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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05: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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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海东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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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晃荡的青春里逆光向上

在晃荡的青春里逆光向上试读:

第一章 绯闻

何平一边用铅笔摇着卡带,一边想着恼人的官司。

他的铅笔盒里总有些粗细不等的铅笔、圆珠笔和钢笔。前两者是专门摇磁带用的,通常一盘卡带听完,为了节省电池,就抠出来,将笔捅进去,以一种藏族同胞摇铃的奇怪姿势,将一侧饱满的深灰色带子转到另一边。这个过程比较耗时,好在他上课也不怎么听讲,老师在上面谆谆教诲,他在下面摇得虎虎生风。

钢笔一般是不能用来转的,否则一盘卡带摇完,手心会浸满蓝色英雄牌墨水。即便如此,他还是干过类似愚蠢的事,这要看方琦听歌的急切程度。何平摇好的卡带,多半都是给方琦预备的。他会不声不响把摇好的卡带放进方琦的桌洞里,然后看她用细白葱嫩的小手,把卡带压进随身听,“咔吧”一声,如子弹上膛。

何平的Walkman是最时尚的,超薄,电池扁平如巧克力,音质当然也是最好的。这与耳机的关系甚大。耳机首先不能太差,其次就是磁带,不能是盗版。盗版的价格低廉,包装粗糙,听起来有“刺啦刺啦”的杂音。当然也有质量上乘的盗版,防伪标志以假乱真,唯独逃脱不了何平的法眼,他可以凭借防伪标志在灯光下的变色程度来识别真伪。这种本事是天生的,方琦请教过一次,但被何平一句“传男不传女”给打发走了。

那是一个歌星崛起的时代,偶像们以唱片的形式被陈列于柜台,等待歌迷的选择与检阅。何平最喜欢挑唱片,他喜欢唱片风格迥异的封面,通俗也好,怪异也罢,无不由内而外散发出独特的个性。何平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骑着自行车,到音像店里逛一圈,哪怕什么都不买,也很满足。

何平是一个非常容易满足的男生,除了学习,基本上,只要他想成为哪一种人,他就可以做到。比如方琦喜欢黄家驹,何平就能把粤语讲好,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有一次,他去超市,买了很多水果,临出柜台时忘了拿,收银员就轻声提醒:嘿,凤梨!何平马上回应: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何平愿意为方琦做的,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变成黄家驹。事实上,何平还是为方琦做了很多事的,比如抄作业,比如传纸条。只要是方琦的纸条,无论多远,何平都会发动各种关系,在各种“凶险”的课堂上准时送达。如果他当时审时度势,开一家快递公司,必能成为声名显赫的大咖。

何平不想成为大咖,他有更崇高的目标,和方琦一起建设社会主义。这是课本里说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和任何人一起成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这么一想,何平就把讨好方琦当成了一份事业,于是种种道路艰险,时时人情冷漠,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方琦和何平同桌多年,这个习惯也保持了多年,甚至她的一个眼神,何平就能判断出她想要听哪一盘卡带。比手心浸满蓝色英雄牌墨水还要倒霉的是,有时会遇上圈数超长的卡带,仿佛总也摇不完,右臂在空中机械地画圆,直到酸麻为止。那样的情况只遇到过一次,卡带是雅尼的音乐会,忒长,少有的货真价实。

庆幸的是,方琦今天并不想听雅尼,她甚至没有听歌的兴致,最后竟哭起来。

方琦的哭声不大,却仍引来不少目光,目光如箭,嗖嗖掠过何平的两耳。他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向他冲来,排山倒海,抬眼望去,正好和蛮子四目相对。蛮子的眼睛里冒着火,鼻子里喷着烟,身子一起一伏,好像随时都要弹射出去,在空中翻几个跟头,随便抽出把武器,就把何平灭了。

何平低下头,他倒不是怕蛮子,比蛮子更可怕的是官司。

他仔细回想那天下午发生的事。那是放学时间,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方琦。方琦听着耳机,何平活动着已经僵硬的右臂,雅尼在随身听里激情澎湃地指挥乐队。他们不知道,整栋教学楼里已经没有学生了,清校的老师正逐一排查教室,准备最后锁门。也是巧了,清校的老师经过教室的时候,方琦的耳机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何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便松了下裤带。

注意,这个细节很重要:方琦俯身蹲下,而何平正在松裤带。这两个镜像重叠在一起,就显得十分暧昧了。不仅是暧昧,简直有些大逆不道。清校的老师当即一声断喝,结果是迎来了方琦惊慌失措的一张脸。更糟糕的是,何平的手一哆嗦,本就松散的裤带当时就垮了下来……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件事发生在改革开放没几年的中国校园,可想而知,掀起了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被人发现时,男主角竟在不紧不慢儿不慌不忙地捯饬裤腰带。这是所有猜疑的焦点,很多人试图挖掘背后的猫腻儿。他们先后数次被请进办公室,不厌其烦地讲述那一幕。为了保证捉奸成功,他们被拆开,分别讲述,然后被组合,当面对质。除了何平和方琦,几乎没有人相信,那就是巧合。

你要知道,老师说,作为一名女生,干这种事情是相当吃亏的。

方琦低头站立,腮边挂着晶莹的泪,这极有可能被认为是理亏的表现。

我想提醒你的是,老师又说,我不想看到我的学生,大着肚子走出校门。

方琦泪奔着夺门而出,差点儿与何平撞个满怀。

我希望你可以讲实话,老师盯着何平,你们干的好事是被亲眼目睹了的。

可是,何平说,我也仅仅是松了下裤带啊!

尽管如此,关于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还是演绎出很多精彩的版本。那些版本里有如下几个关键词:空教室、方琦、何平、裤带。

何平一边用铅笔摇着卡带,一边想着恼人的官司。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动作是多余的,因为方琦似乎不打算再理他,也就不会再听他摇好的卡带。正在发愣的时候,何平突然觉得后面有人在戳他,是刘美丽。刘美丽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上学多年,先后与多名异性传出过绯闻。也许是何平的爆炸性新闻,让刘美丽认为,他在本质上和她是一伙的,骨子里都是风流倜傥的人物。

刘美丽用很挑逗的眼神看着何平,然后递过一本书,说,这里面有我不认识的单词,麻烦你帮我看看?

何平很疑惑地接过书,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整页的“i”。

赤裸裸。这是何平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他对刘美丽早有耳闻,传言中,“刘美丽”这个名字都带有传奇色彩。据说,刘美丽的母亲在刘美丽刚出生的时候,在给女儿起名字时颇动了些心思,斟酌再三,决定给这块宝贝疙瘩起名为“刘美丽”。这样的好处是,以后但凡提到刘美丽的母亲,别人总会说:美丽的妈妈……

何平把那本写有整张“i”的课本丢给刘美丽,他用眼角的余光,发现方琦向这边瞅了一眼。也只是一眼,让他如坐针毡,好像他跟刘美丽真有那么一腿似的。他感觉屁股下的凳子被狠狠踹了一脚,几乎让他跌倒,他猜想刘美丽肯定是疯了。他快速收拾好铅笔盒,踩着下课的铃声,消失在刘美丽怨恨的视野里。

他站着等了一会儿方琦,却不见她出来,就自己回家了。他预感到自己和方琦已经完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是很要好的关系,却敌不过一场风波。他把挂在脖子里的钥匙拿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就像在摇一盘卡带。他的父母工作繁忙,通常在家留了饭,就去上班了。何平摇着钥匙,直到他看到眼前站立着两个人,一个是方琦,一个是蛮子。

何平把钥匙挂回脖子,他看到蛮子的拳头,也看到方琦紧拽蛮子的手。

蛮子的突然袭击是其拿手绝活之一,凭这一手,他击倒过无数好汉。

他风驰电掣冲过来,一拳打在何平的脸上,何平就很配合地躺倒在地了。

方琦惊声尖叫了一声“哥”。

蛮子是方琦的亲哥。

这样的话,整个事件就不难理解了。何平和方琦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自认为的),而蛮子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黑暗力量。他凭借着扎实的打架功底,被公推为这个学校的头号老大,击倒过无数好汉,却唯独对何平手下留情,只是因为他的亲妹妹。而现在,流言四起,多数不明真相的傻瓜都在说,是何平将方琦强而暴之。尽管方琦试图澄清这一扯淡的传言,但效果似乎不佳——佳的话,何平也不会挨揍。

何平的左脸似乎肿了,连同左眼。何平挣扎着站起,摸一摸脖子上的钥匙,还在。那可是吃饭的家什。何平啐了一口唾沫,里面有血丝儿,很有些硬汉的意思。

何平说,你可能是误会了……

方琦再次惊声尖叫了一声“哥”,因为何平那句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捶倒了。

蛮子耀武扬威地看着何平,好似拳击场上即将获胜的一方势力。何平仿佛听他说了一句:㞞货。再次试图爬起的时候,何平已经感觉很困难了,他听到方琦在耳边喊:何平,何平。方琦是个好姑娘,知道善恶。何平不能糟践了这样的姑娘,他得站起来,还方琦一个清白。他趴着,他就是“㞞货”。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何平居然站起来了,他的鼻子里开始流血,血浸湿了他脖子里用来系钥匙的墨绿色绳子。蛮子往后退了退,通常情况下,还没有人能经得住他的两拳,今天是个例外。何平示意方琦不要扶他,然后一瘸一拐走向蛮子,他盯着蛮子的眼,很虔诚地说,你可能是误会了……

方琦第三次惊声尖叫了一声“哥”,你们就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何平躺在那里,决定要做点什么。于是把脖子上的钥匙拿下来。系钥匙的是一段墨绿色的绳子,他故意表现出挣扎的样子,并摸索到一块不规则的石头。强者是不会顾及砧板上的鱼肉的,所以,蛮子没有看清何平是如何将一块石头牢牢捆绑在绳子之上的。他确信何平再无还手之力,并打算将方琦拽走,远离躺在地上的那块“㞞货”。

何平说,蛮子,你看这是什么?

手中的石锁同时飞出。

他听到方琦的第四次惊声尖叫。

第二章 英格力士

何平始终认为,过于猖狂的人,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比如蛮子,他自认为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何平击倒就是胜利,可是他错了。

蛮子是被方琦扶着回去的,石锁打破他的前额,血很潇洒地喷溅四方。

何平那晚差点没吃上饭,石锁击中蛮子的时候,他很坚决地做出了一个决定——逃跑。直到回家,他才想起,脖子里的钥匙被用来当作了武器。接着返回,在茫茫夜色中寻找,许久才觅到沾满黏稠液体的石锁,他把它解开,钥匙挂回脖子。晚饭很凄惨,饭菜已经凉透,照例只好用开水泡了,又凑合了一顿。

比晚饭还惨的,是他那张已经变成猪头的脸,因为若干次被袭击的缘故,肿胀、发泡,和从前的何平相去甚远。院子里清风凉爽,大概对消肿是有利的,他搬个马扎,坐在那里,看从树上坠下的“吊死鬼”。“吊死鬼”被一根根细丝纠结,倘若剥开茧,会看到里面蜷缩的虫类。鸡是很喜欢这一类绿色食品的。

作为一个独生子女,何平是很孤独的。他没有姐姐,也没有哥哥,很多时间只能自己消化孤独。孤独是一瓶麦乳精,你不可能一口吃掉,只能一勺一勺往外舀。孤独是下雨天地上的浅流,你可以追踪它的脉络流向何方。

除了看“吊死鬼”,何平在孤独的时候还做一些事排解孤独。他可以看电视,但周二下午没有电视节目,屏幕上只有雪花,所以周二的下午,何平还是孤独的。他可以到河边看钓鱼,心情好了可以指手画脚,故意大声说着笑话,给鱼通风报信。他可以对着风扇发出“啊”的声音,如果风速很低,声音会被阻隔,听起来就相当有趣。

何平就是用这种“有趣”来对抗孤独,他当时还太小,不知道孤独是什么。他只知道,孤独就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数得清天上的云,指挥地上的蚁军。这后来成为他骨子里的一种东西,不把酒临风,一样可以宠辱偕忘。

就这样,他在院子里待了一夜,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巨大的“吊死鬼”晃晃悠悠悬在他的面前。突然,茧破了,蛮子从里面杀出来,脸上横竖着血渍。何平就是这时候醒的,墙上的木纹老式挂钟响了几次,吓跑了饭桌上啃食残羹冷炙的猫,也把他撵到了学校。刚进校门的时候,他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那种特殊的味道弥漫在校园上空,似乎浸了一夜。

迟到是个很可怕的罪名,何平因为这个罪名被勒令站在门外。班主任因为上次的风波对他还有阴影。班主任始终都想知道,何平和方琦在那个下午到底干了什么。何平伸头看了一眼方琦的位子,空的,心里不自觉就慌了。何平想,她肯定是去照顾蛮子了,她是蛮子的亲妹妹,真是个体贴的好姑娘。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头裹纱布的蛮子向何平走来。《动物世界》里,大型猫科动物准备向猎物发动进攻的时候,通常会踩着猫步,踽踽独行。何平眼前的蛮子,就是这个态势。何平在想是否应该逃跑,或者干脆跟他拼了,昨天的经历告诉何平,强者也并非无懈可击。就在何平准备耍阴招的时候,蛮子的手搭在何平的肩膀上,很沮丧地说,方琦自杀了。

方琦是昨晚喝的药,她精心挑选了学校这个地点,想用这种方式表示抗议。她本来没有这个愚蠢的念头,蛮子和何平的冲突让她意识到事情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蛮子是她亲哥,亲哥都不相信她,这世界也真叫人绝望。所以,她给蛮子裹好纱布,待家人入睡之后,提着农药瓶子去了学校。

也许是方琦的抗议起到了效果,蛮子终于知道他是错怪妹妹了,不然,也就不会将手温柔地搭在何平的肩上。何平和蛮子的敌对到此为止,因为他们都是只对方琦好的人。何平拉着蛮子,二话不说,让他带去医院。走的时候,班主任探出头,说,你给我回来!

蛮子背对着他,消失前,右手折到背后,剽悍地伸出一根中指。

每个学校都有不听话的学生,他们因为身体的早熟,四体强壮,思想超前。他们通常成绩很差,但情商卓越,深得异性欢喜。倘若一拍即合,就能在学校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们去的时候,方琦正在喝汤。很幸运的是,她对农药的味道不甚满意(也很难满意),喝下去不少,但接着就吐了。所以,当她被送进医院,只进行了简单的洗胃,之后的状态就比较矍铄了。她很惊讶地看着出现在病房门外的何平,更惊讶的是,他的亲哥——蛮子,亲热地将一只胳膊压在何平的背上。方琦说,你们……

何平说,铸剑为犁了。然后和蛮子相视一笑。

何平说,你怎么这么傻,万一那啥,可怎么办?

方琦就“扑哧”笑了,说,如果不傻,你们不知道要死磕到什么时候呢。

方琦说话的时候,嘴里的农药味就欢快地散出来。方琦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她对世上的浊恶有着本能的排斥,他们以后评价一个饭馆的卫生程度,通常是拿方琦吃过后是否拉肚子为标尺——比药监局还要准。

因为罚站,没有进教室,书包还在身上,何平就把它解开,拿出随身听。接着打开铅笔盒,拿出一根粗细适中的2B铅笔,将一盘卡带摇完,然后交给方琦。何平做这件事的时候很自然,一套程序下来,方寸不乱,气定神闲。方琦很感激地看着何平,突然问:刘美丽给你看什么了?何平一愣,说,英格力士。

方琦听着耳机,惬意地闭着眼,丝毫看不出这是昨晚刚喝过农药的。她甚至还有工夫打听刘美丽,如果知道那本书上写满了“i”,不晓得她会不会立刻翻脸。何平开始怀疑,方琦是否喝了农药,或是只沾了下嘴唇。她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智商颇高。何平看着躺在床上假寐的方琦,心想,这个姑娘不简单哪。

蛮子随后把何平拉出去,他们靠在医院刮了仿瓷的白色墙壁上,墙的下半部涂了绿漆,许是久了,剥落成一面癞子。蛮子掏出一包烟,弹出一支,示意何平点上。何平犹豫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就接过来。那是何平第一次抽烟,呛个半死。第二口烟就晕了,远处的护士倒立着S形向他走来。何平扶着墙,看着笑破肚皮的蛮子,说,你丫来报仇的吧?

他们探讨了那天的对决,比较了双方的优劣。蛮子的优势在于拼命,他给何平传授打架技巧,说,如果对方人多,也不必怕,你找准了一个,往死里打,其他人就会怕你。但是你记住,千万不要怕事儿,越怕,事儿就越会找上你。何平的优势在于投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还得感谢方琦,何平说,天天摇卡带,练出来了。说完,将烟头一弹,红星儿准确飞入两米开外的垃圾篓里。

回到学校,何平终于没能逃脱“政治教育”的厄运,一来罚站开溜,二来结交闲杂人等。这个“闲杂人等”,指的就是蛮子,他临走时亮出的那根中指让班主任十分光火。他说,这样的人渣,打着不走,撵着倒退,你却要跟他在一起。然后,又给何平描绘出一幅十分灿烂的未来景象:好好读书,读书好了就有好的生活。

那个年代,知识还能改变命运。恢复高考以后,“学霸”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相对公平的环境下考取功名。每个学校都有成绩拔尖的典型,普通人的灵光一现,通常都是他们的基本题型。这些人经过千锤百炼,通常都能考取理想的学校,名字用墨汁写在红色的纸上,贴在校门两侧“锦衣日行”。

何平很羡慕这些人,但并不迷信。他开始有自己的思想,对书本上的内容有了质疑的胆量。书是一定要好好读的,读书好了可能会有好的生活,但并不绝对。相反,倒是很多“学渣”,因为没有退路,破釜沉舟,杀猪杀出了名堂,搬砖搬出了豪强。

班主任的话让何平精神振作,“好好读书,读书好了就有好的生活”一瞬间成了何平的座右铭。他想,方琦的父母肯定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不然,这个丫头为什么那么卖力地学习?但是,问题又出来了,方琦的哥哥蛮子,似乎并不认这个理。何平想,蛮子以后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只会打架,教人学坏。

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某一天,当何平正在上课的时候,楼下发出一阵喧哗。这种喧哗最终导致教学无法进行,老师夹着课本走开,学生们挤到护栏,看到了站在校园中央的蛮子。他拿着一个大喇叭,高呼口号。内容是:义务教育我们已经付钱了,为啥还要捐款建楼?

捐资助学,是八九十年代方兴未艾的一场运动。其内容是,由学生掏钱“赞助”建楼,以兴百年大计。何平后来与很多同辈提及此事,大都义愤填膺,觉得当年这钱是肉包子打狗了。可是在当时,这绝对是觉悟高的体现,像蛮子这样高调反对的,少之又少。所以,蛮子很快就被轰了出去,而且一撵就没再回来——开除了。何平就知道,蛮子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似乎是天意,没过多久,蛮子的家里就出了事:他的父亲病亡了。

也就是说,方琦的父亲没了。

何平对方琦的父亲并不陌生,他是市棉纺厂的厂长,而何平的母亲,正是市棉纺厂的工人。在何平很小的时候,曾跟着母亲去过那个棉纺厂。它的位置很偏,周围有农田,不时有抽水的管子往蓄水池里补充给养。方琦和蛮子有时也在厂子里玩,只是厂子太大,没有碰面的机会。后来,彼此谈到父母,才会由衷地发出感慨:原来你也是棉纺厂的子弟!

棉纺厂在历史上曾经是炙手可热的国营单位,因所需技术含量不高,工作时可穿着白衣素冠,所以很受女生青睐。何平在母亲的棉纺厂里见过许多漂亮的女工,她们上班的时候戴着口罩,像一支神秘的安全部队。厂房环境嘈杂,即使站在一起,也彼此听不见讲话,所以那个年代并不盛产八卦。总体来说,何平喜欢那个时代的人,她们干净、开朗,明艳动人,是计划经济中难得一见的一抹亮色。

方琦的父亲是个好人,何平曾不止一次地听母亲夸赞其人品。也许是人品太好,遭到了猜忌,当厂子里少了些钱的时候,便有人怀疑是被“一把手”贪污了。方琦的父亲是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遭此猜忌,愤愤不平,终日酗酒,终于把身子糟蹋坏了。之所以提这件事,是为了缅怀一个好人,他在80年代权倾一方,却因为几句流言英年早逝。何平相信,他是一个清白的人。

市棉纺厂此后的境遇,也验证了何平对方琦父亲的评价。仅仅几年,国有企业市棉纺厂就濒临破产边缘。提及原因,何平母亲总会提到新上任的几个厂长,如何购买高级小轿车,如何低价出卖国有资产,最后到了连工资也发不出的窘境。即便如此,那些新上任的厂长仍然换车,而且一辆比一辆昂贵。这让市棉纺厂的工人愤怒,他们四处维权,却毫无结果。

方琦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变得情绪低落,郁郁寡欢。何平从此就经常到她家探望,渐渐和蛮子成了兄弟。何平说,你能为大家说几句公道话,而我们却不敢。蛮子就笑而不语。父亲去世后,蛮子就四处打工,补贴家用,开除离校对他而言,倒是个不算太坏的结果。他们家并不富裕,即使当厂长的父亲在时也如此。

何平家的境况也大致这样。当“下岗”这个词风靡全国的时候,发不出工资的市棉纺厂开始了“大清洗运动”,原本已被拖欠一年薪水的工人们愤怒了。在抗议未果的情况下,他们数次采取了十分极端的方式:集体卧轨。以期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

有一天,方琦和蛮子急匆匆找到他,问:何平,你妈在不在家?

何平说,不在,怎么了?

坏了,蛮子说,你不知道,她们去堵火车了!

第三章 刘美丽

方琦的母亲也是市棉纺厂的工人。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方琦和蛮子发现母亲失踪后赶过来找何平。

她们和许多人一起堵火车,后来惊动了高层,着手解决市棉纺厂的遗留问题。

这件秘而不宣的大事发生在国有企业的阵痛期,改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方琦的母亲和何平的母亲就成为了这种代价。她们终于下岗了。至于市棉纺厂里的高级小轿车,拖欠了一年的薪水,以及被挪用N年的养老保险金(这是后来才捅出来的),都不了了之。每当母亲在家唉声叹气的时候,何平就宽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你们堵火车也不专业啊。

那时候的课本里,已经出现了类似于市棉纺厂这样的问题,通常寻根溯源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总之,是想方设法让你明白,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历史的必然,不要螳臂当车。后来做试题,八股论述,让出谋划策,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何平大笔一挥:堵火车!当即被判了零分。

何平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变化的,之前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也很乖。后来就变了,经常逃课、上网,成绩一落千丈。何平的父亲是个司机,80年代初倒腾货运,后经高人指点去了单位,然后到公路局开车,渐渐混出模样。他没混出来的时候,何平在学校混得很好,等他混出来了,何平反而开始混迹江湖了。

这让何平的父亲非常气恼,在他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收拾了何平一顿。也许是父亲的皮带质量上乘,于是他很信赖,不顾裤子掉到脚趾的危险,抽出,在何平身上鞭来策去。为了配合父亲的良苦用心,何平象征性地呻吟几声,表示这真是一场成功的教育。等他放何平回校,何平便又接着逃课、上网,成绩就不是一落千丈了——压根儿连考都没考,哪来的成绩?

方琦对何平的变化十分痛心,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何平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何平当然也十分愧疚,自从在网吧“工作”后(和工作差不多了),何平是晚上“加班”,白天睡觉,几乎没有时间搭理方琦,摇卡带的独门绝学也快忘得差不多了。终于有一次,方琦在课堂上把何平弄醒,递了张纸条,上面写着:Why?何平在下面跟帖:因为它看起来很真。

也许看上去是很矛盾的,网络世界的虚幻,让何平感到的却是真实。何平在游戏里纵横驰骋,笑傲江湖,与南来北往的人称兄道弟。如果运气好,再加上小小的努力,有了装备,有了地位,他会被推上神坛,everyone跪于脚下,山呼老大。而在现实中,何平只能眼睁睁看着蛮子被开除,工人们为了可怜的工资去堵火车。而何平,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些话,何平不能对方琦说,说了她也不懂,懂了也未必透彻。他们是分属两个世界的人,她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认为“好好读书,读书好了就有好的生活”;而何平对这个世界的面目渐渐看清,认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纯粹就是一个美妙的狗屁。何平的父亲不懂数理化,他走南闯北颠儿颠儿的,最后居然还升了职,比大部分人过得都要好。

何平的父亲是一位彻彻底底的人生赢家。人生赢家的含义是,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机会来了。何平的父亲出生在一个十分偏远落后的叫“何家湾”的地方,和嘴里含着玉出生的“富二代”相比,他是含着土出生的。但是,这个略显糟糕的开头却很接地气。他当兵,学会开车和修车,改革开放初期就已经天南海北跑运输了。从当年留下的影像来看,何平的父亲已经穿上锃亮的皮鞋,戴着时髦的墨镜,手腕上明晃晃、沉甸甸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

当时,手表还是稀罕物,何平的父亲也是通过各种渠道才搞到一块。打篮球的时候,他就把这块手表戴上,举手投足间,轻而易举就能成为焦点,引无数少女竞折腰。时隔多年,何平的父亲早已记不清,他是为了打篮球而戴上手表,还是为了展示手表而打篮球。何平的父亲是一位有态度的人生赢家,当手表不足以彰显身份的时候,他委托远在四川当兵的战友,用火车运来一辆自行车。为了防止磕碰,自行车的每一个部件都用报纸裹好,从火车站卸下,剥开报纸的时候,分明有一种“宝剑出匣”的味道。

当人生赢家时时走在时代前列的时候,自然吸引了美人的关注。何平的母亲在80年代是标准的美女,她有崇高的信仰、健康的体魄,还有一颗和人生赢家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的心脏。尽管他们后来也会为生活琐事而拼菜刀,从街头砍到街尾,水壶摔碎过三个,但总体上他们还是不离不弃的。在生下何平之前,这一对人生赢家几乎跑遍了祖国的东西南北。这些故事以黑白相片的形式流传至今,他们在物资匮乏、民风淳朴的80年代展现出丰腴的躯体,满脸洋溢着骄傲的神情。

即便如此,何平的父亲还是对他不学习这事儿非常不满。父亲认为,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可复制的,他没上过学能走到今天,而何平就未必。或者,父亲有时会很狂地设想,如果当年上了学,现在不知要混成何种模样。从此,父亲养成了每天数落何平的习惯,内容比较雷同:首先阐明他是老子,接着夸某某家的孩子如何争气,最后得出结论,虎父出了犬子,何平就是那个废物。

老实说,何平很不喜欢他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即便是老子,也得先当孙子,后当儿子,最后才能当老子。还有,某某家的孩子争不争气何平不知道,每个人走的路不一样,没有什么可比性。最后,他似乎永远看不到何平身上的优点,比如很有游戏天分(相反,这还会让他很抓狂),通宵从来不困,偶尔写写诗(是真的)。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给何平父亲打了个电话,他才终于慌了。教育家在电话里抑扬顿挫地说,你儿子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旅馆,甚至还不如旅馆,住旅馆临走时还要打个招呼呢,所以,你过来把他领走好了。何平的父亲恭敬地在电话里说了一通好话,一脸褶子硬挤成一朵花。父亲当晚开着车,找到班主任的家,孝敬了两条价格不菲的烟,才算把这事儿摆平。

班主任很客气,临走时冲何平的父亲挥手:下次再来!

班主任很有先见之明,他知道狗改不了吃屎的道理,预知到何平肯定旧病复发,他父亲也肯定会再次登门拜访。

尽管班主任热切地盼望父亲“下次再来”,但是很显然,何平的父亲是不希望有“下一次”了。所以,他亲自去了一趟网吧,把何平从烟雾缭绕中揪出来。网吧里有很多人,这让何平很难堪。蛮子当时陪何平一起上网,他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每次上网总是抢着买水买烟。何平的父亲揪他耳朵的时候,蛮子很有礼貌地冲他喊了一声“叔叔”。

蛮子这时就已经在混社会了,自从父亲去世,他就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对于这样一个三口之家,况且方琦还要上学,“慢钱”是不解渴的,想挣“快钱”就只能混。他最开始当小弟帮人站场,后来接订单,收费打人。他们一起上网,通常不出几分钟,他便会从BP机里接到指令,对何平说,等我一会儿。然后扛着拳头出去。等回来时,事情就已经办完了,偶尔身上会有新鲜的伤口。

BP机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当大哥大还没被发明出来之前,BP机是即时联络的神器,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传呼机。当年,负责BP机接线任务的女生,被人称作“传呼小姐”。传呼小姐的声音一般都很好听,为了多赚几分钟信息费,她们甚至可以和客户聊上几句。何平当时打过传呼台,询问过生理卫生方面的问题,猜过价格不菲的谜语。蛮子刚混黑道那会儿,遇过一个老大,年轻时偷窃BP机被判了二十年。出狱后,老大用锄头挖出自家地里的BP机时,街边烤地瓜的大爷都已经用微信支付了。

渐渐地,蛮子打出了名气,接单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在网吧上个通宵,他能中途出去五六次,每次回来都跟没事儿似的,说:不好意思,咱接着玩。蛮子的英雄举动给他带来声誉,也带来美人。何平经常见他换女朋友,或者说,那些围绕在蛮子身边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朋友”。她们像80年代走马灯上画着的美人,风一吹过,便匆匆离去,似从未登场。

方琦有时会提醒何平,说,别学我哥。

何平其实很想告诉她,他很想学她哥,只是他没有那个本领,上着网还能出去砍人,砍完了收完钱接着回来上网。何平羡慕她哥身边有那么多女人,死心塌地,被睡了、被骂了、被打了还争着往怀里凑。何平是喜欢方琦的,但这并不妨碍何平羡慕妻妾成群。何平啃着嘴里的馒头,艳羡地看着蛮子嘴里的花卷和甜点。

也并非没有吃花卷和甜点的机会。有一次,何平在上网的时候,左边空出的位置坐下一位姑娘。

她朝何平笑,说,嗨,何平?

何平转过头,说,嗨,刘美丽。

刘美丽那天刚洗了头,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隐隐散发出洗发香波的味儿。何平深吸一口气,似乎感受到刘美丽蓬勃身体下的欲望。

刘美丽的手指细长,指甲盖完整圆润,敲击键盘时,粉嫩的胳膊不时扬起。何平完全没了上网的心思,刘美丽就像一个心魔,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叩击舷窗。就在何平五迷三道的时候,刘美丽冲他嫣然一笑,说,何平,我知道你喜欢读书,我家里有,你跟我来吧。

也许是魔怔了,他答应了刘美丽,骑着自行车跟在她的后头。刘美丽的自行车在前,风托起她的头发。他们一前一后,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缚着,她的车头方向,决定了何平的车头方向。刘美丽的家里没人,所以他没能见到传说中的“美丽的妈妈”。她翻出很多书,铺在地上,他们就坐着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刘美丽坐在离何平很近的地方,她穿着绿色小碎花裙子,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她总是给何平推荐“很好看的书”,每次推荐都凑过来,比先前坐下的位置都要靠近一点点。何平数了数地上的书,按照这个速率,等她推荐完毕,刘美丽会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何平定了定神,打算心无旁骛地读书,看一眼封面,是肖复兴的《早恋》。

这个书名像一盆冷水浇在何平的头上。他不是怕早恋,早恋也轮不上刘美丽,他是想到方琦了,想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冷不丁问他的话:刘美丽给你看什么了?方琦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可爱,农药味儿混杂着醋味。

何平蓦地站起来,说:该走了。

刘美丽惊愕地看着何平,红着脸,手中的书滑落到地上。

何平永远忘不了刘美丽送别他时的眼神。

她站在巷子口,两手交叉在胸前,绿色小碎花裙子在风中荡啊荡的。

他不敢回头,亦不敢停留,猛踩一脚单车,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多年以后,等他再次遇到刘美丽的时候,她还动情追忆了往昔,说何平太过绝情,不给她什么机会。何平说,你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当年太年轻、太凌厉。

何平还说,记得当年刘美丽家巷子口有个卖炒栗子的,很有特色。为招揽生意,栗子摊儿支起一口喇叭,不断重复着一句广告:

货真价实大油栗,好剥(包)皮……

第四章 花儿朵朵

何平还是和方琦分开了。

他被转到另外一所学校,据说方圆几里,找不到一根网线。

何平把这件事称之为“棒打小鸳鸯”。

那所学校位于城市边缘,偏僻得要命,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是看守所。

去的时候,父亲开着车,以娴熟的技术翻山越岭。何平坐在后面,抱着行李,事儿事儿地看着窗外。车的减震不是很好,他就和行李一起,从左边颠到右边,再从右边颠到左边,跟故意捣蛋似的。

可想而知,在这么个破地方,能生存下来就已是万幸,更不要提上网了。

父亲满意地把何平安顿下来,他的低落情绪,是父亲的快乐源泉。父亲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学习,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何平问父亲:我是不是你从桥底下捡来的?

父亲就扇他一巴掌,说,小浑蛋。

第二天,就在何平准备卧薪尝胆,努力变成一个好人的时候,突然有人通知他,说,何平,校门口有人找。他的第一预感是,好人是很难做的,卧薪尝胆只能留给勾践。

何平跑出去,几乎钉在那里,二十级大风也刮不走。

他看到方琦,站在校门外,抓着铁栅栏向里张望。

何平的眼泪差点儿就流了下来。

看得出,方琦很着急,她有一截很好看的粉白的脖子,正探着头找何平。蛮子也来了,何平就知道,蛮子将是他通向完美人格道路上的一块特大号绊脚石。

何平请他们在学校食堂吃了饭,方琦看何平瘦了,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夹菜。蛮子当着方琦的面,很严肃地要求何平必须考上北大,复旦也行。一起上茅房的时候,就露出马脚了,说,地形我都琢磨好了,丘陵以西十一点方向有个网吧,上网速度不是很快,但价格便宜,通宵的话老板免费供应方便面。

何平说,丫不是鼓励我考北大、复旦吗?

蛮子说,扯淡。

送方琦走的时候,特不落忍。

何平说,以后不能帮你摇卡带了,就多买几节电池吧,女孩子金贵,摇那东西胳膊会疼。不知道是哪句话击中了方琦,她竟哭了起来。

何平说,下次来看我的时候,带一书包黄手绢吧。方琦就不哭了,直勾勾地看他。他说,绑在校外山坡的那些树上,风一吹,便是思念的黄手绢。

蛮子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傻瓜相机,给何平和方琦合了个影,这张照片后来被何平挂在了脖子里。

蛮子晚上接何平上网的时候说,他被何平白天的话给瘆坏了,什么黄手绢、绿手绢的。

何平说,你不懂,你只是禽兽。

禽兽?蛮子问。

嗯,何平说,那么多女人追着你交配,今天换了明天换,与动物何异?与禽兽何异?

蛮子说,你狠,你是毒茬子。

去网吧坐的是出租车,蛮子令人敬佩的地方就在于,他总能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这么个穷山恶水,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竟然指挥着出租车开过来接何平上网。

跟着这样的人混,你没法不变坏,特别是当“墨者”还是个特真诚的主儿。

你不黑,你都对不起“黑社会”。

就这样,过了还不到一个月,何平的父亲就开着车飙了过来。何平的新班主任,当着何平父亲的面毫不吝啬地“夸”了他一顿。赞他轻功不错,翻个院墙,身姿飘忽,一看就是练家子。

父亲咬着后槽牙,尴尬地赔着笑。开车往回走的时候,他专拣坑坑洼洼的地方过。好几次何平被颠起,撞到车顶,头上生包,花儿朵朵。他是故意的。

回到家,他又想揍何平,被何平拒绝了。

之前何平还没有拒绝的本钱,身体发育也不够硬朗。何平说,以后不许你动手,你可以动嘴,但我保证不跑,跑了你也追不上,这么大年纪,着急上火的。

父亲一愣,他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儿子的觉醒意味着家族新兴势力的崛起。他气急败坏地问何平为什么不争气,转学了还要上网。

这怎么可能?何平诡辩道,不是你说的,方圆几里见不到一根网线?

何平和父亲的战争正式开始。

他们经常在家里展开辩论,论题是:你是否是一个正常的人?或者是:这样一直上网你会不会死?

通常,辩论的前期,双方辩手都比较克制。到后来就不行了,辱骂声四起。母亲有时看不惯,想过来当一下裁判,会当即遭到父亲的呵斥。他把何平现在的样子,归结为母亲的溺爱和不管不问。他们死掐的时候,何平就解脱了。

何平不想和父亲吵架,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他的身体里有着不可控制的愤怒之力。何平不喜欢别人唠叨,特别是一个男人的唠叨,以关心和疼爱之名的唠叨。他就在某个时段被点燃了,浑身冒火,眼睛充满血丝,像一个六亲不认的史前巨兽。父亲骂他,他也骂父亲,大逆不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吵得最凶的时候,他朝父亲扔过板凳。当时,板凳离父亲的脑袋只有几厘米,他差一点儿就成了弑父的逆子。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曾经躺在父亲的怀抱里微笑过,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孩子,忘记了这个家庭曾经欢声笑语、美满幸福。何平忘记了很多,却只记住了仇恨。

幸好还有替补辩手。

随着辩论场次的增多,激烈程度的加强(毕竟还有第二辩手),何平在家属院里渐渐“声名鹊起”。有的老太太,在抱着尚不会走路的孙子遛弯儿的时候,会远远指着何平的脊背,说,乖乖,以后可千万不能学坏,像他那样可就没得救了。

何平尊敬老年人,所以不跟他们计较,但愿那些尚不会走路的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至少不天天脖子上挂着钥匙,吃开水泡的冷菜冷饭。

生活对何平而言,已渐渐只有一种方式:晚上敲击键盘,白天蒙着被子睡觉。每次起来,蓬头垢面,看着镜子中瞪着血红眼珠的自己,何平经常会问:这是那个从前的何平吗?尽管如此,吃完饭,何平还是抑制不住走出家门的冲动。何平试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总不能集中注意力。内心深处有个甜美的女声向他喊:出去吧,那里的世界会更加精彩……

网络依赖是一种难以克服的病症,一旦养成,就像生物钟一样融入身体,难以自持。何平尝试过戒除网瘾的各种方法,数羊、早睡,但效果不大。在与电脑切断联系的时间里,他是狂躁不安的,是没有方向的,他甚至觉得活着并没有什么意思。当然,上网也没有什么意思,时间久了也会空虚,但至少不会无聊。他觉得电脑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吸走人的灵魂。

何平原本就是一个没有自控能力的人,和方琦同桌的时候他喜欢上课用铅笔摇卡带,即使不摇卡带他的手也不闲着。何平喜欢咬手指,他的指甲盖是秃的,所以他羡慕刘美丽完整而圆润的指甲。

何平的这些表现,可以被看作:多动,疑惑,内心矛盾,有自残倾向。

不知道这种日子到什么时候结束,何平只知道,他的脾气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暴戾。在外面,和蛮子在一起,他是很随和的。回到家,重返辩论席,他就变成了魔鬼。

何平的本性只有在家里释放,他不可能把丑恶丢给蛮子,蛮子是方琦的亲哥,何平对方琦还心存幻想——尽管他们是分属两个世界的人。

方琦终究离开了何平,因为高中生活结束了。

她会考一所很好的大学,找一份很好的工作,有一个美好的家庭。

而何平的生活却一塌糊涂。

毕业那天,何平回去参加了分手聚会,见到了刘美丽,还现场清唱了一首黄家驹的《旧日的足迹》:

我要再次找那旧日的足迹

再次找我过去似梦幻岁月

脑里只有她的脸依稀想起她

心中只想再一诉那旧日故事

每一张可爱在远处的笑面

每一分亲切在这个温暖家乡故地

雨细细 路绵绵 今天只想她

看透天际深处道上没晚霞

在这个黑暗漫长夜静没对话

身边只想拥有你伴着我在路途

每一张可爱在远处的笑面

每一分亲切在这个温暖家乡故地

歌是用粤语唱的,标准的黄氏唱腔,一边唱,一边回想起和方琦在一起的日子,粗细适中的铅笔,九块八一盒的正版卡带,墨绿色绳子捆缚着的石锁。

唱到动情处,停下来,四周飘浮着零零碎碎的感伤。

和方琦走了一路,她告诉何平,大学要扩招了,这是个好事儿。

何平说,以后满大街都是大学生,是不是好事儿,还很难说。

快到方琦家的时候,她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心形吊坠,一样是奖状。

何平把吊坠挂在脖子上,里面有他们的合影,蛮子给照的那张。

把奖状打开,上面是方琦写的四个字:友谊证书。

何平是要感谢方琦送给自己礼物的,他也经常送给方琦一些小礼物。他最擅长捏星星,用小刀,用卡纸,用指甲仔仔细细捏成一个饱满的星星。何平捏过的最小的星星,用肉眼几乎看不见,这种技术连女生都自愧不如,所以何平为此骄傲了很久。有一次,上物理课,何平叠星星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居然忽略了站在身边的物理老师。物理老师是从农村提拔进城的讲课能手,是个胖子,怕热,就用一嘴方言夸赞何平:好功夫啊!——这是何平上学阶段受到的为数不多的鼓励。

这两件东西,从此成了何平的珍藏。后来遗失过一次,何平还满大街贴电线杆,重金悬赏,没想到竟找到了更珍贵的东西。

高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何平家对待高考的态度很漠然,高考当天何平差点没吃上早饭。家属院里的邻居喜欢挑事儿,遇到何平母亲,很关切地询问:给你家何平准备什么好吃的了?母亲说,平时吃啥还吃啥。邻居就很惊讶,说,这哪成啊,高考,得补充营养。

母亲的回答很实在,她说,嗨,他又考不上!

几乎没人相信,这个网瘾少年会在高考上能有什么作为。但也许是托了扩招的洪福,何平竟然接到了一所末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事儿把父亲给惊着了,于是,每天辩论会的议题又加了一条:

你这么吊儿郎当的货色也能考上大学,如果早一天迷途知返,至于混成现在这个熊样儿?

方琦的成绩下来了,一如既往地好,她考上了全国重点——武汉大学。

以后就可以在校园里看樱花了!方琦在打给何平的电话里兴奋地说。

何平在家里想了三天,最终决定不上大学,何平认为——那是浪费时间。

何平父亲差点儿疯了,对着他咆哮:好不容易走了回狗屎运,你又给扔了!

父亲在这一年当上了单位的二把手,虽然是副职,但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家里的经济条件慢慢好起来,搞了一次装修,厕所里淋浴用的水都是冷热两种。他开始很难在家里吃饭,偶尔回趟家,难得趁着酒劲儿跟何平开辩论会。又辩不过何平,就只好骂骂咧咧回屋睡觉。

这是一种非常巨大的反差,当父辈吃尽苦头,从偏远的何家湾昂首进城,并占有一席之地,他当然希望这一脉香火是兴旺的。与其说,父辈对何平读书怀有异乎寻常的渴望,不如说,在父亲的身上,缺少的正是读书识字的经历。父亲不希望自己的成功戛然而止,于是矛盾产生了。

何平了解他的心态,他混得越好,对自己就越是灾难。

他肯定想,自己飞黄腾达,如果儿子再规矩一点,就是完美人生。

家财万贯的土财主,恐是不希望遇到败家子的。

何平就在这种环境下,在家宅了一年,方琦应该看了一年樱花了。

有一天,何平看见母亲神秘地整理包裹。

何平说,你在干吗?

她很坚决地甩何平一眼,牙缝里蹦出四个字:送你戒毒!

第五章 鱼头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方法论。

上帝造出一种人,必会偷着摸着造出他的敌对。

这就是何平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一物降一物。

比如,何平算是个比较狠的角色,上天遁地,斩凤擒龙。但是,偏偏有何平的父亲掌管着他,掐他的命脉。这样,此消彼长,魔道相克,最终也就“和谐”了。

何平在家里当了一年宅男,半年上网,半年睡觉,窗外事一概不知。

母亲收拾好行李,父亲将两张纸摆在何平的面前:

一张是过了期的大学录取通知,一张是某网瘾治疗机构的登记表。

你自己挑,父亲得意地说。

可是,何平指着大学录取通知说,它已经过期了啊。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父亲说,一切由我安排。

何平知道他有这个本事,他花花公子和老人头都穿上了,搞定一张过了期的大学录取通知应该不在话下。何平还知道,这是个陷阱,他想用这种方式逼他就范。

那好,何平说,送我去精神病院吧。

何平很清楚地看到,父亲那张脸在一瞬间就绿了。

他抓起那张过了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撕成碎片,然后抓起何平,向另一个选择奔去。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话,何平猜父亲在思考是否跟他解除父子关系。到了地方,他拉下手刹,抱着方向盘抽了一根烟,说,好好治疗,重新做人。何平说,我根本就没病,哪来的治疗?

父亲就一脚把何平蹬下车,吼道:没病的都去上大学了!

这句话很不讲理,明显是针对何平死也不上大学的举动。这个网瘾治疗机构在全国都很有名,收费很高,一月五千。父亲将要掏钱的时候,何平把他拉到一边,商量:这钱扔了怪可惜,不如给我当本钱,做点小生意,没准就李嘉诚了。

就你?父亲狰狞一笑,说,不去坐牢,已是万幸!

他对何平当年的要求就是:不要坐牢。

他听说很多上网成瘾的人,因为没钱上网,就偷就抢,杀人越货。电视上的法制频道给了他很多启示,其中之一就是把何平送到这个地狱。

费用交齐,何平就被领进宿舍,路过教室的时候,他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青年,头颅插满电极,神情落寞地正襟危坐。何平问押解的教官:这是什么?

他很骄傲地告诉何平,这是本治疗中心的精华所在,独步全球之“电击疗法”。

后悔是来不及了,虽然何平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电击治疗”,但他看得懂表情。一分钟后,远处操作台上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愉快地按下按钮,刚才那个神情落寞的头颅插满电极的青年就发出一阵惨叫,声震寰宇。

何平胆怯地问教官:所有人都要这样治疗吗?

教官顿了一下,毛骨悚然地说:不一定……

何平在宿舍颓唐了半天,刚才那个被电击的青年被人架着躺在他的隔壁床上。何平凑过去,感同身受地说,你好,我叫何平。似乎是听到陌生人讲话,他睁开眼,还魂似的直起身,说,你好,我叫鱼头。

鱼头是他的外号,也许是喜欢吃鱼头的缘故,反正他从未解释过名字的由来。晚上何平请他吃饭,点了一道剁椒鱼头,他连筷子都没动。

何平悄悄问他:附近有网吧吗?

他当时五雷轰顶,说了句“头疼”就休克了。

鱼头是个很乐观的人,他喜欢画画,治疗中心的牌匾就是他设计的。

他还告诉何平,在治疗中心,“网”是敏感词,是要被过滤掉的。

何平问他:“一网(往)情深”也不能说吗?

他慌忙过来堵何平的嘴,说,不行,绝对不行。

何平终于明白“一月五千”的价值了,通过电击,所有人谈“网”色变。那个坐在操控台上,身穿白大褂,掌握按钮的家伙,就是电击治疗的创始人。据说他之前只是个医学中专毕业的名不见经传的混混,不知怎的就研究出电击治疗的方法,一下红透全国。

从他按下按钮的喜悦程度来看,这家伙应是赚了不少钱。

由于刚来,何平很规矩地待了几天,每天站军姿,跑铁人三项,站在太阳底下暴晒。晚上还要开总结会,痛诉堕落历史,表达悔过之意。何平没觉得这是如何高明的方法,他之所以迷恋网络,只是因为暂时没有寻找到人生方向。

换言之,何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没人告诉他什么才是主流价值观。

何平也不想上网,但除了上网,他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中国教育最大的缺失,不是数学系的课程表中没有诗歌鉴赏,或中文系学生不知热力学定律,而是缺乏阅读、写作和逻辑训练。课本中选入太多《滕王阁序》这类以意象生动、音韵铿锵见长的美文,但除了抒情和审美,学生更应该掌握如何求知、思考和论辩。所以,当何平脱离学校之后,他求知的体系被切断了,丧失了思考的功能,更不要说论辩了。

何平缺少一个目标,他需要有人告诉自己,在何种境地下,应该做什么样的事。在家里,父母把勺子端好,他张开嘴,饭就往里喂;在学校,老师准备好知识,他伸出脖子,知识就往里填。他不知道什么是“想法”,以及为了这个“想法”该做些什么,所以他选择了网络,让电脑代替自己思考。有时候,我们并不缺乏实现“想法”的人,而是缺少最初的孵化。假如,在孩子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并用余下的时间走下去,应该可以避免很多弯路。

好几次,何平想在晚上的总结会上发表高论,都被鱼头摁住了。

他恶狠狠地对何平说,你想死吗?你知道我上次被电击是因为什么?

何平很感谢鱼头,但他还是没能忍住。

那天晚上,先是几个学员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的黑暗经历,有一个最后结尾很抒情地来了一句“我爱我的妈妈”,赢得满堂彩。

轮到何平的时候,他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还没等他说完,一个教官蹿到何平的身后,举起电棍,当场把他撂倒。

治疗记录上,这一天是这么记载的:

是夜,一生发病,电击之。

何平这才知道,教官有在任何条件下,以任何形式电击“病人”的权力。

何平是个孱弱的人,只能接受,无力反抗。何平对鱼头说,我们总想着上网,世事不问,难道只是我们的错?鱼头说,那去找谁算账?暴雪(《魔兽世界》研发公司)?

夜深人静的时候,何平想起小时候,他那时很乖,从没顶过一句嘴。父亲那时天南海北地跑运输,有时带上何平,在著名景点抱着拍几张相。见过照片的人,无不感慨道:多么幸福的一对父子。

还有母亲,除了堵火车,她这辈子从没干过出格的事儿,却被何平折腾得心力交瘁。

何平想,只要还在这里“治疗”,他就得学着说些假话,争取宽大处理,提前释放。

从此,何平洗心革面,闲时躲猫猫丢手绢,做俯卧撑强身健体。有时会给方琦写信,得知她在大学里很受欢迎,有数不清的追求者。何平在信中写道:如果有条件好的,配得上你,又追得特起劲,你就从了吧。

何平是故意这么说,他何尝不曾想方琦?方琦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在他发呆的瞬间,在他无能为力的叹息里。思念方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很快乐,因为故去的时光是甜蜜的。但是,思念方琦又是很痛苦的,那种咫尺天涯,那种若即若离,那种悬浮于空的挫败感让何平陷入失望的境地。他给方琦打过电话,但多半是方琦先给他打。也曾写过信,但多半是方琦先写给他。方琦在电话里声音那么好听,写信的字迹那么清新脱俗,特别是信纸上“武汉大学”四个字,让何平羞愧难当。

也见过几次蛮子,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何平发配至此,就经常带着燕瘦环肥的女人看他。

蛮子彪悍依旧,匪气凛然,在治疗中心尤为扎眼。

何平对蛮子说,别看你这么能打,到了这里,不出仨月,你就得改名儿。

蛮子轻蔑地看着周围的教官,说,改成啥?何平说,何蛮子(哪来的蛮子)……

何平的话是有依据的,他亲眼见过一个老大,文着身,左青龙右白虎,被一群教官围在中间狂殴。数天后,还是这个老大,在晚上的总结会上,声情并茂地唱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

能把毛阿敏给逼出来,不得不说,是非常成功的。

有一天,鱼头把何平拉到一个角落,哆里哆嗦地说:出事儿了。

何平说,还能有什么大事儿,你要被拉去电击了?不是,鱼头说,出人命了,前几天刚进来的那个老大,被群殴致死了。何平说,啊,他不是把毛阿敏都搬出来了吗,怎么还……鱼头说,那只是装的,那小子有心气儿,谁都不服,活生生就给弄死了。

第二天,治疗中心的门前就成了灵堂,家属白布裹头,持哭丧棒威风凛凛。

下午的时候,灵堂就撤了,据说电击治疗的鼻祖出了面,赔了一大笔钱,这才摆平。第三天就上了报纸,灵堂白布哭丧棒都没出现,只说是意外。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死人,伊拉克街头,一个人肉炸弹,瞬间就报销一打生命。所以,意外这回事是在所难免的。

人生何处不意外,生活本身就是由一个个意外构成的,顺理成章,按部就班,规矩之中隐藏着凛然的猝不及防。生命也是由意外组成,生得计划,死得随机,你能掌握的只有手心里的当下。

何平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电话管制了),告诉父亲:如果再不接他回去,恐怕早晚有一天,他也会上报纸。

父亲很快就把何平带走了,治疗是治疗,但治疗到另一个世界是万万不可的。

鱼头在何平临走时给他留了联系方式,写电子邮箱的时候,手明显抖了一下。

鱼头说,何平,如果我没有上报纸,一出去就联系你。何平说,他们还需要你画牌匾,所以你死不了——上了报纸也别怕,逢年过节的,我就写一封信,烧给你。

玩笑归玩笑,不管怎么说,这个破地方何平是一秒钟也不想多待了。没过多久,“电击治疗”的说法就遭到专家质疑,虽然专家多半都是“砖家”,但在这件事儿上还是说了句人话。回到家,老实了一个星期,何平便旧病发作,又开始了晚上通宵白天睡觉的生活。父亲眼见大势已去,就专心混他的仕途。母亲也没闲着,她养成了算命的习惯,每在街上遇到瞎子,就一把揪过来,报出何平的生辰八字,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二指先生。

说来奇怪,“玩”的确是个好东西,都喜欢吃现成的,少有人愿播种收割。何平就这样又混了两年,没有工作,一心一意啃老,心安理得又当了两年宅男。

何平宅了两年,当了两年的“僵尸”,他每天的生活无怪乎就是上网,半夜回家,睡到中午,接着上网。他在这两年里没洗过内裤,衣服换了就扔到盆里,最后就被晾在绳子上,叠平放好。他像一个机器人,按预先设置好的程序,机械地生活。

方琦自从上了武大,每年就只回两次家,每次回来都要与何平见面。

她有精彩的生活,绚丽的未来,整朵鲜花,将舒未舒,还是含苞待放的时刻。

她每次回来,都要检查何平脖子上的心形吊坠,好像那是她寄存在何平那里的一个魂魄。

何平说,那么多人追你,不乏青年才俊,你就没从了?

方琦红着脸,摇摇头,说:没有。

何平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这种日子该到头了。

何平应该做点什么,趁方琦还未被别人摘走之前。

第六章 双飞

没有忧郁,没有抱怨,没有爱情,一切皆黯淡,消逝,去向远方。

白色的身躯,祭祷的声音,你那金色的船桨。——勃洛克

何平宅在家里的时候,除了惹爸妈生气,每天上通宵网,也读了不少诗。一度差点儿成了诗人,因为何平有时也用回车键写点东西,发到网上,就经常有些头像照片非常诱人的异性加他QQ。一聊天,伸手就要钱,马上就黑名单了。

不是何平有多高尚,实在是经济拮据,硬盘里的存货还没消化利索。

何平在网上遇到各种不着调的女人,她们以各种匪夷所思的面目出现在何平的眼前,犹如一夜之间从《聊斋》里蹦出来的一样。何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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