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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20:3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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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儒丐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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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1912

北京,1912试读:

奇人·奇书·奇史

陈均

列位看官,现在摆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位奇人,一本奇书,一部奇史。为何如此说法?且待我慢慢讲来。一

一位奇人,即本书的作者穆儒丐。穆儒丐并不姓穆,因他是旗人,本无所谓穆姓。“儒丐”是他的号,即是“九儒十丐”之意,自况是落魄潦倒的读书人。“穆”则是来自他的名——穆嘟哩,在满语里是“龙”或“辰”之意,所以他又自号“辰公”。总之,他常常开门见山,自述云:燕赵悲歌之地,长安卖浆之家,有废人焉……

——他出生在北京西山的健锐营(里面住的都是当年乾隆征大小金川的精锐部队),出生于1883年或1884年(现在还有争议),先是在晚清政治改革中被送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学历史地理,又继续学政治经济学。学成回国后,却发现一无所用,正好赶上了民国取代清廷,于是寄身于北京刚刚兴起的小报业,作为记者,经历了那几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的乱局。

——他开始写小说,写他所熟悉的北京城的“堕落”,写这座城池的种种世相,写旗人在这清朝民国易代中的悲惨遭遇,写彼时最红最火的娱乐业及明星(梅兰芳、荀慧生等)的发迹史和黑幕。换言之,他从雨果等西洋作家那里得到了观察社会的方式,而将读书人的志向寄托于文学。却不料,又因为小说,砸掉了饭碗(因小说《梅兰芳》被“小说中人”砸了报馆),后来远遁东北谋生;出版了小说,又被私人(“小说中人”)收购、焚烧一空……可谓是中国民间禁书史的奇观。

——他半辈子生活在东北,每天在当地报纸上写各式各样的文字(小说、剧评、散文、话剧、翻译……),写的大多是他念念不忘的北京。譬如这部名为《北京,1912》的小说,就是从北京迁徙至东北时所写。从早年的《徐生自传》《梅兰芳》《北京》(我称之为“北京三部曲”,写的都是时代鼎革之际的老北京)到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如梦令》(1943年出版,从清末民初写到了三四十年代的北京),可以说,在穆儒丐的笔下,呈现了晚清至民国时期的北京大观。

——他是旗人,回到满洲人的“龙兴之地”,他在文字上竭力探索满洲人何以兴起,因此写了一部满洲兴起的历史小说《福昭创业记》(这部小说被孔夫子网站的诸多卖家标注为“评书”,也被学者命名为“制造英雄”),他裹挟在“伪满洲国”的历史与现实里,却又如往昔帝国的读书人一般,翘首北京,心怀天下。

——他在晚年回到北京,更名改姓、默默无闻、平静地度过了这段晚景时光,似乎很少人去追究他在东北的历史(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在东北,他曾经有过家庭子女,现在似乎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是穆儒丐,一位曾经“丈夫胸怀冲天志”、写过数以百万计文字的文人。只因他还写岔曲,所以在八角鼓票房里,还有人回忆起这位孤独的老人,还演唱他写的若干曲子。最后见到他的身影,是在一张天津八角鼓名家收徒的合影上,照片上印的时间却是他去世(1961年)的次年,因此又给后世留下了悬念。二

一本奇书,说的就是本书。非是“王婆卖瓜”,作为编者的我来替已成“古人”或“近人”(现在已找不到家人后代)的作者穆儒丐吹嘘,而是本书确乎有着重要而稀缺的价值,因此也就让我不辞辛劳地将它从湮灭约九十年的历史尘埃里拾捡起来(上一次在中国大陆出版还是1924年),重新郑重地向诸位介绍一番。

——这是一本在现代文学史上无名,在满族文学、戏曲、语言学、老北京文化诸领域大名鼎鼎的小说。如今的现代文学史,即使数十年来经过了数次重写,周作人、张爱玲、钱钟书取代了以往的左翼作家巨头,坐上了前排的交椅,但都始终与穆儒丐无关。因他——一位研究东北沦陷区文学的学者在专著里偶尔提及穆儒丐——只是一位通俗文学作家而已。“北京三部曲”或其他作品,亦是少人认真对待,或者仍是栖于旧刊和早已绝版的民国旧书。但是在另外一些领域里,情形却大不相同,穆儒丐的形象转而“高大上”,成为重要的研究对象或不可或缺的人物。

——在满族文学(或旗人文学)里,最重要的大人物是谁呢?清代的有曹雪芹,有纳兰性德,有西林太清,有文康……民国呢?有老舍,有穆儒丐,有王度庐,有郎红浣……穆儒丐大体上和老舍相当,都书写了乱世之中的旗人、风雨飘摇时代的老北京。只不过老舍乃新文学中人,有时亦听“将令”。犹记一位民俗学家常人春曾愤然而言:北京的警察怎么可能是《四世同堂》里那样的!而穆儒丐,全然与新文学无涉,或者并无此影响。

——在近世戏曲里,穆儒丐是重要的剧评家,尽管还远远未被认识。他将伶人的历史当作《史记》来写,故有《伶史》一书,亦是空前绝后的奇书一部,此是最早的研究晚清民初戏曲的专书之一。他写了小说《梅兰芳》,这本“实名制”小说叙述京城乃至全国最走红的伶人、亦被后世当作中国戏曲的“代表”的梅兰芳,却是写梅氏的歌郎经历。被焚烧数十年后,又被研究者发掘出来,用来探讨彼时的戏曲生态。而读者诸君看到的本书,其三分之一,写的是白牡丹,即四大名旦之另一位:荀慧生。写荀慧生如何成名,作者皆是亲历,因此历历在目。这段历史在现今荀慧生传记里多付诸阙如,或可参照之。

——在语言学研究里,穆儒丐的这本书乃是研究北京话的重要文本。日本学者太田辰夫将本书作为汉语及北京话教材,还专门写文章讨论这部社会小说,探讨小说中的老北京话的释义。本书的注释虽简略,亦有一些难点没有解决(书中有些老北京俗语,问及相关人士,也无人知晓),但实实是从这位日本学者的文章中获益匪浅。

——在老北京文化里,穆儒丐应当有着更重要的价值。因穆氏所描写的,是自晚清至民国的老北京。现今诸多回忆“老北京”的文史书籍,于穆儒丐而言,不过是经过时代之变,加速“堕落”后的“新北京”而已。本书即是描写了辛亥前后的北京,其地理、其人物、其政治经济,皆如在面前。穆儒丐另有《北京梦华录》,亦是将儿时的北京与彼时的北京时时对比,从中亦可见北京社会文化之变迁。然而,这些仅仅是穆儒丐反复书写北京的文本中,具有代表性的极少数的几种而已。三

一部奇史,即本书乃是北京之奇史,书中所写及、道及的种种世相,有些或许耳熟,曾被书写,如八大胡同。(但八大胡同与国会之关联,谁又写得那么翔实明晰可感?)而大多细节很少见诸新文学诸多作家笔下。以我看来,这或是因为新文学作家大部分都是老北京的外来者(除老舍外),文学史上所谓“京派”,也不过是寓居于北京的外地文人而已。他们可以描摹北京的风俗与风景(如卞之琳写“垃圾堆上放风筝”),但对老北京的细节缺乏理解,对老北京的前生今世,更是茫然少知。他们所书写的其实是新北京的新生活,即便是好谈古、好抄书、好风土的周作人也是如此。而穆儒丐这些彼时寄身于报业的文人,或与今日之专栏作家相仿,但不仅仅写“美文”“时评”,还要写新闻、剧评、打油诗、岔曲……简直是样样都干。而且他们本身即是北京土生土长(多是旗人),对老北京社会、文化及生活的变化极其敏感,因而事事皆流露于笔下,而化作彼时老北京的一份极真实又极富情感的见证。以下举本书中所涉及的数个事件为例——

旗人之命运。本书中几乎无处不有。鼎革之后,旗人之遭遇极其悲惨,但亦有分化。书中人物大多是旗人,因此本书亦可称作一部辛亥之后的旗人“变形记”。大多数旗人堕入社会底层,如主人公宁伯雍(亦是穆儒丐之自况,穆后来改姓宁)从郊外进北京城,在万寿山所雇人力车夫,便以满语呼之。彼时之旗人,无生存手段者,男多以人力车夫为业(因此老舍的祥子也以拥有自己的人力车为奋斗目标),女则多堕入娼门。观此段描写,与鲁迅《一件小事》、胡适之人力车夫诗相比,可见差异。鲁迅文、胡适之诗仅止于对人力车夫的崇拜或同情,人力车夫只是劳苦大众的符号,而穆儒丐所写这一场景则涉人力车夫之因果。

书中亦写堕入娼门之旗人妇女,至少有两种:一是桂花,为其母主动送入窑子,成为八大胡同里的红人,被议员包养,因而引发了一场闹剧;二是秀卿,因家贫卖笑,却是奇女子,被主人公引为知己,后因贫病而死。此二种,皆是入娼门之旗人之命运,或者前者更常见一些,后者只是作者之理想人物(亦是才子梦)。

书中亦写旗人之同流合污、飞黄腾达者。如主人公寄身之《大华日报》老板白歆仁,白氏是主人公留日的同学,亦是旗人,回国后应合时势,在国会里当议员,出入于八大胡同,又拥护袁世凯复辟。从书中描写的细节,再对照相关史实,就会发现,其实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如主人公宁伯雍即是作者穆儒丐之化身,报馆老板白歆仁亦真是穆氏的留日同学乌泽声的化名,穆儒丐来到北京城谋职,就是栖身于乌泽声担任经理的《国华报》(惜《国华报》今已不存,不然可见更多细节),乌泽声投入进步党(可说是进步党的党鞭),被列入安福系家谱之孙辈。乌氏鼓吹袁世凯当皇帝,时《国华报》新闻常自称“臣记者”,亦是民国报界的一大笑谈。书中,主人公指责老同学背弃往日理想,亦是有据可查。因彼时留日的部分满族学生,曾创办《大同报》,提倡君主立宪,穆儒丐、乌泽声都曾赞襄其事。而这群留学生的领袖,满洲宗室恒钧,此时也在国会为议员,成为国民党人。因此,往昔的这群朋友,满怀天下之大志,在其所属的阶层倾覆后,走上了迥然相异的道路。也可由此见及辛亥之后旗人知识分子的分化。

书中所写白牡丹,亦可一说。因这也是穆儒丐关心的伶史的一部分,但与穆氏写《伶史》、写梅兰芳不同,穆氏写白牡丹,除揭露北京的社会问题外,更多是一段伤心史。这段故事,以主人公发现白牡丹开始,到看戏结识一帮朋友组织白社,捧白牡丹成名(今日仍能见到《国华报》组织童伶竞选,白牡丹选为童伶博士之记载),又帮助白牡丹脱离师傅之束缚,出钱请老师教白牡丹皮黄,如此等等。但白牡丹成名后,即为有钱有势者夺去,他亦对这帮早期白社成员弃之如敝履。查之此段戏界往事,今多不见提起,说起荀慧生(“白牡丹”为其唱梆子时的艺名),亦说起为师傅所困,不能解脱,但多叙述为好友尚小云所救,全然无穆儒丐在内的这批早期白社成员的影踪。但书中所述大体应为真事。去东北之后,穆氏在《盛京时报》写剧评,亦提及捧白牡丹之伤心事。此外,在《戏杂志》的某一期,我偶然发现一段文字,可与书中白牡丹事相印证。那是因《戏杂志》上登载《白牡丹传》,结果有人打抱不平,认为其传少了一段重要内容,所以投了一篇《白牡丹传补遗》,以下摘录兹文片段,可对照之:……民国二年,友人朱佩弦、秋吟籁、刘弦伯、张梦词辈,组织白社于燕京,以词儿(白牡丹)为社长,骚坛健将,咸属而和之。时人称胜焉。顾尔时之词儿,为秦腔花衫。师事庞姓,性极蛇蝎,常不使之有片刻欢。后虽荷朱秋刘张诸公之垂青,得稍见天日,而每出必以三秃(庞氏子,习丑,蠢如鹿豕。偶与词儿配演《小放牛》,是犹以金盏玉杯盛狗矢也)偕。三秃贪狼,多与之钱,则可减少词儿之磨折,故朱秋刘张诸公,皆不惜以阿堵物为词儿谋幸福也。学戏时代之困苦,大率类是。个中黑幕,实有不忍言之者矣。嗣词儿病嗓,哑不成声,皮相者顿现其炎冷之态,独朱秋刘张诸公之怜惜不稍替,乃商之庞氏。(时词儿未出师,伶界惯例,未出师前,有所举动,未得师氏允许,不可。)而为词儿谋重振之方,易二黄之辙。庞氏至此,不得不允其求。乃由朱秋刘张诸公,鸠资延聘陈桐云,不数年而艺大进,小嗓亦颖脱而出。此盖彼苍之有造于词儿也。然苟不遇朱秋刘张诸公,则词儿之为词儿,未可知矣。

这一段叙述,和书中几乎一般无二,只不过穆氏用了化名。这也可足证穆氏写白牡丹成名史之亲历性与细节之真实。但是,此文只是说了故事的开始(美好之佳话),却没有道出故事的结局(丑恶之现实)。后来的捧白牡丹者里,为何不见“朱秋刘张诸公”的身影?答案即是在穆氏此书里了。

本书之细节,大多可玩味,也可与其时之新闻相对照。我在读《顺天时报》《群强报》时,曾对其社会新闻及剧评等栏颇为留意,也时加记录。读穆氏此书也往往有此感。如书中,主人公进城见西四牌楼被烧,此即1912年正月十二日之时,据云袁世凯为阻止国民党代表将政府南迁之议,而纵兵掳掠之事。此外,穆氏还写及万松野人,万松野人正是创办《大公报》的英敛之,亦是旗人,在香山创办慈幼院。北京现正提倡“三山五园”文化,而读穆氏此书,便可知“三山五园”在晚清至民国初年的衰落了。而山川人物的衰败,不仅仅是旗人以及其所居住的北京城的命运,亦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的结束。

书中主人公甫进1912年之北京城,便见兵火之象,此后以记者之业,遂见及北京城中的芸芸众生,遭遇形形色色之社会怪状,除以上所述种种外,尚有和尚乔装娶妻,有画秘戏图的无赖成为教育杂志编辑,有监狱式的孤儿院,有种种没落之旗人家庭……

虽然穆氏所写,乃是如此之北京奇观,但又不能仅仅以奇观文学视之。也即,并非是鲁迅所谓之“黑幕小说”。换言之,穆氏写的是世相(社会小说),但探寻的依然是从古至今的知识分子之寄托:这个社会为何会堕落,而且还将堕落下去?理想的社会到底在哪里?乙未七夕次夕于燕北园

第一章

民国元年三月,在由西山向青龙桥的道上,有一个青年,骑着一头驴,年纪约有二十八九岁,他在驴背上,态度至为闲雅,不住地向北山看那仲春的景色。在他所骑的驴前面,另有一头驴,驮着他的行李。驴后面跟着两个村童,手内替他提着小皮包,一边叱着驴,一边还玩耍。青年也不管他们,只顾看他的山景。

这时约有午前十点余点,前两天的春雨,把道路洒得十分洁润,一点尘土也扬不起。那山上草木,被雨沾润,都发了向荣的精神,一阵阵放来清香,使人加倍地爽快。那道路两旁的田间,麦苗已然长起来了,碧生生的一望无边,好似铺了极大的绿色地衣,把田地都掩盖住。驴子所经过的地方,时时有成双成对的喜鹊,由麦田里飞起来,鸣噪不已地飞到别的田地里去。赶驴的小童,见了这些喜鹊飞鸣,便由路上拾起石子,追击它们为戏。

那山麓间的农村,也有用秫秸围作墙院的,也有用天然石筑成短垣的,院子里面都栽着小枣、山桃、苦杏等树。那桃、杏树已然开了花,红白相间,笼罩着他们的茅屋,衬着展然欲笑的春山,便是王石谷所画的《杏林归牧图》,也无此风致。

如今利用这青年在路上行着,且叙叙他的家世。这青年,姓宁名和字伯雍,上有父母,下有兄弟,世居这西山麓下,虽无多余财产,却世世守着几本破书。伯雍幼时,由小学而中学而高等,受了几年良好教育,陶铸的品行学问,很有出人头地的地方,因为公家有考送留学生之举,他却考中,便送到东洋学了几年法政。如今他才卒业归国,没有半年工夫,便赶上革命的动乱,他无心问世,便在山林里,奉着他的父母隐居起来。伯雍为人,并不是不喜改革,不过他所持的主义,是和平稳健的。他视改革人心、增长国民道德,比胡乱革命要紧得多,所以革命军一起,他就很抱悲观。他以为今后的政局,不但没个好结果,人的行为心术,从此更加堕落了,所以他甘心隐居,不问世事。这时他的父母,见他已然老大不小,便把头五六年给他定的媳妇娶了过来。且喜这位娘子,倒也贤慧,能够体贴丈夫意思,上事翁姑,下和兄弟,家庭之间,总算幸福不浅。这时有近畿一旅军队,营长等中上级的军官,都和伯雍有乡谊,而且还有许多同学的,知他在家赋闲,便聘他来掌书记。

伯雍因为在家白闲着,终归是闲不起,没法子只得受了人家聘书。好在做幕的勾当,名义上还清高一点。当下禀明父母,择个日子,到军营里给人家做书记去了。他以为这些军官,除了同乡就是同学,自然容易处的。谁知这些老爷大人们,在军营里染了满身骄傲脾气,动不动以阶级压人。伯雍初到营时,多少还受点礼遇,过了二十天一个月的,也就不拿伯雍当事。有时大家一起闲谈,还指桑说槐的,把书呆子贬得一文不值。他们说念书好一点的,总要带一贴酸狂样子,看不起人,照伯雍这样纯厚端庄的,也太少了。可是如今看不起人的穷酸,要想当个司书生,都没人要。当初被他们看不起的人,如今倒大马长刀,当了营长、团长,还有当旅长的,这不上天睁开眼睛,无形中惩治他们一下子吗?说到这里,许多老爷大人总要哈哈大笑,并且有的说:“这些穷酸也不能办什么大事!他们的材料,自能当个司书生,不致饿死,也够他们享受的了!”

伯雍听了这些话,自然有些不愿意。虽然目下念书的不值钱,也不应当这样作践。何况当初都是村学房圣人龛下一同长起来的,便是如今所业不同,有幸不幸之分,也不可因为自己地位一时比人家强,便这样肆口奚落,未免使人太难堪了。从此伯雍不愿在军营里做那会使笔的奴隶。有一天,他给营长留下一张辞呈,卷了铺盖,竟自回家去了。次日营长回营,知道伯雍已然辞了差使,还打发副官到伯雍家里挽留一次。伯雍婉言谢绝说:“贱质不惯于军营生活,诸君抬爱,异日再补报吧!”副官无法,回复营长另聘高明去了。

这是还没改民国那一两个月内的事。转过年来,便是民国元年,伯雍依然在家赋闲。假如他有相当的不动产,丁此大革特革时代,他一定不会出来的。在山里头侍奉父母,闭户读书,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山农,也就够了。无奈他房无一间,地无半亩,仰事俯畜,不能不另谋生计,长此家居,终非了局。可巧这时有同窗友人,在前门外开了一家报馆,定名《大华日报》。两个经理,正经理白歆仁,副经理常守文,都是新被选的众院议员,一个加入国民党,一个加入进步党,当初他们都是很有志气的青年,如今荣膺民国代表,在议会里很占一部分势力,由党部支了一笔补助费,开张了这家报馆。伯雍听说他们的报销路还不坏,打算在他们报馆里卖文为生,或者充任一员编辑亦可。于是他给歆仁去了一封信,说明所以。歆仁素日很知道伯雍的笔墨有两下子,假如得他来帮忙,于报纸声价不无小补。而且伯雍为人狷介,最不爱提钱字,较比他人,容易打发,一举两得,有何不可?何况他来求我,我没去邀他,日后的薪金大小,他不能与我争执了。主意拿定,便给伯雍去了一封信说:“你命令我的事,已然和同人说好了,请你赶快到馆,襄助一切。”伯雍见字,收拾进城。前面所述,正是他雇了驴子,进城上报馆的那一天。

伯雍一边催促着驴,一边看那山村景色,不知不觉,已然到了万寿山。他由驴上下来,付了驴钱,招呼了一辆车,言明雇到新街口,二十五枚铜元。到了新街口,他多给拉车的五枚,说:“我多着一件行李,这五枚给你打酒喝吧!”拉车的道声谢,接了钱,用条破手巾,不住擦他脸上的汗。伯雍在一旁看着,老大不忍,暗道:“小二十里路,给他三十铜子,还很高兴。可见出汗赚钱,过于不易了。”这时伯雍方要再呼一车,到宣武门外去。那拉车的见伯雍还要出城,又知他肯多花钱,便说:“先生!不必另雇车了,我送你去就完了。”伯雍说:“你已然出了一身汗,跑了二十来里路,再到南城恐怕你的力气来不及。”这时那车夫已然把汗擦干,喘息定了,连说:“行行!三四十里算什么,我就怕不挣钱!道路多跑,倒不在乎。先生,你上车吧!”伯雍说:“你既然愿意去,我仍坐你车去吧,省得费事。”当下告诉他什么地名。伯雍方要上车,这时在街心上,早拥来许多辆车,一个个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先生别坐他的车了,他已然跑不动了。”这个拉车的见大众车夫抢他买卖,便大声说道:“谁跑不动!有敢跟我赛赛的么?”还是伯雍排解了几句,别的拉车的才散了。当下上了车,那车夫拉起来便跑。伯雍说:“你倒不必快跑,我最不喜欢拉车的赌气赛跑,你只管自由着走便了。”车夫见说,果然把脚步放慢了些。此时伯雍在车上问那车夫道:“你姓什么?”车夫道:“我姓德。”伯雍道:“你大概是个固赛呢亚拉玛。”车夫说:“可不是,现在咱们不行了。我叫德三,当初在善扑营里吃一份饷,摔了几年跤,新街口一带,谁不知跛脚德三!”伯雍说:“原先西城有个攀腿禄,你认识么?”德三说:“怎不认得!我们都在当街庙摔过跤,如今只落得拉车了,惭愧得很。”伯雍说:“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德三说:“有母亲,有妻子,孩子都小,不能挣钱。我今年四十多岁,卖苦力气养活他们。”伯雍说:“以汗赚钱,是世界头等好汉,有什么可耻!挣钱孝母,养活妻子,自要不辱家门,什么职业都可以做。从前的事,也就不必想了。”德三说:“还敢想从前!想起从前,教人一日也不得活!好在我们一个当小兵儿的,无责可负,连庆王爷还觍着脸活着呢。”这时德三已然把脚步放快,他们二人已无暇谈话。伯雍抬头看时,已然到了西四牌楼。只见当街牌楼,焦炭一般,兀自倒在地下,两面铺户,烧了不少,至今还没修复起来。这正是正月十二那天,三镇兵士焚掠北京的遗迹。

伯雍看了这些烧残的废址,他很害怕地起了一种感想:“这北京城自从明末甲申那年,遭了流贼李自成一个特别的蹂躏,三百来年,还没见有照李自成那样悍匪,把北京打破了,坐几天老子皇帝。便是洪杨那样厉害,也没打入北京。不过狡猾的外洋鬼子,乘着中国有内乱,把北京打破了两次,未久也就复原了。北京究竟还是北京。如今却不然了,烧北京打北京的,也不是流贼,也不是外寇,他们却比流贼外寇还厉害!那就是中国的陆军,当过北洋大臣、军机大臣,如今推倒清室,忝为民国元首,项城袁世凯的亲兵。项城先生是北洋派的领袖,国家陆军多半与他有关系。如今他的兵,在他脚底下,居然敢大肆焚掠,流贼一般的饱载而去。此例一开,北京还有个幸免吗?哎呀!目下不过是民国元年,大概二年上就好了,二年不好再等三年,三年不好,再等四年。四年不好,再等五年。五年不好,再等六年。六年不好,再等七年、八年、九年……若仍见不出一个新兴国家样子,那也就算完了。”伯雍一边感想着,一边替未来的北京发愁。他总想北京的运命,一天不如一天。他终疑北京是个祸患的症结,未来惨象比眼前的烧迹废址,还要害怕得多。他终以北京是不可居的,还是在西山寻个无人所在,韬晦起来,较着平安。但是他房无一间,地无半亩,仰事俯畜,都得现抓。为饥所驱,遂把伯雍一个志行高洁、有意山林的青年,仿佛用鞭子赶到猪圈里去。他明知道一入北京,人也得坏,身子也得坏,耳目所接,一定不如涧边清风、山间明月,但是无论怎样与志相违,终是不能不到北京城里去,他的境遇也就很可怜了。

伯雍在车上不住感想,车夫德三在马路上不住飞跑。少时已出了宣武门,进了西茶仓胡同,伯雍才把他的思潮打住。又走了半里多路,进了一条僻巷,早见一个如意门,两边青灰墙上,写着老大白字:大华日报社。伯雍教车站住,下了车,教车夫把行李搬到门洞内,然后递给德三一张五吊钱的票儿,德三千恩万谢去了。伯雍来到门房,只见有三四名馆役,正在炕上躺着睡觉。伯雍叫了几声“借光”,才有一个由炕上爬起来,蒙眬着眼睛,懒恹恹地问伯雍说:“你是做什么的?”伯雍当时取出一张名片说:“烦劳通禀白先生一声,就说鄙人求见。”那馆役此时仍是懒洋洋的,仿佛再睡一会儿才好呢,所以他很愿意来客赶紧就去了,他好再睡。只听他打着呵欠说道:“你要见总理么?总理没在报馆。”说罢似仍然要去睡觉。伯雍见这馆役的神气,待理不理的,知他为睡魔所困,想是昨夜不曾睡觉,也不嗔怪于他,只得把自己来历说了一番,并不是寻常拜访,特来到社做编辑的。那馆役见说,少微把精神一振,说:“你先生在此等一等,我去回一回账房的经理。”当下他拿了伯雍的名片进去了。不多时出来,和伯雍说:“请进去吧。”伯雍随他进去,走入一个木板屏门里面,却是坐西五间正房,南北各有两间厢房,院子没有一把掌大,被四面房屋欺得连太阳光也得不着。馆役把伯雍让到南厢房里,里面也有几件木器,最重要的是一个铁柜,证明此处是报社的“财政部”。随墙放着一张木床,上面放着烟具。早有一个极瘦的人,由床上站起来,向伯雍一拱手,做出笑脸来说:“伯雍先生请坐请坐,我常听我们总理提你先生,兄弟很是久仰的,头几天总理跟我们说,已然把你先生约来帮忙。好极了!活该我们的报纸应该发达!”这时伯雍一边还礼,一边问那瘦人说:“阁下贵姓?”那人说:“贱姓吕,草字子仙。”伯雍说:“久仰久仰。”于是二人就木床上对面坐下,彼此周旋几句。吕子仙烟瘾未足,仍旧躺下吸烟。吸了两口,问伯雍说:“伯雍兄于此怎么样?”伯雍说:“倒是喜爱,还没尝试过。”子仙说:“不吃甚好。兄弟一生事业,便为这东西给耽误了。假若我不吃烟,内阁总理也敢去做。”伯雍说:“现在阔人,谁不吃烟?皆因吃烟才能做总理。照我们不吃烟的,也无非给人家卖卖胳膊。自目下看起来,究竟是没出息的人,吃大烟才能表示有做阔事的资格。”吕子仙见说,不禁大笑说:“伯雍你这样一个人,还会说笑话。如此看来,我这烟倒得足吸一气。”他又连吸了五六口,精神比从前大了些儿。伯雍细看他时,虽然瘦得不成样儿,眼睛里却含着机警的神气。歆仁既然用他当账房经理,想必是歆仁的心腹,可以无疑了。

此时外面已有午后四五点钟,伯雍一个山居的人,起得绝早,自然早晚饭也早些。他此时因为行了三十多里路,虽然骑驴坐车,未免有些劳乏,肚子里尤觉饥饿,可是报馆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厨房里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吕子仙把烟吃完,才叫馆役打水,漱口净面,原来他才起床不大会儿。伯雍无法,初来乍到,也不能便要饭吃,只得向吕子仙说:“兄弟下榻地方,想是预备出来了?”子仙道:“头几天便预备好了。”说着叫来一个馆役,把伯雍带到寝室,却是那五间上房,南套间里。伯雍到了套间一看,沿窗放着一张书案,案面上蒙的绿呢,已然看不出本色,一块黑、一块黄、一块红的,还有一圈一圈的茶污。那纸烟的烧迹,比马蜂窝还密。案头沿墙去处,放着一个书架,尘土积得有一钱多厚。挨着后檐墙,两条长凳,架着一张藤织床面。他的行李,已被馆役堆在床屉上头。此外别无陈设。惟有那墙上,因为潮湿,把糊纸霉得都变了颜色,一块一块的霉湿阴晕,蔽满了四壁,隐隐现现的,好似郭河阳云山的蓝本。

伯雍一见这屋子,也就明白他后来的运命了。他没法子,把行李打开,向馆役要了一把掸子,把案子和书架打扫打扫,把自己带来的几本破书,放在书架上,然后把铺盖就床上叠起来。他略微休息休息,又到外屋去看一看。外头四间,却隔成两间。堂屋临窗,也是一个大书案,上面放着文具,它那墨污的程度,比套间那张还厉害。挨着西墙,放着一张榆木擦漆的方桌,一边放一把旧式大椅。此外有许多报夹子,架着那些交换报。伯雍暗道:“这间一定是编辑部了。”那北屋屋门上,挂着一张青布帘,下面犄角不知被什么烧去半边。上面的污垢,与书案上的绿呢面,可称双绝。此时伯雍知道屋里必然无人,因为过于寂静了,他遂把门帘揭起,到这屋里一看。两张床上,都放着油污的寝具,大概是底下人的。他一想:“不能,底下人自有下房,这里明明是上房,怎能住底下人呢?一定是编辑先生卧榻了。”这屋窗前,也一样放一张书案,文具倒很齐备。伯雍把各屋参观已毕,他的感想,也不知是喜是伤。

只见他点点头,仍回到自己屋中。他此时饿极了,听一听厨房那里还没信,也没人来问他开饭不开饭。他暗想道:“大概饭时还早,别教老肚埋怨我了,应当吃点什么才对。”想罢,取出二十枚铜子,喊了两声“来人”,却不见有人答应。他不由暗想道:“我叫‘来人’,他们或者不愿意,叫他们一声‘馆役’试一试。”也不见答应。伯雍无法,又叫一声伙家,就短叫大哥、先生了,却仍不见有人答应,气得伯雍无法,暗道:“他们真会欺负人。我新来的人,就不配使令你们么?我自己有腿,会外头去吃饭。”当下要出去吃饭。只听厢房里吕子仙喊了一声“来人”,遂听门房那边四五个人一齐答应了一群:“是。”随着就听有一个人,连忙跑过去。只听吕子仙和那人嚷道:“你们都干什么来着?上屋叫半天人,怎么一个答应的也没有,快过去问问什么事!”没一会儿,果见一个馆役,到伯雍屋里问说:“先生有什么事吗?”伯雍本来有着气,要出去吃饭,如今见一个馆役跑了过来,当时把气减了许多。及见那馆役问说:“有什么事吗?”只得把那二十枚铜子交给那馆役,说:“求你到外头给我烙一斤饼,买一吊钱酱肘子来。”那馆役见说,接钱去了。此时伯雍倒不禁好笑起来,暗道:“这些馆役,怎这样不知自爱?我叫了半天,却一个答应的没有。账房经理不过哼了一声,五六个人,一齐答应。不用说他们心里就知有总理、经理,把别的先生自然看不到眼里。小人常态,大抵如此,姑且不必与他计较。等日后手内富裕,给他们几个零钱花,也就不能呼应不灵了。”

正自想着,那馆役已然把饼烙来,伯雍趁热,卷了酱肘子,饱餐一顿。因为他饿极了,在乡下时,哪里这晚吃过饭?他吃完了,电灯早来了,俗语说得好:吃饼,离不开井。他此时已然不敢教馆役替他泡茶,生恐碰钉子。幸亏他还明白,仍跑到吕子仙屋中。子仙一见他,便说:“你自己买饭吃做什么?咱们馆里有的是厨子,饿了自管分付他。”伯雍说:“为我一个人,也没有开饭的道理。再说饭时未到,不可破例,此时我倒很渴的了。大哥!你教他们给弄壶水来喝。”子仙说:“那容易。”只听他沉着声音叫声“来人”,门房那边又“嗡”的一声,有五六个人答应起来,比司令官的命令还有效呢。随即有个年青的馆役,年约十八九岁,面皮挺俏皮的,跑过来问有什么事。子仙说:“你去给泡壶茶来,拿好叶子。”那馆役见说,由一张抽屉柜内取出两罐茶叶,问用哪个。子仙说:“糊涂!拿一包给总理喝的。”那个馆役又由别的抽屉内,取了一包茶叶,拿了茶壶去了。少时,把茶泡来,给伯雍和子仙,每人斟了一碗,却站在一旁。这时子仙又躺在床上,弄他的大烟。伯雍乏了,也躺在对面,因问子仙说:“馆里什么时候办事?怎么这时候编辑部里还冷清清的?”子仙说:“每日吃完晚饭才办事呢。这时候稿子也不能来,所以他们吃了早饭,便都出去瞎跑,有听戏的,也有看朋友的,待一会儿,就热闹了。串门子的也都晚上来,完了事,还可出去逛逛胡同,打八圈麻将什么的。你如今入了报馆很好,究竟比你老在乡下强得多。”伯雍一听,便有些害怕,暗道:“晚间办事,已然是没益处了。办完事,还打麻将逛窑子,那一夜还有睡觉的时候么?”

他正自寻思着,早听院中有了脚步声音,也有不等进屋子,便喊叫开饭的。一阵说笑,都奔上屋去了。此时子仙因向伯雍说:“你去看看去,他们都回来了。”伯雍道:“兄弟与他们诸位还没会过面,求老兄给介绍一下子,我们好同手办事。”子仙说:“好,我同你过去。”当下吕子仙同着伯雍到了上屋的编辑部,先和二位住馆的编辑先生见了面。一位姓张名瑶,字子玖,直隶人。一位姓王名桐,字凤兮,京兆人。这二位都是三十上下的岁数,子玖先生还是前清的一位孝廉公,他们都彼此交换了名片。另有二位少年,一位是韦少卿,一位是讹若士。若士是江苏人,生得和女孩子一样。少卿倒是北京人,很有文名的,不过有些怪僻性质,人人都说他狂傲。他们二人,都在《民德报》当编辑,在这边也帮忙,所以先到这边来发稿子,完了再回那边去。少年人如此用功,也是很可佩服的了。

吕子仙一一替伯雍介绍完了,仍回自己屋中去了。此时他们几人初次对面,自然要说些久仰的话。虽然彼此闻名,当然不必拘泥,这时也不得不略事谦抑。可是十句话过来,他们便大讲特讲起来。张子玖此时得意扬扬地说他方才在茶室里挑了一个姑娘:“别提多好啦!头是头,脚是脚,才十八岁。明天一定要去住局,皆因她待我太好了!头一天招呼,竟会有这样的劲儿。”伯雍见子玖差不多有四十来岁了,身上的衣服,脸上的气色,在窑子里,似乎得不了什么待遇。他为什么这样入迷呢?或者他特别有此嗜好。这时只见韦少卿指着张子玖说:“老张,你大概又提起你那窑案了。我一听这事我脑袋就疼!窑子里哪有有情的人?再说你逛窑子,也不讲什么品题,自要肯留髡的。在你就算遇了神仙,你不过恣行肉欲,在我们跟前卖弄什么,我们不爱听。”这时讹若士方在据案大书,把十几张宣纸信笺,已然用秃笔给抹得不成模样。听了韦少卿奚落张子玖,他便把笔一投,鼓掌大笑起来。完了又附和着少卿说:“老张逛窑子,跟猪八戒玩老雕一样,什么人玩什么鸟!”此时张子玖脸上有些红了,可是假做笑容,和他们辩道:“我天天逛窑子,也不是去言情,不过大爷玩乐,聊以解忧。我比不起你们,你们都是宝哥哥林妹妹一流人物,不妨彼此言情,我跟谁言去呢?只可到二等茶室里去物色知音。”旁边王凤兮怕他们越说越深,只得从旁取笑说:“算啦!算啦!子玖如不弃嫌,我当你的宝哥哥如何?”大家不禁大笑起来。这时只见进来一个馆役问说开饭不开,凤兮说:“快开吧!早就饿了。”馆役见说,遂把外屋那张方桌放在当地,安了五个座位。伯雍已然吃过饭,只得陪他们坐一坐,凑个热闹。大家吃完饭,便去预备发稿。伯雍头一天到馆,也不知做什么功课,只在旁边看他们做活。只见他们把通信社的稿子,往一块粘了粘,用朱笔乱抹一气,不够的,便拿了剪子,向交换报上去寻。不大工夫,新闻电报都算有了,交给馆役往印刷所送。他们腾下手来,又作论说时评,还要来两首诗。伯雍在旁边看着,却很惊讶的,这样忙忙乱乱的,胡抓一气,居然也能出两大张报,却是不易了。伯雍正自参观编辑事务,只见进来一个馆役,向他说:“总理来了,请您过去呢。”伯雍见说,随那馆役去了。原来这报馆却是两个院子,由厢房旁边一个小夹道,便可以通过那边。那边也另有大门,因为欲图两院的联络,所以生辟了这一条小径,为是方便,可是总理过这边来的时候很少,都是由这边往那边叫人,所以这边的情状,总理很难赏下贵目的。

白歆仁每天到议院里去出席,散了会,还到党部去办公,最后才到报馆来。每天头一段紧要新闻,虽然关系国家大事,可是在总理看去,却是关系报馆的生死,也是他一身升沉之所系,所以等闲不肯交给编辑去做,总是他自己捉笔。他每天除了做第一条要闻,还要审查别的稿子,生恐有不谨慎的地方,所以他很觉得劳累。此刻他才由党部里来,知道伯雍到了,旧日老同学,当然要请过来一叙。

伯雍随那馆役进了夹道,忽的豁然开朗,只见五间厅房,前廊后厦,每根柱顶都装一盏电灯,照得院中十分明亮。各种花木的盆桶,已被花儿匠摆设停妥。东西各有三间厢房,也都带廊子。南面临街,却是连大门共五间草房。院内格式,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的局势,却很整齐洁净。那五间厅房,都安着整扇大璃玻。屋内电灯辉煌,满壁书画,已然凭着灯光看见了。这时那馆役把伯雍引到当院,自回去了。只见另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差役,气度很是不凡的样子,站在厅堂门前,预备肃客打帘子。伯雍暗道:“派头真不小哇!这里与那边一墙之隔,居然是两个世界。”一边心思,已上台阶。那差役已把帘子揭起,伯雍躬身进去,只见四间一通连,只另隔一个套间。这大厅之内,壁上挂的,案上放的,架上架的,可谓满目琳琅。只那桌椅一项,极时髦和中国黑木的,共有四堂,恍然到了木器铺。伯雍正欲看看室内陈设,只听歆仁在套间内嗽了一声说:“伯雍来了!请屋里来。”此时那差役已然把那湖色绣花软帘揭起,伯雍到屋里一看,只见歆仁在一张钢丝床上仰卧着呢。见伯雍进来了,他才扎挣着起来,直咬牙皱眉的。他二人见了面,彼此对鞠一躬,然后逊伯雍在一把软椅上坐了,他却坐在他那把办公用的转心椅子上。差役献上茶,自出外屋去了。歆仁因向伯雍说:“老同学,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有些日子,简直又换了一个朝代。革命以前,你往哪里去了?我们也不知你的住址,大家都很念叨你。我们在去年八九月里,很替皇室奔走了许多日,打算仍然贯彻我们君主立宪的主张,无奈大势已去,我们只得乘风使舵,不得不与南中首义的人联络。目下经我介绍,入了进步党的很多。守文却做了国民党支部部长。当初次选举时,我们哪里不找你!只是找不到。你若在城里,也能弄到一名议员。不然我和蒙古王公说一说,什么蒙古议员、西藏议员,也能得一个。如今却被别人占了去。你的为人,过于因循,在政治方面,未免过于不注意,以后却很难了。在党里没有功,谁肯给你买议员。别忙,我先介绍你入党,然后我再向党魁替你说项。”伯雍说:“那倒不必。兄弟到如今,对于政党是抱一种怀疑,不愿人说我在哪一党。况且政变以来,我终日在山窟窿里住着,把性质养得益发疏懒。我的志愿,不过在社会上卖卖胳膊,聊博升斗,孝养老亲,也就够了。飞黄的事,我已不想。”歆仁听了,微微一笑,说:“你要替前清守节吗?你不过是个洋举人,还够不上遗老资格。”伯雍说:“不管够不够。我的性质,只是不愿意做官。我自己知道,便是勉得一官,也弄不到好处。既然弄不好,何必一定去弄?所以我只愿在社会上做事,较比做官仿佛自由一点。我所以给你写信,也是这个意思。论理,我向你们大家告个帮,也能够我活一年半载的,但是究竟没有自己挣的吃着舒服。我如今不过欲赖笔尖,卖几个钱,求你原谅这点微忱,给我相当的报酬便了。”歆仁听了,连连摇头说:“可惜!你在同人里面,很是有出息的。不想你弄成这么一种性质!你若老这样,恐怕你将来要穷死。”伯雍说:“那也无法。假如社会上不要我这样的人,我不死怎的。”歆仁听到这里,似乎有点不愿意再和伯雍说话。只见他连连打呵欠,伸懒腰,不住地说:“好乏好乏!今天可累坏了!”

伯雍见歆仁有些困怠,便说:“我看你有些劳倦,你歇一歇吧。”歆仁说:“我真得睡一觉!今天在议会里,为了许多议案,累得筋疲力尽,完了又到党部办公,真是苦事。但也无法,回头还得编新闻。他们我谁也不敢靠,一不留神,就出毛病。有一天头段新闻我没管,总统府竟给圈出来,传谕注意。若不是有人维持,不但报馆禁不起,连我也老大不便。如今你来了,好极啦!你得多替我帮忙。我们的报,固然唯党魁之马首是瞻。对于老袁,一句话也别得罪。他不久要当中国大皇帝了。现在已有一群人想着那么办,不过不便明说,将来由宣传入手,先说共和不便于中国,然后再往帝制上做。这种风气,我已揣摩出来了。我们不可不先事预备,所以我求你替我帮忙,多多注意。将来免不了大买报馆,我们的报,不要落第才好。”伯雍说:“这事难极了。我新来乍到,怎能统御别人?你不要把难题往我身上加。你是总理,责任还是你负。你就给我一个责任,不与别人冲突才好。不过我不能坏你的事便了。要紧的东西,还是你自己办,较为稳健。”歆仁说:“也是。没法子,我还得累。有必要时,你得替我帮忙。目下咱们的报,文艺部太不好,明天你就替我办文艺部,与别人一点冲突没有。你看如何?”伯雍说:“那好极了。我就替你办办。别的不行,文艺部或者能多干两天。”

这时歆仁又打了两个呵欠。伯雍说:“你歇歇吧!我到外屋看看你的书画。”歆仁说:“好!回头见吧。”伯雍来到外屋,由头看去,虽无唐宋人的真迹,由四王吴恽,直到戴文节,以及成刘翁铁的墨宝,挂满了四壁。今人如吴昌硕、林琴南的东西,也都有几幅。案上的古玩,也有几件出奇的。伯雍看完这些东西,又想起方才他那间寝室和编辑部的污秽,暗道:“人是平等的吗?平等不过是一句哑谜,不知冤死多少人了。智者、黠者、悍者、猾者,都能猜得破,说是假的。不过他们不肯说破,还拿着去冤人。人们一天不明白,还以为平等是真的,便一天一天地受人家的欺弄。他们要做不平等事,必得先说人家不平等,等到他们把人推倒,他们的不平等,比人家还厉害。不过口里还说是为平等、争自由便了。其实他们所说的话,还是愿意人家服从他们。不然,他们既为平等,何必自己要当总统,要当总长,要揽政权。怎见得就是你们配呢?这不是明明不做平等的事么?可是他们早早若说平等是假的,人也就不猜这哑谜了。他们由哪里如愿以偿呢?”

伯雍由后院过来,天已不早了,只见编辑部里黑洞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惟有吕子仙那房里,一灯荧然,大概还在那里喷云吐雾。他以为别的先生完了事,都睡觉了,不便惊动,便到子仙屋里,果见子仙在床上吃烟呢。他见伯雍进来,由床上欠欠身说:“在这里歇歇吧。”伯雍便躺在他对面。子仙说:“你见着总理了。”伯雍说:“见着了。”子仙说:“你们是老同学,他将来一定优待你,你只跟着他忍着,他不久要当总长了。他当了总长,咱们都能阔。咱们的报馆,原不为赚钱,现在的经济,也无力扩张,可是咱们总理手眼很大,凡是跟他做事的,将来都有个位置。所以我劝你极力帮他忙,先别求眼前的便宜,如同薪水什么的,可以不必跟他争多论少。再说你们是同学,原说不到这上头,有钱没钱,不是一样。说回来了,这报馆跟你自己的一样。”子仙说一句,伯雍答应一句,实则伯雍也无心听他的话,知道他的话,都是替歆仁在那里做宣传。他等子仙吸完一口烟,才问他说:“编辑部都完事了吗?”子仙说:“都完了,就等总理头条新闻了。他们利用这点时候,又出去逛窑子去了。只有韦少卿和讹若士,天天这边完了事,便回他们《民德报》去,已然走了半天。”伯雍说:“天气大概不早?”子仙说:“早呢!也就十二点钟。”伯雍说:“若在家里,我早睡了。好在今天没我的事,我睡觉去了。”说着辞了子仙,到他自己寝室,暗中摸索,把电灯捻亮,把铺盖放好,宽衣睡下了。他一个山居的人,平日早睡早起,鼻子里所闻的都是新鲜空气,哪里这晚睡过觉?哪里住过这样霉湿屋子?若不是他这一天的劳累,他真不能睡好。在伯雍为人,向持达观,人情世故,没有他不明白的,没有他没看透的,所以他尚能随遇而安。他看着世上那些形形色色,不是可笑,就是可怜,尤且对于方才子仙那些话,他以为可笑极了。至于歆仁的状态,他更以为可怜。据伯雍的意思,总不愿歆仁做一个滑头政客,如今自己既有相当力量,应当尽全副精神,经营报务,在社会上广求后援,成为言论界一个有名人物,何必利用报纸的空名,一心专想买收,做一二人的走狗,也未免过于没出息了!他竟在政界上揣摩风气,迎合意旨,将来究竟怎样呢?倒替他怪发愁的了。伯雍一边想着,耳边只听外屋壁钟,嗒嗒地响,忽地交了一下。他惊道:“真不早了!”于是他打断思潮,渐渐入了黑甜乡了。

第二章

伯雍皆因一天的劳乏,睡得又晚,才躺下不大工夫,便甜甜蜜蜜地睡去。等到一觉醒来,晓色已然上窗,他有早起的习惯,已然躺不住,便披衣起来。值后夜的馆役,见他这早起来,却很惊讶,以为是一件奇事。幸亏馆里有值后夜的,不然他寻一碗水漱口都不能。当下他求那个馆役给他打一盆水洗脸漱口,别的屋子,却一点声音没有,都在那里睡得正浓。他不敢惊动人家,只得穿了长衣,打算到外面走走,吸点空气。皆因他在乡间住惯了,这里的气味,实在令他闷损。他出了门,越了几条小巷,空气依然一般浊恶。最令人讨厌的,每家门口,放着一个马桶。有一个淘粪夫,用一担污水,拿把竹刷子,在那里挨个刷那马桶。不但这种气味,为伯雍所不曾闻过,连那腐败污秽现象,也是初次寓目。他暗道:“南城外头,怎的这样浊恶?大清早晨的,都没有一点新鲜空气,反倒成了马桶世界。人类在这样空气里活着,还能有什么出息。”他一边想,一边掩着鼻子,紧紧地跑去。那个刷马桶夫役,看着很奇怪得直乐。伯雍跑了半天,才把马桶阵跑出去,看了看,已到南大街。只见行人较众了,可是没有一个讲究的人,都是凭着力气吃饭的苦同胞,也有泥水匠,也有赶市的,也有卖苦力气的,也有做小买卖的,也有拉车的……他们都是精神百倍,在这清晨里,懒惰的富人高眠之时,去挣他们一天的衣饭。伯雍在街上站了一会儿,见那边有卖豆腐浆的,他也杂在一群劳动朋友里面,买了两碗豆腐浆喝。他觉得非常甜美。他喝完了豆浆,看了看,前面却是粉坊琉璃街。他自思道:“这里离陶然亭不远了,何不到那里看看,空气比这边强多了。”想罢,鼓舞精神,进了粉坊琉璃街。

这条胡同,在南城是很大的,虽然不十分清洁,比密排马桶的小巷,可谓差强人意。他走出东口,忽然空气又坏了。原来这里有几处大粪厂,放出臭气,把空气都污秽了。他堵住鼻子,闯过这个灾厄,才喘了一口气,痛快多了。只见龙泉寺的苍松古柏,带着朝烟,正在那里舒展它们的奇姿劲态。瑶台、花神庙和陶然亭,都在晶明空气里,现出一种奇古的姿态。那苇塘里的新蒲,已然有些生动的意思,有许多野鸟,在苇塘里叽呱乱噪,欢迎那轮乍升的晓日。他顺着蜿蜒的土路,走到那所过街楼底下。只见有两个少年,在那里喊嗓子。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四五岁,那十八九岁的,生得丑八怪似的,面部至为可笑。那十四五岁的,却十分白皙,眉目之间,秀气流溢,好似一个女孩子。只见他穿一件半旧的青洋绉薄棉袍,系一条白洋绉褡包,脚下月白色袜子,穿一双青缎皂鞋。他的头发,四围剃得精光,只留一个刘海顶,手内还提着一个黄雀笼子。那十八九岁的,却是一身布衣。他两个向着那门楼的高壁,你喊一声,我叫一声,在那里喊嗓子。他们见伯雍站在旁边,却都不喊了。伯雍一见他二人的打扮,断定他们必是唱戏的。他们见了伯雍,也不避忌,那白皙少年,不住地直看伯雍。本来伯雍斯文儒雅,一见不是市井闲汉,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害怕。那个丑孩子,反倒满脸笑容的,过来与伯雍扳谈,说:“先生起得真早。大概也是好唱,来喊嗓子来了!”伯雍顺口答道:“可不是。你们大概是梨园行的人,你姓什么?”丑孩子说:“我姓庞,叫三秃子。他是我的师弟叫白牡丹。先生贵姓呀?”伯雍告诉了他们。三秃子说:“先生得暇,到我们家里坐着。”伯雍说:“好!将来去拜访。但是你们在哪里住?”三秃子说:“在长巷头条。”伯雍说:“离此太远了。”三秃子说:“可不是。我们反正每天早起绕一个弯儿不是金鱼池,便是坛墙,要不就到这里来。”伯雍说:“我离此不远。咱们可以常常在此相会。”说着又问那白牡丹说:“你十几啦?”白牡丹见问,小脸先一红才说:“十五啦。”伯雍又问他说:“你去什么角儿?”白牡丹说:“唱小旦。”说话时,又要看伯雍,又不好意思。他大概没见过什么正经的人,所以与他正式谈话,倒反觉着有些拘谨不安。可是伯雍一见,已然很喜欢他,暗道:“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只因家贫,落在梨园里面。若生在富贵人家,不是一个少爷?可是少爷也没有什么可贵的,娇惯一辈子,也不过与草木同朽,反倒不如身习一艺,将来倒有个名儿。”伯雍从此有成全他的意思,因向他们说:“我要到陶然亭那边看看去。你们去不去?”他两个都愿意去。

于是他三个沿着苇塘边的大路,绕过瑶台,先到花庙,不过三间破房子,门还锁着。白牡丹说:“听着这个名儿倒很好,却没有什么。”伯雍说:“什么景色名胜,也都是听着好,一见实在东西,都没什么。可有一节,中国的名胜,都有点诗和画的意思,先得心里以为是好,由意境里造出一个好景色来,便是三间茅屋,也算是好。没有诗的意味,就是高楼大厦,也是俗物。”白牡丹听了伯雍的一片话,似解似不解,只拿眼睛直直地望着伯雍。那三秃子故做解人,听了伯雍的话,只望着花神庙连连点头赞叹。伯雍说:“这下面还有两间古迹,我领你们看看去。”说着把他二人引着到香冢和鹦鹉冢的旁边。只见一个小土坡上,有两个小小石碣。一个刻着篆文“香冢”两字,一个刻着“鹦鹉冢”三字,背面都有铭志。白牡丹一见,说:“这个大概是两座坟。为什么又叫香冢和鹦鹉冢呢?”伯雍说:“你们没见背面都有字吗?”因把两道铭文念给他们听,他们也不明白所以然。白牡丹因说道:“为了一个鹦鹉,还费这么些人事,又买地,又立石头,又作文章的。”伯雍说:“这便是文人多情的地方。俗人哪里会做这样的雅事呢?”白牡丹听了,似有所感,半晌说道:“我将来若死了,埋在这里倒不错,但是谁给我立碑呢?我还不如一个鹦鹉呢。”伯雍说:“你这点岁数,暂且虑不到这上头。可是你别看这个小土岗,打算埋骨这里,资人凭吊,实在不容易呢!”这时只听三秃子在一旁问道:“这里埋的真是一头鹦鹉吗?”伯雍说:“大家都那样说,铭文上也那样写着。可是据父老传说,这香冢所埋的是一个才子的文稿,因为他上京会试,不中,一有气,把他一生的诗文稿子,用火焚了,把灰埋在这里,起名香冢,以后便成了古迹。这鹦鹉冢,是一个士人纳了一位爱姬,可恨大妇不容,把姬人治死了,那士人没法子,把姬人埋在这里,立了这个石碣。所谓‘浩浩愁,茫茫劫,郁郁佳城,中有碧血’就暗指这回事。这也是大家附会之词。还不如就认定是鹦鹉,又有何不可呢?”白牡丹和三秃子听了伯雍这一解说,很觉有趣,自小仿佛知道陶然亭,这里有什么香冢鹦鹉冢,今天才明白所以。当下他们对于伯雍益加钦敬了。

他们在这里玩了一会儿,打算到陶然亭随喜随喜,刚下了土坡,往南一转,只见另一个土坡前面,有一座新坟,还有一个较大的石碣,在坟前立着。伯雍一见,惊道:“这是谁的坟?来和香冢做芳邻,不是可怜的文人,定是多情的妓女,死后无依,被知交埋在这里了。”赶紧绕到前面一看,只见石碣上大书“醉郭之墓”四个字,却是彭翼仲写的。转到后面一看,有林琴南作的《醉郭小传》。伯雍叹道:“醉郭可谓不朽了!他不过是个卖报的,就皆因疯疯癫癫的,能勉人去爱国,自己却不留一钱,不过日谋一醉,也就够了。虽然是个畸人,却有过人的气节,所以一般阔人,虽然生前轰轰烈烈,令人侧目,若论身后之名,哪里及得醉郭万分之一!——除了他的家奴,或者能替他大吹一气。可见功名富贵,可以窃取。身后之名,万不是盗窃来的,就使能盗,将来也有个评判。”

伯雍当时又把醉郭的历史,向白牡丹和三秃子说了一遍,他二人以为没什么趣味,不过说醉郭是个疯子便了。他们由此又到陶然亭里游了一会儿。他们都有些渴了,三秃子说:“咱们到瑶台喝茶去吧。”伯雍说:“那里卖茶吗?”三秃子说:“那里便是王家茶馆,我们唱戏的到那里喝茶的很多。”伯雍说:“既这样时,咱们就去吧,我很愿意在野茶馆里喝茶。”当下他们又折回来,由芦苇丛中,一高一低的,寻着干道,已然到了瑶台之下。这里是在一个大土台上,建造了一个小庙,有三间大殿,有三间西厢房,已就残破,年代是不可考的了。幸有王老夫妇,把它租过来,时加修葺,尚不至倒坏。他们夫妇就在这庙里开了一个小茶馆,卖点清茶,还有烧酒、咸鸡子、落花生、麻花、排叉什么的。当伯雍三人由野苇塘里往上来时,早见那小角门旁边,挑着一个茶招子,和一个小酒斾儿,在春风里荡着。台上台下,有许多古槐,已都发了绿芽。伯雍一见这地方,连说有趣,及至到了院中一看,大殿前面,摆着许多条桌,有许多人,在那里品茗。他们有认得白牡丹和三秃子的,都说:“爷儿们来啦!这边喝!”看那样子,大概也都是梨园行的人。当下他们找了一张闲桌,彼此坐下了。这里比陶然亭高得多,四下一看,南城一带的景色,都看见了。这时那主妇把茶具给拿过来,问有茶叶没有,伯雍说:“我们没带茶叶,给我们挈一包好的来。”那主妇见说,去了一会儿,挈了一包茶叶,提了一壶开水,把茶泡上,自去了。三秃子很机灵,等茶闷得合了适,他却给伯雍先斟了一碗。伯雍喝这水时,非常甘芳,还是野外地方,比市内强多了。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听旁人说话,所说的都是梨园演戏的事,说得十分可笑。还有拉胡琴与人家吊嗓子的,虽然是个野茶馆,却十分热闹。约有十点多钟,伯雍也觉得饿了,白牡丹和三秃子也要家去,伯雍替他们会了茶钱,一同出了王家茶馆,下了瑶台,他们分首,各回原路,白牡丹还嘱咐伯雍一定到他们那里看看。伯雍说:“我有暇时,一定去看你。”于是自己慢慢地往回走来,到了粉坊琉璃街,有拉车的问他坐车不坐,伯雍说:“快到了,不坐车。”他想着:“我到了报馆,差不多得过十一点钟,他们一定都起来了,我和他们说说我这段奇遇。”因为他一心念着白牡丹,也不觉乏,不大工夫,已到了报馆。

他进去一看,里边仍是静悄悄的,每屋的窗户帘,一个打开的也没有。原来他们还是睡得正浓。伯雍跑进屋子,喊道:“你们还不起来,外面都一点多钟了!”张子玖、王凤兮正在睡梦中,听得伯雍一喊,都醒了,忙问说:“什么时候了?”伯雍说:“一点多钟了。我上一趟陶然亭都回来了。”他二人见说,才由床上起来,叫馆役打水漱口洗脸。完了事,凤兮问伯雍说:“你怎这早就起来了?”伯雍说:“我跟你们说也不信,我没等太阳出来,就起床了。我见你们都不起来,打算出去绕个弯儿,谁知跑入马桶阵里。我一直向南行去,竟到了南大街。我想从前曾到陶然亭游过几次,何不到那里看看?我便溜达到那里,有趣极了,我还得了一个佳遇。”张子玖听了“佳遇”二字,忙问道:“什么佳遇?告诉我听听。”伯雍说:“妙极了。但是我此刻太饿了,由黑早就起来,只喝了两碗豆腐浆,照你们这样俾昼作夜的习惯,我实在受不了。你们喊一声,教他们开饭。吃完饭,我说说我这段佳遇。”子玖见说,真个一声喊道:“开饭啦!”他们大概没这早吃过饭,所以一声命令,连厨子带馆役都很惊讶的。厨房那里现忙,好容易才把饭菜做好,因为只三个人吃,开了半桌。吃完饭,张子玖记挂着伯雍那段佳遇,因向伯雍说:“你该说了。”伯雍说:“你真没忘,我跟你打听,哪家戏园有个叫白牡丹的。”子玖说:“民乐园有个唱小旦的叫白牡丹,可是还没有什么名气,目下很有几个人捧他,我的朋友也有喜欢他的,天天去听戏。怎么?你遇见他了?这也算不了什么佳遇。我自当你见过什么莺莺、红娘的呢。”伯雍说:“你这人怎竟想这些个!怨不得昨天少卿和若士奚落你,差不多凌登徒而上之了。怎见得白牡丹就不如姑娘呢?你也不想想,大清早晨的,谁家小姐去逛陶然亭?便是遇见,咱们一个读书人,也得回避人家。皆因是白牡丹,所以我才敢跟他说两句话。”此时凤兮从旁插言道:“你说这可望而不即的事,子玖最不愿意。你非得跟他说,哪个茶室姑娘最喜欢留髡。他听着必然眉飞色舞,一定去试一试。白牡丹无论生得多好,似乎跟他没关系。凡是不能成关系的,他都以为不好。”子玖见说,向凤兮道:“怎么着?连你也拿我打趣儿了。”既而又问伯雍说:“你跟白牡丹说话了吗?”伯雍说:“怎的没说。这孩子很有点意思,我给他解说鹦鹉冢时,他说他死了也愿意埋在那里,他有这句话,可见没有俗骨了。”子玖和凤兮见说,齐声问道:“他说这话来着?不错,孺子可教。”一边夸赞着,凤兮直捻他的小胡子,仿佛在那里构思,要替白牡丹作一首诗似的。

此时伯雍又续言道:“我们在瑶台一同喝了半天茶,那里是个特别的社会,很有趣的,可惜从前竟不知道。如今无意中被我发见,真不亚如哥伦波发见新大陆一般。我们没事时,正可到那里去消遣、喝茶的。除了些乡农野老,便是些唱戏的,虽然言语举动,有些粗糙,我却喜欢他们都很率真。大概他们在戏界里都是够不上阶级的人,所以还没有习气。若成了名角,或者也就骄矜起来了。总而言之,那里却是一个解愁所在,以后我要拿那里做个避秦的桃源。”张子玖听到这里,已然不奈烦地说:“才提白牡丹的事,我已然有点意思。你又说起瑶台来,究竟白牡丹怎样呢?”伯雍说:“你想能怎样?初次见面,也谈不到什么,可是我们临分手时,他坚嘱到他家看看。他说他们在长巷头条住,他的师傅姓庞,有了地址和姓名,难道不能找去吗?只是一样,我看他们家里也未必怎样富裕,我们一去,不知他师傅愿意不愿意,什么茶水等项,不能不破费一点。”子玖说:“你这人过于顾虑了。难道一杯茶,就把他喝穷了?再说他们唱戏的,此时正赖人捧。报界的人,他们更是欢迎,因为能替他们吹嘘。此时已有许多人希望捧他,只是没有与他见过面的。假如因你身上,能与他见着,于他们未尝无利,有何不可呢?”伯雍说:“我打算先听他几天戏。假如将来不无出息,再替他出力,也还不迟。若是虚有其表,不堪造就,也就罢了。省得教人说我们外行,重色轻艺,瞎捧乱捧,也捧不起来,落个无趣。图什么呢?”

当下他三人把这话搁起。伯雍向凤兮、子玖商量起分担新闻的事。子玖说:“昨晚歆仁与你怎说的?”伯雍说:“他教我担任文艺部。”子玖说:“正好这一部分正没个专人,得你担任,将来一定可观。”伯雍说:“你们先不必说这客气话,我现在还是外行,慢慢地学习吧。”于是打开报,三人参酌,用朱笔画出格式来,分配定了,伯雍自任预备他的材料。这时忽见进来一个馆役,脸上笑嘻嘻地向伯雍和子玖、凤兮说:“刚才总理来电话了,说今天晚上在陕西巷泉湘班请吃花酒,请诸位先生,晚上务到,不必到旁处去了。”子玖见说,先笑起来说:“好好!多日没吃花酒了。”因向那馆役说:“你去回总理,晚上我们都去。”那馆役自去了。伯雍因问子玖说:“歆仁还逛窑子吗?”子玖说:“现在当议员的,哪个不逛窑子?八大胡同,简直指着他们活着。照我这样五吊钱喊一个铺,两块钱住一夜,真是无聊已极。不承想还得个登徒子的徽号。照人家一两台花酒,便是一百多块钱,人倒说他不是色鬼。我倒想那样,没钱!”既而又向伯雍说:“还不错。他还看得起你,居然还请你吃一台花酒。”伯雍说:“别管为谁,我们晚上倒得看他的贵相知,或者是很不错的。”子玖说:“我们早看见过了,还是清倌,倒是纯粹北京人,名字叫什么桂花呀?大概叫桂花。十五六岁,好打好闹,还能唱两句二黄。歆仁自从挑上她,差不多天天去,牌哩酒哩,不知捧了多少次。这回利用你新加入本社,又做这一回场面,将来他一定把她讨出来。”伯雍说:“他已有好几个孩子了,他的夫人也很贤慧的,何必还想弄人。此话未必属实。”子玖说:“你还不知道,近来他的夫人,得了一种冤孽病,总也治不好。他们的爱情,已然冷淡了。再说,现在当议员的,有两件流行品,彼此夸耀,第一是马车,第二是姬妾。那当不上议员的,看着他们如此快活,都有三个志愿。”伯雍忙问:“哪三个呢?”子玖说:“便是一车、一妾、一议员。他们见人家这样羡慕他们,也就以此三项骄人。如今歆仁,议员有了,马车有了,只短一个妾,所以每每引为憾事。他若不弄个妾,便是到在议场里,也有点相形见绌。”伯雍说:“你这话我不信,简直是骂人。”子玖说:“真的。假如你当议员,若没有马车,没有妾,大家真能不理你,说你是外行,还免不了田舍郎的呆状。他们已成了这一种风气。你不信,问他们当议员的,谁有妾?谁有马车?他们很高兴的,必屈着指头告诉你。因为他们每人都有一本统计册,没有马车和姨太太的,摈而不录。所以歆仁近来抓耳挠腮的,很为这件事发愁,他这样在桂花身上捧场,也是为得她欢心,省得为捷足者先登,不得不预为地步。论他很可以了,在议会里,虽然不是很红的角色,却能拉党,所以党魁很重视他。在经济方面,自然是不发愁的,慢说一个桂花,十七八个,也办得到。”伯雍道:“话虽如此,他的妻党,很厉害呢。恐怕这个议案,不容易通过。”子玖说:“他所以抓耳挠腮,急得要命,大概也是对于这方面不无戒心。”

伯雍和子玖正谈得热闹,忽听凤兮在旁边说道:“别瞎聊啦!正经把稿子归掇归掇,先发一点,竟等晚上由泉湘班回来再办,不知什么时候散,恐怕来不及,莫如先做点活计吧。”二人见说,皆以为然,当下不谈天了,忙着去办稿子。晚上,少卿和若士也来了,帮着把稿子发了一大半。六点来钟,他们一齐出了门,雇上车,飞奔到泉湘班。这班子是北班中数一数二的。他们到了院中,只听跑厅的吆喝了一声,随即过来一龟奴,把他五人截住说:“诸位老爷,恕眼拙,有熟人提一声,现在没有闲屋子了。”

大凡在窑子里得着一个资格,教全院姑娘都认识你,一切跑厅龟奴和掌班的都恭维你,不是称为某大人某老爷,就是某大爷某少爷,或是几爷,都煞是不容易呢。第一得有金钱,第二得有工夫。金钱的魔力最大,能教人脑袋上镌着字一般,使那些龟奴一见,就能认识。再加上工夫,一天也不缺席,那些龟奴比认他们家祖坟还省事呢。若是这两件不及,也就不必逛了。窑子中人的势利眼,比哪界都厉害,你若不常去,或者透点寒酸,他们明明知道你招呼过哪个姑娘,他能硬不认得你,不是问你有熟人没有,就说没屋子,要不就往柜房让你,甚至教你在院中站半天,没一个人招待。若遇见有几帮阔客,在此打牌吃酒,姑娘也忘其所以了,龟奴更是兴高采烈,简直不愿有普通客人来,不过不好关门就是了。这时若有不识趣的客人,一心要访他贵相知,火着心,同着朋友去了,谁知他认识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陪着阔客打牌吃酒呢。忽然你来了,姑娘也不愿意,跑厅的也不奈烦,把你们往冷屋子里一装,半点钟姑娘也不过来一趟。相形之下,有多们难以为情。虽然浇一脑袋冰水,还得掏一块钱,这一块钱的来历,先不必说,这肚子肮脏气应当怎受呢!作书的既没钱,又没工夫,多少也受过点这样的气,恍然大悟了,所以久已不敢作此想。至于现在好逛诸君,脸子是脸子,钱是钱,工夫是工夫,当然不能挨掩的,还请照旧去。别忘了说书,言归正传吧。

那跑厅的上前一拦子玖五人,致使五人好生不愿意。虽然在这里不认识姑娘,也有跟白歆仁来过的,怎就忘了呢?方要与他发作,可巧歆仁的那个管家大人,正由里院过来,一见子玖四人,便说:“那是白大人请来的客。”跑厅的见说,满脸赔笑道:“恕眼拙。”当下把四人引到后院桂花的屋子。只见三间较宽大的屋子,隔作两明一暗,桌椅床帐等项,都是临记洋行的舶来品,一见便透出红姑娘的气派来,却不知是谁给置的。或者是歆仁所赠,因为他二人关系密了,别人也不便再花冤钱。此时白歆仁还没有来,只把他的亲随派来,招待客人。这时屋内已然有几位客,气度都很骄矜的,可是一见桂花,五官便都挪位了,这个拉,那个跑,闹个不休。伯雍一见他们,都是国民代表、参众两院的议员,因为他们胸前都悬着金光灿烂的议员徽章。他们所以似乎有挺大的气度,异乎寻常的样子,也就因为他们胸前有这点东西。

伯雍五人,和那几位贵宾,彼此通了名姓。再看那桂花时,还是雏妓打扮,头上梳着极玲珑的两个抓髻,戴了满头的花儿,身上穿着花缎旗袍。因为身量矮一点,还穿着旗装的厚底鞋。眉目之间,生得倒很秀媚的。跟她的娘姨,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一张白瘦脸儿,微有几个麻子,虽然有了年纪,却仍带点少年时的风韵。她头上梳着一个小小的苏州髻,戴着一头黄簪子,穿着青缎半大夹袄,青缎中衣,脚下月白袜子,也穿一双七分底旗式青缎坤鞋,腕子上戴着极粗的金镯,指头上戴着五六个戒指,说话时飞眉使目,很有些满足的样子,人都管她叫老黄,桂花呼她作阿姨。她倒是桂花的亲姨,只见她在桂花身上很留神的,桂花天真烂缦,对于诸客,倒是一视同仁,没有差别的待遇。可是老黄,偏要叫她有分别,桂花若跟胸前没有徽章的来宾嬉戏时,老黄必然呵止他,说:“别闹了!这么大了,老不会安静一会儿。”可是桂花一会儿又去跟戴徽章的老爷们去闹,撒娇撒痴的,教背着,教抱着,老黄便不拦她,还在一旁跟着凑趣儿。伯雍在旁边冷静观察,这妇人的肺肝,什么颜色都看见了。

老黄和桂花的母亲是亲姊妹,她的丈夫是街上无正业的一个光棍儿,桂花的母亲,嫁的倒是一个旗下当差的,生了桂花一个闺女。革命以后,桂花的父亲死了,家里日月,本来不富裕,自丈夫去世,更是柴米无着了。娘儿两个,天天在穷愁里活着。一日黄氏走来,帮助她娘儿俩一些柴米,她们娘儿俩很感激的。黄氏因和她姐姐说:“姐姐!你们娘儿俩老这样,也不是个了手,怎的也须想个长策。”桂花的娘说:“我一个妇人,能做什么!天天想主意,也想不出个善法,除了我给人家使唤着去,又有这个坠头街,累着我的身子,一步也动不得。要不你把你外甥女儿带了去,暂且在你家住着,腾出我的身子,给人佣工。每月她的食费,我自己拿,就求你看管她,不至出什么毛病,我便感激你。”黄氏一听,大不以为然说:“你给人家佣工,每月能挣几个钱!现放着有个宝贝,可惜你不知道使用,成天抱着烙饼挨饿,你够多愚呀!”此时桂花正在一边剪纸人玩,忽听她姨说她们家有宝贝,便从旁插言一说:“姨呀!我们家哪里有宝贝?我怎不知道哇。”黄氏说:“傻鸦头,你懂得什么!快外头玩去吧。”桂花见说,果然找邻居的小孩子玩去了。

此时黄氏见桂花出去了,便往前凑了一凑,向桂花的娘说:“傻姐姐,你看桂花出落得渐渐是个大姑娘了,吃香喝辣的,就在她身上。”桂花的娘见说,惊道:“你这话我不明白。她一个小孩子,每日只知贪玩,虽然十四五了,一点好歹也不知!我正愁她这么大了,不能分我一点忧,还指望她养活我吗?将来有对式的,给她找个婆家了,我这段心愿,也就是了。”黄氏见说,笑道:“我说你傻,你真傻透了!你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时候?如今是民国了,你别想咔嘣硬正地当你那分穷旗人了。如今是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有钱的忘八,都能大三辈,有人管他叫老祖宗。你看!隆裕皇太后,若在好年头,老不是老祖宗么?如今谁还理她!那窑子里的女掌班,差不多都是老祖宗了。当妓女的,竟敢起名叫龙玉,暗合隆裕二字的声音,听说是个议员替这妓女起的,寓着革命的意思。如今什么事都大翻个儿了,窑子里的生意,好不兴旺呢!好几百议员,天天都在窑子里议事,窑子便是他们的家,我看着别提多眼馋了!”桂花的娘听了这些话,更是惊讶得了不得,说:“妹妹!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不瞒你说,这些话我听着都新鲜,照你这样说,将来天地都要掉换了?”黄氏说:“那指不定。马粪堆还有发迹的时候呢!你天天老在家里活挨饿,外头的事,你知道什么!现在八大胡同,了不得了,热闹得挤也挤不动。”桂花的娘又不明白了,忙问道:“哪儿有这么一个八大胡同?是不是石大人胡同呀,那里也不见得热闹。”黄氏见说,倒好笑起来,说:“你真是不出门的压炕头子货!连八大胡同都不知道。那里就是花界。你知道前门外的窑子呀,就都在那里。”桂花的娘说:“买卖人所居的地方呀?”黄氏说:“对啦!那里了不得了,大洋钱天天往那里飞,差不多都成了金山银山,比皇宫内院还阔呢。咱们何不到那里头享几年福,也能做个老祖宗呢!”桂花的娘说:“那个地方,虽然有钱,岂是咱们所去的地方。”黄氏说:“我说你没忘你的穷根。再也不错,怎见那里就不许咱们去呢?”桂花的娘说:“咱们究竟是皇上家的世仆。当差根本人家,虽然受穷,廉耻不可不顾。”黄氏见说,把脸一沉,透着有点生气,咬一咬牙,指了桂花的娘一下,说:“你呀你呀!可要把我怄死。我问你,锅里能煮廉耻吗?身上能穿廉耻吗?什么都是假的,饿是真的!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先得治饿。你知道我的来意么?我实在不忍你们娘儿俩,这样无着落的,指引你们一条明路,日后发了财,我也好沾点光。谁知你还是这样不开通!别想再当旗人了。你只把桂花交给我,管保你坐在家里充老太太,使奴唤婢的。”桂花的娘道:“听你之言,敢么要教桂花下窑子去?”黄氏说:“谁说不是。除非如此,你们娘儿俩没有活路。”桂花的娘道:“孩子太小,我不忍教她操皮肉生涯。”黄氏说:“我说你什么都不懂,果是什么都不懂。你当一下窑子,便得留客呢?有一种叫清倌,光卖盘子,不留住客,于身体一点关系没有。就拿桂花这个小模样,收拾起来,焉能不招人稀罕!保管下车就红。不用说别的客,就是现在的议员,就够应酬的了。他们都是拿钱不当钱的,混他二三年,弄万八千,桂花依然是个黄花女儿。假如有对式的,未尝不可教桂花跟了人家去。清倌的价值更贵,至少也得三四千块钱。你没看见呢,议员逛窑子,跟疯了一样,他们都惦念娶个小老婆。自要人才出众,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机会不可错过呢。等桂花得了地位,在他们老爷跟前,说什么不成?你那时不知要怎样享福呢。恐怕到了那时,你就不认得你这妹妹了。”一席话,说得桂花的娘,有点忘其所以了,仿佛后来的富贵,一一摆在面前,迷惘了半天,才和黄氏说:“听你之言,也有道理。如今我左思右想,除此亦无良策。但是孩子太小,我们不过为图糊口,不得已而操此业。我但嘱你一句话,我的孩子,可不能叫她留住客!挣几个钱,还是给她找婆婆家要紧。”黄氏说:“这话还用你说!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一样?我哪能卖她的皮肉养家肥己呢!不过那里遍地是钱,不借重外甥女儿的鼎力,是拿不来的。只当我们使了一个美人计,发点财,也就不干了。”

当下姊妹两个商定,桂花的娘本来是外行,一应手续,都托黄氏代理。坐了一会儿,黄氏高高兴兴地辞去。回到家中,跟她男人一提,说:“已然说降了。只是搭哪一个班子呢?你也该与你那群忘八蛋、三孙子、人牙子、皮条匠、鸡毛蒜皮把兄弟,说一说,总得先使几百块钱押账,给桂花置几件衣裳、首饰,剩下的给孩子的姨大大做用度,她好放心。桂花是我姐姐的闺女,你别以为是拐来的,你也须拿出点良心,替我尽尽心,办妥当一点!”一片话数落得她丈夫老王跟大头蚊子一样,连说“我去我去”。没有几日,六百块钱的押账使下来了,黄氏替桂花做了几套衣裳,买了点首饰,装扮起来,不啻神仙中人,剩下几十块钱,给桂花的娘留着度日。从此黄氏便将桂花带到泉湘班,上捐营业,孩子既有人缘,老黄又长于应酬,没有几天,便成了泉湘班一根台柱。

歆仁招呼了桂花,每天总要破工夫去一荡。无论他怎样忙,心里总没忘过桂花。在议员里头,虽然有许多是桂花的客,他们已然是有了姨太太的,虽然这种东西不厌其多,可是在议员的地位,有一个姨太太,也足以自豪了,等到弄到国务员地位,再实行多多益善主义。他们皆因歆仁现在尚有向隅之叹,又见他在桂花身上这样尽心,知他必然有意了,所以都声明替他帮忙,谁也不许秘密进行,所以此时桂花,虽然没有脱籍,大家都拿她当歆仁的记名姨太太,差不多在参众两院声明保留案了。在桂花自己,天真烂缦,可是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她姨娘黄氏,已然看明白了,知道歆仁将来一定会领出桂花的,所以在歆仁身上,特别地留意。这次请客,要说歆仁不是为伯雍,也未免冤枉他,可是骨子里面还多一半为桂花,因为窑子里的姑娘,虚荣心比什么人都厉害,要是没人捧场,牌呀酒的乱闹一气,这个妓女,无论色艺多好,便不敢居个红字。有牌有酒的姑娘,便是无盐、嫫母,也就把架子摆得老高,仿佛一个院子都装不下她。那些无人捧的姑娘,也就不敢与她颉颃,小心儿里暗暗叫苦,埋怨她的客,都是些穷酸措大便了。

这时只见有许多同院姑娘,都搭讪着到桂花屋里来看,一个个都现出一种羡慕和嫉妒的颜色。这时便听院内一阵呼喊,那个跑厅的也说白总理诸位到,这个跑厅的也说白总理诸位到。老黄见说,赶紧往外迎接,桂花也笑着跑出去说:“你们都来了。”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狼顾鹄声的人,年约三十来岁,微有几根黄胡子,上前把桂花搂住,连着就去亲嘴说:“乖乖!几天没见你,更出息了。”歆仁在旁边看着,心里想是十分不快,却也无可如何。桂花在那人腕里,支掌半天,才挣脱出去,鼓着小腮帮子说:“我们不愿跟八爷闹!动不动挺臭的嘴就跟人要乖乖,什么毛病!”那人见桂花奚落他,张着两手,要去抓他,吓得桂花“呀”的一声,如燕雀避鹰鹯一般跑去了,惹得大家一阵好笑,连忙往堂屋里让。一时连主带宾,有十几位了,说话的口音,哪一省都有,真所谓南腔北调,聚合一堂,吵吵嚷嚷,闹成一团。除了议员,便是各报的大总理。歆仁因问他那长随说:“谁还没来?去催请催请。”长随说:“二爷不来了,三爷到别处有一局,胡总理、王总理都有电话谢谢。”歆仁说:“除了他们,大概都齐了,你分付他们摆吧。”一声下去,龟奴四应。当下在堂屋里摆下两张大圆桌面,只听那个要笔,那个要纸片,纷纷写起传局条子来。歆仁说:“你们别忙。谁叫谁,我给你们写。”当下他一人代办,写了二十来张条子,有一个人叫两个姑娘的,不认识人的由歆仁推荐,写个借局,都写完了。歆仁笑着问伯雍说:“你也得叫一个。”伯雍说:“我一个人也不认得,算了吧。已然够热闹的了,我只做个观花人便了,生拉硬扯的,勉强叫了来,她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她,也没什么趣味。算了吧。”歆仁说:“不行!一定得叫一个。”别人也说:“大家都叫,你凭什么不叫!不认得人,我们给你借。”只见歆仁摇着笔,笑了半天,回头跟大家说:“把秀卿给伯雍叫来怎样?”大家拍手大笑,都说“好极”。于是把条子写齐,教人分头去叫。这里纷纷摆台,在伯雍心里,十分纳闷:“怎么他们给我借条子,非常地喜欢呢?这秀卿不知是什么人?他们这回,一定拿我取笑了。”

这时台面摆好了,大家纷纷入座。不一时,所叫条子,陆续都来了,有肥有瘦,有高有矮,有南有北,一个个虽具几分姿色,不过仗着一身衣裳,满脸脂粉,堆成一个人,勉强只说是粉白黛绿罢了。她们一个个,都挨着叫局本人坐下。伯雍暗道:“这里头一定有个秀卿。”谁知都坐下之后,却没有。别人都说:“秀卿怎还不来!这个东西,可恶极了,软硬她都不吃,动不动就给人难堪。这时候了,她还不来。”伯雍说:“她既不来,不如辞了她。何必为她一人,致令举座不欢呢?”歆仁说:“你不知道,她也不是摆架子,简直有点怪脾气,谁招呼她,也不能合式。今天给你借了来,或者她能看得上眼。”伯雍说:“你这是何苦!你们都摆布不了她,她看我是个呆子,更不爱理了。你们不是跟她玩笑,简直跟我过不去。”歆仁说:“不能!她若犯狗食,今天咱们群起而攻。”这时已然吃了几巡酒,那些乍出茅庐的妓女,都要献献她们的能耐,叫师傅拉胡琴,一个一个地赛唱她们的二黄。在众声欢动之中,只见进来一个姑娘,穿着一身布衣,脑袋上也没有多余装饰品,年纪差不多二十多岁了,两只天足,亭亭的身材,面皮倒很白皙的,不过隐隐地仿佛有点烟气,但是眉目之间,有些英爽冰霜之意,一看便是个不老实的人。这时大家见了她,都说:“欢迎欢迎!只是来晚了,该罚的!”那姑娘说:“我认罚。但是你们谁叫的我?”歆仁一笑说:“我的朋友宁先生,要借你一个条子。”说着把伯雍一指,这时伯雍已然不安起来,暗道:“她就是秀卿,已然是个老妓。假如她若把我冷淡起来,实在不好看。”暗暗地把歆仁好骂:“没有拿朋友开心的。”别人也都把眼睛送到秀卿身上,看她做何举动。

只见秀卿把伯雍看了一眼,半晌说道:“是位老实先生。”说着竟走到伯雍身旁坐下了。伯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大家见秀卿竟挨着伯雍坐下,都很奇怪的,那獐头鼠目的老爷,笑嘻嘻地和秀卿说:“你今天是怎么啦?向常不喜欢挨着老爷坐着,今天怎会挨着他去坐?你留点神,他身旁有锥子,看扎你一下子。”秀卿说:“我爱挨着人家坐着,你管得了吗?你大概被锥子扎怕了,替我瞎操心做什么!”又有一个人说:“宁先生是一身布衣,秀卿也喜欢穿布衣,穿布衣的当然要挨着穿布衣的。”秀卿见说,立着眉毛,向那人道:“穿布衣裳憨蠢吗?包子好不在褶儿上,你们倒都穿着绸缎呢,一般也见不出什么好骨头肉来!”那獐头鼠目的人,见秀卿还出来的话非常厉害,便说道:“不得了,她又该骂人了!我今天要跟你豁拳,非把你灌醉了不可。”秀卿说:“你先打个通关,完了我跟你豁。”歆仁在一旁非常赞成,那人也最爱豁拳,当下挽了挽袖子,挨家儿豁起来,不一会儿应当与伯雍豁了。秀卿说:“你跟他豁,我替你喝酒。”歆仁听见这话,笑着向秀卿说:“你这人究竟是怎回事?怎么才见面,你就在人家身上这样上劲,教我们怪疑心的。”秀卿说:“这有什么可疑惑的!我由心里头愿意替他喝酒么,你不会教你们桂花替你喝吗?”这时桂花在旁边斜着眼睛向秀卿说:“秀卿姐,我可没得罪你,你不知我不会喝酒吗!出这坏道儿做什么。”秀卿说:“没跟你说,小鸦头片子!”那獐头鼠目的人,这时在那里直用力,不住把拳头挥上挥下地说:“不管谁喝酒,反正你们俩人有喝的就行。”秀卿在伯雍旁边,也极力鼓舞说:“跟他豁!他是屎拳,不过瞎喊便了。”伯雍平日也很会豁拳的,不过今日要在秀卿面前做个脸,未免有点心慌,连豁三拳,都输了。伯雍把脸微微一红,只见秀卿把伯雍瞪了一眼说:“看着你很老实的,心里也够斗!你知道我替你喝酒,怎么一拳不赢呢?”伯雍说:“不是成心。你若不信时,我陪你喝三杯。”秀卿说:“算了吧!卖一个饶一个做什么!我不服气,跟老八先豁三拳。”因向那人说:“老八!我们老爷输给你三拳,我要替他挡一挡,你敢豁吗?”八爷说:“谁还怕你!来来来,不把你打回去,你也不知八老爷的厉害!”

这时伯雍也和秀卿说:“你这向要输了,我也替你喝。”秀卿说:“你先别盼输,放心吧,这回用不着咱们喝酒了。”说声到,二人便豁起来,一转眼间,秀卿连胜三拳,举座都鼓掌喝起彩来,伯雍心里尤为痛快。八老爷连输三拳,未免有点上火,硬说秀卿都是等拳,执意不喝酒。秀卿说:“你不喝,我提着耳朵灌你!”大家也都说:“你明明输了,凭什么不喝!喝了再说。”八老爷没法子,吃药一般,把三杯酒都喝了,接着又跟别人豁,互有胜负。一个通关完了,八老爷终不肯与秀卿罢休,还要与秀卿豁。秀卿说:“你要豁,咱们换大杯,这一点的小酒杯,有什么意思!”八爷说:“好!”当时换个大杯,两人一对拳,豁起来。秀卿的拳,虽然好,也有时输,端起杯来便一饮而尽。伯雍在旁边看着,暗暗替她叫苦。可是秀卿犹如无事人一般,再看那八老爷时,小脸儿红得跟猴儿屁股一样了,舌头根子也短啦,眼见就要往桌子底下钻,还在那里叫阵。幸亏大家怕他醉倒了,极力劝止,方才罢了。这时叫来的条子,渐渐地都去了,来宾也有去的了,只有秀卿,还不曾去。不一时,饭都吃完了,她却拉着伯雍,问长问短,既而又问:“你今天有工夫吗?可以到我那里坐一坐。”伯雍说:“晚上还得办稿子呢。”秀卿说:“你没工夫,就不便去了。”歆仁诸人,至此更以为奇怪了,大概秀卿总没有过这样的态度,所以引起大家的注意。此时歆仁因向秀卿说:“你若喜欢他,我放他一晚上假,教他跟了你去。”秀卿说:“不必。他自有职务,你能天天老放他假吗?”因又向伯雍说:“每日事务办完,愿意出来,不妨到我那里坐坐。”说着自去了。

秀卿去后,这里大家却哄起伯雍来,有说他艳福不浅的,有说他年貌占便宜的,有说秀卿自命不凡、矫情立异的。伯雍也不管他们,不过对于秀卿萍水的知遇,不能不动点情感。这时天不早了,伯雍和子玖、凤兮诸人,谢了歆仁,一同回去发稿子。这里歆仁不免要和他几个切要朋友,在桂花的寝室里,略事休息。老黄忙着去泡好茶,一切账,教长随向柜上去开付,连酒席带车饭钱,共享了一百余元。一个小编辑两三个月的薪水,八口之家的用度,在灯红酒绿,鬓影钗光里头,没有了。千金买笑,一饮万钱,原是大丈夫的本色,寒贱鄙夫、悭吝下士,当然是不足语此,可是天下事,都有个缓急先后,到了仁至义尽的时候,挥霍亦可,俭朴亦可。不过民国以来,有好多事,不但去仁义太远,并且有许多不足挂于齿颊的,自己以为很豪了,殊不知每每为识者齿冷的。有好多人,因为一时的机会,地位也有了,收入也多了,似乎可以行一点有人味儿的事,谁知却不然的,他们有钱买房子,有钱买马车,有钱置姨太太,花天酒地,真敢挥霍一下子,表面上透着豪华极了,可是对于他的苦朋友,却另有一根肠子去看待。

现在少微得意点的人,他们都不教他们的孩子上学堂,多一半要请个家庭讲师,不用说,当老师的自然是他们的朋友占多一半,一个人若给人家占了西席,他的境遇,也就不问可知了。当东家的,应当如何优待,才算尽了朋友本分?何况人家当老师的,也不是白吃饭白拿钱,谁知他们的办法,真有令人击节惊叹的。他们不但每月一文不出,而且还雇着顶好的老师,教育他的子女。他们使的是什么法子呢?却先跟一个没事的苦朋友去说:“我看你太困难了,我打算在部里或参众两院,给你寻一个三四十块钱挂名的差使,但是你得应我一个条件,得在家里教我的子女念书。”你们看,这种雇老师的办法,有多么聪明!欲不应他吧,现在正饿着,便是自己能挨饿,家里的老婆孩儿,也不答应。可是一应承他,却是挣一分钱,担着两副责任。没法子!为治饿起见,就得应他,可是从此人格损失,一辈子便是活奴隶了。假如他们自己拿钱雇,也不过是二三十块钱。你若嫌少,他们便有话说:“当初雇个举人,才四两。进士也不过八两。如今白花花二三十块钱拿出去了,穷酸还不满意吗!”他们也不替人家想想,如今生活程度是怎样?八口之家,租房、吃饭、子女教育费以及衣履等项,一个月得多少钱!他们老不忘当初雇个举人只不过四两,他也不想当初是怎样生活!东宾之间,是怎个相得!学生出息之后,对待老师是怎个恩情!哪里照他们用种种机诈,骗取人的智慧呢。家庭讲师既这样,那报馆的编辑更可怜了,一个个俾昼作夜,弄得跟鬼一般,到了月终,连三十块交通票都舍不得给人家,不是说人家不卖力气,就是说人家懒,一般的肉体,谁肯牺牲身家性命,白给人家做机器呢。可是他们不是花天,便是酒地,念书的只为依人作嫁,为一个贫字所误,直不如当姨太太的一双鞋值得多。文人要打算吐气,便是海枯石烂,也没有指望了。

不言歆仁诸人在桂花屋里厮混,却说伯雍和子玖诸人,回到报馆,忙着把稿子发完,凑在一起,说些闲话。子玖提倡去看秀卿,因向伯雍说:“你不去上个盘子?她今天在席上,特意跟你要好,你若不去,未免有负她的美意。”伯雍说:“我今天不去了。实对你说,这样闹法,我实在来不及,我得睡觉了。自从我到了报馆,与我的习惯是大相反,这两天了,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若不睡觉,恐怕要生病。你们要出去只管去吧,过两天我再奉陪。”子玖说:“你大概是没钱,不妨到账房去借。”伯雍说:“钱倒有两块。便是没钱,我刚到报馆没有两天,便去借,未免不好看。我委实乏了,得睡觉了。”子玖说:“既是这样,你睡吧!不过秀卿很巴结你,你不去圆个面子,未免太差。”伯雍说:“她若想巴结我,她真是可怜的人了。我在她身上,能尽什么义务!你们别看她今天晚上对我不错,或者因她脾气古怪,故意矫情。我就不信如今的妓女,放着应时当令的议员不巴结,反倒垂青一个寒士的。不用说没有,便是有一个,她不久也就要到南下洼去了。”子玖说:“你这人原来也是怪人。你管她怎样,她既喜欢你,你就去,等不喜欢时再说,岂不是因时制宜的老法子?何必替她想到后来呢。若必想想自己,想想人家,这窑子也就不必逛了。”伯雍说:“我就爱这样,所以我逛一回窑子,反倒着一回烦恼。”这时凤兮在旁边说:“这样看来,伯雍倒是有情的人。有情的人,可以不必逛了,不误人,也误自己。子玖!你不是要看你那个人去吗?我陪你去,教伯雍睡吧。等他把咱们的恶习惯养好了,再约他出去不迟。”子玖说:“伯雍有这么好机会,他不去,真教我怪不痛快的。”说着他二人去了。

少卿和若士早已走了,伯雍又到吕子仙屋里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躺下了,可是脑海里有诸种思潮,一起一伏的,没个静止。方才的花酒局面,一色一色的,都攻了上来,仿佛那些议员、那些报馆总理、那些妓女、那些娘姨、那些琴师、那些跑厅,一个一个,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直转。他并不是羡慕。他对于这些人,很是怀疑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一桩事。他暗道:“歆仁花了一百多块钱,请了两台酒,说是为我,也许我刚到报馆,应当有这场接待,但是我在那桌面上,也不觉得怎样体面。桂花、老黄和许多龟奴、许多妓女,也不知道我是谁,不过仗着一百多块钱的面子,热闹两点钟散了。或者他们以为这两点钟,便是人生极大的意义,是一件不可免的要务,那我就不大明白了。再说假如是为我,在那两点钟里,把人热得要死。在我这间寝室里,又冷得令人不欲生。霉湿的屋子、渗漏晕成的画壁、油污不堪的桌椅、暗淡无光的电灯,我睡在这屋子里,哪一件配吃两台花酒?可是有人说,是为我花的一百多元钱。不问其是不醉翁之意,便千真万真,实在为我,他这一冷一热的待遇,也未免令人过于难堪了。或者这真是他们一种诚意,在我看来,此种闹法,适足证明中国人不调节的生活便了,说不到豪华,言不到酬应。”

一会儿他又想到秀卿那边去了。他不解秀卿是怎样一个人,既然当了妓女,不去甜甜蜜蜜地媚人,花花哨哨地打扮,做出这玩世不恭的样子,岂不是与妓业背道而驰吗?她大概有点精神病,有父母的遗传,虽然做了这样不幸的营生,她到底不能改她的脾性。哪天我倒得去看看她,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时他又把秀卿抛开了。他又想起子玖和凤兮的举动来,看他们那样子,收入也像没有多少,天天完了事,怎么连歇一歇都不歇,跟着就往外跑,就说逛二等茶室,每晚走一趟,也得块八角的,他们这样不辞劳苦,不是每月白赔精神,竟给无用益的干了么?他们的铺盖油污破烂,都没法收拾了。为什么不省几个钱,买一床被呢?反倒有钱胡逛。这不是跟歆仁的办法一样了吗?歆仁有钱吃花酒,可没钱修饰编辑部。子玖他们以钱而论,当然没有歆仁那样多,但是自己睡觉的被褥,也要干净一点,怎就没有这一点的支出呢?他在床上躺着,越想他们的行事,越是冲突矛盾,简直是错误到极点了。可是在他们决不以为这是错误,他们似乎都以为是应当这样。在歆仁呢,自要把他那边的屋子,另一个世界,收拾得干干净净,装饰得华华丽丽,便算达到他不枉为人的目的。闷了时,到桂花那里玩玩,就算他人生伟大的作为、得意的表现。至于编辑部这边,便是弄得和猪圈一般,似乎跟他也没有关系。因为这边都是雇来的人,劳工的工厂,没有装饰洁净的必要。他那边是资本家的客厅,当然要特别地讲究,但是他一肚子资本主义的人,固然可以那样,至于子玖,没有不把自己睡觉所在弄干净了,反倒竟逛窑子的,那真是不可解的事了。

伯雍这个那个的,胡想半夜,好容易睡着了。他这一睡,再不能照前天那样早起了,差不多有十二点多钟才起来。他看看日影,暗道完了,他从此与那宝贵的晨光,将要见不着面了。这里都是晚起的人,断不能容他一人早起。没有一会儿,子玖和凤兮也起来了,他们见伯雍他似才起来,两只眼睛还蒙眬着。凤兮便和他笑道:“有点意思了,你怎么也不早起上陶然亭去啦?”伯雍说:“我没有那么大精神了,睡得晚,当然不能起早。”凤兮说:“往后还要起得晚呢!只是我们得了一个同志,北京又丧失了一个好青年,可惜得很。”伯雍说:“没什么可惜的,人没经过的社会,我也须历练历练。”

第三章

他三人盥沐以后,天有一点多钟了,便叫馆役开饭。吃完了,商量着到哪里玩玩。伯雍说:“忙了这几天,也没听一次戏,我想听戏去。”子玖说:“既是要听戏,何妨看看白牡丹去。那里有许多朋友,天天为他包桌子,捧得不得了。你若加入他们那个团体,他们一定欢迎。”伯雍说:“自从那日在陶然亭我见了牡丹一面,总想看看他的技艺,咱们就去吧!”说话之间,换了衣裳,出了门,安步当车地去了。穿街越巷,不大工夫,到了王广福斜街的民乐园。这里本是山西朋友一个公共会馆,里面有个戏楼,年代大概很久了,民国以后,才租给梨园,开锣演戏。此时正是正乐科班在此演唱。若论这个班子,却不十分完全,不过财主是很有钱的。他是前清一个大内监李莲英的侄子,拿钱起了这样一个班子,不过给管事的和教员多添几处房子,于班子打得并不见怎样,只有一个唱正旦的尚小云,唱武生的王三黑,还能敷衍。其余没什么可造就的人。本班角色,既然不够,不得不请外搭班,白牡丹便是外搭班的一个人。

他们到了园子里面,场上正演《荷珠配》,都是本班的孩子,演得十分热闹。这时那几位捧牡丹的先生们,已然看见子玖,便点首招他往前去。他们拥挤了半天,才到前面,只见那几位,都是极洒落的青年,还有两位衣装朴雅的先生。子玖一一给伯雍介绍了,一位是陇西公子,一位是古越少年,一位是沛上逸民,一位是东山游客。彼此落座之后,免不了一番久仰的话,照旧静坐听戏。这时《荷珠配》已然收场了,下面应当是白牡丹的《小放牛》。他们有摩拳的,预备鼓掌的,有润喉的,预备叫好的。少时去牧童的先上场了,伯雍看时,便是那个三秃子。既而绣帘揭处,牡丹上场,他的秀目、他的长眉、他的纤腰、他的凤翘,哪里像个男孩?便是极时髦的坤角,也无此扮相,好声早已起于四座。这出戏,虽然唱小曲,犹具古时歌舞之遗意。只见牡丹载歌载舞,惊鸿游龙,不足方其翩宛;穿花蛱蝶,不足比其轻盈。伯雍至此,亦不得不鼓掌击节,连连说好,暗道:“他的本来面目,虽然很清俊的,若比起他的化装来——彼犹浊世佳公子,此已天上跨凤仙了!这样的孩子,是舞台的钱树,也是人间的祸水,将来不知颠倒多少众生,他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不一会儿,《小放牛》演完,下面是小云的《别宫》。大轴是八岁红的《金钱豹》。

他们看完了戏,约会到报馆去吃饭。回到报馆,伯雍取出一块钱,教厨子添几个茶,吃完了饭,大家商议怎样捧白牡丹,必得与梅党并驾齐驱,才能有趣。再有一节,便是如何到他家里去一荡,看看他家情形,他们好积极进行,将来有堂会戏时,他们也能替他介绍。若不见面,如有这样的事,跟谁说去呢?子玖说:“若要到牡丹家里去,可以先教伯雍去一趟,皆因他二人已然见过面了。”古越少年见说,便一把拉住伯雍说:“怎么你在哪里见过他了?我们捧了他多少日子,也没与他谋一面。你倒先遇见他,只是你们谈话没有?”伯雍见问,便把那日起早,如何在陶然亭遇见牡丹的话说了一遍。古越少年说:“你真有幸福!这也是你起早的好处,今天我们公举你做代表,先到牡丹家里探望一下,看看他家里情形如何,有几间屋子?能容得几个人?假如我们都去了,他家没那大地方,拒绝也不好,招待也不好,不是教他们为难!所以先请你去一趟,就说我们有一个团体,打算捧捧牡丹,问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可别疑惑我们有别的意思,我们不过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以他为名,做个诗社文会便了。假如笔墨有墨,能把他的声价抬高起来,也不枉赏识他一番。”伯雍说:“你们大家有这样美意,我想他们欢迎不暇,哪有个不愿意的?只是这个使命,也很重要的,我一个人不愿意去。你们要知道,将来要结社呢,牡丹便是社长,结党呢,他便是党魁。咱们虽然比不起人家政党,有好些党纲党规的,也不可以不慎重。咱们是初会,牡丹你们已然捧了多少日子,我为免除嫌疑,请你们里面哪一位随我同去一荡,好明明真相。”古越少年见说,笑道:“伯翁!看你很老实的,敢则还富于心计呢!”伯雍说:“不然。这样的事,不得不小心。”古越少年说:“既这样时,我们再推一位代表。”因向沛上逸民说:“你辛苦一趟吧!”沛上逸民对于牡丹最热心不过的,当下锐身愿往。

他二人便教他们在报馆等候,出门雇上车,飞奔而去。这时天已黑了,满街电灯辉煌,他们因有一个高兴的目的,在车上坐着,特别有精神。不一会儿,出了大栅栏,进了鲜鱼口,跑到东头。伯雍教车夫站住,付了车钱,因向沛上逸民说:“他们跟我说,是在这条巷内。路西向东的一个小门,我们到那里问问。”于是走入巷口,在一所大房的阴影底下,借着路灯的微光,果见有三间小房,后檐临街,东向一个拐角,随墙起了一个小门。他二人鼓着勇气,走到门前,啪啪啪把门打了几下。不一会儿听得里边有人出来了,一边走一边问说:“谁呀?”伯雍说:“你们这里是姓庞吗?”里边说:“不错。”说话时,哧的一声,门开了。借着街灯的余光,只见出来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妈妈,一张油黑脸,倒很喜相的。脑袋上的头发,半黄不黑,已然揭了顶,身穿一件蓝布衫,前襟有些油污。只见她做出笑容和蔼的样子,问伯雍二人说:“二位先生贵姓呀,是找我们的吗?”伯雍说:“我姓宁,这位姓刘。白牡丹不是你们徒弟吗?”婆子说:“是。既是找我们的,就请里边坐吧。”他二人见往里请,才把心放下来,随那婆子进去了。却是一个极窄的院子,里面有三间正房,还有一间小西厢房。婆子把他们让进堂屋,进了左手的里间,只见纸壁有几年没糊了,地下也放着几件破桌子烂板凳,炕上放一张小炕桌,随墙放着几个圆笼,大概里面装着唱戏的盔头。屋门的两旁,挂着唱戏的马鞭,还有一个布套,露着一点红髯口,大概是唱《辛安驿》用的,怕被烟尘熏坏了,所以用套子罩着。另有几个较长的布套,还有一个大竹筒子,里面大概是刀枪雉尾之类。

这时婆子恭恭敬敬的,让二人在炕上坐下,连着喊一声了头。只听磕得磕得的一阵响。随着进来一个小了头,年约十二岁,脚下还绑着寸子,所以那样响。婆子因和那了头说:“去泡茶去!你爹和你哥哥他们呢?怎还不过来,来客啦!他们没听见吗?”了头见说,磕得磕得地去了。没一会儿,白牡丹和三秃子过来了,见了伯雍二人,鞠了一躬,三秃子仍是笑眯眯的脸儿,向伯雍说:“那天咱们在陶然亭见了之后,我们又去了两趟。您怎没去?我们这里您也没来。今日怎有暇呢?”这时牡丹却不住地望着沛上逸民。伯雍说:“我们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们。”因指着沛上逸民向他们说:“你们认得这位先生么?”白牡丹见说,笑了一笑,说:“我们早就认得了,只是没说过话。”三秃子说:“他们几位天天捧我们,在戏台上已然看熟了。”伯雍说:“他们是捧你们吗?既不说话,怎会知道呢?”牡丹说:“那再看不出来得啦!前台听戏的,捧哪一个角儿,我们都知道。”此时那婆子笑着向伯雍说:“别看他们都是小孩子,可就明白着呢。一心一念的,竟盼有人捧,也是如今都改良了,唱戏的小孩子,也要报看。报上若说他们两句好话,乐得要上天。若说他们两句坏话,哭得不吃饭。他们时常跟我说,现在有几位先生,很捧场。怎的见见人家,也给他们登登报才好呢!”这时沛上逸民向那婆子说:“要登报,那不容易!”因指着伯雍说:“这位先生现在就在报馆做事。”婆子说:“可不是。我听他们说了,有一天在陶然亭去喊嗓子,说遇见一位先生,是报馆的,还在瑶台请他们喝茶。回家之后,念叨好几天。我说人家都很忙的,天天去听你们唱戏,热心捧场,就够感激的了。再求人家给作报,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又不是多大的角儿,能耐还没学好,可教人家怎样夸你们呢?我就常跟他们说,咱们现在还没到那分际,你们自管好好学能耐,将来不愁没人捧。兰芳也由你们这个时候过过,可巧就有你们几位见爱,没有什么说的,你们几位真得好好捧捧我们!”伯雍说:“我今天便是受人之托,有好几位都是很捧你们的,他们求我给你们送一个信,也打算照那些捧兰芳的先生一样,作点诗呀文的,将来还打算做一本书,把牡丹各种的相片,也印在里面。意思要跟梅党打对仗,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婆子听了,“哟”了一声说:“您这话可说远啦!这一来,不是我们的造化到了吗!哪有个不愿意呢!这是我们心里所希望的,只是不敢出口,向诸位先生去求,如今自己愿来捧我们,真是我们的福神。”说着只见她叫着白牡丹小名儿说:“词儿!你还不快谢谢他们二位呢,你这就要抖啦!”牡丹果然满脸高兴样子,向他二人各鞠一躬,他的小心眼儿里,有千万感谢的话,只是说不出来。不过用他一双秋潭一般的眼睛,望着他二人,表示一种谢意便了。这时白牡丹的师父老庞,也过来了。他大概是在他屋里换换较好的衣履,所以这半天才过来。他已有五十岁了,是个唱扫边梆子青衣的,幼时常给十三旦配戏,所以十三旦的戏,他看过不少,后来便以教戏为生。他所教的小旦戏,都很地道,全是老十三旦的规矩。大凡当儿子的,总爱述说父亲的盛德,老庞的历史,三秃子知道很多,他说他爸爸在戏班里所以不红,并非是能耐不好,实在被脾气闹坏了,最爱打架,动不动就红眼,所以人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红眼旦”。因为这个外号,所以一辈子没有混好。这个大概是实话,一个旦角,爱红眼睛,不问是怎样红法,他的运命也就可想而知了。

老庞有三个儿子,自然都吃戏饭,可惜一个成材的没有。大小子二小子,都是武行,在外县跑大棚。三秃子学了小花脸,跟牡丹配戏。白牡丹是老庞在天津时收的徒弟,如今已七八年了,还没出师,听说合同上写的不是九年便是十年。那婆子便是他的荆人,家中还有两个童养媳妇,他夫妇两个,带着三个儿子、两个媳妇、一个徒弟,可是八口之家。他两个大儿子,既然没有惊人本领,自然收入不多,不过是自挣自吃便了,三秃子也不能挣钱,方才那个小姑娘,便是第二的童养媳,不知谁家的孩子,竟来到庞家当童养媳。她家的景况,不问可知了。这孩子一边当媳妇,一边还得学戏。老庞夫妇,在她身上,很有希望呢。但是多怎才是挣钱日子,真可谓遥遥无期了。老庞虽然在科班里当一份教习,也挣不了几个钱。看光景,他一家的生活,似乎全在牡丹身上。牡丹不啻他家一棵钱树,所以衣履等项,也是牡丹比别人整齐一点。不过牡丹没有二年,便出师了。到了那时,牡丹一走,他的生活,立刻要受影响。便是不走,他也到了年龄,嗓子到万不能指了。这时老庞夫妇是很为难的,他们心里有两个打算:第一,怎的教牡丹认识两个阔人,趁他没出师,大大地敲一笔竹杠。虽然不必照梅兰芳那样有个中国银行总裁的老斗,那么送几件行头,置两件衣裳,贴补几个费用,也就不无小补了。他看见那个阔了,这个阔了的,非常眼馋。暗道:“牡丹模样,不在兰芳以下,怎就没人招呼呢?”不想牡丹的色艺,虽然不错,只是名誉太小。一班遗老捧戏子,全凭耳食,自要大家一吵嚷,说哪个孩子如今不错了,报上时不常地再有两段捧场文字,他们一定要据为己有,从此便不许别人傍边了。他们的行为,简直是强奸名誉。幸亏牡丹此时一点名儿没有,还不至深入侯门。可是老庞却耐不得了,他以为这种像姑式的营业无望了,他又没钱装饰牡丹,他只得另想别计,好替牡丹的缺。他一方物色徒弟,一方赶着教他那小童养媳,将来好有个接续。谁知近来很有一群人来捧牡丹,差不多天天要包两张桌子。他的心又动了,但是他又不知这群人是做什么的。不过见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像有钱的,他又不好自荐,请人家到他家里坐一坐。他也知道他家里没个坐处,益发不敢自献殷勤了。可巧今晚伯雍二人来了。他听了听,知是为牡丹来的,他喜欢极了,赶紧换换衣裳,也过这边来周旋。

伯雍看老庞时,黑得与他老婆一样,不过他是个细高的身量,两个深眼窝子,他老婆却是矮个儿,眯缝眼。因为他二人的黑,益显得牡丹白皙无比了。这时老庞带笑向他二人鞠了一躬,说:“多承诸位先生捧场,始终没到府上谢过!”说着便问:“泡茶去了没有?买盒烟卷来!”伯雍说:“我们喝过茶了,不用张罗。”此时老庞找了一个小凳儿坐了,大家暂时就沉默了一会儿。因为老庞不擅于辞令,他心里的话,一时却说不出,还是他老婆能言会道的,向老庞说:“难得这几位先生捧场,他们从此还要特别帮忙呢!说还要给牡丹作什么书。这一来,天下都知道了。虽然是孩子的小造化,咱们的时运,借着他们几位的洪福,也快到了!这真是一件可感激的事。”老庞见说,也做出感激的样子,不住两手互搓说:“现在唱戏,全仗有人捧,戏码也能往后排,戏份也能长一点。再说唱旦角的,更是离不了人。若论我这徒弟,倒是学得不错了,有人帮点忙,不难起来。不过我认得谁呢?向常梆子班就不值钱,不能照人家徽班的人交际宽。论我呢,虽然唱一辈子戏,不过是糊口,家计就把我累住了,哪里还能应酬人!我这三个儿子,又都不成材,所以直到如今,我的日子还挺困难的。牡丹虽然是我的徒弟,既然教他唱戏,什么行头便衣等类,也是置不起。如今唱戏,又专门讲究行头,也很困难的呢。”伯雍说:“别着急。胖子不是一口吃的。如今不是有我这几位朋友要捧你们,准得有个办法。置几件衣裳,也不算难事。不过他们几位所期望的很高,非牡丹成了名,不算完的。你们自有挣钱日子。自要有了名,戏份多挣,不用说了。便是在堂会戏里挣一百八十的,也不难。”老庞说:“那就专仗诸位鼓吹了。”此时老庞的老婆又发言了,她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仿佛想起以前的困难,因说道:“收一个徒弟,困难极了,就以牡丹而论,是我们在天津时收的,我们先生本打算不要,那时他才七岁,他的父母是东光县的人,委实穷得不得了,非把孩子认给我们不可,也是我看他们可怜,死说活说,教我们先生收下了。这时这孩子长了一身脓疖子,是我当我亲儿子一般,才把他对付活了。”此时只见牡丹把嘴噘着,脸也沉得挺整,似乎不愿他师娘说这些话,他师娘也不管他,仍续说道:“我们在他身上,费心费大了,七八年工夫,才有今日,往后若不孝顺师父,成不成?”正说着,只见进来一个人,却是戏馆子催戏的。伯雍说:“你们归掇归掇,该到馆子去了。我们坐的工夫已不小,也该走了。”说着便和沛上逸民站起来,老庞夫妇说:“再坐会儿吧,天还早呢!”伯雍说:“改天再来吧。”这时牡丹说:“回头不听戏去?我今天晚上是大轴子《翠屏山》。”伯雍说:“一定有人去听。”当下他一家把二人送在门外,很满意地说:“闲着只管来,总要多捧我才好。”二人说:“那一定。”自出巷口去了。

他二人由老庞家里出来,走到天乐园门口。只听里面锣鼓铿锵的,早已开了戏。他二人也没进去看看,雇上车,一直跑回报馆。古越少年见他们回来,笑道:“你们怎才回来?不是被花王一番圣眷,你们迷了归路不成?”伯雍说:“我们才去了多大一会儿!我就怕担嫌疑,所以请沛上逸民同了我去。不料你还说这话,以后我不敢去了。”古越少年说:“伯翁!别着急,我说的是笑话。当真他们是怎样招待你们,没有不愿意样子?”伯雍说:“他们求之不得呢!哪能不愿意。”这时子玖、凤兮都在那边办稿子,听见伯雍回来,也追到这边来问说:“怎样?”伯雍说:“那有什么难的,这是于他们有利的事,还有往外推的吗?只是他家太寒苦了,若不想个积极办法,恐怕不能成全他们。不过一样,牡丹没有二年,就满徒了,应当怎样进行?我是门外汉,而且又是措大,实在不敢赞一词。你们大家商量吧。”古越少年说:“第一当用文字的力量鼓吹,第二再说物质上的援助,其实我们大家凑几百块钱也不难,不过那一来,他不是说我们是大头,便疑我们是老斗。虽然爱他,也须教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不是嫖像姑,是要成全他做个名伶的。”沛上逸民说:“这话固然是。但我看他唱梆子戏,究竟不能上达,须得教他改二黄才好。”伯雍说:“他师父就会教梆子。”沛上逸民说:“咱们花钱替他请教习,大概一出戏有十块钱左右够了。”古越少年说:“这也是个主意,反正我们要栽培他的艺业,不是为胡乱教他们得几个外财的。”陇西公子说:“让他学二黄戏,我非常赞成。”东山游客说:“最要紧的须教他学做人,往后得了名,也别染梨园的恶习。”当下你一个主张,我一个见解,反正都是于牡丹最有利的。伯雍说:“你们别只顾说这些了!我们临来时,牡丹教我给你们带信,请你们听戏去呢。”古越少年说:“真的吗?”伯雍说:“不信,你问沛上逸民。”古越少年见说,便如中了催眠术一般,向大家道:“有话明天再说,咱们先听戏去要紧。”当下他们都穿上马褂,纷纷地去了。

这里伯雍和子玖诸人,自办报稿,十一点多钟,才完了事。子玖一定教伯雍邀他去看秀卿,说:“此时去听戏,已然晚了。你花一块钱,请我看看秀卿去。”伯雍说:“我不是舍不得钱,你既这样说时,我倒得请你。”凤兮说:“竟请他不成!我也去。”伯雍说:“那是自然,咱们三人都去。”说着换换衣裳,出门去了。伯雍说:“真个的,她在哪个班子?我还忘了。”子玖说:“我知道,你就跟我走吧。”不一会儿,他们溜达着进了石头胡同,走了不远,只见路东一个如意门儿,一盏电灯,嵌在当中,一颗大金刚石似的,非常明亮。门楣和门垛上,悬满了铜和玻璃制的牌子,饰着极漂亮的各色绸条。那门框上另有一面铜牌,镌着“宣南清吟小班”六个字。子玖向伯雍说:“你看,这个班子阔不阔,政界人来的最多,我们给它起了个别名,唤作‘议员俱乐部’。你的贵相知就在这里。”伯雍说:“你别改我,八字没见一撇,哪里说得起是相知。既是议员老爷们的俱乐部,我们当然在这里不能有相知了,不过我们也可以在此观观光,或者不至把我们挥诸门外。”说着三人相携进去,早听房门里喊了一声,却是有声无字,不知喊的是什么。进了二门,早有一个跑厅的过来问说:“三位有熟人吗?”子玖不等伯雍说话,便说招呼秀卿。跑厅见说,忙往里让,另进一个跨院,正房三间,左右各有三间厢房。只听跑厅喊了一声“秀卿姑娘”,只见秀卿由上房左手出来,一见伯雍三人,便说:“你们来了!跑厅的,给找屋子。”跑厅的见说,在东厢房里找了一间屋子,倒还清雅,连着另有一个伙家打来三条手巾,他也不知谁招呼秀卿,胡乱上了一个盘子。秀卿说:“何必上盘子,我这里不许你们坐怎的。”子玖说:“你不知道,自那日酒局上,伯雍很念叨你,你若不上他盘子,往后他不好来了。”秀卿说:“没得话。他未必念叨我,一定是你怂恿他来的。”伯雍听了,很吃惊的,没法子,只得遮饰说道:“你不要屈枉人哪!我若一定不来,谁怂恿也是不行。如今人家来了,你又说这话。你若不教我上盘子,我就走了。”秀卿说:“随你便,要走你就走,要上盘子你就上盘子吧。”说得大家一笑,既而子玖因问秀卿说:“我们总理没到这里来吗?”秀卿说:“他们一大帮,在这里闹了一阵,说上桂花那里去了。”连着她喊了一声“李妈”,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三河县式的跟妈,年约三十多岁,人倒干净。秀卿因向她说:“你倒拿烟卷来呀,也瞧瞧茶什么的!”李妈一笑说:“不是拿来了吗?”说着变戏法一般,由袖内取出一筒三炮台烟,给伯雍三人,每人点了一支。秀卿说:“你还是上那屋去吧。”此时凤兮知道她屋里有客,便说:“你若有客,自管去张罗,我们原不在乎什么客气不客气的,不过完了事,找你来谈一会儿。你若忙呢,不用管我们,我这老弟,也决不能挑你的眼。”秀卿说:“我伺候他们半天了,你们来得正好,我还可以歇一歇。他们总是一点好行止没有,不是嘴里胡说,便是动手动脚的,总以为自己是老爷,成心拿人当玩意儿,其实讨厌极了。”伯雍说:“无怪人说你脾气不好。你怎老看不起人呢?难道你没有好感情的人好吗?”秀卿说:“那里便有感情,少得很呢。”伯雍道:“照你这样说,嫖客跟妓女,究竟是怎个关系呢?若没有一点感情,那也过于无味了。”秀卿说:“虽说有滋味呢,不过是昧着良心装假便了。你们想,嫖客一进门,他们是怀着感情来的吗?打茶围的客,都要买一块钱的乐。住局的客,要买八块钱的乐。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想赚回几倍的利益才算心满意足。这样的人,怎能与他生感情呢。倒是使点假意思,他倒乐得要命。”伯雍说:“这样的人,固然不少,也有不惜金钱,不辞劳瘁,在姑娘身上献殷勤的。就以我们总理白先生说,他跟桂花能说没有感情吗?”秀卿听了,笑道:“你说的是真话吗?你以为那样就算有感情吗?”伯雍说:“我看那样似乎能得姑娘欢心。”秀卿见说,忽然把脸一沉,向伯雍说:“你头一趟来,怎拿话敲打我!我告诉你,我若喜欢那样的人,我早当了一品的姨太太了。二十多岁了,我还腆着脸混什么?不是我不愿意吗!论到感情,我可也说不上是怎回事,大概就是对心思。对心思的人,也不必交多少日子,一见面也许投缘。不对心思,天天在一炕上睡,也未必有什么感情,不过处在妓女的地位,各人有各人的办法。终归一言,是手段,不能说是情。若真用起情来,天天多少人,当妓女的还有活路吗?早都得劳病死了。”子玖此时从旁说道:“听你之言,你一定是过来人了,你从前大概得过劳病,害过想思?”秀卿说:“从前倒没有,以后不知怎样,大概得害一场劳病吧。”说到这里,只听李妈在上屋喊说:“秀卿姑娘!客要走啦。”秀卿听了,站起来说:“你们在此暂且坐一会儿,我把他们打发走了,回头上我屋坐着去。”说着,往上屋去了,只听她向那个客人说:“你们忙什么呀,天还早呢!再坐一会儿不咱?一定要走哇!慢待,明天早一点来。不然,我可罚你们。”只听那几位客人,笑呵呵地出来了。伯雍三人隔着窗户一看,四五个人,都有四五十岁了,穿得很公本,大概是哪铺子的掌柜的。这帮客走了,秀卿催着李妈把屋子收拾干净,教跑厅的把瓜碟茶壶移到本屋,打帘子让客,把伯雍三人让到秀卿本屋。这屋子较厢房宽大多了,屋内床帐、桌椅、屏条、对联等类,应有尽有,还不俗气。秀卿教跟人重新瀹茗,开了厨柜,另备四碟干果。这种办法,是手段是感情?伯雍也不明白,不过心里觉得非常安适,不觉得对于秀卿的优待,起了一种情感上的作用。他知道今晚这一块钱,绝没有这等效力,并且知道每晚一块钱,也未必买得来,然则她竟如此优待,可见不是为区区一块钱了。

第四章

伯雍三人在秀卿屋里,又坐了一点多钟,好在秀卿没有住客,还不至妨碍她的营业。外面有落灯时候,他们才回去,秀卿也不留,只说明天见吧。伯雍和子玖、凤兮,回到报馆。子玖非常羡慕伯雍,说:“我逛了十几年,也没遇见这样一个人,你是哪里长了爱人肉,为何教秀卿这样倾倒呢?”伯雍说:“我也不知。或者她过于矫情,未必是自然发动的。天下的人,因为环境的刺激,成了一种矫情性质的很多。妓女生活,更是容易受刺激。秀卿不是孩子,自然免不了神经质的作用。”子玖说:“话虽如此,究竟你得了便宜。”伯雍说:“有什么便宜可得,无故又给我添烦恼,我很怨你们呢。不如听听戏,看看白牡丹。如今凭空添了一个秀卿,人有几个心,还够用的吗?”子玖说:“若照你这样用心,真应了秀卿的话,不久便得劳病了。”三人一笑而罢,各自归寝。

伯雍于衾枕上,不免又把秀卿的性格,研究一番。次日起床,一看报,热闹了,关于白牡丹的记载,有好几条,都是前天古越少年诸人作的诗文,求子玖在报上发表的。从此他们成了一个团体,加入的人日多一日,不过多是无聊的文人,可是于白牡丹未尝无补。不第声价慢慢高了,戏份也长了许多,世家大族的堂会,也有了牡丹的戏目。伯雍乐得跟大家玩一玩,还可以把这寂寞生涯,提得有点兴趣。不过他的习惯,渐渐坏了,每天睡得晚,起得更晚。除了办稿子,不是听戏,便是到牡丹家里去。有时独自一个,也跑到秀卿那里,皆因他委实不能忘了她,所以时不常地要去。秀卿待他,只和至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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