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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02:2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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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栋梁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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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命

奔命试读:

出版前言

“新绿丛书”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主持策划,于2001年开始出版的以宁夏作家作品为内容的系列文学类图书,截至2005年年底已连续推出三辑。其中《马鸿逵传》已经再版,《花旦》《白衣宰相》《花逝》等作品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丛书的出版,既丰富了本地区的文化生活,又为宁夏的文学创作发掘了优秀人才。

为弘扬先进文化,培养、扶持青年作家创作,2009年,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重新启动“新绿丛书”出版计划,并由黄河出版传媒集团阳光出版社出版。入选作品以近年来创作的优秀中长篇小说为主,贴近生活,弘扬主旋律,是人文性、时尚性俱佳的图书,展示了宁夏文学创作的新风貌。

第一章

1

六月,五更时分就已是日衔龙山了。公鸡依然不改规矩,引颈而啼。露水有些重,院前的大榆树浴着阳光的叶子显得珠光宝气。两天前,一场透雨。村子里飘扬着麦子熟稔和金姑姑花盛开杂糅的香气。父亲披在身上的暗紫缎面长袍已有些潮乎乎的。他在那把宽扶手的枣木太师椅上坐过了大约三个时辰。在这三个时辰里,父亲几乎一动不动,一壶浓酽的龙山茶一口没喝,手中捏着的昆山玉石烟嘴锅和旁边放着的镏金紫铜水烟壶却交换着一直没有停过。自半夜开始,那一星一点的火光,就像一颗时明时暗的星辰,也闪烁过去了三个时辰。

昨晚入夜时分,母亲便有了生养的预兆,肚子开始疼了起来。父亲从土地上回来,吃过晚饭,又抽过两锅子烟,就在他准备上炕的一刻,大娘说:“改过的娘有动静了。”父亲看了看大娘,就将太师椅搬到了院子里来,他说:“外面凉快,干爽,这么好的夜。”那个夜确实很好,月光如水,四野芬芳,万籁俱寂。大娘给父亲泡了一壶龙山茶,二娘踮着小脚,又将水烟壶抱出来。父亲就这样坐着,像大年三十的坐夜一样。

太阳从龙山嘴像一颗珠子喷出来的时候,一声尖厉的啼哭从西屋里传出来,响彻整个庄院。父亲竖起的双耳动了动,他咳出一口浓浓的痰来,“扑”地吐了出去。刚刚打过鸣的大红公鸡,撑着翅膀,扑过来,将那口痰扯起来,还未完全扯进肚里。父亲一挥烟锅,打在公鸡背上。那公鸡立刻倒在了地上,全身抽搐、痉挛不已,两条腿子一下一下蹬着……当二娘从西屋里一双小脚像捣蒜一样跑出来向父亲报告消息的时候,父亲已经进了上屋。他将紫砂壶打碎了,泡了一夜的龙山茶,散发出地趴蒿苦涩的气息。父亲进得上屋,几下子就扒光了全身的衣服,一丝不挂钻进了大娘给他铺好的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父亲这一睡就睡到了麦收时节。他从炕上起来,就骑着那匹枣红马扬尘而去!时而出现在这个山梁上,时而又出现在那个山梁上,就像逃遁奔命的狐狸留下的幻影。

八姐从出生到出月,父亲的脚踪都没往西屋送过。在十二个属相里,每个属相有一个月是不好的,叫败月。“正蛇二鼠三牛头,四猴五兔六狗头,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的鸡儿架上愁,十一月老虎满山吼,十二月老龙不抬头。”如果一个人在某一个属相生在那个月份,就是生在败月。生在败月的人,都会想方设法隐瞒出生年月。男败妻家,女败婆家。娃娃生在败月里,做父亲的都会在娃娃满月的那天五更,到十字路口等人。等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娃娃的干大。不管是富有,还是贫穷。三姐也是生在败月里,干大就是父亲在十字路口等到的一个讨吃。等到的人是不能推辞的。迎个干大,娃娃就会减轻一生下来就带着的苦难。当然,每逢年节,这娃娃都得提着三色礼(糖、茶、酒)给干大拜年。

那年是狗年,八姐生在六月,生在了败月里。父亲已经没有心劲去给八姐在十字路口等来一个干大了,更不要说是做满月了。三个月过去了,父亲才在大娘的怀里,冷漠地看了八姐一眼。其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背着手走了。母亲当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八姐的出生对于父亲的打击是沉重的。因为这一年的十月,是父亲的五十寿诞。

父亲前后娶过五房女人,到八姐出生,共生了十三个娃娃,其中夭折了三个,两个死于四五岁的时候,一个是痢疾,一个是天花,活下来八个。夭折的三个中,有两个娃娃的夭折差点要了父亲的命。因为他们是男娃。其中一个男娃的死,还带走了贤惠能干的四娘。

随着十月的逼近,父亲的五十寿辰到了。和往年一样,母亲早早就张罗着为父亲的寿辰作准备,一双小脚颠簸得整个院子都凹凸不平。因为又生了一个女娃,加上当时娘家还很贫寒,母亲就越发显得卑贱了,事事处处赔着小心。她在父亲的面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出,仿佛闯下了天大的祸害一般。尽管她比父亲小二十多岁,是父亲最小的老婆。

父亲把逢年过节特别是做寿辰看成在村子里提高自己威望的重要仪式。尤其是逢五逢十的寿诞,他会把村子里的老人都请到家里来好好款待一番。何况,五十岁是人一辈子的一个门槛,一切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意义。然而,父亲,却像秋霜打过的叶子,蔫头耷拉,一点都不像往时那样精神。要在往时,父亲早就背着双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指东道西,骂骂咧咧,声震四野。而这个寿诞,他一直坐在那把紫红的枣木椅子上,像一只蹲在千古悬崖上的石头。母亲在近于疯狂的忙碌中,不时地躲在墙角抹一把冰凉的泪水。

男人无儿财无主,女人无儿身无主啊。一个男人到了五十,却膝下无子,那是啥滋味?如果说五十岁之前的父亲在一门心思地扒着基业,如果说五十岁之前的父亲不相信他这样能的人会膝下无子,只不过是个迟早的事,那么五十岁这个寿诞对父亲的打击是致命的。

事实上,父亲几乎耗尽了毕生的精力在经营这事。最初,他总怀疑是女人不生男娃。关于生儿生女这事,村里人总是认为问题出在女人身上。村里人从长期的生育经验中总结出,股大臀宽的女人能生儿子。因此,父亲娶的五个女人,个个股大臀宽。只要父亲有娶小老婆的想法,别人介绍来的都是股大臀宽的女人。因此我们一家都是这种股大臀宽的体形。

五十岁寿诞的那天上午,父亲一声长叹,在那把枣木太师椅上足足蹲了一个上午没有站起来。他不说话,不吃,不喝,就那样干坐着。本来是喜庆的寿诞却因此变得鸦雀无声,一桌子的好东西就那么晾了整整一个上午,没人敢动筷子,更没人敢说话。这个寿诞是父亲唯一没有宴请全村人的寿诞,他连村里几个有头面的长辈都没请。最可怜的是母亲,她就像把天戳了个窟窿似的,始终坐在已经许久没人住过的老窑的冰冷的炕上,面壁而泣,鼻涕与泪水纵横交错。

几年前,一个过路道士对着父亲说了一句“根命所在”,当时父亲并没有在意,他觉得这些走江湖的人,无非都是为了钱财而故作神秘。这天,当父亲回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清醒过来,问题出在根上。这让他就感到万分恐慌。寿诞一过,一直不相信神鬼的父亲终于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确实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这世间的一切。2

第二年春天,大地消融地气升腾的时候,程王庄消失了十几年的一个人出现了。他一出现就将父亲打击得几乎驾鹤西去。他叫王大庆。程游昌十几亩滩地要卖。在程王庄,谁要卖地都会先找到我们家,因为父亲在购买土地上总是很大方。一旦出现对手,父亲就通过提价,最终把土地买到手。用父亲的话说土地是不能用贵贱来说的,因为土地会生儿子,如果老天照顾,风调雨顺,不出三年就会弄回本儿。还有一点,无论是买贵了,还是买贱了,父亲总会回给卖地的人一点钱财。后来,当父亲和我骑着马沿着我们家的土地走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你记着钱有不值钱的时候,可地永远是值钱的。你买地多掏的那点钱,地会连本带利地还给你的。”这就是家业到父亲手里,土地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翻了几番的原因。程游昌家有一份子好光阴,可到了他手里,三天两头往城里跑,嫖妓、抽烟没几年就败落下来。这十几亩滩地是他家最后的土地了。程游昌后来成了父亲教育我的一个典型例子。程游昌要卖地,父亲就在家里连门都没出候着程游昌。可是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家里候着的时候,王大庆已在程游昌家里了,而且与程游昌谈妥了价钱,达成了协议。消息传来,父亲抱着水烟壶的双手抖了一下。他没有想到程游昌会将土地卖给一个十几年不见的外姓人。

十几年前,王大庆到太石镇去卖猪娃子,结果跟着一个骡队走了。后来听人说他做了脚户,给人家吆脚跑口外。十几年过去了,他年龄有些大了,跑脚已有些艰难,加上也厌烦风雨无阻日暮乡关的活计,就带着攒积下的一点钱财,回来想置点地过安稳的日子。后来又听人说王大庆跟了主家十几年,最终得到了主人的信任。有一次,主家没有去,他领脚,那一笔买卖很大,他就坏了良心,坑了主人,昧了黑心钱才逃回来的。说法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王大庆确实是带着钱回来了。和父亲几乎看不起整个程王庄的人一样,即使是王大庆车拉马驮风风光光地回来了,父亲也从没正眼瞧过这个人。他不关心王大庆是怎么回来的,他关心的是王大庆一回来就搅了自己的局。十几亩地不是个啥,可是这口气要争!父亲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如果想做的事没有做成,在他看来那不仅是个利益的事,而是影响到自己的声威的事。何况,程游昌的地是我们程姓人家的地,要卖也得先考虑我们程家。虽然,程王庄程、王两姓通婚,拉拉扯扯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比如这王大庆,按说他是大娘的堂表弟,他应该管父亲叫表姐夫的。可是在土地的问题上,程、王两姓人家都是在暗地里较着劲的,谁也不肯放走一次机会,因为土地就是权势。如果这地让王家人买了去,那父亲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土地。

父亲派人去招来了程游昌。程游昌一进我们家的院门,两腿就有些发抖,但很快就站直了。因为他也是和父亲较过劲的,虽然到他的手里,家境衰败了,但他还是一副老爷的骨头,架子摆得十足。父亲四平八稳地坐在那把枣木椅子上,抱着紫铜镏金的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吃着水烟。他的表情很是平实,却非常冷漠。谁都知道,父亲的这种表情是最可怕的,因为他心里已经把事弄下了。程游昌看了父亲几眼,按辈分他该叫我父亲大爹。可他的嘴努了又努,没有叫出来。因为平日里,他对父亲就有些不屑。父亲抽了一会儿水烟,又换了旱烟锅子,装好了烟之后,父亲把头抬了起来,说:“他给了你多少钱!”“五十个大洋!”“五十个大洋?你哄瓜子哩!就你那地,啧啧啧。”父亲把嘴撇了又撇。“那地咋了,水漫地,你敢说不是这程王庄最好的地?”父亲摆摆手,盯了程游昌一眼,说:“五十个大洋?!”“我哄你做啥?纸包不住火的,不信你去问!”父亲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将自己罩住,说:“五十个现大洋你就不知道姓啥了?”“这事……”父亲一摆手说:“六十块大洋,去把地再弄回来。”程游昌嗫嚅着说:“可是,我……”父亲看着这个侄儿,他的眼里、心里、脑子里已经什么概念都没有了,更不要谈什么家族。他已经不认识程和王,只认得钱了。父亲从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枣木柜子跟前,撩起黑缎子长袍,从腰间解下那一大串各种形状的钥匙,打开柜子,解开那个已经黑得发明的牛皮袋子,一块一块往出排着大洋,说:“你盯着,我给你数钱了啊。”程游昌嘿嘿地笑着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为啥不十个一摞十个一摞地数呢?你这样数我还得数一遍,你说麻烦不麻烦。”父亲盯着程游昌看了一眼说:“我这样数惯了。”要是别人,父亲一定会说出好多的话来。可是对于这个把祖业卖光的侄儿,他什么都不想说了。父亲笑了一下,说:“你狗日的日子过得好啊,连钱都不愿意数了。”程游昌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嘿嘿地笑着说:“我听得懂你在挖苦我哩,我也知道你为啥要这样地数钱。”父亲说:“为啥?”程游昌说:“你这样数钱一定是很开心的,一定很受活,所以你才这样数钱。”父亲没有说话。程游昌说:“这份家业就是你们人老几辈子这样数钱数来的。”这句话让数钱的父亲停顿了一下,他不能不抬头看看这个侄儿了。程游昌开始和父亲一样数那钱,他边数边说:“这些大洋一个碰着一个的声音,像你骑着的那匹枣红儿马脖子下的铃铛一样,你数钱的时候一定是感觉到自己骑在那马背上沿着自己的土地行走一样吧。”程游昌的话彻底打动了父亲,开启了父亲想说话的欲望。在程王庄能看透他的人没有几个,可是这个不争气的侄儿却看透了他,他就该教育教育这个侄儿了。可父亲还没有张口说话,程游昌又说:“一个有钱的人,只有像您这样数钱的时候,才会感到有钱的快活受用。”父亲说:“你狗日的懂得这么多,为啥就……”程游昌也像父亲摆了一下手说:“我们这一门人,从我爷爷开始,他们就不像你这样数钱,到了我父亲手里,他还是不这样数钱,到了我就用不着这样的数钱了,因为我被他们教会了和他们一样数钱,也教会了我和他们一样花钱。想想掏一把出来,往桌子上一撒,再看都不多看一眼,那更受活啊。”父亲把旱烟锅子放下,又换上了水烟壶。“我一开始也想像你这样数钱,可是我数了一段时日就觉得没意思了,这样数钱是要有那心劲,我毕竟那样数过钱了。”程游昌又说:“其实在我祖爷手里,我们家的光阴比你们家强,这程王庄的首户不是你们家,而是我们家。程家的主事人是我的祖爷。”说话间,程游昌已经将那大洋摞成了六摞,父亲看着还差两块,又摸出两块,补齐了。程游昌这时间也从腰间抽出一个黑明黑明的袋子,将六摞子大洋推搡进袋子里,说:“我这就去把地契给您要回来,程王庄就是咱程家的天下,不管咋说,我总是程姓的人!”

程游昌去了有半天的时间了,却不见回来,正当父亲准备让人去叫的时候,王大庆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这个脚户仿佛会飞檐走壁,连狗也没来得及吠出几声来,他就已经踏进了父亲坐着的上屋。“程旺祖,你就是把整个程王庄的地都弄了去,又能咋样,又有啥意思?你回头看一看,一点都不感到短气吗?”王大庆两手叉着腰,一动不动地站在父亲的面前,圆睁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没有丝毫的畏惧,和一直生活在程王庄的人截然不同。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被王大庆这个吆牲口的人喊叫出来,震得屋子里一抱子粗的大梁上的尘土纷纷往下来落。那声音就在屋子里回旋着……父亲的脸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的两只眼睛就像老鹰一样盯着王大庆,仿佛王大庆是一只兔子或者小鸡。他没有说话,但他目光已经有些游离了。“老受松,连个摔孝盆子的人你都没有做下,还逞啥威风?!”“你摸摸自己的脖子,土都埋到下巴上了,你还霸道个啥?!”“你死了横着睡竖着躺能占多大点地!”王大庆站在父亲对面跺着脚骂着,父亲就那样蔫着,像是嫩嫩的菠菜给放进开水里过了一下又捞出来一样,连骨头都蔫了啊。“你用得着那么大的地埋你那二两骨头吗!”尽管这是村子里人眼中的事实,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说,都不敢把话说到父亲的当面。王大庆骂够了,走了。

父亲还那样坐在那个枣木的太师椅上,直坐到了夕阳西下,玉兔东升。一地清辉水一样泛着银光。从始至终,父亲没说一句话。忽然,父亲像困乏至极的老牛一样仰面朝天长哞了一声,说:“老天爷啊,你真要绝了我这门人吗?我要是有个长的娃儿跟着,哪个狗日的敢对我这样啊!”父亲在村子里和人弄了多少事,从没有输过。虽然,这事也算是弄成了,但父亲感到自己彻底输了,而且输得太惨了。地弄回来了,但父亲害了一场大病,一个月后,当父亲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头发上像落了一层灰,细看时,才发现有一大半全白了。3

母亲又生下了两个女娃。每个女娃刚刚呱呱落炕,母亲就迫不及待地伸出绵软无力的手,在腿裆里一摸,晕死过去。随着这两个女儿的出生,父亲彻底被家族的宿命击垮了。到了五十六岁那年,父亲终于将到处游逛的“小神仙”逮住请进了家门。俗话说奇人都怪,这话不假。这个人前锅后锅地背着,头像窖在地坑里的萝卜一般,脖子全陷进了胸腔里。他一踏入程王庄,就给程王庄带来三个预言:朝政混乱,天狗吞月;金牛饮恨,大地不稳;上天怜生,三年麦成。仅仅半年时间,这三个预言的前两个全部实现了,月亮被天狗吞了一次,离我们不远的海原发生了八级以上的大地震。而麦成三年也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事实,在这被干旱控制着的土地上,谁也不敢妄言麦子连成三年。预言的准确往往是一个人成为不同凡人的证据。他一下子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神仙,村里人相信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从此他就在程王庄周边扎下了根,娶了妻生了子。他擅长占卜算命看病,更擅长看风水选坟地,方圆百里请他者甚多。可是,从“小神仙”出现在程王庄的那一天起,父亲就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人有什么真本事。在父亲看来,他完全是走江湖卖嘴皮子故弄玄虚的骗子。他觉得好日子是谋划出来的,是那样数钱数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你算得好,知前生来世,为什么不自己发财做官?因此,他正眼瞧都没有瞧过这个长得奇形怪状的人!

父亲将“小神仙”请到家里,一夜长谈之后,父亲觉得自己从心一直拒绝这个人,是犯了天大的错,简直是和命运作对。之后的几个月里,“小神仙”成了我家的贵人,在我家设祭坛,看坟地,查宅基。父亲对他简直是敬若神明。一个月后,“小神仙”说:“你的事出在你家的祖坟里。”父亲看着“小神仙”,“小神仙”却一字一字地说:“你家祖坟埋了无根之人。”父亲浑身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自己的命根子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似的。他最怕的就是事情出在这里。

村子之所以叫程王庄,有着这样一段历史。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儿子逃难逃到了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里住了下来。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两个儿子同母异父,一个姓程,一个姓王。白驹过隙,岁月不知过了多久,当村子发展到五百多口人的时候,程、王两姓已不再是兄弟,而是见面分外眼红的仇人了。因此村子里就有恩人转夫妻,仇人转兄弟的说法。为了土地,两姓人之间的争斗几乎没有断过,而且一年一年在激化,直至酿成了一次大规模的械斗。因为村子里程、王两姓所有精壮的男子都参加了,后人们在讲述这个事件时,都把那场地盘之争叫战争。

祸起于一块荒地的归属权上,战争就在那块刚刚被开垦的荒地上展开了。男人好战,一如女人好情,虽然平时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婚丧嫁娶,礼尚往来,多数人家都有着姻亲关系,但当真正以对手面对时,除了知道自己姓什么,再谁也不认谁了。这场战争直到黄昏才结束,程家死了三人,王家死了四人,两姓各有六七人断腿断胳膊的残废了,伤者无数。

那是一个悲伤的黄昏,夕阳映照着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抚着亲人痛彻心扉的号哭翻山越谷,散向远方,黄昏就像一块孝布苫盖着这个哀痛的村庄……

正是这场战争把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到了程氏家族的上空。当程家人在相比之下少死一人的喜悦里掩埋那些尸体的时候,才发现王姓做了件非常残忍且有损阴德的事,他们在杀死了程根娃之后,把阳物也割了。程根娃新婚不久,膝下尚无子嗣,然而,他的阳物却被割了。

这个夜晚,程家大大小小的人都出动了,打着灯笼,在那片土地上像用荜子荜虱子一样,荜过来荜过去,寻找那根阳物。然而,在被两百多个精壮男人踢腾得乱糟糟的土地,找根阳物实在不易,何况战斗中,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在这块血腥的土地上撒欢、追逐、撕咬。

第二日清晨,程家人再次全体出动,像找绣花针一样盘来盘去地找,直到王家的一个娃娃说:“你们别找了,根娃的早喂了我们家的狗了。”听到这话,程家人这才放弃了。然而,这几乎又引起了一场战争。这是用意多么恶毒的一招,分明是要断根啊。就在两大家族又剑拔弩张的时候,官府出面了。官府问明了情况,处理结果是一顶一,息事宁人。程、王两家都不服啊,怎么能是一顶一呢?官府的差吏说王家比程家多丢一条命,程家比王家多丢一个,顶了。王家不服,程家更是不服,王家多死了一个老头,已是有儿有孙的人了,可程家死的是青年,还连个子嗣都没有,又让王家人割去了阳物。官府说一顶一就是一顶一,如果再要敢闹事,就让你们程、王两家再多死几个。程、王两家就只好暂时罢休了。

没有阳物,人也得下葬。最后用黑面捏了一个阳物安上,这才掩埋了尸体。埋葬了程根娃之后,程家就召开了家族大会。在大会上,程根娃老迈的父亲提出要为死去的儿子过继一个儿子顶门立户。理由不用说是十分充分的,他是程家有功之人,不能让这门人从此就黑了。人留子孙草留根,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这个道理。家族会一开就是三天,最终从有五个儿子的程世杰家选了老三,做了程根娃的过继儿子,算是把这一门人的门户撑了起来。程根娃家很穷,程世杰的老三顶门过去,便就续娶了那个寡妇。世事真是说不明白,自从程世杰的老三给程根娃顶门立户后,日子一日好似一日,却子脉不旺。为了留根传世,子子孙孙真是历尽千辛万苦,总要为此而担惊受怕,惶惶不安,仿佛这一支像一根使用了很长时间的麻绳,已经残朽不堪,到处是断茬,弄不好到哪儿就“咔嚓”一声断了。无论怎么努力到头来总是单传,到了我父亲程旺祖出世,已是五世单传了,断子绝孙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这一门人。见证这一切的就是父亲一出生胸前挂着的那把长命锁。那把锁已经在几代人的胸前挂过了。

当父亲对着“小神仙”讲完这一切之后,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两腿当中,许久没有抬起来,显得疲惫不堪。父亲厚厚地款待了“小神仙”一顿,说:“你救救我吧!”说罢扑通一声跪在了“小神仙”的膝下。“小神仙”拉起父亲,说:“既然你这样看重我,我已想出一个办法。”父亲说:“快讲。”“小神仙”说:“将那无根之人搬出祖坟。”父亲跌坐在了地上,他不是没想过这样做,可是将一个有功的先人从祖坟里搬出来,族里人不会同意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外姓人会咒骂的。如果强行搬迁,那无疑是将天戳了个窟窿。父亲在地上盘来盘去,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小神仙”摇摇头。停顿了好久,父亲说:“你容我想想,这事急不得。”又过了时日,父亲请来“小神仙”说:“搬!”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有钱就有势,有势说话就能压住人。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程根娃被强硬搬出了祖坟。因为这事,父亲在族里做了不少事来弥补。迁坟之后,父亲又是修建祖庙,又是减免程姓佃农的地租,在村里请来大戏班唱了几天几夜的秦腔以赎罪。尽管这样,父亲还是背负了忘恩负义的骂名。但父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之后,在“小神仙”的全面操持下,父亲又挪了宅院。4

折腾了四年,父亲已近花甲,母亲再次怀孕。每月初一、十五,父亲都要上庙进香,吃素念经。晚夏的一个黄昏,当我的第一声啼哭从新宅的东屋里传出,在那把枣木椅子上蹴了整整一夜的父亲,两只手由于攥得太紧太久而搐在一起,像从冬霜上走过的鸡爪,许久伸展不开。他抓了一下太师椅宽绰的扶手,没有抓住。两条腿由于窝蜷得太久,往起一站,就跌坐在地上。好容易站起来,走起路来就像鸭子一般挪动,两腿之间可钻过去一只大狗。

他跌跌撞撞扑进了月屋。女人生养都要在西屋的,可是父亲执意要放在东屋。在女人出月之前男人是不能进月屋的,连月婆子都不能见。那不吉利,会冲运,会折寿的。但是,两个姑姑扯都扯不住我的父亲。那一声粗壮的啼哭,让他几乎疯了。一头扎进月屋之后,父亲仅仅是看了一眼我那比蚕豆还小的鸡鸡就晕厥过去。大娘掐住父亲的人中呼唤了三次,父亲方才醒过来。大娘要扶父亲到上屋睡觉,父亲拒绝了,他依旧坐在那把枣木太师椅上,扯着嗓门吼开了秦腔,从《游龟山》到《包公赔情》,从《周仁回府》到《铡美案》,从《辕门斩子》到《拾玉鐲》……时而喜,时而悲,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男人,时而女人……整整地吼了一夜,吼得整个村子的人都无法入睡。

晚夏的太阳从龙山嘴刚刚喷出,便炙热难耐。父亲停了唱,他虽然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但精神爽朗。当即安排两个长工到羊场上去挑选了五只大羯羊,拉回来宰了炖上。又让长工二喜的爹到县城去请大戏班子。我的出生,对于我们一家来说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喜事了。那一年是个欠收年,饥寒交迫的村子因为我的出世而显得富有。程王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人都吃到了一碗青萝卜炖羊肉泡油饼,就是在家里行动不便来不了的老人,也都是让人一一端到家里去。满月的那天,父亲为我做了声势浩大的满月。我们家大院门前的场上,来自县城的大戏班子搭起了高高的戏台,二十几个戏子忙出忙进。村子里程、王两姓的人都来恭贺了,吉祥如意的祝福随酒香飘洒在我家大院。父亲红光满面,朗声朗语。大戏开唱之前,父亲抱着我到庙里敬过神灵,又回到祖宗祠堂里祭过祖先,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把那把长命锁郑重其事地挂在了我那只有他小胳膊粗的脖子上。当那把长命锁挂在我的脖子上时,我哭得怎么都哄不住。二姐在后来说我的哭声让来的人都心里发怵。

这个象征着我们这一门人希望的东西在父亲的脖子上已经挂了六十年,在许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感到这个传家宝一样的东西带给父亲的沉重与无奈。尽管它只是半两黄金打成的一个项链式的东西,尽管它已经给岁月打磨得上面的文字与图案都模糊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想,当父亲从脖子上取下它的时候,他一定是高高仰起头向着青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是憋在胸腔之中几十年的一口气啊,他那始终像被捆绑着的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开来,舒筋活血般的轻松让他如释重负,体轻如燕,他一定是骑着那匹枣红马在那阔野里任性放肆地狂奔不已。三姐告诉我当时父亲真的是这样。因为在即将开席的时候,却找不到父亲了,到马圈里一看,见那匹枣红马不见了,才知道父亲是骑着马出去了。父亲吼着秦腔一身大汗回来了,席就开了。父亲宣布免去所有佃农一年地租,并说没吃的人家都可到我家借粮。

开席之后,我的母亲抱着我走出了东屋。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傲视一切和扬眉吐气的光泽。当我被父亲抱着一方席桌一方席桌展示给众人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因为除了我那白净的皮肤在正午的阳光下像瓷瓶一样非常晃眼之外,在我的身上集中了几种宿命的符号:一是那黑蓬蓬的头发使前额上两个对称旋十分清楚,那叫天旋;二是一个耳朵上长着拴马桩,一个耳朵上却长着米仓仓。这些在每个人身上最多出现两种的符号却在我身上同时出现了,尤其是拴马桩和米仓仓的同时出现,人们说根本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人们都在咬着耳朵悄声细语私下里谈论着,然而,谁也无法解释这些宿命的符号所包含的命兆。

大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由于招待得好,又送了一天一夜的戏,村子里所有的人就在我们家吃了四天。这比放舍饭更实惠。几天来,父亲不时地来到大门外向东而望,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小神仙”的到来。然而,几天过去了,“小神仙”仿佛消失了一般。这让父亲非常失落!他除了要感谢这位神人,还有更要紧的事相求。

在村子里六十得子的人有,那是添福。像我们家,这是大喜。按习俗,我的名字在我出生时就带着,五十得子,就叫五十子,六十得子,就叫六十子,或叫花甲子。这应时应卯的名字吉祥,而且有纪念意义。但我的名字却让父亲大动了一番脑筋。他希望取一个寄托意义更明确的名字。他等着“小神仙”给我取名。“小神仙”一直没有出现,我不能长久的没名字。父亲想了许久,给我取了“保根”这个小名。就如同他的“旺祖”之名一样,寓意十分明了。

八个月后,浪迹江湖的“小神仙”出现了。父亲仿佛黑夜里看到了光明,当晚就请到了家里。好酒好肉过后,父亲将我抱了过来。“小神仙”捏了我全身的骨头,问过生辰八字,屈指掐过,又拉开我的手用一根芨芨梢秆划着看了许久那些细小的掌纹,然后长长叹息一声,趿着鞋就往外走。父亲被“小神仙”的举动大大地吓了一跳,一把拉住“小神仙”,说:“先生,请明示。”“小神仙”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父亲。看得我父亲心里发毛,身上直冒虚汗,许久之后,他才操着一口侉子腔说:“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父亲嗫嚅着说:“实话,自然是实话,难道我是要听假话的人?”他长嘘一声说:“这娃命薄啊,有半凶的命劫。你看看他手上那根命线,你摸摸他的命骨。”这句话对我父亲来说仿佛五雷轰顶,险些被这话击倒,他摇晃了一下,忙扶着墙稳住身子说:“有没有禳解的办法?”“小神仙”想了想,说:“名字取了没?”父亲说:“等你不来,我给取了保根。”父亲吃力地将“保根”两个字写到纸上的时候,“小神仙”摇摇头说:“名字既然已取,就是天意,也不能再动,我给你改一个字吧。”说着便挥笔写下了“宝根”两字,又说,“你取的名人意太重,这个宝字则体现天意,天长地久的东西才是宝啊,那才能天长地久,人意好舍,天意难违。”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叫道:“高人啊,真是高人啊。”“小神仙”又在我家做了三天法事,把各路神仙都请请送送地安抚了一番,再一次用鸡血在我的头上抹了几下。从我出生到现在,已经有四五只公鸡为我送了命。

转眼间我已满一岁了。周岁和满月一样的隆重,父亲大方得很。按乡俗满岁那天是要抓命的。那天,我面对的东西要比村子里所有娃娃丰富得多,有金光灿灿的黄金眼,银光闪闪的马蹄银,有晶莹的玉饰,有狼毫的软笔,有犁地的鞭子,有打狗的木棍……这些东西摆在炕上,大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将我箍在中央。最后父亲把打狗的木棍拿掉了。三姐说我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就那样呆呆地坐在中央,很安静,东瞅瞅,西望望,目光非常的茫然。这让村子里的人都很惊讶,一岁的娃娃哪有这样安静的,何况出生在我们这样有钱有势的家里,正应该乱爬乱叫的。在人们的期待里,我就那样坐着,忽然在炕上乱爬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边爬边哭。大炕的四周坐满了人,我在中间爬来爬去,就是不抓那些东西。那种慌乱恐惧让大人们颇为诧异。后来我索性趴在炕上一动不动,将头埋进褥子里号啕大哭。

母亲又怀孕了,父亲自豪而又充满了期望,毕竟一个儿子太不保险了。何况对于我们家来说,儿子多了就是福啊。母亲在这一年享福啊,被一家人宠得跟皇妃一样。一年以后,母亲却生下一个女娃,她依然迫不及待地摸了呱呱乱叫的小生命的腿裆,但这次她没晕。5

我的出生为父亲带来的是无上的荣耀与骄傲,他的生命得到延续,财富得到继承,责任有了交代,一生有了归宿。因此,父亲的精神焕发,洋溢着有了后的荣光与骄傲。我整天被他架在脖子里东家门进,西家门出,脚都不沾地。父亲的脖子里总是垫着一块装了棉花的尿垫。

但是,我的出生也意味着父亲提心吊胆的日子开始了。在村子里,谁都知道三岁的娃娃是纸糊的。过了三岁,娃娃是泥捏的,过了十岁,娃娃才是铁打的。何况,父亲有过两个儿子夭折的经历。我们这一门人生子留后的艰辛历程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他,他依然对麻绳专从细处断的宿命充满了担忧。如果说我出生以前,父亲只是着急的话,现在随着我的出生,担心与忧虑没有一刻不折磨着父亲。

父亲娶的第一房姓杨,也就是大娘,是杨庄杨财主的女儿,比父亲小两岁。人贤惠、达理,而且头脑聪颖。父亲对她很敬重,什么事都愿听她的。娶女人如接财神。这是人们常说的。父亲结婚的时候,家境呈衰落之势。自从娶了大娘不久,家境不但没有衰落下去,反而是越来越兴旺。这和周围其他富裕人家“富不过三代”的现象全不一样。人们都说父亲娶了个好女人。从这一点上说,大娘成就了父亲在村子里王霸的地位。遗憾的是大娘生下大姐后,就再不生养了。父亲娶的第二房女人姓朱,媒人就是大娘。父亲对她很好,她不但漂亮,而且达礼,从不跟大娘争啥,什么都先让着大娘,见大娘不叫姐姐不开口。更为重要的是她生下过一个儿子,但儿子长到两岁,一场痢疾拉死了。二娘心强,一心要给父亲生个儿子出来,结果又生了两个女儿后,便心灰意冷了。到了三娘,父亲对她就不一样了。在父亲看来,这个女人就是冲着家境享福来的。享福也得有个享福的本钱,只要她能生下儿子,福有她享的。可偏偏她没有生下儿子来,加上心眼小,常常戳闲话捣是非,争宠邀功的。父亲休掉了三娘。四娘第一胎就生下一个男娃,然而,仅仅三天,母子一起撒手人寰。对于我的母亲,父亲在母亲生下两个女儿之后,也不怎么喜欢她。好在母亲年龄小,大娘、二娘又都视她如女儿一样。再者,父亲老了,将传宗接代的希望全寄托在她的身上。

我的出生为一家人带来的东西是可想而知的,从大娘到二娘,再到母亲和十个姐姐,我一直在她们的怀抱中安全地生长着,用她们的话说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现在想来,事实上我一生下来,就处在逃亡之中。见了一头性情暴躁的咆牛或者骡马,我得远远躲开;经过悬崖、塌窑,我得远远躲开。不可以到村口去玩,不可以玩刀、剑、火……总之,我远离一切能对生命造成伤害的事物。特殊情况下遇到了该如何逃避?比如狗追来时就蹲在地上大叫,不要跑,人是跑不过狗的;遇到狐狸,不要看狐狸,因为狐狸会迷人,一看就会着迷;遇到獾、野猪、狼之类,就点火,因此我的身上总是带着洋火,可父亲又说不能随便点火,会招来妖魔鬼怪的;到了晚上,不能随便出去,会有鬼灌迷魂汤,会遇到拉替身的冤死鬼……这都是父亲一次又一次耳提面命教我的。当然我是不会遇到这些东西的,因为到了我会走路的时候,总是有人跟着,而我决不可以单独走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去。

村子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娃娃有十几个,我们一块儿玩的时候,父亲会在远处盯着我。我讨厌父亲像盯着地里做活的长工那样盯着我,便极力不让他跟着我。他跟着我,伙伴们就和我玩不起来。想想一个大人盯着你看,你还能玩什么呢?可我无法摆脱父亲,就像无法摆脱我的影子一样。农活忙起来或者父亲出门的时候,就由几个姐姐轮流照看我。

村子里的娃娃都爱玩一种游戏,就是比闭着眼睛退着走路,看谁退得最远最快。路段当然得有些危险性,比如有胡洞或者沟垴头子,那样才刺激。父亲一再交代过不许玩,因为在村子里,到处是沟垴头子和胡洞,走夜路从那里闪下去的人不在少数。有一次,我和王三子、狗狗几个闭着眼睛退着走路。父亲去地里了,不知道半路上咋又折回来。他将他们几个堵在一起,一人给了几巴掌。到了我,父亲的巴掌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屁股上,说:“小祖宗呀,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呢?你和他们不一样呀,你咋能和他们比呢?”他的眼泪同时也打在我的脸上。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凶过。我又吓又疼,就没气了。这下把父亲吓了个半死。号哭着将我唤醒之后,他一巴掌一巴掌扇自己,嘴和鼻子都扇得流血了还在扇,多少人都拉不住。

后来,父亲说:“宝根,你记住,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明白,说:“我为啥和他们不一样?”父亲说:“你和他们咋能一样呢?他们都弟兄好几个哩。”父亲一遍一遍摸我的头,像摸一件非常珍贵又非常怕碎的玉器一般。父亲长叹一声,说:“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似乎就是从那件事以后,我有了个毛病,只要生气惊吓,就死过去了。因此我的头上总是留着三撮毛,额前一撮,中间一撮,馋嘴窝里一撮。这叫气死毛。一气死过去,就揪住三撮毛拼命地拉扯喊叫。谁要将我气死吓死,就要吃大亏了。姐姐们为此挨过父亲的打,因为她们一惹我,我就会气死,不过大都是装出来的。可是父亲却认为是真的。尤其是八姐、九姐、十姐非常恨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叫我小祖宗。因为她们还没到下地干活的年龄,却有带我玩的任务。轮到谁带我陪我,简直就像遇到了天大的灾难一般。她们宁愿到地里干活,也不愿带我陪我。在背地里,她们骂我是“瘟神”。有一次,九姐骂我“瘟神”时让父亲听见,父亲一个耳刮子将她扇出一丈远,头都跌破了。这些,无疑滋长了我的骄横与任性。

直到六岁那年,我被自己娇惯坏了的任性与胡闹彻底吓破了胆。6

村子里贮水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打窖,一种挖涝坝。窖家家都有几个,全是上了锁的,因为一窖水得吃一年。涝坝全村只有一个,是父亲带人挖成的。涝坝是锅那样的形状,底子是用胶泥糊过。每逢下暴雨,四周的山水全往涝坝里灌。蓄满一涝坝水,可供村子里饮两季牲口。那一年,连着下了几场大雨,灌满了整个涝坝,涝坝一片汪洋,看上去就像一块明镜一样。小风吹过,漾起一层一层的水浪,甚是迷人。见了这么多的水,整个村庄都是兴奋的。当然,最兴奋的是娃娃,整天泡在水里,像鱼一样时而潜入水中,时而又冒出头来,那样自由、逍遥,激起的朵朵浪花美妙无比。有的憋着气躺在水上,有的在学着踩水,有的则把裤子在水里泡湿,将腰和两个裤腿扎起来,吹上气放在水里趴在上面,飘来荡去,真是爽快惬意啊。但是,只要涝坝里蓄满水,村子里都会淹死人,除了娃娃,还有大人。

父亲交代过,我只可以在涝坝沿上观望,绝对不可以下水。父亲就安排七姐和八姐两个整天领着我。这世界上是没有什么欲望比一个娃娃对耍水的渴望更为强烈。这天,在其他娃娃的鼓动下,我哭着喊着要下水。那一通大哭吓坏了七姐和八姐,她们确实觉得我出气阻塞了,脸都变成紫色的了,每逢这个时候,就离我气死过去不远了。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答应让我下水,但她们说就在涝坝边耍,否则就不让我下水。因为涝坝和锅一模一样,中央很深。可是因为在水中,除了像我这么大的娃娃,还有比她们大好多的小伙子,一个个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着。她们害羞,就只能躲在涝坝沿的土坎背后监视我。我脱了衣服,从涝坝边上试探着往下走,谁知用胶泥糊过的底子十分光滑,脚踩上去就像踩在了糜子堆上,“哧溜”就滑落下去,淹没在水中不见了。好在涝坝里的几十个娃娃一下子扑将过来,很快将我架着拖到涝坝沿上来。我已经给呛了几大口水。两个姐姐吓得差点没哭死。我也吓坏了,再不敢下水了,只好坐在涝坝沿上望着他们快活地耍水。在回家的路上,我和两个姐姐说回去谁也不准说今天下水的事。两个姐姐当然不敢说了。可是那么多的娃娃怎么瞒得住呢?

父亲从太石镇回来就知道了,啥话都没说,一顿鞭子将两个姐姐打得满地乱滚。七姐大点,她挨的鞭子更多更重,结果,七姐的伤口多日不好,结了痂,后来变成脓疮。破了脓疮,出了脓,却又感染了,那肉一片一片坏,一片一片死,几天之后,七姐的全身都烂了,散发着腥臭。七姐是在一个黄昏走的,她让我知道死是最可怕的事。

在古铜色的阳光里,我一直躲坐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柳树后面,不敢进屋去,不敢去看七姐。一般情况下,父亲会出来抱我进去,可是那天没有,也没有人理我,人们都围在七姐身边。七姐不行了,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母亲出来叫过我,我没有进去,我怕看见七姐。后来,我听到父亲大吼一声:长生,去把那个狗日的给我提进来。长生出来了,可是他怎么敢提我呢?这时父亲出来了,他走向我的脚步声像打墙的杵子一上一下,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一把提起我像提着一只小鸡。我没敢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的脸,我在他的手里就像打秋千一样。但父亲的泪水打在我的脸上、手上,冰凉冰凉的。

黄昏以昏暗而凄迷的光芒浸润着七姐,她十二岁了,可像一把柴一样,一个月的日子就把憨墩墩肉乎乎的姐姐折磨成了一把枯柴了。她的脸容、眼睛和嘴巴都深深地陷落下去,像个小老太太一样怕人。我不敢靠近七姐,龟缩在阴暗的墙旮旯里颤抖着。我不敢看父亲,却又忍不住望了父亲一眼。父亲脸上挂满泪珠,而那目光让我只能随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步靠近七姐。当母亲把我的手放在七姐的手里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冰凉。她的手抓着我的手,那指头已经像芨芨秆一样了。她的身体散发出的腥味很浓,眼睛勉强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就像秋日最后的蝴蝶翕动的翅膀。虽然她脸上已没多少肌肉了,但我知道那是她对我笑。七姐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她的小脑袋在最后一点力气散尽后,偏向一边,就像母亲手中捧着的葫芦滚落了,枯黄的长发就像一把冬日的苁草,在无力的一甩中,一片纷乱。一家人哭声、呼唤声一片混乱,我“哇”的一声哭了,我的哭声先是被三个母亲和姐姐们的哭声淹没了,随后我们的哭声都被父亲的号哭声淹没了。

娃娃死了不能埋,只能烧掉。人小鬼大,埋掉以后会给家里和村子里带来麻烦。父亲哭着喊着要埋,还要做上好柏木棺材,被大娘和村里人硬硬劝阻住了。烧七姐的时候,几个长工说他们去烧,可是父亲坚决要亲自去烧,任谁也拦不住。七姐是父亲背到山后面的一个壕沟里烧掉的。至今在我想来,那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看着自己十多岁的骨肉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化去,最后变成灰烬,随风飘散。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呢?

父亲回来就大病一场,在炕上睡了整整一个月,人消瘦了一大圈。我的胆子给吓破了,从那以后父亲不让我做的事我绝对不做,父亲不让我去的地方我绝对不去。不要说父亲,就是家里任何一个人的一句话我都不敢轻易地违抗了。家里人开始说我懂事了。

第二章

1

或许因为我太白的缘故,村子里人都开始叫我书生。没有人能说清楚我的皮肤为什么那么白。我的几个姐姐以及后来生的妹妹肤色都黑黝黝的,泛着瓷釉一样的光泽。人一白,看上去就嫩就鲜。或许是人都叫我书生的缘故,后来,父亲在村子里办了一所私塾。父亲虽没读过几天书,但对读书人的敬畏却是与生俱来的。父亲从几个舅舅家和远近闻名的大财主那里看到了读书人的不一般,他们要做事就把事做成铁的,做到没有人能翻过来的地步,把日子过到了不仅让人觉得有钱的地步。父亲也是财主,实力不比他们弱,可内心却惧怕着那些人。有几个官司,如果不是有识文断字的舅舅们,必输无疑。

母亲在舅舅家最大,母亲嫁给父亲时,娘家还很穷。外爷是个老实的人,守着几亩薄地度着时日,可是到了大舅手里,外爷家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成了富甲一方豪视周边的财主。外爷对这个家的贡献,就是极早地将权力交给了大儿子。这样,大舅不但让家在短时间内富了起来,而且让几个弟弟都成了识文断字的人,并且培养出了四舅这个步入仕途的人物。

大舅在太石镇是个人物。离我家最近,也是走动最勤的。我家每年的羊毛和羊只、牲口、粮食都是大舅经手变成白花花的现大洋。他经常对父亲说宝根必须读书,你看他四舅,出出进进风光无限。他弄个钱哪有我们这样的辛苦,一个人一次给他就送了三千个(大洋)。

到了八岁,父亲带我去县城,想让我在县城读书。二舅说不行,现在闹匪,乱得很,城里不太平,杀人放火的,夜里家家闭门锁院,连狗都多喂了几个。读书是太平世道的事,你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万一出个差错,我可担当不起。过上一段时间,等匪患平息了再说。

又过了一年多,父亲再次带着我到了二舅家。二舅说更不行了,日本人又打来了,世道彻底乱了,盗匪丛生,到处是逃荒避难的灾民,城里乱纷纷的,我们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父亲心不甘,二舅就说办个私塾吧,他识得几个字也就行了,读书为做官,做官为赚钱。这世道谁知道哪一天才会好起来。有你那份子光阴,他就是再不争气,日子也过得下去了。

父亲说:“那么多的军队,你怕啥?”二舅叹息说:“军队更坏,说是来治安守城,可搞得鸡犬不宁,像土匪进了城。”之后二舅长叹一声说:“说不定我哪天也会回到乡下去。”

二舅的话让父亲的心凉了半截。办私塾并不是件小事,父亲犹豫着。父亲要我读书本不是想让我入仕求官。用他的话说无非是让我识字断文,睁开个眼睛,成个明白人就行了。如果就此要投入太大,父亲就要好好盘算盘算。可是如果因此不让我读书,却也不甘心。办私塾的事就一直像一块石头一样在他的心里压着。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父亲看到二舅指望不住,就在我家院子西边又盖了两间房子,办起了私塾,托二舅在县城请了个先生。来上私塾的并没几个学生,就五六个人,除了我都是半耕半读的。农闲了来识几个字,农忙了就去做事了。十岁左右的娃娃就是半个劳力了。农家四季苦,一年能有几个月消闲的日子呢?何况外面的世道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世道乱了,人的心劲就乱了散了,读书就读得一片茫然。好在父亲办私塾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挣钱,学生多多少少他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学生越少先生就教得越好。他把这和种庄稼相比,说一个人种一块地的庄稼,自然比种几块地的庄稼收成好。

先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戴一副眼镜,长须飘飘,慈眉善目,颇有点仙风道骨。先生话不多,却有一股威严凛然之气,我非常怕他,见了他毕恭毕敬的。虽然他从来都没有用竹板打过我,可是晚上我总梦见他拿竹板抽我的屁股。七姐的死吓破了我的胆,虽然对读书不太感兴趣,但先生每日教的东西我都认下了,记下了。以至于先生对父亲说这娃是读书的料,如果好好供养,将来会有大出息,再过上两年,我推荐他到县城去读书。父亲只是点点头。父亲已经年逾古稀了,他想这份基业足够我一辈子享用。他不会让我受那寒窗之苦的,更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身边。何况外面是乱世,就是读上一肚子的书,也不一定用得上。再说,父亲最现实的目的就是让我守着家业,传宗接代。2

我的出生,母亲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我成就了她作为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功劳,她作为一个好女人的身份得到了确定。她开始活得理直气壮了。母亲一天一个变化,渐渐变成一个有个性有脾气有品位有身价的人。一个女人比一个男人更会体现她的身价与品位。母亲在刻意地塑造着自己。她痴迷于跟会赶集回娘家,学会挑剔绸缎布料和衣服的样式做工,可以对一件衣服一截布料一口气指出十几处不足来;她学会了挑剔饭菜,总是指责做饭的人鼻子淌到眼窝里——倒来了,饭越做越不行了,还会说盐吃多了对心脏不好,酸菜要热炒了再吃,不然对牙齿不好之类的话;她说猪胰子洗不出好手来,洋碱洗的手滑润;她嫌以前的戒指耳环样子太老了,又打了新款的,还闹着让父亲给她买了昆山玉石镯子,尽管她的手由于过分辛劳而已经变形,指头弯曲、骨节扁大、皮肤粗糙而皴裂;她学会了对着父亲说长道短,甚至发脾气;对身份不如她的女人,她一口气能说出好几个不足来。而她说话时的腔调、行走时腰身的扭动与手的甩法、脚步的大小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家里她像功臣一样高高在上。

最初,父亲对母亲的行为举止十分不满,只要母亲一提这提那,他就对着母亲大吼大叫说你当你是皇姑啊,母亲就嘤嘤嗡嗡地哭,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往下抓。后来,大娘就对父亲说她要啥给她啥好了,你惹她干啥。不给你程家生下儿子,她敢这样?生下了儿子,她就应该这样了。女人活的就是儿子的势,她现在有势哩。父亲听大娘的话,见母亲虽然借我的势有些张狂,却对大娘、二娘礼义有加,便也就随母亲任性罢了。可是,母亲却不控制自己,竟然抽上了大烟。这是父亲无法忍受的。母亲生下我以后,总是说自己的心口疼,父亲找了好几个郎中,药吃了几大堆,就是看不好。后来,别人说抽两口能解决问题。母亲就抽了两口,还真灵。从此母亲心口一疼她就抽两口,结果就上了瘾。父亲一骂,她就寻死觅活的,不住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大娘对母亲说你这是自己害自己,再不戒掉,以后怕是有受的罪哩。母亲却说,姐姐,我心口疼,像吃进了一包针。大娘知道母亲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话了,便对父亲说可能是命吧,让她抽吧,咱们把为她好的话已经说尽了,随她去吧。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心口不疼她也说心口疼。大娘的话没错,这使得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吃尽了苦头。随着我年龄一天一天的长大,父亲已经习惯了母亲,就彻底随母亲去了。

去年孵出的一只小公鸡长大了,与其他公鸡不同的是它不与公鸡斗,却喜欢和人斗。只要你从它身边经过,它就会扑上去啄你。当你与它对面时,它就会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不放,脖子里的羽毛就像一把伞撑开,每根羽毛都充满了斗志与力量。和我手掌一般大小的鸡冠,血红血红的,充满了好斗的精神。我最喜欢和它斗,拿一截棍儿戳它斗它,它就又扑又跳地啄那棍儿,把棍儿的皮都啄光了。有一次被父亲看见了,他气势汹汹地要宰这只公鸡,可我坚决不让宰,因为我爱和它斗。

一天我正在斗鸡,就听到母亲的哭声。母亲又在向父亲要使唤丫头。现在,能有个使唤丫头成了母亲最大的愿望。为此,她已经惹得父亲很不高兴了。父亲在炕沿上使劲敲着烟锅,说:“大娘跟了我五十多年,从来都没用过使唤丫头,二娘也没有。”母亲说:“大娘身体好,你看我这身体,自从生下宝根,就一直腰酸腿疼,走起路来也磕磕绊绊的。心口疼的病动不动就犯了,我连死的心都有了。”父亲说:“这么多的丫头,你使她们就行了,自己的丫头不比使唤别人的丫头强啊。”母亲说:“她们不听话,老是顶嘴吊脸子,她们一顶嘴一吊脸子我的心口就疼。”父亲说:“谁使不动、顶嘴、吊脸子,你给我说,我扒了她的皮。”母亲就说:“我一个都使不动,一使她们就翻白眼,就把东西抡得风吼,受气哩。”父亲知道母亲在胡说,便跳下炕趿了鞋往外走,母亲就长一声短一声没完没了地哭,而且把头往墙上撞。边撞边哭:“我的命咋这么苦啊,看看人家王英,过得啥光阴,女人不照样有使唤丫头?”看见我在门外站着,她跑过来一把将我扯进屋里,紧紧地搂着我说:“宝根啊,娘没人当人看,没人疼,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待娘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这么说着,眼睛却斜睨着父亲。父亲却不理会她,不让步的地方,父亲绝对不让步。父亲说:“这辈子你就不要做这个梦了。”母亲就搂着我幽幽咽咽地哭。父亲一把扯过我说:“走,跟爹骑马去。”说着,就拉着我向马圈里走。母亲就两脚不停地在地上跺,幽幽咽咽的哭声变成了号啕大哭了。大娘就出门来,对着我们已经远去的背影说:“系(你)又色(惹)她(所)做啥?她扬(想)咋就咋嘛。”大娘的前门牙掉了两颗,说话走风漏气。父亲曾经要给她包金牙,她坚决不要。

大姐是大娘所生,叫喜梅。比母亲大四岁,她们处得挺好的,像姐妹一样。她回娘家的时候,和母亲两个人盘着腿坐在炕上,两人手捏着手,她对母亲说:“其实使唤丫头用不着的,来了反而给你添麻烦。”母亲说:“其实我不用使唤丫头也行,受了一辈子的苦,啥苦没受过,自己还不能照顾自己。可是王英的女人都能使使唤丫头,我咋就不能呢?人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人只要有了比对,想要的事就多了。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你没见她在我面前那个能成劲儿,仿佛她是贵妃娘娘一般,叫使唤丫头的那个贱劲,让人都麻死了。”大姐说:“小娘,你跟她比对这些做啥?你伸出个手指头也比她腰粗。”母亲就说:“娃,咱女人家,不跟人家比对这些还比对啥?她跟我一起耍大,那时候啥都不如我,可现在她拉着使唤丫头的手,动不动就来咱家串门。你当她是来串门啊,那是给我显摆胀气来了。”王英的女人是和母亲一个村的,两个人一起长大,嫁给了王英。王英的家境怎么能和我家比呢?可是,他给女人雇了个使唤丫头,这让母亲就有了对比。她把使唤丫头也看成一种身份的象征了。“再看看我娘家人,谁家没有几个使唤丫头,我都羞得无法回娘家了。”母亲说。

私塾开起来的那一年秋季,大娘得了病。正是收获季节,父亲连地里的庄稼都不管了,东奔西走地为大娘求医,各种郎中看了不少,病不回头。春节将近,大娘还是走了。大娘临死的时候,把母亲的手捏了又捏,说:“谢谢你让我有了摔孝盆子的人啊。”大娘又把我的手捏了又捏,头摸了又摸,然后把一个小箱子给了我,那全是父亲给大娘的首饰与金银。

父亲为大娘办了全村最隆重的葬礼。大娘积修得好,死在了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淹没了整个村庄。大娘在村子里有好名声,人都说天地都戴孝哩。十二个阴阳念了七昼夜的经。我们一家都披麻戴孝,长歌以哭。父亲为大娘下了半跪,泪流满面地说:“你跟了我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罪啊,对你我有愧啊!这一辈子,你啥都没享受上啊,到死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

春节过后不久,红杏就成了母亲的使唤丫头。红杏的父亲是我家的老长工,就住在我家的山后面。她弟兄姊妹共有五个。她和我同岁,常来我家,当然是从母亲那里寻些零活做做,讨点什么回去。自从有了我,母亲就大方起来,常常对给她做过活的人,都会赏他们点东西。当然对于我们来说,那些东西大都没有什么用处了,比如穿旧了的衣服和淘汰了的家用,但对他们却还有很大用处。因此红杏总是在母亲的屋里,给母亲捶捶腿,点个烟泡,跑个小腿。母亲就会给她姐姐妹妹们穿旧穿烂了的衣服。红杏是个勤快的女子,母亲身边没活的时候,她就会找点零活做,母亲说她眼睛很活。

父亲之所以给母亲请了使唤丫头,不是因为母亲的哭闹,而是出于对大娘的一种补偿。父亲原本给二娘也要请一个的,可是二娘坚决不要。她说我用不着,大娘都没用过。3

新来的先生姓曲,上完课后,常常便踱出学堂门去,坐在老榆树下那把椅子上喝着茶,抽着水烟,摇头晃脑一心一意读自己的书了。我坐在屋子里一句一句诵读他教我的诗词文章。

先生很严厉,虽然不打,也不骂,甚至连教鞭也不在桌子上狠狠地敲一下,可是我看见他就像看见第一个先生那样害怕,尤其是他脸一沉,像黑包公一般。我和母亲说起,母亲说有些人脸上带着煞气,看一眼就害怕。母亲又说他识文断字,可是他没钱,他是咱家雇来的,你怕他干啥。我说我就是怕。母亲说那就让你爹再给你换一个。

曲先生来的时候,我们这里正遇上了旱年,家家日子过得艰难,读书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那真是件无聊而又无奈的事。有一次,红杏来我家,母亲去了大姑家,她就到我的屋子里,把我的衣服全都翻了出来,装了满满一盆,端到窖边来洗。窖就在学堂外面。因为辘轳高,水桶大,她就跳起来趴在辘轳把上往下压。

那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屋子向阳,阳光把屋子照得明亮。曲先生给我教了《国学》上的一篇课文,让我背诵。他则拿着一本厚厚黄黄的书籍,躺在老榆树下的藤椅上,摇头晃脑地读自己的书了。红杏就在学堂的院子里洗衣服,我想和她耍,就收不住心,也读不进书去,心情也就烦躁起来。我就趴在窗子上盯着红杏忙乱的背影走神。

红杏身材很单薄,穿着一件水红绸衫,那是八姐穿旧的。绸子是上好的绸子,只是已经打了褶皱,几处地方都磨毛烂了。衣服刚刚做上,八姐很喜欢穿这件衣服,但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她漂亮过。而红杏穿上却给了我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她从窖里往上打水摇辘轳时很有意思。她跳起来,趴在辘轳把上将辘轳压下来,又随着辘轳把翻上去,再趴在辘轳把上压下来。远远看上去就像在辘轳把上缠了一块红绸子一般,上下飘动。

先生不允许出来,我是从来都不敢出来的,有几个学生的时候,我还敢跟着他们出来野上一阵。我在门口溜着,让门扇遮住身子,把半边脸贴在门板上,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看先生,看到先生的头歪在一边,不再东摇西晃的了。我想他大概睡着了。即使没睡着,也糊涂了。先生太老了,有时候我们会骗他,比如他布置我们背诵或默写的,如果我们没背会写会,检查的时候,我们就会合起来说他没布置过。我们都这么说,他就糊涂了,会问真的没布置?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真的。他就拍拍头说对了,我记起来了,是没布置。我想如果他问我为什么跑出来了,我就说是他让出来背诵课文的。坐在树荫下的先生把头偏向了一边,我向近处走了走,看到涎水从他嘴角流出来,就像鼻涕一样闪闪发光。于是我就拿着书出来,在靠近红杏洗衣服的一棵柳树下装做背书。红杏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

红杏将袖子高高地挽了起来,露出圆滚滚的胳膊,像秋日刚刚出泥的白萝卜一样水亮。她已经压满了两桶水,开始洗衣服了。有三个盆,一个盆洗,一个盆淘,一个盆盛。盛满一盆,她就端着过来。晾衣服的绳子拴在老榆树和大柳树之间,是姐姐们拴上去的,她自然够不着。即使是她从锅屋里拿来了坐着烧火的小板凳,也得踮着脚尖,拉长腰身才能将衣服搭上去。这样腰围便露了出来,镀了一层阳光,亮闪闪光灿灿的,我的心一阵乱跳。当她端着洗过的衣服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总留下一股清新的香味。我深深地吸进去,闭着气仔细品味。这香味十分熟悉,可就是想不出到底是啥香味。她将衣服搭完,往展里拉抻衣服的皱褶时,衣服的空隙正好露出她的肚脐。因为衣服挡着她的脸,我正好能盯着那肚脐看。它仿佛一只我们从地里捡回来玩的卦卦牛(蜗牛)一样,一圈一圈往外套出来。那是暗红的,玛瑙一样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肚脐,我没有想到女人的肚脐那样的好看。我看看自己的肚脐,它完全沉陷下去,像一个黑洞,里面黑糊糊的。我痴迷地看着。

红杏晾晒完了最后一件衣服,开始将洗衣服用的桶、盆之类的东西收拾整齐,各归其位。我担心她要走了。她走了,这院子就太没意思了。但是她没有走,又走了过来,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坐在房檐下阴凉处的砖摞上,从怀里掏出一方包着什么的手帕来。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将那方手帕打开。我伸着脖子看了看,原来她是在绣花,红绿黄蓝白黑紫……各种颜色的线团像一堆落在一起的蝴蝶。从她扯开的布料的大小看,她是在绣枕头。

我向她那边走了走,她已经穿好了线,摊开在两个膝盖上的那方布有两块,一样大小方正,显然是枕头的顶子。看得出是喜鹊腊梅的图案。喜鹊已经绣成,梅花也开了几朵。布是质地很差的老白布,与正宗的白布有着很大的区别,正宗的白布用旧了也没这么黑的。这种白布除了结实,就再没有任何的优点了。一块布用圆形的竹框夹着展展地绷起来,那是姑娘们的绣框。姐姐们绣花都是在布上用炭粉拓着样子描好了花鸟,然后按照炭粉描在布上的样子去绣,可是她却没有在上面画花鸟,全是跟着感觉在绣。

我说:“你这样能绣好吗?”她抬起头看看我,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的眼睫毛很长,大约由于抬起眼睛时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眼睛稍稍地眯了一下,弯成了月牙,看上去就像在笑。她的脸红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我已到她的跟前了。我说:“你为啥不拓样子呢?”她脸红了一下说:“不用的。”我说:“你不怕绣得不像吗?”她说:“咋会呢。”我说:“不怕人看了笑话?”她说:“不怕,只要自己感觉好就行了,都一样了有啥意思。”我说:“你好强啊。”她翻动那两块方布的时候,我看到两块方布各绣了一半,就说:“你为啥不绣完一块再绣另一块呢?”她说:“我喜欢这样绣。”我说:“我能看看那一面吗?”她就递给我另一块方布,我仔细看看,她确实和别人绣的不大一样,似乎比别人绣的更好看一些。就拿喜鹊来说吧,别人多是用黑白两种色,可是她却用了好几种色,从黑向白的过渡中,她是用了褐色、紫色、青色,互相杂糅在一起,这些色从淡到浓,使整个喜鹊色泽真实、自然。再比如那腊梅的杆与枝,主色调是黑褐色,但她却用了黑色、驼色、褐色、蓝色等其他颜色,从而形成了枝与杆的主色调黑褐色的色泽深浅浓淡各有不同,仿佛是颜色调制好之后画出来的。

或许是由于有人观赏,她绣得更加认真,每绣几针之后,就开始配线。我才明白这些呆板生硬的色线怎么经她的手绣出来就和别人不一样。原来她为了达到自己需要的那种色彩效果,将一根线分开,两种颜色的线重新搓拧在一起。她确实很聪明。她身上的那种香味依然很浓,我想问,却又不好问。她显然是在等我的母亲回来。因为她边绣花边不停地向大门口张望。她现在是母亲的使唤丫头,就更得等母亲回来了,否则母亲会冲到她家里,摆着身子,不但要教训她,而且连她的父母也要一起教训。母亲的脾气越来越见长了,对教训下人情有独钟。母亲回来了,她却没有看见。母亲径直走了过来,叫了声“红杏”,吓得她让针扎了手。母亲眉头皱了起来,说:“以后不许你干私活,要干私活就不要来了。”红杏低着头说:“是,夫人。”母亲又说:“记下了吗?”红杏说:“记下了。”母亲还说:“这些规矩,你娘该教你的,看来我明天得说说你娘。”母亲走了,红杏也跟着母亲走了。4

读书简直是一件无聊透了的事,除了写字,就是背诵。先生讲解意思也讲解得含含糊糊。好在他总是讲解完后,也不问听懂没听懂的事,只是看看我的描红本,然后在我写的字上打上几圈,找几个字讲上几句,把写好的仿格给我几张,让我每张仿格写五页。偶尔他会让我背诵他让我背诵的东西,其余的时间,他就自己读书写字了。他写字的时候用的是大纸,写出一张就会挂在墙上,然后往远里站一下,摇头晃脑地端详许久。有时候就会揉成一团,扔到脚下,有时候一副字是要挂上好些天的。

母亲越来越不好好睡觉了,常常很早起来,就在院子里弄出各种声响来。有时候红杏从家里赶过来后,母亲已经带着被她弄醒的小姐姐或妹妹出去了。自从那次之后,红杏就不敢再做自己的活了。可是,母亲已经出去了,她又不知道自己要做啥,院子里没有多少适合她干的活,她就坐在院子里的某一处等着母亲归来。坐得时间长了,她就有点不自然,脸红扑扑的。有时候,她会走过来指着我的书或者我正写的字问我读啥,啥意思。我就给她讲。她就着迷地听着。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读书是有些意思的。只要红杏在院子里,我就读不进去书,她身上的香味让我着迷,而她实在无聊时跳格子、踢毽子、抓子儿也让我着迷。

有一次,我站在她旁边看她踢毽子,她就不踢了,对我说:“你为啥不读书呢?”我说:“我为啥要读书呢?”她说:“你是书生,人们都把你叫书生。”我说:“那是他们胡叫,我才不愿意读书哩。”她说:“读书是好事,你为啥就不喜欢读书呢?”我说:“读书咋是好事?”她说:“当官、做大事的都是读书人。”我说:“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做大事哩。”她就不说话了。我说:“读书是好事,你咋不读书?”她说:“我是女娃。”我说:“为啥女娃不读书?”她说:“说不明白,你姐姐妹妹不也是不读书吗?”我说:“我们一起玩吧。”她说:“玩啥呢?”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能一起玩啥,就说:“我们藏猫猫吧。”她扑哧地笑了一下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藏猫猫?”她这么说着站起来,眼睛轻轻地划了我一下。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她说:“我藏你找。”于是我们就玩起来。她跑出院子藏了起来。

我以为她藏到一个很容易找到的地方,谁知道她藏进了我家拐窑里的一个地窖里。那地窖是乱世用来藏五谷粮食的,也可以在土匪进村后人来不及逃跑而藏身,十分阴暗憋闷。我不知道红杏是怎么知道这个去处的。但我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她,因为她的身上有香气。我不敢下地窖里去,那里面一片漆黑。父亲长期以来的教育使我变得非常懦弱,这白日里大睁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使我非常的恐惧。我在窖口摸索着喊着她的名字。她不应,但她却不停地在地窖里弄出声音来,而她粗重的呼吸使我仿佛感受到了灯光一样,我得到了鼓励,便爬下地窖,顺着那粗重的呼吸摸过去。因为黑暗带给我的恐惧,我几乎是直扑进了她的怀里,我将她紧紧地搂住了。她没有躲开,反而将我搂住了。那种很好闻的香气更浓了,仿佛猫蹄蹄花的味道,又仿佛是金盏盏花的味道。我将她搂得更紧了,她的身子在我的怀里像条小鱼一样扭动,那样的柔软,挺起的胸脯随着她的扭动在我的怀里滚动。她的口里喷出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和脖颈里,使我的浑身痒痒。我贪婪地吸着那香气,由于挨得太近,似乎这香气还有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我被这香气淹没了。这香气唤醒了我对她身体的美妙的想象与认识的渴望,我想起不止一次地听到父亲与母亲之间弄出的声音。因为父亲即使是睡觉也将我带在身边。我将她抱了起来,拼命地箍紧她,我要将她箍进我身体里去。她哼哼了两声说你要勒死我呀。我抽出手来,去解她的衣服,可是她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想要抽出手,可是手却给她抓了个死。我们就这样搂着站着,她身上的香气就那样裹着我。汗水让我们几乎粘在了一起。直到先生的教鞭在桌子上啪啪拍得直响的时候,我惶惶然从她的怀里逃了出来,逃出拐窑去了。

好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见了红杏都不敢抬头了,倒是红杏来来去去自自然然,只是她瞥过来的目光划过我时的感觉越来越深了。自此之后,红杏一来,只要母亲不在,我们就开始玩藏猫猫。妹妹要在,也喊着要玩,我们就一起玩。让她们俩藏,我来找。她们是不会藏到一起的。妹妹藏下,我从来都不去找。我就径直到地窖里来了,抱紧她。人们骂灵气的女人,总是爱用“狐狸精”这个词,因为狐狸精能摄走人的魂魄。从那时起,我的魂魄就给她勾走了,天天都想见她。到了农忙的时候,红杏一连多日不见,我就精神委靡,魂不守舍。

这连父亲都看出来了,有一天,他对母亲说:“宝根是不是给吓着,魂丢了,有些不对劲,总是发呆发痴。要不要请‘小神仙’来叫叫魂?”母亲说:“哪会的,整天有人跟着。儿娃子,别把他惯得太娇气了。长大了要独当一面的。”又说:“他大了,心里有时会想些事的。”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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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越来越会享福了,隔一段时间,就要到裁缝店去,看过衣料,给我订做衣服后借机给她也订做一两套。她每天都要换身新衣服,然后在红杏的服侍下,过足了大烟瘾,洗漱一番,就走家串户了。更多的时候是到王英的家里去显摆,家里是一刻也待不住了。不过,红杏陪着她到了王英家或是别人家之后,她就会把红杏使回来做活。我们就藏猫猫。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事情,她照例钻到地窖里去了,我就那样扑进她的怀里去了。在黑暗中,我因为懦弱而产生的羞怯减轻了不少。不过我还是懦弱,手不老实,她只要拧一下,就老老实实的了。

她的身上那股香味似乎是永恒的。我以为所有的女娃身上都有香味,我就问:“你身上怎么总是有香味呢?是不是所有的女娃身上都有香味呢?”她笑笑,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傻子,你妈身上有香味么?你那些姐姐妹妹身上有香味么?”我摇摇头。因为我第一次闻见她的身上有香味的时候,回去把几个小姐姐和妹妹的身上闻了个遍,就是没有香味。她又说:“那我的身上怎么会有香味呢?我又不是花。”可我分明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了呀?于是我又把鼻子埋到她的身上去闻,闻了好久,说:“不信你自己闻呀,真香哩。”她咯咯咯地笑着说:“是啥香味呢?”我又闻了闻,说:“像猫蹄蹄花的香味,又像是金盏盏花的香味,还像是你身子的香味。”她又在我额头指了一指头说:“嘻嘻嘻,我身子有香味?”有一次,当我再次追问她身上为啥会有香味时,她说:“天生就有的。”于是我就不再问了,只是闻,一遍一遍,贪婪地闻。她说:“你不会采上些猫蹄蹄花、金盏盏花来闻?”我说:“在你身上闻到的比那些花更香。”后来,我又去闻几个姐姐和妹妹的身上,她们十分反感地骂我说:“才十四五岁的人,就不学好了。”可是她们身上就是没有香味。后来,我再问她的时候,她还是说:“天生就有的香味。”后来,她告诉我,她晒了许多猫蹄蹄花、金盏盏花,在洗衣服时,先把猫蹄蹄花放在水里面,泡上一阵后再洗,水就有了香味了,把花瓣捞掉之后,洗出来的衣服也就有香味了。她还红着脸告诉我说,有时候她洗身子时也这样洗。我笑了说:“你真聪明。”她说:“不能告诉别人,要告诉别人,我就不让你闻了。”

她比我矮一头,我就将她抱了起来,她的嘴巴碰在了我的嘴巴上。我一下子就吸住了。她的小舌头像一只火苗乱窜,嘴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我像一个吃奶的妹妹吮着那小小的火苗。就在这一刻,我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控制了,整个身体崩溃了,一种山塌地陷般的崩溃。一股热流过后,我便觉得裤子上湿乎乎的。她当时惊叫了一声说:“你把尿尿到我身上了。”我羞愧地推开了她,从地窖里上来,我给了她两个银圆。她不要,我硬硬地装进了她的口袋里。当我的手伸进她的口袋里时,才发现她的口袋里还装着猫蹄蹄花和金盏盏花。2

或许因为家远,或许因为酬劳,一个先生教上一年最多两年,就走人了。先生换到第四个的时候,我对先生已不像以前那么讨厌和害怕了。先生让我写上一两个时辰的字,然后去背那些文章。我只要拿着书本出去说,先生,我背书去了。他就挥挥手。开始还检查,到了最后也不检查了。几个和我一起念书的,也是今天来了,明天不来了。他们不来的时候,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和红杏藏猫猫。

我和红杏不再躲到那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去了,红杏就在我母亲的西厢房里等我,而我再也不害羞了,再也用不着凭借黑暗来掩盖我的懦弱和胆怯了。我会一进门就将她揽在怀里,然后抚摸她。我从摸她的手、脸、胳膊开始,一点点往里摸。我害怕太快了会引起她的反感。她十分绵软的倚着我,把脸偎在我的脸上,任我抚摸。我会不失时机地咬住她的嘴唇,咬住她的舌头。我第一次摸到她的乳房时,她哎呀了一声,推开了我的手。但她弄不住我的手,还是让我摸了。当我的手进入到她的腰部以下的时候,她果断地推开了。我试过好几次,她都迅速而果断地将我的手拉了出来。我就紧紧地搂住她,咬她的嘴唇,咬她的舌头,我身体在紧贴着她的身体蠕动,不久我就山崩海溃了。她推开我说:“你又尿到我的身上了,你咋一搂我就夹不住尿,是不是有啥病?”我脸就红了说:“那不是尿。”她说:“那是啥?”我说:“我说不出来,反正不是尿。”她脸上立刻红云飞渡。我把她抱在怀里,她捏着我的手,搓摸着说:“你的手真绵,比女人的手还绵。我的手啥时候能像你的手那样的绵就好了。”那是一双下苦的手,已经到处是皴裂的纹路。我的姐姐们手都是这样的,我的母亲的手也是这样的。我又咬住了她的舌头,拼命地吸吮着。她硬硬地从我的嘴里抽出舌头对我说:“你能让我的手像你的手一样的绵么?”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就问:“我怎么才能让你的手和我的手一样呢?把我的手剁下来换给你吧。”她就不说话了。从怀里掏出一双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鞋垫子给了我,就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我看着她说:“咋就走了,我娘还没回来呢。”她也不说话,就那样一跳一跳地走了。因为衣服有些小,她的屁股就圆乎乎肉墩墩的,有些往上翘,这使得她走起路来就更风韵一些。她长大了。

有一次,在母亲的房子里,我的手再次探入进去向下游动的时候,她阻拦着,然而,我不再那样小心,我很用力,她最后放弃了。我抚摸到了那里,那里毛茸茸的,当我摸至那个地方,全身都着了火,那种燥热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疯狂了起来。我拼命地扒她的衣服。没有想到她那么有劲,一把将我推出老远,以至把她的裤带都拽断了。她提着裤子跑到外面,接好了裤带,脸色红扑扑地看着我,忽然说:“你娶了我吧,我整个的身子都是你的了。”说完她看着我,那目光让我感到炙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在我的这一生中,我很少说过像样的话出来。这事是我能说了算的么?她说:“你做得到,你只要想娶我就能做到。”说完之后,她一扭头就跑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开口提出这样的事并不容易,因为慌乱,我没有看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听到她的心跳得像有一只小鼓槌敲打着。我木然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她跑动的姿势表示出憋着一口劲的意思。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划了我一眼,那眼光比刀子还尖利,然后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消失在院墙外面。

和红杏向我提出来这事一样,要我向父母提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七姐死后,我变得更加懦弱,不敢再撒泼耍娇。一个懦弱的人,一定是一个羞怯的人。虽然家里没人敢惹我,都叫我“惹不起”,但骨子里的懦弱与羞怯使我非常的怕事。这使得妹妹稍大一点都可以控制我,她动不动就恐吓我说小心我砍掉你的手,小心我割掉你的耳朵。我就不敢做过分的事。

这件事成了压在我心头的一个磐石。我的家在村子里无疑是个人人都想进入的天堂。有许多人给我提过亲,父亲像挑牲口一样挑来挑去,最后都否定了。人有了钱,便拥有了近于苛刻的挑选的权力。红杏说的没错,如果我当时提出来并坚持的话,红杏会十分顺利地走进我的家门。可是,我却连提出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当时我没有想到的是红杏之所以忽然提出此事来,是因为她的婚事也迫在眉睫了。只是她并没有看出我那与生俱来的该死的懦弱。

母亲越来越会摆身价了。不知从哪里新学了一手,母亲开始无论走哪里的时候,都要让红杏陪着。红杏伸出胳膊来,她的一只手搭在红杏的胳膊上,走街串巷。后来我想,想想大概是母亲到四舅家住了一段时日,从城里官太太那里学来的。事实上,母亲根本用不着别人牵着她的手走路。虽然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可是我出生前的劳作,让她的身子骨很结实,走路连个拐棍都不用拄,可她偏偏要红杏伸出胳膊搭上她的手。她去之后,不再让红杏回来。她和人说话,红杏就得站在她的旁边。她从人家的炕上下来,红杏得把鞋给她穿上。她越来越看重这些了。红杏就整天得陪着她。这让我无法忍受,可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红杏每天到了我家,就故意一步不离地跟着母亲,或者一直找活做,似乎忙得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我能想出来,她自鼓足勇气对我说出那话以后,就期待着我对她说我一定娶你。她心里明白,如果我要娶她,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不然的话,就是母亲让她陪着,她也可以找出一个理由跑回来和我相处上一阵。她很聪明,合情合理的理由她是能找得出来的。可她哪里知道懦弱让我到了连开口提出这事来都很难的地步。我鼓了几次劲,可还没走到父亲面前,那劲就先泄散了。3

最后一位先生离开,私塾就不办了。父亲说我该歇歇了,人总不能一辈子操心吧。他把头往下垂了一点抵在我面前对我说:“你看爹这一头白发,爹不能陪你一辈子啊。”父亲通过一位马客从凉州买回了一匹雪白的儿马。凉州出汗血马,是出军马的地方。从凉州买马不是为了耕地,而是为了骑乘。一个有声望的财主家,大都有汗血马,那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马拉回来的那天,就拴在院子前的那棵大榆树下面。它身材高大,魁梧,块状的肌肉像隆起的岩石,全身纯白色,只在脑顶有一撮黑毛,非常醒目,像一只眼睛。那是一棵已有百年高龄的大树了,硕大而茂密的墨绿色树冠与纯白的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马仿佛玉石雕成一般晶莹剔透。人们都围着那马啧啧称赞。马站在那里,英俊、威武,精神抖擞,仿佛在接受检阅一般。它甚至有些傲慢,高昂着头,两只尖而小的耳朵端竖着,肌腱与筋脉从那洁白闪亮的绸缎一样滑润的毛皮下显露出来,匀称、结实、流畅,齐刷刷的长鬃从脖颈的一边披落下来,像春柳纷披的柔枝或少女长披下来的秀发。它不时地高仰长颈长嘶一声,那声音洪若钟鼓,整个村子都回荡着它的嘶鸣声。人们都向后退一下,仿佛一个旋风刮过。

看了一眼,我就喜欢上这家伙了。可它太高傲,我不敢靠近它。父亲就让长工扶我上马,牵着走了几圈。父亲说:“你的马,必须让它熟悉你,熟悉你的气息,熟悉你的声音,知道你是它的主人。”又说:“马是通人性的,在牲口里面最聪慧。你自己熟悉它吧,一手骑出来的马最忠实。”这我知道,父亲的枣红色儿马对父亲百依百顺,可是对别人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把人从身上掀下来,包括我在内。父亲说:“你给它取个名吧。”我说:“爹你取吧。”父亲说:“你是读书人你取吧,它以后跟的是你。”我想想说:“就叫小白龙吧。”父亲就很高兴,父亲的枣红色儿马叫“火焰驹”。

于是,每天早晨,拉着它去田野成了我一段时间内必须做的事,而且是我喜欢的事。因为有一天,好容易盼到母亲不带红杏出去,我将红杏堵在了母亲的房里,我想对她说的话好多好多,可是,我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从嘴里吐出来的是一声声长长的叹息。她好像是在拒绝我,却又仿佛在迎接着我,她将自己放置在随时可以逃出门外的窗口边。现在想来,她是在等着我的一句话。可是我却连一句她需要的话都说不出来,哪怕是欺骗的话。我浑身燥热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着了火,我的呼吸似乎被巨石压迫着,当我强行搂住她的时候,她却大声喊起来,我被吓出一身大汗来。就在我一惊一愣之间,她已经逃之夭夭了。到了很远处,她回过头来看看我,然后抹着眼睛走了。从此,红杏见我之后,好像不认识一般。我受不了,我在家里就会想她,见了她,她却冰冷如霜,我想有个事做。

清早,露水中的村子在鸡啼声中忙乱起来,太阳从龙山上含着嫁娘的娇羞升上来离开山畔,我就把“小白龙”从圈里拉出来,向田野走去。一出圈它总是仰头对天长啸一声,然后打几个大大的喷嚏出来,便开始将自己的身体往长里拉,似乎每块肌肉都在用力往外扯,前腿与后腿扯得那么长,脖子也往前伸拉。骨骼筋脉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那样清脆有力。

阳光柔柔地从高空泻落下来,每个草尖都顶着一星一点的阳光,像佩戴着上好的玉饰一样,每株草经过一夜潮气的滋润都显得特别精神,直挺挺的竖着,每个叶片金箔一样闪亮,鲜嫩无比。花儿顶在草尖上,摇晃着小脑袋,艳艳的,整个草地上珠光宝气,显得十分华贵。一些虫子开始鸣叫,各种叫声不像正午时那样的混乱嘈杂,而是单纯而有规律的卖弄,比赛似的,都很谦让,你鸣罢我登场,清脆而婉转。鹧鸪、野鸡、鸽子、鹞子、老鹰在天空振翅飞翔,兔子、田鼠、黄鼠狼等在大地上奔窜,狐狸站在山峁之上,抛一个媚眼过来,然后远遁而去……草地富有而华丽。

我拉着“小白龙”踩着米黄色的阳光走向绿色的草地,当劳作的人们把目光投向我和“小白龙”的时候,我骨子里涌动着兴奋与自豪,甚至有了出征或者远行的感觉。因为“小白龙”就在我的身后走着,它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威武而遒劲,两只小耳朵特别精神地竖着,蹄声清脆,富有节奏,整爽的长鬃挂满阳光。它不像那些犁地的马或者骡子,走路的时候总是低垂着头,嗅着地上的泥巴或尿痕,耳朵像煮熟了的牛筋,软兮兮地耷拉下来,步子散乱而疲惫,总是往旁边的庄稼地里扑,叼上一口庄稼,非要你用鞭子不停地抽打才能上路。

进入草地,“小白龙”长嘶一声开始吃草。它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草叶草茎,嘴巴像一把镰刀,不是追撵着高草,而是齐刷刷一下一下割过去,它身后的草地总是那样的整齐。它绝不吃回头草,就像一位细致的庄稼汉收割粮食一般,非常自信割过去的地方没有落下一粒粮食。它一路吃过去,连同明媚的阳光一道吞进肚子里去了。但是不吃花,到了花跟前,它会闻上一闻,然后绕过去。因此它经过的草地总是鲜花灿烂。

晌午时分,阳光开始暴晒起来,虫子不再像清晨那样卖弄自己的歌喉而烦躁地乱叫,仿佛是对酷热的控诉。这时间那些马蝇、牛虻被饥饿从阴湿的睡眠中唤醒开始围绕着大牲口和人活动。被它们叮咬过的地方立马就肿起一个指头蛋大小的疱,奇痒无比。牲口们遇到这些东西是既恨又无可奈何,甩尾乱扫,趵蹄踩踏,转圈喷咬,甚至奔跑腾跳。那种慌乱,那种恐惧,滑稽而又狼狈。整爽的草地不一会儿狼藉一片。而“小白龙”则在虻蝇来后,并不轻易甩尾,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仿佛训练有素的杀手,把准时候,一尾扫过,马蝇、牛虻便雨点一样落下来。“小白龙”吃饱之后,不像其他的马横卧平躺,伸着懒腰打滚,将全身弄得脏兮兮的,毛也锈在一起,与炕上铺的浸满尿迹汤渍的毛毡没什么两样。它总是昂首挺立,看着远方。我想远方到底有什么呢?除了山还是山。偶尔它卧下来也是四条腿着地,趴在那里。因此它的身上总是爽净的,毛总是雪白雪白的,远远的就能看见它英武的姿态与高贵的颜色光芒四射。

中午,我拉着“小白龙”往回走,其实,我不想回家,即使是在这原野上度过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我也不愿意回家。我已经不愿意待在家里了。当然,一方面是我深深地迷恋上了这匹马,它带给我一种新的东西;另一方面是红杏故意不理我,我虽然是个懦弱的人,但却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她!因为我见了她就备感折磨。4

二喜是我们家的老长工,二喜和他爹一样,一年四季为我们家放羊,兼喂“火焰驹”。他对“小白龙”简直是痴迷极了。二喜看着“小白龙”,说:“少爷,你说它是咋长的啊,比老爷的‘火焰驹’还精神。”我说:“它就那样长的啊。”二喜说:“这样的马,放在我们这山窝窝里,可真是憋屈了它。”我说:“为啥?”二喜说:“它展不开脚呀,如果在东塬上,它一定会像风一样,像闪电一样。”我说:“是吗?”二喜说:“那是肯定的。”

东塬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大塬,大得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大。它辽阔、健康、丰富、壮美,因为地势相对较高,气温低凉,相对湿润一些,马苋、冰草、臭蒿、灰条、牛耳朵等长得十分旺盛,有半人多高,猫蹄蹄、俏姑姑、鸡冠冠、马兰等花无比艳丽。整个草地洋溢着醇烈的香气,每个叶片都充满了精神,遥远的地方闪动着水雾一样的东西,大地呈扇状放射开去。风一吹整个草原就像水一样涌动。塬畔上种了些许的胡麻和油菜,正是胡麻淡蓝色的花的宁静和油菜艳黄色的花的奔放漫卷着山塬,使山塬显得那样的壮美气派。鹰在上空盘旋,鹰使天空高远,使太阳渺小,使草原宽阔,使遥远的山峦磅礴……

二喜的话没错,“小白龙”就该在这样的塬上驰骋,我们拉着它向着东塬而来。一上塬,“小白龙”就亢奋起来,不看脚下茂盛的青草,而是望着远处,蹄子在地上刨着,像壮汉敲鼓一般有力,大地在它的蹄下颤动。它高仰着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用力地攀向天空,站了起来,鬃毛立时飞扬起来,尾巴直伸,与脊背形成一道端直的平线,似乎每根鬃毛都充满了力量。它一声长嘶,箭一样蹿出去。仅仅在我一呆一愣之间,它已经在十几米之外了。“小白龙”奔驰起来,鬃毛飘逸。前蹄与后蹄扯在一道线上,扬起的下颌努力地向前伸去,身子拉得那样的舒展,比平时长出几倍。浑身所有的部位都在努力向前,那尾巴像拖着的一个扫帚。草地上像卷过一道旋风一样,将草与庄稼扇开一道扇子形状,它的蹄下扬起一道淡淡的尘带。那不是在跑,而是在跃,不是在大地上,而是在天空中。

塬虽说平整,也只是相对的,是一截一截的平整,这种平整实际是起起伏伏的平整,平整与平整之间有梁峁谷壑,只是平缓一些。它像一只雪色的狐狸背负着阳光在奔驰,倏而出现在一个梁顶,倏而又隐入一个壑谷。时隐时现,时现时隐,越来越小了。

我和二喜都惊讶地呼叫着,在我们的呼叫声中,它已经消失在我们的目光尽处。那仅仅是刹那间的事。当我从“小白龙”奔驰带来的兴奋中清醒过来时,“哇”地一声就哭了,我想它一定想念离开的地方了。它已经去得无影无踪了,二喜哆嗦着说:“它不会不回来吧?”我流着泪盯着远方。二喜说:“少爷,你别担心,它会回来的。”我有什么担心的?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我想哭了。我的眼泪迎着风在飞。

忽然,二喜喊了一声:“少爷,它回来了,你看。”果然“小白龙”出现在一个峁顶上,打了个站立之后,箭一般向我们这边驰骋过来。它像狐狸,更像一只豹子,在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峁顶,它又打了个站立,长啸一声,直直地扑将过来。我们都吓得往开躲去,怕它刹不住。可是到我们站的地方,它四蹄像钉耙一样抠进土里,铲起的土块四处飞溅,然后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浑身的肌腱岩石一样隆起,血管像秋日肥沃的土地里爬满了粗壮的蚯蚓,一道一道从那光滑的皮肤中突显出来。又是一声震撼东塬的长啸,稍时浑身舒展开来,嗅嗅我,又舔舔我的手背,这才吃草去了。它浑身流着汗,豌豆大的汗珠蘸着阳光一滴一滴落下。“啧啧啧,它要用多大的劲儿才能停住?你看这蹄窝,有老碗口那么大,这么深,像是镢头刨出来的一样。”二喜说,“凉州出的马专门是训练打仗的,为了停下来,有的马把腿都折了。”我抹了两把眼泪说:“这么大的塬,它这么快就一个来回,它能跑多快?”二喜说:“要是在大草原上,它一个时辰能跑二百里。”二喜懂马,来我家放羊之前他往口外跑过脚。

薄暮时分,狗尾巴草在习习晚风中赶羊儿一般将草地摇曳成一片梦幻般的洁白。“小白龙”跟着我,十分随意,我快了它也快了,我慢了它也慢了。它不时长嘶一声,山塬就久久不息地回应着。我骑着它有一种行走在水里的感觉,一漾一漾的。它走得稳而快,仿佛是要上路远行一样,眼睛总是盯着远方。

我在想着如何对父亲撒谎,毕竟我一个人走出了村子,而且走到了离村子二十多里以外的地方。然而,当我走进村子的时候,父亲竟然十分高兴,他说:“儿啊,你长大了。”我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不知道,其实我的父亲一直是尾随着我的。

从此,我便恋上了去东塬,虽然离村庄很远。“小白龙”对东塬是痴迷的,走向东塬就像上战场一样雄武。一上塬,它每块肌腱都会隆起,每条筋脉都会炸响,它把东塬当成了草原。父亲派二喜陪我,在他的讲述中,我对草原的气息有了认识,那是平展的大地上牧草青翠鲜花开放混合出的浓郁的香气组合成的气息,狗尾巴草梦一样摇曳着铺向云白水亮的蓝天。“小白龙”的奔驰让我产生了骑它驰骋东塬的向往。在那样奔驰的马背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在二喜几个人的鼓动下,我跨在“小白龙”的背上,它立刻两耳高竖,像是在等待着起跑的命令。我一抖缰绳,它一声长啸便驰骋起来。那起步就是一跃,而这一跃已在十几米之外了。那长长的鬃毛,全往背部飘来,却并不贴在背上,整齐而不蓬乱,仿佛给梳子梳理过,一根一根都像在奔驰。立时我就觉得两耳呼呼的,仿佛刮起了疾风,而此刻整个山塬上一点风都没有,仿佛那风是从那鬃毛中卷起来的。整个东塬呈扇面展开,草和庄稼模糊成一片绿海,飞速往后流动。它不是在跑,而是在飞跃,一起一落的,稳健、飘逸、洒脱。它在跃起而落下的那一刻,你感觉它不是落在坚硬的大地上,而是在水上云上一般轻柔,一点都感觉不出震颤来,而那起落的蹄声,却分明是落在了金属之上,清脆、刚劲、有力。

我将身子紧贴着“小白龙”的背,因为我感到它掀起的大风会随时将我叼走。它的奔驰让天空盘旋着的老鹰感受到了召唤,它贴着追随着我们疾飞,

从马背上下来,我和它都已是大汗淋漓。二喜恳切地对我说:“少爷,能让我骑一次吗?”我点点头,他便走向了“小白龙”,可是他刚刚上背,“小白龙”一个尥蹶子,便将他抛出一丈远。二喜哎哟哟地从地上爬起来说:“日怪了,我就不信它不驮我。”可当他再次走向“小白龙”的时候,“小白龙”竟然又踢又咬的,二喜近都近不了它。二喜无奈地说:“少爷,它认下你了。”

父亲对我熟悉“小白龙”的过程十分满意,他拍着“小白龙”的脊背和屁股说:“儿子,你该知道你有多少土地了。”父亲骑着“火焰驹”,我骑着“小白龙”,时而策马徐行,时而催马疾驰。父亲腰间那个非常柔软的牛皮袋里的银圆,随着马的起落叮当个不停。父亲一身暗紫色袍子,我一身银灰色袍子。地里劳作的人们看到我们,都打过招呼。我们走出老远了,他们还凝眸而视。父亲用马鞭指着地上劳作的人,说:“看见了吗?他们都在给你干活哩。”

整整一天,我们仅仅跑了东边。第二天,我们又走了西边。从土地上回来,父亲把一个新的和他的牛皮钱袋一样的牛皮袋递给我,然后拿出十几个银圆来说:“把银圆装进去,挎在腰间试试。”我把银圆一个个装进了牛皮袋,然后带在腰间。父亲说:“走两步试试。”我就走了两步,牛皮袋里的银圆就叮当响。我停下脚步,父亲说:“多走两步,步子再大一些。”于是我就在地上走来走去。父亲笑着说:“钱是人的精神,该节俭的时候要节俭,该花钱的时候一点都不能吝啬。”从那天起,我就骑着那枣红儿马在村子里出出进进。有时候穿那身银灰色的袍子,有时候穿一身黑袍子,都是上好的苏缎面料。父亲还给了我一副和他一模一样的石头墨镜。

虽然我有了“小白龙”,奔驰起来惬意而舒服,仿佛奔驰的不是马,而是我自己。但那只能暂时缓解红杏带给我的痛苦。在“小白龙”带给我的快感与惬意中勉强地度过一段时日之后,对红杏的渴念重复涌动于心头,我才明白那种痛苦是无法排斥的。每当我骑“小白龙”出门的时候,红杏就倚着上屋的门楣,将目光投向我。可是当我看她的时候,她又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别处,或者干脆就走开了。我怅然地骑着“小白龙”走向我们家的土地。5

一个黄昏,我和父亲从土地上回来,洗过脸,吃过晚饭后,就坐在窗根下看衔着夕阳的二龙山。二龙山的一面金光灿灿,另一面却黑沉如铁。我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谈话。

父亲说:“宝根的婚事该着手了,我感觉浑身的劲越来越少了。”母亲说:“是到时候了。”父亲说:“得找个能帮他的,他有些懦弱。”母亲说:“我看红杏那女娃挺懂事的,人也长得水灵,我喜欢她那口整齐的牙齿。”我心里暗喜,迫切地等待着父亲的回答。可是父亲仿佛是要给坐在窗根下的我卖关子,过了好大一阵,父亲才说:“不成,她嘴有点大,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吞细糠,她长了个穷相。”母亲说:“也不全是那样,他大舅的女人嘴大得像个簸箩,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谁活得好?男人的命就是女人的命,跟上宰牲的翻肠子,跟上做官的当娘子。我看这丫头挺机灵的,做事很有心计,眼活。”父亲说:“唉,她家太穷了,娶了红杏,那一大家子人还不把咱拖累死了,他爹三个儿子都过了娶婆娘的年龄,一个都没娶,还指望着红杏给他换回个媳妇子来呢。”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也是,结了穷亲戚自己也就穷了,三天找这个来了,两天要那个来了,就是有个金山,也让他们挖穷了。”父亲说:“得找个能帮上他的人,我们都陪不了他一辈子啊。”我一听着急起来,我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几次口,吐出来的都是粗重的呼吸。“张堡子董寿有个女儿,几年都没见了,不知许人了没有。”父亲说。母亲说:“你说的是花头董寿的女儿春春?”父亲说:“就是。”母亲说:“你快去看看吧。”父亲说:“我想着他一结婚就把家业交给他。”

我转身走开了。这个晚上,我一夜无眠,一次一次给自己鼓气,想着第二天,最迟第三天就得把事情说明了。可是第二天我没说出口,第三天我还是没有说出口。第四天一大早,父亲就叫人备好了两匹马。出了村子我才知道我们不是要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而是要到张堡子去。我知道这是要去相亲了。我努力了几次,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张堡子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卧在一条东西走向的山下。依山而凿的窑洞,像一个个大张着的嘴巴。山上有一个高大的堡子,那是为防土匪而修筑的。有些许的树布在山坡上,星星点点地绿着。路上,父亲告诉我,董寿是个日能人,做事很有心计,他原来是给张堡子最大的财主拉长工的,现在他却成了张堡子最大的财主。又说,去是为了相亲,但是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就说是我们路过,进来讨口水喝。我看看父亲,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董寿叫长工把两匹马拉进去,说:“先饮了,再一个马给喂上二斤豌豆。”父亲抹下石头墨镜,忙说:“路过这里,来看看你,顺便讨口水喝,马就不用喂了,早晨喂过了。”董寿说:“你这是来看我吗?连门都不进就走?”说着就把父亲扯进了上屋。然后对着外面说:“春春,快收拾一下做饭,来贵客了。”父亲说:“喝口水就走,怎么连饭也吃上了。”董寿说:“一跺脚踏得南北二川动弹的程大老爷踏进门来,这是我董寿的福气,不要说是吃顿饭,就是摆宴席也是应该的。”父亲说:“真不吃了,还赶路哩。”父亲还要说什么,却已被董寿推上炕去,两个人就躺在炕上抽起烟来,董寿看看我说:“是宝根吧?”父亲说:“是犬子。”董寿说:“几年不见,一表人才嘛,长成大小伙子了。”不一会儿,春春就将鸡蛋摊饼、腌猪肉炒粉条、烫面油香和鸡蛋汤端了上来。董寿说:“尝尝,看看我这小女儿的手艺如何?”春春转身离开的时候,董寿又说:“这娃,见了你干大也不问好。”春春就脸一红,走到父亲跟前问了一句“干大你好”,董寿又说:“你干大和干哥哥难得来一趟,去把那瓶好酒拿来。”酒拿来之后,董寿又说:“给你干大和干哥哥斟上。”春春斟酒时,我偷眼打量了一番,大花眼睛,眉毛修长,皮肤还算白皙,两个脸蛋有着淡淡的粉晕,身材高挑。父亲从牛皮袋里掏出一个大洋说:“春春,过来,干大也没给你买啥,自己喜欢个啥就买个啥吧。”春春不接,父亲就不高兴了,去看董寿。董寿就对父亲说:“他干大,这有些重了吧。”父亲说:“这重啥。”董寿就对女儿说:“拿上吧,你干大的一片心意。”春春接了过去,她对父亲道了谢,显得很大方。吃过饭,他们又喝了一阵罐罐茶。回去的路上,父亲说:“董寿这个人精,已经看出咱们的意思了。”我说:“你咋知道?”父亲说:“他让女儿接了那大洋,不然,是不会让接的。”我点点头。父亲又说:“那女子你看了吧?”我红着脸没说话。父亲说:“这女子我看不错,眼睛会说话哩,人差不了。”又说,“精明了就好啊。”

红杏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了,有几次我想问母亲,却羞怯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一天,母亲在抽了两口之后,对父亲说:“让老王的小女儿红红来服侍我吧,他问了好几次了。”我说:“红杏不来了吗?”母亲看看我,那目光似乎在问我,但也仅仅是一瞬就闪过去了。母亲说:“她要嫁人了,是换头亲。”随后母亲又漫不经心地说,“在家里做嫁妆哩,她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她二哥都过三十了。”我心里一阵难过,但我的表现也只是将两只手捏得咯巴咯巴地干响了几声。父亲不耐烦地对母亲说:“让来吧,好像一天没有使唤丫头你就会死一样。”母亲说:“你现在盼着我死了。”又去抹泪,父亲就去了二娘的房间。母亲就又长吁短叹地落起泪来,嘴里不住地嘟嘟哝哝,我觉得烦,就走了出来。

红杏的婆家就是村子里王姓的一个屠夫。这个从十来岁就跟着爹宰猪的汉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屠夫,干瘦而矮小,一双罗圈腿,走路时中间都能钻过去一只狗。但他却能将三四百斤的大猪一只手提起来放在案子上。在我的印象中,屠夫手中总是提着一尺多长的刀子,动不动挥一下,就像天空打过的闪电,寒光闪烁,碰到什么就会发出铮铮的响声。宰猪不宰猪,屠夫都提着它,仿佛它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一如我脖子里的长命锁一样。

我们家的猪都是他来宰。我们家一年要宰三头到四头猪,因为料食好,个个都在三四百斤。

每年我家宰猪的时候,母亲不让我看,说是看了要做噩梦的。可我偏要看,因为我必须保证拿到猪尿泡。那是很好玩的东西。猪尿泡取出来之后,撕掉包在上面的一层油,腾空里面的尿,准备一堆细沙土,然后用个竹管套在尿泡口上,边吹边在沙土上揉,能吹一个西瓜大,扎住口可耍一个月。

他的一只眼睛瞎着,那是小时候他爹宰猪他跟在屁股后面,让猪一蹄子蹬瞎的,家穷,又一只眼,女人说不下。上天有好生之德,偏偏为他生下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妹妹。因此成就了两户人家。

红杏不再来我家,我整天觉得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几个先生先后给我留了一大堆书,我本来已经对看书有了点瘾,却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我在红杏家对面的山梁上转来转去,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狗,在候着一块骨头一样。可是红杏没有出来,她有几次看到了我,但是她转身进屋去了。我知道她从心底里把我这个男人彻底小看了。6

已是深秋了,到处是枯叶衰草,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内心痛苦得要命,可是我无法解脱。骨子里懦弱的人总是生活在被动之中。我骑着“小白龙”经过红杏家门前,只要遇上她,她一转身就不见了,像山坡上奔跑过去的狐狸,只给人留下一个幻影。

一天早晨,我的母亲在红红的搀扶下找王英的女人闲谝去了,父亲和二娘带着妹妹去了太石镇大舅家,冬毛下来了,他们送羊毛过去,顺便给二娘看病。二娘腿子疼,天气一寒,刮风下雨,腿疼的毛病就犯了,这两年越来越重了。这是坐月子落下的病。

我坐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无比烦恼。父亲安顿我到地里去盯着那些送粪的人,不要让他们磨洋工。可是,我却一点心思都没有。再过几天,红杏就要出嫁了。我还没有把话给她说明白。忽然我看见红杏一闪身进了院子。我看着她,说:“我娘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笨手笨脚的。她啥话也不说,径直进了娘的屋子。到了门口,剜了我一眼,我立刻得到了鼓励,跟着她进了屋。她忽然一反身,就扑进了我的怀里来。我紧紧地抱着她,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柔软,几乎要瘫在地上。我将她放到了炕上。她眯着眼睛看我。那双眼睛眯起来,就毛茸茸的,仿佛正绽放的猫蹄蹄花,又像刚刚出现在天空的月牙放射出淡淡的光晕。我抚摸她,她的身体迎合着我的抚慰。她的肌肤是那样的润滑,轻微地颤动着,花蕊般柔嫩的小嘴一张一张的,小脸愈发的红了,她呼出来的淡淡的香气轻轻地扑在我的脸上。我开始一件一件脱她的衣服,她没有任何的反抗,就那样任我一件一件脱光了她的衣服,即使是和县城福苑酒楼里顶着红枣的小馒头一样的乳房和那春天的草丛一样茂密的阴毛完全裸露出来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的抵抗,她始终那样眯着眼睛看着我……我是那般贪婪,那般放纵,那般任性,身上的汗水就像淋了大雨一样滴落。当我从那娇小玲珑的身上下来,我才发现她的泪水湿透了枕头。我跪在一边替她擦泪水,她却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扯倒在她的身边,头枕在我的胳膊上,幽幽地说:“让我在这里睡一觉吧,我好想在这样的屋子里睡一觉。”她就那样枕着我的胳膊真睡着了。即使是在我第二次爬上她的身子的时候,她仿佛还在沉睡,直到天近晌午时分,她猛然就醒过来。她对我笑笑,然后一件一件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了。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再没回头地走了。我们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不是太大。雪下得很安静,仅仅是为龙山罩了顶白帽子。我和父亲去了张堡子。我拿了几截子绸缎和一对玉石镯子。春春递给了我一双鞋,是她亲手做的,鞋底上纳着腊梅报春的图案,鞋垫绣了狮子滚绣球。我们在交换信物的时候,眼睛相遇了。她大胆地看了我两眼,便一扭身,匆匆走了出去。离开春春家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不知道藏匿在什么地方窥视我,我回了几次头没有看到。红杏窥视我时,我就能感觉出来。

回到家的晚上,父亲对我说:“你已经十八岁了,该熟悉熟悉家业了,爹陪不了你一辈子呀。”父亲这样说着,习惯性地在我的头上摸了一下。我感受到那手好沉。我说:“爹,累着你了。”这一句话,竟然说得父亲欷歔不止。他捏着我的双手,许久都没有放开。我装了一锅子烟,给父亲点上。父亲抽了几口说:“一过年,就把春春娶过来,你们小两口就当家理业吧。”昏暗的油灯下,我看看父亲,父亲确实有些老态龙钟了。

红杏要出嫁了,当那迎亲的唢呐声张扬地吹过村庄的时候,我的泪水迎着强劲的西风飘然而落。作为主东家自然少不了一份子礼,母亲最爱出席这样的场合了。父亲和母亲要我和他们一去,而且父亲说:“以后村里的大小事情你要参加,这村子以后都会成为你的,你是主东家,要树立威信啊。”我瞪了父亲一眼恶恶地说:“我不去,我不去!”最后我又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我!不!去!”这是自从七姐出事后我对家里人说得最重的一句话,父亲和母亲当时十分惊讶地看了几眼。可我掉转头走了。父母走了,我在母亲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燃烧着一般,我跑上了堡子山,盯着那个热闹的院子。我觉得我病了……

我真的病了。母亲吃完席回来,坐在我的身边说:“红杏那姑娘哭得像个泪人儿。虽说女娃嫁人时哭是哭喜气哩,可也用不着那么哭呀,把人哭得丑的,眼睛肿泡泡的,脸上的粉也冲掉了,花里胡哨的。”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叹息说:“也难怪,她嫁一只眼的屠夫真是可怜。她咋能不哭呢,凭她的人样儿,咋也得嫁个两个眼睛的。可那是她的命呀,人不认命咋行呢。嘴大家穷就是她的命呀!”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发现我没有反应,伸手来摸我,这才发现我烫得厉害。她立刻就像一只弄打了鸡蛋的母鸡,咯咯咯地大叫起来。

这场病我害了一个月,差点吓死了父母。他们都觉得我命里出了事了,因此“小神仙”就三天两头在我家里敲那个破锣,我满身都挂了他弄来的红布,院子里到处是桃木楔子。当然父亲也还是用“火焰驹”驮来了太石镇的老大夫。病回头了,父亲和“小神仙”头对头坐在灯下,父亲毕恭毕敬地问“小神仙”:“是不是跟订婚有关,那女子克我儿子。”“小神仙”配过我们的八字,又掐了掐指头,说:“那倒也不是,他们八字相配,婚姻主富贵。”父亲放下心来,和“小神仙”喝过几杯之后,又问:“您给算算,我想明年就把他们的事办了。“小神仙”掐指头算了算,又拿出一本书来翻了翻,说:“明年他们不能结婚,有白虎挡道。”父亲手中的筷子停顿在了半空中,对于父亲来说,“小神仙”的话就是圣旨,尽管他是那样的急需要我们结婚抱孙子,急着想把家业交给我,但父亲知道天意不可违,命里的东西是违背不了的。

红杏嫁过去后,我一直处在烈火焚烧之中。我脑子里全是红杏,房子里、院子里到处都是红杏。可当我定睛去看时,红杏却一晃没了。我想见到红杏,却又怕见到红杏。我只能远远地在山头上看着红杏的家。一想到她那刀刃一样划我的眼睛,一想到她浑身的香气,一想到她那火苗一样的小舌头……我在家里一刻都待不住,整天在那山头上转来转去,像一只狼盯住了一个羊圈等待时机一般。可我内心的懦弱让我只能在看见红杏家的那些山梁上潜行。屠夫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另家了。从那个老院子搬出来,搬到离村子较远的山坡上来。

每逢太石镇集日,屠夫都要去赶集。太石镇是逢三、六、九的集,刚结婚的一段时日,屠夫去太石镇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他只赶九的大集。随着年关到来,他连小集也赶开了。许多穷人家喂头猪就等着过年宰杀。屠夫还会走村串庄去宰猪。结婚了,日子自然就重了些。

我几次走下山坡,来到屠夫家门前,都没勇气进去。何况红杏没给我任何暗示。我出现在山坡上,红杏一定是看到我的,因为我总能看见她在院子里走动的身影。可她从没把目光投过来一次。一声莫名其妙的狗咬,我就会像一只狐狸或者狼一样,瞬间远遁,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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