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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01:4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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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兀方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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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帮

第一商帮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第一商帮作者:兀方排版:HMM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12-01ISBN:9787551308212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嫁入豪门1

新娘柳碧云走下花轿,她的那双穿着红缨子粉底绣鞋的天足,便成为人们戏谑的话题,更是十分扎眼的怪物。

鞭炮噼啪,唢呐齐奏。高府青石台阶的大门外,硝烟尚未散尽,躲在石狮子后面的一群孩子,冲过来围住花轿,嘻嘻哈哈拍手唱起了儿歌:

大脚婆,大脚婆,

大脚一伸到黄河。

黄河浪,两丈高,

大脚一伸往过飙。

往过飙,打个闪,

哎呀我的大脚片……

大门里的小广场上,迎面是一座高大的仪门。须弥石座,四根红漆圆柱,门楣上方悬着一块“第一商帮”的乾隆御匾。夔纹饰边,蓝底金字,笔法苍劲秀润,很是气派。仪门后面,则是三座复檐式镂空砖雕门楼,这就是高府一门三堂每个大院的前门了。哥东弟西,看那门额,依次是知更堂 、知几堂和知非堂。欢乐的人群分列在一条红毡的左右,从仪门直到长门知更堂的门廊下方。

头上顶着的绮丝罗帕大红盖头,遮掩了柳碧云的两行清泪。她不知自己怎样被挟持着踏上红毡,跳过火盆,跪地拜堂,最终送入洞房的。她只记得身穿宝蓝羽缎棉袍,肩披大红如意巾,头戴红箍子青壳小帽的新郎,在洞房门外鼻子一哼,甩掉红绸“连理结”,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她被冷冷清清安置在楠木雕花纱橱暖炕的炕沿上,默默顶着盖头,一直端坐着,久久不见新郎前来揭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起送女新亲们的愤怒和不满,许多人要打上堂去,差点儿酿成事端。多亏媒婆和执事随机应变,招呼宾客放下嫁妆先去吃酒。最终,两位专司撒床的娘家嫂嫂留了下来,随两个使女陪伴在新房。

柳碧云刚满十七岁,是陕西三原县著名大户的千金。祖上曾钦点翰林,做过国子监博士,不过到父亲这一辈衰落了。父亲柳雪斋先生是一位诗人兼书画家,中举之后,厌弃了科考,只在家为戏班子撰写剧本,世传十大本,颇有些名气。陕西商会总长、渭南县千乘镇高府主人高敬轩因仰慕其名,邀他到府上授徒教书,曾是新科举人高凤阙的蒙师。柳碧云嫁于高凤阙,是父辈指腹为婚缔结的姻缘。

提起高父和柳父的相识,还有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那年,家道中落的寒庐先生以卖字画为生,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一次,他到三原县城的高家布庄扯布,想做一件长衫。一摸口袋,带的钱少了几串,遂到附近的裁缝铺去借。当他再次回到布庄取扯好的布料时,伙计阴差阳错,将柜台上另一位顾客买的较次的布料给了他。来到裁缝铺,识货的裁缝没少损他,催他去换。羞得面红耳赤的年轻画家自惭形秽,但求息事宁人,哪里肯去退换,就这样自认吃亏做了一件长衫。谁知没过多久,布庄的少东家高敬轩到街上闲转,随意踏入这家裁缝铺聊天,得知错买错卖的实情,立即按原布料做了一件长衫,并将长衫所值的银钱作为赔偿,按照裁缝提供的地址,登门给寒庐先生送去。寒庐先生感念这位少东家的厚道,后来,听说高家正在修建被战乱夷为平地的府邸,遂写好高家三堂的门额,备上花红礼酒,亲自给高府送去。两人遂义结金兰,成为莫逆之交。

两个挚友为下一代指腹为婚,意在世代交好,谁知柳碧云命运不济,三岁丧母,后来身为府学学正的父亲,因文字狱被追缉,将七岁的女儿寄养在邻居韩寡妇家便不知所终。韩家是戏班子世家,韩家哥哥韩铁锤小小年纪便以“棒槌红”誉满关中。柳碧云从小习拳练剑,随哥哥钻到台子上看戏,天真烂漫,无拘无束,野小子一般。多少次韩妈妈上午替她缠脚,下午到河滩她又偷偷放开,反反复复,竟落下今日的缺憾……

新郎仍未露面,盖头不能擅揭,柳碧云只是低声啜泣。两位娘家来撒床的嫂嫂,手脚麻利地将陪嫁的被褥床单铺展开来,劝说柳碧云不要着急,一边端起装有核桃红枣花生的笸篮,一把把向暖炕的四角撒去。每撒一把,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对口唱出关中古老的《撒床谣》:

这个洞房多亮光,

这个洞房多宽敞!

新人入得洞房来,

满屋生辉喜洋洋!

楠木格窗锦罗帐,

王母瑶台比不上!

八仙有个蓝采和,

撒床撒得花儿香!

一撒夫妻天仙配,

二撒福寿乐安康!

核桃红枣龙凤胎,

花生仁仁儿成双……

这当儿,丫鬟小红端来的夫妻合婚面和交杯酒,还一直在托盘里放着,冷冰冰如同无人搭理的弃儿。两位嫂嫂撒床完毕,看妹妹一进门就遭此冷遇,既抱屈又无奈,只好陪她一同抹泪。

柳碧云哭了一回,眼泪鼻涕沾湿了洁白的绣花丝帕。那上面的鸳鸯牡丹图案是她一针一线精心绣制的。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灯前月下,她独处深闺,怀着一颗少女对美满婚姻的憧憬,将每一条丝线的颜色,每一个绣点的针脚都用自己的慧性选择搭配到最好。那上面的一对鸳鸯,含情脉脉,相互顾盼;那上面的两朵牡丹,上下掩映,枝叶相连。这方手帕,原准备作为赠品,在新郎揭开盖头后,当两人第一次直面相对时,手把手交给新郎,作为对他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的祝福。可现在,这表明心迹的圣洁之物,只有作为承接黄连苦水的泪巾了。世界上最可怕的灾变为什么要降临到自己头上?难道自己,一个尚不更事的少女遭受的苦难还少么?她哭着哭着,不禁怨恨起那遥远记忆中缥缈如轻烟的双亲了。可怜的受苦受难被病魔夺去了年轻生命的母亲啊!你白白将天生丽质赐给了女儿,如若你多活几年,给女儿缠出一双三寸金莲,女儿不就完美无缺了……父亲呀父亲,你在哪里?你是死是活为什么音信全无?你虽有满腹学问,却是个百无一用的人。你总是喜欢吟咏:“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就是女儿名字的出处了。好一个凄惨悲苦的宿命啊!你不该为女儿指腹为婚。我和韩家哥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才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呀……他高凤阙为什么不入洞房,不就嫌我脚片子大么?这好办。戏剧里有关羽刮骨疗毒,有要离断腕、王佐断臂,高凤阙既然要个小脚女人,这有何难?嫁妆盒里有的是锋利的剪刀,只要一剪子下去,剪断几根无用的脚指头,不就心满意足了……2

堵在门口看热闹的孩童,见新房里毫无动静,一个个知趣地离开了。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坐在炕沿上默默垂泪的柳碧云,静静地期待着,守候着,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何不自残双脚,还他一个三寸金莲!这是迫不得已的决定,这是献身高府的唯一选择!既然嫁到高府,就是他家的人了,何必痛惜几根脚指头?如暗夜里长途跋涉的行人看到遥远天边的一点儿灯火,如风雨中亡命狂奔的落魄者发现了一处矮檐。她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没有了。她还有其他的生路可寻吗?没有了。做出这样的抉择,她是赌着一口气,豁出去了!于是,她呼啦一下扯掉蒙在脸上的盖头,气咻咻站了起来。这突然的举动,吓得两位嫂嫂发愣,怔怔地看着她,手忙脚乱,不知她要干啥。

大嫂说:“哎呀,盖头怎能自己揭?这犯大忌,人家会说你行为不端!”

二嫂说:“盖上,快盖上!小心人家笑话,说咱没教养。”

柳碧云痴痴笑着,把嫂嫂罩上去的盖头重又扯下,索性用盖头将脸上的鼻涕眼泪一把抹去,随手丢弃在炕脚。接着,卸下头上沉甸甸的金丝凤翅攒珠冠,亦往炕头一掷,跳下黄杨木垫脚矮凳:“我饿了!从夜黑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

丫鬟小红端起托盘道:“大少奶奶,饭凉了,你等等,我去端碗热的来。”

柳碧云说:“不用!我吃惯了冷饭,看惯了冷脸,热的还怕烧心呢!”说着,伸手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就是一杯。连灌下两杯,胃里热乎了,又将那只盛着合婚面的大碗端起来,用筷子搅了搅面,也不让人,坐在炕沿,呼噜噜只管往嘴里扒拉。她吃得响声很大,叫花子抢舍饭也不过如此。两位嫂嫂看她吃相不雅,只管用眼睛睃她。好在碗里面条不多,大半是鸡汤臊子,柳碧云也着实饿了,三下五除二便吸溜个精光。最后,连残汤剩水也一齐灌下肚去,一边对两位嫂嫂说:“你们委屈了,去吃酒席吧。我没事,一个人可以的!”

两位嫂嫂素知她性子野,哪顾得去吃酒席,只怕闹出乱子,屁股没敢挪窝。

柳碧云翻箱倒柜,很快找到针线笸篮,抄起那把崭新的龙凤亮银剪,掂了掂,挺顺手。这是她在三原古会上特意挑选的。哥哥“棒槌红”在戏班,穷得穿不上裤子,所有戏衣,都是韩妈妈带着她和白牡丹姐姐全部包揽。她心灵手巧,顶半个裁缝。一把剪刀在她手上,无论裁、剪、镂、挑,还是压、剔、钩、连,均燕子凌波一般飞转自如,做出的活路,巧夺天工。柳碧云腋下夹着剪刀,又翻了翻,翻出一截白布,那是准备为日后有了小宝宝做尿布用的。她抻了抻,裁下一庹长,嚓嚓几下,撕扯成布条。两位嫂嫂颇感诧异,这妹子的蛮劲是出了名的。十二岁那年随哥哥练功,看哥哥和白牡丹都能从桌子上翻空跟头下来,她不服气,背后自个儿偷练。她给桌子上架了条板凳,空跟头没翻好,摔得爬不起来。还是后半夜被韩妈妈发现背回家的。她们生怕她野惯了,在新婚之夜又要蛮干,问她干啥,柳碧云并不作答,忽然说:“哎呀,我怎么想尿!”原来她怕一旦伤痛憋不住尿了裤子。

这一下,两位嫂嫂嗔怪了,顾不得体面,一齐责备她。大嫂说:“你憋不住也得憋,不能出去尿!”二嫂说:“你呀,没揭盖头出去乱跑,像什么话?”

柳碧云从来脾气倔,瞪着眼说:“不行,我憋不住了!咱陪嫁的尿盆呢?”

胖丫鬟翠珠虽然愚笨,笨人却有笨心眼,指着箱笼说:“在炕头的箱笼底下。”

柳碧云让掩上门,舒坦地撒了尿,又放回原处。尽管屋内一股尿臊味,但大白天出去倒尿盆,那才叫大煞风景呢!

柳碧云挽起袖管,走过去揭开细嘴长脖子锡酒壶的盖子,颠倒过来,嘴对壶口,闭住气,满满吸下一大口,然后鼓起两腮,将白酒对准剪刀两面,噗噗匀着喷了。接着,踢脱了绣鞋,抹掉布袜,精赤着脚丫,一屁股坐在黄杨木矮凳上,架起右腿,对准脚指头,就要动手。

两位嫂嫂见状,一下子慌了手脚,丫鬟亦吓得尖叫。大嫂毕竟年长一些,有些见识,扑过去抱住胳膊死死不放。柳碧云疯了一样哭喊着:“别管我!我要还他个小脚女人!”她毕竟年轻力壮,虽经阻拦,剪刀还是抡了出去,抽回来一下子扎在小腿上,顿时鲜血直流。

这一刻,大嫂真是急眼了,对还在发愣的二嫂和丫鬟高喊:“你们是木头,还不快把剪刀夺下!”二嫂如梦初醒,上去抢夺时,裤腿被劐开一条尺把长的大口子。

柳碧云被摁倒在地,屋内嚷成一团。剪刀最终被抢夺下来,鲜血染红了地面。

这时,新郎高凤阙挑开软帘,愣愣地出现在门口。3

高凤阙是被父亲用棍子打回洞房的。

高父和夫人杨氏满面春风,在大厅前忙不迭地迎接来宾。只因长子新婚三天后即将赴京会考,光绪二十一年(1895)开科大比,为促成双喜临门的喜庆局面,他将捐资兴建的渭河大桥合龙日期也安排在今天。从清晨开始,高府门前便车水马龙,人流如潮。高家自凤阙曾祖起,世袭四品卿衔,是千乘镇的大户,上下百十来口,全在这儿帮忙应酬。大管家孟泰老先生亲自在前庭当值,亮着大嗓门不断向后堂报告来人的身份名号。那些来自全国的高家一百三十八家商号掌柜自不必说,仅陕西商会所属的富商大贾的礼单就收了三大摞,陕西巡抚李文鼎李大人的礼单,臬司、藩司的礼单,以及关中各道府州县重要衙门的名帖也陆续接到了。

残冬将尽,春寒料峭,水沟里残留的冰碴儿依稀可见,但穿着四品道员朝服的高敬轩和夫人一个时辰下来,内衣全湿透了。他们让人替换一下,正要到后堂歇息,不意与蜂拥而至的送女新亲撞了个当面。看他们一个个面愠色怒,言激语愤,媒人急忙将新郎拒不入洞房的事禀报上来。此事早在意料之中,于是,杨夫人来不及更衣,急忙去西面花厅开导儿子。

花厅是当年柳雪斋先生在高府授徒教书的私塾。那会儿,高凤阙不过四五岁,小小年纪聪颖过人,往往能过目成诵,深得柳先生喜爱。一日,高父请先生为花厅画一幅中堂,画成,是一张松鹤图。只见树干嶙峋,盘曲如龙,枝叶疏落,枝上一只丹顶鹤振翅欲飞,曲项向天而歌。构图简洁,笔法洗练,将仙鹤即将飞升的神态刻画得惟妙惟肖。题款曰:“高鸣常向月,振翅舞清风。”高父见了,赞不绝口,他知道这是对自己品格的写照。如此精妙的画作,即便丹青圣手,也不可多得。那天,画作装裱已成,趁挂上厅堂之机,高父聊备薄酒,与柳先生一边观赏,一边小酌。小凤阙在堂下玩耍,进门看了题款,摇头说:“不好,不好!”高父责备他冲撞师尊,凤阙答曰:“月宫清冷,不可久居。若我来题,当是‘高鸣向日边,夸父犹可鉴’。”当即,寒庐先生走下堂来,向小小的孩子鞠了一躬,口称:“一句之师,可贺,可贺!”然后抱在膝头,爱抚地撩拨着他的童髻螺蛳辫,对主人说:“这个孩子在下观察已久,今后必成国之大器。拙荆身怀六甲,如不嫌弃,若生一女,愿许配令郎,结为百年之好。”接着,两个人来到神堂,郑重许下心愿。后来柳雪斋失踪了,高父曾多次登门寻访,均杳如黄鹤。这次为儿子择定婚期,高敬轩带夫人住进自家在三原的老店,经多方察探,确信云儿没有落魄成为戏子,顾虑顿然冰释。高家夫妇是诚信之人,为践行诺言,不忘至交,故将云儿未缠足的事隐瞒下来。

杨夫人出身名门,是高敬轩的正妻,婚后多年没有妊娠,盼望已久才生了凤阙,后又一连生了两胎,均没有成活。高家人丁稀少,支脉不旺,在杨夫人的反复规劝下,高敬轩又纳了二房。谁知二房太太福浅命薄,年纪轻轻生下一个不足月的儿子便死于难产。次子取名凤雏,一直由杨夫人带着,视同亲生一般。凤雏身体羸弱,又是庶出,患有自闭症,今天高府上下忙得不亦乐乎,他却躲在书房独自吹箫。

杨夫人到花厅去找儿子,隔着雕花窗棂,听到凤阙的堂姐、二门知几堂大姑娘高凤仪恰在屋内。凤仪的父亲高敬业原本是长兄生意上的帮手,不过二十年前在疏勒河遭遇沙尘暴,背负大宗茶叶的千峰骆驼在沙漠走失,高敬业从此也没了下落。高凤仪从小失去父亲,又生在前长在前,高家三堂守着这宝贝姑娘,视若掌上明珠,她哭闹不愿缠脚也就随她去了。高凤仪个头不低,脚伸出来像只小船,比一般男人的脚还大。她唯恐在小脚世界遭受歧视,自作主张进了上海教会学堂。如今放寒假,正准备待大弟完婚后一同出发,到郑州再分手。两人性格同样执拗,常常唇枪舌剑,为小事争得面红耳赤。

杨夫人在台阶下整了整衣冠,她听出姐弟俩已谈了好大一会儿,不过,凤阙并没有被说服。堂姐性格外向,开朗豪爽,已离开座椅,来回踱着步子。“大弟,柳先生说你必成国之大器。”高凤仪嗓门大,震得窗纸簌簌作响,“你这次赴京会考,是第一次离开家乡这土旮旯儿,对吧?是呀,你早该开开眼了!洋人不说,那满街走动的旗人女子,不管福晋格格、小姐丫鬟,还是诰命夫人,哪个不是大脚?没一个缠脚的。怎么,不缠脚就不活了?”

高凤阙似乎不为所动,回敬道:“哎呀,大姐,我和你不一样!不管你今后嫁给洋人还是旗人,我还没忘记,我是在‘第一商帮’这块招牌底下长大的。”“你的脑子简直不开化,书呆子,八股文把你读死了!”高凤仪气哼哼地说。她穿一袭猩红金丝绒多皱西洋长裙,下摆直扫到高跟鞋面,戴一顶插着羽毛的紫红卷檐软帽,浑身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高凤阙自恃才高,嘴巴上丝毫不肯让人,挖苦道:“哈哈,你才学了几句洋文,好像放屁都变味了……”“你混蛋!”高凤仪涨红了脸,雍容华贵的风度已不复存在,“你听着,慈禧老佛爷和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脚你见过没有?告诉你,都是大脚。我要是小脚女人,还进不了英国人办的洋学堂哩!”

高凤仪说完,怒冲冲跨出门来。杨夫人想去拽,无奈身单力薄,又是小脚,一股旋风裹挟着高凤仪宽大的裙裾,险些将她带倒。

杨夫人赔着不是,眼看高凤仪的身影消失在跨院的石榴树后面,回头责备儿子道:“你不该伤了你大姐的心。她劝你是为你好,为了咱高家。”“娶个大脚婆就是为了高家?”儿子气不顺,梗着脖子诘问,“那当初你怎么不放脚?”“你,你简直不像话!这是读书人说的话吗?”杨夫人没想到儿子会顶撞自己,被噎得浑身发抖,她伸手摸索着在八仙桌旁坐下,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子俩一直沉默着,最终,杨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凤阙,你是深明事理的人。这次进京,如若考取功名做了官,家里就留不住你了。咱偌大的家业,你扳指头数数,高家一门三堂,有谁能撑起这个门户?眼看你父亲就是六旬的人了,你二弟凤雏能独当一面吗?再看二门知几堂,你二叔至今下落不明,二婶虽没有改嫁,二门早就后继无人了。三门知非堂一直和咱离心离德,你三叔高敬寅在成都私置田宅,一直闹分家;他的儿子高凤池人倒是精明,但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和马家大少爷走得挺近,这个家业要是交给他,还不三天两后晌就踢踏了?儿呀,恨只恨咱高家人丁不旺啊……”“噢——”高凤阙似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冷笑道,“你们是想让这个当过戏子的大脚婆,为高家多生多育多子多福呀……”“胡说!”母亲拍着桌子呵斥道,“我们高家是名门望族,怎能娶回一个戏子?难道我和你父亲的眼睛都瞎了么?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别听外人瞎说。”顿了顿又说,“多子多福有什么不好,你该知道文王百子的故事吧?云儿知书达礼,手脚麻利,人又聪明漂亮。常言道‘一个好媳妇,三辈好人样’。要是给咱添个三男两女,咱还比不过他九龙马家了……”“哈哈!”高凤阙打趣道,“这么说,我不用进京了,书也别读了,只要能让这头母猪下崽就行。哈哈……”“岂有此理!你可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夫人愤怒了。她满含泪水盯着儿子的眼睛,蓦然感到儿子变得陌生了,几乎不认识了。这就是自己生下的那个丑陋的肉团子一样的儿子吗?这就是自己亲手抚养大的新科举人吗?她既气愤又心疼,既恼恨又无奈,一时只觉得浑身冰凉双手颤抖,牙齿已咬得咯咯响了。

正在无计可施,只听哐啷一声震响,一根枣木顶门杠从屏风后面掼到当庭,接着,弃了官帽的高敬轩横眉怒目站在面前。高敬轩冷冷地对儿子说:“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这根杠子不会饶你!”

儿子从小娇惯坏了,哪里肯受这种弹压,鼻子一哼,跳下太师椅就要离开。高父只觉得肝胆俱裂,七窍生烟,抓起顶门杠横扫过去。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打碎了桌上的宋代汝窑青瓷凤尾尊,然后击在儿子的后腰上。当下高凤阙便栽倒了。

杨夫人心疼儿子,睨视着金刚怒目的丈夫,坐在椅子上没敢动弹。过去,高父从没动过儿子一根指头,对今天的失手也颇为惊异。原来,他正为渭河大桥的事犯急。这座高家捐巨资兴建的九孔平梁拱桥,从凤阙祖父那一辈就议定了。当时作为“第一商帮”的正副会长,高、马两家签下文书,高家建桥,马家修路。后来遇到陕甘回民大起义,家院让烧了,银库被抢了,接着,朝廷派多隆阿将军前来镇压。多将军千里迢迢自湖北荆州赶来,五六万大军没有军饷,从渭南一带的废墟中掘出十几个银窖,得了千万两银子。高、马两家同遭劫难,再也无力修桥铺路了。如今家业重振,高敬轩终于能够一圆父辈之梦了。谁知刚才一位小商号的东家向他透风说,马家将大桥南北两头的土地质押给上海怡和洋行了,今天可能要制造难堪。眼看双喜临门的盛举要两头落空,这是有生以来最为丢人的糗事,高敬轩焉能不急,满腔的怒火也只有在儿子身上发泄了。

高敬轩一手拄着枣木棍,对跌倒在地的儿子厉声说:“我看柳先生是看错人了!他说你日后必成大器,可你连父母都敢顶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千年古训都不要了,何谈为君分忧、为国担当啊!”说到这里,高父不由得动了真情。作为商人,从二十多年的艰难经营中,捐出三十万两白银建造渭河大桥,这是多么伟大的义举啊!作为高家长门,虽掌握着财务大权,可要说服各门同意,要费多少口舌啊!费尽周折才争得的可以彪炳史册的义举,难道就这样塌火了?思前想后,高敬轩泪水夺眶而出,对着堂上的《松鹤图》扑通一声跪倒,哽咽道:“柳先生,愚弟实在对不起你呀!当年咱俩情同手足,无话不谈,使愚弟受益匪浅。今天,你的女儿若不能作为儿媳,我愿将她留在膝下认作义女,因为,我高家后继无人啊……”

高敬轩老泪纵横,痛哭失声,杨夫人也眼圈通红,急忙离开座椅,搀丈夫回到椅子上坐下,对儿子喝道:“逆子,还不过来认错,要将父母活活气死么?”

高凤阙怏怏地起身走到父亲座椅前,重新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出门去了。第二章神秘来客1

当高府上下为双喜临门的盛典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千乘镇西街“九龙马家”正在盛情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神秘客人。客人是昨天黄昏经潼关县城来到这里的。没有鸣锣开道的仪仗,没有张灯结彩的布设,不过,从随行四五辆轿车上跳下的十几名便衣护卫看,来客绝非常人。千乘镇是大镇,自古以来就是关中道上东西南北交通的要冲,因此,人们对偶尔出现的车队并不在意。

千乘镇位于渭南县城正东,北临渭水,南望秦岭,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渭河平原广袤的田野里。这里因灌溉和交通的便利,成为八百里秦川东部最为富庶的地区。这个镇因水旱码头而兴商,为秦、晋、豫、楚、川货物的重要集散地。明代中叶,为巩固北部边防,政府实行“食盐开中”政策,鼓励商人将粮食布匹等军需物资从内地输往边关,换取军队手中的“盐引”,然后凭“盐引”到广陵(今扬州)贩运食盐。关中是重要的粮棉产区,有着自秦汉及盛唐以来形成的四通八达的商运通道。在政策的鼓励下,陕西商人闻风而动,抓住历史机遇,率先行动起来。动辄以数千峰骆驼北上大漠,输粮边关,又以千乘银车东出潼关置办军需或购盐运盐,“千乘镇”之名即由此而来。他们扬秦人之锐气,继汉唐之遗风,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大型商贸集团,因此,秦商有天下“第一商帮”的盛誉。千乘镇,借助沟通东西、连接南北的地理优势,渐渐成为陕西境内货物、银钱、信息的交流中心。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到康熙乾隆年间,镇子上货栈林立,作坊遍地,钱庄票号一家挨着一家,中小商家不算,仅富商大贾就汇聚了二十多家,每天汇向全国各地的银钱在千万两以上。随着国运的盛极而衰,经历了同治年间的陕甘战乱,镇子上两丈多高的寨墙以及东西南北四座城楼在战乱中被拆弃了,大多数商家的店铺和宅院遭到焚毁,银窖也被盗掘一空。其中高家的府邸在大火中整整燃烧了七天七夜,紧邻的陕西会馆也难逃厄运。最终,唯有会馆门额上那块当年乾隆皇帝御笔题写的“第一商帮”匾额被抢救下来。这是陕西商界的一面旗帜,由于会馆尚未重建,如今暂先悬挂在代作会馆的高家仪门之上,依稀可见昔日的风采。

近年来,随着损毁的房舍被一一修复,更有马家的九个儿子大兴土木,各自扩建了一座浩大的花园式宅院,从此千乘镇的面貌焕然一新了。马家一门九府,院墙屋甍相连,楼宇鳞次栉比,整整占据了三条街道,号称“九龙马家”。客人是由马家四爷、两江按察使马季周接引而来的。此人穿一件缃色提花贡缎棉袍,外套鼠灰苏绣马褂,中等身材,约莫四十来岁,过早地秃了顶。他深陷的双眼恰似一道幽邃的沟壑,将一张面孔分成上下对比强烈的两等份:上半部是雪山,那是一颗硕大雪亮的脑袋;下半部是丛林,那是两大撇浓重而粗黑的英国式八字胡。尽管他常常故作姿态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笑容,不过这种黑白分明的脸谱,犹如戏台上的二花脸,怎么也无法让人亲近起来。就是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人,谁能知道,不管在江湖还是在朝廷,只要有他的身影出现,都如定海神针一般,纷乱的乾坤即被扭转。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英国汇丰银行兼怡和洋行中国买办许正义。大清朝的巨额军费借款,抵押出去的两淮盐税、厘税以及多个口岸的通商关税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后来,由左宗棠、李鸿章两位军机大臣保举,朝廷特授予他二品花翎顶戴。随着清政府一次次割地赔款,一笔笔大举洋债,他越来越多地操纵了中国的经济命脉。许大买办是英国人在华经济总代理,一切事务均听取他的意见。他曾与一位英国大班经理不和,结果英国总部撤换了大班而留住了他。因此,他根本不把朝廷赏赐的官职放在眼里,那件二品大员的锦鸡补服从未上过身,即便面见圣上也从来不穿。财政拮据的朝廷和那些对金钱趋之若鹜的达官显宦巴结这位“财神爷”还来不及呢,哪敢对其穿衣戴帽品头论足?许大买办最近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在中国江南取得了两项令世人震惊的战绩:一是一举击碎了中国江浙商人的生丝、茶叶“价格联盟”,将江南这两宗最大的贸易重新夺回到洋行手中;二是用金融手段彻底打垮了徽商巨头胡雪岩,迫使名震一时的阜康钱庄因破产而寿终正寝,从此,江南可以后顾无忧了。这次到西北来,正是要乘胜进击,伺机开拓这块肥沃的处女地,绝不能让虎视眈眈的俄罗斯占领先机。说来也巧,前些日子,两江按察使马季周向他调查胡雪岩的军费举债回扣案,他巴不得将胡氏投入大牢,两人一拍即合,谈得分外投机。当了解到马四爷乃陕西巨商门下,他正可以借水行船了。

为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马家将这份殊荣通知了所有弟兄。“九龙马家”共有九个弟兄,如今太夫人八十四岁高龄,身体依然健康。这位太夫人原本是一个粗手粗脚的丫鬟,被马老爷子收房后,只因能生育而扶为正室。她一共生下九个儿子,前四个按“伯仲叔季”排名,后来越生越多,干脆按排行,小五、小六、小七依次往下叫,官名则取了排行的谐音。长子生下来胎里便带着尖尖一点儿糯米乳牙,算命先生说此主大富大贵,于是起名“马伯牙”。叫起来有些拗口,人们皆呼之为“马大牙”。太夫人从小受苦,教育孩子再穷都要念书。马伯牙因子承父业经营生意读书不多,其他孩子读书后均做了官。最高已官居京中二品,近及人君,可谓炙手可热。马伯牙借着弟弟们的权势,没花多少钱就捐了个四品道员,故当地民谚曰:“马家官势大,高家银钱多。”昨晚,这位在泾阳查看发往蒙俄茶砖的长门“道员第”马伯牙接到信使捎书,放下手头的活路,第一个赶回家中。他的儿子、长房长孙马生金虽游手好闲,却没有走远,自然也接踵而至。随后,八门“把总第”的主人、西安北门绿营七品把总马霸朝接到快马禀报,也连夜驱马赶了回来。他知道四哥陪同的客人身价不菲,随身带了二百名亲兵,在大门内外撒下岗哨。今天上午,闻讯致安的电报便接二连三飞来:首先收到在京任刑部侍郎的二门“少宰第”的主人马仲奎拍来的电报,嘱托家人好生接待,如需帮忙,他可在朝廷上使力。三门“章京第”马叔礼在军机处行走,来电说许大官人他早就相识,让大哥代行问候。五门“知州第”马舞阳任新疆和田直隶州知州,与七门——“州判第”和田州判马旗开联名发来电报请安。六门“盐运使第”马六合任四川盐运使,电请许大买办择日到西南视察。最后一封电报是九门“参赞第”马救时从日本东京发来的,他任大清国驻日本使馆政务参赞,言说汇丰银行在日本经营惨淡,问许大买办可有需要他效力的地方……

许正义在客厅望着满桌各色名点佐菜,稍稍挑拣了两样,正欲下箸,被马伯牙朗读电报的陕西口音聒噪得欲罢不能。这虽然显示了马家的势力所言非虚,但毕竟这种虚套他见得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对一个土财主玩弄的招式,只能付之一笑。

马伯牙只怕许大买办小觑了自己,端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吹嘘马家的实力如何强大,而今又有大清权臣荣禄荣相国做他的后盾,将搜刮的皇银存在这里来做股本,并有慈禧老佛爷的体己,他如今真正是“大清皇商”了。

马伯牙得意忘形,长方形的马脸上渗出一层明灿灿的油汗。他的两颗门齿乳牙因占尽先机,发育得异常宽大,如同啮齿类的田鼠。为了遮丑,常用上唇包住。这会儿已无所顾忌,不时露出白花花的大牙将脸上的风光全部占去。

许大买办从袖筒掏出洁白的丝帕擦掉马伯牙喷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不以为然道:“这可能有失公允吧?这个皇银股本多少利息?一定是高利贷。我们汇丰银行同股同利,一视同仁,为储户保密,这正是我们包打天下、攻无不克的法宝。”

马伯牙不由得一惊,满脸尴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这时,四川盐运使、六门马六合的第二封加急电报又送到了,这回还有总督、巡抚等地方最高长官的署名。他们联名请许大买办离陕后即赴川省考察,有大旱望云霓之意。

提到川省,许大买办忽然想起一件流传很广的陈年往事,问:“当年第一商帮的高、马两家,为争夺成都陕西商会会长一职是否闹得不可开交?”

许大买办直勾勾地望着马家人的脸,那眼神高深莫测,很难判断他的真实意图。不过,这句话还是触到了马家人的痛处,遮遮掩掩说了高家的许多不是。

原来,高、马两家的先祖一起到四川自贡投资盐井,没几年便成为当地屈指可数的盐商大户。他们利用雄厚的盐业资本,又控制了川茶的贸易,再将巨额利润投资于钱庄和典当业,掌握了当时四川金融业的半壁江山。到了清代乾嘉年间,陕西商人在四川的商业领域更是如日中天。随着自贡、雅安、江油、绵阳等州县陕西商会的建立,一个全省性质的陕西商会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陕西商会会长一职,最终因高敬轩的祖父高贤之深孚众望而高票当选,马伯牙的祖父马沛光却落败了。马沛光不甘失败,在建造成都陕西商会会馆一事上使小绊子,暗中鼓动当地富绅将一块发臭的烂泥塘指给高贤之建馆,并且指明不得动用当地的一砖一瓦,甚至一土。新任会长明知是自家人从中作梗,为反击这种背叛行为,与各分会一合计,号令凡往来入川做生意者,每人从渭南西塬上捎一袋陕西的黄土。古人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马沛光本来是要看笑话的,未曾料到这些重义轻利的陕西人知道内情后,个个义愤填膺,人人奋勇当先,肩背马驮一袋袋沉重的黄土,跋山涉水,翻越千里蜀道,垫起水塘,盖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陕西会馆。后来,马沛光在四川站不住脚,生意一落千丈,悄悄撤资回家,从此一病不起,不久就呜呼哀哉了。

对这段商界旧闻,许大买办早就耳熟能详了,今天偶尔提及,不过是考考马家人是否诚实。看他们一个个巧舌如簧,文过饰非,对其家风也就心知肚明了。2

午饭过后,马伯牙叫来马家私养戏班的四个小旦,带着弦索乐器,在大厅给许大买办唱堂会解闷。外乡人初来乍到,难免有羁旅之苦,这是人之常情。当其中三个小旦拿着二胡、月琴、板鼓坐定后,一个小旦站在客人对面正要开口唱戏,忽然从后堂传来一个老妇人念念有词的吟诵。许大买办是南方人,有些听不懂老妪方言很重的口语,含混逮住几句:

铺稻草,盖稻草,

稻草窝里生虼蚤。

虼蚤腿长脑袋小,

专往人的身上咬。

第一口咬死高家的爷,

第二口咬死高大炮……

许大买办扭头看时,只见两个丫鬟搀扶着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夫人走上花厅的台阶,正向厅堂走来。老人家身体瘦弱,皮包骨头,精神却矍铄。她的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却出奇的明亮。许大买办心想,想必这就是马家太夫人了。正要离座打躬,被马家的众兄弟拦住,说:“不要客气!这是我家老母,最爱看戏,一听见弦索响,屁股就挨不住板凳了!”许大买办一拱手,向太夫人问声好,不由得打趣道:“老妈妈,您刚才念的是什么呀?”

太夫人在椅子上坐下来,狠狠地说:“毒咒!”

许大买办问:“毒咒,这是咒谁呀?”

马季周解释说:“当年父亲下世,只因与高家的世仇未报,临入殓突然诈尸从棺材里坐起,死死盯着一群哭倒在地的白袍孝子。所有人都吓呆了,多亏母亲扑上去,说‘你放心走吧!我的一只眼被你打瞎了,这只眼留着,专看高家怎样败亡的!’老爷子听罢,咕咚仰面倒下,声音很响,如一串闷雷。事后有人说,那是老爷子因宿仇未报,从森罗殿偷跑回来,听了老太太的誓言,回去一高兴撞倒了阎罗桌……”

大厅里的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唯有太夫人木雕一样端坐着。楠木雕花的窗格子高处,漏进一缕灿亮的阳光,洒在太夫人枯瘦的黄脸上。她的半个脸忽然由黄转红,那只独眼也随之放出幽幽的光,大厅的笑声立即哑然了。

许大买办和悦地对太夫人说:“老妈妈,你的心事我知道。你放心,我今天就要给你的仇人一点儿颜色看看。你在这大堂上一边听戏,一边静候佳音吧!”

太夫人问怎么整治那个高敬轩,说他今天可要喜事成双了。大儿子马伯牙说:“我和许大买办已经说妥,要入股怡和洋行,和洋人绑在一块儿做生意。第一是将原打算修路的地皮质押给洋行,这样,他高大炮的渭河大桥要合龙,就只有从天上往过飞了。洋人,他惹得起吗?”

太夫人听说今天就能阻断高家大桥合龙,高兴地跳下椅子,口称“天神下凡”,接着就要给许大买办磕头。许正义拦住她道:“你先不要谢我,还有一件大事有劳各位大驾哩!”

在座的马家弟兄不由得一怔,以为这位大买办会开出天价一样的条件,只见许大买办眨眨眼平静地说:“我有劳诸位的,是想拿下一件东西。”“什么东西?”“高家门楼上的那块大匾。”“你是说乾隆御匾?”“对,乾隆爷题写的御匾。”“是‘第一商帮’那块御匾吧?”“对,‘第一商帮’那块御匾。”“要它何用?难道……”

马家的人不知许大买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个成了张嘴泥胎。许大买办用右手食指捋了一下八字胡,嘿嘿笑道:“我要把它送到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去,作为征服中国内地的历史见证!”“好啊,许大买办!”八爷马霸朝闪身出来说,“你要是有这份心思,这事就包在小弟身上了,让他高大炮知道我的手段!”

厅堂内响起一片叫好之声,许大买办一下子被捧到了天上,正云里雾里呢,门外传来老家人的连声迭报——“陕甘总督魏光焘魏大人驾到!”“陕西巡抚李文鼎李大人驾到!”

未及听清,接着又是什么西安知府、同州知府、渭南知县的名号。

听到有高官驾到,马伯牙立即命戏子们下去,慌得四个小旦老鼠一样夹着乐器溜掉了。

马家太夫人哪见过这么多大官,也不知他们怎么听到风声的,赶紧往后堂退去,一边还对许大买办说:“你不走吧?咱今晚看灯影戏,上天入地的,那才叫个好!”

太夫人下堂时,生怕走慢了,疾风一般甩开两个丫鬟。谁知她娇小的三寸金莲没有走稳,着急处,连连蹦出三个响屁,给大厅留下一股韭菜的恶臭气息。3

高敬轩赶到大桥工地时已迟了一步。

刚刚燃放过火铳鞭炮的大桥桥头,空气中硝烟弥漫,场地上纸屑飞舞,工匠们正要将凿好的拴着大红绸带的十八块合龙石放上滚杠,运往桥面,却被马家的人蛮横地堵在原地不能动弹。双方怒目而视,气氛异常紧张,一场恶性械斗在所难免。马家的人除了穿着黑衣黑裤的家丁外,大多是头戴红缨子暖帽的绿营兵。马家一下子拥上二百多人,人人手执腰刀长矛,个个耀武扬威。他们人多势众,自然占了上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高敬轩措手不及。工地上高家的人不过三四十人,大多是雇用的工匠。穿着武将犀牛补服的马霸朝站在桥头一块掀倒的石兽上,威风凛凛地挥动着皮鞭,指挥兵丁把那些打了扒钉灌了铁水的拱洞石往河里掀,一边喊叫着:“使劲,给我撬,一块也别留!”

高敬轩知道马霸朝不是什么好鸟,不过一个专横跋扈、暴戾恣睢的军棍。当年读书时怕用功,小小年纪,总想着怎样设计捉弄丫鬟,老师教训他,他反夺了戒尺,打得老师满头疙瘩。书没有读成,后来捐了个武举,算是有了出身。他身材壮实,皮肤黝黑,如一头犍牛,酒后常常鞭打士卒,又施以小恩小惠,部下都恨他怕他。如今他如此骄横,必有什么原因。高敬轩连忙赔上笑脸:“哎呀呀,这不是八弟嘛!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马霸朝回过头冷笑道,“我还以为高家的人都是缩头乌龟呢!”他一扬手,摘下暖帽,擦着帽箍里的汗水。马家的人见状停止了行动。“八弟!”高敬轩讨好道,“这架桥铺路,是老一代人在知府面前签过字画过押的事情,明确了是我修桥你铺路。怎么,你们不干了?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呀!”“大好事?”马霸朝嘿嘿冷笑着,“告诉你吧,我们马家不想花这个冤枉钱,土地质押给怡和洋行了。如今这土地归了洋人,你要从这儿走,得问问洋人同意不同意。”“哈哈!”高敬轩打着哈哈道,“我以为怎么回事!洋人也是人,就不走咱中国的桥了?洋人还没打到内地就乱了阵脚,那,洋人要是来了,还不作揖磕头束手就擒?”“大胆!”马霸朝吼叫着,“你太狂妄了!你要为你今天的话后悔的,懂吗?不要刚刚有了几个臭钱就想和洋人斗,如今朝廷都让着洋人三分,你知不知道你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

马霸朝语言粗鲁,态度蛮横,高敬轩还要据理力争,只见马霸朝将鞭子一挥,他的亲兵便挺着枪四处抓人。眼睁睁见满身粉尘的工匠师傅被鞭子抽打得在场子里乱钻,敢于反抗的则被一个个捆绑起来,高敬轩急于从兵丁手中救人,哭倒在地道:“苍天哪,你睁眼看看吧!我捐钱要做件好事,怎么这么难啊……”4

晚上,马府的花厅东头,早早挂出一块白底黑边的纱幕帐子。幕帐不大,它的正前方整整齐齐摆着两排太师椅,相邻的两把椅子中间,均置一张条形细腿酸枝木茶几。茶几上面除摆着檀木托座的细瓷盖碗茶杯外,还有金装银饰的烟枪,盘子里则放着陕西特产的瓜子花生柿饼红枣和油炸酥饺麻页之类。马家盛情招待许大买办,一定要他见识见识久负盛名的陕西皮影——俗称“牛皮娃娃子”。

陕西皮影由来已久,源远流长,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相传汉武帝所钟爱的妃子李夫人去世了,他十分思念她,让巫师齐少翁为她招魂,若招魂不来,便有杀头之罪。齐少翁苦思冥想,走访宫中,了解到李夫人总爱和皇帝捉迷藏。受此启发,齐少翁用一张驴皮剪成李夫人的形象,再用烛光照在纱幕上。汉武帝看到李夫人复活,在歌乐管弦之中,于纱幕内翩翩起舞,幻然若仙,遂重重赏赐了这名巫师。这段传说曾见于《汉书》,到了唐代,皮影戏进一步发展起来。据传,唐明皇游月宫,就是用皮影制造的仙境。渭南、华州(华县)一带的皮影,大约产生于唐代,堪称中国皮影的源头。渭南、华州处于长安、洛阳两京之间,皮影艺人们为了走动方便,便在这里落地生根,一直传承至今。这里的皮影制作精良,题材广泛,人物形象丰富,造型夸张,色彩绚丽,配以当地流行的“碗碗腔”,深受大众喜爱。

这一晚,为许大买办表演的剧目是鬼怪戏《老鼠招亲》。内容讲一只母老鼠死了丈夫,她要为自己招赘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谁知前来应聘的老鼠很多,有的漂亮,有的硕壮;有的会偷油,有的会跳梁。挑来挑去,越挑越眼花,结果全都被她爱上了。这一下家里乱了营,一会儿她和这个偷情,一会儿她和那个上床,老鼠们争风吃醋,不亦乐乎。后来,她发觉一只最大的老鼠似乎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夫君,经跟踪,发现他还养着许多年轻漂亮的小妾。一怒之下,她咬开楼板,滚下一块主人的玉枕,要将他们全部砸死。一不小心,自己和玉枕一起坠入无底深渊。受此惊吓,她忽然梦醒,原来是一枕黄粱。

这个戏实在令人好笑,不过,却有极强的挑逗性。特别是那些淫词秽语,能将人心头的欲火煽起。先朝嘉庆爷当政时,曾三次下旨禁演灯影戏,原因正在于此。

大厅里漆黑一团,只是纱幕上有些亮光。为了讨好许大买办,马府的家眷中,除了不轻易露面的马伯牙的正妻裘夫人外,他的几房姨太太和其他几家有头脸的女眷都被叫来坐在后排陪客。坐在许买办身后的是他的五姨太。这位五姨太年纪最轻,不过二十来岁,是马伯牙前些年办盐时从扬州瘦马院买回的一个风骚女子。头一两年马家大老爷还有些气力,能将五姨太征服。如今六十多岁了,有这么多女人伺候,时不时还去烟花柳巷逍遥一回,早已身衰力疲了,即便服用宫廷密传的参茸鹿血丸也无济于事。这女子花开正艳,蕊露正浓,岂能耐得住寂寞,渐渐和马家的长子马生金勾搭上了。这是马府尽人皆知的秘密,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罢了。

马生金也有自己的苦楚。当年,经西安将军荣禄做媒,他娶了个旗人副将的千金做妻。这女子嫁于汉人本就不满,比慈禧老佛爷还会折腾。她出身武将家庭,拳脚甚是厉害,加之膀大腰圆,稍有不满,常作河东狮吼,骑在马生金身上,打得他苦苦求饶。妻子知道他与五姨太有染,闹了几回,暂还没有抓住把柄。

马生金因给高凤阙送新婚贺礼回来晚了,站在花厅的后面悄悄看戏。整个大厅内,除了帐幕后面艺人的说唱和满座的笑声外,便是五姨太和许买办的窃窃私语。他们均是南方口音,燕语莺声,别人听不懂。马生金和五姨太交往多了,自然心里明白,甚为气恼。正要离开,只见头顶上鬼影幢幢,座席里人声喧哗,这两人便愈加大胆。一会儿,五姨太为许买办剥个花生,一会儿为他嗑个瓜子,两张脸面相抵,只差没有亲上嘴了。马生金再也看不下去,遂退回家中睡觉。

推开自家房门,妻子早已鼾声如雷,散发着臊气的尿盆几乎将他绊倒。他将就着在炕沿儿和衣睡下,推了推妻子,那肥猪一样的大块头翻了个身,睡眼蒙地抱怨着什么。他问妻子怎不去看灯影戏,妻子醒了,侧着头怒道:“你们家老一辈的不要脸,让我们小一辈的去学呀?”马生金听了,不敢再问,妻子鼾声随之又起。

后半夜,马生金偷偷起来,妻子迷迷糊糊地问他干什么,他推说尿盆满了,出去倒尿。马大少端着脚盆经过偏院五姨太窗前时,附在窗纸上听了听,果真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像一个人独自在家。一会儿,便有低低的说话声。仔细一听,不是自家老爷子那混沌朴拙的秦音,而是叽叽咕咕的吴侬软语,仿佛他们云雨已毕,正卿卿我我缠绵哩。

马生金不由得怒从中来,用砖头猛地砸开木格子长条花窗,将一盆尿液泼了进去,哪管浇他个乌龟王八落汤鸡呢……第三章新婚生变1

高凤阙本打算到洞房门外打个照面,然后悄然离开,借赴京赶考之名,一走了之。可是,当他挑开门帘,看到室内乱作一团,得知这个被称作新娘的年轻女子,为迎合自己的好恶,欲剪掉多余的脚指头时,他的心不禁一震,由惊异而惊叹了。

抬脚进屋,正好和斜倚在黄杨木矮凳上的新娘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这是他们第一次四目相对。新娘的美貌着实令他吃惊不小。这是怎样一副摄人心魄的娇容啊!两道黑而修长的纤眉,新月一样弯曲,柳芽一样轻巧;那下方长长的睫毛,泪花蓬蓬掩映下的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灵灵向上一瞥,那种委屈,那种哀怨,将他的心都抓飞了。她轻轻抽泣着,面上梨花带雨,腮边玉盘承露,那娇美的面庞映得纱橱下一片粉亮,连螺钿柜桌上燃着的一对描金红烛大蜡都黯然无光了。高凤阙令丫鬟将新娘扶上暖炕包扎,柳碧云不肯就范,高凤阙说声“我来”,走上前挽起袖管,将新娘抱上了炕沿。好在伤口不大,没伤着筋骨,敷上家备的止血白药,很快就包扎好了。接着,他又拉开一床锦缎丝绵薄被为新娘盖在身上。当他下意识瞥一眼新娘白净秀溜的天足时,眼睛一下子拉直了。

啊!这就是自己深恶痛绝的那双丑陋的大脚吗?不,它是多么玲珑,多么乖巧啊!玉笋没有它灵活可爱,莲藕缺少它的造化之功,葱根更是失却了美人的血肉精魂。世上还有比少女的天足更能招人怜爱的物事吗?没有。他忽然记起童年时代看母亲洗脚时的情景。那双憋屈在菱角一样娇小鞋壳里的脚足,褪掉绣鞋,褪掉脚套和袜子,是一条缠裹得很紧的裹脚布。白裹脚布有两寸宽,三四尺长,一层层松开后,便是母亲那畸形得令人心悸的脚丫子:大脚指头粗梗梗的,其余四根脚指头被残忍地折断后弯压在脚掌下方,萎缩如僵死干瘪的蚕蛹;起主要支撑力的脚后跟早已变形,石杵般又粗又壮,单独看去,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纤弱女人的脚。母亲的前脚掌上布满老茧,被挤压的脚指头缝因汗渍而发白溃烂,不得不常常背着人撒一些扑粉。发现儿子默默地看她洗脚,母亲年轻的嘴角上勉强挂出一丝歉意,说:“女人都这样,不缠脚没人要。”后来,母亲洗脚时总关着门,任他怎么也叫不开。由此,女人必须缠脚的意识在他的脑际生成坚硬厚实的老茧。

看到新郎在炕边发痴发呆,两位嫂嫂一努嘴,和丫鬟急忙带上门出去了。柳碧云用火辣辣的目光望着丈夫,见他俊眉朗目,皮肤白皙,身材挺拔,举止文雅,不由得满心喜欢,掀开被子就要下来。高凤阙摁住她,轻声说:“你腿上有伤,静躺着吧。我让丫鬟端饭过来,再换一个大一点儿的火盆。”

几句温存体贴的话说得柳碧云眼泪汪汪的,这就是自己的男人了,这就是自己生死相依终生相伴的夫君了!难道阴霾业已散尽,飞鸟投入山林,溪流回归大海了吗?是的,是这样的。柳碧云庆幸自己历经孤独和苦难终于有了归依,她是多么想多看新郎两眼啊!可是,讨厌的眼泪却止不住奔涌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新郎在炕边坐了片刻,说要去大厅为客人敬酒。柳碧云欲起身相送,她的手在半空被新郎握住,顿时,一股爱的暖流滚过全身,许久,两人才轻轻松开。2

宴席吃到一半,大桥合龙受阻的消息在大厅传开,高家人个个闻之色变,重要角色多已匆忙离席。前来送女的新亲见此状况,纷纷撤出大厅去向柳碧云辞行。柳碧云重披盛装,高兴地站在门口用笑脸迎人。辞行的人大多寒暄几句也就离开,很快,便只有两个丫鬟相伴了。这时,柳碧云发现,螺钿柜桌上的蜡台和香炉旁,生生多了一方礼品盒。蹊跷的是,好几双眼睛盯着,竟不知是何人所送,何时进门。那礼品盒明晃晃锡箔包装,方正正四棱见线,外面用红丝带扎着。这方礼品盒应属贵重之物,内地很难觅到。取来礼单一看,落款是“道员第监生马生金敬贺”。柳碧云早就听说千乘镇高、马两家世代不睦,原来镇子上的砖围墙同治年间在战乱中捣毁,由于两家不和,到现在也没人挑头将它修起来。刚才,两位嫂嫂把听来的消息附在耳边告诉了她,说是马家阻断了大桥合龙。这贼一样偷偷摸摸送来的礼品岂能收留?她即令小红将礼品退还回去。小红捧着礼品盒正要离开,新郎高凤阙面色阴郁地回来了。“这是什么?”高凤阙问。“马家送来的礼品。”柳碧云说。“哪个马家?”“还能有哪个马家?”柳碧云扶丈夫坐下,“道员第马生金呗!”“是他?”高凤阙想了想说,“算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大桥工地被马家八爷闹得塌火了,马家大少爷曾和我同窗,面子总要留一些吧!”

柳碧云反对道:“马家欺人太甚,这个马生金我看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该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正要支使小红重新退还礼品盒,只见马夫李万全和一帮高家商号的伙计拥进门,吵嚷着闹房来了。3

闹房直到鸡叫二遍方散。丫鬟们收拾好房间,给火盆加了木炭,给脸盆添了热水,又用托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悄悄放在桌上,随后带上门退了出去。

新郎拧了条热毛巾递给正在卸妆的新娘,看着西洋水银玻璃镜子里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笑笑地闩上了门闩。一个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终于到来,两人均如释重负。高凤阙站在新娘身后,不觉诗兴大发,随口吟咏道:

镜里红颜理红装,

翠金云鬓青丝长。

娇容玉脂凝霜雪,

谁人拥有美娇娘!

柳碧云听了,呵呵笑道:“谁人拥有?当然是夫君你了!没听说‘云里帝城双凤阙,心中孤女只一家’!”

高凤阙一声爆笑:“哈哈!你胆子不小,竟将大诗人王摩诘的诗套用得天衣无缝!”

柳碧云道:“你是秀才,出口成章,为妻不能辱没了你!”

两人说笑着,高凤阙问妻子:“你饿不饿?”柳碧云说:“闹房闹了大半夜,我着实饿了。”高凤阙随即端起一只碗,仔细将汤圆舀了一勺送到新娘唇边。柳碧云朱唇微启,皓齿半开,没将汤圆吃下,那眼睛骨碌碌似要吞掉丈夫。高凤阙端碗的手在颤抖,心底潮水汹涌。四个汤圆喂完,当端来第二碗时,柳碧云笑道:“你吃吧,不能太饱的。”高凤阙满脸诡笑问太饱了就怎么,柳碧云笑而不答,只见脸上红云飞升,眼中秋波荡漾,那种娇柔,那种妩媚,新郎恨不能立即将她生吞活剥了。他只觉身心大渴,一股欲火从足间腾然上升,穿过小腹,穿过胸腔,直贯脑顶。他撂下汤碗,不待妻子将金簪拔完,抱起来便扔到了炕上。

高凤阙半趴在炕沿上,搂住妻子疯狂亲吻着,嘴唇、鼻尖、眼睛、眉梢,以及她褪了绣花红鞋的白生生的光脚。柳碧云咯咯笑着,双臂勾住丈夫的脖颈,给以热烈的回报。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热吻后,两人都不能自已。柳碧云垂下纱帐,脱掉外衣,顺势用被子盖住身体。高凤阙站在矮脚凳上,三下两下脱了个精光,又将自己粗黑的辫子盘在头顶,猫儿一样轻巧地跳上炕,掀开被子,骑在柳碧云光溜溜丰满的大腿上。“你的裹肚怎没解下?”高凤阙迫不及待地问。“你给我解嘛!”柳碧云如一枝鲜艳欲滴的花朵,在结束少女生涯前,最后一次撒着娇。“你想不想?”高凤阙问。“想……什么?”柳碧云抿嘴一笑,眉梢眼角传出万种风情。

高凤阙的欲火从头顶蹿了出来,他感到自己是一块能穿透一切的钢铁,猛地匍匐下身子,急切伸手到新娘腰身下撕扯那肚带。此时此刻,初为人妇的柳碧云蓦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那是临上轿韩妈妈一再交代过的,关乎她的声誉。忙说:“别急。让我把白练拿出来铺在身下。”高凤阙说:“何必!没那个‘望子’我还不信你是处女了?”柳碧云说:“不,你们是大家族,上百口人,要想服众,没有初夜的女儿红不行。”说着,溜出被窝光着腚到橱柜前翻寻。她记得韩妈妈交代过的,白练专门放在一只红漆木盒里。红漆盒子有两个,彩绘着喜神“和合二仙”,但橱柜里只找到一个,没有白练,是一团黄色压花贡缎包裹的玉器。“什么呀?”新郎掀开被角问。“玉如意。”“冷冰冰要这干甚?”“它可不简单哩!”柳碧云钻进被窝,两手握住玉如意,贴在胸口上。她要把这宝物暖得温热了再交给丈夫。“不就是玉如意嘛,有啥稀罕?”“是慈禧老佛爷亲赐的呢!”“哦,慈禧老佛爷赐的?”高凤阙一骨碌爬起来,抓过玉如意在被窝仔细端详着。

这柄玉如意果真是宫廷御品,虽然蜡烛和火盆的光亮离得较远,但它通体晶莹的碧绿和温润滑爽的手感已说明非等闲之物。看它形体,取九五尊位,拳头大的灵芝头比民间通常的那种大出了一倍。看它曲柄,宽窄合度,内弯外弓;该弯的弯了,该翘的翘了,如同西施浣纱一样曼妙优雅。看它的雕工,全用浮雕刀法,却圆通无痕;云纹凸扑,繁缛华丽;尾部一个坠绸小眼,恰恰装饰为菊瓣,构思精巧,非同凡尘。翻过来曲柄背后有两行铁笔篆字,共有六字,均如黄豆般大小,看不清晰。但精于金石书画的新郎用食指轻轻一摸,脱口便道:“这六个字是‘咸丰七年(1857)御制’,应该是慈禧老佛爷当年被咸丰帝晋封为懿贵妃时的信物。”

柳碧云见丈夫如此喜欢这件宝贝,说得头头是道,夸赞道:“你真行,是鉴玉的行家!”

高凤阙将玉如意还给她说:“当年孔圣人以君子比德于玉,天下文士没有不爱玉的,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好了,快给我说说,慈禧老佛爷怎么把她的珍爱之物赏赐给你的?”

柳碧云伸手小心地将玉如意掖在枕头底下:“我给你讲,不过,你不要嫌弃我。”“说什么嫌弃,我现在就和你欢喜一回,让你知道什么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高凤阙重又燃起炽热的欲火,此刻,他最渴望的是进入,进入到花蕊的中心去饱尝蜜糖的滋味。他迫不及待地一骨碌将新娘裹挟到身下,急火火挺刺新娘肚皮下方那个神秘的所在。一下,两下,似乎找到了却并无知觉。对男女性爱懵懂无知的少男少女,新婚之夜的初次交欢往往是失败的。这时,高凤阙已感觉无法自控了。他让新娘赶快捏住往里放,但经不住异性灵巧手指的触摸,只觉自己的坚持轰然坍塌,男子汉的威猛阳刚仿佛在决堤般的狂泄中达到了极限。

好大一会儿,高凤阙才爬起来。失败让他懊悔不已,搂住新娘的肩膀,他抱怨说:“女人的那个东西长得真怪,要是长在肚脐眼上多好!”

一句笑话惹得两个人几乎蹬脱了被子,柳碧云问:“你的那个东西怎成了软面条?”高凤阙说:“你倒来劲了,我得歇歇。”柳碧云睡下说:“你歇着,我给你讲玉如意。”

这玉如意来头不小,柳碧云思考了一下说:“这要从荣禄荣相国讲起,他做了三四年西安将军……”

提起荣禄,高凤阙一阵冷笑:“‘西安将军一跺脚,钟楼鼓楼打哆嗦!’他把京城什么王爷公主太监多年收藏的贿银拿来,在西安交给马家放账生息,号称‘皇银股本’。天高皇帝远,谁敢和他碰呀!”“不过他为人倒挺和气的。”柳碧云说,“去年十月初十日,是太后老佛爷六十大寿,荣将军早在三四月就在西安骡马市梨园会馆摆开擂台,选拔进京拜寿献艺的戏班子。我哥韩铁锤,也就是‘棒槌红’,以一出《四郎探母》压倒群雄,一举夺魁。”“噢,原来如此。”高凤阙说,“你哥的戏我看过,那可是‘棒槌红,文武功,红遍三原红蒲城’!”“一时争强好胜夺了彩头,可接下来又作难了。”柳碧云理了理发鬓,将头埋在丈夫的臂弯里,“戏班子跟叫花子一样,戏衣全是东拼西凑的,破破烂烂,进京献艺没好行头不行。实在没辙,我一咬牙,将父亲留下的二十亩祭田变卖了,置了行头上京。”

高凤阙转过脸凝视着她:“不会仅仅因为这个,太后老佛爷就赏赐你吧?”“那当然!”柳碧云自豪地说,“还有更重要的,我救场成功。”“救场?”高凤阙警觉道,“你……演过戏?”

柳碧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名门望族的家规,绝不允许将戏子娶进门。她慌忙解释说:“你别急嘛,救场就是救场!在京城,皇亲国戚做票友上台配戏早已不足为奇了,我不过是紧要关头临时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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