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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4: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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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希

出版社:中国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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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办之家

买办之家试读:

第一章

一、余隆泰筑桥的善举把上苍感动了

余姓人家的日月发旺,吉星高照,那是从余隆泰大人在他外的子牙河上,修筑了一座五槐桥开始的。

那时节,余隆泰刚刚五十岁,和他的亲兄弟几个开的皮货、绸缎庄生意做得好不兴隆。父辈留下的老宅院住不下了,余隆泰便在河沿边买了八亩地,四角奠基,掘地三尺,又请了和尚、道人设经堂、道场,驱散了那地面上原来的妖气、穷气、野气,又恭祈土地老爷护佑平安,这才破土动工。一年的时间盖起了一座大宅院,青砖对缝,飞檐交错,果然好一派风光。

由此,余隆泰举家迁入新居。彼时,他已经有了五子一女,一家人尊老怜幼,父父子子,兄兄弟梯,真是享不尽的天伦之乐。

只是,就在余家新府邸对面,流水潺潺地横着一条大河,河面上船来船去,帆影翩翩,倒也堪称是美景怡人。谁料,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位道人,他在余家府邸邸门前左顾右盼,足足观察了大半天时间,最后将一纸黄符贴在门上,然后便扬长而去。

余隆泰不懂符文,便揭下这张符纸,带在身边,找到观里向道士请教。那道士如此这般地一番开导,最后,余隆泰先生明白了,如今余隆泰一家虽吉星高照,但门前一条大河挡住了家运;而余氏人家要想永葆万世富贵平安,就必须在河面上筑一座大桥。

筑桥,算不得是什么难事,余隆泰有钱,莫说是飞跨大河西东,就是飞跨半个天津卫,余隆泰都掏得起。马上找包工头,余隆泰力主维新,你还别给我搭什么木桥、石桥地对付,造福一方,功及子孙,洋人在海河上架起了万国大铁桥,成了天津一景,你也给我在余家府邸门前筑一座西式的洋桥。桥当中可走大马车,能过”四轮电”,什么大轿子马车,还有洋人的新式小汽车,都能从桥上过,车道的两侧再筑上行人边桥、铁栏杆、铁扶手,桥上挂着电灯泡,要的是新式、洋派。

请来日本桥梁工程师,画了几十张图纸,什么结构图、平面图、展开图,余隆泰一概看不懂。只有一张立体图,和西洋油画一样,一座大钢桥,桥上车水马龙、行人不绝,桥下大河流水,水上有渔船往返穿梭。”好!,余隆泰大人挥手在书案上拍了一下,立即破土动工。开工的第一天,余隆泰大人带着自己的五个儿子,每人在大桥的奠基石上培了几铲土,随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子牙河两岸的民众向余姓人家致礼感谢,浩浩荡荡,兴师动众,一项大工程便由此开始了。

整整用了一年时间,大桥筑好了,请来风水先生,请来道士、高僧,又请来相士大师,众位神仙一一推算,英雄所见略同,全选定了十月初八这个吉日。余隆泰大人一听,当即又挥手在书案上拍了一下,“着呀,十月初八恰正是我的生日,选在这一天开桥通路,真是大吉大喜呀!”于是,就在余隆泰先生五十大寿的这一天,大桥落成通行,那一番热闹,真成了天津卫百年来的一大盛事了。

早在半个月之前,大桥两端便搭起了彩楼,青松翠柏,把桥头的彩楼装点得好不气派;彩楼中央,意国电灯作为贺礼送来的五彩灯泡,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轮着番儿地一阵

明一陈灭,把天津老少爷们儿看得眼花缭乱。由大桥下坡,直到余家府邸大门门,新筑了一条大道,清水洒街,黄土铺路,把八面的来风和四方的福禧宏运,一起引向余家大院。好风水,好排场,余姓人家就因筑了这座大桥,这百年的荣华富贵,就要受用不尽了。

因为余隆泰大人在子牙河上筑了一座大桥。天津卫的宿儒士绅联名在天津的《庸报》登了一个整版的贺刊,贺刊中央四个大字:“一人有庆”。表面上是说余隆泰为民筑桥,虽然造福四方,但却是一人的庆事;但是典籍上有据:“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久。”所以这”一人有庆”四个大字,才更是对余隆泰大人造福乡里的歌功颂德。

光在报上登了贺刊,还不足以表示民众对余隆泰的感激之情,子牙河两岸上万户人家还给余家挂了善人匾。挂匾,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件大事。中国人,凡是大户,名门望族,大门上若是不挂上几块匾,那就象一个人不穿衣服一样,压根就见不得人。所以,中国人只要一有了光彩的事,立即便要挂匾。考中了状元,朝廷给挂匾:“状元府第”,那是至高无尚的荣誉;做了官,百姓给挂匾:“佑我黎民”,一是颂扬父母官的功德,二也是暗示大老爷对百姓要手下留情。有过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官员离职而去的时候,百姓给他送了一块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高三尺”,中国式的幽默。可见中国人把匾看作是对功过的评价。

子牙河两岸百姓给余府挂的匾,上面的四个字很俗:“积善人家”也是求其通俗易懂,典出于《易经》,“积善人家,必有余庆”,是说余隆泰做了善事,他的子孙后辈就必有好日子过。

余隆泰家挂了善人匾,百姓们心里还觉着欠他的情,于是又八方筹措,就在余隆泰家府邸门外,民众又给余家筑了一座善人牌坊。立牌坊,那就更不得了了,中国的牌坊有许多种,而主要的却只有三类。一是圣人牌坊,那是只给圣人们立的,一般的状元,够不上”份儿”;第二类是贞节牌坊,是给贞女烈妇们立的,当然其中个别的也立错了,但中国人尊重既成事实,也就算了。第三类牌坊,就是善人牌坊,数额有限,不可滥立,一个天津卫,门外立下善人牌坊的;余隆泰家是第四户。

一切准备就绪,十月初八,余隆泰过生日,大桥通行,子牙河两岸一派节日气象——

只是,这座大桥叫什么名呢?论这座大桥的势派、结构,仅次于横跨海河的万国大铁桥,而天津卫任何一条河上每一座铁桥、木桥,以至于浮桥,一律按”金”字排名,金钢桥、金汤矫、金钟桥……等等等等。偏偏,余隆泰大人的命相属木,金克木,余隆泰腻歪这个金。为此余隆泰家资万贯,自己却不带一件金器,一家人上上下下也一律不许有金饰品,女子可以佩玉、戴翠,无论什么猫眼、祖母绿都不为珍贵,只是这个金字,万不可让余隆泰听见,更不许让他看见金活。

那,余隆泰大人修筑的这座桥叫什么桥呢?有人提议叫善人桥,余隆泰修路筑桥造福一方,功及子孙,子牙河两岸万千黎民又于通桥之前给余家挂了善人匾,称这座新桥为善人桥,当之无愧。但余隆泰大人不同意,他说,修路筑桥本来就是兼善天下的事,做了善事却又要人人每日感恩戴德地颂扬善举,其用心虽好,却又变成了伪善,行善而不言善,方为真善,所以这”善人桥”的名字是万万不可取的。还有人说,索性就叫隆泰桥,留芳百世,扬名天下,天下人尽知有隆泰桥,隆泰二字被万民口诵心传,岂不也是为人一世的大幸。但余隆泰仍不以然,他说桥上人多车多,免不了日久天长会有点什么灾祸,倘一位什么人在桥上跌倒了,弄了一身泥巴,别人问及他何以如此狼狈,他必会顺口便答:“还不就是那座倒霉的隆泰桥!”那时,这隆泰二字岂不又任人唾骂了吗?再说,桥总有漏有塌,多少年后人们说及隆泰塌了,隆泰漏了,隆泰歪了,隆泰邪了,算了吧!别如此由人笑骂了。

真是愁煞人了,桥,总要有个名字吧,余隆泰冥思苦想,甚至不惜重金要奖赏能为这座大桥起出桥名的各位贤达。于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人们从四面八方给余隆泰寄来了自己想出的桥名,什么留芳桥、济世桥、思泽桥、正阳桥、昆桥、鹏桥、甲木桥,等等等等。“余大人,你快出去瞧瞧吧,天神显灵啦!”忽然一天早晨,余氏府邸的仆佣头人吴三代匆匆跑来向余隆泰禀报说门外出了一桩奇事,余隆泰末及详问,立即披衣出来,推开院门,立在高高的石阶上,举目向不远处的子牙河望去。果然,地现异相,余隆泰筑桥的善举把上苍感动了。

五株高大的槐树挺拔英武地树立在新桥的两侧,左为二,右为三,枝叶繁茂,树干粗壮,斑剥的树皮,看上去少说也有百年的树龄,高大的树身,树根处盘根交错,看上去至少也要在这里长了几十年。明明是从天而降的五株古槐呀,昨天黄昏河岸还是一片秃秃光光,莫说是参天古树,就是连根树苗都没有,说是有什么人趁夜间栽下的这些古槐,何以树根处不见新土?“苍天明鉴,赐福余姓人家!”看着一夜之间突然长出来的五株古槐,余隆泰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设坛、上供、焚香、礼拜,余隆泰率五个儿子和男性佣人一齐向五株古槐叩拜,当即,余隆泰大人便发下话来:“这座桥就叫五槐桥吧!”

由此,天津卫多了一座五槐桥,而五槐桥又系余姓人家出资修筑,于是,天津人才将五槐桥称为是余家的五槐桥,而又将修筑了五槐桥的余姓人家,称之为是五槐桥余家。

余隆泰筑五槐桥造福津门故里七十二沽黎民,子牙河上的一座五槐桥,也给余隆泰一家人带来了兴旺的好日月。一座五槐桥,使余隆泰从一个富商而变成了贤达名士,不消几多时间,余隆泰在天津卫的名声,可是比五槐桥的名声要大多了。

这样,就看出余隆泰的心计来了。在子牙河上筑一座桥,才几个钱?几十万两银子罢了。这些银子放在家里,老银子不会生小银子,旧银子不会生新银子,多不过放进票号去生些利息,余隆泰又不稀罕多那几个钱。

但是,这几十万两银子用在子牙河上,明着看是余家给百姓们筑了一座桥;其实,是桥上过往的行人车马给余隆泰扬了名。扬了名,有什么用处?扬了名,余隆泰就不再只是一名被读书人看不起的商贾了;扬了名,余隆泰就成了天津名流,他就有资格结识宿儒名士,他就被官府请去奉为上宾了。筑了这座桥,余隆泰就从一个”买卖人”变成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所以,这五槐桥,其实是余隆泰为自己筑的一个跳板,一个要跻身于显赫人物的跳板。

果不其然,自从筑了五槐桥,余隆泰的身价真就一天天地升上来了。直到最后,他作上了三井洋行中国掌柜,既是一位民间人士,又有官商的身份,他已能出入直隶总督府、天津府衙门,与总督大人和道台阁僚们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余隆泰明明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二、李鸿章连连击掌,为余隆泰鼓劲

追溯余隆泰何以平步青云,一跃而成为天津的首席买办,这还要从李鸿章大人在天津办洋务的事说起。

李鸿章原籍安徽合肥,入仕之后,人们称他为李合肥,有一首诗中的一句名言:“宰相合肥天下瘦”,指的就是李鸿章为朝廷效忠多年,做了宰相,肥了自己,苦了百姓。

公元1870年,同治九年,李鸿章奉命到津,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从此,他做了封疆大臣,且兼与盘据北方的列国势力周旋。李鸿章到天律后,大刀阔斧地大办洋务,不到几年时间,便把个天津城折腾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集工商、金融、铁路、邮政于一地的重埠。

李鸿章在天津办洋务,有人说是受了洋人的撺掇,这固然也是对李鸿章的一种贬斥,不过哩,凭李鸿章一个老官,而且是一个到外国晋见人家皇帝,在皇宫里随地吐痰的昏聩官僚,说他会突发奇想,要推动中国建立西方工业生产体制,未免也是对他过于颂扬了。李鸿章办洋务,是他亲自吃过洋人的苦,几次出使西洋,虽说身为大清国的重臣,但人家却只将你视为是求和的败将,连宴席上的座位,都将你排在下位,明明是要当众不给你面子。这时,李鸿章也许会想,以大清国的幅员,倘每人手中也有一把洋枪,凭你们这些弹丸之地的小国,几百万人口,哪里是大清国的对手?

洋人么,自然很鬼,他们先用大炮兵舰攻破你的大门,让你作了败将;然后又引诱你学他们制造大炮兵舰,兴办洋务,将他们攻打你的武器再卖给你,这才是将你牢牢地拴在他们的车辕上,乖乖地由他摆布。

大清国的洋务运动,始于扬言创立海军之时。那时,停泊在中国海域的英军九十九团,有一个名叫马格布的军医,他将船上的几个工匠带下来,找个地方利用些旧车床造出来了一些火药、子弹,算是开办了一个工厂。李鸿章听说洋人要帮助朝廷造军火,自然十分高兴,立即就批了一块地皮,让这位马格布在中国推行洋务。马格布受宠苦惊,马上到船上把”水上修理厂”的机器拆下来,在他的工厂里布置好。并请李鸿章大人来厂参观。事后,一位当事人回忆彼时彼际的情形,写了一本书,书中写道:“这位统帅(指李鸿章)到那时为止,除了看过乡下脚蹬的浇田用的挂链水车以外,恐怕还没有见过任何更复杂的机器。如果告诉他这是属于他所感到头痛的李泰国舰队的,劝他购下,那是毫无希望的。现在,这个对机器本来就很陌生的人,看到它忽然灵活地动了起来,发生的惊奇是戏剧性的,一切疑虑和踌躇都消失了……”

中国的事,就是这样有趣,发动了一场洋务运动的人,竟然是一个对”洋务”一无所知的人。这个人在天津大办机器局,拨出白银八万两,向英国购买来制造”火药铜帽”(子弹)的成套机器,而被他从英国请来建立机器厂的,又并不是什么工程师,而是一个当年曾经在曾国藩的阁僚中充任”剃头”队长的英国武夫戈登。反正是一个要花钱办洋务,另一个是要以协理办洋务发财,情投意合,这天津机器局就建立起来,而且不到几年时间,就有了大发展了。

公元1886年,光绪十二年五月,朝廷派海军大臣醇亲王奕摄来天津巡视北洋海防,李鸿章便带着这位亲王到天津机器局参观。据后来的一部《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日记》记载:天津机器局”局有八厂,共屋百余间,环于海光寺外,匠徒七百余名,每日可造哈乞开司枪子万粒,嗜士得枪子五千粒,其余炮车、开花子弹、电线、电箱及军中所用洋鼓吹,皆能仿制。……时伏水雷九具,于寺外积潦中一一试放。雷中装火药四十八磅者,水飞十余丈;装火药八磅者,水飞五六丈。盛杏孙观察复觅电光灯,织布机器两事设于局中,并请王试观。”当然令老王爷大开眼界。于是,“王与爵相,善都统坐铁轮车流览各厂,工人照常执业不掇。”

一部《巡阅日记》没有记载下醇亲王于巡阅天津机器局之后,留下了什么”垂训”,他大概也就是”大悦”罢了。操办洋务的人对于办洋务是外行巡阅洋务的人,对洋务该更是闻所未闻了。好在,能让他们知道西洋机器就是比中国的打铁作坊强,也就足矣了,此外,还要于他们有什么苛求呢?

李鸿章于天津办了机器局,随之又操办了开平矿务局,李鸿章雇用英国人巴赖为矿师,又从英国买来开矿机器,于是便在距天津200余里的开平,开了一座煤矿,这就是后来的开滦煤矿。开平煤矿于公元1881年,光绪七年出煤,“所出煤助,极为精美,可与洋煤并驾齐驱,价值既廉,销路又广。”一下子,使北方成了一个产煤的富地。

开了机器局,办了煤矿,又相继办了邮政、电报等等”洋务”实业,随之,顺理成章,李鸿章便要修筑铁路了。只是,修铁路,谈何容易,就在开平煤矿出煤的1881年,英国人出钱修了一条从唐山到胥各庄的全长11公里的运煤铁路。但是,修路的英国人万万没有想到,运行在这条铁路上的蒸汽机车,夜深人静,一声汽笛长鸣,竞把毗邻于唐山、胥各庄的皇家东陵的守陵官员从睡梦中惊醒了。立即,一声令下,全体守护皇帝陵墓的官兵全副披挂四处查访,一定要把那个发出怪声的刁民捉来问罪,因为制造怪产事小,惊动了地下的皇帝寝陵事大,你是存心不让老主子在地下安息怎么的?查访了一夜,终于有了结果,原来惊陵的怪响非刁民所致,这原是邻近的煤矿上新通了一种火车,而那吓人的怪声则就是这种火车的汽笛声也。

飞马晋京,立即向朝廷报告,十万火急。”近有西人于皇陵左近修筑铁路,其路上行驶之机器火车啸声震岳,致使列祖列宗地下寝陵不得安宁。”这还了得,中国这么大,老皇上死了都没个安静地方长眠,洋人也太放肆了。刻不容缓,朝廷立即派下官员,星夜赶到开平煤矿。”圣旨”,开平铁路不得行驶机器火车。

只是,不让矿上的火车运行,那煤矿不就停产了吗?英国人没有办法,只得在火车前面套上几百匹骏马,几十个人同时挥鞭策赶,这便给天下人留下了一个马拉火车的大笑柄。

办洋务,没有铁路不行,而李鸿章要想筑路,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洋人蹿掇李鸿章修铁路,又重演了英国人马格布的办法,用实地表演打动李鸿章的心。

那一年是公元1885年,光绪十一年,李鸿章已经是62岁的老人了,而刚刚跻身为天津名流的余隆泰只有50岁年纪。一天下午,余隆泰接到一件帖子,请余隆泰大人赴紫竹林巡阅机器火车表演,邀请人是天津怡和洋行的英国董事长。

紫竹林,地处天津城区的东北方向,好大一片空地,怡和洋行为了让李鸿章和中国商人们看看火车的神威,从英国运来了各种器材,在紫竹林空地上铺了一条五公里长的小铁路。铁路铺成之后,恰和洋行又从英国运来了一辆火车,当场操作,他们选定了一个日子,要请李鸿章、中国官员和天津、北京一带的名流、富绅、宿儒、巨贾们亲自乘坐一次他们的机器火车,以萌醒中国人对修路的渴求。

坐着怡和洋行的机器火车,在紫竹林旷野上转了一圈儿,一个钟头之后,李鸿章率领总督府和天津的地方官员,以及一起来参观乘坐火车的天津士绅富贾,回到了直隶总督府,说是用茶小憩,其实是鼓动天津商界向朝廷里的老朽们施加压力,提出修筑铁路的奏折。

天津商人们自然知道,近几年来,朝廷向欧美派出的使臣们,回国之后,大多向皇帝呈报过欧美列国因经营铁路而促成国家兴旺的情形,而李鸿章又是于修筑铁路最为热心的一个,他曾提出了修筑铁路”大利九端”的说法。但是,李鸿章修筑铁路的主张,不仅遭到了王爷老臣们的极力反对,就连许多读书人也认为修筑铁路实为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行径。反对修筑铁路的人说铁路有四害,其一便是资敌。他们说,如今列强野心勃勃,觊觎天朝,而我大清帝国所以还能巍然如泰山,就是因为内陆没有铁路。因此,列强虽有坚炮利舰,但他等若想发兵进京,千里迢迢,那还是够他们走一阵子的。利用这一阵子时间,京城贵胃,或迁家、或转运细软,也都还来得及;倘有了铁路,敌兵朝发而夕至,我等还来得及逃跑吗?此外呢?那些老朽官员们还提出,修筑铁路扰民、失业、夺民生计,等等等等,那是万万不可为的!

何况,朝廷里极力反对修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光绪皇帝的生父,酵亲王奕摄。

李鸿章孤掌难鸣,在朝廷里不能说服守旧派官员们修筑铁路。于是,他就想在天津汇集商界力量,先把铁路修通了,再迫使旧派的官员们承认事实。

李鸿章当然知道,天津商贾虽然不问朝政,但自开埠通商以来,天津百业兴旺,一场洋务运动,又把天津变成了一个大商埠,如今的天津商人们早就对内陆的交通状况不满了。天津地处九河下梢,渤海之滨,万国的商船可以直接沿海河驶进天津,可是洋货到了天津,要靠马车运往西北内地,而外商要买的货物,也全是靠大车运来。这一出一进,停滞缓慢,眼望着白花花的银子,就是装不进自己的腰包。前不久听说唐山至胥各庄修了铁路,如今又有英商把铁路铺在天津城郊,请富绅巨贾亲身体验一下近代交通的便利,天津商人自然就开始躁动了。

李鸿章当然鬼得很,他决不会在修路问题上和皇上的老爹作对。直隶总督府的大花厅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更不会公开鼓动天津商人与朝廷作对。东拉西扯地一面和天津商人们说些闲话,李鸿章一面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只说些铁路的好处。“我们中国人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座的诸位贤达之中,我就听阁僚们对我说过,其中很是不乏铺路筑桥的善人呀!”李鸿章说得有点漫不经心,语音也极平和,明明是在和老朋友们说家常话。“托总督大人的鸿福。”几个自以为在天津有过善举的商人们忙着站起来,向李鸿章拱手敬礼,然后又自谦地说道:“总督大人治理天津有方,才使我辈于经商中得以发展,生意上有了一些盈利,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圣训,我们总还是不敢忘记的。”“可敬,可佩。”李鸿章颇为赞赏地说着。停了一会儿,他又向商人们询问:“据阁僚们对我说,天津富贾之中,有一位因行善举而感动上苍,一夜之间竟在他为民修筑的桥头,突然生出了五株古槐,真有这样的事吗?”“这就是余隆泰大人亲历的奇事。”商人们一齐向李鸿章介绍着,随之,余隆泰也就从商人堆中走了出来。“隆泰一介商贾,实在不敢自诩是行了什么善举。筑桥的事是有的,一夜之间,桥头岸上立起五株古槐的事也是有的。不过,感动上苍,隆泰自知无此功德。承蒙民众感激,一夜之间有人将五株古槐移来植于岸边的事,也许会是有的。恩泽在天么,也就只说是天赐了。”余隆泰自然不会相信苍天赐他五株古槐的神话,他心中早就估摸,这说不定正是自己身边的一个要讨好自己的人,悄悄地做下的一件奇事。据他推测,很可能是他家的仆佣班头,他最贴身的家佣,吴三代。“余大人筑桥济世,感动上苍,赐福五株古槐;倘若余大人铺上一条铁路,那天下人就更要感激余大人的恩德了。”李鸿章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拉到修铁路的事上来了。“总督大人过誉了。”余隆泰忙向李鸿章施了一个大礼,然后才又说着,“隆泰不过小有积蓄罢了,筑桥的几十万两银子,尚可倾其所有;用于修筑铁路,那实在是杯水车薪。不过呢,请总督大人宽恕隆泰放肆,依隆泰之见,这修路一事已是大势所趋,早修路早富国,迟修路迟富国,这来日的国运,已是和修路休戚相关了。”“高见,高见!”李鸿章听到天津商界之中居然有人对修路持如此积极的态度,自然十分高兴,一反他直隶总督大人的种持常态,他竟对自己治下的一个子民,表示钦佩了。“那,余大人就说说这修路的利端吧。”李鸿章本来给皇上陈奏过修路的《妥议铁路事宜折》,在这个奏折中他力陈筑路的好处。只是皇帝面前的一场争辩,把李鸿章的奏折给打入冷宫去了。反对筑路的人说修筑铁路是”祸国殃民,莫大乎是”,更有人对皇帝说”睹电杆而伤心,闻铁路则掩耳”,修筑铁路已被视为是大逆不道了。如今,听见余隆泰把筑路和国运连在了一起,李鸿章倒想借天津商人的嘴,再替自己说几句话。“修筑铁路一事,事关重大,隆泰也知,朝中有人力主反对……”“隆泰兄,反对修铁路的,可是醇亲王呀!”不知是谁,从后面抻了一下余隆泰的衣角儿,提示他说话要当心。但余隆泰此时正在气盛,何况他又是无官一身轻,无所顾忌,他回手推开背后拉他衣襟的那个人,口若悬河,他就说起来了。“修筑铁路,实为富国之本,中国幅员辽阔,铁路一通,其利于漕务、賑务、商务、矿务之处,已不可殚述,且于列强觊觎天朝的今日,也是抵御敌军的当务之急。隆泰虽孤陋寡闻。但对朝中反对修筑铁路之说略有所闻,其铁路足以资敌之论,实为多虑。强敌入侵,固可以铁路而长驱直入,而我王朝,又何以不可以铁路而调兵遣将?铁路告成,声势联络,血脉贯通,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而夕至,十八省兵力合而为一。此时洋人再多,也敌不过我百万之众,资敌乎?御敌乎?有目共识,真是何虑之有呢……”“好,好,你说下去,说下去!”李鸿章越听越爱听,越听越高兴,他已是连连击掌,在给余隆泰鼓劲了。

三、余隆泰做上了三井洋行的中国掌柜

余隆泰一马当先,鼓动得天津商人做了李鸿章修筑铁路的经济后台。第二年,李鸿章就组成了天津铁路公司,从天津商界筹到筑路用款150万两,再加上向英国又借了一笔路款,这修路的工程就开始了。到了公元1892年,光绪十八年,天津建成了老龙口火车站,从此,天津就成了全国第一个铁路中心。

因力陈筑路,余隆泰结识了李鸿章,李鸿章在天津筹措路款,余隆泰又几乎到了砸锅卖铁的程度。由此,余隆泰更是攀上了官府,他也就更平步青云,福禄双全了。

因为天津通了海运,通了火车,各国金融、商界便从四面八方向天津云集,而在这当中最是来势凶猛的,当属日本财团。

中国的门户,是英国人用大炮打开的。天津设埠通商,始于公元1860年,咸丰十年,那一年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火烧圆明园,迫使清廷签下了《北京条约》,应允”天津口克日通商,洋船随便往来”。直到天津立了法租界、英租界、德租界、意租界,日本势力还没有挤进来。到了公元1867年,同治六年,天津已有洋行17家,其中英商9家,俄商4家,德商2家,美商和意商各1家,唯独没有日商的洋行。

看着英、法、美、德、俄在天津办洋行,做生意发财,日本人急得双脚乱蹦。他们想挤进中国,挤进天津,向英、法、德各国势力求情,让他们从瓜分中国的宴席上分给日本一杯羹。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只好打通中国官府,来一个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楞往里挤。

于是,公元1894年,光绪二十年,日本在”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国策下,发动了一场甲午海战,这场战争以中国的惨败而结束。1895年3月14日,李鸿章奉旨,带着他的儿子李经方,在美国顾问科土达的陪同下,前往日本谈判求和。4月17日在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允许日本在中国设厂,并允许日本货物一律免税。由此,天津,以至中国的大门,才被日本人一脚踢开。

洪水一般,日本势力一下子涌进了天津。1898年,就在英国、法国在天津设立租界地40年之后,日本人也在天津设立了租界地。而且日本人不来则罢,来了就要称雄天下,天津的租界一次就占地1667亩,成了天津最大的一个租界地。立了租界地,立了领事馆,来了日本侨民,随之就办起了各种各样的”会社”,办了洋行,又设了横滨正金银行、大东银行等等金融机构,未及二年时间,日本人已经在天津打下根据地了。

在日本开设的洋行中,有一家最大的洋行,那就是三井洋行。

三井洋行,全名是”日本国三井物产株式会社”,明着是私人资本,内中有日本国的势力,是日本的一家大垄断商行。尤其是对中国,三井洋行垄断一切对华贸易,一切日本国对中国出口的物资,以及一切日本国与中国来往贸易,统由三并洋行经办,而且垄断海运和保险,结算战争”赔款”,代理日本国对中国的官方贷款。所以,这三井洋行,已经就是设在天津,以至于是设在中国的日本国了。

三井洋行既然设在中国,那就要有一位中国掌柜,而且三井洋行设在天津,还要有一个华帐房,只是这位三井洋行中国掌柜,应该由谁出任呢?

当然,不能是中国官员,中国朝廷里的官员不能在日本人开的洋行做事,无论什么职务也不能担任;还不能是中国官员的亲属,李鸿章的弟弟、内弟、还有他的儿子,都不能出任日本洋行的中国掌柜。那样就有了暗中与洋人沟通的嫌疑了,再在皇上面前说话,无论是说日本好,还是说日本坏,都不理直气壮了。

那么,就找一个商人吧,也不行。既然人家日本三井洋行方面有日本国的背景,这位出任日本国三井洋行中国掌柜的中国人,也得有点中国官方的背景。否则,人家有什么要和中国官府说的话,一个普通的商人,怕身份不够。而且,这个人还必须名声好,受人敬重,还得有学问,多少沾点儒门的边,虽说不是圣人吧,也得是位贤达。寻来寻去,这个职位在天津只有一个人能担任,那就是余隆泰。

当李鸿章一张帖子把余隆泰请到私人府邸,酒席之上,三巡老酒下肚,在李鸦章把推荐说出之后,余隆泰毫无准备,一时之间,竞把举到唇边的酒杯停在了半空,好长好长时间,他没有说出话来。“身负重任,这个职位,已经是非公莫属了。”李鸿章劝导着余隆泰说。“承蒙合肥大人错爱,隆泰自然是感恩不尽的。”把这样一个发财的肥缺送到自己手里,余隆泰当然知道这是李鸿章对自己帮他修铁路一事的报答。做上三井洋行的中国掌柜,那就是白银往家里流的差事呀。多少人上万两的银子送上去,未必能运动下来一个小小的盐务,如今李鸿章一句话便把余隆泰推到与日本人共分中国财产的位置,这该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呀!只是,余隆泰也明白,出任三井洋行的中国掌柜,从此自己就是半个官商了,自己因修五槐桥换来的名望,弄不好就要葬送在这个洋行买办的位子上,和洋人沆瀣一气,那不明明是在做卖国生意吗?

李鸿章历来是贵人话少,他”举荐”余隆泰去三井洋行出任中国掌柜,也无须向余隆泰交代这个差事是何等的重要,一切心照不宣,该如何办,由你余隆泰自己想去就是了。

本来,余隆泰还要推辞,但是李鸿章端起了茶盅。中国官场的规矩,这叫”端茶送客”,原来客人来时献上的那杯茶:是准备用来送客时用的。看见李鸿章端起茶盅,又听见李府的老仆在门外高声喝唱:“送客”,余隆泰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礼,向李鸿章告辞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坐在自家的轿子马车上,余隆泰既为自己得了这份发财的肥差而庆幸,也为自己做上了买办而懊恼。去三井洋行做中国掌柜,明明就是李鸿章给了余隆泰一个发财的机会。在此之前,余隆泰经商起家,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自己的运气,但出任三井洋行中国掌柜,那就不能只靠个人的能耐才干了。李鸿章的”举荐”,就是一道总督的大令,虽没写成文书,但却代表官方。日本势力初来天津,他们知道谁能胜任这个要职呀?而且,甲午海战后,李鸿章率子去日本议和,割地之惨、赔款之巨,已是举国为之谅骇,国人无不痛骂李鸿章卖国。当时竞有人传说,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已被日皇选为驸马,李鸿章已和日本皇室联姻了。四川一个不怕死的读书人上书李鸿章;开宗明义第一句便是:“人谓公一日不死,则天下一日不平。”可见,李鸿章的名声,早就臭到了家。

只是,日本人听李鸿章的。日本三井洋行初到天津设行,他们在选用中国掌柜一事上,是唯李鸿章的”举荐”是从的。余隆泰大半生清白,如今被李鸿章扔上了这条贼船,他的苦衷自然也是有口难言了。

余隆泰于到三井洋行就职之前,先去了两户人家,一户是他的亲家公,天津府的黄道台。黄道台自然是官职在身,李鸿章是他的上司,就只对余隆泰说些要尽心尽贵,不可辜负总督

大人的思泽呀之类的话;余隆泰去的第二户人家,是天津的圣人,严复。严复是位大学问家,是余隆泰家几个孩子的老师,也是余降泰的莫逆。严复一贯力主维新,他倒不认为做上了三井洋行中国掌柜的职位,便一定是参与了卖国行径。丧权辱国的罪魁是腐败无能的清朝朝廷,明眼人是不会把卖国的罪名推到与洋人经商,为洋人做事的类如余隆泰这类人物的身上的。“好自为之。”严复只对余隆泰说了四个字,便和他说起几个孩子读书的事了。

三井洋行,好大的财势,余隆泰到任未及三年,一跃就成了天津的首富,而且人家三井洋行和中国人做生意,处处都恪守儒商之道,进一船货,出一船货,规规矩矩给华帐房提二成的利。那就是说,这一年之中,三井银行无论有多少盈利,落在余隆泰名下的就有二成。这二成的利润,除了华帐房的开销之外,余隆泰个人得多少,那就不必细说了。

自从余隆泰攀上了官府,成了天津的显赫,随之他就成了天津府衙门的常客。他找天津府道台大人不论朝政,不谈经济,只一件事,下棋。

余隆泰爱下棋,在天津卫,余隆泰没输过棋,而且余隆泰最爱和名人、贵人对奕。不好好和余隆泰下棋,你就休想在天津立足。和余隆泰下棋,不让他胜,他就不肯走,有一次余隆泰楞拿一炮一卒赢了对手的双车双马,“余大人手下留情,我输了,我输了。口服心服。”何以双车双马会在一炮一卒面前服输?因为余大入胜棋之后一般情况要摆宴庆贺,燕窝鱼翅、山珍海味,对于输家,那是足可以安抚一番的了。“他们敬畏我的财势。”余隆泰有自知之明,并深知仅凭一炮一卒而能胜双车双马者,于棋谱上实属绝无仅有。于是,他要找一位不敬畏自己财势,又不肯装败认输的人一决雌雄。什么人不敬畏余隆泰的财势,只有道台大人了。当然,这只是在天津卫,北京城里的皇帝老子也不敬畏余隆泰的财势,说不定还不把余隆泰看在眼里。找皇帝老子去下棋?听说光绪皇帝被囚在瀛台了。慈禧老佛爷也爱下棋,余隆泰当然不去,哪里有一个大老爷们儿跟一个大老娘儿们下棋的?笑话。

为了躲避余隆泰常到天津府衙门找道台大人下棋,前一任道台大人向朝廷呈送了请调的奏折。他没敢告诉皇上,天津卫有个余隆泰常于夜半三更叫开天津府大门来找自己下棋,他只推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民性刁钻,自己治理无方,要求调往他任。幸好这位道台大人会做事,他一份厚礼买通了李莲英的机关,由此才一道懿旨下来宣他进京,改任他方去了。

第二章

星转斗移,转眼间到了公元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这一年,一场大难降临中国,竞使数万万炎黄子孙无一幸免。

中国人的历书,自有一套天干地支的方法,这是为洋人所无法通晓的。天干为十,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地支为十二,子、丑、寅、卯、辰、已、午、末、申、酉、氏、亥。以天干地支的方法来记时、记日、记月、记年,始于四五千年之前上古轩辕时期的大挠氏,他研究出了一种以一个天干和一个地支依次搭配日期的办法。如《尚书顾命》就有”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挑颠水,相被冕服,凭玉几”。这里记载的是,四月初,王的身体不舒服,到了甲子这一天,王才沐发洗脸,太仆为王穿上衣服,王依在玉几上坐着。可见,这天干地支实在是一种远古的历法。

但到后来,天干地支就被人们附会了吉凶祸福的色彩,而此中,庚子之时,是最为中国人忌讳的。凡逢庚子之日,诸事不宜,逢庚子之月,凶多吉少,而逢庚子之年,则必有大灾难殃及全国。

有清以来,至1900年,将近300年时光,清代王朝一共经历过了五个庚子年。说来也怪,清朝的两个皇帝,都是在过了庚于年之后的第二年死去的,这庚子年成了死皇帝的凶年。到后来,公元1780年,庚子,时在乾隆四十五年,太平盛世,但是江浙、直隶、湖南、湖北一场大水,直淹了半个中国,只把个一心”巡幸”天下的乾隆皇帝困在了宫中,这一年他没有出门。公元1840年,道光十四年,又逢庚子,一场鸦片战争,打破了天朝盛世的神话,打得真龙天子威风扫地。从此,清朝天下大势去矣,列强拥进了中国。

公元1900年,又逢庚子,早在一年之前,人们就猜测这一年中国会遭遇什么大难,天火?洪水?地动?山崩?反正是人人做好了”在劫难逃”的准备。但是谁也没有估计到,1900年的这一场庚子之难,可比历史上任何一次庚子之难可伯多了。这一年八国联军直进京城,把皇帝老子和他的”亲爸爸”慈禧老佛爷给吓跑了,大清国的江山,从根基上被八国鬼子兵的洋枪洋炮打垮了。

国运、家运,这样大的一场天灾人祸,家家户户已是无一能得幸免。余隆泰家,本来正在兴旺之时,但也在这一年陷入了劫难。从此,一户吉星高照的人家,一户享不尽荣华富贵的人家,便开始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是演出了一场悲天悯人的人间戏剧,更使余姓人家的每一个成员都受了一场生生死死的磨难,有的在这场磨难中消沉,有的在这场磨难中获取新生;有的做了人,有的成了鬼。有的更做尽了恶事,却只恨做恶事的人未能得到恶报,反而让他等摇身一变,又做了人上之人。

人间祸福,世态炎凉,余隆泰一家人的故事,就从1900年这一场大难中开始了。

余隆泰家的仆佣班头名叫吴三代,只有二十几岁。余家的仆佣成群,女佣人以及各房里的使女,陪房丫环,分由各房里的主子调管;男佣人,不分院、不分房,大厨房里的佣人,归大帐房管,其余看家护院,拉车拾轿,采买零杂物品的男佣,统由吴三代调管,有什么事,主子只吩嘱吴三代一个人就可以了。

吴三代从十几岁到余府来当差做事,最先也只做些粗活,后来又被选到余隆泰房里。只是,这孩子机灵,无论什么事不等余隆泰老太爷吩咐,利利索索,早早地就侍候到了,老太爷自然是十分喜爱。余老太爷总是夜里读书,道德文章要到万籁俱静时才有文思,哪旧是极细微的声音,也要把老太爷的满腹经余隆泰夜半三更为自己刚刚写好的一篇文章得意,披上衣服,悠哉悠哉地走出书房来漫步休息。推开书房的格扇门,走下台阶,余隆泰老太爷只见远处院门外有个孩子的身影正提着一盏马灯在地上照,最先余老太爷以为是哪个小当差的在为主子找什么东西,便只随便说着:“已经这时辰了,回去歇着吧,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丢在自家院子里是绝对能找回来的。”谁料,余隆泰的声音倒把那个提灯的孩子吓了一跳,他立时站起来身子,垂手站在院墙边下,诚惶诚恐地说着:“原是伯虫儿叫唤惊扰了老太爷读书,没想到灯影儿反把老太爷引出屋来了,小三该死。”说话的原来是吴三代。“哦,是吴三儿呀!”老太爷管吴三代叫吴三儿,三字的后面有个儿音,一半也是出于对孩子的喜爱。”你在照什么呢?”老太爷问。“这院里蛐蛐叫得太邪,我拿灯把蛐蛐照出来,免得打扰老太爷读书。”

啊!余隆泰这时才想起来,难怪今晚书房里这样安静,静得似是时间都凝固成了铅,一丝儿的声音也没有。每到秋日读书,蛐蛐叫得入着实心烦,它若是好生叫,倒也无所谓了。有时那蛐蛐叫得让人心绪不宁,听蛐蛐的那种颤颤危危的叫声,总会联想到一些让人走神儿的事,而且一想这种事,那平日学富五车的五车学问,立时便变成了五车臭豆腐了。

小小吴三代,从此受到余隆泰老太爷的器重,寸步不离,形影相随,余隆泰一分钟也离不开吴三代。余府里的轿子本来有专门的轿夫,但余老太爷乘轿,走在前面抬轿的,只能是吴三代,轿夫中的头头丁十一,蒙吴三代器重,配搭的只在轿后抬着,而这个吴三代,却是堂堂正正的”头杠”,以此也算是吴三代在府上特殊地位的一种标志。

久而久之,吴三代成了余隆泰的心腹,荣华富贵,吴三代不能与余隆泰分享,但是辛苦艰难,一律只由吴三代承担,吴三代将余隆泰孝敬得舒舒服服。难得会遭遇到劫难的余隆泰,在义和团进天津城后,大祸临头了,为余隆泰出面解围的,也就是这个吴三代。

早在去年(光绪25年,公元1899年)春天,义和拳便在天津城闹得热火朝天。当然,对于义和拳的举事,天津城里百姓喜,官家忧,吃洋饭的伯,二毛子胆战心惊。余隆泰不信天主教,不算是二毛子,但身为三井洋行掌柜,也被”灭洋”的义和团视为一个异端,是义和团拳民们为匡扶大清所必要斩除的妖魔。

最先,义和团在南门外聚众练拳,后来便在城内处处设坛。大师兄二师弟的只要在随便什么地方一看,说是这处宅院要立坛,不由分说呼啦啦一些人就进去,七手八脚立上神位,然后就昼夜不停地烧香燃烛,一忽儿是什么神仙下凡,一会儿则又是扶乩下圣偷,从此这户人家就成了上界与拳民们会面、交谈、打交道的地点。义和拳在别处如何伸张正义,扶清灭洋,不得而知,但义和拳一旦进了天津,立即就染上了天津特色,而天津最大的特色,便是水旱码头的河坝风采。大师兄们看中立坛的地方大多是大宅门,有的是金钱财宝,大锅大灶立起来,吃这家喝这家,坛上的一切香烛纸錁全由这家人操办,这户人家心中有苦不敢言,只得处处当心维持。

最初余老太爷没把义和团放在眼里,他压根儿就不信什么刀枪不入的邪说,就在满天津城男女老小遍传义和团的乩语”一片苦海望无涯,小神忙乱走风尘,八千十万神兵起,扫灭洋人世界新”的时候,余老太爷发下话来,本族子弟凡有信奉邪说者以忤逆论处,佣人婆子丫环凡有信奉邪说者,一律逐出余府。

余老太爷不过六十多岁,只因为他财势大、辈份大,所以无论是在族里还是在市面上,人人都尊称他是老太爷。其实他什么宫职也没有,在朝廷里连份师爷的差事都没有,他自己又不开银号,但因为天津日租界领事馆代表日本国正式关照过天津的衙门,余隆泰君被委任为日本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从此历届天津道台无论是上任还是卸职,都要到余府来向余隆泰老太爷”道场”,余老太爷自然不会亏待他们,上任的有一份官礼,卸职的又有一份私酬,为数多少?秘而不宣,但只是在任的道台不和余家上下人等找别扭,离职的前任写《稗记》时保证不说余家的一句坏话。

隆泰不买义和团的帐,义和团也不买余隆泰的帐,当一半家的余老太大曾经吩咐过”万一拳民一朝闯进要立坛,二门以外就由他们立坛罢了,只是这二门之内不许他们放肆,有女眷。”谁料那些威武非凡的大师兄二师弟们就如此呼啦啦从门前走过去,又呼啦啦从门前走回来,连望都不往余家的高门楼子望一眼。

春夏之交,传来了义和团杀二毛子的消息:恰中洋行有一位田二爷,在街面上本来没有什么名气。不过是个跑街的员司,伙计不算伙计,先生不算先生,在怡中洋行里排不上份儿。天津卫闹起义和团,怡中洋行有头有脸的人物部”猫”起来了,只这位田二爷不知怎么看错了皇历,自以为抓注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想于此动乱之日露两下子,待来日怡中洋行恢复营业时好有个荣升高就的机会。活该他走运,这一日他来到怡中洋行,正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楼房里喝茶望天唱西皮流水,突然间塘沽船行发来电报,要怡中洋行立即派员到塘沾核定船舶行期。若是别的差事,田二爷也就权且想个主意应付了,正好这跑塘沽定船发货接货的事是田二爷的本分正差,二话不说,穿戴整齐了雇上辆马车他就直奔老龙头火车站,不早不晚,正赶上一趟火车去山海关,搭车他就去了塘沽。不必赘述,差事办得漂亮非凡,很是让怡中洋行沾了个大便宜。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之后该打道回天津了,不料火车不开了,说是义和团扒了铁道。也罢,好在塘沽和天津只有六十里的距离,搭上辆马车,估摸着大半天时间也就到了。

车至军粮城,塘沽与天津之间的正当中,义和团立了坛口,过往行人一律下车盘问,田二爷是老跑街的了,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休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破绽,可是人家义和团是天兵天将,不必与凡人答问,断定你是不是二毛子。自有一套办法。“跪下。”

呼啦啪十几个搭车过路的人都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坛口的香案下面,香案上一只金黄银亮大香炉,香炉正中一柱三尺长的香燃着呼呼的火苗,一排十几支蜡烛点燃着火苗闪动。将坛口香案两侧持刀肃立的义和团众弟兄照得忽明忽暗。田二爷跪在地上没敢抬头,心里怦怦跳得全身直哆嗦,偷眼看看义和团的持刀弟兄,一个个横眉立目,果然是一副英雄豪侠的非凡气度。天爷,他们这是要干嘛?田二爷直到此时才后悔自己不该不听家人劝阻,非要于危难之时为怡中洋行效劳卖命。

不多时,义和团弟兄给十几个跪在地面上的过路人每人手中放了一只黑木托盘,等着被查明是二毛子还是血肉同胞的人们乖乖地将木托盘托过头顶。按顺序,跪在最左侧的那个人,木托盘上立起了一只黄纸封筒。

黄纸封筒,是北方民间祭奠死者的一种物什,用黄色厚草纸糊成的四方形空筒,长约一尺,矗立在木托盘上似两块联在一起的红砖。祭奠死者时,由孝子托着木托盘,将黄纸封筒点燃,黄纸封筒里面是空的,燃烧时会突地迸出一个火球来,以示其后辈日月兴隆吉祥之意。但也有时黄纸封筒燃烧时平平淡淡,或是因为漏了空气,或是因为气候干燥,反正是没有迸出火球,后辈自然就为此极是扫兴。“嘭!”第一个人的黄纸封筒才刚刚点燃,立即一声巨响,纸筒里便飞出来一个大火球。不等黄纸封筒烧完,义和团弟兄便过来让他向神坛叩三个头,然后放他回车里等着回家。“嘭!”第二个人的黄纸封筒燃烧中又迸出了一个大火球,第二个人原来吓得已是魂儿飞出了躯壳,一个火球唤得他的魂魄又附了体,咚咚咚一连向着神坛叩了十几个头,然后才拍打着衣裳上的尘土往马车走去。

第三个人的黄纸封筒也”嘭”了一声,这人性急,不等义和团弟兄发话,扔下木托盘就往马车跑,义和团弟兄对骨肉同胞从不计较,随他如何放肆也不会追究。

跪在第十几个人的位置上,田二爷最初有些紧张,上牙禁不住地磕下牙,身子抖得似筛糠,眼望着前七、八个人的黄纸封筒都迸出了火球,渐渐地田二爷才稳住了心神,他的心跳得不那么急促了,额上的汗珠儿消褪了,双手也不哆嗦了。不多时,轮到义和团弟兄将黄纸封筒立在他木托盘上时,他竟心境平和得一点也不显慌张。

嚓地一声,两块火石相碰,点燃了一枝烟绳,烟绳提在一位义和团弟兄手里,从上向下垂着点燃了田二爷木托盘里的黄纸封筒,火焰极旺。田二爷心中暗庆大吉大顺,火焰烧着,纸灰儿飘飞起来,一股烟味呛得田二爷直想打喷嚏。儿戏不得,倘有稍许意外,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立即挺起身来双手将托盘托稳当些,啊呀,不知怎么一摇动,火苗儿噗地一下灭了,田二爷眼前一团光明立时变成一团黑暗,黑暗中一个火红火红的幻影由远及近向他扑来,打一个冷战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田二爷发现自己早被义和团几个弟兄押到了神坛外面的空地上,明晃晃大刀片在阳光下耀出刺眼光芒。“冤枉呀,冤枉呀!”田二爷撕破喉咙放声哭喊,他想挥臂挣扎,但他的两只胳膊早被两名弟兄反剪在了背后。“闭上狗嘴!”随声,一位大师兄狠狠地在田二爷后背上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得重,田二爷觉得脊椎骨被踢断了。

一阵旋风,早有十几个弟兄围拢了上来。“从实招来,你是二毛子不是?”义和团弟兄指着田二爷的鼻子问。“二爷饶命,我哪里配得上是什么二毛子?”田二爷忙昂起脸来为自己争辩。“老天爷有眼睛,莫非大仙爷们看错了吗?”义和团弟兄的大刀在田二爷眼前晃着。“我,我不敢说谎呀,我不过是个跑街的,不过是怡中洋行的伙计……”

谁也闹不清田二爷还要往下说些什么,只可惜这时他的脑袋早被砍下来了,只见一个大血球在地上滚动……

如此,义和团众弟兄更加坚信自己辩认二毛子的绝招准确无误。

二、来余府设坛的大师兄叫夏十三“天下大乱,天下大乱了呀!”

面对天津城义和团热火朝天的活动场面,余隆泰老太爷慌了手脚,作为一名既忠于清室朝廷,又半生作买办,办洋务的儒门圣贤,他着实对眼下天津城的一片动乱感到忍无可忍。道台大人们,何以你们就治不了这些乱民呢?

在天津府道台大人黄亚=袭人的家里,余隆泰和天津的宿儒严复先生巧遇在一起。三个人本来是好友,严复和黄联人还是同年同科的进士,彼此之间已是莫逆之交,而余隆泰和严夫子之间还有祖辈上的交情,所以在天津卫,道台大人黄袭人,学究圣人严复和三井洋行掌柜、洋务界的首领余隆泰大人,也称得上是桃园三结义的过命朋友了。他三个人凑到一起,上骂皇帝朝政,下骂贪官污吏;内骂乱臣贼子,外骂列强帝国。凑到一起就骂,骂就骂它个狗血喷头,骂过之后,黄道台还乖乖地给朝廷当差,严夫子还写他的激昂文章,余隆泰照样和日本人一起赚钱。“唉!”黄道台摇了摇头,颇为目前时局的无法控制而担忧叹息,“义和拳倡导什么扶清灭洋,只是如此扶清扶不起,如此灭洋也灭不成呀!兴邦治国之策,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靠这等惑众的妖术。我只担心让这些妄为的拳民横行肆虐,迟早会引出什么大的交涉来,只伯那时朝廷又要割地赔款了。”

对于义和团的兴起,黄道台咬牙切齿。去年的此时此际,义和团活动渐渐在山东河北一带蔓延,当时天津城就来了一个名叫”海干”的和尚蛊惑民众,他预言不久的将来义和团便会使大海干枯,那时洋人的兵舰不能上岸登陆,中国人便可以关上国门杀洋鬼子了。海干和尚的妖言很是闹得人心惶惶,不少人真地盼望大海能早一天干枯。黄道台听到消息后,将这位海干和尚请到府衙门,以礼相待之后,黄道台差人在府衙门大院里放上了一碗水,“法师在上,今日本府在此设下一碗清水,请法师显灵将其化为乌有,倘能如此,我为法师设法台,着本县民众日夜听法师讲经。”这一下海干和尚傻了,他支吾半天告辞便走,只是这府衙门是你想走就走的吗?一只牙脾扔下来,八名差役追上去将海干和尚捉住,不问青红皂白,便是四十大板,只打得海干和尚叫爹叫娘,当即大堂上画押,发誓再不妖言惑众了。

谁料,这义和团运动已成洪水之势,任何人也抵挡不住了。

义和团以天津作为基地据点,天津人又如此热衷于义和团活动,其中也有着多种原因:

义和团所以在天津一呼百应,末及多时便成如火如荼之势,据严夫子认为,这是因为天津人受洋人的气太久太甚的关系。鸦片战争之后,开埠通商,一个天津卫竞割出了大半片土地,设了日、法、德、意、英、俄、美租界,各国租界地设栅栏门,华人出入租界地要向外国大兵和印度巡捕鞠躬,稍有差错,上来便是一耳光,先打人后说话,华人成了亡国奴。最为可恨的是天津的那些教民,他们大多是原来被人瞧不起的无业游民,终日游手好闲,身无一技之长,又不肯习艺经商,吃喝嫖赌无恶不做,天津人称这类社会渣滓是”无理悠”。谁料洋教传入天津,一夜之间这些人脖子下面坠上了十字架,张口闭口学会了什么阿门;上帝,装神弄鬼,非说自己是上帝在第六天造的,所以他们欺男霸女,抢劫民财,已到了无恶不作的地步。南门外立了耶稣堂,每隔七日牧师讲经。牧师讲经那天,南马路上不许过婚丧嫁娶的队列。娶媳妇迎亲的,教民说锣声太重,喇叭刺耳,打扰了他们在教堂里聆听上帝的声音;死人出摈,和尚念经,教民们说这是给上帝”添堵”,不由分说,出来便打,华人因有朝廷嘱咐在先,怕惹起什么交涉,便只能忍气吞声。出摈迎亲便只能挑个上帝打吨儿的时候,你说说天津人心里窝火不窝火?

对于严夫子的高见,余隆泰却不以为然。他认为义和团所以一到天津便闹成气候,这主要是因为天津人的民性刁钻。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九条河流往下灌,在天津汇合在一起向大海流去。随着九条大河的荡荡水路,八方民众云集天津,于是这九条大河,八方民众便将大半个中国的坏点子,坏习气,坏秉性,坏主意全带进了天津,所以天津城最乱,天津人最野,天津卫谁也治理不好。你想呀,九条河道的船汇到一条河里,他们能不打架吗?他们之间打架能不骂娘吗?骂娘不能解心头之怒,他们能不动拳脚吗?所以这天津人最会骂街,拐弯抹角,绕脖子话,能把骂人的话编出花儿来。天津人个个能打架,从在炕头上爬的时候就会打架。为什么天津的教民最不是玩艺儿?原因很简单,什么耶稣呀、天主呀,压根儿就不该进天津城。天津人家家户户敬佛,但没一个人信佛。天津人信嘛?天津人信胳膊根儿。如今上帝来了,天主来了,天津入就拿耶稣、玛丽娅当胳膊根儿,凭着这一副洋胳膊根儿,他们白吃白拿打便宜人。按照上帝的本意,你打我的左脸,我再把右脸伸过去。如今南马路耶鲡堂讲圣经,教堂外马路上过来一队出摈的,教民们闻声出来,拳脚相加,楞把这户送葬的人家打得七零八落。为什么打人?教民们说,送葬的人家哭天唤地,把教堂里边上帝的声音压下去了,一个教民明明听见十字架上的耶稣发了怒,询问是什么人在外面大喊大叫?这么着,教民们才出来替上帝显灵。你瞧,耶稣教进了天津,头一茬入教的,大多是地痞无赖,这些人从祖辈上就在街面上抬不起头来,如今只要一信了上帝,无论什么大饭店都敢进,白吃!你道该杀不该杀?现在哩,义和团来了,天津人有了土胳膊根儿,而且土胳膊根儿比洋胳缚根儿壮,天津人能不跟着干吗?“不管如何评说,如今这义和团已经成了万众之势了。”黄道台对严夫子和余隆泰的各抒己见不置可否,只说着不能回避的现实事态。”如今义和团在天津设立坛口几近千处,团民已有数十万人,他们聚众闹事,说杀便杀,说订便打,他们放言‘扫平洋人,扶持中国,海内肃清,升平有日’,他们烧了教堂,烧了望海楼,杀了不知多少二毛子,最后竟然在府衙大院里设了坛口,坛主大师兄自称是天兵神将,只等朝廷册封,他便要立为道台大人了。”“如何是好呢?”想到义和团的浩大声势,余隆泰面有难色,一时之间,他已是束手无策了。”说是杀什么二毛子;怕他们一时半时还找不到我的麻烦,名声在外,我余隆泰就是三井洋行中国掌柜,开洋行、办洋务、吃洋饭,可是我不信什么天主教、耶稣教,我只信孔圣人的仁义道德。祖祖辈辈,我们家挂过六块善人匾,大门外建有善人牌坊。义和团在天津立足,还要借我的名声壮大他们的威风,我无恐无惧。”“不过呢,此事只可顺受,不可逆来。”真正无畏无惧的是严夫子,他一直恪守圣贤之道,而且最知做人的骨气,义和团所崇敬的气节,正就是严夫子的品格,如此他才最知道好友余隆泰于义和团昌盛之时的心境,所以他才劝解余隆泰要好自为之。“义和团嘛,凭他是什么天兵天将,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

黄道台一旁插话说着,“在府衙门设坛的那个大师兄,就绝非不食人间烟火。每于他祭坛之日,我总吩咐差人备好酒席。早先,师爷们还伯我惹出是非,招来什么祸端,谁料那大师兄祭坛之后也来大吃大喝,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样子果然豪爽。但老实讲,他们吃得那样香的红烧猪肉,油油腻腻,我们平日嗅一嗅都觉得腻人的。酒足饭饱,又见有道台大人亲自作陪,他等也是受宠若惊,干恩万谢,还拍着胸脯放言,舍下身家性命,咱也要保道台大人的宝眷平安。你看,这不就相安无事了吗?隆泰年兄,我看你府上也设个坛口吧。”黄道台说着,极力劝说余隆泰不可过于执拗。“审时度势,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严夫子在一旁也在劝说。“大势所趋,大势所趋呀!”余隆泰不再固执己见,看来他也准备回府设坛了。

来余府设坛的大师兄叫夏十三,虎背熊腰的汉子,40多岁,据吴三代介绍说,原来在子牙河扛河坝,人极本分,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物,讲义气、忠厚,没有坏心眼。“主家怎么称呼?”吴三代将夏十三领进余隆泰府邸里的一间下房,夏十三开门见山,便问主家的名姓。“民家余隆泰。”余隆泰冷冷地顺声回答着。请大师兄到余府立坛,余隆泰没往书房和大花厅里让,怕的是让大师兄看出这处余府原来是如此的金碧辉煌,在下房相见,余隆泰也没穿续罗绸缎,只一件半旧蓝布衫,看上去颇似一位落魄的寒儒。“信洋教吗?”夏十三又间。“一心敬佛。”余隆泰回答。“在哪儿当差?”夏十三继续问.“三井货庄。”余隆泰没说是三并洋行,怕大师兄不爱听这个”洋”字。“好,就这么着了。”当即,夏十三便满口答应下来了,“逢三祭坛。”那就是凡是数3和成3倍数的日子,他便来这处坛口祭坛。余隆泰自然十分高兴,当即便吩咐吴三代去厨房包了些鸡、鱼之类的菜肴、交给夏十三带走了。

设在余隆泰家的坛口属于”离”字团;义和团的坛口按乾、坤、震、巽、坎、离、良、兑分为八大团系,夏十三只是一个大师兄,他上边有首领,统管这一方的百多个坛口。

夏十三自然看得出来,这户余姓人家的财势非同一般。大门外有拴马桩,停轿坪,高朋贵友中多是些有官品、有权势的人。大门两侧一对石狮子戏彩球,看不出余家的官位。常说的一品狮子二品狗,到了天津卫便乱了套。北京城里规矩大,差了一点方寸便会有人到宫里去奏本。天津卫不听那套,谁爱在门外立什么便立什么,有钱有势把你家门楼修得比京城前门楼子还要高三尺,也没有人管你,也没有人到皇帝面前去参奏你。

皇帝也管不了,天津已经开埠通商了,闹不清谁背后是哪家势力,索性两只眼睛一闭,比一眼睁一眼闭还省事,随他去吧,皇帝老子撒手了。皇帝老子撒手,百姓不撒手,黎民百姓是很为皇帝的无能而愤愤不平的,怎么就管不了他们呢?一道圣旨传下来,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其实傻百姓们不知道,皇帝老子的那道圣旨不是随便下着好耍的,估摸着这个马蜂窝捅不得,皇帝也不愿给自己找麻烦。如今好了,义和团兴起来了,一切原来属皇帝管,现在皇帝又管不了的,义和团以天下为己任,一定要重新给皇帝树起威望。听说有的女子居然要不缠足了,听说有的中国人跟着外国人学洋文说洋话了,听说许多家庭不点油灯点美孚灯了,通通都要给它矫正过来,早以先大清开国皇帝怎么说的,现如今还要怎样做。

明看出余姓人家有财有势,夏十三可从来没想从余姓人家得什么便宜。每逢三、六、九日夏十三来祭坛口,余家内府的大门紧闭,全家老小通通躲到内府三进庭院之后去,只有余隆泰在二进院的大花厅里静坐恭候。坛口立在头道院,头道院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住,冷冷清清,漫地的大方砖,砖缝间都长出了草,院里有四口大荷花缸,今年闹义和团,大荷花缸空着,满满地生着水草。夏十三祭坛,先拜天后拜地,焚香,烧香筒,看看气数,平平安安,不多说什么,也不找主家说话,祭完坛便走。走时自然有吴三代相送,送到大门口,还照例将一大包吃食塞给夏十三。

天津城大户人家设坛口,奉承义和团,在于保佑自家平安。以余隆泰的出身阅历,让他相信这些义和团的勇夫们会抵住外洋,那比让他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余隆泰办洋行与东洋日本人作生意,中国的皮货、农产品、丝绸、矿产运出去,日本的机器、钢铁、五金运进来,余隆泰是见识过机器、轮船、汽车是怎么一回事的。义和团说洋人在河里下了毒药,家家户户都要按照义和团的药方解毒,要人人每日早晚服用。看那药方,竟是”吉豆一碗,乌梅七个,大王麦七个,花生十个,白菜疙疸七个,红糖一两”。余隆泰办洋行从东洋人手里买过毒药,是杀虫的毒药,那种浓缩的剧毒药品只要沾上一滴儿,便无论什么药也抢救不过来。义和团的这个药方,也就是市井俗民们相信罢了。还有义和团教习民众念的那个避枪炮火咒:“北方洞门开,洞中请出枪佛来。铁神铁庙铁莲台,铁人铁衣铁避塞。止住风火不能来。天地玄我,日月照我。”谁信?义和团的拳民们信吗?“夏十三说了,平安。”

每次祭坛将夏十三送走,吴三代便立即到内府来向余隆泰禀报。吴三代所说的平安,是刚才夏十三烧黄纸封筒时从那熊熊的火苗中看出来的天神昭示。火苗极旺,抖抖地吐着长长的火舌,嘭地一声,还爆出一个大火球,余姓人家平安无事。其实哩,彼此心照不宣,这是夏十三在向余隆泰传喻暗示,至少在今天夏十三来余家祭坛之时,他还没有得到义和团要来余隆泰家找麻烦的信息。“明日你再给他饭菜的时候,给他往衣兜里面放进两块银洋。”余隆泰感激夏十三的暗中保佑,自然也要对夏十三多给一些奖赏。

进入农历六月,风声已是一日紧似一日了。消息传来,八国联军攻占了大沽口,守卫大沽炮台的清军全军覆没,联军一路向天津逼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上烧杀劫掠,天津郊外已是横尸遍野。到了农历六月初五,天津已经听见了隆隆的炮声。义和团的拳民们说,这是义和团的大炮,轰平了老西开的教堂和八国联军营盘。八国联军深入中国内地,义和团要关上门来打狗,收拾他们的日子不远了。越到后来,炮声越近了,一声炮响,竞震得余家厅房哗哗作响,余隆泰见家人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只得听天由命地劝说着:“是祸是福,总也该有个尽头了。”

六月十三日,夏十三来余府祭坛,燃上一束香,夏十三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天神相助义军,速令八国妖兵全军覆没。拿起一只黄纸封筒,放在一个托盘上,打起火镰,点着纸捻,将冒着火苗的纸捻凑近黄纸封筒,说也怪,一阵妖风吹来,那纸捻上的火苗熄灭了。

夏十三怔了一下,迟疑一会儿、似是心中琢磨此番道理,又点着纸捻,再去点封筒,刚刚引着封筒,唉地一声,绿色的火苗又灭了。“一请唐僧诸葛亮,二请八戒孙悟空……”夏十三念起了义和团拳民们祭坛的符咒。这符咒中唤遍中国人信奉的一切神佛圣贤,乃至于怪杰奇才,一切可能使世人强大的、存在过的和不存在的精灵,都被呼唤来帮助义和团扶清灭洋。但夏十三神色似是有些恍伤,忙乱中,一连点了好几次,那只封简就是点不着。

哄地一声,一只炮弹飞过来,似是就落在不远地方,惊天动地一声爆炸,震得吴三代抱住脑袋在屋檐下缩成了一个团儿。好长好长时间,呛人的硝烟散去,再抬头,连祭坛的夏十三都看不见了。“三代”吴三代觉着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举目巡视,这才看见原来是义和团大师兄夏十三蹲在了自己的身边。”快转告你主家吧,早拿主意,大难临头了。”“你说嘛?”吴三代不明白夏十三的意思,便急切地追问,“你是说大家伙都大难临头了,还是光说我们主家大难临头了。”说大家伙一同大难临头,是说义和团敌不住八国联军,八国联军就要攻占天津城了;说只有主家余隆泰大难临头,那是说义和团自觉不能抵挡外强,于是他们要于溃败之前,对他们末及处置的人下手,消除心头之恨。

跟你们主家说,我夏十三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阳间不见阴间见,我也不能光在城里祭坛,明日我就要出城率众打仗去了;前面乾、坤、震、巽、坎五个团系的人全没了,我是离字团系的大师兄,轮到我上阵了。”“不是说刀枪不入吗?”吴三代问着。“反正就是这么个理吧,不在义和团,让洋人欺辱死,在了义和团,和洋人拼死。欺辱死了,咱死他活着,拼死了,还能搭上他一个,明白吗?这就叫刀枪不入。”夏十三匆忙中和吴三代说着,“快转告你主家吧,今晚上就难闯。哪说哪了,吴三代,是汉子,咱后会有期!”说罢,夏十三迎着炮声走了。

三、各房自找去处,分别逃难“老太爷,早作决断吧。”

吴三代将夏十三的话禀报余隆泰之后,当晚,一家老小聚集在正房大花厅里,眼巴巴地望着一家之主,等他作出选择。

余老太爷沉默不语,只反背着双手在花厅里踱步。余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指着满屋的儿女子孙央求丈夫:“这大户人家老老小小几十口,切莫非要等到措手不及之时呀,一定要早作安排。唉,委屈到小门小户去吧,又怕孩子们吃不了贫穷人家的苦,送到我娘家去吧,水路旱路都不平安,这天下如何就乱到了这等份儿上,皇上何以就不想个办法呢?”述说着,老太太的眼泪簌簌地涌出了眼窝。“不走,我是执意不走的。”余老太爷终于说话了,他说话时一双眼睛谁也不看,唯恐遇上什么人求助的目光而使自己气馁。”虽说我余隆泰不在朝廷里当差,可这统管日本洋行在大清江山的往来商务,我也算得上是半个钦差,他义和团扶清灭洋,扶的是我大清江山,这大清江山也是我余隆泰的安身立命之地。拳民们是不会和我过不去的。”“父亲大人极是。”坐在下座上的长子余子鹃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接着说道。”只是这些拳民如今已到溃败之时,做起事来难免鲁莽粗野,何况其中更有杀红了眼睛的狂徒,让人不得不早作防备呀。”

余子朗已到了三十岁的而立之年,而且自幼苦读寒窗,至十六岁时已是经史子集无所不通,本来子朗心怀大志,想由科举入仕,但后来新学兴起,旧学衰微,这才使他直到如今还在家中赋闲,终日以读书写字自娱。天下大乱,他先吓破了胆,所以他领头撺掇老爹早早逃之夭夭,找个平安地方去躲避些时日。“你们也都是有了妻儿的人了。”余老太爷自然是指几个成了家有了儿女的儿子,“各房里谁有妥切地方好去,我不阻拦,临走时只管从帐房里多支些钱带去。再有谁觉着有更平安的地方,就把你们的高堂一并带去……”“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余老太太怎么能将老头子一个人抛在这套空宅院里呢?她将双手扶牢太师椅的扶手,似防备哪个儿子冷不防将她架走。“唉!”余老太爷叹息着摇摇头说着,“我不能走呀!不是我舍不得什么家业,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几十年光景我能挣下这一片产业,再有几十年光景,我这满堂儿孙必能挣下十倍百倍的产业,况且什么金呀银吁的,还不全是身外之物?”“那父亲大人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二儿子子鹏没头没脑地在一旁插了一句。“祖坟!”没想到,二儿子的询问激怒了老太爷,他突然停止踱步,转过身来,双目闪动着炯炯凶光,直逼视着二儿子喝斥。”我在这里,无论他什么义和团天兵天将来势怎样凶猛,多不过给他一条人命;我不在,他们不去追我,一声哟喝带上地方刁民就要去掘咱家的祖坟,我的先父先母,你们的爷爷奶奶,高祖老太夫人,我余家的列祖列宗,就全落到这些暴民手里了。列祖列宗在上,隆泰不孝……”余老太爷说到激动时全身剧烈地哆嗦着,一手撩起长衫,他竟要跪下身子叩拜列祖列宗了。幸亏众儿孙眼快心灵,不容分说呼啦啦几房儿媳妇急急跑过来,这才搀扶得老人家坐在了椅子上。“老太爷,老太爷……”花厅里一家人正乱哄哄搀扶老太爷之际,门外传来了佣人轻轻的唤声。众人闻声立即向门外望去,只见门槛外吴三代战战兢兢地似要禀报什么事情。“三代呀!”大公子余子鹃,听见佣人在院里大声喊话,便大声向门外说道:“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只管把大门看住好了。……。”“大老爷”吴三代不但没有退去,反而迈进一步,身子几乎挤进了大花厅,冲着余子鹃说,“大门外,有动静。”“什么动静?”余子朗一步迈到门槛,直对着吴三代的鼻子询问;“小的不敢禀报。”吴三代一面回答着大老爷余子朗的问话,一面一双眼睛向老太爷阴视。“三代呀,有话你就如实说吧。”倒是老太爷发现了吴三代的畏惧,大声地向着吴三代说着。“小的我,小的我一直在二门外惊动着,呼啦啦就似有千军万马涌了过来……”“到了吗?”余子朗顺手抓起一只茶盅,不知是准备自卫,还是打算出击,举起胳膊就要往院里冲。“停在大门外不走了。听声势,少说也有千把人。”“有人拍门吗?”余老太爷仍坐在太师椅上,身子一动不动,看上去似泰然自若,只有老太太看清了,老太爷的身子正一点点地往下溜。“小的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听,七嘴八舌一片嘈杂,似是那些暴民,不,是天兵天将抓起了几个二毛子,要在咱门外祭刀。”“啊,来人啊!”老太爷一哧溜身子滑在了椅子下边,几个儿子忙上来簇拥着搀扶起来,老太爷伸出一支哆哆嗦嗦的胳膊,上牙磕着下牙地发下话来,“摆,摆,摆摆摆摆摆……”“爸爸,摆什么呀?”几个儿子同时焦急地追问。“摆,摆摆摆摆摆摆……”者太爷的嘴巴再也进不出第二个字了,反倒急得面颊通红。他在几个儿子的搀扶下挣扎着往外走,搀扶在老爹爹身后的小儿子余子积拧着眉毛,只觉着有一股恶臭呛得人喘不上来气。

到底是大儿媳妇最精明,她急促促走到门槛,压低着声音对侍候在花厅外的佣人婆子们吩咐说,“香案,老太爷是吩咐摆香案。”

不多时,第一进前院里摆好了香案,余老太爷率先跪在最前面,双手扶地,身子瘫软成一堆烂泥。后面长子、次子、三子、四子,五子,依次排列,再下面是长孙……女眷不出二道院,留在花厅里陪老太太祷告上苍。

大门外,义和团众弟兄呼喊喝号得撼天动地,声浪一阵阵传过来,吓得余家人个个魂不附体,听这喊声何止是成千上万?连一轮饺月都被喊声遮住了银光。用心去听,也听不清这些人在喊些什么,听那气势,只能想象这万千民众已是群情沸腾,只要有一个人说一句话,立即便是一片呼喊,那势派果然是气吞山河,说是惊天动地不为过分,说是山呼海啸不为不及。凭这万众一心的神威,明明是感天地泣鬼神,明明是势不可挡,明明是天下无敌,明明是无坚而不可摧了,这大清江山也明明是固若金汤坚如磐石,而八方蛮夷也明明是只能对我天朝俯首称臣了。“杀!”一阵喊声传来,震得院里的老槐树枝叶唰唰作响。“三皇五帝、佛爷菩萨、列祖列宗……”余老太爷嘴巴嚅动着默念着佛祖先皇的圣名,咚咚咚咚咚,连珠炮般地率领儿孙虔诚地磕头祷告。”隆泰不才,身受国恩,六十余载忠心耿耿诚恐诚惶,鸦片战后五省通商,隆泰弃官经商留心洋务,上不悖祖训,下不伤庶民,不贪不义之财,更无半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过。苍天在上,护佑我一家老少平安无恙,隆泰率全家男丁叩谢天恩……”“杀!”又是一阵呐喊声传来,余老太爷连前言不搭后语的祷告词都念不上来了。“禀报老太爷。”一直在大门洞里警觉动静的吴三代悄悄溜回来,凑到老太爷耳边小声说道,“门外,杀,杀,杀人了……”“我知道了。”老太爷面色如灰,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刚刚唉通一声,明明是人头落地的声音。”摆在二道门内的香案离大门洞还有十丈远,居然余老太爷听见了人头落地的声音,也算是心灵感应了。”阿弥陀佛。”本来不信佛的余老太爷竟念起佛来了。“吴三代。”跪在老太爷身后的大老爷余子朗悄声将吴三代招呼过去,又悄声地向吴三代嘁嚓地嘱咐道,“给大奶奶传话,那部宋版的《易经》最最至关紧要。”

吴三代点点头,才要回身找人传话,跪在大老爷身旁的二老爷余子鹏一把拉住吴三代,以更低的声音吩咐道:“吩咐人,后门给我备车。”大难临头,二先生外面还有放心不下的事,也真是急人。随声,三老爷余子鹤又揪揪吴三代的衣角,说了声:“床下有首饰匣子。”四老爷余子鹊向吴三代翘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只说了两个字:“鸽子”。只有五老爷余子积,才十八岁,一声不吭地跪着,他没有任何舍弃不下的物什。“杀!”又一阵呐喊声自门外传来,大院里跪在地上的余姓男子一齐打了个冷战,老太爷又是哆哆嗦嗦地连连磕头,跪在后面的小孙孙吓得哭出了声音。“莫出声音!”老太爷压低了声音喝斥,吴三代忙跪到后面去照看着孩子,“宝宝,不怕,老太爷在前面呢,怕什么呀?”吴三代劝说孩子的声音细微得似蚊子叫。

大门外的呐喊声更加激昂了,月光下高墙上端似滚着层层

的声浪,熠熠的亮光忽强忽弱,明明是一束一束燃烧的火把在

匆匆移动。“老太爷。”

正在满院男子惊魂不定,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地磕头祷告的时刻,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一听这声音不必回头张望,人们便知道是余子鹏二老爷的夫人,宁婉儿。

在余府里宁婉儿虽被尊称为二夫人,但她只有25岁,5年前嫁给余府的二公子余子鹏,如今已生了一个女儿,3岁了,名叫琪心。“公公恕儿妇放肆。”这位宁婉儿出身名门,自幼未受到什么规矩礼法的约束,再加上人极聪明,博览群书,其学识见地早已是不让须眉了。余府里,没那些小门小户的假威严,老太爷虽不知男女要平等相待,但对儿媳妇不耍威风,家里无论什么事,儿子可以进言,儿媳妇也能说话,尤其是宁婉儿的话更受重视。“只要能保住儿孙平安,如今还讲什么放肆不放肆的?”余老太爷仍然脑瓜门挨在地皮上,全身抖得摇来晃去。“老太爷率全家男子跪拜苍天,固然是为了保全一家人的平安,古训说积善人家必有余庆,想我余姓人家祖祖辈辈乐善好施修桥筑路,谁不说我家是沽里首善?”“有话你就快说吧。”跪在地上的余子鹏见自己妻子又出来在这紧要关节时刻逞能,心中颇为不悦,便一旁打断妻子的话嘟嚷着。“可如今是天下大乱,因果报应也不灵验了。依媳妇之见,还是要早做打算。后院,我早做了安排,全家一起逃难,兴师动众,已是为时太晚了,还是各房自找去处。三弟子鹤和三弟妇艳容,还有四弟子鹅,护着婆母去三弟妇家躲避。大哥大嫂带着琴心、宏铭,还有我的琪心去柳河村躲避。公公的去处,吴三代说他有安排。无可奈何,十万火急,已是一分一刻也耽误不得了。”“儿妇说得对,儿妇说得对!”老太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放开步子就往后院跑。老太爷身后弟兄五人,前四个更是一步跳起来立时没了踪影。只有最小的余子融呆呆地站立在院子里,双手捂着脸无声地抽泣起来。“子积。”不多时,前院里没了人影儿,只门外的喊声依旧,子积木呆呆地似毫无知觉,若不是肩膀在哭泣时抽动,还真成了一尊石人。倒是二嫂婉儿还留在院里,月影下她走过来站在弟弟后面轻声地唤着。

子鹏没有回头,只把面庞埋在手掌里,—句话也说不出来。“嫂嫂知道你忧国忧民,可如今大清朝的江山没指望了,你一个人何必悲天悯人?”婉儿一只手放在五弟的肩上,劝慰地说着,“好男儿志在兴邦治国,来日方长,无论什么天灾人祸总要过去,中国也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呀!”

第三章

两入抬的蓝布小轿子、吴三代走在前面。轿杠上,左边插着美、德、法四国的国旗,右边插着俄、日、意、奥四国的国旗,如此,联军八大列强的国号算全请到了。轿子的蓝布门帘上用白布剪了两个大字:“顺民”,规规矩矩地贴在上面,轿子两侧各有—条黄布、上面写着相同的两排小字:日本国三井洋行轿舆。这佯才总算从刚刚占领天津城才十天的八国洋兵的眼皮子下边平安地走了过去。

轿子出天津城南城门时,城门楼子上正在杀义和团,杀人的是俄国长枪队,督斩的是天津府黄道台幕僚里的一位钱粮师爷乔四先生。早在义和团最后几天杀二毛子的时候,天津府的黄道台便逃得没了踪影。八国联军攻克天津城,捣天津府的老窝,从天津府衙门后院柴禾垛里揪出来一个留长辫子全身哆嗦的干巴老头。珠砂没有,黄土为贵。这位乔四先生就将就材料被洋人认定为地方政府的全权代表,于是连推带搡拽上城门楼,让他监斩义和团。“砰!砰!”

枪声震耳欲聋,随之一团硝烟腾起,将一座刚刚被大炮轰得残败不堪的城门楼蒙在浓重的烟云中。南门里大街空空荡荡,商号店铺都上着厚厚的门板,大户人家临街的院门已用砖石从外面封死了。街上没有一点声音,只偶尔一两个人匆匆走过,也全是闪电般立即钻进了胡同,没有人敢在大路上停留。

城门楼子上杀人的场面,吴三代没有看见,只听见上面传下来的怒骂声。义和团弟兄练就的刀枪不入真功战场上虽未能显灵,但如今面对着洋鬼子的洋枪洋炮,一个个果然是英雄豪杰。偶尔也听到哭喊声。乞求饶命,那大多不是拳民,全是因在地方上得罪了什么地头蛇,被诬为拳民送上来的。据城里城外传播的见闻说,天津城南门楼子上是刑场。凡各方捕捉缉拿到的拳民——律送到这里。这里为天律府衙门的师爷设的公堂,不经审问每次凑够二十名,便转交给长枪队执法,洋鬼子长枪队轮流由各国值日。今天轮上俄国长枪队杀人;据说俄国毛子杀人之前先用刺刀把嘴巴撬开,找金牙。“咕咚”一声,轿子落在了地上,轿杠从吴三代肩上滑下来,正重重地顶在吴三代后腰眼上。”哎哟:“吴三代喊了一声,立即回头张望,只见轿子后杠上的丁十一刚跌倒在地上。“冒失鬼!”吴三代恶汹汹地斥责丁十—。”幸亏是空轿,若是者太爷坐在轿里,我都要受连累。脚下留神点。”“三代哥。”丁十一扶着城墙强挣扎,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我,我这腿肚子总往前边转,我,我,拉胯了。”(天津方言,即走不动了。)“尿虎!”吴三代先是向丁十一啐了一口,又万般蔑视地咒骂着。”你我如今是八国的顺民,壮着胆子只管赶路,接回来老太爷能委屈你吗?快走,这儿不能停留。”

吴三代催促着,丁十一稳住心神儿,这才又抬起轿杠走出了深深的城门洞。

南门外大街,一片惊恐,街旁胡同口处稀疏地聚着几个人,连连地向南门城门楼子张望,听长枪队杀人的枪响,影影绰绰地看城头上一排排义和团弟兄倒下的身影,有看厌了的人摇摇头叹息着走了,剩下的人仍麻木地呆站着。“小哥,从哪儿来?”一位老天津卫站在墙边向吴三代询问。“子牙河五槐桥。”吴三代回答着。“那边平定吗?”老人关切地问。“官兵维持市面,地方上有人打更放哨,鬼子兵也不进民宅。”“阿弥陀佛。”围在一处的几个人一起念佛。

吴三代和路边的老人说着话,脚步不停地只一心往老西开奔,走过这群市民,他听见背后有人间丁十一:“城隍庙开门了吗?”丁十一回答说:“开门了,敬香去吧,保佑平安。”两个人抬着空轿匆匆地跑着。

黄腾腾前面荡起一团尘土,黑压压一群人迎面走了过来。吴三代举目了望,一时没看清有多少人,只觉着喊声哭声震天动地。莫非义和团又打回来了?不象,人群头上不见有红缨长枪,不见有刀光剑影。要么是饥民吃大户?也不象,这群人大步流星地走着,明明不象是忍饥挨饿的样子。渐渐地人群越来越近,吴三代忙抬着空轿子往路边上靠。这时,靠到路边的丁十一索性将空轿落在地上,一步站出来好奇地张望。“定!走!”径直奔来的人群中有人在大声吆喝,随之听见木棍打人的螂哪声,被打的人不示弱,反而破口大骂。越骂打人的声音越重,阳光一阵闪动,吴三代明明看见人群中走着的几个人头上鲜血淋淋。“洋鬼子,我×你八辈祖宗嗥!生为大清民,死为大清鬼,咱爷们儿英雄好汉不怕你们。英雄报仇十年不晚,天老爷迟早有收拾你们的时候,那时让你们亡国灭种!”

喊着、骂着、打着,黑压压一群人涌了过来,听打人的声音,听义和团好汉们的咒骂声,吴三代和丁十一都猜想这必是洋鬼子押送义和团弟兄上南门城楼上杀头。及至人群走过来,黑压压五、六百人当中竟没有一个洋鬼子,被五花大绑押在当中的是中国人,抡起木棒打义和团弟兄的更是中国人,而在人群前面,还有一个得意洋洋地被众人簇拥着摇头摆脑的人物,还是中国人。只是这个中国人的打扮与众不同,他虽也穿着长衫马褂,但不带马蹄袖,胸前挂着一只金光灿灿的大十字架,手中拄着一根文明杖,头上顶着圆礼帽,一看便知是吃洋饭的。如今,这些当初被吓得屁滚尿流的二毛子们,已从避难处钻了出来,打着顺民旗,聚众缉拿拳民,然后再把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的拳民送到洋枪队手里,向主子讨功。“开恩呀二爷,二爷明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喊着追跑上来,她迎面向着领头的二毛子跪下身子咚咚地连连叩头。“我们当家的是大顺民吁,他不是义和团呀!”显然这个女人的丈夫被当作义和团绑在里面,她急急跑来向二毛子求情。“是不是义和团,城门楼上去说理,洋大人断案如明镜。”趾高气扬的二毛子自然不理睬拦路女人的央求,他仍然挺着胸脯率领众人匆匆往前走。“二爷,二爷开思呀!”那女人从地上爬过去,双手抱住了二毛子的大腿,二毛子恼怒地扬起胳膊一拳头抡下去,拳头落下来被哭喊央求的妇人双手捉住,闪电般一纠缠,吴三代明明看见那个妇人将一个什么小包包塞在了二毛子的手掌心里。“罢了!”突然,那领头的二毛子停住了脚步,他轻轻推开那个妇人,将握在拳头里的东西飞快地塞进衣兜里,“早也是放,迟也是放,我知道他是看热闹的,原也只是想管教管教他,送他去陪绑,去!把你的人认走吧。”

那妇人顾不得磕头谢恩,从地上爬起来一步就钻进了人群,只一把便将他丈夫拉了出来,他丈夫头上被打得鲜血淋淋,直到被拉出人群,他还在破口大骂。倒是他老婆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巴,放声地教训起自己丈夫来,“嘱咐你少看热闹,你偏偏不听,如今该老实了,险些儿丢了性命!”不由分说,那妇人揪着她丈夫大步跑走了。

黑压压的人群漫过去了,吴三代深深地吸一口气,抬手揉揉鼻子,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鼻孔里似钻进了一只小飞虫,酸得难忍。

一场劫难未过,天津人尚在惊魂未定之中。八国联军攻破天津城,几天时间烧杀抢掠,天津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中国人压根儿就不懂得什么是烧杀,更压根儿不懂得什么是抢掠。原以先天津人只知道八国强兵,如今又见到了八国强盗,天津人认定这是天灾,在劫难逃呀

先说烧杀,中国人也见识过杀人,譬如两军对垒,一片刀光剑影之中,煞时间血流漂杵,但沙场下来之后,中国的武夫最忌杀生,他们走路时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死。再譬如出”红差”,杀头斩人,刽子手喝得酩酊大醉,骑在马上,将大刀别在胳膊后边,临到刑场,被斩的人被差役按着跪在地上,剑子手走过去,用别在胳膊后边的大刀顺势在罪犯的脖子后面一抹,人头落地,刽于手是看不到鲜血喷吐的恐怖场面的。但八国联军的洋鬼子杀人,面对面,个对个,说说笑笑,漫不经心,你杀一个,我杀一个,彼此拍着肩膀赞扬对手杀得利索,往手心吐口唾沫,这次看我的本领,杀着杀着没有挨杀的了,立即再去出些人来。远远地看见人被拉来了,喜得杀人的洋鬼子嗷嗷叫。罪孽,罪孽,物伤其类,全都是站着走路,全都是知寒知暑的血肉之躯,何以就出了这样一些全无一丝人性的妖魔?他们的家族、他们的子孙,知道他们家庭的一个成员曾经在遥远的中国犯下过以杀人为乐的罪恶,难道他们就不感到这是—桩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吗?

再说抢劫,记载这次抢劫,连文字都蒙受羞辱,这真是一次人性丑恶的大展览。八国联军攻占天津之后的抢劫,早在炮火声中便已经开始了。洋兵攻进一处地方,钻进一个胡同,砸开一户民宅,先奔鸡窝,从老母鸡到小雏鸡通通抓起来抱在怀里,然后顺手抓住什么就抢走什么。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呼拉拉全抢了过来,抓到手一看不值钱,气汹汹地扔掉,再去抢别的。浮面上的东西被抢去之后,不多时便又来了第二茬洋兵,这茬洋兵枪瓷器。进门来推开中国人,无论是案上摆的,柜里放的,从瓷瓶瓷罐到瓷碗瓷盘,凡是花色好看的,一个不剩全装到停在门外的车子里去。据说这是英国兵,因最有文化而喜好抢掠艺术品。俄国兵不抢瓷器,他们见了瓷器就摔就砸,他们抢手饰抢穿戴,不抢纱不抢罗,他们老窝太冷穿不上,专抢皮货,皮袍子、皮袄,而且对于中国人视为奇珍的狐腿貉绒不感兴趣,专枪老羊皮袄,抢水獭,抢狼皮褥子虎皮坐垫豹皮靠背,以实用御寒为第一要旨。法国兵抢女人用的东西,越是贴身穿的他越要,有时抢到几件不够分的,便逼着女人们把贴身的衣服解下来,抓过来趁着体温在鼻子下面嗅嗅,中国人估摸可能是大补元气。美国兵抢稀罕物什,水烟袋,帽翅儿,女人的小脚鞋,最喜爱的是寿衣,据说满天津城的寿衣全被美国兵枪去了,他们说这种服装最富东方风情,带回家去要送给情人作信物,漂亮!

八国联军在天津抢了七天七夜,已经抢得天津人夜不闭户了,收兵回营,天津人才开始收拾剩下的盆盆罐罐。

余隆泰府上没有遭八国联军洗劫,说来也是一件罕事——

八国联军的大炮刚刚轰开了天津城,八国的将士还真刀真枪地和义和团拳民厮杀的时候,这场空前的抢劫便已经开始了。最先涌进城里抢劫的,是租界地里的侨民。这些人仰仗着自己天生的碧眼金发,更仰仗着八国联军中有他们的同胞,不等炮火平息,捷足先登,他们便砸碎中国人住房的大门,见到什么抢什么。租界地里的侨民,莫看在中国人的面前他等一个个都以洋大人自居,中国人不在的时候,他们洋人之间更是等级森严,贫富悬殊,而有钱人毕竟是少数,也有一部分公职人员,更多的则是平民,他们或经营小店,或烤面包开酒馆,或侍候主人,日子过得和中国的穷苦百姓完全一样。如今中国败了,洋人成了征服者,他们自然知道在国土沦丧的占领区该如何耍威风。洋枪洋炮面前,义和团完全无力抵抗了,成百上千的人被挤到城墙脚下眼巴巴地挨炮轰,至于手无寸铁的百姓,那就更不敢反抗了。

三井洋行的职员小井洋次,只有30岁,是余隆泰手下的见习生,平日穷得很是可以,余隆泰见他聪明乖巧,历来对他有些格外的关照,每逢年节怕他想念故土,还把他带回家来打打牙祭,吃上一桌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味佳肴。而且,日本洋行不似英、法洋行,在西洋人的洋行里,洋人与华人两不来往,而且洋人之上不会设华人作上司。日本洋行日人汉人并用,而且有森严的等级观念,日本籍的雇员见了华人上司,依然要鞠躬哈腰地点头称是,华人上司发脾气,日籍雇员乖乖地挨训。倘若谁自以为是个东洋人,不服华人上司的管教,越级找到本国同胞的最高领导去告华人的状,领导则毫不客气,大耳光狠狠地抽一通,你丢了大和民族的脸。华人上司对你管教得越严,你才越是对日本国的兴盛能多作牺牲,今天你越级上告,在华人面前作了一个不服从上司的坏榜样,从此华人在我们的公司里不敢施展他们的才干,我们来中国做生意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在三井洋行,在余隆泰中国掌柜的属下,日籍公务员比本国同胞温驯。

小井自然也受不住发财的诱惑,随着成群的日本浪人,他也涌进到了天津城区。乱乱糟糟之中干点顺手牵羊的勾当。只是小井毕竟是做职员太久了的关系,他还有点并不以抢劫为荣,至少混在日本浪人之中闯进中国民家抢财物时,他不敢大声喊叫,更不似其他西洋鬼子兵那样,抢得热血沸腾,抢得兴奋异常。所以小井只悄无声息地混在浪人之中跟着发洋财。

硝烟弥漫之中,小井随着成群的日本浪人一起闯进了一家大户宅院,他只是觉得这户人家好阔气,而这个地方又好熟悉,一片骚乱之中他实在没时间去回忆自己曾在什么时候,又是曾随什么人到过这户人家的,只是得下手时且下手,他争先恐后地往后院里跑去。“进来人啦!进来人啦!”一直住在前院里的吴三代见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也没有看清闯进来的是西洋鬼子还是东洋鬼子,立即,他竭尽全力地大声喊叫着,发疯般地往后院跑。此时此际,什么金银细软都已是一文不值了,最重要的是四进院里还有二少奶奶宁婉儿和五先生余子鹔,保住主子的安全,才是最最重要的大事。

听见吴三代的喊声,宁婉儿和余子鹔也慌了,他俩个早跑到了院里,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尽管事先吴三代已对两位主子交待过,万一洋兵闯了进来,吴三代就在前院喊叫,两位主子听见喊声立即往小跨院佛堂里去躲避。跨院佛堂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黑屋,满满地堆放着炉子,烟囱和破桌椅箱柜,洋鬼子只抢值钱的东西,他们是不会来佛堂翻这些破烂儿的。

匆匆忙忙,吴三代将两位主子引进小跨院佛堂,安置他们藏进堆放杂物的小屋,他又在屋外堆了些煤块柴禾,看一看,估计不致再受人注意,这才返身回到院里。这时,几进院落各房里都涌进了日本浪人,东翻西找,该已是抢到手不少东西了。东求西拜,吴三代努力想向抢劫的日本浪人说明这家主人的身份,“三井洋行”、”日本国”拉着洋腔说中国话,但是无济于事,日本浪人已经抢红了眼。

突然间,吴三代眼睛一亮,在抢劫的日本浪人之中,他发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小井先生!”不容分说,吴三代一步跑过去,一伸手抓住了小井洋次的胳膊。“你是什么人?”突然间停住脚步,小井洋次转回头来,他怔住了,他认出了这个抓住他胳膊的中国人,是三并洋行中国掌柜余隆泰的仆人,他叫吴三代。这一连几年,余隆泰每天到三井洋行上班,给余隆泰抬轿当差的就是这个吴三代。而这一连几年,每天早晨站在三井洋行门外迎接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余隆泰的,又正是这位日本小雇员小井洋次。

小井怔住了,他的脸烧得通红,他深知,万一三井洋行发觉自己的雇员参与抢劫,那必要落个身败名裂。“余大人府上平安嘛?”小井急中生智,他将自己的趁火打劫变成是专程来向余隆泰大人问安。吴三代更机灵,立时他便将小井从人群里拉出来,万般着急地恳求他:“我家老爷出城避乱去了,这一片家产全扔给了我,小井先生说句话保得余家平安,来日,我跪在余大人面前求他重用小井先生。”

小井的心活了,从余家抢去些金银细软,远比不上得余大人赏识步步高升更实惠,自己年轻,来日方长,三井洋行又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公司,能在三井洋行立足,且还能混上个职务,对日本青年人说来,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了。

哇哩哇啦,小井大声唤住成群的日本浪人,指手划脚地不知说了一通什么日本语,那些抢红了眼的日本浪人似是被吓住了,他们彼此望着,又向余家府邸的深宅大院望望,目光中还燃着未得满足的贪婪。

小井很是费了一番口舌,终于还是将日本浪人们说得怏怏然地从余家府邸退了出去。待到重新关上院门,抢劫的浪人们远去他处,吴三代扒着门缝向外察看,啊,真要念小井洋次的”功德”,他在余家府邸门外悬起了一面太阳旗。

苍天保佑,在天津城陷入一片水深火热的日子里,子牙河畔五槐桥旁的余氏府邸总还算是平安无恙。

轿子路经海光寺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天津自道光年间设埠通商开辟租界地以来,历次英法俄德有军队进天津,都在海光寺安营扎寨,久而久之海光寺成了大鼻子营盘,兵出兵进,全是黄头发碧眼珠儿大鼻子。六月十八,八国联军攻占天津,三日内官不设府兵不归营,把民间抢烧个鸡犬不宁,如今市面恢复平定,鬼子兵全收进了大鼻子营盘。

早估摸着大鼻子营盘这道”坎儿”不好闯,吴三代在前,丁十一在后,两个人抬着空轿只低着头匆匆地奔跑,无论路边营盘门外洋鬼子如何嗷嗷喊叫,他俩个人谁也不敢侧目晚视。就是这样,吴三代奔跑中还是被地上的一排大皮靴挡路拦下了。

吴三代停住脚步,抬头向上望去,“啊呀!”一声,轿杠从吴三代肩上滑下来,轿子落在地上,吴三代回手扶住轿子,这才没有滑倒。

眼前,站着四个洋鬼子。

对于天津人来说,八国联军当中除了日本人能够辩认之外,其余七国洋鬼子长的全是一个模样,吴三代自然也认不出这四个洋鬼子是哪国人,反正全是大鼻子就是了。

这四个洋鬼子站成一排,冲着吴三代咧着大嘴鬼笑。原来这洋鬼子若是板着脸,面庞上的五官都在固定位置上看着还不觉可怕;倘若这洋鬼子一笑起来,那就眼睛、鼻子、嘴巴连耳朵都一骨脑地哆嗦,看着让人脊骨冒凉气儿。

何况这四个洋鬼子还清一色地全穿着寿衣。八国联军打进天津城,当官的抢金银财宝,当兵的就抢丝绸裘皮,后进城的又只能抢破烂儿。还有的洋鬼子好奇,想弄点富有东方民族特色的东西玩玩。这四个鬼子不知怎么就抢了个寿衣店,错把中国人装殓死人穿的衣服当成了民族礼服,此时正穿戴停当在街当心拦住中国人想沟通感情呢。

吴三代和丁十一既不敢笑,又不敢叫,两个人张着两张嘴巴,瞪圆了四只眼睛,只傻呆呆地怔着。“支那。”洋鬼子操着怪腔,大概是称吴三代”中国人”,吴三代忙还礼,称了一声”二爷”。

洋二爷发现自己地道的汉语被汉人听懂了,自是十分得意,抬手他在吴三代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谁料这表示友好的举动反吓得吴三代打了个冷战,更吓得丁十一向后退了三步,原来他俩人都听义和团说过,被洋人拍一下肩膀,减三年寿数。

叽哩咕噜,洋鬼子讲了一大堆,吴三代自然什么也听不懂,但看他比比划划的手势,吴三代明白这四个洋鬼子要坐上轿子让他二人抬着走一遭。没有办法,想如何耍弄中国人就如何耍弄中国人吧,谁让人家洋枪洋炮厉害呢。

吴三代和丁十一连连鞠躬哈腰地请洋人上轿,他二人又比划轿子小,每次只能坐一个人,而且不能跑太远,只围着空场绕一圈。

嗷嗷叫着,洋鬼子同意了。第一个穿着寿衣的洋人抢先往轿里钻。这一钻,吴三代噗哧一声笑了。中国人上轿,要背向轿子,向后退步蹬轿,身子进到轿里恰好在座位上;洋鬼子上轿,面向轿子,先弯身子后蹬腿,人趴在座位上,恰好将个大洋屁股撅在了轿帘外。“三代哥,咱就这么抬吗?”丁十一看着撅在轿里的洋鬼子,忍着笑,问吴三代。“抬吧,爷们儿,别全让他学去,这份福不是他享的。”

说着,他二人抬起轿子,颠颠地走了起来,轿子颤颤危危,洋鬼子觉得舒适无比,埋在轿子里面的洋鬼子美得嗷嗷叫……

二、劫后团圆的家宴设在大花厅里

陆陆续续,余隆泰一户人家又相继回到了子牙河畔,回到了五槐桥下的故居宅邸。

家里遭了抢劫,没有人询问丢失了多少金银细软,只要门外的子牙河还在,只要子牙河上的五槐桥还在,就有余姓人家的兴旺日月在。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义和团失败了,天津变成了东洋人、西洋人脚下的一块属地,日本势力独居首位,三井洋行的权势远胜过天津都统衙门,为此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余隆泰大人,便要在天津卫称霸称王了。前数日,得知余隆泰大人在教堂避难,日本国的福岛将军就派人给余隆泰大人送去了由联军统帅部和都统衙门共同签发的通行证,全天津卫持有这种通行证的,多不过10几个人,余隆泰在这10多个人中,名列前茅,天津卫已是余姓人家的天下了。

为了庆贺劫后团圆,大先生余子鹍的妻子娄素云一手操办了一桌酒席。男女尊卑围桌而坐,那一场可怕的劫难,早被人们忘掉了。“若看日前的样子,谁还相信会有今宵的团聚呀!”举起酒杯,余老太爷的泪珠簌簌地涌出了眼窝。

今晚的团圆家宴设在第四进内宅院的大花厅里,对于余宅来说,每年在这间大花厅里只摆三、四次大宴。一是大年除夕的阖家欢乐,二是老太爷的寿日,三是老夫人的寿日,此外或是长孙过百岁,或是新媳妇过门,再或是什么难得的喜庆日子。

内宅大花厅雅静安祥,花厅极大,雕花木格门窗,大小不一全镶着西洋彩色花玻璃,两扇门各分两格,折叠拉开正靠在墙壁上。格扇门内一件大漆黑色梨木影壁屏风,上面雕着寿星戏童子的热闹场面,老寿星长着斗一般的大脑袋,留着长胡须,拄着龙头拐,几百个童子将他团团围在当中和他戏要,这老寿星脾气好,无论如何被童于戏耍也不恼怒,只是万般慈祥地笑着。在老寿星和童子的身后,是结满石榴的石榴树,石榴长得饱满,石榴皮儿被圆圆的石榴籽爆得绽开大裂缝,取个”石榴见子”的吉样。石榴树后面是楼台竹林,苗条婀娜的仙女们往来其间。一个个都忙着将吉祥幸福往余者太爷的府上传送。

花厅里清一色雕花木器桌椅,椅子背上雕着蔷薇月季,椅子扶手又雕着十二属相,椅子座位上红毡垫,上面绣着荷花如意。花厅中间一张圆桌。桌子大得可以围坐下全家老小,桌子面上镶着云石,云石的纹理看上去真似万层云海,使每一个围桌坐着的人都有如临仙境的感觉。

围着大花厅是环状的条案,条案上摆着古玩瓷器,墙上几条立轴,一轴宋人山水,再一轴是有题款的花卉写意,“隆泰余大人雅正”落款处署名宋鈺震大江南北,无价之宝。

围着石面圆桌,余老太爷坐在正座上,下座自然是太夫人,两位家长的座椅靠背上雕着八仙过海的仙子,扶手上铺着红毡,椅子座位上垫着绣花红垫。余老太爷右边座椅上,光面长靠背木椅上放只小凳儿,坐着老太爷的心尖宝贝,刚5岁的孙子宏铭。挨着小孙子,是大老爷子鹍的座位,子鹍对面是二老爷子鹏和妻子宁婉儿。大老爷下座是三老爷子鹤和妻子杨艳容,四老爷子鶲和五老爷子鹔,没有成家,一个人坐在一只硬木方凳上,子鹍的女儿琴心和子鹏的女儿琪心,每人也是一只方凳儿,坐在爷爷对面。

如此算来,倒少了一个人,大夫人,也就是子鹍的妻子娄素云。何以没有她的座位?原来她此时要站在公婆二人身后精心地侍候。这又是余府上不成文的家规,再加上娄素云出身名门望族,虽进了洋务人家,但执意不改官礼,从进门至今七、八年光景,她在公婆面前从来没有坐过,每逢盛大家宴,她必亲自站在椅背后孝敬公婆。弟弟、弟媳们和爸妈公婆坐在一桌上用饭,丝毫也不降低大嫂的身价,她站在公婆两张太师椅之间,反而显出她的特殊位置。妈妈丫环们送饭端菜,娄素云不管,凡是送给老太爷和太夫人的饭菜,一定要由娄素云先接过来,然后才放在公婆面前。一道莱上来,娄素云不用筷子,全家人谁也不敢动,要待她第一筷子将好地方挟到公婆面前的小碟里,别人才敢动筷。吃鱼,娄素云要为公婆挑去鱼刺,是燕窝,娄素云要先查验有没有残留着什么杂物,而且这二位老人多年又养成了习惯,非长子媳妇敬送的饭菜绝不入口。

娄素云不仅侍候公婆吃饭,她还下厨房。余家的厨房没有男厨,烧饭烧菜全由女佣人经手,这些女厨虽做不出什么满汉全席,但家庭宴会,鸡鸭鱼肉燕窝鱼翅熊掌飞龙,烧出来也不比御膳房差多少成色。娄素云下厨房自然不会做粗活,她只做两种非她莫属的饭莱,一是老太爷和太夫人用的米饭,二是清蒸鲥鱼。

天津卫吃米,全是小站稻,小站稻米烧出来的饭呈鲜青色,米粒透明,清香柔软。余老太爷身为三井洋行掌柜,经常有日本富商巨贾高官名绅来家拜访。每次宴请日本客人,余家全用小站米稻米烧饭。很有几次,吃完米饭之后,日本客人痛哭流涕,问他何以伤悲至此,他一面擦拭眼泪一面回答说,他只恨自己国家种不出这样好的稻米来。但余老太爷和太夫人不吃这种米,他们吃暹罗国给皇上进贡的红米。和这种红米比起来小站稻几乎成了粗粮,小站稻多少还有点粘性,这种红米一点粘性也没有,而且米粒长,作熟米饭,几只米粒连起来竞然一寸长,饭色呈淡红色,米粒透明,看着就和琥珀石一样,饭味清香,细咂滋味竞有些甜意。

烧暹罗红米饭,只有娄素云一人能够胜任。娄素云娘家是满族贵胃,且又是朝廷里的大臣,凡是给皇宫送到的贡品,他家全能分到一份,娄素云自幼就是吃暹罗红米饭长大的。烧这种饭,要急火烧水,温火烧饭,不能烧糊一只米粒,又必须烧得熟透。烧不透,米粒伸展不开,米饭不香不甜;烧过了火,米饭成了软粥,白遭踏了暹逻红米。而且这米饭歹毒,只要烧焦一粒米,全锅饭就全变苦变涩,御膳房烧这种米饭的,传闻是有十儿名太监,而且由一名戴蓝顶子的老太监领班。所以每次有盛大家宴,二老双亲要用红米饭时,必是娄素云亲自下厨,其他婆子妈妈们是连动都不敢动的。

初进余家门不久,当娄素云系上围裙,亲自下厨要为公婆烧一道菜时,厨房里的是非婆子们一个个全用白眼角子夹这位大少奶奶。那时也是六、七月光景,鲥鱼正肥,而娄素云也正是要为公婆烧”清蒸鲥鱼”。鲥鱼最鲜最肥的是鱼鳞,烧鲥鱼和烧别的鱼不同,绝对不能剥鱼鳞。谁料这位原来娄府里的干金小姐,将鲥鱼放到莱案上,操刀就刷刷地将鱼鳞剥了个精光。一个婆子”噗哧”一声笑了,另一个小婆子忙在一旁使眼色,暗示大家等着看太少奶奶丢丑,于是大家憋着—口气只静静地看着。娄素云不慌不忙将鲜鱼收拾停当放好葱丝姜丝大茴香,滴了黄酒、摆在大鱼盘里放进了大蒸笼。婆子们见状忙烧起灶火,一个婆子匆匆地就要盖蒸笼帽。”莫忙。”娄素云抬手拦住端来蒸笼帽的婆子、只见她稳稳当当地将一根丝线认好绣花针,一片一片地将剥下来的鲥鱼鳞片穿成一大长串,然后又将这一串鱼鳞吊在蒸笼帽里,这才婆子将蒸笼帽罩上。”烧吧。”娄素云说罢,自己便在丫环端着的水盆里洗手去了。

鲥鱼蒸熟出笼,鱼盘里莹莹闪闪汪着—层油花,鲍鱼雪白的鱼身浸在雪白的鱼油里,看着就格外的清爽。鱼盘才端进花厅,老大爷早一口长气缓缓地吸着,一股清香沁人心脾,“真香呀鋽!”满屋的人齐声一片赞叹。“有讲究的。”站在公婆身后的娄素云见二老双亲一面吃着自己烧的鲥鱼一面赞不绝口,便一旁插言说着。”圣祖初进关时,江宁知府呈献入时鲥鱼,随圣祖进关的御厨没见识过这种鱼,便似烧别的粗鱼一样刷刷地剥了鳞。倒是一个老太监看见吓破了胆,忙说那样一个烧鱼的方法,论例犯了欺君之罪,发落下来是要杀头的,无奈当时又不能再将鱼鳞镶进鱼身上,急中生智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万没想到这样烧出来的鲥鱼格外清香,圣祖吃后龙颜大悦,当即赏了那个太监一个黄马褂。”“哈哈哈。”老太爷吃得也是龙颜大悦。但他没有黄马褂好赏给聪明的儿媳。只是说了句夸奖的话,从此之后凡是烧鲥鱼,一律由大儿媳妇亲自下厨。

今日,余家劝后团圆,这盘清蒸鲥鱼更要娄素云亲自下厨烧制,但喷香的菜肴端上来,老太爷不但没有胃口,反而看着团团围坐在一起的家人簌簌地落下泪来。“老太爷这是怎么了。”一家之中最善察颜观色的二媳妇宁婉儿斯斯文文地在一旁说着,“这么香的清蒸鲥鱼,馋得我们都已是垂涎三尺了。老太爷不动筷,还不是故意地馋我们这些小辈儿孙吗?”“人老了,他总是让孩子们扫兴。”坐在一旁的老太太嗔怪自己的老头子说着,“这不是高兴的日子吗?这么大一场劫难,谁家能似我们家这样,人没有伤害一根毫毛,房没损一砖一瓦,闹了一次鬼子兵,就算是抢走了些金银细软,还不全是身外之物吗?明明是上苍保佑,吉星高照,怎么你倒掉下了不值钱的眼泪儿?快不要理他,他不吃,我吃。”说着,老太太率先向雪白雪白油汪汪的鲥鱼盘伸出了筷子。“全怪我。”站在老太爷身后的娄素云接过话碴说着,“我见老太爷这盅酒才抿了一口,心想迟一会儿再给老太爷剔鱼刺,谁想倒先把二婶馋得说了话,瞧,倒先急了你。”大嫂佯装作责怪弟媳妇,目光中却流露出和善的笑意。“呀,我不过是馋鱼吃罢了,谁料想倒挨了大嫂一阵数落,知道大嫂事事护着公婆,时时事事不敢放肆,公公婆婆是福寿爷爷、福寿娘娘,大嫂可是一身兼着孝敬、护驾的差事。”宁婉儿一番哄人的话,冲散了老太爷心头上聚压着的乌云。拭拭眼角,接过大孙子宏铭敬上来的一盅酒,便又和儿孙道起了家常。“说起来呢,这场灾难真让人后怕。”余隆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着,“八国的强兵打中国,明说了吧,朝廷顾不得百姓,这亿万同胞就要任人宰割了。你们看到过英租界、法租界的印度巡捕吧?看到过在英国人、法国人家里当差的黑人吧?连性命都由主子掌管,说打便打,说骂便骂,主人落魄了,给个价钱,就可以似条板凳一般卖到另一户人家去,不能做亡国奴呀!”感慨万千,余隆泰又自己斟了一盅酒,一饮而尽。”大难过去,看见好歹中国还没有亡,再看看我余姓人家全家平安,我只有感激上苍,这全赖祖辈上的阴德呀!鬼子兵枪了些金银细软,那能值几个钱呀?各房里查查,凡是缺的东西都告诉你们大嫂,市面恢复之后全给买齐补上,留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呀?”“可是我听说公婆房里的那枚龙风戒指被抢走了,那如何能再买来补上呢?举世无双,无价宝呀广!”站在公婆身后的娄素云说着。

龙风戒指,是老太太当年嫁到余家时带过来的嫁妆,一块宝石,放在水中显龙,取出水来显凤,堪称世界一绝。“那是咱家的传家宝。”三儿媳妇杨艳容在一旁也说着。“诗书才是传家宝。”老太大立即插言说着,“不就是一枚龙凤戒指吗?有什么值钱的?来日我家儿孙世代发旺,那才是传家宝呢!”“黄道台府上派人去问候了吗?”余隆泰岔开话题问着。“公婆回府之前,就派人去过了,捎回话来说是阖府平安。”二儿媳妇宁婉儿回答着。

黄道台是余隆泰家的姻亲,余隆泰的长女余子瑄,是黄道台的大儿媳妇,两家的来往极是亲近。六月十八,八国联军攻占天津之后,一场烧杀抢掠才稍事平息,留在五槐桥余氏府邸的宁婉儿一是派人叩问二老双亲及大哥大嫂,三弟三弟妇及四弟的安好,其二便是派人去黄道台府上问安。“本来想接大姑奶奶回家来住些日子的。”宁婉儿接着向公婆禀报说,“只是大姑奶奶说,黄府上很是遭了几场洗劫,如今要留在府里整理安顿,只好捎话来向二老双亲请安了。”众人听过一齐烯嘘之后,宁婉儿又接着说道,“严夫子那里也去过人请安了,夫子一家人平安,只是严夫子一个闷坐在屋里流泪。”“唉,也是天公作孽,偏让严夫子这样的圣贤生在这样的乱世里。明日,我要亲自去拜访他的。”老太爷心情已经又变得沉重了。

严夫子是余家的世交,余府里的五公子余子鹔,是严夫子最得意的门生,据说严夫子还有意待来日将他家的干金小姐许配给余家的五公子,他的学生余子鹔呢。由此,两家的关系已是越来越亲近了。

必须禀报的事情说过之后,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拉起了家常,再加上孙子和两个孙女说了许多哄入的乖话,不时地全家人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果然,余家又恢复了兴旺景象。

劫难过后,家人重新团聚,才更觉可亲可爱。余隆泰看着五个儿子,三个儿媳和孙子宏铭,孙女琴心、琪心,不觉心间一动,泪珠竟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满天津卫,这场大难之中,一家人尊卑老幼人人安然无恙者,实在也是罕见,这也说是我余姓人家积德行善该得的善报吧。没听街坊们说嘛,八国联军在天津烧杀抢掠,砍光了天津城所有的树木,烧柴煮饭,可是他们唯独没有砍伐子牙河畔五槐桥旁的这五棵槐树。俄国兵砍过,一斧抡起,咯吧一截树枝折下来,正好戳瞎了俄国兵的一只眼睛。英国兵锯过,才锯一下,锯片便突然断成两半,两半截锯条左右飞去,竟将两名洋兵每人削去了一只耳朵。此后,日本人也吃过亏,法国人也吃过亏。由此,他们才知道这五槐树是五棵神树,谁敢碰它们一下,便必要身遭报应,轻则伤身,重则送命,这五棵槐树是有神灵保佑的呀。为了这个,乡亲父老正在商议建五槐庙,树五槐碑,我们五槐桥余家不仅是天津的首富,如今已成了天津的首善人家了。”“全是祖上的阴德呀。”余老太太深受感动,抽抽鼻子,伸手接过大儿媳妇娄素云送过来的手帕,轻轻地拭了拭眼角。“所以,从今以后,你兄弟五人更要亲密相处,齐心协力地发家行善。想我余姓人家,穷时能独善其身,达时则更能兼济天下,如今咱们家的财势也就算够花够用了,今后你兄弟五人只要守住家业就是,至于治国平天下,莫说你们没这份本领,咱们余姓人家也没有这份造化,命中注定,我们余姓人家不是相侯之府,也不是帝王之门,本本分分做人,勤勤恳恳做事,我一个人可以发迹至此,你弟兄五人就似五根手指,合在一起便是一只拳头,只要你弟兄五人能够齐心发奋,我余姓人家更为发旺的日月还在后面呢。”转悲为喜,余隆泰兴高采烈地说着。“儿呀,记住你爹的训示。五个人抱成团儿,五员虎将,那是天下无敌的呀!”老太大听着丈夫对儿子的教诲更有感慨,便语重心长地对儿子们说着。“孩子们记住父母亲的训导。”五个儿子之中,只有余子鹍站起身回答父母的嘱托,多少总也算代表了弟兄五个的心意。

第四章

“大嫂尝尝这个。”

站在娄素云座位后侧的宁婉儿吩咐女佣人端上来一只托盆,托盘上—只细瓷蓝花小盖碗。宁婉儿双手精心地将蓝花盖婉接过来、不远不近正放在大嫂娄素云的面前,不等大嫂询问,宁婉儿又挑着纤细的小拇指,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碗盖,小碗里是黄澄澄新鲜的蟹羹,蟹羹上盘着几尾银白色的银鱼,看着就让入感到清爽。“不怕老嫂子公婆面前告我的状。”宁婉儿看着大嫂目光中呈露出来的欣喜,便更加得意地将脸颊凑近大嫂的脸庞,扬着娇柔的嗓音说着,“这蟹肉是我房里的徐妈剥的。”徐妈是宁婉儿从娘家带过余府来的陪房女佣,人极聪明,做得一手好针线,而且剥蟹肉津门沽里无双,徐妈剥的蟹肉能重新摆成一只螃蟹。而且没有一丝螃蟹刺,堪称天下一绝。“难为徐妈了。”娄素云用汤匙尝了一口蟹肉银鱼羹,赞叹地点头说着。“轮上她来侍候我家大夫人,还不是她的造化?我若是有这能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的头上。”宁婉儿又稍稍直起腰身,扶着大嫂的椅子背继续说着,“只是这银鱼可是我的心意,你说也怪,这银鱼似也有灵性,人说逢上庚子年银色不吃食。听老辈人说,上一回庚子,正是道光二十年,两广总督禁烟,英法联军乱中原,火烧三千里,那一年天津卫连一尾银鱼苗也没捞上来。”“但盼着下一轮庚子年别让咱遇上吧。”娄素云悲凉地叹息着,“吃不吃银鱼有什么要紧,多少人受难呀!”“老嫂子总是一副菩萨心肠,凭老嫂子这副济世心肠,下一轮庚子也不会再有天灾人祸了;大嫂没听见传唱么,‘甲子轮回六十年,三百天大火,三千里狼烟;再到庚子年,千里万里米粮川,江山一统唯圣贤’。”“那是说呀,这世上就没有人了。”娄素云本来还要感慨几句的,但突然不知怎么一想,她又挥着手说,“我们妇道人家,管这么多事干嘛呀?你说是不?”说着,娄素云回身问着身后站着的宁婉儿。

娄素云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在余府,身为长媳——大儿媳妇,她是个握有实权的铁腕人物。余老太爷忙于商务,对外要和洋人斡旋,对内还要与官府交往,平日且又清客满座,家里的事情他是一字不问的。余太夫人,观音菩萨再世,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看着自己的五个儿子,看着正在一个个出生的孙儿孙女,终日喜得合不拢嘴。坐在四进大院正堂上,只要听佣人禀报说门外来了化缘的憎人尼姑,恨不能把自家的聚宝盆搬出去布施行善。有一次老太大探望亲戚归来,走下轿来正看见一个丐妇抱着婴儿行乞,老夫人当即簌簌地眼泪涌出来,抬手从发髻上摘下只玉替来要赏结这个丐扫,丐妇不敢接,直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向老夫人磕头致谢。最后还是出门来迎接婆母的娄素云想出了办法,她伸手接过婆母的玉管,万般珍惜地为婆母收好,回身又吩咐佣人回房取出十枚大钱赏给这个丐妇,感动得这个丐妇哭哭啼啼地一再祈祷上苍该好生保佑这户积善人家。

老太爷不管家务,太夫人不知家务,顺理成章,这掌管家政的大权就落到了素云的手里。余府的家政可不似小门小户人家的小日月,余府里的家政年进年出几万两白银,平日的金银细软还似流水一般地源源而来,况且上上下下,老太爷、太夫人房里的开销,几个弟弟的开销,厨房、花房,鸟房等等的开销,一宗宗一笔笔;娄素云都掌管得头头是道、上上下下没有一点疵漏,上上下下更没有半句怨言。

最难处的是余府里人们之间的关系,老太爷要的是气派,从大门上的兽形铜门环到下房里的板凳,门外的拴马石、下轿亭到院内的花厅天篷、四季鲜花,一切一切都要在天津卫首屈一指,天津府道台大人的府第是什么气派,余家也得是什么气派,差一分一毫,丢了余老太爷的面子,余老太爷虽说不致于拍桌子打板凳,但余老太爷会坐在餐桌上不吃酒,无论是谁敬的酒也不喝。每到此时娄素云便知道老太爷有了不畅快的地方了,忙察颜观色迎合得老太爷遂了心愿,晚上餐桌上老太爷才高高兴兴地一连六杯,连中午没喝的酒也补上。老夫人哩,老夫人要和,要全家老小终日都得喜笑颜开,老夫人最忌讳儿孙们皱眉头,更忌讳无精打彩,垂头丧气,谁脸上有一点不高兴,婆婆都要将大儿媳妇找来,几时娄素云把这位无事生非的儿孙打点得高兴了,老夫人才放下心来。说起来,这几年真难为了娄素云。

二弟子鹏成亲娶了宁婉儿,宁婉儿是天津名门宁府家的娇小姐,虽然毛病多些,但总归是名门闺秀,于礼仪上不会太离题儿。三弟余子鹤成亲娶了杨艳容,杨艳容的父亲原来是名武官,按门当户对的讲究是不能与余府结亲的,但那位杨将军不知怎么摇身一变,居然任了文职,杨将军一定要给女儿找户名门望族,不知怎么他一箭就射中了余家,余老太爷也为自己找个靠山,阴错阳差,这两家就成了亲。只是这位场艳容是位穆桂英式的人物,进门来虽经大嫂规劝调理,但至今豪气不减,很是一位不好打点的人物,连婉儿都事事让着她三分。

自从掌管家政以来,下面的四个弟弟对大嫂没有什么不满,二弟、三弟成了家室;除规定各房按月有例银之外,大嫂总是干方百计给他们多开销一些。暗中,素云也知道二弟子鹏在外颇有些不清不白的花销,帐房上她也有过交待,只要不太张狂,一切都记在老太爷名下就是。三弟子鹤也有许多开销不明,大嫂也不追问,有时候老太爷查得严些,大嫂还总要成全几句。至于四弟子鶲,如今该筹办婚事,人家虽还没定下来,但许多事情不能拖延了。五弟余子鹔,正在读书,凡是读书该用的文房四宝,经史子集,只要五弟想要,大嫂面前说一不二。

唯一令娄素云担心的是五弟余子鹔太天真,外出避乱,本来是应该自己将五弟带走的,老嫂为母,素云初嫁到余家时,五弟几乎日日长在嫂嫂房里,五弟读书识字,大嫂还几乎是他的启蒙老师哩。但天下大乱之时,婉儿说不能把偌大一片产业全丢给乱世,执意要留下来看守,说起来,于惰于理也都通达。长子长媳是余府的继承人,决不能有一点意外。如果说为保护长子长媳的合法继承需要牺牲的话,责无旁贷,这份天职自然落在次子次媳身上。只是那时二弟在外面不知干什么差事,婉儿又说家里不能没有个男人,三言两语就把个五弟留在了家里,想起来,素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婉儿出身名门,三从四德的道理自然懂得,而且性格温柔。很有几分才气;五弟天真,知书识礼,自然更是个诚实孩子。空荡荡几进大院子里,除了护院的男丁之外,全家只剩下这嫂弟二人,觉着不合适,可又说不出个原委。倒是婉儿总要在大嫂面前解释,今日自然正是个难得的机会。“这一场劫难就算是过去了。”侍奉着大嫂用过饭,婆子妈妈们退下去,婉儿这才坐在素云的身边,似是无心地说起了家常。”这么多年,大家朝夕相处,天天欢欢乐乐地过着,偶而有几天谁探望父母住娘家去了,留在家里的人还觉得寂寞难捱。突然间大家一晚上全走了,空荡荡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五弟两个人,虽说几进院里仆人们还出出进进,这宅门里可立时就没了生气,若不是五弟壮胆,外面又是洋枪洋炮砰砰震天响,天上又是通红通红的火光,我一个人可真要吓死的。”“所以爸妈才说二婶是大大的功臣。”素云自是连声地夸奖婉儿。“我只对仆佣们说,五弟可是交给你们了,稍稍有半点闪失,我拿你们的小命是问。”说着,婉儿笑了一下,似是想起当时训示仆佣的威严。”您说怎么着,到底是皓首老仆忠心,八名仆佣寸步不离地守着五弟,白天院外站着四个,外间屋里站着四个,夜里更是精心地打更,八双眼睛盯着五弟睡觉……”“若不是有二嫂在身边,我是决不会将五弟留下的。”素云自是说着婉儿爱听的话。”五弟天资聪颖。又奋发好学,不怕二婶过意,这兄弟五人,只伯将来也就出息五弟一人了!”“怎么会呢?”婉儿忙坐得离大嫂更近些,娇嗔地说:“继承祖业,光宗耀祖,还是要指望大哥呀!”“嗜。”素云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他本来就不是栋梁之材,何况……”说着,素云的目光中蒙上了一片暗暗的乌云。

那一天夜里,义和团拳民弟兄几千人围聚在余家大门外彻夜呼号要杀二毛子,吓得本来依仗日本财阀势力有恃无恐天不怕地不怕的余老太爷装了一裤兜子屎,这才终于按照二媳妇的安排各自逃散落荒而去。

大老爷余子鹍素日就麻木得似一根木头。大难临头他竟半丝惊恐也没有,让他跪到院里拜香,他就跪在老爹爹身后,老爹爹如何磕头,他便如何磕头。慌乱中各房里的爷们忙着交待各房的事,他木木呆呆,一心惦记着的仍是那部宋版《易经通义》,似是大清朝三百年江山的安危,似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如一部《易经》重要。老太爷发下话来,各房里各自投奔自己的去处。大老爷傻呆呆回到自己房里,先将一部宋版的《易经通义》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便—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不出声。那时院门外喊声震天,院里各房的佣人婆子跑出跑进?值钱的金银细软往车上装,二媳妇宁婉儿站在院里。指挥余家逃难,只有大老爷余子鹍毫无表情地坐在屋里,好象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大夫人娄素云历来没有主意,大祸临头她更慌了手脚。她只将儿子宏铭和女儿琴心紧紧搂在怀里,口中絮絮地叨念:“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这倒也是人世间难得的一对夫妻,余子鹍和他的妻子娄素云,两个人从来不说话,而且不光人面前不说话,屋里只有两个人时也不说话。其实二人也没有什么感情隔阂,一不是余子鹍嫌弃妻子,更不是娄素云厌烦丈夫就是两个人想不起来该说什么话。余子鹍平日读书,写字,摇头摆脑地吟诗,一个人踱着四方步赋诗,回到房来就是呆坐着;娄素云终日围着公婆转,有点零星时间就和两个心爱的儿女说话,将丈夫余子鹍看得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日久天长,夫妻之间更加无话好说,他们俩个人早相互感到陌生了。

此刻大难临头,夫妻二人总要商量个去处呀:但余子鹍只呆坐着娄索云抱着孩子哭,娄素云不问丈夫,问了也没用,对于余子鹍来说,最安全的去处就是钻到书里边,然后将书页合上,装在函套里。“大嫂,大哥。”话音末落,宁婉儿急急地走进房里。余子鹍见弟媳妇来找自家妻子,还习惯地起身要去书房回避,没想到宁婉儿站在门槛处不肯让路。“二婶。”余子鹍5岁的女儿偎在妈妈怀里招呼婶婶,似期待婶婶安置个避难的地方。

宁婉儿自然深知大哥、大嫂的脾气秉性,所以看到他夫妻两个的无可奈何相,一点也不觉惊奇。她只是向大嫂走过一步说,“马车备好了,大哥大嫂动身吧。”

倒是余子鹍第一个跑出了屋,头也不回又往前院跑,屋里的宁婉儿顾不得礼节,大声地向院里喊话,“后门。”这一声极见效,余子鹍反过身来又往后院跑。

及至余子鹍,娄素云带着儿子女儿坐上马车,这时,类素云才想起让宁婉儿把她的女儿琪心一并带走避乱,免得孩子留,在家里害伯,一片忙乱,宁婉儿吩咐徐妈将琪心送进轿子马车。马车上的轿子门关上,落下门帘,落下窗帘,车子跑起来,他们两个也不知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去处。

幸好赶轿子马车的是自家的老佣人,他回身向轿子里的余子鹍禀报说:“二奶奶吩咐就去柳河村。”

柳河村有余家一片坟茔,四十亩上好的良田,看坟地的老人原是余家的仆佣,后来上了年纪,不能在府里当差了,这才派出来去柳河村看管余氏茔园,余氏茔园里有一片房舍,也有家俱炉灶,是为每年府里老小清明扫墓时准备的。余子鹍夫妇带着儿子、女儿和宁婉儿的女儿来这里避难,当是万元一失的。

柳河村离天津城30里,太平年月乘马车,白天跑起来还要两个时辰。如今这壁厢浓烟滚滚,那壁厢火光熊熊,谁又能断定何时才能赶到?轿子车里,娄素云一左一右楼住两个女孩,脸颊贴着两个女孩的脸颊,只安抚她姐妹两个不要害伯,娄素云身边坐着的余子鹍木呆得似—尊泥塑,怀里护着儿子,他大概抱定生死由天定的信条,对于无论什么劫难只是逆来顺受了。“嘎”地—声,奔跑中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轿里的人打了个晃,还没有坐稳身子,赶车的佣人回身慌忙禀报道,“路断了。”“这可怎么好?”娄索云急得几乎哭出了声,总不能再折回去呀,透过轿帘向外望去,夜空上明一处暗一处,枪声炮声震耳,真是一片恐怖景象。“大老爷,大夫人,好象是远处有人过来了。”赶车的佣人显出了惊慌,如今一片战火,喊杀声中,辨不清哪方是浴血奋战的义和团,哪方是烧杀抢劫的鬼子兵,人人都吓得魂不附体。“如今到了什么地方?”娄素云间。“西头弯子。”赶车的悄声回答。“唉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如何是好。”娄素云没了主意,只嘤嘤地抽泣。”西头弯子?”倒是素云怀里的长女琴心说了话,“我师傅玄净仙姑不是在西头弯子静虚庵吗?”“哎呀,天神保佑呀!”女儿的提醒给落难中的余子鹍夫妇指出了一条生路,娄素云忙一手撩起轿帘,向赶车的佣人吩咐道。”快,去静虚庵。”

车子又跑起来,娄素云哭了;这必是祖上的阴德,何以只有5岁的女儿就灵机一动想起了静虚庵?又何以赶车的佣人就说了句”西头弯子”?这夜半三更逃难的路上,竟逢凶化吉找到了一个平安的去处。”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娄索云不停地连声祷告。

琴心3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不吃不喝,身体烧得似一团火,偏偏又发不出汗来,孩子终日呻吟着说昏话。一会儿说”奶奶,你别留我了。”一会儿又说”娘、你只当我是条小狗吧。”吓得奶奶,妈妈和二婶婶只是捂着脸放声痛哭,老太爷更是连三井洋行也不去了,只坐在大花厅里不停地搓双手。

无论是多么有名望的世医都请到了,凭着娄家在京城里的权势,连御医都赶到了天津,只是大家看后都摇头,暗示这孩子已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老太爷忍痛亲自为孙女看了棺材,看了衣服,虽说末成年的女孩不可厚葬,但余老太爷心爱的长孙女,决不能受了委屈。棺材是用一块金丝摘木打成的,材里材外三道大红漆,衣服是金色丝绸银色丝线绣成的,合到一起开销了将近三干元银洋。“禀报大夫人,门外有位仙姑化缘。”

红梨木雕花大床,半透明的纱帐里,老太太和娄素云坐在琴心的左右两侧,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奄奄一息的孩子那时二儿媳妇宁婉儿刚刚生下琪心不久,只和丫环们一起乖乖地在门槛里站着,屋里屋外一丁点儿声响也没有。已经是下晌的时候了,看门的佣人发现大门外默默地站立着一个尼姑,肩上斜背着正黄色的香袋,双手合十,双目垂视地面,明明是来化缘。

天津卫城里城外什么庙都有,和尚老道终日四出化缘。和尚化缘口中念佛双手轻轻地敲木鱼,老道化缘指天指地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只有这尼姑化缘无声无息,倘无人发现,她会呆呆地在门外站一天。

一道院一道院,话传到内宅老太太耳边,老太太此时心里正乱,便吩咐道:“你们好歹布施些就是了,按例也是一吊吧。”

老太太的话音极轻,自然是伯惊扰了病重的孙女,琴心孙女昏迷不醒已经三天了。说来也真是天意,谁料老太太的话竟然惊动了琴心,她虽然还紧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但却缓缓地从被子里抽出来一只胳膊,胳膊哆哆嗦嗦地抖动一下,那原来戴在腕上的手镯哗地一下褪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琴心的小手抓起小手镯送到老太大面前,老太大自然明白小孙女的心意,当即泪珠禁不住簌簌地涌出眼窝,她将小孙女的镯子接过来交给传话的婆子说:“把这个也布施给仙姑吧。”

婆子接过手镯;犹犹豫豫不敢离开,她双手托着这小小的手镯自言自语:“这,这可是玉的呀!”

倒是宁婉儿有主见,她拽了一下婆子的衣角,嗔怪地说道:“还不快送出去,这儿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婆子慌慌地答应着,匆匆地跑去了。

不多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婆于蹑手蹑脚地溜回来,停在门外悄声地向宁婉儿禀报说:“仙姑走了,留下了庵主赐的一道符;说着,婆子双手呈上来一条黄绢。

方丈和庵主是不出来化缘的,他或她们只把写好的符纸交给化缘的小僧、老尼带在香袋里,每遇有人家布施,便留下一张符纸,算是对施主的答谢。这静虚庵的符纸是用黄绢做的,二寸宽,八寸长,正中用朱砂写着五个核桃般大的红字:‘观世音保佑”。

宁婉儿将黄符送到老太大手里,老太太将这道黄符放在孙女枕头上。说来真是神奇,倘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会相信,那一连几天几夜昏昏沉睡不省人事的琴心,竞轻轻地在嘴角边浮出了一丝笑容。“婆婆,琴心笑了。”最先发现女儿笑的是娄素云,她满脸泪水,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唤了一声婆婆,唤一声女儿,又没有前言后话地只说”笑了,笑了……”“佛祖。”老太太抽抽噎噎地哭了。”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苫救难的菩萨,保佑我可怜的孙女吧……”

床上的琴心笑了一下、便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傍晚时分,安睡的琴心喝了一羹匙冰糖银耳粥,欢喜得老太大又念了好一阵佛。消息传到大花厅,老太爷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捂着脸也流了一阵老泪,平静下心情之后,老太爷发下吩咐,摆香案叩谢佛祖。

香案摆在最后一道跨院里的余家佛堂,这跨院空荡荡,只三间北房,正房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的画像,佛祖右侧是观世音菩萨坐在莲台上护佑众生,左侧是护法的韦陀告诫信徒不可违抗天意。佛堂左右两侧大厅,则是供奉着一代一代的祖宗牌比,除非什么忌日,这两侧大厅是轻易不开门的。

今天,一泣仙姑降下的一道符救活了病危的琴心。佛像下面,香案上供奉着这道”观世音保佑”的黄符。蜡烛点燃,香火升起,第一个行跪拜大礼的是余老太爷,磕头之前他老人家先向佛像作个大揖,磕头之后又恭恭敬敬地作个大揖,然后才走出佛堂回房休息。

第二个行跪拜大礼的,自然是余子鹍,这些日女儿的病他已心焦如焚,一连十多天不睡觉,早已熬得疲惫不堪。听说是一道符纸已使女儿转危为安。最先他还有点不相信,直到看见母亲和妻子欣慰的笑容,他才放下心来。

虽说琴心才只有3岁,但女儿有病,父亲是不能接近病床的。据说男人身上都有一股秽气,尤其是对于玉体欠安的女童最为有害。所以从琴心女儿患病,余子鹍只是在书房里守候着,既帮不上忙,又得不到消息,只一个人干着急:如今得知女儿睡得安稳了,喝了冰糖银耳汤,嘴角挂着笑意。余子鹍舒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来到佛堂叩拜天恩。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余子鹍一连磕了三个头,再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拜,站起身来,整理好袍子马褂,俯身香案,他想看看这道黄符何以会是这样灵验。抬手遮住烛光,紧着眨了几下眼睛,细心地抬头望去,啊,倒吸—口长气,余子鹍惊呆了。“观世音保佑。”

好飘逸的五个大字,潇洒自如,落落大方,似颜似柳,又非颜非柳,比柳字骨力逆健,结构劲紧,比颜字端庄雄伟,气势越发开张。比褚遂良,既有褚遂良的丰艳流畅、变化多姿,且又多了一种仙气,流畅中有天韵,变化中有章法。再追溯至女书法大师,东晋名流卫夫人,果然结体朴茂、出乎自然。五个字,虽然只有五个字,但那深厚的功力,独得天意的神韵,早已使余子鹍倾倒了。余子鹍倾心于书道十几年,师柳师颜,摹王羲之,真是下了功夫,用他自己的话说已是研透端砚四五方了,入贴也算入得地道,出贴也算出得自如。但直到如今,看着自己的字,总觉还少点什么。请教大师,全说论书道也就是如此了,但细品又总是伸张不开,总觉着这字写得不神,总有一股人工气,总看着是写出来的,是画出来的,而不似山泉溪水那样是流出来的,甚或是飘出来的。看着这”观世音保佑”五个大字,余子鹍的心怦怦地跳动得急促了起来。

这不是出家人的字,僧、尼中有精于书道的雅士,但佛门弟子的书法,少一种人间的暖情,所以出家人中有大画家,但在书法上却比不得俗界中的凡夫。而这位静虚庵庵主的书法,却清丽中有一种温暖,这明明是一位才女的墨宝,也只有于落发为尼之后,这位才女才肯将她的真迹示展于人。

看着:看着,忽然眼睛一亮,余子鹍突觉天地间一阵旋转,立即,两滴热泪涌出了他的眼窝。

这笔迹太熟悉了,不会有错,这就是她的笔迹,早就知道她看破红尘,出家为尼了,也曾设法寻觅过她的去处,谁想到,女儿的一场病,这个人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又让自己想起了那个人。

二、一去不复的青春日月

这事,还要从头说起。

公元1882年,光绪八年,一位传教士在天津英租界开办了一所中西书院,从此,天津有了第一所新学学校。这所中西书院设立了汉文、英文、数学和自然等等学科,从外国带来课本,向青年学子讲授新学知识,一时之间,成了北方的西学中心。

中西书院初办时,只有学生几十人,全都是天津朝政显要和富商买办家的子弟。余隆泰力主维新,自然就把他的长子余子鹍送到了中西书院去读书。在这所书院里,余子鹍认识了李鸿章的儿子,认识了许多贵胄子弟,更交下了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苏伯成。

苏家是天津的名门望族,老辈上出过翰林,天津人一直把苏家称为是翰林府。但苏家没有什么财势,老爷子一不入仕,二不经商,过的只是平常日月,孩子们很好学,家道中兴的希望,就寄托于来日了。

苏伯成长余子鹍两岁,是一个有抱负的有识之士。每谈起鸦片战争至今朝廷的腐败无能,他总是极为激愤。一次一次的战争失败,一次一次的屈膝投降,一次一次的割地赔款,早象一把利刃、一把利刃地插在了年轻人的心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把这八个大字写成条幅,悬挂在自己的书房里。一代新学才子,他已经是深深地感觉到历史选择的无情了。

眼看着朝廷的昏庸,眼看着列强的跋扈,苏伯成已是忍无可忍,他常常于悲愤之时对他的好友余子鹍说:“当今之时,必当有匡时济世之才,方能改革时政,挽救危局;而—些无用的读书人,又只知什么三句承题、两句破题的欺世盗名之技,长此下去,中国还有什么前程。苏伯成愿作匡世救国第一人,情愿置身家性命于不顾。”

余子鹍懦弱,自然总是劝说苏伯成不可过于血气方刚,为民流血,为国献身,也总要有个时机,“我等只要有救国志向,一代后学成势,天下还能总是这样死气沉沉吗?”

余子鹍和苏伯成要好,两个人就想结成金兰之交,也就是要拜盟兄弟。但是,中国人的老讲究,结盟兄弟,双数不成,必须是单数。譬如桃园三结义,其实加上诸葛亮,四个人拜盟兄弟,关系不是更坚如磐右吗?但是只能是三个人,要么再多出一个,反正双数不成。

苏伯成要和余子鹍拜盟兄弟,难道就不能再拉—个人出来吗?实在找不出人来,中西书院中一群官宦人家的子弟,莫看平日里对朝政也多有微词,但是倘若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还得维护他们爹老子的地位,这和苏伯成和余子鹍不同,那么,再从余子鹍的弟弟中找出一个人来,也不行,在已经成年的弟弟中,余子鹍认定他们哪个也不会有大出息。

其实哩,《三国演义》中的桃园三结义,真正要结拜弟兄的,也就只是刘玄德,关云长,他两个一文一武,来日能成大事。至于张翼德呢,他本来是一个莽汉,于德于才,那是无法和刘玄德、关云长比的,但为了图个单数,也就”不拘一格降人才”,便把他拉进来了。如果苏伯成和余子鹍要结拜兄弟;也未尝不可随便拉一个人来,当然只要这个人诚实,而且还要有共同的志向。“子鹍。”一天,苏伯成把余子鹍请到家中,两个人又慷慨激昂地评说了一番天下大事之后,苏伯成突然地对余子鹍说起结拜兄弟的事,“你我结拜金兰之交的三弟,我终于物色到了。”“伯成兄,此事可是该慎之再慎的呀!”余子鹍怕匆匆忙忙把—个不知根底的人拉来,将来惹出闲是非,反而不好。“子鹍放心,于此,我是不会轻率的。”“只要伯成兄看着可靠,我是不会再有异议的了”,余子鹍自己找不到第三个人,便也只能相信苏伯成了。“这个人是绝对可信的,子鹍一见便会分晓的。”苏伯成胸有成竹地说着。“那就找个地方,订个日子,我们兄弟三人先相互认识下来,日后再做深交吧。”余子鹍想先见见这位未来的小兄弟,彼此好有个了解;“不必订什么地点、时间,他就在我家中。”苏伯成眨了眨眼睛说着。“怎么,这位小弟已经先我一步到府上了?”余子鹍疑惑地问着。“子鹍稍候,我去请她过来就是。”说着,苏伯成走了出去。

过了不多会儿功夫,苏伯成果然领来了一个人,推开房门进来,倒把余子鹍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才余子鹍末及回避,尚盼海涵宽宥。”

原来,随着苏伯成走进房来的,竟是一位女子。

这女子好生清秀,却又一点不显忸怩,陌生人面前,大大方方,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直视着余子鹍,嘴角上还显现着一丝笑意,似是故意向余子鹍询问:“怎么?没想到吧?”“伯媛过来,见过你兄余子鹍。”苏伯成对他身后的女子说着,便引荐她和余子鹍认识。余子鹍自然有些手忙脚乱,又是拱手作揖,又是鞠躬致礼,惹得苏伯媛险些笑出声来。“平日常听哥哥说起余公子,伯媛甚是钦敬哥哥和余公子的学识见地,听说哥哥要与余公子结拜金兰之好,却又苦于找不到第三个小弟,伯媛不揣冒昧,愿在二位兄长之下乔陪末座,就滥芋充数做个小三弟吧。”苏伯媛好生洒脱、一席话倒把余子鹍说得哑口无言了。“伯媛是我的堂妹。”苏伯成向余子鹍介绍说,“在家里的学馆读书,诗词歌赋,才学过我,当然,比子鹍吾弟是望尘莫及的。”“伯成兄快不要为我吹嘘了,那都是一些无用的游戏而已,强国富民,还是要靠新学的。”余子鹍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有为青年,自然对西学十分景仰。“二位兄长胸怀鸿鹄之志,那就让形若燕雀的三弟紧随其后,求知做人吧。”苏伯媛早就听她的堂兄说过余子鹍的种种情形,她对余子鹍,已是早就在心目中视若兄长了。“只是,只是……”余子鹍还在犹豫,他看着苏伯媛一身女儿衣着,看她披在肩上的两条长辫,还是觉得男女有别,且更不可以兄弟相称。“余公子看不起我这女儿之身吧?”苏伯媛劈头便向余子鹍问着。“哪里,哪里,帼国英豪,胜我须眉呀!”余子鹍慌忙支支吾吾地说着。“子鹍呀!”苏伯成拍拍余子鹍的肩膀说着:“伯媛虽是女儿,但才学、志向都不在你我之下。听说江南有了女子学堂,好几次,她都扮成男儿偷偷地上了客船的呀。也是伯媛的父亲,我的叔父看的太严,才把她从船上拉回来的。”“我还要走!”苏伯媛斩钉截铁地说着。“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了吧,倘不是担心你的病,我早帮助你南下求学去了。”苏伯成劝慰着妹妹说。“唉,真是苍天与我做对,干嘛让我得了这一身的病。”说着,苏伯媛的眼里蒙上了乌云,她一腔热血似被浇上了一盆冷水,脸上的笑容也消褪了。

没过多久,苏伯成、余子鹍和一位奇女子苏伯媛结成了金兰之好,苏伯成是大哥,余子是二哥,他俩通称苏伯媛为三弟。

余子鹍自然是苏家府邸的常客,来了就在苏伯成书房里和苏伯成说话。苏伯成和苏伯媛是堂兄妹,不住在一个院里。却住在一个宅里,不过是东院,西院而已。平日苏伯媛就常在大哥书房里和大哥读书,苏家又是大读书人家出身,历来就不信那套男女有别,受授不亲的戒律,不要说性格开朗的苏伯媛,就是别的女孩子,也是不知道回避男宾客的,彼此泰然相处,真是一种维新的家风。’

苏伯媛充做男儿与余子鹍结为金兰之交,但两个人的来往并不很多,余子鹍依旧是和苏伯成一起读书。而苏伯媛知道余子鹍于旧学上功力较深,所以便常将些自己的诗作抄出来请”子鹍兄”指正。余于鹍当仁不让,常在苏伯媛的诗作上批些极是尖刻的话,什么”强做愁态”,“腐气熏天”之类,苏伯媛也不计较,日后再有了诗作,依然抄来请”子鹍兄”批阅,依然如故,余子鹍还是一句好话也不说。

中西书院结业之后,苏伯成就和余子鹍一起商量如何安排自己的前程。苏伯成血气方刚,一心要以碧血谢天下,未经迟疑,他就选定了要去北洋水师供职。北洋水师,是由李鸿章一手操办的海军舰队,被许多以天下为己任的青年所向往,投身水师,抵御列强,不成功便成仁,也是不枉了自己的一生。但是,余子鹍不能和苏伯成一起走,第一,余子鹍于海上军旅生活无法适应,第二,余子鹍是余家的长子,一切要由老爹余隆泰安排,行伍率兵,余姓人家的子弟是不行的。

送苏伯成从戎的那天,他们金兰三兄弟的一席话别是极为悲壮的,苏伯成击箸吟唱:“风萧萧今易水寒,壮士一去今不复还。”声泪俱下,已是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了。苏伯媛只是更恨自己的生而为女儿,不能从戎报国。余子鹍哩,只能为苏家兄妹的气节志向所感动,再三盟誓,做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以救国为己任。

苏伯成不是绿营出身,又不是水师学堂的学生,到了北洋水师,他因精通西文而被指派为舰队的译员,比那些炮手,水手们要舒服得多。北洋舰队分驻在旅顺与卫海两地,似一把利钳,镇锁着渤海的大门,舰船数十艘,炮台隔岸相望,水陆将士达二万余人,这与当年曾国藩杀伐太平军时的兵马,已是不知强大到多少倍了。

但是,苏伯成到北洋海军任职后,第一次回津休假,他的满腔热血就冷了一大半。和余子鹍、苏伯媛在房里述说自己在北洋军中的所见所闻,他连连地以手击案,不停地痛斥;”腐败,腐败!”“你们知道,北洋海军校阅演习,几十艘兵舰巡七海上,而请来巡阅的都是些什么人吗?”苏伯成气愤万般地向他的两个弟弟问着。“那还用问?”早就忍不住要说话的苏伯媛,立即就插话说了起来,“还不就是那些昏庸的老朽,他们连世界上有多少国家都不知道,终日在皇上面前说什么英吉利、法兰西固有其国,此外至于意大利、西班牙,谁知是有是无?真是一群行尸走肉!”“倘若是他们来巡阅海军校阅,好歹他还是个大臣、亲王。可是巡阅的那天,主帅舰上坐着的,竟是大太监李莲英!”苏伯成狠狠地在桌上拍了一下,震得茶盅都颠了起来。“腐败,腐败!”余子鹍也愤恨地咒着。“呸!”苏伯媛向地上吐了一口,已是忍无可忍。“真是丢尽了中国人的脸。北洋水师的兵船上又有许多洋人,他们或掌管机器,或主管航海,电信。水师校阅的那天,他们固然也要到甲板上列队敬礼,可是当他们听说主舰上坐着的是一个阉臣李莲英的时候,他们当即就吹起了口哨,又喊又叫闹得一场大乱。”苏伯成说着,脸膛气得紫红,可以想象,当时作为译员的苏伯成,在舰船上站在洋人的身边,看见洋人冲着主舰上的李莲英做鬼脸,他的心中该是何等的痛楚。“大哥,如此看来,这自朔为坚不可摧的北洋水师,原来也是不堪一击了。”苏伯媛急切地问着。“嘻,一言难尽。”苏伯成叹息地往下说着,“为建立北洋水师,李鸿章说什么‘渤海门户已有深固不摇’之势,可是你们知道吗,北洋水师的两艘主舰,‘定远’号和‘镇远’号;原只是经英国人的手从德国买来的,从开动到修理,全要靠洋人手把着手地传授。而洋人当中,又有许多滥芋充数之辈,一个德国炮手,竟在北洋军舰上做了副统帅,连洋人机械师们都看他不起,故意把口香糖粘在他的假辫子上,他不是归顺天朝吗?再至于还有许多官员,原都是挂名的空缺,他们只在京城里饮酒作乐,北洋水师按月给他们饷银,他们连海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有一次海军校阅,不得不把他们从京城里找来,可是上到舰上,他们连舰船出海要带足淡水的道理都不懂,有一个拿着统领空缺的庸官居然申斥他的下属,‘海里有的是水,船上何以还需备水?’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海水是不能喝的。”苏伯成越说越气愤,他几乎要破口大骂了。”腐败,腐败,中国振兴已是无望了。”

公元1894年,光绪二十年,一场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从此,苏伯成再没了消息。新历8月1日,清朝朝廷向无故击沉装载着中国军队的英国商轮的日本政府宣战,日本政府更宣布与中国交战,至此,—场日本蓄谋已久的海战,终于在海上爆发了。

新历9月17日,北洋海军遭日本舰队袭击,北洋海军统帅丁汝昌在旗舰”定远”号的”飞桥”上指挥反攻。谁料,在英国人经手从德国为北洋水师买舰船的时候,他们没想到中国会用这几艘舰船去打仗,他们是按照装点门面的要求给清朝朝廷制造这几艘舰船的,外表上看着威武无比,风和日丽之时游卡海上,也极是壮观,只是这几艘舰船怕大炮震动,日本舰船上的炮弹飞来,没有击中这艘舰船,只落在水里爆起一柱恶浪,“哗”地一下,旗舰”定远”号上的”飞桥”就被炮声震断了。统帅丁汝昌从高空跌下来,身负重伤。

这一场海战整整打了一个下午,北洋海军参战的大小十三艘舰船有两艘于战火中逃走,其中的一艘舰船还在慌乱之中撞沉了自己的一艘船。而以邓世昌为舰长的”致远号”舰船,于舰船受重伤的情况下,弹药又已用尽,当即舰长邓世昌下令舰船开足马力向日本快舰”吉野”号撞去。不幸途中被日军水雷击沉,全舰将士二百五十多人壮烈牺牲。

甲午海军以中国海军的全军覆没而终告结束,而筹建北洋水师的李鸿章又欲盖弥彰地只能把日本的胜利,归结为是日本的兵舰新,行驶的速度快,且日本的枪炮也比中国的”精良”得多。由此战争失败的罪责,也就不在李鸿章身上了。李鸿章不仅未因海战失败受到朝廷的责怪,出使议和,他反而成为清朝朝廷的全权大臣,一纸《马关条约》签订,丧权辱国,国人莫不谓李鸿章该杀。

只是,苏伯媛和余子鹍却在天津急得几乎发了疯,苏家的老人已是哭得死过去好几次。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朝廷忙着割地赔款,也没时间向阵亡将士家属发什么为国捐躯的阵亡通知,甚至连舰船上将士多少人?每位将士的姓名、籍贯也投个记载。一个腐败的朝廷,一群昏庸的官员,可悲的只是那些献身的铁血青年。

尽管人们都知道苏伯成是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了,但苏伯成的二老双亲仍然不甘心给儿子设灵堂,亲骨肉,总是不相信真的就这样葬身海底了。但是,思念儿子,苏老先生和苏老夫人已是悲痛欲绝,苏伯媛更是一病不起,余子鹍也是失魂落魄一般,终日在家里默默无言。

大约过了半年时光,忽然一天下午,吴三代进来对余子鹍说,门外来了个洋人,找上门来询问这里是不是五槐桥余家,又问余家有没有一个叫”余”的人。吴三代说,这”余”字是一个姓,一家上下几十口人,你找哪个”余”?只是那洋人不开化,他说他就是找”余”。

余子鹍觉得这事蹊跷,便随着吴三代走到门口。大门洞的木长凳上,正坐着一个洋人,好高的个儿,大鼻子,蓝眼睛,留着络腮胡子,还戴着一付西洋眼镜,一副斯文模样。

余子鹍原是中西书院的学生,自然会说英语,把洋客人迎进前院的客厅,便用英语和他说起话来。“余,你的朗友苏再三嘱托我,要我到天津子牙河岸,找到一处叫做五槐桥的地方,那里一家最大的房子,住着一个叫作余的青年。”

听说是苏伯成托这个洋人来找自己,余子鹍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当即他抓牢了椅子扶手,过了好长时间才舒缓过来。“他现在在哪儿?”余子鹍急切地问。“他是一个英雄。”说着,都个洋人站起身来,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为苏伯成默哀。“他不在人世了?”余子鹍也随着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几乎要把那个洋人吞掉,更是着急地问着。

向死者表示过哀悼之后,那个洋人才又坐了下来,向余子鹍述说他受苏伯成之托,找到五槐桥来的经过。

9月17日,北洋舰队在海上护航运兵,在返航的途中遭到了日本舰队的袭击,日本舰队的炮火极是凶猛,立即就把北洋舰队阻截在了海上。但是,北洋舰船上有许多外国技师,他们只被雇来供职,并没有被雇来参与海战。如今舰队被日本舰队围住,这些洋人就乱了起来,他们向统帅丁汝昌提出要确保他们的安全,要丁汝昌停止反击,而且这些洋人还和日本舰船联系,申明北洋舰队中的外籍船员要求保护。只是,日本人根本不理睬这些外籍船员的要求。火力越来越猛,外籍船员这时更。为惊慌,也不知这时是什么人一号召,立时,外籍船员们夺了一艘舰船就向朝鲜方面逃去,而苏伯成恰恰就在这只舰船做译员。“他现在在朝鲜?”余子鹍又怀着一线希望向这个洋人询问。“不!”洋人极是悲怆地回答;”在舰船逃出战火,安全抵达仁川的时候,我到苏的房里去通知他、谁知,就在他的船舱里,苏安然地睡在他的床上,手里握着一个药瓶,他不甘心做一个逃兵,他把自己的灵魂留在了海战之中,苏是一个伟大的中国人。”

听着洋人的叙述,余子鹍已是热泪盈眶,他一双手用力地搓着,全身在微微地颤抖。“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洋人叙述过苏伯成服毒献身之后,又对余子鹍说着,“何以他于舰船逃出战区之后,苏突然来到我的舱室里,苏告诉我说,在天津子牙河岸边。有一座五槐桥,五槐桥下有一座大大的西典院落,一个叫余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要把一把宝剑,送给他的朋友。可是,在他离开我的舱室之后,我才发现他把那把展示给我看的宝剑,竟于回舱时忘在了我的桌上,我原想第二天早晨再还给他的,谁料,谁料……”洋人说着,深深的眼窝早已经湿润了。

苏家为苏伯成设了灵堂,一口棺材里放的是苏伯成送回来的一把宝剑。苏伯成没有成家,又没有弟弟,只能由堂妹苏伯媛守灵服孝。当余子鹍跪在苏伯成的灵堂前叩拜苏伯成灵位的时候,他只听见灵堂旁边一阵忙乱,再抬起头来,只见许多人围着苏伯媛,她已经哭得断了呼吸。想上前去安慰劝解,人面前,灵堂里,又有许多不便,呆呆地在一旁看着,又真是为苏伯媛心疼……

后来呢?

后来,余子鹍得了一场大病,大病中他只是声嘶力竭地喊道:“伯成,伯成!”余子鹍的老爹老娘同情儿子因失去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而心如刀割。病好之后,便为儿子成亲,娶了俊秀、娴淑的娄素云。从此,余子朗再不问天下兴亡,也不再热衷新学,他又一头钻进古书堆里,每天写字,吟诗,训诂他的《尚书》去了。

静虚庵主”观世音保佑”五个大字,使余子鹍得知了苏伯媛的去向。必是她大病之后,看破红尘,落发为尼了。只是,无论怎样,他也要再见一见自己昔日的”三弟”,只有这个小”三弟”,还能让他回想起那—去不复的青春日月。

也真是巧了又巧,就是在余子鹍想方设法要见他昔日小”三弟”的时候,余子鹍的妻子娄素云,竟又于静虚庵进香的时候,认出了她昔日书馆里的好友苏伯媛。苏伯媛就在与余子鹍结拜金兰之交的时候,她还在自家书馆里读书,而娄素云就正是她的同窗姐妹。

三、女学士苏伯媛落发为尼

这真是出乎娄素云意外的一件奇事——

琴心姑娘病愈百日,余老太太让府上最体面的管家妈妈,带上两个丫环,携带着香烛供品,携带着黄绫织绢,另带着余老太爷的帖子去静虚庵拜谢仙姑,并恳请仙姑示下个吉祥日子,让余子鹍:娄素云携带琴心女儿当面去静虚庵拜谢。大半天时间过去,管事妈妈回来禀报说,静虚庵主持玄净师父查过布施簿,倒也确曾有一日于化缘时收过一家施主的二吊钱布施外加一只玉镯,只是玄净师父不承认曾经救过什么病人,一纸”观世音保佑”的符纸原是天意的恩赐,能由此逢凶化吉更是施主自家的造化,玄净师父不敢代佛受拜,香烛留下,供品退回,黄绫留下写经,织绢本是俗物,连同余老太爷的贴子,一骨脑拿回来了。“这倒让我为难了。”老太太束手无策了。“不还这份愿吧,辜负了佛恩,我也于心不忍;想还这份愿吧,玄净仙姑不受拜谢,你连静虚庵的庙门都进不去。”“这样吧。”依然是二儿媳宁婉儿才智过人,她总能想出最为妥切的主意,她一旁略作思忖后便向婆婆献计说道,“我们只把琴心侄女的生辰八字写在贴子上,呈到庵里,说是这孩子原是上界的仙女降世,必得拜个师父领个法名才能得平安长寿……”“哎呀!”老太大听到这主意,立即拍了下巴掌,高兴地望着宁婉儿说,“如何就让你是个女儿身,倘是男儿你必是摇羽毛扇的诸葛,能辅佐着皇帝坐江山的。”“瞧婆婆把我夸的。”宁婉儿心中虽然得意,口上却还推托,“我这不过是小孩子家想的儿戏主意罢了,容我敢这样多嘴多舌,还不是看着婆婆平日的娇惯?”说着,一家人都笑了。

静虚庵不高的院墙,两扇青色木门,砌着圆门洞,庭院里几株古柏,枝叶越出了墙头,墙头上杂草丛生,看上去有些败落古旧,但在这败落古旧之中,又含蕴着一种典雅超凡。

在头道庭院,看管佛堂的尼姑操持琴心拜过佛祖,又将一串念珠挂在琴心胸前,捧来黄绢布施,尼始写上了琴心的姓名、生辰,然后又告诉娄素云说:“玄净师父传示,琴心姑娘的法名就叫智圆吧。”接着,又做过了佛事,燃烛敬香,敲钟击磐,这才终于将琴心的终生祸福交付给了佛门护佑。“师父请女施主经房用茶。”随之,从后院走出一个小尼姑,手持拂尘,恭敬地引着娄素云和女儿琴心向经房走去。

经房内一张黑褐色木椅上,静坐着玄净师父,她身穿一件灰色衲衣,衣襟间没有纽绊,只用白布条牢牢地系着。衲衣里是灰色的布裤,白布带系着裤脚,白布袜,黑布芒鞋,头上戴着佛帽,双手放在膝上,手里握着一只拂尘。迈进门槛,和玄净师父相距不过一丈之遥,娄素云大致看清了玄净师父的容貌:玄净师父看上去末及三十岁,清瘦的面庞,一双安样的眼睛,目光深邃,含蕴着梦幻般的朦胧,一对眉毛纫细弯弯,眉黛间宁静乎和,鼻梁极是清秀,嘴唇是天生的绛色红润,虽已落发,但令人又觉得倘多了一头青丝便减了面容的清丽。清丽中一种未褪的名门闺秀风度,没有一点娇媚,明明是位女才子。

小尼姑照料娄素云入座后献过茶水,便悄无声息地退去了,经房里只剩下了娄素云母女和玄净师父。深深地呼吸着经房里染有古木、药材并略有阴潮的空气,娄素云举目向玄净师父望去。只是这相距咫尺的一望,让娄素云疑惑了,她觉着这位玄净师父极似自己昔日的一个女友,仔细想想,似不可能,但是再细看,娄素云更是惊疑得瞪圆了眼睛。

只是玄净师父非常安静,她冷冷地看着娄素云,无喜无怨,毫无反应,似是什么也未发觉,又什么也没有追忆起来,微微地垂下目光,玄净默数着手中的念珠,嘴唇在微微蠕动;

娄素云已是站起了身来,她要去拉玄净的手,又突觉经房中不可随意,迟疑许久,她才颤抖地向着玄净师父唤了一声。“伯援!”娄素云激动得不能自已,手扶香案休息好久,她才又坐稳了身子。“阿弥陀佛!”玄净师父打了一个冷战,她似要发怒,但立即克制住了自己,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我是素云呀!”娄素云几乎是哭出了声音。“阿弥陀佛!”玄净师父的声音依然平静而又沉重,但立时她的眼窝红润了,她的鼻子在微微地抽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玄净师父的声音已经变得颤抖,肩膀在微微地晃动。

……

不知是朝廷的恩典,还是民间的造次,一阵风刮过来:女儿家要读书了。女子读书本来不必大惊小怪,历朝历代多少女才子,全都是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但自清以降,女子不识字又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法令。这自然也有其一定的道理,满人于进关入主中原时,男子剽悍骁勇,女子游牧牛羊,莫说是女子,男子也没有几个人识字。满人入关后,汉人见主子家的女子尚且不识字,奴才家的女子也就不敢识字了。倒是后来满人的男子识字多了,学问长了,满人的女子便也随之喜爱起琴棋书画来了。这样,奴才家才又要女子识字,好有机会去陪伴主子说话解闷。时至光绪年间,什么主子奴才,全他娘见鬼去了。军机处添了汉员,汉人作了重臣,曾国藩带了重兵,除了宫里的太监还低头哈腰地”嗻嗻”称是之外,从军机处、翰林院直到寻常市井街巷,满人比汉人还汉化,汉人比满人还满人,通通都辨认不出来了。这时一股潮流兴起,稍有些权势财势的人家全让女儿读书识字,这寒窗早已不再是男儿的天下了。

女儿家读书不可去私塾,只能在府里设家馆,请先生来家馆任教。娄家是名门望族,本来有立家馆的资格,只是娄家老爷在朝廷当差,对于一位官员来讲他没有接到过设家馆令女儿读书的圣旨,所以不知道这女子读书到底符合不符合皇上的心意。揣度再三,娄素云便屈尊到一户在朝廷里没有官职的人家家馆去读书。这人家自然也是富贵人家,为府上的千金小姐专设了家馆,如今正想请—位年龄品貌身价相当的姐妹来伴读,这岂不正中了娄家的下怀?

娄素云和苏伯媛好象是—对前世的姐妹,两个人第一天见面,才听先生讲了一段《师说》,立即便要好得难解难分。那—年娄素云十四岁,苏伯媛十三岁。读书时,矮矮的书桌放在雕花木床上,姐妹两个面对面盘膝坐着,苏伯媛淘气,便在书桌下伸腿踢娄素云,娄素云也不恼火,只善意地冷不防在苏伯媛小腿上掐一下,好在先生给女学子授课,只反背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对于坐在炕桌两侧的一对女孩,道学夫子是连看都不能看一眼的。

娄素云随先生在学馆读书,懵里懵懂,对于先生的讲解总是不甚了了,不过只记住大道理罢了,一切都不经心。苏伯媛却智慧超人,早在她家立家馆之前。她已是读书过了万卷。且还私下里不知从哪里读了许多”反书”;对于道学夫子们讲的圣贤文章,她是连听都不听的。

在家馆里授课,先生只讲一个时辰,讲完课便走,决不和女学子作任何交谈。先生走了之后,女学子自己还要习字、吟诗、作文章,那就与先生毫不相干了。

一天,家馆先生刚刚从书斋走出,隔窗还能看见老夫子依稀的背影,苏伯媛早将一篇《师说》推下书案,随手从书案下取出一函书来,打开书册,找到一处地方,苏伯媛将书册推到娄素云面前说:“姐姐读读这篇文章。”

娄素云接过书来,看看题目,是龚自珍的一篇《病梅馆记》。龚自珍是本朝名贯天下的大学问家,他的《定庵文集》早已是学子们案头的必备书籍,娄素云虽也读过龚自珍的文章,但只是钦佩他的博学与文采,此外并没有什么太深的理解。

龚自珍的这篇《病梅馆记》说,有一种喜欢弄盆栽花卉的人,只凭自己的喜爱,全不管梅株的天然秉性,胡滥地切断正干,留下旁枝,且又任意扭曲,缚以棕绳,结果栽在盆子里的梅株已经是恹恹无生气了。“这种梅人真是作孽了。”娄素云读过文章后议论道:“梅株只让它自己去长就是,你偏要执意扭曲,难怪要成病梅了。”“姐姐说得极是。”苏伯媛听过点了点头称赞着说,“倘以这病梅的道理纵观天下,如今的天下不也是病天下了吗?”

娄素云没有听明白,她只是苦笑了笑说:“我可想不到那么多,我看这多不过是评议不知盆栽技艺的人自作聪明罢了。”“何止会如此浅显呢?倘如此!也算不得是龚自珍的文章了。”苏伯媛索性移身过来,和娄索云挨肩坐下,向她讲解着说,“你我就是梅株,那磨难梅株的就是当今的世道。你我生在世上本来要根深叶茂破蕾开花留芳天下的,可这霸道的世界非要把我们的枝干切断,扭曲成弯弯曲曲的病态,以媚天下,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罪孽吗?”“伯媛原来要做巾帼豪杰。”娄素云惊异地望着苏伯媛,钦敬地连连赞叹。“且当今之时,国事日见蜩螗,民生愈益凋敝,皇上自称是天朝盛世,其实早巳内亏,列强入侵,割地赔款,国计民生江河日下,如此不需十年八年,中国就要无疾而亡。你我父兄就要作亡国奴,你我姐妹更不知会沦落到何等地步,素云姐姐;难道你不觉寒心,不觉害怕吗?”苏伯媛炯炯的目光凝望着娄素云,使娄素云吓得连连后移。

家馆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娄素云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她自己生为女儿只知读《女儿经》,只知三从四德的道理,天下兴亡的事想都没有想过;而如今突然一个娇小美貌的弱女人和自己谈到了匡时济世的道理,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胆怯了。“在家里,我倒也常听父兄们发些感叹,莫非这大清的天下真的就要衰落了吗?”“不是衰落,是衰亡!”苏伯媛面色严肃地对娄素云说。”当今之时,国力衰竭,朝廷腐败,有识之士不得重用,只得忍气吞声,寄意于花鸟虫鱼之中,而无为之辈更是醉生梦死苟且偷生,更有甚者则对那些自朔天朝盛世的昏庸老朽百般逢迎,况且列强蛮夷之邦才不理会你空谈什么复兴之日可待。依我看,多则十年八载,少则三冬两春,大难就要临头了。”说到激动时,苏伯援眼窝里泪光莹莹,她一步走到书房中央,用力地挥着一双空拳谓叹:“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呀!”

苏伯媛到底是个女儿家,除了慨叹天下兴亡之外,还常和娄素云说些悄悄话。苏伯媛告诉娄素云说,她伯伯房里有个儿子,是她的堂兄,极有抱负。来日她一定撺掇她的伯母去娄家说亲。娄素云自然不似苏伯媛这样大胆,只是羞得连连拍打苏伯媛的肩膀,苏伯媛却一点也不难为情,“这有什么?女大当嫁么!”“那你呢?谁家来找到你府上提亲?”娄素云反击苏伯媛问着。“我干嘛要人提亲?”苏伯媛勇敢地回答。“你终生不嫁?”娄素云挑逗着问。“干么不嫁,我知道我该嫁给谁的!”“哎呀,伯媛,你真是反了!”娄素云吓了一跳,再不敢往下迫问苏伯媛要嫁给谁了。

谁料,一场大难突然降临,一下子使苏家蒙遭不幸,苏伯媛也险些天折丧生。

只听说是苏家长门房里的一位公子在北洋舰队上给洋人做译员,一场中日海战,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是转送回了遗物,至此,苏家才将一口空棺葬进坟茔。

苏伯媛因兄长暴然去世而痛不欲生,守灵时就”死”过去好几回,丧事办过之后,苏伯媛一场重病,明明已是没有指望了。

这期离题万里娄素云几次去苏家探视苏伯媛,只是苏老太大对娄素云说,伯媛病得太重,一喜一悲,都可能断送性命,只好也就罢休了。姐妹间的一场情义,待来日伯媛养好身子,自会向她转告;倘伯媛病情恶化,真有了什么不幸,还望素云多加保重。

后来,娄素云听说,苏家倾其所有,为女儿请来了天津、北京的各家名医,参汤、补剂不知用了多少,最后也不见什么效力。最后说是从租界地请来了一位德国医生,德国医生一看,便诊断说苏伯媛得的是一种心脏病,这种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娄素云是在出嫁前一个月去看望她昔日的女同窗的,苏伯媛的母亲抱着娄素云的肩膀痛哭失声。不敢惊动病中的苏伯媛,怕她知道自己要好的知心姐姐即将出嫁而伤悲动心。娄素云只在中厅里远远地站着,由丫环轻轻撩起门帘,偷偷地向房里病床上的苏伯媛看了一眼。就这样,苏伯媛还觉察出了动静,她病弱的声音在断续地询问:“又是谁呀?”过了一会儿,她又强挣扎着说:“国事,家事,于我都是过眼烟云了,爱莫能助,只能来世相报了。”

娄素云将一方帕子咬在嘴里,这才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捂住脸庞,她匆匆地跑出了中厅。苏伯媛的母亲在后面劝慰着娄素云说:“伯媛已是没有指望了,姐妹一场,你就先哭她一声吧。出嫁之后,百日之内不得吊丧,只怕伯媛熬不过三月两月了。”

娄家云终于按捺不住,回身抱住苏家老伯母,放声地大哭了一场。

不是寿数末尽,是欠在阳间的孽债还没有还清,奄奄一息之中,苏伯媛竟然还神奇地活着,而且冬去春来,她又有了一些精神儿,每日靠几羹匙参汤,脸上又恢复了一些红润。

看着女儿病体好转,苏家老人自是欣喜万般,只是医生嘱咐,苏伯媛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她于人间喜怒哀乐已是无力承受了。无论世间的什么事都不要对她说,更不能让她觉出一点迹象,她就似一只残烛,一阵微风就会把余火吹灭。

身体稍微好些之后,苏伯媛也向父母询问外面的种种情形,但苏家二位老人只是劝告女儿不要再过问天下事了,昔日的同窗,亲友,各人有各人的着落,福也罢,祸也罢,人人都是无可奈何的,还是不知道的好。

可是,苏伯媛到底是读书人,终日在房中无所事事。她更会胡思乱想。为了使她静下心来养病。苏家老先生就找来些佛经让女儿诵读,苏家老太太还从庵里请来了老尼,每日给苏伯援在家里讲经。也是苏伯援慧智不凡她竟于佛经中发现了一个世界,一番研读佛经,她果然心里安静了许多。

当然,人世间的喧嚣总要向苏伯媛耳边传的。有一次,不知是谁收拾书房时找出来一方旧砚,又引得苏伯媛犯了一次大病。苏氏二位老人为此犯了心思,一定要给女儿找一处清静的地方。要保住女儿性命,就必须断了孽根。最后,经多方求问,苏家终于打定主意,不惜重金将一座残败不堪的静虚庵修茸一新,远近又请来几位尼姑,苏伯媛也有意出家,这才忍痛让女学士苏伯媛落发为尼。

移居静虚变压器庵之后,苏伯媛断了人间恩怨,四五年时间过去,她已经渐渐康复了。身为静虚庵庵主。她早已不过问尘世纷争了。

四、幽远的磐声带着一种空旷的忧伤

庚子年的一场劫难,谁料竟又将静虚庵,玄净师父和娄素云,以及余隆泰家族成员们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而且直到不能自拔。

八国联军已经攻进了天津城,一片火海,一片枪声炮声,从遭抢劫的家家户户传出来凄惨的呼救声此起彼伏,天律城陷在了血海之中。轿子马车里,余子鹍、娄素云紧紧地搂住儿子宏铭,女儿琴心和侄女琪心,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他们对上苍最后的一点乞求,便是能让他们死在一起。

感谢上苍,轿子马车正停在了静虚庵门外。

夜半三更,慌乱中敲叩静虚庵的大门,好长好长时间才听见院里传来”阿弥陀佛”的诵佛声,娄素云将嘴巴贴在门缝处,悄声地向庵里说话:“救苦救难的菩萨,开门吧,我们是避难的。”“阿弥陀佛。”还是一声连一声地念佛,听不见脚步声,大门更是一动不动,想来这些出家人是要以自己的与世无争回绝落难者的央求。“师父,救命吧,我们是积善人家呀!庵里的玄净法师是我家智圆的师父。”娄素云尽力地苦苦央求。

缓缓地,从门缝里泄出了烛影,烛光闪闪烁烁,一步步地靠近大门,轻轻的脚步声停下之后,才传来老尼姑的问话声,她和娄素云一问一答很是询问了半天,直到问清庵外确实只有余家五口人时,才吱呀呀一声将庵门拉开。

余子鹍和娄素云、宏铭,琴心、琪心五个人闪电一般地挤进南门,庵门匆匆合上。隔墙外面传来了马车跑动的声音,不多久就真有上千人呼唤着从庵外漫过,吓得娄素云抱住琴心、琪心紧依在墙角里。“阿弥陀佛。”老尼姑又是念了一声佛。她看着余子鹍五口人的可怜样子,虽动了侧隐之心,但又不好解劝安慰。她只是冷冷地说,“深更半夜,也不敢去惊动玄净法师,我就大胆作主了吧。前院里实在是太不平安,佛堂旁有间厢房,最近几个月玄净法师总在这厢房里用功的,你们就先在那房里委屈一夜吧。”“谢谢师父救苦救难。”

娄素云千恩万谢地说着,领着孩子们随老尼姑走进第二进院子,余于鹍紧步也追上来,几个人一起走进了一间厢房。

点燃蜡烛,娄家云早坐在了炕沿上,这一程她累得腰酸腿疼,真恨不能叫个人来捶捶背,但此时此际能有个房子过夜已是万般知足了,深深地,娄素云舒出了一口长气。“施主自己方便吧,老衲也不敢问施主要不要用菜用饭,这里是佛门……”“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

娄素云送走老尼姑,安排孩子们先依坐在墙角处,这厢房自然比不得家里,但那老尼姑说了,这近半年玄净师父常在这里用功,屋里收拾得也极干净,且也有铺垫,好歹可以歪在炕上打个盹。“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素云脱下斗篷,将抱在怀里的包袱解开取出随身的衣服,对呆呆站在屋子中央的余子鹍说着。余子鹍也真是呆得出奇,他就怔怔地站在那里,压根儿就没听见妻子和他说话。

娄素云自己换好衣服,又照料得孩子们躺下,再回过头来,余子鹍还站在地上呢。“你不换换衣服?”

余子鹍还是没有听见,一双眼睛只是痴痴地死盯着墙壁凝视。娄素云顺着余子鹍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墙壁上挂着四轴条幅,不知是什么人的墨宝,字写得实在潇洒。“唉!”娄素云叹息着暗自摇摇头,“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是一见了字就失了魂魄。”娄素云嗔怪着,只顾自己歪在炕上休息,再也不管丈夫站在地上发呆了

此时此际,余子鹍只望着墙壁上的四轴条幅,他已经惊愕得忘掉一切了——

五个”观世音保佑”的大字,余子鹍识出了自己昔日”小三弟”,家中派人去庵中敬香;余子鹍又得知苏伯媛还活在这个世上,而且在静虚庵作了庵主,千头万绪,余子鹍的心绪乱成了一团。

曾几何时,书生意气,几个天真的青年,发奋读书,立志救国,但是一场甲午海战,朝廷的腐败,列强的凶恶残暴,使有志者丧生,又令偷生者心寒。这片江山,这个朝廷已是不可救药了,仅凭年轻人的血气,谁也不会使这片江山重获新生,抛头颅,洒热血固然悲壮,但如兄长苏伯成那样,上了舰船,还是被洋人强拉出来做了逃兵,至于那些敢于迎战的将士,又都随主将一起向敌舰撞去。遇水雷而舰沉,随降船而自尽,换来的都只是割地赔款的卖国条约,更使英烈们的碧血备受亵渎。

莫说是苏伯媛因病断了凡尘恩怨,就连余子鹍也对世事深感厌倦了。他已经清醒地看到,当年那一番慷慨激昂原来不过是一场儿戏而已,谁也救不了这片江山,谁也救不了这个大清国了。休矣,天下无望了。

唯一令余子鹍怀念的,还只有自己昔日的”小三弟”,那样一个才女,那样一番真情,就这样断送在了无情的风风雨雨之中。多么想去静虚庵庵敬香,哪怕只能远远地再看一眼自己昔日的”小三弟”,知她身体已经康复,如今每日于香火之中安然度日,自己也就放心了。只是,身为男子,怎好去庵中敬香?无可奈何,余子鹍只得一个人暗自受苦。

正在大无可奈何之际,余子鹍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办法:如今老母亲每月差人去静虚庵敬香,并送去种种布施,自己何不抄录几章佛经,同时做为供品送到静虚庵去呢?于是,静下心来,一笔一画,恭恭敬敬地,余子鹍抄了一节《四十二章经》,又用素绫裱好,派人送到了静虚庵。当然,凡界送到寺庙或庵里的经文,是不许落款具名的,因为敬录经卷,是自己的一片诚心,落款具名,岂不是就成了欺世之举?所以,余子鹍送到静虚庵里的条幅,并没有具名,也没有印鉴,就是经文而已。但是,余子鹍自知,只要看到这卷经文的条幅,且又是五槐桥余姓人家送来的,静虚庵主人不会识不出这熟悉的笔体,她也不会忆不起自己昔日的”兄长”的。

偏偏今日更巧,逃难之中,马车竟被乱兵截阻在静虚庵门外。从走下轿子马车,迈进静虚庵大门,余子鹍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忽而觉得心间一陈暖意,忽而又觉得背后一阵颤抖,在他忽然发现自己已和昔日的”小三弟”就只有一墙之隔的时候,他又似回到自己昔日的生活之中。

而眼前,墙壁上悬着的就正是自己敬录的《四十二章经》。静虚庵庵主到底认出了自己没有?余子鹍真想用力推倒这堵墙壁,他要找到自己昔日的”小三弟”。失去的,虽然不会再回来了,但我们都还活着。

外面的杀伐已渐平息,火光熄灭,喊声消失,静虚庵里的日子更显宁静。夜半三更,余子鹍趁妻女睡熟,一个人披衣来到院中静坐在石凳上沉思。庭院好静,皎洁的月光似洒在大地上的一片清水,婆娑的树影摇动着,使夜色愈显凝重。万籁俱静,余子鹍听到了自己心跳的悍怦声,听见了一种在高空中回旋的莫明的啸鸣。隐隐地,隐隐地,一声一声幽远的馨声从后院传出,那声音带着一种空旷的忧伤。声声震动着余子鹍的心。谁还在敲磬?谁还在作佛事?明明是玄净师父,何以她还没有睡下?是这殃及天下的灾难使她不能成眠,夜半三更她诵诵经击磬祭奠冤魂?或者她也似自己这样,从生下来便被镇锁在千斤重石之下,生命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声音……

叮、叮、叮……

悲伦的击磐声带给人一种寒意,余子鹍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突然预感到一种莫明的恐惧,隐隐地他似是感觉到,在这没有希望的世界上,在他自己没有希望的生活中,如今又凭空多添了一层哀伤。“唉!”余子鹍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第五章

“我三哥这些日子怎么连个影儿都看不见?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老实地呆在家里。”

四先生余子鶲来到第三进院落的西厢房里,向三嫂杨艳容询问三哥余于鹤的下落。

余子鶲今年二十二岁,仪表非凡,俊中透着俏,眉宇间跳动着容智。倘若读书,他必是才子,倘若经商,他必是巨贾。可惜他任什么也不肯干,书读到《百家姓》,开蒙之后,无论启蒙老师如何给他讲子曰,他也闹不明白旧社会”子”何以一定要”曰”,气得老师将他打发回了余府,由他爱如何愚顽不化便如何地愚顽不化好了。由此,书香门第中的余子鶲便全无一丝书香了。

余子鶲不渎书不入仕不经商,干什么?玩。

玩鸽子,计有风尾观音一对,金井玉栏杆一对,亮翅一对,巫山积雪一对,平分秋色原一对,死了一只雄鸽,至今末再配双,靴头一对,雕尾一对,点子不计其数,只为放飞时听哨音。每尾点子置有鸽哨一只,朴楞楞飞上天空,地面上人对面谈话听不清话语。此外尚有芦花白一对,丁香一对,最为奇者,还有名为狗眼,其丑无比的臭鸽子一对,性凶,放置房顶,非本族鸽子不敢落脚。

余于鶲玩鸟,不多,只有十只。一只俄罗斯国的灰眼百灵,养在湘竹精雕细目金色鸟笼里,鸟笼里一对荷兰国珐瑯鸟食罐,使灰眼百灵显得格外体面。一只三代家伺纯种棕褐画眉,养在银丝编织金丝楠提吊鸟笼里,内有七宝烧鸟食罐一对,这只画眉经把式精心调理,会”哨”一十八种”花活”,听来令人心旷神怡。一对爪哇国七彩珍珠鸟,养在南竹粗编细目笼里,内有描花白底蓝绘鸟食罐一只。珍珠鸟极小,且来自蛮夷之邦未经饲化,啄食饮水不知分开,一只罐儿里清水泡着脱皮小米,由这一对小东西任意折腾。一只澳国虎皮鹦鹉,站在梨木架上,梨木架有包金圆环,圆环上一条细金色长练系在鹦鹉脚上,这东西蛮性不退,瞅冷子就想飞。一只红眼儿,一只白脖儿,一只日本国的叫天子,一只阿拉伯神乌,终日不啼不跳不动,只呆站笼子里,不知是天性痴呆,抑或是憋什么出奇的鬼点子,大有不到时候不声张的神态。如此已是九只了,第十只最值钱,买时用了白银一百六十两,黑毛八哥。其貌不扬,其状不佳。何以如此昂贵?据成全这宗买卖的中间人介绍,这只八哥不凡。一般的八哥多不过会喊声佣人的名字,再说一句”敬茶”罢了,这只八哥会唱南昆《西厢记》

除了玩鸽子、玩鸟之外,余子鶲还玩鹰。凡是长翅膀、会飞的活物儿,他都喜爱。四条腿会跑的,他不爱,所以余子鶲不养狗不养猫不养骆驼。余于鶲玩鹰,讲究,有把式专门调教。他养着八只鹰:苍鹰、黄鹰、细熊、白熊、鹞子、青键子、黄键于、座山雕。为玩鹰,余子鶲在北京九龙山买了一块鹰地,筑起3尺高、6尺长的几段短墙,专门设下打鹰的南铺、北铺。没玩过鹰的爷们儿自然不知道此中的奥秘,玩鸟讲究的是用钱买,玩鸽子讲究的是自己”孵”,玩鹰,讲究的是自己去”订”,就是自己买下鹰地,筑起鹰铺,雇下把式上山捕鹰。捕鹰分秋冬二季,南风起时;在”南铺”打座山雕;刮北风时在”北铺”捉花狸豹。打鹰极苦,在山里一蹲就是十天半月,赶上不顺手,一年也捕不到三、五只鹰。自然余子鶲也知道,把式们并非忠厚之辈,捉到些平平的货色,转手就卖掉了,留着饲养也没什么玩头,反正有话在先,凡是有讲究有名份的奇货,别管身份多金贵,捕到之后一律归主家,鹰把式讲的是信用,否则谁肯十年八年地养活你?余子鶲玩鹰自然不在自己家里玩,他另有熬鹰养鹰的地方。临到鹰驯好了,又到了打猎的时候,自己约上几个有钱有势又是要好的朋友,一起架上鹰骑上马声势浩荡地到围猎场喊着叫着地兜上个一整天,那股痛快劲,给个县长都不换。

只可恨这些天三哥余子鹤不见了,连个人影儿都打听不出来,急得余子鶲似热锅上的蚂蚁。“找你三哥有嘛事?”三嫂杨艳容,天津入,说话重重的齿音,虽然只有二十二岁年纪,但看样子要老得多。杨家虽也是官宦人家,但杨艳容的祖父是武举人,本来不能和书香门第成亲的。是杨艳容的老爹花两万两白银从朝里买了个”后补道”的空名分,这才凑凑合合使女儿挤进了余氏府邸。

行伍家庭出身的杨艳容,不习惯余氏府邸里的规矩礼法,所以,从嫁到余家之后,她就很少在公婆面前走动,除了每日必不可少的请安、问候之外,她在公婆面前是极少说话的。大嫂娄素云待入和蔼,杨艳容有时候多戴了一枚戒指,或者是戒指上的钻石颜色过于鲜艳,大嫂便暗示她回房去换下来,不要在家里人面前摆阔。二嫂宁婉儿,孤高自傲。终日诗呀书呀地不离嘴,井水不犯河水,杨艳容理都不理她。她自己的丈夫,余氏兄弟中的老三,余子鹤,在家里是个老实人,家门之外,天知道他干些什么事?如今四弟余子鶲就找到房里来,询问他三哥的去向,杨艳容又急又恼,自然不会好好回答四弟的话。“哎呀,你瞧,这不是误事吗?”余子鶲摇着一双手掌,更是着急的说。“你能有什么正经事?犯得上这么着急吗?”杨艳容只是自己斜着眼睛瞧镜子,抬手将鬓边的一缕长发捋顺。“三嫂,你说这年月还能有多少正经事?”四弟余子鶲向杨艳容反问着。”大哥满腹经纶,早以先是要齐家治国的,也不怎么一下子,人变了,终日只呆坐在屋里,再不问天下兴亡了。二哥有正经事?家里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儿。只有老爹的事正经,他不赚钱,咱没的花。反正我是这么想,救国救民,没有我的份儿;吃喝嫖赌,我也不沾。什么扶清灭洋呀,两宫西狞呀,八国联军呀,议和赔款呀,都没有我的事,余子鶲,凡夫也,既非补天之材,也非孽障败家,只求活个自在,活个气顺。”说到”气顺”二字,余子鶲显然想起了一桩不快的事,顿时,他满腔怒火,突然间他举起拳头用力一挥,便又继续说道:“三嫂,你四弟让人家给坑了!”“真是出了’古’了,天津卫还有人敢坑五槐桥余家的四少爷?”杨艳容酸酸地问。“嗜,别提了,都怪我当初没听三哥的话。”余子鶲悔恨万般地开始向三嫂述说,“三嫂知道,我养了些鸽子,这些鸽子每对都有讲究,随便拿出去一对,莫说是一对鸽子,就是一双鸽子蛋,都能换一套大四合院。那还是戊戌年以前的事了,正黄旗的一位贝勒爷,带着正三品的官服来天津见我,只求我赏给他—对凤尾观音,立马,他就通融朝廷封我个正三品。不是咱们余姓人家的秉性吗?只读诗书,不入仕途,再说昔日有蟋蟀宰相,我何以要去做这鸽子大臣呢?遗臭万年,连子牙河上的五槐桥都要受我的连累……”“嗐,你不领这份正三品的顶戴花翎,让你三哥领去呀!”杨艳容半是认真地打断余子鶲的话,还在不停地嚼着摈榔。“三哥才不肯吃那份苦呢,每天早晨寅时三刻上朝,三伏天要朝服朝靴,三九天要站在大殿下边,不知哪句话不中听,皇上宽厚,大臣们不饶,哪有在家里过‘父母月’舒服呀?”余子鶲一番述说,道出了余门子弟不肯做官的原由。接着,话锋一转,他又说起了何以急着寻找三哥的原因。”就是这对凤尾观音,堪称举世无双,不光是模样长的俊,看着就讨人喜爱,平日房檐上一站,活脱脱就是砖雕的神鸟一般,十足的富贵相。”“别跟我说这些,我不爱鸽子,每日不等天明就咕噜咕噜地叫唤,吵得人睡不着觉。”杨艳容嘟嚷地说着,还不高兴地扭了一下鼻子。“三嫂是没有这种雅兴,其实呀,鸽子最讨人喜爱,鸽子飞旺地,谁家屋顶上落的鸽子多,谁家的日月就发旺。北京、天津这许多大户,哪家哪户的房顶上不是鸽子成群?兴旺,威风,有一天呼啦啦鸽子全飞走了,那时,这家的日月也就该败落了。”“快说找你三哥什么事吧!”杨艳容已是听得不耐颅了,又打断了余子鶲的话。“当然还是为鸽子的事了。就是那一对凤尾观音,八万里放飞,准准一个月能飞回家。可是,谁能到八万里之外放飞鸽子去呀?3年之前,就是现在这对风尾观音的上一窝,也就是那对老风尾观音,三井洋行的小井洋次有公差回日本国,我仰仗爹爹的名份儿,着他把这对鸽子带去日本放飞,果不其然,末出半个月,这对凤尾观音飞回来了。可是日后和三哥一说,三哥说我挨骗了,这个小井洋次压根儿就没把这对鸽子带回日本国。带回日本国放飞,万一飞不回来,爹爹面前他不好交待,所以,他把这对鸽子养在家里,半个月之后他从日本国回来,打开笼子放飞,不出个把钟头,鸽子飞回来了,白得了我一份谢礼。”“该这么骗你!八国联军打中国,皇上、太后都跑了,你还有心玩鸽子,商女不知亡国恨,可惜了你这么个七尺须眉,天下兴亡,难道就没你一点责任?”杨艳容佯作指斥地教训着四弟,似是她自己心中只念着安邦治国。“嗐,三嫂光打岔,你听我对你说正经事呀!”余于鶲才不把三嫂的教训看得有多重,依然说他的鸽子,“这几年玩鸽子。我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全都是名门望族、大门大户,一对鸽子千八百银洋,小门小户的也买不起呀。就这些朋友当中,有一个人物,说起来也很有点名声,咱们用的大五福布,就是他老爹开的大五福布厂织出来的,姓黄,这位少爷叫黄天成。他爹开布厂,他吃布厂,他爹赚来的钱,一大半全让他糟践了,没办法,独根苗,说一不二,又没有咱们家这样严的家法,只要宝贝儿子高兴,要什么给什么。”“少啰嗦些,你就往正题上说吧。”杨艳容又一挥手打断了余子鶲的唠叨话,喝一口茶,她早听得不耐烦了。“也不知怎么地,我要放飞风尾观音的事,让黄天成知道了。战事刚刚平定,黄天成就找到我,他说,你不是想把风尾观音带到外国去放飞吗?如今正是个好时机,德国洋枪队不等议和,就先有一船官兵回国,说是德国现如今百姓造反,他们得赶回去安邦。嗐,那种事咱就管不着了。只是黄天成说,这正好买通关节,托德国长枪队把我这对风尾观音带到德国去放飞,也让风尾观音显显八万里还家的本领。三嫂不知,这德国离天津最远。到底有多远?我也说不清,反正打个比方吧,五月节吃过棕子从大沾口上船,待到飘洋过海到了德国,正赶上八月节吃月饼,你就算算有多远吧。”“嗐,我算那个有嘛用?”“我把这意思对三哥一说,三哥当即就说别信黄天成,那小子全是胡说八道,一句实话也没有。可我不是惦着放飞风尾观音八万里还家吗?人家天性有那么大的本事,窝囊在咱们余姓人家不得施展,咱也于心不忍呀!就这么着,我就让黄成天操办这件事了,可是花了不少的钱。先请了天主堂的神甫,人家不来,光天主派下来教化异教徒的官差还忙不过来呢,人家顾不上鸽子。嗐,送礼坝,家里不是遭日本浪人抢劫过一次吗?再拿出点东西来,也闹不清个水落石出。神甫也不是铁打的,他也要穿衣吃饭,也爱金爱银就这么着总算把神甫买通了,请了大客,全见着了,三巡老酒下肚,人家和咱就称兄道弟了,大包大揽,保证替咱疏通机关,说是要去拜见一位舰长,嘿,德国兵船咱也上去了,海军炮舰,大胖舰长,穿的白军服配金线,威风,见了神甫就画十字,不行军礼,见了中国人行握手礼,一点也不小瞧中国人,黄天成陪着一块上的兵船。好办,这点小事太没什么了,只管将鸽子放在笼子里送上船来就是了,三天之后升船。两个月之后到德国,船一靠岸立即放飞,一个月之后保准飞回来,只管在家里等着就是了。“飞回来了吗?”杨艳容关切地询问。“半年过去了,连个影儿也没见着呀!”

余子鶲鹅悔恨交加地摊着双手说。“别是德国船沉了吧?”“别说笑话了,三嫂,我让那个黄天成给骗了。虽说,黄天成是和我—起把那对风尾观音送上德国兵船的,可是第二天,他又背着我上了德国兵船,把那对凤尾观音从德国舰长手里买回来了。”“买回来就好办,只要他没把这对鸽子吃掉,几时一放飞,它还照旧会飞回来的。”杨艳容不假思索地说着。“他才不那么傻,那对风尾观音,黄天成将它们囚在了笼子里,产蛋孵出幼鸽,一窝新鸽长大,它可不知道老家姓余呀!”

说着,余子鶲已是开始心痛了,“如今半年时光过去,十几天之前,天上一对鸽子飞过去,抬头一看,明明是一窝新的风尾观音,三嫂,你说这黄天成该诛不该诛?”“找上你三哥去打架呀!”杨艳容问着。“得求三哥出个主意,要狠狠地惩治这个黄天成。”说着,余子鶲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居然敢期悔咱五槐桥余姓人家!”“你三哥没那份本事,你还是找你二哥去吧!”杨艳容回绝余子鶲说。“二哥?”余子鶲眨了眨眼睛,颇是诡秘地对三嫂杨艳容说着,“三嫂也许不相信,原来黄家开的大五福布厂,如今到了二哥手里了。”“你真把我闹糊涂了,什么鸽子、布厂,黄家,又牵涉到二哥,如此说,爹爹在外面给二哥办了工厂?”杨艳容颇为关切地问着。“莫说是三嫂糊涂,连我都糊涂。”余子鶲东一句西一句地向三嫂杨艳容述说,“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黄天成,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豁上人命我也得把那对风尾观音要回来,前一窝没了,好歹也得给我还回一对蛋来。就这么着,我来到北运河,找到大五福布厂,我找黄天成的老爹说理,知道我是谁吗?我叫余子鶲,五槐桥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余隆泰的四少爷,知道我不好惹,乖乖地让你儿子将我的那对鸽子故出来。想找别扭三并洋橱行根小指头,让你大五福布厂关门倒闭。兴冲冲我就往布厂大院里闯,看门的一个老头出来拦住了我,‘爷,你找谁?’‘我找你们老掌柜。’‘哪个老掌柜?’‘老老掌柜就是老掌柜,还能有几个老掌柜?’嘿,这一问一答三言两语,那看门的老头对我说了,‘爷,这大五福布厂‘黄’了,兑出去了,新接手的掌柜姓余,是五槐桥余家的二先生,余二先生来过,一句话就把大五福布广改成了恒昌纱厂,兴洋派了。这回好了,大五福布厂在黄家手里年年赔钱,听说光外债就欠了十几万银洋,这次余掌柜接手,该时来运转了,人家五槐桥余家的家底厚呀,这不是吗?余掌柜说,最近几天,就要给大伙开薪水了。”“哦,二哥真的在外边开了工厂。”杨艳容至此才听出了一些头绪,自然不免有些吃惊。停了一会儿,杨艳容又问余子鶲说,“你说,二哥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一个大布厂,连地皮带机器,少说也要几十万吧,莫非是老爹暗中给他买了产业?大哥大嫂还没有分出产业来,怎么就轮到他呢?”“连我都觉着这里边有事。”余子鶲只能猜测地说着,“不过呢,我二哥精明,心眼灵、交际广、花哨,若不,老娘怎么会叫他是二奸细呢?三嫂不知道,这二年二哥在外边可不是个规矩人,他和二嫂明着是夫妻,暗中是仇人,二哥轻易不回家,偶尔回来一趟,也只是去上房里给老爹老娘请安,压根儿不见二嫂的面,坐上车子又走了,我疑心二哥在外边准是包了人儿,若不,他夜里睡在哪儿呢?”“迟早,你三哥会被他带坏的。”“不致于,我三哥本分,再加上三嫂管的严……”再要往下说,余子鶲发现三嫂脸色不悦,这才觉出自己的语失,忙着,他又把话题往二哥开工厂的事上说,“说起来,我们兄弟四个,对,就是兄弟四个,人家五弟不算,五弟维新,一心惦着废除帝制,迟早他惹出杀身祸来,自做自受,谁也救不了谁。除了五弟之外,大哥就这样了,抱着他的四书五经做老比丘吧,四书五经那套不行了,连科举都废止了,大哥那套还有什么用?三哥来日是个人才,说不定哪步运气来了,说发旺准能发旺;二哥是个神仙,天下事全在他手掌心里攥着,我是个不成器的人,来日就只能靠三哥、二哥养活了,人家二嫂不管家里的事,谁拿多拿少全不在意,只怕到时候三嫂嫌我吃闲饭……”“产业是老爷子赚来的,当家人又是大嫂,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呀!不过呢,四弟,二哥办纱厂的事可要打听清楚了,至少也要让他给你三哥派个空差,好处大家都分点。”“二哥和三哥这么要好,还能委屈的了三哥吗?只是三嫂要把三哥看住了,别让他也象二哥那样,事事都瞒着二嫂。”“他敢?谅他也没有那份胆量!”说着,杨艳容恶汹汹地挥了一下拳头,果然是将门千金,真不失豪侠风采。

二、天作良缘的甜梦一下于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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