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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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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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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孤儿

雾都孤儿试读:

译本序

一八三六年下半年,狄更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匹克威克的名气一下子比英国首相还要大。出版商理查德·本特里约请声名大噪的博兹(狄更斯当时用的笔名)再写两部长篇,还聘他主编《本特里杂志》(《Bentley's Miscellany》)。其中的一部自次年二月起在该杂志连载达两年之久,并于一八三八年十月出版单行本。这就是全称为《奥立弗·退斯特历险记》(《雾都孤儿》)的本书面世经过。

在狄更斯那个时代,英国是全世界军事上、经济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而伦敦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着这个国家社会生活的种种矛盾。豪华的店铺里充斥着从大英帝国各殖民地运来的珍贵商品,供贵族资产阶级享用,而在危楼破屋栖身的工人和城市贫民生活却十分困苦。一八四二年末至一八四四年八月居住英国的恩格斯,根据亲眼观察和可靠材料于一八四五年完成并发表了《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他在书中写道:“工人住宅……住得拥挤不堪,在大多数场合下是一间屋子至少住一整家人。至于屋子里有多少家具,那就随贫穷的程度不同而有所不同,最穷的连最必需的家具都没有。工人的衣服一般也是很糟糕的,在很多情况下只是一些破衣烂衫。食物一般都很坏,往往是几乎不能入口的,在许多场合下,至少是有时候,在量方面也不足,而在最坏的情况下就会饿死人。”《雾都孤儿》发表之初,年仅二十五岁的狄更斯已通过《博兹特写集》和《匹克威克外传》树立了幽默作家的盛誉。那时的英国读书界曾掀起一股堪称空前的“博兹热”。诚然,《雾都孤儿》有若干章节再现了狄更斯创作上这一重要的特色,如班布尔先生与考尔尼太太结婚前后的关系描写,翟尔斯、布立特尔斯和流动补锅匠深夜捉贼时的心情刻画,既符合生活真实,又曲尽夸张之妙,滑稽突梯,妙趣横生,读来令人忍俊不禁,甚至捧腹绝倒。但是,狄更斯从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开始,雄辩地向同时代人表明,他不仅仅具有出类拔萃的幽默感。掌握政权的资产阶级,施展济贫法、贫民习艺所这些招数,煞有介事地做出要帮助穷人的样子。狄更斯毫不留情而又令人信服地指出,这种“帮助”是彻头彻尾的伪善。一八三四年,英国议会通过了新的济贫法,取消了对穷苦百姓的一切金钱的或实物的救济,只承认一种救济方式——把穷人收容到习艺所去。读者从《雾都孤儿》中可以看到,千百座这样的习艺所就是千百座穷人的监牢。仅仅由于怕当倒毙街头的饿殍,失业者才不得不走进这人间地狱。英国政府对此了解得一清二楚,它正是指望穷人千方百计逃避进习艺所的命运,从而使当局可以假惺惺地宣称:是穷人自己不愿接受救济!

狄更斯笔下的贫民习艺所是英国社会的一大脓疮。在《雾都孤儿》问世之后过了不多几年,恩格斯尖锐地指出:“那里的伙食比最穷的工人吃的还要坏,而工作却更繁重……甚至监狱里一般的伙食也比这里好……而实际上习艺所也就是监狱。不做完分内的工作就不能吃饭……”然而,年轻的狄更斯在本书中并不局限于揭露贫民习艺所这种虚假的“慈善”机构的实质。他愤怒地抨击对童工的残酷剥削,抨击英国的法律坑害那些为一块面包卖命的孩子。一八二二年,作者的父亲约翰·狄更斯被关进债务监狱,家里吃尽当光,才十岁的小查理不得不进一家制造鞋油的小厂当童工。那地方名为“工厂”,其实只是坐落在河边的一座破旧、肮脏的棚屋,老鼠不分昼夜出没无常,空气里充满木头腐烂的臭味。这位未来的伟大作家干的活就是把一罐罐鞋油盖好封口,把蜡纸的边缘修剪齐整,再贴上印好的商标。对于被迫出卖劳动力的儿童的苦难,狄更斯有切身感受。恩格斯根据英国一个童工调查委员会报告中的材料这样描写过千万个小查理、千百个奥立弗的处境:“孩子们总是半饥半饱,穿得破破烂烂。他们有一半人不知道什么叫吃饱,许多孩子一天只吃1个便士(10个普鲁士芬尼)的面包,或者在午饭以前一点东西也不吃;甚至还有一些小孩子从早晨八点到晚上七点连一点东西都吃不到。他们常常衣不蔽体:许多孩子甚至冬天还赤着脚。”

查尔斯·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大声疾呼,抗议英国的法律置穷人和他们的孩子于不顾。为了使这种抗议具有生动的艺术形式,他在读者面前揭示了奥立弗无意中落入其间的伦敦黑社会。在那些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费根、赛克斯固然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但像南茜、恰利·贝茨这样的男女青少年之所以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并非由于什么与生俱来的劣根性,而是因为当他们面临饿死与做贼的抉择时,没有人向他们伸出救援之手。他们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不像奥立弗那样幸运,没有遇上布朗劳先生或梅里太太。作者通过这部小说斥责了统治阶级不采取措施根除这种社会病毒。

世界文坛上一些名字与日月同辉的伟大诗人、作家,往往只有一两部,或者仅有一部最能代表作者风骨和成就的杰作,如屈原的《离骚》、但丁的《神曲》、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等等。不过,要举出一部——如果只举一部——最能代表狄更斯风骨和成就的作品,恐怕意见不那么容易一致。甲可以举《大卫·考坡菲》,乙也许提《董贝父子》,丙主张立《荒凉山庄》;不少英国人认为《远大前程》才是狄更斯最优秀的代表作,而特别推崇《双城记》或《老古玩店》的也大有人在。苏联有一套两百卷本的《世界文学丛书》数年前已经出齐,其中狄更斯的一卷选的却是《雾都孤儿》。很可能,在向世界揭示政治和社会真理方面,他后期的一些力作比《奥立弗·退斯特》更尖锐、更深刻。但是,《雾都孤儿》为广大读者熟悉和喜爱的程度,在狄更斯如此丰富的文学遗产中,却称得上数一数二。像教区干事班布尔(Bumble)、犹太老贼费根(Fagin)的名字,在英语中已分别成为泛指骄横小官吏和幕后教唆犯的同义语,甚至还派生出bumbledom(妄自尊大、官小架子大)这样的词来。至于奥立弗拿着碗走到大师傅跟前请求添粥时说的那一声“我还要”,更是被不同的后人出于不同的需要评论、借用、援引了一百多年。顺便告诉读者一个有趣的事实。狄更斯在本书中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切齿痛恨的贼首费根,却得名于作者在鞋油厂当童工时像大哥哥一样关心他、爱护他的同伴鲍勃·费根。狄更斯从小就经常闹肚子疼,他后来在回忆那段经历时写道:“当时我实在痛苦不堪,人家在我干活的小小凹室中用干草为我铺了一个临时床位。我疼得在地铺上打了半天滚,鲍勃用空鞋油罐盛了热水敷在我的腰部。我慢慢地觉得好了些,到傍晚疼痛完全消失,但鲍勃(他长我好几岁,个儿也高得多)不放心我一个人归去,提出要送我回家。可是,我们一家子都住在债务监狱里,怎么能让他知道?不行!我的自尊心不容许。我用种种借口想把他甩掉,但是生性善良的鲍勃·费根怎么也不听。于是我诡称家住色利岸滩的索思沃克桥边,并在一所房屋的大门口与鲍勃分手。记得为了提防他掉头回顾,我还装模作样地在门上敲了几下。人家闻声出来开门,我便问:‘罗伯特·费根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狄更斯曾多次为《雾都孤儿》的不同版本作序,置于这个译本卷首的是其中写得最好的一篇。读者如果把它跳过了,译者诚恳地请你们回过头去仔细读一读那篇不足三千字的短文。《雾都孤儿》批判的锋芒所向乃是用“济贫法”等遮羞布掩盖起来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吃人实质,这是许多专家学者探讨研究的大题目,自非译者三言两语所能概括。不过,作者在序中批评有些作品把盗贼写得“丰采翩翩”、“情场得意”、“浑身充满着吸引力”,这番话却是发人深思、颇堪玩味的。特别是作者能赋予一个俗套的故事躯壳以全新的、蓬勃的生命力,向并不都有很高文化素养的广大市民读者提供他们容易接受的上等精神食粮,而不是去迎合低级趣味,这一点至今仍然值得我们认真思考、虚心学习。荣如德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九日

作者序

本书有若干人物选自伦敦居民中罪恶累累、堕落不堪之辈,这一点在一个时期内曾被视为是有伤大雅的。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觉得没有理由认为生活的沉渣不能像生活的浮沫和奶油一样被用来为道德目的服务(只要不让沉渣说不堪入耳的话),因而我斗胆相信,上述那“一个时期”未必就是永远,甚至也未必是一个很长的时期。我有充分的理由走我自己的路。我读过大量描写窃贼的书,他们大多丰彩翩翩,富于魅力;衣着无懈可击,钱包鼓鼓囊囊,还是挑选马匹的行家;他们胆大妄为,情场得意;放歌纵酒,斗牌掷色,无一不精;堪与最体面的人物为伍而了无愧色。可是,除了在霍格斯的作品中以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悲惨的现实。我觉得,描写这样一帮事实上存在的犯罪分子,刻画他们畸形的面目、顽劣的品质和可悲的生活,如实地表现他们老是怀着鬼胎潜行在最肮脏的生活小道上,无论他们转向哪一面,前景望到底只有黑漆漆、阴森森的巨大绞架;我觉得,反映这些情形也就是尝试做一件需要的、于社会有益的事情。于是我尽自己所能做去。

在我所知道的每一本写这类人物的书中,他们总是浑身充满着吸引力。即使在《乞丐歌剧》中,窃贼的生活也被表现得令人歆羡不置:麦克希思具有支配一切的魔力,剧中最美丽的姑娘和唯一纯洁的人物对他一往情深,意志薄弱的观众对他像对伏尔泰所谓买得指挥并率领两千人与死神搏斗之权利的戎装豪杰一样钦佩之至,竭力仿效。约翰逊提出的问题——会不会有人因为麦克希思得到缓刑处理而去做贼?——在我看来没有切中要害。我是这样问我自己的:会不会有人因为麦克希思被判死刑或者因为世界上存在着皮丘姆和洛基特而不敢做贼了?想到这个盗魁放荡的生活、潇洒的风度、辉煌的成就和可观的好处,我确信,任何有类似倾向的人都不会从他那里吸取任何教训,他们从这出戏里看到的只是一条鲜花铺就的坦途,而这条路迟早要把可敬的野心家引向绞架。

其实,盖伊这个机智横溢的剧本抱有讽刺社会这一总的宗旨,他着眼于其他更广泛的目标,完全没有考虑这方面的副作用。对于爱德华·布尔威爵士那部引人入胜、笔力遒劲的小说《保罗·克立福德》也可以这样说;平心而论,不能认为该书与本题有多大关系,它的作者也没有这样的意图。

本书所描绘的窃贼的日常生活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方式呢?它对有不良倾向的青年有什么吸引力,对最愚蠢的少年有什么诱惑力呢?这里没有月下跃马荒原的画面,没有在最舒适的洞窟中寻欢作乐的场景,没有令人啧啧称羡的服装,没有锦绣,没有花边,没有马靴,没有猩红色的外套和裥饰,没有自古以来就是“江湖豪客”本色的那份帅劲和逍遥。寒冷潮湿、无处栖身的午夜伦敦街头,邪恶在里边挤得转悠不开的藏垢纳污之所,饥馑与疫疠出没无常的鬼地方,勉强缀连在一起的破衣衫——这一切有什么魅力可言?

然而,有些人生来就是那样文雅和娇弱,完全看不得这类可怕的现象。倒不是他们对罪恶怀有本能的反感,而是犯罪的人物必须经过精心的化装才能适合他们的口味,正如他们的吃食必须加上讲究的佐料一样。裹着绿色丝绒的马萨罗尼是个迷人的美男子;可是穿粗斜纹布的赛克斯却叫人不能忍受。马萨罗尼太太因为是一位穿短衬裙、服饰新奇的女士,便有人在造型剧中加以模仿,把她印在通俗歌本上;可是南茜因为穿的是棉布衣服,裹的是廉价披巾,便不值得考虑。德行看到了脏袜子立即别过头去;可是邪恶只要用缎带和艳丽的服饰装潢起来,像已婚女子那样换个姓氏,就变成了罗曼蒂克,你道怪与不怪?

但由于本书的宗旨包括反映严酷的真实,甚至描写在好多小说中被大事渲染的那类人物的衣着时也不偏离严酷的真实,我没有向那些读者隐瞒逮不着外套上的一个窟窿或南茜乱发中的一张卷发纸。我不信那些读者真的娇弱到看不得这种形象。我无意于从那些人中间争取几个改变他们原来的态度。他们的反应是好是坏,我并不看重;我既不妄想博得他们的赞许,也不为娱悦他们而写作。

有人指出,南茜对那个残暴的匪徒的痴情似乎不合情理。与此同时,对赛克斯这个人物也提出非难(恕我斗胆认为这种非难不大能够自圆其说),说是把他写得过火了,因为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悔改的迹象;而这种迹象在他的情妇身上却又被指责为不合情理。对于有关赛克斯的非难,我只想谈一点意见:世上一些麻木不仁、全无心肝的人恐怕确实是彻头彻尾不可救药的坏蛋。不管是否如此,我在一点上深信不疑:赛克斯那样的人是有的,如果在同样的一段时间内和同样的一连串事态下对这等人进行周密的观察,绝不可能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发现善良本性的丝毫迹象。究竟是比较高尚的人性在这批家伙身上已经泯灭了呢,还是有待于触动的那根心弦生了锈不容易找到,我不敢不懂装懂;但是我敢肯定,事实就是我所陈述的那样。

没有必要争论那姑娘的行为和性格是否合乎情理,是否可能,是否正确。反正这是真实的。任何人只要注意到生活中这些阴暗面,一定知道这是真实的。从这个可怜虫第一次出场到她把血淋淋的脑袋偎在那强盗怀里为止,没有一句话是夸大其词或故作惊人之笔。这是不折不扣的真实,上帝可以作证,因为这是上帝留在这种堕落和不幸的人胸臆中的真情实感,这是还残存在那里的一线希望,这是杂草蔓生的井底的最后一滴清水。这里包含着人类本性最好和最坏的方面;有许多色彩丑恶不堪,也有一些极其美丽。这是一种矛盾,一种异态,一种表面看来不可能的现象,然而这是真实。我高兴的是有人对它表示怀疑,因为那样一来,我就获得了充分的信心(如果我本来缺乏信心的话),认定此事确有述说之必要。

一千八百五十年,一位高级市政官在伦敦公然宣称雅各岛根本不存在,而且从来没有存在过,这实在令人吃惊。但是,雅各岛在一千八百六十七年依然存在(如这般罪恶的逋逃薮寿命都很长),虽则那里的情况已有所改善,而且发生了不少变化。1867年

第一章 谈谈奥立弗·退斯特出生的地点和他降生时的情形

有那么一个市镇,由于种种原因,还是姑隐其名为妙,我也不打算给它虚构一个名字。在那里的一些公共建筑物中,也有一个历来普遍设立在各大小城镇的机构,即贫民习艺所。本章题目中有他名字的那个凡人,便在这贫民习艺所里出生;确切的日期我就不必赘述了,反正对读者说来无关紧要,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还无关紧要。

在教区医生把那个婴儿接到这个充满愁苦和烦恼的世界上来以后,他能不能存活并获得一个名字,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曾经是个很值得怀疑的问题。很可能这本传记根本不会问世,或者即便问世也只有寥寥数页,不过它将具备一个无可估量的优点,即成为古往今来世界各国文献所载的传记中最简略而又最可信的一个典范。

虽然我无意断言,在贫民习艺所里出生这件事本身是一个人最幸运和最值得羡慕的机遇;但我确实认为,在当时的具体情况下,这对于奥立弗·退斯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事实上,要奥立弗·退斯特自己发挥呼吸的功能相当困难。呼吸本来是一桩麻烦的事情,而习惯偏偏使它成为我们得以自然地生存的必要条件。有一会儿工夫,他躺在一块小小的褥垫上喘个不停,在阳世与阴司之间无法保持平衡,因为重心决然倾向于阴司一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倘若奥立弗周围都是知疼着热的奶奶姥姥、忧心如焚的姑姑阿姨、经验丰富的保姆和学识渊博的大夫,他必定马上给整死,这是毫无疑义的。然而当时婴儿身边只有习艺所收容的一个老贫妇,她难得捞着点儿外快啤酒,喝得颇有些迷迷糊糊;还有一位按合约规定干这等差使的教区医生,此外一个人也没有。奥立弗和造化之间的较量见了分晓。结果是:奥立弗经过一番奋斗,一口气缓了过来。他打一个喷嚏,哭出声来,哭声之响自然是可以预料的,因为该男婴在大大超过三分十五秒的时间内,竟一直不具备嗓门儿这一非常有用的附件。就这样,他向贫民习艺所里的人们宣告:该教区又背上了一个包袱。

奥立弗刚以事实证明他的肺部功能健全、活动自如,胡乱扔在铁床上的一条拼布被子便窸窸窣窣地开始蠕动,一个年轻女子有气无力地从枕头上仰起毫无血色的面孔,用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吐出这样几个字来:“让我看一看孩子再死。”

医生面朝壁炉坐着,把两只手掌烘一会、搓一阵。听到那女子说话,他便站起来走到床前,态度意想不到地和善,说:“哦,你还谈不上死呢。”“上帝保佑,可不能让她现在就死,不能,”充当护士的老贫妇插嘴道。她刚才一直在角落里品尝一只绿色玻璃瓶中物,显然十分得意,这时急忙把瓶子塞进兜里去。“上帝保佑,可不能让她现在就死。先生,等她活到我这把年纪,自己生上十三个孩子,除两个外一个个都死掉,而且剩下的两个也跟我一起待在习艺所里,那时她就会懂得犯不着这样激动了,上帝保佑!姑娘,还是想一想做母亲的滋味吧。瞧,多可爱的小乖乖。想一想吧!”

看来,用做母亲的前景来安慰产妇的这番话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产妇摇摇头,向婴儿伸出两只手。

医生把婴儿放到她怀里。她用冰凉苍白的嘴唇热烈地吻婴儿的前额,双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目露狂乱的异光向周围看看,打了一个寒战,身子朝后一仰——便死了。他们给她揉胸、擦手、搓太阳穴,可是血液已不再流动。他们说了几句想唤起希望和给予安慰的话。然而在这以前,她看不到希望、得不到安慰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完了,辛格米太太!”医生终于说。“啊,真可怜,完了!”护士说着把绿瓶子的软木塞拣起来,那是她俯身去抱婴儿时掉在枕头上的。“真可怜!”“护士,要是孩子哭闹,你尽管叫人去找我,”大夫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这小家伙很可能不太安生。他闹得厉害,你就给他喂一点粥。”他戴上帽子,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在床边立停片刻,又说:“这女的相貌长得倒不错;她是哪儿来的?”“昨天晚上教区济贫专员吩咐把她送到这儿来,”老妇人答道。“人家发现她倒在街上,大概走了不少路,鞋底都磨烂了。不过她到底打哪儿来,上哪儿去,谁也不知道。”

大夫向死者俯下身去,举起她的左手。“又是老故事,”他摇摇头说,“没有结婚戒指。唉!祝你晚安!”

可敬的大夫吃饭去了,护士又就着绿瓶子喝了几口,然后在炉前一张矮椅子上坐下,开始给婴儿穿衣服。

从小奥立弗·退斯特这个例子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服饰真是法力无边!他本来裹在一条迄今为止是他惟一蔽体之物的毯子里,既可能身为贵胄,也可能是乞丐所生;旁人眼光再凶也难以断定他的身价地位。现在,一件旧的白布衫(因多次在类似的情况下用过,已经泛黄)套到他身上,他立刻就被贴上标签归了类。从此,他就是一个由教区收容的孩子、贫民习艺所的孤儿、吃不饱饿不死的卑微苦工,注定了要在世间尝老拳、挨巴掌,遭受所有人的歧视而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

奥立弗哭得相当起劲。他要是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命运全视教会执事和济贫专员是否能发慈悲而定,恐怕还会哭得更响哩。

第二章 谈谈奥立弗·退斯特的成长、教育和伙食情况

在此后的八至十个月内,奥立弗遭到一整套背信和欺诈行为的荼毒。他是用奶瓶喂大的。习艺所当局按规定把这个新生孤儿嗷嗷待哺和一无所有的情况向教区当局报告。教区当局一本正经地询问习艺所当局,有没有一个眼下收容在所内的女人能为奥立弗·退斯特提供他所需要的抚慰和滋养。习艺所当局谦卑恭敬地回答说没有。于是,教区当局慷慨而又仁慈地决定把奥立弗寄养出去,换言之,就是把他送到约三英里外的一个习艺所分部去,那里有二三十个违反济贫法的小犯人整天在地上打滚,决无吃得过饱或穿得太暖之虞,由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给予“慈母般的关怀”;她是看在每个小孩每周七个半便士份上才接受这批小犯人的。一个孩子每周七又二分之一便士的伙食费简直太丰厚了;七个半便士可以买许许多多东西,足够把一只小肚子撑坏,反而不舒服。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相当精明,办事老到,她知道怎样对孩子有利,至于怎样对她自己有利更是一清二楚。于是,她把每周生活费的大部分拨归自己受用,留给成长中的这一代教区孤儿的份额大大少于规定标准,从而在本来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的深渊发现还有一处更深的,显示出她是一位伟大的实验哲学家。

大家都知道另一位实验哲学家的故事,他发明了一套能叫马儿不吃草的伟大理论,并出色地加以实施,竟把他自己一匹马的饲料减少到每天只给一根干草。毫无疑问,那位实验哲学家本可把它训练成一匹完全不吃草料的烈性子骏马,惜乎马在第一次享用完全由空气组成的美餐之前二十四小时即告倒毙。对于受托抚养奥立弗·退斯特的那个女人的实验哲学来说,糟糕的是她的一套方法在实施中也往往得到类似的结果。正当一个孩子被训练得能靠数量少到极点、营养坏到极点的食物维持生存的时候,偏偏会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机会发生这样的事:孩子在饥寒交迫之下病倒,或因照看不善掉进火里去了,或者稀里糊涂差点儿给闷死。在其中任何一种情况下,可怜的小生命一般总是被召往另一个世界去同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先人团聚。

在翻床架子的时候,竟没有发觉床上还有教区收养的一名孤儿而把他摔下来,或者在某一次集中洗刷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把孩子烫死了(不过后面这种情况难得发生,因为集中洗刷之类的事情在寄养所里简直绝无仅有)——对于这类事件,有时要举行审讯,那倒是有趣得少见的。逢到这种场合,陪审团也许会忽发奇想提一些讨厌的问题,或者教区居民会群情激愤地联名抗议。但这类不知趣的举动很快就会在教区的医生和干事的证词面前碰壁;因为尸体照例由教区医生进行解剖,他发现小孩肚子里什么也没有(这倒是非常可能的),而教区干事宣誓所供必定符合教区当局的需要(其忠诚之状可掬)。再者,理事会定期视察寄养所时,总是提前一天派干事去通知说:他们就要来了。每当他们莅临之时,孩子们个个收拾得干净齐整,使人悦目赏心;人们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不能指望这种寄养制度会结出什么了不起或丰硕的成果。在奥立弗·退斯特满九岁的那一天,他是一个苍白而瘦弱的孩子,身材既矮,腰围又细。然而,天性或遗传却在奥立弗的胸怀里播下一颗善良而坚毅的心灵。多亏寄养所里的营养太差,他的心灵反倒获得充分发展的天地。也许,他之所以能活到自己的九足岁生日还得归功于此。不管怎样,反正这天他正好满九岁,他在煤窖里过生日,客人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只有另外两位小绅士,因为他们丧尽天良,居然胆敢叫饿,所以三个人共享了结实的一顿打之后,都被禁闭在那里。忽然,寄养所的好当家曼太太吓了一大跳,原来她意想不到会看见教区干事班布尔先生正在费力地拨开菜园大门上的小门。“仁慈的上帝!是你啊,班布尔先生?”曼太太从窗子里伸出头去说,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装得十分逼真。“(苏珊,把奥立弗和另外两个小鬼带到楼上去,立刻把他们洗洗干净。)我的老天!说真的,看到你我高兴极了,班布尔先生!”

班布尔先生是个胖子,性情很暴躁;对于曼太太如此亲昵的招呼他非但没有同样亲昵地答礼,反而把那扇小门恶狠狠地摇几下,然后再赏它一脚——除了教区干事,任谁也踢不出这样的一脚来。“天哪,真糟糕,”曼太太说着奔将出去(这时三个孩子已经被打发走了),“真糟糕!我竟忘了大门从里边销着呢,这都是为了那些可爱的孩子!请进,先生;请进,班布尔先生;请,先生。”

尽管这番邀请还伴以能使教会执事也为之心软的屈膝礼,这位干事却丝毫不为所动。“曼太太,教区的公职人员为了同区里收养的孤儿有关的教区公务到此地来,你竟把人家关在菜园门外让人家等着,这难道是有礼貌或得体的行为吗?”班布尔先生握紧藤杖提出质问。“曼太太,难道你忘了自己身负教区的委托,而且是领薪金的?”“班布尔先生,我刚才只不过在告诉几个可爱的孩子,说你来了,因为他们都很喜欢你,”曼太太极其恭顺地回答。

班布尔先生一向认为自己口才出众,身价甚高。既然口才已经显示,身价又告确立,他的态度也就有所松动。“好吧,曼太太,”他的语调已比较和缓,“也许真如你说的那样,也许如此。带路进屋里去吧,曼太太。我来有正经事,我有话要对你说。”

曼太太把干事引进一间方砖铺地的小客厅,为他摆好一个座位,殷勤地把他的三角帽和藤杖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班布尔先生抹去走这一段路后额上沁出的汗水,洋洋自得地向三角帽看了一眼,面露笑容。是的,他露出了笑容。教区干事毕竟也是人,所以班布尔先生也会面露笑容。“现在你听了我要说的话可别见怪,”曼太太的语调甜得迷人。“你走了好长一段路,否则我也不提了。班布尔先生,你要不要喝一口?”“一滴也不喝,一滴也不喝。”班布尔先生说着,煞有介事、但是并不激动地摇摇一只右手。“我劝你还是喝一口吧,”曼太太说,干事拒绝的口气和手势她都注意到了。“只喝那么一小口,掺点儿凉水,再加一块糖。”

班布尔先生干咳一声。“怎么样,只来那么一小口?”曼太太殷勤相劝。“那是什么?”干事问。“就是我得常备一点儿在这里的那种东西,逢到那些有福气的孩子身体不舒服,我就加一点在达菲糖浆里给他们喝,班布尔先生,”曼太太一边回答,一边打开屋角的食橱拿下一只瓶子和一只玻璃杯。“这是杜松子酒。我不骗你,班布尔先生。这是杜松子酒。”“你给孩子们喝达菲糖浆吗,曼太太?”班布尔先生问,眼睛注视着有趣的调制过程。“愿上帝保佑他们,虽然价钱很贵,我还是给他们喝的,”这位保育妇回答说。“你要知道,我不忍心眼看他们吃苦啊,先生。”“的确,”班布尔先生表示称许,“你的确不忍心。你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曼太太。”(这时她把杯子放到桌上。)“我一有机会就向理事会汇报,曼太太。”(他把杯子移到自己面前。)“你有一颗慈母的心,曼太太。”(他把掺水的杜松子酒调匀。)“我非常愉快地祝你健康,曼太太;”他一下子就喝了半杯。“现在谈正经事,”干事掏出一只皮夹。“那个总算有个名字叫奥立弗·退斯特的孩子今天九足岁了。”“愿上帝保佑他!”曼太太插了一句,同时用围裙角把左眼揉得通红。“尽管出了十镑赏格,后来还提高到二十镑,尽管教区当局作了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难以想象的努力,”班布尔先生说,“我们始终未能查明他的父亲是谁,也没有查明他的母亲的住址、姓名和身份。”

曼太太惊讶地举起两只手,但在寻思片刻之后说道:“那末,他又怎么会有姓的呢?”

干事十分自豪地挺起胸膛,说:“这是我发明的办法。”“你,班布尔先生?”“是的,曼太太。我们按字母顺序给我们收养的孩子命名。上一个轮到S,我管他叫斯瓦布尔(Swubble)。这一个轮到T,我叫他退斯特(Twist)。下一个将是昂温(Unwin),再下一个叫维尔金斯(Vilkins)。我想好了从A到Z二十六个不同的字母开头的姓氏。等到最后一个也用上了,再从头轮起。”“你的文才真了不起,先生!”曼太太说。“呣,呣,”教区干事听了这样的恭维话显然很得意,“也许如此。也许如此,曼太太。”他把一杯掺水杜松子酒喝完了,又说:“奥立弗现今长大了,留在此地已不合适,理事会决定把他领回习艺所去,所以我亲自来准备把他带走。你叫他立刻来见我。”“我这就去把他叫来,”曼太太说完,便离开客厅去办这件事。在这段时间内,奥立弗被擦去了蒙在脸上和手上的一层垢(洗一次也只能擦下这么多),然后由他的善心女保护人带到小客厅里来。“奥立弗,向这位先生鞠躬,”曼太太说。

奥立弗半向坐在椅子上的干事,半向放在桌子上的三角帽鞠了一躬。“你愿意跟我去吗,奥立弗?”班布尔先生以庄严的语调问。

奥立弗正想说他十分乐意跟任何人离开此地,可是抬头一看,只见曼太太站在干事所坐的椅子背后,带着一脸凶相在向他扬拳头。他立即领会这一暗示的意思,因为拳头落在他身上的次数太多了,不可能不在他的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可怜的奥立弗问。“不,她走不开,”班布尔先生说。“不过有时候她会去看看你。”

这对那个孩子来说不是太大的安慰。他年纪虽小,却颇有灵性,会装出一副非常舍不得离开的样子。挤出几滴眼泪在他并不是件难事。如果要哭,饥饿和适才遭到的虐待是最好的帮手,所以奥立弗甚至哭得极为自然。曼太太把他搂在怀里上千次,并且给了他一片黄油面包(这对奥立弗要实惠得多),免得他到达习艺所时的饿相过于难看。

奥立弗手里拿着一片面包,头上戴着教区施舍的棕色布帽,由班布尔先生带着离开了可憎的寄养所;他在这里度过的幼年是那样阴暗,始终没有被一句亲切的话语或一道亲切的眼光所照亮。然而,当那所房子的大门在他后面关上时,他却抑制不住一阵孩子气的伤悲。从此同他分手的那些共患难的小伙伴不管有多可恶,他们毕竟是他仅有的朋友。一种掉进茫茫人海的孤独感第一次渗入这孩子心中。

班布尔先生步子跨得很大;小奥立弗牢牢抓住干事金线饰边的衣袖翻口,在他身旁小跑步,走一英里大约要问四次,是不是“快到了”?对于这种问话,班布尔先生的回答很干脆、很生硬;因为掺水杜松子酒在某些人胸中只能唤起短时间的平和心情,此刻这种心情已经蒸发完了,他又是一位教区干事。

奥立弗跨进贫民习艺所还不到一刻钟,刚刚吃完第二片面包,这时,把他交给一个老妇人暂时照料的班布尔先生回来告诉他说,今晚正在开教区理事会,理事们要他即刻前去。“理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活的,奥立弗对此没有十分明确的概念,所以听了这番话直发愣,自己拿不定主意该笑还是该哭。不过,他也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因为班布尔先生已经用藤杖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让他清醒清醒,另一下敲在背脊上叫他振作起来,然后命他跟在后面,把他带进一间墙壁粉刷过的大屋子,那里有十来位肥胖的绅士围坐在一张桌旁。首席的一张圈椅比其余的座位高出许多,上面坐着一位格外肥胖、脸盘子很圆很红的绅士。“向理事会鞠躬,”班布尔说。奥立弗抹去了噙在眼眶里的两三颗泪珠,看见前面只有一张桌子,没有木板,便向桌子鞠了一躬,幸而这样倒也使得。“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坐在高椅里的绅士问。

奥立弗看到这么多绅士,吓得直哆嗦;干事从后面又敲了他一下,于是他索性哭了。由于这两个原因,他回答的声音非常轻,而且很犹豫,以致一位穿白背心的绅士说他是个傻瓜。这是该绅士提神取乐的一种重要方法。“孩子,”坐在高椅里的绅士说,“你听着。我想,你该知道你是个孤儿吧?”“那是什么,先生?”可怜的奥立弗问道。“这小孩定是个傻瓜。我早就料到,”穿白背心的绅士说。“别打岔!”最先开口的绅士说。“你没有父亲或母亲,你是由教区收养的,你知道不知道?”“知道,先生,”奥立弗回答时哭得很伤心。“你哭什么?”穿白背心的绅士问。是啊,这实在太奇怪了。这孩子有什么可哭的呢?“我想你该是每天晚上都做祷告的,”另一位绅士厉声说,“为养活你、照顾你的人祈祷,一个基督徒应该这样。”“是的,先生,”孩子结结巴巴地回答。最后说话的那位绅士无意间讲出了一个正确的道理。如果奥立弗为养活他、照顾他的人祈祷,他的确很像个基督徒,而且可以说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基督徒。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根本没有人教过他。“很好!现在把你带到这里来受教育,学一门有用的手艺,”高椅里的红脸盘绅士说。“明天早晨六点钟,你就开始扯麻絮,”穿白背心的绅士绷着脸添上一句。

为了感谢他们通过扯麻絮这道简单的工序把施教和传艺这两项善举结合起来,奥立弗在干事指导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被匆匆忙忙带往一间很大的收容室;在那里的一张硬邦邦的床上,他抽抽噎噎地直哭到睡着为止。对于宽厚体贴的英国法律来说,这是多么精彩的写照啊!法律居然容许贫民睡觉!

可怜的奥立弗!幸亏他躺在那里睡觉,对于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天,教区理事会作出了一项对他未来的命运影响至巨的决定。但他们已经议决了。事情是这样的——

该理事会的成员是一些练达、睿智的贤哲;当他们的关注落到贫民习艺所的时候,马上发现了寻常人永远不会发现的情况——贫民们喜欢习艺所!它简直成了贫苦阶级的公共娱乐场所:既是分文不取的饭馆——终年免费供应早餐、午餐、茶点和晚餐,又是砖头和灰泥砌就的乐园——那里只知玩儿,不知干活。“哦呵!”看来深知个中原由的理事们说,“这种状况就得靠我们来纠正;我们必须立即加以制止。”于是他们订下了规矩,让所有的贫民自行选择(他们决不强迫任何人,决不):要末在习艺所里慢慢地饿死;要末在习艺所外很快地饿死。为此,他们分别与自来水厂订立无限制供水的合同,与谷物商订立定期供应少量燕麦片的合同;规定每天开三餐稀粥,每周两次发放葱头一个,星期日增发面包卷半个。他们还订下其他好多涉及妇女的规章制度,每一条都英明而仁慈,这里无须一一赘述。鉴于民法博士会馆收费太贵,他们便大发慈悲,准许已婚的贫民离异;以前他们强制男方赡养家庭,现在却让他摆脱家累,使他变成光棍!单凭这最后两条,如果不是连带着一定要进习艺所的话,社会各阶层中不知有多少人会要求救济。但理事会里都是些老谋深算的人,他们早已考虑到对付这种局面的办法。你要得到救济,就得进习艺所,喝稀粥;这就把人们吓退了。

在奥立弗·退斯特被领回来以后的最初半年,正是这项制度盛行之时。起初开支相当大,因为殡葬费用增加了,还得把收容的所有贫民的衣服改小——才喝了一两个星期的稀粥,衣服在他们骨瘦如柴的身上已开始哗啦啦地飘动。不过,习艺所贫民的人数也同他们的体重一样在减少,所以理事会得意非凡。

男童们吃饭的地方是一座石墙大厅,大厅尽头放着一口锅;开饭时,一位大师傅系上围裙,由一两个女的作助手,用长柄勺子从锅里舀稀粥。每一男童可以领到一小碗这样的佳肴,没有更多的了,除非逢到盛大的节日,那时才外加二又四分之一英两的面包。粥碗从来不需要洗。孩子们总是用汤匙把碗刮到恢复锃光瓦亮为止。刮完了以后(这件事照例花不了很多时间,因为汤匙同碗的大小差不多),他们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粥锅,恨不得把砌锅灶的砖头也吞下去,同时十分卖力地吮自己的手指头,指望发现偶然溅在那上面的粥嘎巴儿。男孩子通常胃口都很好。奥立弗·退斯特和他的伙伴们忍受了三个月这种慢性饥饿的折磨,最后实在被饿火烧得快发疯了。有一名个子长得比年龄大、没有过惯这种日子的男童(他父亲开过一家小饭馆),阴郁地向他的伙伴们暗示,除非每天再给他一碗粥,否则难保某一天夜里他不会把睡在他旁边的一个幼弱孩童吃掉。他说时目露凶光,饿相吓人,大家都深信不疑。孩子们经过磋商,用抽签的办法决定由一个人在当天晚餐后去向大师傅要求添粥。中签的是奥立弗·退斯特。

到了傍晚时分,孩子们纷纷就座。大师傅系着厨子的围裙在锅旁一站,充当助手的贫妇站在他后面;粥都分到了,毫不费时的食事之前冗长的感恩祷告也做了。碗里的粥已一扫而光,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向奥立弗挤眉弄眼;离他最近的就用胳膊肘碰碰他。他虽是个孩子,却已被饥饿和痛苦逼得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他从饭桌旁站起来,拿着碗和汤匙走到大师傅跟前,对于自己这样胆大妄为自己也有些吃惊地说:“对不起,先生,我还要。”

大师傅是个健壮的胖子,可是他竟顿时面色煞白,呆若木鸡。他向这个造反的小家伙凝视半晌,然后倚在锅灶上,靠它支住身子。那几名助手由于惊愕,孩子们则由于紧张,一个个都不能动弹。“什么?!”大师傅终于开了口,声音相当微弱。“对不起,先生,”奥立弗重复了一遍,“我还要。”

大师傅用长柄勺子对准奥立弗的脑袋猛击一下,抓住他的胳膊,尖声高呼,把干事叫来。

理事们正在隆重举行一次秘密会议,忽然班布尔先生气急败坏地闯进会议室,向坐在高椅里的绅士报告:“林金斯先生,请原谅,先生!奥立弗·退斯特还要!”

在座的人个个大吃一惊。每一张脸上都现出骇愕的表情。“还要?!”林金斯先生说道。“班布尔,你定一定神,毫不含糊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否应该这样理解:他吃了按定量发给他的晚餐还要添?”“他还要添,先生,”班布尔答道。“那小鬼将来准上绞架,”穿白背心的绅士说。“我知道那小鬼将来准上绞架。”

没有人反驳这位绅士的预言。接着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奥立弗立刻被禁闭起来;第二天早晨,大门外面贴出一张告示:任何人要是愿意解除教区的负担,把奥立弗·退斯特领走,可得酬金五镑。换句话说,任何男人或女人,如果需要一名学徒从事任何手艺、任何买卖或行业,都可以来领五英镑和奥立弗·退斯特。“我一生在别的事情上从未这样确信不疑,”穿白背心的绅士第二天早晨敲着门板看了这张告示后说,“我一生在别的事情上从未这样确信不疑,惟独对这个小鬼,我断定他将来准上绞架。”

穿白背心的绅士的预言究竟能否应验,笔者打算以后再揭晓。如果笔者现在就贸然透露奥立弗·退斯特会不会落得这般可怕的下场,那末,即使这个故事本来能引起一点兴味,恐怕也会给破坏的。

第三章 奥立弗·退斯特差点儿有了一份差事,不过这也决不是个闲职

自从犯下要求添粥这样逆天渎神的罪过之后,奥立弗被英明而仁慈的理事会在一间黑屋子里单独禁闭了一个星期。如果他能适度地尊重穿白背心的绅士的预言,只消将他的手帕一头缚住墙上的一只钩子,用另一头系住自己的脖子,便可一下子为那位贤哲永久确立未卜先知的声誉——设想奥立弗会这样做,乍看起来也不无理由。不过,要完成这番壮举有一个障碍,那就是:有鉴于手帕显系奢侈品之属,理事会在一次全体会议上通过一项经签字盖印后郑重宣布的特别命令,从此手帕便与习艺所贫民的鼻子永生永世绝了缘。而奥立弗的年幼无知还是一个更大的障碍。白天他只是伤心地痛哭,当凄凉的长夜来临时,他就张开两只小手遮住眼睛挡开黑暗,蜷缩在角落里,竭力想睡着。他不时战栗着惊醒过来,身子向墙壁愈贴愈紧,只要感觉到墙壁的表面,即使又冷又硬,仿佛也能抵御周围的黑暗与孤寂。

反对这套“制度”的人可不要以为,奥立弗在单独禁闭期间被剥夺了有益的身体锻炼、愉快的友好交往或可贵的宗教慰藉。说到锻炼,当时天气晴冷,他被允许每天早晨到围着石墙的院子里去在唧筒下举行净体仪式,由班布尔先生在场照看不让他受凉,办法是不断用藤杖在他全身激起火辣辣的感觉。至于交往,他每隔一天要被带到男童们吃饭的大厅里去当众鞭笞,以儆效尤。每天晚祷时,他还被踢着押到大厅里去,让他听男童们集体祈祷,借以安慰他的灵魂,可见他远远谈不上被剥夺宗教慰藉的好处。祷告包括一段由理事会下令特地插入的内容,要这些孩子祈求上帝使他们变得品行端正、知足听话,保佑他们不犯奥立弗·退斯特的罪过和恶行。祷词中明确宣布奥立弗·退斯特处在邪祟的特殊庇护之下,他是直接从魔鬼的工厂里炮制出来的。

就在奥立弗如此万事亨通、一切如意的某一天早晨,本镇大街上来了一位以扫烟囱为业的甘菲尔德先生,他一路搜索枯肠盘算着用什么办法支付房东催得愈来愈紧的欠租。根据甘菲尔德先生的财政状况,即使作最乐观的估计也凑不齐所需要的五镑款子。他给这道算术难题逼得走投无路,忽儿敲敲自己的脑袋,忽儿用短棍打一下为他拉车的驴子。当他经过习艺所时,瞥见了贴在大门上的告示。“喔——喔!”甘菲尔德先生向驴子吆喝一声。

驴子在冥思遐想中出了神,可能在忖度,等它把小小运货车上的两袋烟灰拉到了目的地,主人会不会赏它一两棵卷心菜吃;因此它未曾留意那一声吆喝,继续慢吞吞地前进。

甘菲尔德先生冲着驴子、特别针对它的眼睛发出凶狠的咒骂。他从后面赶上去,对准驴脑袋打了一下。这一下要是打在驴子以外的任何畜生头上,势必脑壳破裂。接着,他抓住缰绳使劲一勒,算是客气地提醒驴子不得自作主张,并通过这样的办法让它掉过头来。然后他再一次猛击驴子的脑袋,叫那头畜生在他回来之前来不及清醒。如此安排好以后,他才走到大门跟前去看告示。

穿白背心的绅士正好背着手站在大门口,他刚在理事会议室里发了一通高论。他先已目击甘菲尔德先生和驴子之间那一场小小的争端,现在见此人走过来读告示,不由得眉开眼笑;他一眼就看出,甘菲尔德先生正是奥立弗·退斯特所需要的那样一类主人。甘菲尔德先生读了告示后也笑逐颜开,因为他不多不少正需要五镑钱用。至于作为附带条件的孩子,甘菲尔德先生了解习艺所的伙食情况,不问可知必定长得小巧玲珑,让他钻进有节气门的炉子烟囱正合适。所以,他把告示从头至尾又拼读一遍,然后,举手碰一下皮帽子行了个礼,跟穿白背心的绅士攀谈起来。“先生,教区当局要让这孩子去当学徒?”甘菲尔德先生说。“不错,朋友,”穿白背心的绅士脸带俯就的笑容说。“你觉得他怎么样?”“要是教区当局愿意让他学一门轻松愉快的手艺,像扫烟囱这样受人尊敬的好行当,”甘菲尔德先生说,“那末,我倒需要一名学徒,我愿意要他。”“进去谈吧,”穿白背心的绅士说。甘菲尔德先生在后面略事耽搁,以便再打一下驴子的脑袋,再勒一把缰绳嚼子,告诫它不要乘主人走开时跑了;然后跟随穿白背心的绅士走进奥立弗·退斯特第一次见到那位预言家的会议室。“那是一门脏得要命的手艺,”林金斯先生听了甘菲尔德重申自己的意愿后说。“以前发生过多起孩子在烟囱里闷死的事,”另一位绅士说。“那是因为他们在往烟囱里点一个草把叫孩子下来时先把草弄湿了,”甘菲尔德说,“这样就光冒烟,不着火。烟怎么能叫孩子从烟囱里下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只能把孩子熏得昏昏欲睡,而他们正是喜欢睡觉。诸位先生,男孩子都很固执,又都很懒;要他们快快下来,没有比一把旺火更灵的了。这也是好生之德,诸位先生,因为他们万一在烟囱里卡住了,烤他们的脚能够迫使他们挣扎脱身。”

穿白背心的绅士听了这番解释,似乎觉得十分可乐,但他的兴头很快就被林金斯先生的目光所制止。理事们接着商量了几分钟,不过声音很低,除了“节省开支”、“账面上比较好看”、“公布一份铅印的报告”外,什么也听不清。而以上一些只言片语之所以能听出来,也是因为重复了好多遍和特别强调的缘故。

悄悄的讨论终于停止,理事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恢复了庄重的神态。林金斯先生说:“我们研究了你的申请,我们不能同意。”“绝对不同意,”穿白背心的绅士说。“坚决不同意,”别的理事也说。

由于甘菲尔德先生隐隐约约背着曾把三四名学徒毒打致死的恶名,他想到,也许理事们心血来潮,认为这一题外的情况足以影响他们正在进行的交易。若果真如此,这与他们办事的一贯作风却大不相同。不过,他并不希望重新提起那些流言蜚语,所以只是把帽子拿在手里扭过来转过去,从会议桌旁慢慢地退开。“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把他交给我喽,先生们?”甘菲尔德先生退到门口停下来问。“是的,”林金斯先生答道,“至少,考虑到这是一种很脏的行当,我们认为必须降低补贴的金额。”

甘菲尔德先生的脸色豁然开朗,他三脚两步回到会议桌前,问道:“你们给多少,先生们?说呀!不要过分卡一个穷人。你们到底给多少钱?”“我认为三镑十先令已经够多的了,”林金斯先生说。“十先令不必加上,”穿白背心的绅士说。“这样吧,”甘菲尔德先生说,“算四镑,先生们。给四镑钱,你们就可以把他打发走,一去不回。怎么样?”“三镑十先令,”林金斯先生重复了一遍,口气相当坚决。“这样吧,我来折中一下,先生们,”甘菲尔德先生提议。“就算三镑十五先令。”“一个子儿也不添,”这是林金斯先生毫不动摇的回答。“你们卡得我太凶了,先生们,”甘菲尔德说,他显得有些犹豫。“呸!呸!岂有此理!”穿白背心的绅士说。“即使没有一文钱补贴,谁要了他也已经拣了便宜。把他带走吧,你这个傻瓜!他给你做徒弟正合适。得有人经常赏他几棍子,这样对他有好处;管他饭也不用花很多钱,因为他生下来以后从来没有给撑大过肚子。哈哈哈!”

甘菲尔德先生以狡黠的目光扫视着会议桌周围的一张张面孔,发现每一张脸上都带着笑意,渐渐地他自己也绽开了笑容。这笔交易就此做成了。班布尔先生立刻接到命令,要他当天下午把奥立弗·退斯特和学徒契约送到地方官那里去办理签署批准手续。

为了贯彻这一决定,小奥立弗给解除了禁闭,还奉命换上一件干净衬衫,弄得他怎么也摸不着头脑。他刚做完这套不习惯的体操动作,班布尔先生便亲自给他端来一碗粥,外加二又四分之一英两的假日面包。看到如此惊人的异象,奥立弗竟哀哀地哭了起来,他相当自然地以为理事会准是决定宰了他派什么用场,否则他们决不会这样着手把他填肥。“奥立弗,别把眼睛弄红了,好好吃东西,受惠不可忘恩,”班布尔先生拿着腔儿煞有介事地说。“你要去当学徒了,奥立弗。”“当学徒,先生?”这孩子战战兢兢地问。“是的,奥立弗,”班布尔先生说。“你没有父母,那些善心的好人一直把你当亲生孩子看待,奥立弗。现在他们要把你送去当学徒,让你自立成人,而且,教区还花费了三镑十先令呢!三镑十先令,奥立弗!也就是七十先令!也就是一百四十个六便士银币呐!这么一大笔钱都花在一个谁也不会喜欢的顽劣孤儿身上。”

当班布尔先生用令人肃然起敬的语调说完这番话、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奥立弗脸上热泪滚滚,可怜的孩子抽抽搭搭地哭得相当伤心。“行啦,”班布尔先生说,语气好像不那么郑重其事了,因为他已经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口才所产生的效果;“行啦,奥立弗!用你外套的袖口擦擦眼睛,别让眼泪掉在粥里;那是十足的蠢事,奥立弗。”这话倒也实在,因为那粥本来就已经够稀的了。

在去见地方官的路上,班布尔先生叮嘱奥立弗,他该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显得高高兴兴,等地方官先生问他愿不愿意当学徒时,他就回答说太愿意了。这两项命令奥立弗都答应照办,更何况班布尔先生还委婉地暗示:倘若任何一项出了纰漏,会怎样处置他——就难说了。他们到了地方官衙门,奥立弗被单独关进一间小屋子,班布尔先生命他等在那里,直到这位干事回来叫他。

这孩子怀着一颗扑腾扑腾直跳的心在那里待了半小时左右。过了这段时间,班布尔先生把脱去了三角帽的脑袋探进门来,大声说:“奥立弗,我的好孩子,跟我去见长官先生。”他一边说,一边现出穷凶极恶的样子,接着又压低嗓门添加一句:“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你这个小流氓!”

这种忽阴忽阳的态度把奥立弗愣住了,他天真地凝视着班布尔先生的脸;但是那位干事先生不等他对此发表任何感想,就把他带到隔壁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去。那是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窗子很大。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两位头套上敷发粉的绅士:其中一位在看报;另一位正借助于一副玳瑁边眼镜端详着放在他面前的一小张羊皮纸。林金斯先生站在办公桌前的一侧,胡乱洗了把脸的甘菲尔德先生站在另一侧。两三个模样怪吓人的汉子足登长统马靴在踱去踱来。

戴眼镜的老绅士对着一小张羊皮纸渐渐打起盹来;班布尔先生让奥立弗在办公桌前立定之后,曾出现一阵短暂的冷场。“就是这个孩子,长官阁下,”班布尔先生说。

正在看报的老绅士抬头瞧了瞧,扯一下另一位老绅士的衣袖;于是,后一位老绅士醒了过来。“哦,就是这个孩子吗?”老绅士问。“就是他,先生,”班布尔先生答道。“向长官鞠躬,我的好孩子。”

奥立弗抖擞精神,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直勾勾地瞪着两位长官假发上的粉,心中直纳闷儿:是不是所有理事的老爷头上天生都有那种白色的玩意儿?是不是正因为这个缘故才从此成为理事的老爷?“嗯,”老绅士说,“我想,他是喜欢扫烟囱的吧?”“他对这一行喜欢极了,长官阁下,”班布尔答道,同时偷偷拧了奥立弗一把,示意他知趣些,不要说不喜欢。“他愿意当一个扫烟囱的?他愿意吗?”老绅士问。“要是我们打算明天送他去学其他任何行当,他一定马上逃跑,长官阁下,”班布尔回答。“那末,他未来的主人——你,先生——是不是会好好待他,供他饭食,诸如此类的事情你能不能做到?”老绅士问。“我说能做到,就一定做得到,”甘菲尔德先生回答的口气很犟。“你说话粗鲁,我的朋友,不过看来像个直性子的老实人,”戴眼镜的老绅士说着把视线转向争取那笔附加于奥立弗的补贴的候选人;其实,甘菲尔德一脸凶相,明明打着心狠手辣的烙印。但这位地方官的眼力既不济,想法又幼稚,所以,别人能识别的事情,却不能指望他也辨得出来。“但愿我是这样一个人,先生,”甘菲尔德先生说着眼睛一瞟,样子相当丑恶。“我相信你一定是的,我的朋友,”老绅士说;他把眼镜在鼻梁上架稳些,向左右两边瞧瞧,想找墨水缸。

这对奥立弗的命运是个关键时刻。倘若墨水缸确实放在老绅士以为它所在的地方,他早就把笔尖伸进去蘸了墨水,在学徒契约上签好字,奥立弗马上就会被带走。可是,墨水缸恰恰就在他鼻子底下,而他照例满桌子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在寻找墨水缸的过程中,他无意间向自己正前方一看,视线落到奥立弗·退斯特苍白而惊恐的脸上。尽管班布尔在一旁递眼色警告他,拧他,奥立弗瞧着他未来的主人那副可憎的面目,还是明白无误地现出交织着厌恶和害怕的表情,即使一位跟瞎子差不多的地方官也决不可能看错。

老绅士顿了一下,放下笔来,视线从奥立弗脸上移向林金斯先生;后者故意作出高高兴兴、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嗅一撮鼻烟。“我的孩子!”老绅士隔着桌子俯身向前说。奥立弗闻声吓了一跳。这也情有可原,因为那一声呼唤语气很亲切,而陌生的声调会叫人猛吃一惊。他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孩子,”老绅士说,“你脸色难看,神态慌张。究竟是怎么回事?”“干事,你不要那样贴近他站着,”另一位地方官说着放下报纸,带着好奇的神情向前探出身子。“孩子,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别害怕。”

奥立弗双膝跪下,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哀求把他送回到黑屋子里去;他宁可挨饿、挨打,甚至宁可给他们杀掉,就是不要让那个可怕的人把他带走。“好哇!”班布尔先生作出最悲壮的表情朝天举起两只手,翻起一对眼珠子。“好哇!奥立弗,在我见过的所有阴险狡猾、心术不正的孤儿中间,你可算得最不要脸的一个。”“闭上你的嘴,干事,”另一位老绅士在班布尔先生用末了那个形容词发泄怒气之后说。“请长官阁下原谅,”班布尔先生简直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阁下是在对我说吗?”“是的。闭上你的嘴。”

班布尔先生惊呆了。一位教区干事竟被命令闭嘴!这不是纲常大乱?!

戴玳瑁边眼镜的老绅士看看自己的同事;后者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份契约我们拒绝批准,”老绅士说时把那张羊皮纸往边上一撂。“我希望,”林金斯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希望两位长官不要听信一个孩子未经证实的陈述,认为本教区当局应负任何处置失当的责任。”“地方官毋须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第二位老绅士尖刻地说。“把这孩子带回习艺所去好好对待他。看来他得到的待遇并不好。”

当天晚上,穿白背心的绅士斩钉截铁地断言,奥立弗不但将被绞死,还得外加挖出内脏,肢解尸体。班布尔先生阴郁而神秘地摇摇头,说他希望奥立弗能有好结果;对此,甘菲尔德先生接口说,他希望奥立弗落到他手里。虽然扫烟囱的在大多数问题上同意干事的看法,但他表示的愿望看来却属于完全相反的一类。

第二天早晨,公众再次获悉:奥立弗·退斯特又在“招领”了;任何人只要愿意把他领去,都可以得款五镑。

第四章 另有所就的奥立弗初次踏进社会

大户人家如果不能为成长中的子弟谋到实有的、复归的、指定的或可望的优越位置,照例把他们送去航海。教区理事会仿效这个明智而有益的惯例,在一起商议是否可以打发奥立弗·退斯特随一艘小商船前往某个对健康非常有害的港口。看来这是处置他的最好的办法,有可能,某一天饭后,船长在兴头上会把他鞭笞致死,或者用铁棒砸碎他的脑壳;上述两种消遣方式大家都知道在那一等绅士中间是被引为赏心乐事的,也是家常便饭。理事们愈是从这个角度看这件事,就愈是能发现此举好处之多。最后他们得出结论,为奥立弗提供生计的惟一有效办法便是毫不延宕地送他到海上去。

班布尔先生奉命预先去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一位船长需要一名没有任何亲人的房舱小厮。此刻,他正回到习艺所准备去汇报这次出勤的结果,却在大门口遇上了承办教区殡葬事务的索厄伯里先生。

索厄伯里先生是个粗手大脚的瘦高个儿,身上一套黑色常礼服已旧得经纬毕露,黑色的棉纱袜是织补过的,一双鞋也与之相配。他的相貌天生不宜含笑,但总的说来此人颇饶职业的风趣。他步履轻快,当他走到班布尔先生跟前同他亲切握手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内心的喜悦。“我给昨天夜里死去的两个女人量了尺寸,班布尔先生,”这位殡葬承办人说。“你要发财啦,索厄伯里先生,”干事说着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殡葬承办人递过来的鼻烟盒——那是一口小巧玲珑、独一无二的棺材模型。“我说你要发财啦,索厄伯里先生,”班布尔先生重复了一遍,同时用藤杖轻轻敲着殡葬承办人的肩膀表示友好。“你是这样想吗?”殡葬承办人的语调表明他对这种可能性信疑参半。“理事会出的价钱太少了,班布尔先生。”“棺材不是也很小吗?”干事回答时面带一丝笑意,然而,对这丝笑意他极有控制,以不失其要员身份为度。

这番话把索厄伯里先生逗得心里痒痒的,这也是情理中事。他笑了很长时间,简直欲罢不能。“真有你的,班布尔先生,真有你的,”他终于说。“不能否认,自从实行新的伙食制度以来,棺材确实比过去窄了些,也浅了些;不过我们总得要一点利润哪,班布尔先生。干燥的木材成本很高,先生;再说,铁的把手都是从伯明翰通过运河运来的。”“不错,不错,”班布尔先生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难处。公道的利润当然是无可厚非的。”“当然,当然,”殡葬承办人应和着。“如果说,我在某一笔买卖上不赚钱的话,迟早要从别的买卖上捞回来,嘻嘻!”“确实如此,”班布尔先生说。“但是,我不得不说,”殡葬承办人把被干事打断的议论发挥下去,“班布尔先生,我不得不说,我必须面对十分不利的情况,那就是:胖子死得特别快。从前过好日子、多年来从不拖欠税款的人,一旦进了贫民习艺所,总是最先垮下来。我可以告诉你,班布尔先生,用料超过预计三四英寸就会大大影响我的利润,尤其是像我这样需要养家活口的人,先生。”

索厄伯里先生觉得吃了亏,因而愤愤不平,这是可以理解的;然则班布尔先生却感到这番话有损教区的声誉,故而认为还是换一个题目为宜。他最先想到的是奥立弗·退斯特,便拿来作为话题。“顺便问一下,”班布尔先生说,“你可知道有没有人要一个学徒?教区习艺所里有个男孩子,现在成了教区的累赘,简直像磨盘一样套在教区的脖子上。条件可是非常宽厚的,索厄伯里先生,非常宽厚!”班布尔先生一边说,一边举起藤杖指着他身旁大门上端的告示,在用巨型正体大写字母排成的“五英镑”字样上咚咚咚敲了三下。“我的老天爷!”殡葬承办人说着一把扯住班布尔先生的制服外套的镶金边翻领。“这正是我要跟你谈的事情。哦,天哪,你的钮扣多漂亮哇,班布尔先生!我过去从来没注意到。”“是的,我也觉得挺不错,”干事说着,眼朝下得意地看看装点着自己外套的铜质大扣子。“上面的图案跟教区的印徽一模一样——一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正在救护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这是理事会在元旦早晨送给我的礼物,索厄伯里先生。我记得第一回穿上它是去参加半夜里死在大门口的一个破产商人的验尸审讯调查会。”“我想起来了,”殡葬承办人说。“陪审团的结论认为他‘死于受冻和缺乏起码的生活必需品’,对不对?”

班布尔先生点点头。“陪审团好像就这件事作出了专门的裁决,”殡葬承办人说,“他们添上这么几句,大意是:当时救济人员如能……”“胡扯!瞎说!”干事截住他的话头。“要是理事会认真对待什么也不懂的陪审团所有的胡言乱语,那就够他们忙的了。”“千真万确,”殡葬承办人说,“倒是够他们忙的。”“陪审团,”班布尔先生说时紧握藤杖——他情绪激动的时候有这样的习惯,“都是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俗不可耐的卑劣小人。”“的确是这样,”殡葬承办人说。“无论是哲学,还是政治经济学,他们所知道的就那么点儿,”说到这里,干事轻蔑地打了个榧子。“确实如此,”殡葬承办人表示同意。“我藐视他们,”干事说;他的脸涨得通红。“我也跟你一样,”殡葬承办人附和着。“我只希望让一个自作主张的陪审团到习艺所里来住上一两个星期,”干事说,“理事会订下的规章制度很快就能把他们那股子神气劲儿煞下去。”“别理他们,”殡葬承办人说着,面带赞同的笑容,以期消解这位愤慨的教区职员方兴未艾的怒气。

班布尔先生脱去三角帽,从帽顶夹层里取出一方手帕拭去额上因愤怒而冒出来的汗水,然后重新戴上帽子,向殡葬承办人转过脸去,用比较平和的口气说:“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喔!”殡葬承办人答道。“班布尔先生,你也知道,我缴纳的济贫税款是很可观的。”“嗯!”班布尔先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那又怎么样?”“是这样的,”殡葬承办人答道,“我认为,既然我为他们付了那么多钱,我也有权利从他们身上得到尽可能多的好处,班布尔先生;所以……所以……我打算自己要那个孩子。”

班布尔先生一把抓住殡葬承办人的胳膊,拉着他走进屋里去。索厄伯里先生同理事们密谈了五分钟,商定当天晚上便由他把奥立弗带去“试教”。这个术语用之于教区习艺所的孩子,意思就是:经过一个短时期的试用,如果主人认为能叫学徒干相当多的活而在管饭方面所费不是太多的话,便可在若干年内把他留下,爱怎样使唤他都行。

傍晚,小奥立弗被带去见“绅士们”。理事会通知他:当夜他就要到一家棺材店去充当小厮;如果他对自己的境遇有所不满或者再次回到教区里来的话,他将被送到海上去,在那里总不外乎溺死或被砸破脑壳。他听了这番话,简直毫无反应,于是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个毫无心肝的小流氓,并命令班布尔先生速速把他送走。

倘若任何人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缺乏感情的迹象,理事会十分自然地要比世上所有的人更有理由义愤填膺,更有理由感到震惊;然而,这一回他们却有些误会了。事实很简单:奥立弗非但不缺乏感情,相反是过于善感;由于遭到如此恶劣的待遇,他很有可能在麻木不仁和愁眉不展的状态中终其一生。他听了自己又要被打发到一个地方去的消息,一声也不吭,拿起人家塞在他手中的行李(拿起来并不费事,因为半英尺见方、三英寸高的一个牛皮纸包已容得下他的全部财产),把帽檐往眼前一拉,再次抓住班布尔先生的外套袖口,由这位大人物把他送往新的受难场所。

班布尔先生拖着奥立弗走了一程,对他总是不理不睬;因为干事认为按自己的身份必须把脑袋昂得笔直,再加这天风很大,不时吹开班布尔先生的外套衣裾,把小奥立弗整个儿掩盖起来,同时露出干事的翻领背心和褐色毛绒紧身短裤,显得十分体面。不过,当他们快到达目的地时,班布尔先生认为有必要俯视一下,以便确信那孩子的模样可以接受新主人的检验。于是他把这件事做起来,而且摆起相应的姿态,俨然是一位仁慈的保护人。“奥立弗!”班布尔先生说。“是,先生,”奥立弗用发颤的声音轻轻应道。“帽子戴高一点儿,别遮住眼睛,头抬起来,先生。”

虽然奥立弗立刻照办,并且用空着的一只手的手背很快地揉了揉眼睛,但他向这位带路人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还残留着泪花。班布尔先生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一颗泪珠竟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第一颗之后又滚下第二颗、第三颗。这孩子作了极大的努力想忍住眼泪,但没有成功。他索性把另一只手从班布尔先生掌心里抽出来,用双手捂住面孔,直哭到眼泪从他瘦骨嶙峋的指缝中间涌出来。“好哇!”班布尔先生突然止步,向奥立弗投了充满恶意的一瞥。“好哇!在我见过的所有忘恩负义、品性恶劣的孩子中间,奥立弗,你可算得——”“不,不,先生,”奥立弗一边抽噎,一边牢牢抓住干事握着他非常熟悉的藤杖的那只手,“不,不,先生!我一定改好,一定改,一定,先生!可怜我年纪还那么小,先生,而且——”“而且怎样?”班布尔先生惊讶地问。“而且一个亲人也没有,先生!孤零零的一个人!”奥立弗放声大哭。“人人都恨我。哦!先生,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这孩子一只手捶着自己的心口,两眼因悲从中来而泪汪汪地瞧着带路人的脸。

班布尔先生怀着几分诧异的心情向奥立弗可怜巴巴的模样看了数秒钟,接着干咳三四声清清嗓子,又咕哝了一句,大概是“这咳嗽真讨厌”,随即叫奥立弗把眼泪擦干,做一个好孩子。然后,他重又拉起奥立弗的一只手,带着他继续默默赶路。

殡葬承办人刚刚安上铺子的窗板,正在与此地的气氛十分相称的昏暗烛光下把几笔银货出入登录在流水账上,这时班布尔先生走进了店堂。“啊哈!”殡葬承办人一个字写到一半,从账本上抬起头来说。“是你啊,班布尔先生?”“不是别人,索厄伯里先生,”干事回答。“瞧!我把这孩子带来了。”奥立弗鞠了一躬。“哦!这就是那个孩子吗?”殡葬承办人说时把蜡烛举过自己的头,想把奥立弗看个真切。“索厄伯里太太!亲爱的,劳你驾来一下好不好?”

索厄伯里太太从店堂后面一间小屋子里出来;她长得又矮又瘦,干瘪得厉害,看模样是个刁恶的泼妇。“亲爱的,”索厄伯里先生恭敬地说,“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习艺所里那个孩子。”奥立弗又鞠了一躬。“我的天哪!”殡葬承办人的妻子说,“他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是的,他的个儿确实很小,”班布尔先生答道,同时向奥立弗瞪了一眼,仿佛责怪他不争气,没能长得高大些。“确实很小。这一点是不容否认的。不过,他还会长起来的,索厄伯里太太,会长起来的。”“啊!他多半会长起来的,”那位太太没好气地说,“反正吃我们、喝我们的。我看,领教区的孩子就是划不来:供给他们的费用比他们本身的价值更大。可是男人们总以为自己懂得多。嗨!到下面去,你这皮包骨的小猴子!”殡葬承办人的妻子说着打开一扇边门,把奥立弗从一段很陡的阶梯往下推到阴暗潮湿的石窖里去。那是煤窖的前室,名为“厨房”,里边坐着一个仪表颇不整饬的姑娘,她的鞋跟都磨平了,一双蓝色的毛线袜子满是窟窿。“喂,夏洛特,”跟在奥立弗后面走下地窖的索厄伯里太太对那姑娘说,“你把剩下给屈立普吃的东西给这个孩子拿一些来。屈立普打早晨起就没回过家,也许不必留着了。这孩子多半不会挑精拣肥的;是不是,小孩?”

奥立弗听见有东西吃,眼睛立刻闪闪发亮。他正馋得浑身发抖,对主母的问话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一盘粗劣的剩余饭食放到了他的面前。

要是有这样一位吃得脑满肠肥的哲学家,肉和酒在他肚子里会变成胆汁,他的血冷如冰,他的心硬如铁;我希望他能看到奥立弗·退斯特捧住连狗也不屑一顾的那盘美味的神态。我希望他能目睹饿得发慌的奥立弗把剩余食物一块块撕碎时那副馋得可怕的样子。而我更希望能看到的是,那位哲学家自己把同样的食物吃得同样津津有味。

殡葬承办人的妻子看着奥立弗吃晚饭,嘴上不说,暗里可吓坏了;她预见到这孩子的胃口之大,不由得忧心忡忡。等奥立弗吃完以后,索厄伯里太太问:“怎么样,你吃好了吗?”

奥立弗看看左右前后已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便回答说吃好了。“现在你跟我来,”索厄伯里太太说,顺手拿起一盏昏暗而肮脏的油灯,带路登上阶梯。“你的床铺在柜台底下。让你睡在棺材堆里,你大概不在乎吧?不过,你在乎也罢,不在乎也罢,反正没有别的地方给你睡觉。快一点,我可没工夫整夜守在此地。”

奥立弗不再迟疑,乖乖地跟着他的新主母走去。

第五章 奥立弗与新相识打交道。第一次参加葬礼,他就对主人的行业印象不佳

奥立弗独自留在殡葬承办人的店铺里。他把油灯放在坐凳上,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环顾四周;这种心情许多年纪比他大得多的人也很容易产生。搁在黑色支架上放在店堂中央的一口尚未完工的棺材,给人的感觉是那样阴森凄惨,每当他东张西望的眼睛看到这可怕的东西时,全身就会打一个寒战;他几乎担心会有骇人的怪物从里边慢慢地竖起头来,把他吓得发疯。靠墙齐齐整整地摆着一长排剖成同样形状的榆木板,在微弱的灯光下像一群肩膀高高耸起、手插在裤袋里的鬼魂。柩牌、榆木刨花、平头亮闪闪的棺材钉和黑纱碎条散落满地;柜台后面的墙上栩栩如生地画着两个职业送殡人,颈项上系着浆得硬邦邦的领结,站在一座宽阔的便门旁守候由四匹黑毛骏马拉着自远而近的柩车。店堂里相当闷热,空气仿佛被棺木的味儿污染了。他的一条塞着棉屑的垫褥就扔在柜台下面凹进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犹如一座坟墓。

压在奥立弗心头的还不光是这些令人沮丧的感受。他孤零零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我们都知道,处在这样的境地,即便是我们中间最达观的人也免不了产生凄凉孤寂之感。这孩子既没有亲人要他关心,也没有亲人来关心他。他并不是念念不忘最近的离愁别恨,也不是因为身边看不到亲爱和熟悉的面容而觉得心上沉甸甸的排遣不开。尽管如此,他的心情却是沉重的;当他钻进狭窄的铺位时,他但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但愿自己能在安静的长眠中被埋入坟场的地下,让蓬勃的青草在他头顶上轻盈地迎风摇曳,让深沉的古钟声抚慰他酣睡不醒。

早晨,奥立弗被店堂外面很响的踢门声所惊醒。在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之前,门上已被怒冲冲、不耐烦地踢了大约二十五下。在奥立弗动手拔去链条的搭钩时,踢门的脚才停下来,门外有人开始说话。“快开门,听见没有?”与踢门的脚属于同一个人的声音叫道。“来了,我这就来开,先生,”奥立弗应道,一边拔去链条搭钩并转动钥匙。“你大概就是新来的学徒,是不是?”透过钥匙孔传来的声音说。“是的,先生,”奥立弗回答。“你几岁啦?”那声音问。“十岁,先生,”奥立弗答道。“那末我进了门非揍你一顿不可,”那声音说。“你瞧着,我不揍你才怪呢,你这个习艺所来的小杂种!”那声音许下这般客气的诺言之后,竟吹起口哨来了。

奥立弗对于富有表现力的一个“揍”字所包含的滋味领教得太够了,因而完全不存任何侥幸心理;他确信在门外说话的那个人(且不管是什么人)一定说得到做得到,决不食言。他的手哆嗦着拔闩开门。

奥立弗朝街的两头和对面望了几秒钟,还以为刚才从钥匙孔中跟他说话的那个陌生人为了要暖暖身子走开了几步,因为他没看见旁人,只有一个穿慈善学校制服的大个子少年坐在屋前的桩柱上吃一块黄油面包:那少年用折刀把面包切成楔形的一片一片,和他的嘴巴大小相仿,非常灵巧地送它们入口下肚。“对不起,先生,”奥立弗看看再也没有别人出现了,终于开口说,“是你在敲门吗?”“是我在踢门,”穿慈善学校制服的少年答道。“你是不是要买棺材,先生?”奥立弗天真地问。

慈善学校出来的少年顿时怒容满面,并说,如果奥立弗再敢目无尊长开这样的玩笑,管叫他自己很快就需要一口棺材。“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习艺所?”那少年继续说,同时带着一副准备开导别人的神气从桩柱顶上滑下来。“不知道,先生,”奥立弗承认。“我是诺亚·克雷坡尔先生,”那少年说,“你得听我的。把窗板卸下来,你这个懒惰的小流氓!”

克雷坡尔先生说完,赏了奥立弗一脚,然后带着使他身价倍增的庄重神态进入店堂。一个大脑袋、小眼睛、体型粗笨、相貌鲁钝的少年要摆出庄重的神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易;偏偏除了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还加上一个通红的鼻子和一条黄色的短裤,那就益发难办了。

奥立弗把窗板卸下后,准备搬到屋旁的小院子里去(白天窗板就放在那里);可是才搬起第一扇窗板,便不胜其重,结果打破了一块窗玻璃。诺亚安慰奥立弗说,待会儿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总算赏脸来帮他搬。不久,索厄伯里先生从楼上下来。紧接着,索厄伯里太太也来了。诺亚的预言完全应验,奥立弗果然“吃不了兜着走”,嗣后才跟随那位少年绅士下地窖去吃早饭。“诺亚,你靠近炉火坐下,”夏洛特说。“我从老板的早饭里边克下极好的一小块熏肉留着给你。奥立弗,把诺亚先生背后那扇门关好,我放在面包盘盖子上那些吃剩的东西你拿去吃。这杯茶给你,你拿去放在那只箱子上喝。快一点,他们要你去看管店堂呢。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习艺所?”诺亚·克雷坡尔说。“天哪,诺亚!”夏洛特说。“你这个人真怪!你管他干吗?”“干吗?”诺亚说。“正因为谁也不管他,我就得管管他。他的父母对他一向不闻不问。他的亲戚什么都由着他。这哪能行,夏洛特?嘻嘻!”“哦,你这个怪人!”夏洛特说着纵声大笑,诺亚也跟着她笑。然后他们俩向奥立弗·退斯特投了鄙夷的一瞥;这可怜的孩子给打发到屋里最冷的一个角落,坐在箱子上瑟瑟发抖,吃专门留给他的变质剩饭。

诺亚是从慈善学校来的,并不是习艺所的孤儿。他不是私生子;他能循着家世谱系追溯到住得不远的父母。他的母亲是个洗衣妇;父亲是一名酗酒的士兵,退伍时带回来一条木制的假腿和一份抚恤金,金额为每天两便士半,后面还挂有一个无法表述的尾数。邻近各家店铺的学徒一向在大街上当众用“皮短裤”、“慈善学校小瘪三”等难听的绰号辱骂诺亚,他一一照单全收,毫不还价。但如今命运让一个可以给最卑微的人指着鼻子骂的无名孤儿落到他的掌心之中,诺亚便把自己所受的气变本加厉出到他头上。这件事非常发人深省。它使我们看到:人的本性有时实在美妙;同样可爱的品质可以在最烜赫的显贵身上、也可以在最肮脏的慈善学校少年身上得到发展,决不厚此薄彼。

奥立弗在殡葬承办人那里住了有个把月。一天打烊以后,索厄伯里先生和索厄伯里太太在店堂后面的小客厅里吃晚饭,索厄伯里先生向太太恭敬地看了几眼,接下来说:“亲爱的——”他正要往下说,可是索厄伯里太太眼睛往上一翻,势头十分不妙,他马上闭口不言。“什么事?”索厄伯里太太厉声问。“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索厄伯里先生答道。“哼,你这个畜生!”索厄伯里太太说。“真的没什么,亲爱的,”索厄伯里先生恭顺地说。“我以为你不愿意听,亲爱的。我只不过想说——”“哦,不要把你想说的话告诉我,”索厄伯里太太把他的话打断。“请不要跟我商量,我算老几?我不愿过问你的秘密。”说罢,索厄伯里太太发出一阵预示着严重后果的歇斯底里狂笑。“可是,亲爱的,”索厄伯里先生说,“我确实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不,不,不用征求我的意见,”索厄伯里太太用一种悲怆的声调说,“你去征求别人的意见。”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狂笑,把索厄伯里先生吓得魂不附体。这是一种很寻常而又被认为十分可取的御夫术,每每能奏奇效。它马上迫使索厄伯里先生恳求太太大开隆恩让他把话说出来,其实索厄伯里太太很想听个究竟。经过短短三刻钟不到的拉锯,索厄伯里太太总算大发慈悲,给予批准。“亲爱的,我只不过想跟你谈谈小退斯特的事情,”索厄伯里先生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亲爱的。”“应该如此,他吃得够多的,”那位太太指出。“他的面孔有一种忧郁的表情,亲爱的,”索厄伯里先生继续说,“那是很有意思的。他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送殡人,亲爱的。”

索厄伯里太太带着相当惊讶的表情抬头一看。索厄伯里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不让那位贤德夫人有时间发表任何意见,立刻往下说:“我指的并不是那种参加成年死者葬礼的普通送殡人;我想把他专门用于办儿童的丧事。让孩子给孩子送殡,这该有多新鲜哪,亲爱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这肯定会收到最出色的效果。”

在办理丧事方面颇具鉴赏力的索厄伯里太太,听到这个新奇的主意大为震动。但是,眼下如果这样直说,将有损于她的尊严,所以她只是相当尖刻地问她的丈夫:这样明摆着的一个主意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想到?索厄伯里先生正确地把这理解为对他出的点子表示赞许。他们于是迅速作出决定:立刻向奥立弗传授这一行当的秘诀,为此,在下一次承办丧事的时候就让他跟主人一起去。

这样的机会来得很快。第二天上午,早餐过后大约半小时,班布尔先生走进店堂。他把藤杖斜靠在柜台上,掏出他的大皮夹,从中拣出一小片纸交给索厄伯里。“啊哈!”殡葬承办人看见那张纸后眉飞色舞地说。“是定棺材吧,啊?”“先是一口棺材,接下来还要一场由教区出钱的葬礼,”班布尔先生答道,一面扣上同他本人一样大腹便便的皮夹的搭扣。“贝顿,”殡葬承办人说着把视线从纸片移向班布尔先生。“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姓。”

班布尔摇摇头答道:“那些人真顽固啊,索厄伯里先生,顽固极了。而且自尊心恐怕也很强,先生。”“嗯,自尊心很强?”索厄伯里先生语带嘲讽表示惊异。“那未免太过分了。”“是啊,简直令人恶心,”干事说。“Antimonial,索厄伯里先生!”“的确如此,”殡葬承办人表示同意。“我们前天夜里才听说有这么一户人家,”干事说,“本来我们也不会知道有关他们的任何事情,可是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一个女人请求教区委员会派教区医生去看看他们家一个病得很重的女人。偏巧医生给人家请去吃饭了;他的徒弟(是个挺聪明的小伙子)随手把药装在鞋油瓶子里给他们捎了去。”“这倒是够麻利的,”殡葬承办人说。“确实麻利得很!”干事也说。“可是结果怎样呢?先生,你猜那些暴民竟干出什么没良心的事来?病人的丈夫捎话回来,说那药不对他老婆的病症,所以她不能喝。先生,他竟说不能喝!那么好的药,又灵验、又卫生,一星期前刚刚十分成功地治好了两名爱尔兰工人和一名扛煤夫的病,现在分文不取送给那户人家,还装在一只鞋油瓶子里;那男的竟捎话回来说女的不能喝,先生!”

班布尔先生对如此令人发指的行为愈想愈气,气得满脸通红,他用藤杖猛敲柜台。“哦!”殡葬承办人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从来没有碰到过,先生!”干事突然嚷道。“谁也没有碰到过;可是现在那女的死了,我们还得把她安葬。这是姓名地址,你去把这件事早早办妥,愈快愈好。”

说罢,班布尔先生由于为教区愤愤不平,竟把三角帽前后戴颠倒了,然后匆匆走出店门。“你瞧,奥立弗,他气得甚至忘了问问你的近况!”索厄伯里先生一边说,一边目送干事在街上去远。“是的,先生,”奥立弗应道。其实,当干事来访时,奥立弗避之惟恐不远;他只要一想起班布尔先生的声音,便会从头到脚浑身发抖。不过,他完全不必担心落在班布尔先生眼里。因为这位干事听了穿白背心的绅士的预言,留下十分强烈的印象。他认为,在殡葬承办人接受试用奥立弗期间,这个题目还是避开为妙,直到奥立弗按为期七年的契约被正式录用为止,那时才能有效而合法地彻底消除他被退回给教区的危险。“既然如此,”索厄伯里先生说,顺手拿起自己的帽子,“事情办得愈快愈好。诺亚,你留下看店。奥立弗,把你的帽子戴上,跟我走。”奥立弗遵照吩咐,跟随主人去执行职业所规定的使命。

他们先是穿过该镇人口最稠密的部分,走了一段时间后,折入一条比他们刚才所经之处更脏、更穷的狭巷,不时停下来寻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狭巷两旁的房子倒是又高又大,但已很旧,住户大都属于最贫困的阶层;要了解这一点,单看房屋的颓败景象便够了,不消由那些胳膊拳曲、身体几乎弯成两截、偶尔在巷里趔趄而过的男男女女的可怜相提供旁证。不少房屋的底层设有店面,但都紧紧关闭着任其腐朽崩坏,只有楼上住人。有几幢房屋因年久失修已摇摇欲坠,全靠几根大木头一端埋在路下、一端抵住墙壁得免坍倒。然而,即便像这样风雨飘摇的破屋,看来也被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选作过夜的栖身之所,因为钉在门窗上的粗木板好多已被扳开,露出的空当钻得进一个人的身体。沟里的积水又脏又臭。甚至东一只、西一只在臭水沟里腐烂的老鼠,也是一副饿死的丑恶相。

奥立弗和他的主人在一座门户洞开的屋前站住。门上既无门环,又无铃绳拉手,殡葬承办人只得在黑洞洞的过道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一边叫奥立弗紧挨着他,不要害怕。他们登上二楼,一头撞在正对楼梯口的一扇门上。索厄伯里先生用指关节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殡葬承办人一看房间里的东西,立即知道这正是他要找的那户人家。他跨进房门,奥立弗也跟着进去。

屋里没有生火,可是一个男人却呆呆地蹲伏在冷炉子旁边。一个老妇人也把一张矮凳子移到熄火的炉前,坐在男的一侧。房间的另一角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儿童;面对房门一个小小壁龛的地上用旧毯子盖着一件东西。奥立弗朝那边一看,顿时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向主人挨近些。尽管上面盖着毯子,奥立弗仍能猜到那是一具尸体。

那男人瘦削的面孔毫无血色,头发和胡子俱已斑白,两眼充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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