?”老妇人道:“怎么没有用呢?纸片儿还能卖好几个铜子一斤呢,布片儿那就更值钱了。捡到了肉骨头,洗洗刷刷干净了,也可以卖钱。有时候,我们真许捡着大洋钱呢。捡到铜子儿,那可是常事呀!”士毅道:“原来你们还抱着这样一个大希望,新来的车子,为什么大家这样的抢?”老妇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大家都指望着这里面有大洋钱捡呢。”说着话,那一大车子秽土,似乎都已寻找干净,那个小姑娘手挽了篮子,低头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时候,不住地用脚去踢拨地面上的浮土。看她的篮子里时,已是空空的,没有一点东西,因问她道:“你这篮里一点东西没有,还不赶快去寻找吗?”她将手上的篮子向空中一抛,然后又用手接着,口里笑道:“那活该了。拼了今天晚上不吃饭吧,我不捡了。你瞧我的,我明天一早就来。”士毅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不好干,为什么干这样脏的事情呢?”那小姑娘道:“你叫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会干呀。我们家不买煤球,就靠我捡,我要不捡,就没有煤笼火,吃不成饭了。”士毅道:“你今天是个空篮子,回去怎么交代呢?”那姑娘道:“挨一顿完了。”她说着话,慢慢地在煤灰的路上走着,现出极可怜的样子。士毅一想,我说穷,挨饿而已。像这位小姑娘,挨饿之外,还是这样的污秽不堪,可见人生混两餐饭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天色黄昏,秽土堆上的人,慢慢散去,他一人站在广场中,不免呆住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低头,看见自己一个人影子,倒在地上。抬头一看,原来自己身边,有一根电灯杆,上面一盏电灯,正自亮着。电灯上层,明星点点,在黑暗的空中,时候是不早了,于是信步回到救济会的门房里去。过了两天,那个老门房,依然不曾回来,自己当然很愿意把这替工干下去。而且混了许多日子,办事的几位先生,也很是熟识,比之从前一点攀援没有,也好得多,所以在吃饱了饭,喝足了茶之后,心里很坦然的,坐在门房里,将几张小报无意地翻着看看。这一天是个大风天,办事的先生们,都不曾来,更闲着无事,感到无聊。走了出来,恰碰到那个小姑娘提了篮子,经门口走过去。她看到了,先笑问道:“先生,你住在这儿吗?”士毅道:“我不住在这里,我在这里办公。这样大的风,你还出来捡煤核吗?”那姑娘道:“可不是?家里没有得烧的,我不出来怎么办?”士毅道:“你家里难道还等着捡煤核回去笼火吗?那要是下雨呢?”姑娘道:“除非是大雨,要是下小雨,我还得出来呢。”士毅陪着她说话,不知不觉地就跟到了那空场上来。那姑娘今天算是梳了一梳辫子,可是额头前面的覆发,依然是很蓬乱,被风一吹,吹得满脸纷披,那一双漆黑的眼珠,被风吹得也是半闭着,拥出很长的睫毛来,虽然她脸上弄得满脸黑灰,可是在这一点上,依然可以看出她是个聪明女郎。她见士毅只管望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头一笑。在这一笑之间,也发现了她的牙齿,倒也很整洁的。真不相信一个捡煤核的妞儿,有这样一口好牙齿呢。士毅只管这样打量,那姑娘却不理会。

今天大风,煤渣堆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只是这姑娘一人在这里捡煤核。她见士毅老站着,便道:“我们是没法了,这样大的风,你站在这儿看着有什么意思呢?”说话时,果然有一阵旋风突起,将那土堆上的煤灰,刮得起了一阵黑雾,把人整个儿的卷到烟尘里去。及至风息了,烟尘过去了,士毅低头一看身上,简直到处灰尘,身上几乎像加了一件灰纱织的大褂子一般,觉得不便再在这里,就拍着灰转身走回慈善会去。可是他吹了这一身尘土,不但不懊丧,心里竟得到了一种安慰起来。他心里想着,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看到书上报上的爱情作品,就为之陶醉,也总想照着书上,找一个女子,来安慰苦闷的人生。但是一个中学的学生,经济学问,都不够女子羡慕的,始终得不着一个女友。毕业而后,到了北平来,终年为了两餐饭困斗,穷到这个样子,哪里去找女朋友去?现在所遇到的捡煤核的姑娘,虽然是穿得破烂,终日在灰土里,可是她并不怎么下流,不免去和她交交朋友吧。我这样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总比那些捡煤核的男孩、推土车的粗工人强得多,她当然是不会拒绝的。而且这种女子,她也不会知道什么叫交朋友;哪个男子和她说话,她也不在乎。我假使和她混得熟了,劝她不要干这个,在家里光做一个女红姑娘,也要比这样干净得多了。

他一个人这样坐在门房里想,身靠了桌子,双手捧了头,只管望着壁上。那壁上正悬了一张面粉公司的时装美女画,自己对了那红是红白是白的美人脸想着,天下事,各人找各人的配对,才子配佳人,蠢妇就配俗子;我虽不是什么才子,总也是个斯文人,要找女人,也要找美女画上这样的人,怎能够那样无聊,去找一个捡煤核的女郎呢?和那种捡煤核的女郎去谈爱情,岂不是笑话吗?还不如对了这美女画看看,倒可以心里干净、眼里干净呢。吃了三天饱饭,我就想到男女问题上去,人心真是无足的呀,算了吧,不要提到这上面去了。自己对着美女画打了个哈哈,也就不再想了。窗子外的风,带着飞沙,呼呼又瑟瑟地作响,在一阵幻想之后,增加了自己无限的苦闷。躺在用木板搭的一张铺上,伸了一个懒腰,就随手向枕头下掏索着。不料这随手一掏,却掏出了一本新式装订的书,翻着两页书看时,却是一部描写男女爱情生活的小说。书里描写爱情的地方,却是异常地热烈,看个手不释卷,整整地看了一晚上。

到了次日,天色已清朗,自己不住地向门外探望,看看那位女郎可来经过?但是看不着那女郎,可是看着青年的男女,一对一对的过去。原来这附近,正有几个学校,欢天喜地的活泼青年们,整对的沉醉在青春爱情里呢。抬头看看,这大门外正有两堵矮墙,围着人家的一个花园,那垂着绿绿的杨柳,和成球的榆叶梅红花,在人家墙头上伸出来,表示那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情景。还有那金黄色的迎春花,有一个小黄枝,在一丛柳丝中斜伸着,点缀得春光如画。自己在大门外徘徊了许久,看看天上的太阳,正暖烘烘的,向地面上散着日光,在阳光里吹着微微的东风,将那掌大的蝴蝶,由墙头上吹来,复又折转回去。只看它那种依依不舍那个花枝的情形,这样好的青春,只是在穷愁孤独里过去,这人生太无意味了。也不知是何原故,却重重叹了一口气。在这时候,有个穿淡蓝绸西式褂子的女生,露出两只雪藕似的手臂,手提了个网球拍子,笑嘻嘻地过去,只看她胸面前系衣领的那根红带子,飘摇不定,觉得青春少女是多么活泼可爱?但是那位带洋气味的小姐,已经发现他在偷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且偏过头去,在地上吐了一下口沫。这不用说,那位姑娘是讨厌他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看她。自己不由得忿恨起来,心想,你穿着浅蓝的衣服,飘着鲜红的领带,不是要人家看的吗?穷人就这样的不值钱?她送给别人看,就不让我穷人看。其实你不过穿的衣服好一点。难道就是个天仙,满身长了针刺,一看就扎我们的眼光不成?他于是回想过来,一个男子,如果要得着一个女子,还是向下面去看看的好。这样说来,那个捡煤核的女郎,究竟是自己唯一的对象了。

如此想着,回头看看慈善会里,似乎没有什么事,依然就向那堆着煤渣的空场子里走来。只走到一半,便遇到那个姑娘迎面而来,她不是往日那样蹦蹦跳跳的样子,手挽了个空篮,低头走着,另一只手,却不住地去柔擦她的眼睛。士毅叫道:“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啦?”那姑娘抬起头来,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她原不曾看到身边有什么人,及至抬头,见是士毅,才微笑着道:“又碰见你了。”士毅道:“你又提了个空篮子回来,有谁欺负你来着吗?”那姑娘道:“还是那个小牛子,尽欺侮人。”士毅道:“你没有捡煤核回去,你妈不会骂你吗?”姑娘道:“那也没法子呀。”士毅道:“我帮你一个忙,给你几个铜子儿,你去买点煤球带回去,你干不干?”姑娘笑着,眯了眼睛望他道:“我为什么不干?”士毅听说,就在身上掏出一小截铜子,塞到手上。她一手捂了嘴,一手将空篮子伸着,让士毅将铜子扔到里面去。士毅不能一定把铜子塞到她手上,只好将铜子哗啷一声,向篮丢下去。在铜子落到篮子里一声响时,她就跟着一笑,然后向士毅道:“谢谢你呀。”士毅道:“假使你让人家欺侮着,这点小事,我总可以帮你的忙。”那姑娘道:“你贵姓呀?”士毅道:“我姓洪,我老在这救济会待着的。”姑娘道:“呵!你是这里的门房呀?”士毅脸色沉了一沉,微笑摇头道:“我不是在这里做事,不过暂时在这里借住罢了。你贵姓呢?”姑娘笑道:“我们这种人,还叫贵姓啦?别让人家笑话了。”士毅见她驳了这人贵字,不知她是不肯说姓什么呢,还是不在意?只好悄悄地在后跟着,不知不觉过了空场,绕了两个弯,走进一个冷落的小胡同来。那小姑娘忽然掉转身来,站住了脚,向他道:“嘿!你别跟了。”士毅又让这姑娘拦住,算是碰了第二个钉子,也就只好废然而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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