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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13: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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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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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佳人(套装上下册)

乱世佳人(套装上下册)试读:

乱世佳人(上)

译本序

《乱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

936)之所以被众多读者熟悉,更大程度上得益于那部同名银幕旷世之作。甚至,也有许多人说电影超越了文学作品。究其根本,除了银幕的影画、音响魅力和导演演员的精湛演绎之外,还因为电影截取了作品最精华紧凑的情节,没有把生活的琐碎杂沓一一铺陈。然而,对小说《乱世佳人》的阅读,则常常会让读者不时激动澎湃的心情不断地平复下来,让他们静静地等着、观察着、体会着人物经年累月的变化和水到渠成的生命领悟。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在困顿失意的时刻,不断引用斯佳丽激励自己的那句话,“不管怎么说,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从中汲取那桀骜不驯的任性和偏执,从而继续固执地追寻目标,哪怕头破血流。

据说,在美国的大众文化领域,内战是最具吸引力的主题,而《乱世佳人》则是其中最具影响力的一部作品,虽然批评界一般将它归为“通俗小说”,在文学史上提及不多。而且,小说中鲜明的人物,曲折的情节,还有瑰丽的银幕制作等,都把这部小说的作者抛到了聚光灯之外,使我们在感动和欣赏中,几乎忘却了作品的创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1900—1949),忘却了重要的一点,即她才是故事的源头,是这部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畅销小说的母亲。

米切尔生于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一个在美国内战(1861—1865)中遭受重创的南方城市。米切尔的长辈们大多对内战有着切身体会,常常对她诉说那段封存的记忆。在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生活后,米切尔开始靠写作为生,自一九二二至一九二六年,她一直担任《亚特兰大报》(Atlanta Journal)的专栏作家和记者工作,由此积累了大量丰富的历史和现实生活素材,从而开始了《乱世佳人》长达十年的创作。十年后,这部厚实的作品一经问世,就立即荣登畅销书榜首,创下了一日销售五万册的记录,并获得了一九三七年的普利策奖。一九三九年,同名电影问世,赢得了八项奥斯卡电影大奖。此后,狂热的读者和观众渴望知道斯佳丽在小说结尾之后的故事,可是,米切尔断然拒绝续写小说,而这部作品也成了作家一生唯一一部小说,从此她再无文学作品问世。

在美国,《乱世佳人》为重新理解内战提供了重要的文本依据,甚至,它也从价值和伦理观点上颠覆了斯陀夫人的作品《汤姆叔叔的小屋》。小说以美国的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中的佐治亚州为背景,从南方人的视角出发,叙述了以斯佳丽为核心的人物情感和生活经历,反映了在美国旧南方向新南方转折的历史过程中,人们在情感选择、生活态度、思想观念上的变迁。斯佳丽是爱尔兰移民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女儿,她从小生活在父亲所拥有的塔拉庄园,一个富饶美丽的农庄里。十六岁那年,任性而漂亮的斯佳丽爱上了邻居阿希礼,而当时正值南北战争爆发之际。令斯佳丽伤心欲绝的是,阿希礼却打算娶表妹玫兰妮为妻。一气之下,斯佳丽冲动地嫁给了玫兰妮的哥哥查尔斯。此后,亚特兰大落入北方联军的手中,查尔斯不幸死于战场。不久,斯佳丽的母亲也因为伤寒病逝,父亲因此神志不清,丧失了劳动力。斯佳丽只得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在此期间,她与妹妹原来的未婚夫弗兰克达成了权益婚姻,用丈夫的资金保住了塔拉庄园,并在亚特兰大开了一家木材场,还把阿希礼和玫兰妮夫妇留在了身边。一次,斯佳丽遭黑人袭击,弗兰克为她复仇而被枪杀。很快,斯佳丽又和在内战中发家的瑞特结了婚。玩世不恭的瑞特从很久以前就深爱着斯佳丽,一直希望以自己的真情赢得斯佳丽的真爱。可是,婚后的斯佳丽依然自以为是地幻想着要得到阿希礼的爱情。直到玫兰妮逝世,斯佳丽才终于明白自己深爱的人就是丈夫瑞特。但是,在一系列的变故中,瑞特对斯佳丽的感情已经渐渐枯竭,最后他只能黯然离去。

其实,在小说的所有女性人物中,最令人钦佩的应该是玫兰妮,她弱小纤细,却能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表现出惊人的强悍。哪怕玫兰妮的生命像游丝一般细弱,她也能为大家呈现绵延无尽的坚韧。正是在玫兰妮绵绵若存的性格衬托中,斯佳丽的个性才得到了不断的张扬。或许,我们喜欢斯佳丽的原因之一在于,她几乎帮所有女人说出了心底里的话,甚至是潜意识中的丑陋想法。她对玫兰妮的态度,其实也是许多女性面对优秀、卓越的对手时,那种半是嫉妒、半是自以为是、自我慰藉的态度。如果说玫兰妮的苍白生命映衬了斯佳丽的绚烂个性,那么,她的存在也让斯佳丽明白了:阿希礼只能给予她友谊,而非爱情。

斯佳丽颠覆了我们对魅力女人的期待,她果敢、算计、狡猾、顽强,甚至具有强烈的征服欲。但是,瑞特对她的着迷却每每让我们在阅读中深叹:按说情感的发生是没有理由可言的,可是瑞特却在小说的许多片断中,不断地剖析他的情感,袒露他醉心于斯佳丽的原因。当然,原因是作家给的,如果人物能自主思考的话,他们两人的相像或许不应该是瑞特坠入爱情的主要原因。南方女性少有斯佳丽这种强悍的生命力,和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执拗,更重要的是,我们始终有理由相信,瑞特的爱来源于一份男性的征服欲: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始终知道斯佳丽不可救药地爱着阿希礼,而他此后的所有努力,就是要将这份感情夷为平地,虽然他最终颓然放弃。

因此,阅读《乱世佳人》,我们的心会始终纠结在那份征服与被征服之中,斯佳丽要征服爱情、征服贫穷的境遇,征服要达到目的的一切人和事,却忘了倾听内心;瑞特要征服斯佳丽,要征服她的芳心,挑衅制度和伦理规则,可是他最终承认了失败。阅读着这样的故事,从长卷式的岁月中,看到沧海桑田的变迁,从十几岁的豆蔻年华,直看到人物铅华殆尽,渐渐老去。难怪,很多人面对《乱世佳人》,有阅读《红楼梦》的相似感慨,南方神话和战争荣光的破灭,在我们心中引发的是更为沧桑的生命领悟。

美国内战已然遥远,但是,我们依然爱看电影和小说的《乱世佳人》,爱那种不问对错、不扪良心的第一反应——或许,因为我们仍然死心眼地偏爱真实,偏爱不加虚饰的真话,哪怕它们粗糙丑陋。我们喜欢斯佳丽,喜欢那份拒绝打磨、粗糙直接的强悍,更喜欢斯佳丽在粗糙之下又有着美丽剔透形象的矛盾错愕。

阅读小说《乱世佳人》,我们还发现,米切尔写得很琐碎,琐碎到我们常常找不到主线,迷失在大堆的细节中。难怪人们一致认为电影版本比小说精彩,因为那里的主线被精炼了,情节走向也清晰化了。但是,读书的乐趣或许就在于从琐碎平淡的细节中,从历史的深重和广漠中,建构出一个个丰满生动的、仿若生活在我们四周的人物。瑞特对女儿美蓝的痴爱似乎是他对斯佳丽无望的爱情的转移,他因为女儿怕黑,坚持在房间里全夜点灯,在女儿恐慌哭泣时,紧紧地搂住女儿……这一切,都琐碎得令人感动。作为机会主义者,瑞特比谁都敏锐地看清局势,把握时机,甚至,在斯佳丽的丈夫弗兰克刚死去时,他就不失时机地求婚了,因为他害怕失去斯佳丽,这个同样是机会主义者的狡黠女人。阅读的痛快或许还在于我们一次次的期待最终落空:每次当我们以为,敏感现实如瑞特,他不会有真情了,可是偏偏他对斯佳丽,还有他们的女儿如此透彻心脾地爱着,甚至不惜绝望地盼着。每次当我们觉得斯佳丽应该对阿希礼死心了,觉得她应该意识到瑞特的真爱时,她却偏偏执拗地坚持少女时期就有的最初的爱恋。现实自私如斯佳丽,可是她却始终不放弃心中那份纯真的情愫。读到这里,掩卷长叹,人啊,每每有着不可捉摸的地方,参不透的那个灵魂黑洞。玫兰妮虽然是个几乎完美的人物,可聪明的她偏偏坚定地把斯佳丽的一切表现崇高化,以天真的信任来以一当十地维护自己的爱情。

或许,很多读者会醉心于瑞特近乎鲁莽仓促的求爱,感动于他在黑夜里抚慰妻女的那对温暖坚强的臂膀。欲言又止的他,看似轻狂的他,举重若轻的他,只有面对纯真善良的人,如玫兰妮、黑妈妈、继子韦德时,才会抛却他的浪荡形骸,露出严肃、真诚、文雅的一面,可是,天知道,哪一面更加真实呢?瑞特在斯佳丽小产后的病重时分,曾哭着对玫兰妮说,他一直认为斯佳丽看不上他,从来心中没有他,他为之付出了尊严,可是依然换不回她的情感。酒醉后的瑞特撕开了那道玩世不恭的面具,赤裸裸地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可是,瑞特和斯佳丽从来都是一对战斗的敌人。瑞特违背常理的付出,和他常常言不由衷的挖苦,让那个不懂爱情的斯佳丽陷入了困惑。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斯佳丽,因为我们不惧跌落摔伤的危险,执意要摘那个遥不可及的月亮,要求得到那份其实不合适的爱情,却漠视了身边最好的、最适宜的爱人。

很多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看了电影《乱世佳人》,也有很多人在小说中继续追寻。电影已经对这段爱情进行了诠释,我们却还要继续探询着新的意义。我们发现,和斯佳丽一样,一个再现实自私的人,也会在心中留一个虚幻的高贵的影子当作期盼的目标,人生就是如此矛盾,人人都要找一个平衡点。其实,玫兰妮在无意中成了最睿智的人:不论事实如何,坚持自己的信念,让善良和纯真来捍卫尊严,也让自尊和信任使威胁自己、羞辱自己的人汗颜。有时候,固执己见并非弱点,善良也并不是软弱。人身体最坚硬的部分总是最早衰竭,而最顽强的,能坚持到最后的,总是那柔软娇嫩的部分。

我们发现:战争在摧毁自然和人文的同时,也把人性剥得赤裸裸的,让不同的人在战争的非常态下,显现出真实的自己。斯佳丽常以为“当我经历过最坏的事情后,什么都不再可怕了”,可是,生活给她的答案却是:我们从来都敬畏生命,因为我们的自以为是常常落空。每一次不期而遇的遭遇,都仿佛是天大的事,而这,或许就是生命的神秘。小说中,方丹奶奶的一句话很有道理:“我们这些人要是有条座右铭的话,那就是:‘别抱怨——面带微笑,等待时机’。我们就是这样熬过了不少事情,面带微笑,等待我们的时机,我们终于成为熬过来的专家。”阅读小说,我们不断感叹:美国南方真是片蕴藏着无数故事的土地,在文明进程中,它不断地分崩离析,而这个过程,却如此绚烂美丽。

一次次从故事里阅读自己的人生,把它当镜子照出自己的内心。《乱世佳人》最精彩的,或许不是细腻详实的背景描述,而是那注定会不断上演的悲喜轮回。斯佳丽之所以占据着无数读者、观众的心,也是因为她真实地让人们恍惚中以为是自己,或是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她让人们更多地记住了她那些基本可归为缺点的个性:贪婪、自私、固执、好嫉妒、虚荣……,可是却因为这些缺点而成为了大伙念叨不已的精灵。张琼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日1

第1章

斯佳丽·奥哈拉长得并不美,但是男人一旦像塔尔顿家孪生兄弟那样给她的魅力迷住,往往就不大理会这点。她脸蛋上极其明显地融合了父母的容貌特征,既有母亲那种沿海地区法国贵族后裔的优雅,也有父亲那种肤色红润的爱尔兰人的粗野。不过这张脸还是挺引人注目,尖尖的下巴颏儿,方方的牙床骨儿。眼睛纯粹是淡绿色的,不带一点儿淡褐色,眼眶缀着浓密乌黑的睫毛,稍稍有点吊眼梢。上面是两道又浓又黑的剑眉,在木兰花似的洁白皮肤上勾画出两条触目惊心的斜线。那种皮肤深受南方妇女珍视,而且她们总是戴上帽子、面纱和手套,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免得给佐治亚的烈日晒黑。

1861年4月,有一天下午阳光明媚,她在父亲的塔拉庄园宅前门廊的荫处,同塔尔顿家两兄弟斯图特和布伦特坐在一起,那模样真宛若画中人。她穿着那件绿花布的新衣,裙箍把用料十二码的波浪形裙幅铺展开来,跟她父亲刚从亚特兰大给她捎来的平跟摩洛哥羊皮绿舞鞋正好相配。她的腰围只有十七英寸,三个县里就数她腰身最细,那身衣服把她腰肢衬托得更见纤细。虽说年方十六,乳房却长得非常成熟,熨帖的紧身上衣把她乳房裹得格外显眼。尽管她长裙舒展,显得仪态端庄,一头乌丝光溜溜地用发网拢成一个发髻,显得风度娴雅,一双雪白的纤手交叉搁在膝上,显得举止文静,但真正的本性却难以掩饰。精心故作娇憨的脸上那对绿眼睛爱动、任性、生气勃勃,和她那份端庄的态度截然不同。原来她一贯受到母亲的谆谆告诫和黑妈妈的严格管教才勉强养成这副礼貌;她那双眼睛才显出她的本色呢。

那对孪生兄弟神态悠闲,懒懒靠在她两边的椅子上,眯细眼睛看着从明净熠亮的长窗里照进来的阳光,两双长腿裹着齐膝长靴,腿肚子鼓鼓的,潇洒地架着,有说有笑。他们今年十九岁,身高六英尺二,骨骼高大,肌肉结实,脸庞晒得黝黑,头发呈深枣红色,眼睛神采飞扬,傲气十足;身穿一模一样的蓝上衣,一模一样的芥末色马裤,哥儿俩活像两个一模一样的棉桃。

屋外,夕阳斜照着院子,在一片新绿背景衬托下,开着一簇簇饱满的白花的山茱萸给照得闪闪发亮。哥儿俩的坐骑拴在马车道上,都是高头大马,毛色像主人的头发一般红;马腿跟前围着一群精瘦、不安、专猎负鼠的猎狗在吵闹,斯图特和布伦特走到哪儿,这群猎狗就跟到哪儿。不远处,躺着一条跟随马车的黑花狗,当上贵族似的神气活现,口鼻全搁在爪子上,耐着性子等着哥儿俩回去吃晚饭。

在猎狗、马和哥儿俩之间有一层亲属似的密切关系,比他们那种持久的伙伴关系更深。主子家畜都是身体健壮、没有心事的幼仔,都是油光溜滑,优雅得体,精神饱满,哥儿俩就像两匹马那样精力充沛,不仅精力充沛,而且一副凶相,不过,对于懂得如何驾驭他们的人却显得脾气温驯。

门廊里坐着的这三个人虽然生来过惯舒适的庄园生活,一出世就有人悉心侍候,但他们的脸倒并非毫无血色,也不是细皮嫩肉。他们就像一辈子在野外生活,很少在枯燥的书本上用心的乡下佬那样生龙活虎,行动机灵。佐治亚州北部克莱顿县的生活还是新奇的,而根据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等地的标准来看,却未免有点粗气。比较严肃和古板的南部地区对内地的佐治亚人很瞧不起,可是在这儿佐治亚北部,只要精通几件紧要的事就行了,不通文墨算不上丢脸。就说吧,棉花种得好,骑马功夫精湛,射击本领高强,跳舞姿态轻松,陪伴女士风度潇洒,酒量豪爽,毫无醉意,都算紧要事。

这些能耐哥儿俩件件都精通,而他们对书本里的东西学来学去就是学不进去,其无能之闻名也是同样出众的。他们家钱多、马多、奴隶多,县里谁都比不过,可是他们俩腹中文墨还不如邻近大部分穷苦白人呢。

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四月里这天下午,斯图特和布伦特两人才在塔拉庄园宅前门廊里闲坐。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两年内,这是第四家开除他们的大学了;他们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都跟他们一起回家,因为他们不愿留在不欢迎这两个弟弟的学校里。斯图特和布伦特把最近这次被开除当做个绝妙笑话,斯佳丽自从上一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院以来就不愿打开书本,对这件事自然跟哥儿俩一样觉得可乐。“我知道你们俩不在乎被开除,汤姆也不在乎,”她说,“可是博伊德呢?他倒是一心想念书的人,你们两个把他从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和南卡罗来纳大学拖了出来,如今又把他从佐治亚大学拖出来。这样的话他可休想毕业了。”“啊,他可以在费耶特维尔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学法律嘛,”布伦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再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反正得在学期结束前赶回家的。”“为什么?”“打仗呀,傻瓜!这场仗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一打起仗来,你想我们谁还会留在大学里呢?”“要知道根本不会打什么仗,”斯佳丽生气地说。“只是说说罢了。咳,阿希礼·韦尔克斯和他父亲上星期刚跟爸说过,我们驻华盛顿的专员要同林肯先生就南部邦联问题达成——一项——友好协议。反正,北佬太怕我们了,不敢打。什么仗也打不起来的,我对这话都听腻了。”“什么仗也不会打!”哥儿俩愤愤喊道,仿佛他们上了当似的。“咳,宝贝儿,仗是当然要打的,”斯图特说,“北佬也许怕我们,可是前天博勒加尔将军用大炮把他们轰出苏姆特堡以后,他们就非打不可了,不然就在全世界面前当了懦夫。咳,南部邦联——”

斯佳丽老大不耐烦地把嘴一撇。“如果你们再说一声‘打仗’,我就进屋去,把门关上。除了‘脱离联邦’这句话之外,我这辈子最腻烦听的就是‘打仗’这句话了。爸早上谈打仗,中午谈打仗,晚上也谈打仗,来看他的爷们儿也都在叫嚷什么苏姆特堡啊,州权啊,亚伯·林肯啊,我听得厌透厌透,都快叫救命了!所有的小伙子也都净谈这个,还净谈他们那支老骑兵连。今年春天什么宴会都没一点儿乐趣,因为小伙子没什么别的好谈的。幸亏佐治亚州是等到圣诞节后才脱离联邦的,我真高兴极了,不然的话,圣诞节也太煞风景了。如果你们再说一声‘打仗’,我就进屋去。”

她可不是说着玩的,因为她根本容不得人家谈话不把她当成主要话题。可是她说话时还是脸带笑容,故意把酒窝显得更深,浓黑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眨个不停。哥儿俩果然逃不过她的妙算,给她迷住了,赶紧向她赔不是,说刚才不该扫她的兴。他们丝毫也不因她兴趣缺缺就看不起她。说真的,他们反而看重她了。打仗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他们把她这副态度看成她具有女人特性的证明。

她哄得他们不再谈论打仗这个讨厌话题以后,就兴冲冲地回到他们当前情况这话题上来。“你们母亲对你们俩又被开除怎么说来着?”

哥儿俩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他们母亲的管教方式,脸色顿时不大自在。“这个嘛,”斯图特说,“她还没机会说什么呢。汤姆和我们今儿一早趁她还没起床就出门了,汤姆上方丹家去待着,我们就上这儿来了。”“你们昨晚回家她没说什么吗?”“昨晚我们真走运。我们刚到家,妈上个月在肯塔基州买下的那匹新种马正巧运到了,家里闹得像开了锅。那头大畜生——真是匹高头大马,斯佳丽;你一定得叫你爸赶快来看看——这马到这儿来的半路上已经啃掉马夫一块肉,还把妈派到琼斯博罗去接火车的两个黑人踩了。我们还没到家,这马就差点把马厩踢倒,还把妈那匹叫草莓的老种马踢得半死不活。我们到家那会儿,妈正在马厩里,用一袋糖哄着这马,居然哄得服服帖帖。几个黑人正抱紧椽子吊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吓得要命,可是妈却当这马是家里人似的跟马说话,马还让她亲手喂着吃呢。对付马啊,谁也比不上妈。她看见我们就说:‘老天哪,你们四个又到家里来干吗?你们真比瘟神更要命!’这时这马喷着鼻息,后腿直立起来,她就说:‘滚出去!你们难道看不见这匹宝贝马惊了吗?我明儿早上再跟你们算账!’所以我们就上床睡觉了,今儿早上我们先溜了出来,免得给她抓住,让博伊德一个人去对付她。”“你们看她会揍博伊德吗?”斯佳丽同县里其他人一样素来看不惯个子矮小的塔尔顿太太威吓都成了大人的儿子那德行,如果看来有必要动手,她还用马鞭抽他们的背脊呢。

贝特丽丝·塔尔顿是个大忙人,手下不仅有个种植棉花的大庄园,一百个农奴和八个儿女,而且还有全州最大的养马场。她是个火爆性子,动不动就给这四个经常惹是生非的儿子烦死,尽管她不准谁鞭打奴隶和马,可她觉得时常抽孩子几下对他们倒没害处。“她当然不会揍博伊德。她从来不大打博伊德,因为他是老大,再说他是我们这窝崽子里的小矮子,”斯图特说,他对自己身高六英尺二很得意。“所以我们才把他留在家里去跟她说明情况。老天哪,妈实在不应当再抽我们!我们都十九了,汤姆已经二十一了,可她就当我们都是六岁小孩似的。”“你母亲明儿骑新马去参加韦尔克斯家的烤肉野宴吗?”“她要去,可是爸说太危险。而且,几个姐妹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去。她们说,她要去参加宴会,至少也要像个夫人,坐着马车去才行。”“但愿明儿别下雨才好,”斯佳丽说,“天天下雨都下了快一星期了。再也没比把野宴改为室内野餐更扫兴的事了。”“啊,明天准晴,热得像六月里,”斯图特说。“瞧那晚霞。我没见过比这更红的了。只要看晚霞就可以知道天气了。”

他们都朝着杰拉尔德·奥哈拉那片无边无际的新垦棉田对面红彤彤的地平线放眼望去。太阳正落到弗林特河那边的群山后面,映得一片深红,暖洋洋的四月天渐渐有点儿温馨的凉意了。

那年春天来得早,下了几阵暖和的骤雨,一下子粉红色的桃花,星星点点雪白的山茱萸花都绽开了,把暗淡的河沼和远处的群山点缀得花团锦簇。春耕已经快结束了,落日血红的霞光把新开犁沟的佐治亚红土染得更加红了。嗷嗷待哺的湿润土壤正等着翻土播下棉种,犁沟砂土质的表层呈淡红色,沿沟一带边上随着阴影深浅,分呈朱红、猩红和枣红。白粉砖墙的庄园宅院像一片红海洋中的孤岛,这片海洋波涛滚滚,变幻无穷,有螺旋形,有曲线形,有月牙形,只有碰到粉红的浪尖碎成浪花时才突然凝住。因为这里没有又长又直的犁沟。像佐治亚中部平原的黄土地或沿海地区庄园的肥沃黑土地,那种犁沟是到处可见的。在佐治亚北部的丘陵地带,人们为了防止沃土冲入河底,总是特地把犁沟开得弯弯曲曲的。

这里是一片原始的红土地,雨后遍地血红,碰上干旱,到处都成了砖屑,是世界上最佳产棉地。这里是一片安乐土,有白色的房屋,有宁静的耕地,有缓缓流动的黄浊河流,但这里也是一片反差强烈的土地,有最明亮的阳光,也有最幽暗的阴处,庄园的开垦地和绵延不绝的棉田对着一轮暖洋洋的太阳微笑,心平气和,怡然自得。在四周边缘矗立着原始森林,即使在炙热的晌午都显得幽暗、阴凉、神秘,还有点阴森可怕,飒飒作响的松树似乎怀着悠悠的耐心等待着,低声唏嘘,威胁说:“留神!留神!你们从前是我们的。我们可以把你们收回。”

干农活的黑人和骡子从田间回来了,门廊里坐着的这三个人耳边传来了蹄声,挽具铁链的丁当声,还有黑人无忧无虑的刺耳笑声。屋里漾出了斯佳丽的母亲埃伦·奥哈拉温柔的声音,她正在叫那个替她提钥匙筐的小黑使女呢。只听得尖声的童音回答一声“是,太太”,接着就听见朝后面熏肉房走去的一阵脚步声,埃伦要在那里给收工回来的黑人分配吃的。然后又听见塔拉庄园的总管家波克摆饭桌时传来的瓷器和银器磕磕碰碰的响声。

听到最后这些响声,哥儿俩知道该回家了。可是他们又不愿回去见母亲,他们尽在塔拉庄园的门廊里磨蹭着,随时等着斯佳丽请他们留下吃饭。“听我说,斯佳丽,明天嘛,”布伦特说。“只因为我们前一阵子不在,不知道野宴和舞会的事,但明天晚上我们也不该就此少跳几回舞啊。你还没答应人家吧?”“唉,我答应过了!我怎么知道你们哥儿俩会回家来呢?我可不能专门侍候你们两位,甘冒当墙花这份风险啊。”“你当墙花!”哥儿俩听了哈哈大笑。“听我说,宝贝儿。你得跟我跳第一支华尔兹,跟斯图跳最后一支华尔兹,你还得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要像上次舞会那样坐在楼梯平台上,让金西黑妈妈再给我们算算命。”“我不喜欢金西黑妈妈算命。你们都知道她说过我要嫁给一个头发漆黑,留着长长黑胡子的男人,我可不喜欢黑头发的男人。”“那你喜欢红头发的吧,宝贝儿?”布伦特咧着嘴直笑。“好吧,快答应专陪我们跳华尔兹和吃晚饭吧。”“你要是答应的话,我们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特说。“什么?”斯佳丽听了这话像个孩子似的来了劲,大声叫着说。“就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事吧,斯图?如果是这事,要知道我们可保证过不说出去的。”“这个嘛,是佩蒂小姐告诉我们的。”“哪位小姐?”“你知道吗,就是阿希礼·韦尔克斯的表亲,住在亚特兰大的佩蒂帕特·汉密顿小姐——查尔斯和玫兰妮的姑妈。”“我知道,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蠢的老太。”“我说,昨天我们在亚特兰大等回来的火车,她坐着马车路过车站,就停下跟我们谈话,她告诉我们明天晚上韦尔克斯家开舞会时要宣布一项订婚喜讯。”“哦,这事我知道,”斯佳丽失望地说。“她那个蠢侄子查尔斯·汉密顿跟霍妮·韦尔克斯两个人呗。这事大家都知道好几年了,都说他们总有一天要结婚,尽管他看来对这事不太起劲。”“你认为他蠢吗?”布伦特责问道。“去年圣诞节你不是让他围着你直转吗?”“他要围着我转,我又没办法,”斯佳丽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我认为他这人怪娘娘腔的。”“再说,明天要宣布的可不是他订婚,”斯图特得意洋洋地说。“是阿希礼跟查理的妹妹玫兰妮小姐!”

斯佳丽脸色虽不变,嘴唇却发白了——恰如一个人冷不防挨了当头一棒,乍吃一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盯着斯图特时脸色镇静,斯图特根本不善于分析心理,当然认为她只不过是意想不到,很感兴趣而已。“佩蒂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原来打算到明年才宣布,因为玫荔小姐身子不大好;可是到处都在传说要打仗,男女双方家里的人都认为最好还是趁早结了婚算数。所以明天晚上吃饭时就要宣布这消息。好了,斯佳丽,我们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你总得答应明天陪我们吃晚饭了吧。”“我当然答应。”斯佳丽不假思索地说。“还答应专陪我们跳华尔兹?”“专陪你们。”“你真好!别的小伙子一定要气疯了。”“让他们气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两个对付得了他们。听我说,斯佳丽。早上野宴时跟我们坐在一起。”“什么?”

斯图特又说了一遍。“那当然。”

哥儿俩兴高采烈,相互看看,但心里不免有些诧异。虽然他们自命为斯佳丽的意中人,可是他们从没这么轻易得到过这份恩宠。她平时敷衍他们时往往要让他们苦苦哀求,不肯说声好,也不肯说声不好。要是他们恼了,她就笑,他们生气了,她就冷冰冰。这会儿她竟然答应他们明天全包给他们了——野宴时坐在她旁边,专陪他们跳华尔兹,(他们一定要想办法让明天舞会上光跳华尔兹!)还有共进晚餐。这样的话给大学开除也值得了。

他们得逞了,心里顿时又上了劲,磨磨蹭蹭不肯走,尽在谈什么野宴啊、舞会啊、阿希礼·韦尔克斯和玫兰妮·汉密顿啊,还互相打岔,开开玩笑,嘻嘻哈哈一通,还露骨地暗示她请他们留下吃饭。过了一阵子他们才理会到斯佳丽话说得不多。总之气氛变了。哥儿俩就是弄不清什么道理,只是下午那种高兴劲儿消失了。斯佳丽虽然还没有答非所问,但对他们说什么话似乎不大留心。哥儿俩觉察到有点莫名其妙,不免感到没趣,暗暗气恼,又捱了一会儿,才看看表,勉强站起身。

在新耕地对面,太阳已经西沉,河对面高高的树林影影绰绰。燕子正迅捷地飞掠过院子,家禽也正从田间回来,零零落落的是鸡,摇摇摆摆的是鸭,趾高气扬的是火鸡。

斯图特一声吼道:“吉姆士!”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跟他们年纪相仿的高大黑小子气喘吁吁地从屋子拐角跑出来,朝拴着的马跑去。吉姆士是他们的贴身伴当,像狗似的到处陪着他们。他是他们小时候的玩伴,在他们十岁生日那天就送给他们使唤了。塔尔顿家的猎狗一见到他,赶紧在红土上跳起身,站好等候主人。哥儿俩跟斯佳丽点点头,握握手,说明儿一早他们就到韦尔克斯家等她。说罢他们就匆匆走下小径,骑上马,后面跟着吉姆士,顺着两排雪松的林荫道一溜小跑而去,一边挥舞帽子,一边朝她喊话。

但等绕过那条一片尘土的道路的拐弯,看不见塔拉庄园了,布伦特才在山茱萸树丛下勒住马。斯图特也按马不动,黑小子在后面几步路外也停了下来。三匹马感到缰绳松了,都往下伸长脖子去啃嫩青草,耐心的猎狗又在松软的红土上躺下,痴心仰望在苍茫暮色中盘旋的燕子。布伦特那张一副老实相的脸上露出困惑和微微愠怒的神色。“听我说,”他说,“你看,她像是会留我们吃饭的吗?”“我原还以为她会呢,”斯图特说,“我一直等着她开口,谁知她没开口。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吗?”“我弄不明白。不过照我看来,她本来会请我们吃饭的。说到头来,今儿毕竟是我们回家的头一天啊,她有好一阵子没看见我们了。我们也有好多事要跟她说呢。”“照我看来,我们刚到时她看见我们还高兴得不得了呢。”“我也这么想。”“后来,大约半小时前,她就有点儿沉默了,像是头痛了。”“我也看到了,可我当时没在意。你看她怎么啦?”“我不知道。你看我们说过惹她生气的话吗?”

他俩想了一会儿。“我想不出什么话啊。再说,斯佳丽生起气来,大家都有数。她可不像有些姑娘全搁在心里。”“是啊,我就是喜欢她这点。她生起气来绝不会冷冰冰,一副讨厌相——她会跟你明说的。准是我们说的话,做的事里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她才闭上嘴,脸色难看了。我敢说,我们刚来的时候,她看见我们还是很高兴的,还打算请我们吃饭呢。”“你看,不见得是我们被开除的缘故吧?”“才不呢!别傻了。我们告诉她这事,她听了还乐得什么似的呢。再说,斯佳丽跟我们也差不离,并不看重念书的。”

布伦特在鞍上回过头去,叫那个黑小子。“吉姆士!”“少爷?”“你听到我们跟斯佳丽小姐谈什么了吗?”“没,没,布伦特少爷!你想我怎会偷听白人说话呢?”“偷听,我的天哪!你们黑人什么事情都知道。哼,你骗人,我亲眼看见你侧着身子挨到门廊拐角,蹲在墙脚一簇白茉莉树那儿。得,你听到我们说了什么可能惹斯佳丽小姐生气——或伤她心的话?”

经这么一求,吉姆士就不再装作没听到谈话了,只是皱皱黑眉头。“没,少爷。我没听见你们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照我看来,她看见你们好像很高兴,的确很惦记你们哪,她一直唧唧喳喳,乐得像小鸟,到后来你们告诉她阿希礼先生和玫荔·汉密顿小姐要结婚了,那时她才像小鸟看见老鹰飞过去那样安静了下来。”

哥儿俩面面相觑,点点头,不过还是没明白过来。“吉姆士说得对。可我看不出这是为什么,”斯图特说。“我的天哪!阿希礼对她又算不上什么,只是个朋友罢了。她又没爱上他。她爱上的是我们俩啊。”

布伦特点头表示同意。“你想会不会是阿希礼没告诉过她明天晚上要宣布这事,她为了他在告诉大伙儿前没先跟她这个老朋友说一声,就此生他的气了?姑娘家把先知道这类事情看得很重的。”“说起来倒也是。不过如果他没告诉她明天宣布,那又怎么样?这种事原该是桩秘密事儿,是件意外喜讯,做男人的总有权利对自己订婚的事保守秘密吧?要是玫荔小姐的姑妈没透露,我们都还不知道呢。不过斯佳丽一定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娶玫荔小姐的。嗐,我们都知道了好多年啦。韦尔克斯家和汉密顿家一向是表亲通婚的。人人都知道他大概总有一天会娶她的,正像霍妮·韦尔克斯也要嫁给玫荔的哥哥查尔斯一样。”“得了,我不去想这事了。可她不请我们吃饭我总不大痛快。我发誓绝对不愿回家去听妈痛骂我们被开除的事。这可不见得是头一回了。”“不定这会儿博伊德已经把她的气平下来了。你知道这小淘气鬼一张嘴多么能说会道。你知道他一向能把她的气平下来的。”“是啊,博伊德虽然能办到,可也得花时间。他得绕着圈子说话,绕得她搞糊涂了,只好罢休,叫他留点说话力气去当律师用。可是这会儿他还没时间开个头呢。嗐,我敢打赌,妈至今对那匹新马还挺起劲,要到今晚坐下来吃饭,看见博伊德,她才会想起我们又回到家里来了。晚饭没吃完,她就越想越火,气得七窍生烟。要到十点钟,博伊德才有机会跟她说,自从校长对你我那样训话以后,我们留在学校里脸上都不会光彩。要到半夜时分,博伊德才会说得她回心转意,把火气出到校长身上,问博伊德干吗不一枪把校长崩了。不行,我们要等到半夜过了才能回去。”

哥儿俩怏怏不乐地面面相觑。他俩对驯养野马、开枪闹事、邻居发火什么的全都不怕,怕就怕红头发的母亲老实不客气的数落,还怕她用马鞭毫无顾忌地抽他们屁股。“得了,听我说,”布伦特说。“我们就上韦尔克斯家去吧。阿希礼兄妹一定愿意留我们吃饭的。”

斯图特看上去有点不安。“不,还是别去吧。他们家准备明天的野宴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再说——”“噢,这我倒忘了。”布伦特匆匆说。“好,我们就别去。”

他们对着马一声吆喝,就默默骑了一阵子,斯图特那张棕色的脸不由臊红了。原来,去年夏天以前,在双方家里和全县的人一致首肯下,斯图特就一直在追求印第亚·韦尔克斯。县里的人觉得印第亚·韦尔克斯性子冷静沉着,对他可以起点安定的作用。总而言之,大家都热心地抱着这希望。斯图特兴许找到了对象,布伦特可不满意了。布伦特也喜欢印第亚,但他认为她长得太丑,性子又太温顺,斯图特跟她谈恋爱,他简直无法奉陪,这是哥儿俩头一回趣味不投。布伦特认为这姑娘丝毫也不出众,而他兄弟却对之大献殷勤,不免心里不痛快。

后来,到了去年夏天,在琼斯博罗橡树林举行的一次政治讲演会上,他们俩忽然一下子都注意到斯佳丽·奥哈拉了。他们认识她多年了,打小时候起,她就是最讨人喜欢的玩伴,因为她会骑马,会爬树,几乎跟他们一样。谁知叫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她竟出落成一个妙龄少女了,而且也算得上天下最娇媚的姑娘。

他们头一回注意到她笑的时候那对绿眼睛多么灵活,那对酒窝多么深,她的手脚多么纤巧,她的腰肢多么苗条。他们一番花言巧语哄得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欢笑声,他们就此以为她把他们看成一对稀世至宝,益发使出了浑身解数。

这是哥儿俩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因此,他们一谈起这事,总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早先没注意到斯佳丽的魅力。他们根本得不出正确的答案,原来那一天斯佳丽是存心引他们注目的。她生来就容不得任何男人同任何女人谈恋爱,而不是同她,她一看见印第亚同斯图特说话,她那副强横的脾气就受不了。她看上了斯图特还不满足,连布伦特也看上了,干脆把哥儿俩一起拉拢了。

布伦特原来半心半意地追求过洛夫乔伊一个姑娘,莱蒂·芒罗,现在他们俩都同她谈上了恋爱,干脆把印第亚和莱蒂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哥儿俩可没问如果斯佳丽接受他们其中一个的爱,失意的那个怎么办。反正船到桥头自会直。目前他们对一致追求一个姑娘十分满意,因为兄弟间倒没有争风吃醋。邻居看到这个情况都很感兴趣,他们的母亲却很烦恼,因为她并不喜欢斯佳丽。“如果那个鬼丫头相中你们哪一个,谁就活该,”她说,“也许她两个都相中,那你们就只好搬到犹他州去,当地摩门教徒肯不肯收留你们——我可不知道……我伤脑筋的只是总有一天你们俩都要给那个两面三刀的绿眼珠小妖精害得喝个烂醉,争风吃醋,那时就开枪决斗。不过那么着倒也不坏。”

自从那天讲演会以后,斯图特见了印第亚就不自在。倒不是印第亚责骂过他突然变了心,也不是在眼色里或举止中流露出她看出他变了心。她这位小姐贤惠得要命。可是斯图特对她总感到内疚不安。他知道他已经使印第亚爱上了他,他知道她内心还爱着他,他心里感到自己做事不像堂堂男子汉。他依然非常爱她,尊重她有较好的教养,有学问,还有种种优良品德。可是,真见鬼,同斯佳丽那活泼善变的魅力相比,她总显得呆板、乏味,而且老是一成不变。碰到印第亚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凑她的兴,碰到斯佳丽你就一点儿都摸不着边。这点真够叫男人掉了魂似的,可是魅力就在这儿。“得,我们就上凯德·卡尔弗特家吃晚饭吧。斯佳丽说凯思琳从查尔斯顿回来了。也许她会谈些我们没听说过的苏姆特堡消息。”“凯思琳才不知道呢。我跟你打赌,两块赌一块,她连港口外有没有炮台都不知道,更别说炮台里全是北佬,给我们一顿炮轰打光这事了。她只知道自己跑舞会,找情人罢了。”“得,听听她说废话也有趣。总得有个地方躲躲,等到妈上床睡觉了再说啊。”“嗐,妈的!我喜欢凯思琳,她很有趣,也想听听卡罗·瑞特和查尔斯顿其他一些熟人的消息;可我死也受不了跟她那个北方后娘同桌吃饭。”“斯图特,别让她太难堪。她是一片好意。”“我不是让她难堪。我是可怜她,但要我可怜的人我并不喜欢。她拼命想讨好人家,让人家感到舒服自在,弄得手忙脚乱的,结果反而说错话,做错事,落不到个好。她让我感到坐立不安!她把南方人当成蛮子。她甚至还跟妈这么说。她怕南方人。每逢我们在场,她总是怕得要死。她真叫我想起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母鸡,歇在椅子上,眼睛有点骨溜溜,发着愣,吓坏了,只要谁有点儿动静,它就准备拍拍翅膀,咯咯乱叫。”“得了,你不能怪她。你的确开过枪打中凯德的腿。”“嗐,当时我喝醉了,要不我才不会开枪呢,”斯图特说。“凯德也从没记什么仇。凯思琳啊、赖福啊、卡尔弗特先生啊,都没记过仇。只不过是那个北方后娘鸡毛子喊叫说我是个蛮子,正经人家在没开化的南方人身边不太平啊。”“得了,你不能怪她。她是个北方人,没什么礼貌;何况,你毕竟开枪打了他,他又是她的继子。”“嗐,妈的!那也不能成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还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呢,可是那回汤尼·方丹开枪打伤你的腿,她有没有大发脾气呢?没有,她只是把方丹大夫请来包扎伤口,问大夫说汤尼眼力怎么啦。说她猜想大概是他喝了酒枪法才不准吧。记得当时汤尼听了多气吗?”

哥儿俩都乐得哈哈大笑。“妈真是个厉害脚色!”布伦特用充满爱意的赞许口气说。“她当着大伙儿的面总是举止得体,决不让你下不了台。”“是啊,不过今晚我们回到家里,她八成儿会当着父亲和姐妹的面说些叫我们下不了台的话。”斯图特闷闷不乐地说。“听我说,布伦特,我猜这回我们可去不成欧洲了。你知道母亲说过,要是我们再给一家大学开除了,就休想到欧洲去观光旅行。”“嗐,妈的!我们才不在乎呢,是吗?欧洲有什么好看的?我敢说,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东西是我们佐治亚这里没有的。我敢说,他们的马跑得没我们的快,姑娘长得没我们的漂亮,裸麦威士忌也比不上父亲自己酿的够味。”“阿希礼说过欧洲有不少好风景,不少好音乐。阿希礼喜欢欧洲。他一张嘴老是离不开欧洲。”“嗐,你知道韦尔克斯家里人的脾气。他们对音乐、书本和风景都有点儿着迷。母亲说因为他们的祖父是弗吉尼亚人。她说弗吉尼亚人非常看重这类玩艺儿。”“让他们去着迷好了。给我一匹好马骑骑,一些好酒喝喝,一个好姑娘追追,一个坏姑娘开开心,谁要到欧洲去玩尽管去好了……错过欧洲旅行有什么可惜?眼看就要打仗了,要是我们眼下在欧洲怎么办?我们就不能赶快回家了。我倒很愿意去打仗,不愿去欧洲。”“我也一样,改天……听我说,布伦特!我知道我们能上哪儿去吃饭了。我们就骑到沼泽地对面埃伯·温德那儿,跟他说我们四兄弟又回来了,准备受军训。”“好主意!”布伦特起劲地说。“我们就可以听到骑兵连的种种消息,打听到他们最后决定用什么颜色的军服了。”“如果是穿阿拉伯式军服的义勇兵,我可决不入伍。穿上那种鼓鼓囊囊的红裤子,我觉得娘娘腔。活像女人穿的红绒布衬裤。”“你们打算上温德先生那儿去吗?去的话,可吃不上晚饭,”吉姆士说。“他们家厨子死了,还没买新厨子。他们叫个干农活的黑奴做饭,那些黑人跟我说她是全州最糟的厨娘。”“天哪!他们干吗不再买个厨子呢?”“穷白佬家怎么买得起什么黑奴呢?他们家的黑奴至多不过四个罢了。”

吉姆士声音里坦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口气。因为塔尔顿家有一百个黑奴,他跟大庄园主的所有奴隶一样,自己的社会地位牢靠,所以并不把蓄奴少的小农场主放在眼里。“你这么说话我要剥下你的皮,”斯图特恶狠狠说。“不准你叫埃伯·温德穷白佬。他穷虽穷,但不是穷白佬。不管黑人白人,任何人都决不容许说他一句坏话。县里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好的人了,要不骑兵连怎么选他当少尉呢?”“这个我可根本弄不明白,”吉姆士听到主子责骂还是若无其事,径自答腔说。“照我看来,他们都是从有钱的白人老爷里头挑选军官的,决不从穷白佬里头挑。”“他不是穷白佬!你想拿他同斯莱特里家这种真正的穷白佬相比吗?埃伯只是不算有钱罢了。他是个小农场主,不是大庄园主,要是哥们儿看重他,推选他当少尉,那么就不准任何黑人对他说三道四。骑兵连知道好歹。”

骑兵连是三个月前佐治亚州脱离联邦那一天刚成立的。从此新兵就一直在待命打仗。虽然主意不少,但这支队伍至今还未命名。大家对连队命名各有各的主意,而且都不愿轻易放弃,对军服颜色和式样也同样如此。有叫“克莱顿野猫”的,有叫“霹雳火”的,有叫“北佐治亚轻骑兵”的,有叫“朱阿夫义勇兵”的,有叫“内地火枪连”的(虽然骑兵连里的武器只是手枪、马刀和长猎刀,不用火枪),有的叫“克莱顿灰衣连”,有的叫“暴力连”,还有的叫“大刀阔斧连”,各种叫法都有人附和。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大家都叫这支队伍为“骑兵连”,尽管后来终于采用了响亮的名称,但始终还是以叫惯的“骑兵连”闻名。

军官都是连队里的人推选的,因为县里除了三两个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的老兵外,没一个人有过打仗经验。再说,如果一个老兵当了长官,没有人缘,没有士兵信赖,骑兵连里也瞧他不起。大家都喜欢塔尔顿家四兄弟和方丹家三兄弟,但可惜不肯推选他们当官,因为塔尔顿家四兄弟都是一喝就醉,喜欢寻欢作乐,方丹家三兄弟呢,又是脾气暴戾残忍。于是阿希礼·韦尔克斯就此被选为上尉,一来他是全县骑术最高明的一个,二来他头脑冷静,可以指望他来维持点儿军纪。赖福·卡尔弗特被选为中尉,因为大家都喜欢赖福。埃伯·温德被选为少尉,他父亲是沼泽地一个捕兽的,他本人是小农场主。

埃伯是个精明、严肃的大力士,目不识丁,心地善良,比其他哥儿们年纪大些,当着妇女的面跟大家一样彬彬有礼,也许更有礼些。骑兵连里倒不大讲究势利。其实他们的父辈祖辈有好多好多人都是从小农阶级发迹致富的呢。况且,埃伯又是骑兵连里枪法最好的一个,是个真正的神枪手。在七十五码外可以打中松鼠的眼睛,他还精通野外生活的种种知识,比如在雨中生个火啊,追踪动物啊,寻找水源啊,样样都会。骑兵连里对有真本事的人都口服心服,而且因为大家都喜欢他,就请他当军官。他也名正言顺地当之无愧,丝毫没有不当的自负神气。尽管庄园主对他不是上等人出身能眼开眼闭,庄园主的女眷和奴隶却不能。

最初,骑兵连专门招募庄园主的子弟,算是一支乡绅队伍,人人都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军服和贴身勤务兵。可是克莱顿县历史不长,有钱的庄园主寥寥无几,为了充实队伍兵员,不得不招募小农场主的子弟,偏僻林地的猎户,沼泽地的捕兽人,佐治亚州的山地人,在个别情况下,连穷苦白人也招,只要水平高过一般就行。

一旦开战,这些年轻人同有钱的邻居一样,都巴不得去打北佬呢;不过经费的微妙问题来了。有马的小农场主不多。他们都是用骡子干农活的,而且也没多余的骡子,往往不到四头。骑兵连坚决不收骡子,即使收,也舍不得用来打仗的。至于穷苦白人要是有头骡子的话,就当自己富裕了。偏僻林地人家和沼泽地住户,既没马,也没骡。全靠地里的出产和沼泽地的野物过日子。通常做生意都是以货易货,一年到头也见不大到五块钱的,自然也出不起马和军服。他们穷虽穷,却傲气十足,倒跟庄园主仗着自己有钱一样傲,他们不肯接受有钱的邻居任何带点施舍味儿的东西。所以,为了不伤大家的感情,保持骑兵连兵员充实,斯佳丽的父亲,约翰·韦尔克斯,布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实际上是除了安古斯·麦金托什以外,每个大庄园主都捐出钱来做连队人马全副配备的费用了。结果等于每个庄园主都出钱来装备自家子弟和一定数目的人员了,不过这种做法倒可以使队里那些不大有钱的人不伤体面地收受人家捐助的马匹和军服。

骑兵连每星期两次在琼斯博罗集合训练,祈求早日开战。凑足马匹的筹备工作虽然还没完成,可是那些有马的人已经在县政府后面那块场子进行想象中的骑兵演习了,扬起了满地尘土,喊得声嘶力竭,还挥舞着从客厅墙上摘下的独立战争时用的军刀。暂时还没有马的人就在布拉德的铺子面前街沿石上坐着,眼睁睁望着骑马的战友,嘴里嚼着烟草,谈天说地。要不就参加射击比赛。开枪可谁也不用教。多半南方人都是生来手不离枪的,打猎生涯把他们个个都磨练成神枪手了。

庄园主的府邸,沼泽地的木棚,都拼拼凑凑拿出了五花八门的火器。有打松鼠的长杆枪,当初首次翻越阿勒根尼山脉时,这些枪还是新式枪;有老式前膛枪,当初佐治亚州刚成立时,好多印第安人都需要这种枪;有马枪,1812年战争时,塞米诺尔战争时,墨西哥战争时都使用过这种枪;还有镶银柄的决斗手枪,有袖珍大口径短筒手枪,有双筒猎枪,也有漂亮的英国货全新来复枪,枪把都是用亮光光的上等木料做的。

操练总是在琼斯博罗的酒馆里收场,到了傍晚打架的事层出不穷,北佬还没给他们大吃苦头,军官就挡不住伤亡事故了。就是在这些殴斗中,斯图特·塔尔顿开枪打了凯德·卡尔弗特,汤尼·方丹开枪打中布伦特。骑兵连成立那时哥儿俩刚巧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在家里闲着,出于一股热诚,就此入伍;谁知过了两个月,出了开枪伤人的事,他们的母亲就匆匆打发他们上佐治亚州立大学,命令他们待在那儿。他们出门那阵子,非常想念操练那股兴奋劲儿,只要他们能跟朋友结伴骑马,叫喊,开枪,他们认为不念书也没关系。“得了,我们就抄近路穿过田野到埃伯家去吧。”布伦特提出道,“我们穿过奥哈拉先生的河谷和方丹家的牧场,很快就到了。”“除了负鼠和蔬菜,我们什么吃的也捞不到,”吉姆士分辩说。“你本来就什么吃的也捞不到,”斯图特咧开嘴笑道。“因为你要回去禀告妈说我们不在家吃晚饭。”“不,我不去,”吉姆士惊呼道。“不,我不去!让贝特丽丝小姐把我揍扁,还不如让你们揍更有趣呢。先不先她就会问我怎么又让你们被开除了。接下来就会问我今晚怎么不带你们回去挨揍。问完她就会像鸭子扑虫子似的突然对我扑上来,不知不觉就把一切罪名统统堆在我头上。如果你们不带我上温德先生家,那我情愿躺在林子里过夜,让巡逻队把我抓起来,因为贝特丽丝小姐正在火头上,让她抓住我,还不如让巡逻队抓去呢。”

哥儿俩看着这个铁了心的黑小子,心里又为难又气愤。“他真混透了,竟要让巡逻队把他抓去,那还不给妈多个话柄谈上几星期的。我敢说,黑人净惹事。有时候我想废奴主义者的主意倒也有道理。”“得了,我们自己不愿去挨骂,勉强吉姆士去也不好。我们只好带他去了。可是,听着,你这个不要脸的黑傻瓜,如果你在温德的黑人面前摆什么架子,露出口风说我们家一年到头吃炸鸡和火腿,而他们光吃兔子和负鼠,我就——我就告诉妈。我们也不让你陪我们去打仗。”“摆架子?我给那些贱黑人摆架子?不,少爷,我可懂规矩。贝特丽丝小姐教我学规矩,不是跟教你们俩一样教吗?”“她对我们三个谁都没教好,”斯图特说。“来,我们快走吧。”

他勒住大红马,用靴刺踢踢马肚子,轻而易举就跃马跳过横栏,落在奥哈拉的庄园里那片软软的地里。布伦特的马也跟着跳过去,接着吉姆士死死抓住鞍头和马鬃也跳了。吉姆士不喜欢跳围栏,可是为了赶上主子,再高的围栏也跳过了。

他们在暮色苍茫中挑着道儿,穿过红红的犁沟,沿着山脚到了河谷,布伦特对他兄弟叫道:“听我说,斯图!你看,斯佳丽像是会留我们吃晚饭的吗?”“我一直在想她会请的,”斯图特叫道。“你为什么以为……”

第2章

哥儿俩离开时斯佳丽站在塔拉庄园门廊上,直等到飞驰的马蹄声消失了,这时她才像个梦游者一样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的脸感到仿佛痛得发木,嘴巴刚才一直勉强咧着装出微笑,免得哥儿俩看出她的秘密,倒真的酸痛呢。她疲倦地坐下,蜷起一条腿,心里越来越痛苦,痛苦得都没法忍受了。她的心阵阵痉挛地跳动,两手冰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脸上露出痛苦而惶惑的神色,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一向要怎样就怎样,如今,生活里头一回碰到不顺心的事了,神色就是这么惶惑的。

阿希礼竟要娶玫兰妮·汉密顿!

哦,这绝不会是真的!哥儿俩搞错了。他们又在跟她开玩笑了。阿希礼绝不会,绝不会爱上玫兰妮。玫兰妮那种耗子般的小不点儿是没人会爱上的。斯佳丽轻蔑地回想起玫兰妮像孩子般瘦小的身材,她那张一本正经的瓜子脸,其貌不扬,简直难看。而且阿希礼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自从去年他在十二棵橡树庄园举行留客过夜的大宴会以来,他只不过到亚特兰大去了两次。不对,阿希礼绝不会爱上玫兰妮,因为——她绝不会弄错的——因为他爱上她了!她,斯佳丽,才是他爱的人——这点她知道。

斯佳丽听见黑妈妈的沉重脚步把穿堂地板踩得格格摇动,急忙放下腿,尽量装出比较平静的神情。千万不能让黑妈妈疑心出了什么事。黑妈妈觉得奥哈拉一家统统都归她所有,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有一丁点儿疑点也足以让她像条猎狗似的穷追不舍。斯佳丽凭经验就知道,如果不立刻满足黑妈妈的好奇心,她就会向埃伦查问这件事,到那时斯佳丽只好把一切都向母亲和盘托出,要不然就得编出一套能自圆其说的谎话。

黑妈妈从穿堂里出来了,她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婆,一对机灵的小眼睛跟大象的眼睛似的。她皮肤乌黑油亮,是道地的非洲人,对奥哈拉家忠心耿耿,是埃伦的左右手,三位千金见了她就头痛,家里其他佣人见了她都害怕。她虽是黑人,但行为准则和自尊心却和她的主人一样高尚,甚至更高。她从小在埃伦的母亲,索朗热·罗比亚尔的闺房里受教养。索朗热是个优雅、冷淡,高鼻子的法国女人,对自己的孩子或仆人稍有失礼都决不轻饶。她原是埃伦的奶妈,埃伦出嫁时她从萨凡纳跟着来到内地。黑妈妈疼爱谁,就管教谁,由于她对斯佳丽无比疼爱,无比得意,所以对她简直无时无刻不加管教。“那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不请他们留下吃晚饭,斯佳丽小姐?我已经叫波克为他们多添两份饭菜了。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哦,他们净谈打仗的事,我都听得腻死了,吃晚饭时再听我可受不了。回头爸也来凑热闹,高声大谈林肯先生的事,那就格外受不了啦。”“我和埃伦小姐花了多少心血教你,你就跟个泥腿子一样没礼貌。你怎么没披上围巾呢!晚上的寒气要钻进去的。我跟你说了一遍又一遍,光着肩膀,没披围巾晚上坐在寒气里要发烧的。进屋去吧,斯佳丽小姐。”

斯佳丽故意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幸亏黑妈妈只顾说围巾的事,竟没注意她的脸色。“不嘛,我要坐在这儿看太阳下山。真好看!请你去把我的围巾拿来吧。黑妈妈,我要坐在这儿等爸回来。”“听你的嗓音,你好像着凉了,”黑妈妈怀疑地说。“行了,我没着凉,”斯佳丽不耐烦地说。“你去把我的围巾拿来。”

黑妈妈摇摇摆摆回到穿堂,斯佳丽听见她在楼梯脚下低声叫着楼上的使女。“喂,罗莎!把斯佳丽小姐的围巾扔给我。”随后,声音提高了些:“不中用的黑丫头!一点用处也没有。看来,我只好自己上楼去拿了。”

斯佳丽听见楼梯嘎吱嘎吱直响,就轻轻站起身来。等黑妈妈回来后,又要继续长篇大论地教训她不懂款待客人了,斯佳丽觉得自己在伤心的时候受不了别人对这种小事的唠叨。她站在那儿,犹疑不决,不知自己能在哪儿躲到心里的痛楚稍稍平静再说。这时她想起一件事,不禁存了一线希望。她父亲当天下午骑着马到十二棵橡树韦尔克斯家的庄园去提出要买下迪尔西的事,迪尔西是她父亲贴身男仆波克的老婆,在十二棵橡树庄园当女仆头儿和收生婆。六个月前波克跟她结了婚以后,就日日夜夜缠着主人去买下迪尔西,让他们两口子好住在一个庄园里。这天下午,杰拉尔德禁不住他纠缠,就动身去谈迪尔西的身价。

斯佳丽想,爸肯定会知道这个坏消息是真是假。即使今天下午他果真没听到什么,说不定在韦尔克斯家也看出些苗头,觉察到什么动静。要是我在吃晚饭前能私下见见他,也许就可以打听出事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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