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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12:2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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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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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三少爷的剑(下)

古龙文集·三少爷的剑(下)试读:

第二十五章 舍我其谁

大老板还在迟疑,竹叶青已赔着笑搬张椅子过去:“贵客尊姓?”

独臂人根本不理他,却伸出了四根手指。

竹叶青依旧赔笑,道:“贵客莫非还有三位朋友要来?”

独臂人道:“哼。”

竹叶青立刻又搬过三张椅子,刚摆成一排,已有两个人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了下来。

一个人不但身法轻如落叶,一张脸也像枯叶般干瘪无肉,腰带上插着根三尺长的枯竹,整个人看来都像是根枯竹。

可是他的衣着更华丽,神情更倨傲,屋子里的人无论是死是活,在他眼里看来都好像是死的。

另外一个人却是个笑口常开的胖子,一只白白胖胖的手上戴着三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戒指,指甲留得又尖又长,看起来就像是只贵妇人的手。这么样一双手当然不适于用剑,这么样一个人也不像是会轻功的样子。可是他刚才从半空中飘落时,轻功绝不比那枯竹般的老者弱。

看见这三个人,仇二已面如死灰。

门外却还有人在不停地咳嗽着,一面慢慢地走了进来,竟是个衣着破旧、弯腰驼背、满脸病容的老和尚。

看见这老和尚,仇二更面无人色,惨笑道:“好得很,想不到连你也来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道:“我不来谁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不但像是有病,而且病了很久,病得很重,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他必定极有身份,极有来历。

大老板当然也有这种眼力,他已看出这和尚很可能就是他唯一的救星。不管怎么样,出家人心肠总是不会太硬的。所以大老板居然也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赔笑道:“幸好这里不是地狱,大师既然到了这里,也就不必再受那十方苦难。”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地狱,哪里是地狱?我不来受苦,谁来受苦?”

大老板勉强笑道:“到了这里,大师还要受什么苦?”

老和尚道:“降魔也苦,杀人也苦。”

大老板道:“大师也杀人?”

老和尚道:“我不杀人谁杀人?不杀人又何必入地狱?”

大老板说不出话了。

独臂人忽然问:“你知道我是谁?”

大老板摇头。

无论谁当了他这样的大老板之后,认得的人都一定不会太多。

独臂人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像我这样只有单眼、单手、单腿的人,却能用双剑的,只怕还没有几个。”

他并没有自夸,像他这样的人江湖中很可能连第二个都找不出。唯一的一个就是江南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三的“燕子双飞”单亦飞。

大老板当然也知道这个人:“是单大侠!”

独臂人傲然道:“不错,我就是单亦飞,我也是来杀人的。”

那干瘦老者立刻接着道:“还有我柳枯竹。”

枯竹剑也是江南的名剑客,江湖十剑中,已有七个人毁在仇二剑下。

单亦飞冷冷道:“我们今天要来杀的是什么人,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

大老板长长吐出口气,赔笑道:“幸好各位要来杀的不是我。”

单亦飞道:“当然不是你。”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已跃起,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直刺仇二。

仇二也已拾起了他的剑,挥剑还击。“叮”的一声,双剑交击,两道剑光忽然改变方向,向大老板飞了过去。

大老板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两柄剑已洞穿了他的咽喉和心脏。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也没有人阻拦。

因为就在双剑相击的同一刹那间,竹叶青已被老和尚击倒。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枯竹剑和那笑口常开的中年胖子已到了小弟身旁。枯竹剑的剑还未及出鞘,一柄剑已横闯小弟左肋。小弟想往前蹿,仇二和单亦飞的剑却迎面向他飞了过来。他只有往右闪,一双贵妇人般的纤纤玉手已在等着他,软绵绵的指甲忽然弹起,十根指尖,就像是十柄短剑,已到了他的咽喉眉间。

他已无路可退,已经死定了。

可是阿吉不能让他死,绝不能。

枯竹中的藏剑刚刚出鞘,眼前突然有人影一闪,手里的剑已到了别人手里,剑光再一闪,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剑锋并没有刺下去,因为那中年胖子的指甲也没有刺下去。

每个人的动作都已停顿,每个人都在盯着阿吉手里的剑。

阿吉却在盯着那十根如剑般的指甲。这一瞬间的时光过得仿佛比一年还长,老和尚终于长长叹息,道:“阁下好快的出手。”

阿吉淡淡道:“我也会杀人。”

老和尚道:“这件事和阁下有没有关系?”

阿吉道:“没有。”

老和尚道:“那么阁下何苦多管闲事?”

阿吉道:“因为这个人和我有点关系。”

老和尚看看小弟,又看看那双贵妇人的手,叹息着道:“阁下若是一定要救他,只怕难得很。”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道:“因为那双手。”

他慢慢地接着道:“那就是‘点石成金,点活成死’的富贵神仙搜魂手。阁下就算杀了柳枯竹,那位少年施主也必死无疑。”

阿吉道:“难道你们不惜以柳枯竹的一条命,换他的一条命?”

老和尚的回答很干脆:“是的。”

阿吉脸色变了,道:“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你们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老和尚突然冷笑,道:“孩子?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像这样的孩子世上只怕还不多。”

阿吉道:“他今年还不到十五。”

老和尚冷冷道:“那么我们就绝不容他活到十六。”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不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天尊’?”

阿吉道:“天尊?”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慢慢地念出了八句偈:“天地无情。鬼神无眼。万物无能。壮民无知。生死无常。祸福无门。天地幽冥,唯我独尊。”

阿吉道:“这是谁说的?好大的口气。”

老和尚道:“这就是‘天尊’开宗立派的祝文,连天地鬼神都没有被他们看在眼里,何况是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可想而知了。”

仇二道:“他们势力的庞大,已不在昔年的青龙会之下,可惜江湖中偏偏还有我们这几个不信邪的人,偏偏要跟他们拼一拼。”

单亦飞道:“所以江南十剑和仇二之间的一点私仇,已变得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消灭他们的恶势力,单某连头颅都可抛却,何况一点私仇而已!”

仇二道:“这地方的恶势力帮会,就是‘天尊’属下的一股支流。”

老和尚道:“我们暂时还不可能铲除他们的根本,就只有先从小处着手!”

仇二道:“你要救的这孩子,就是‘天尊’派到这里来的!”

老和尚道:“天尊的命令,全都由他在暗中指挥操纵,大老板和竹叶青都只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

他慢慢地接着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我们为何不能放过他。”

阿吉的脸色惨白。以江南十剑的名声地位,当然不会故意伤害一个孩子。他们说的话,他实在不能不信。

老和尚道:“现在你既然已明白了,是不是还想救他?”

阿吉道:“是的。”

老和尚的脸色也变了。

阿吉不等他开口,又问道:“他是不是天尊的首脑?”

老和尚道:“当然不是。”

阿吉道:“天尊的首脑是谁?”

老和尚道:“天尊的首脑,就叫作天尊。”

阿吉道:“若有人用天尊的一条命,来换这孩子的一条命,你们肯不肯?”

老和尚道:“当然肯,只可惜就算我们肯,这交易也是一定做不成的。”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道:“因为没有人能杀天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心神此刻像是忽然飘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也许还有一个人。”

阿吉道:“谁?”

老和尚道:“三……”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又停住,长长叹息道:“只可惜这个人已不在人世了,说出来也无用!”

阿吉道:“可是你说出来又有何妨?”

老和尚眼神仿佛又到了远方。喃喃道:“天上地下,只有这么样独一无二的一个人,独一无二的一把剑,只有他的剑法,才真是独步千古,天下无双。”

阿吉道:“你说的是……”

老和尚道:“我说的是三少爷。”

阿吉道:“哪一位三少爷?”

老和尚道:“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谢家三少爷谢晓峰。”

阿吉脸上忽然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心神也仿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就是谢晓峰!”

天上地下,只有这么样一个人。

他不但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也是位才子,自从他生下来,他得到的光荣和宠爱,就没有人能比得上。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就算恨他的人,也不能不佩服他。无论谁都知道谢晓峰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可是又有谁能真正了解他?

是不是有人了解他都无妨。有些人生下来本就不是为了要让人了解的,就像是神一样。

就因为没有人能了解神,所以祂才能受到世人的膜拜和尊敬。

在世人心目中,谢晓峰几乎已接近神。

阿吉呢?

阿吉只不过是个落拓江湖的浪子,是个没有用的阿吉。

谢晓峰怎么会变成阿吉这么样一个人,可是现在他却偏偏要说:“我就是谢晓峰!”

他真的是?

老和尚笑了,大笑:“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阿吉道:“我就是。”

他没有笑。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痛苦,他本来宁死也不愿说的,可是现在他说了。因为他不能让小弟死,绝不能。

老和尚的笑声终于停住,冷冷道:“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已死了。”

阿吉道:“他没有。”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也许他的心已死了,可是他的人并没有死。”

老和尚盯着他,道:“就因为他的心已死了,所以才会变成阿吉?”

阿吉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只可惜阿吉的心还没有死,所以谢晓峰也不能不活下去。”

仇二忽然道:“我相信他。”

老和尚道:“为什么相信?”

仇二道:“因为除了谢晓峰之外,没有人能让茅一云屈膝。”

柳枯竹道:“我也相信。”

老和尚道:“为什么?”

柳枯竹道:“因为除了谢晓峰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能在一招内夺下我的剑!”

老和尚道:“你呢?”

他问的是富贵神仙手。

神仙手没有开口,可是他那双贵妇人的手已慢慢垂下,利剑般的指甲也软了。

这已是最好的答复。

谢晓峰的手一翻,枯竹剑已入了柳枯竹腰带上插着的剑鞘。

小弟已转过身,面对着他,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奇怪表情。

富贵神仙手已用那双贵妇人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你是不是忘了做一件事?忘了去谢谢三少爷的救命之恩?”

小弟垂下头,终于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跪下。

谢晓峰拉住了他的手,疲倦而憔悴的脸上仿佛有了光。

小弟忽又抬起头,问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谢晓峰没有回答,只笑了笑,笑得仿佛很愉快,又仿佛很悲伤。

他的笑容还在脸上,他的右手的脉门已被扣住。

被小弟扣住,用“七十二小擒拿手”最厉害的一招扣住。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单亦飞跃起,一脚向谢晓峰踢了过去,只听“铮”的一声响,他的木脚中突然弹出了一柄剑,他的人刚飞起,剑已刺入谢晓峰的肩头。

这就是他的第二柄剑。

这才真正是他成名的杀手!

谢晓峰没有避开这一剑。

因为这一瞬间,他正在看着小弟,他的眼神中并没有惊惧愤怒,只有悲伤、失望和痛苦。

直到剑峰刺入他的肩,鲜血飞溅而出,他的目光还没有离开。

这时仇二和柳枯竹的剑也刺了过来,还有那双贵妇人般的手,富贵神仙搜魂手。

谢晓峰还是没有动,没有闪避。

他右手的脉门虽然被扣住,可是他还有另外一只手。

他为什么不动?

这位天下无双的剑客,难道真的连一个孩子的擒拿手都解不开?

仇二的剑,比柳枯竹快。他刺的是谢晓峰左膝,左膝并不是人身要害,却可以让人不能行动。他的出手准确而狠毒,如果要伤谢晓峰的要害,绝不会失手。

他们并不想立刻要他的命。

这一剑谢晓峰也没有躲开,剑锋划过,鲜血溅上了小弟的脸。

柳枯竹的剑也跟着刺了过来。

小弟忽然大吼,放开了谢晓峰的手,用力推开了他,却用自己的臂,挡住了枯竹剑,剑锋恰巧嵌入他的骨节。“你疯了。”

柳枯竹怒喝,拔剑,拔不出。

单亦飞凌空一翻,木脚中的剑合而又分,“燕子双飞”。

仇二长剑斜挂,削谢晓峰的脸。

三把剑,三个方向,都快如闪电、毒如蛇蝎,只听“夺”的一声,仇二的剑忽然被一股力量打斜,钉入了单亦飞的木脚。

单亦飞重心骤失,身子从半空中落下,“格哎”一声,手臂已被拗断,掌中剑也不见了。

枯竹剑被小弟嵌住,小弟的人也被枯竹剑钉死。

富贵神仙的搜魂手又到了小弟的咽喉眉睫。

忽然间,剑光一闪,这双贵妇人的手尖十指,已被一根根削断,一根接着一根,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剑光再一闪,鲜血又溅出,柳枯竹惨呼倒下时,小弟已飞出门外。

没有人追出去,因为门口有人。

谢晓峰夺剑、挥剑、削指、刺人,反手将小弟送出门外,身子已挡住了门。

现在每个人都已知道他就是谢晓峰,他的掌中有剑。

谢家的三少爷掌中有剑时,谁敢轻举妄动!

就算他受了伤,就算他的伤口还在流血,也没有人敢动!

直到他退出去很久,老和尚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剑法,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刚才已被击倒,一直僵卧在地上的竹叶青忽然道:“剑法确实是好的,天下无双则未必。”

他居然慢慢地坐了起来,脸上居然又露出了微笑。

老和尚居然也不吃惊,只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叶先生的剑法当然也是好的,刚才为何不拔剑而起,与他一决胜负?”

竹叶青微笑道:“我比不上他。”

老和尚道:“你知道有谁能比得上他?”

竹叶青道:“至少还有一个人!”

老和尚道:“夫人?”

竹叶青微笑不答,却反问道:“你见过夫人出手?”

老和尚道:“没有。”

竹叶青道:“那只因夫人纵然要杀人,也用不着自己出手。”

老和尚道:“有谁能替她出手,将谢晓峰置于死地?”

竹叶青道:“燕十三。”

第二十六章 久别重逢

老和尚沉默了很久,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燕十三,当然是燕十三。”

竹叶青道:“普天之下,除了夫人外,只有他知道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

老和尚道:“可是他自从在绿水湖中刻舟沉剑后,江湖中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的行踪,他怎么会替夫人去找谢晓峰?”

竹叶青道:“他不会。”

老和尚道:“谢晓峰会去找他?”

竹叶青道:“也不会。”

他微笑,又道:“可是我保证他们一定会在无意中相见。”

老和尚道:“真的无意?”

竹叶青拂衣而起,淡淡道:“是有情?还是无情?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事有谁能分得清?”

夜。

院子里黑暗而幽静,谢晓峰却走得很快,用不着一点灯光,他也能找到这里的。

就在这个院子,就在这同样安静的晚上,他也不知有多少次曾经披衣而起,来静静地体味这中宵的风露和寂寞。

今夜星辰非昨夜,今日的谢晓峰,也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世事如棋,变幻无常,又有谁能预测到他明日的遭遇?

现在他唯一关心的,只是他身边的这个人。

小弟慢慢地走在他身边,穿过黑暗的庭院,忽然停下来,道:“你走吧!”

谢晓峰道:“你不走?”

小弟摇摇头,脸色在黑暗中看来惨白如纸,过了很久,才徐徐道:“我们走的本就不是一条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谢晓峰看看他惨白的脸,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也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你不能换一条路走?”

小弟握紧双拳,大声道:“不能。”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可是他身子刚跃起,就从半空中落下。他惨白的脸上,冷汗如雨,再想挣扎着跃起,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挨得住柳枯竹那一剑,现在却发觉伤口里的疼痛愈来愈无法忍受。

他已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斗室中一灯如豆,谢晓峰正在灯下,凝视着一截半寸长的剑尖。

枯竹剑的剑尖。

枯竹剑拔出时,竟留下了这一截剑尖在他的肩胛骨节里。

这种痛苦有谁能忍受?

若不是因为谢晓峰有一双极稳定的手,又怎么能将这截剑尖取出来?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衣服还没有干,手心也还有汗。

直到现在,他的手才开始发抖。

小弟看着他,忽然道:“这一剑本该是刺在你身上的。”

谢晓峰苦笑,道:“我知道。”

小弟道:“所以你虽然替我治了伤,我也用不着感谢你。”

谢晓峰道:“你用不着……”

小弟道:“所以我要走的时候,你也不该留我。”

谢晓峰道:“你几时要走?”

小弟道:“现在。”

可是他没有走,他还没力气站起来。

谢晓峰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床头,凝视着他,忽然问:“以前你就见过我?”

小弟道:“虽然人没见过,却有见过别人替你画的一幅像。”

谢晓峰并没有问是谁替他画的像,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只问:“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已认出了我?”

小弟道:“我只告诉过一个人!”

谢晓峰道:“谁?”

小弟道:“天尊。”

谢晓峰道:“所以她就订下这计划来杀我?”

小弟道:“她知道要杀你并不容易。”

谢晓峰道:“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手,和那老和尚都是天尊的人?”

小弟道:“仇二也是。”

谢晓峰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问:“天尊就是你母亲?”

这句话他显然早就想问了,却一直不敢问。

小弟回答得却很快:“不错,天尊就是我母亲,现在我也用不着瞒你。”

谢晓峰黯然道:“你本来就不必瞒我,我们之间,本就不该有秘密。”

小弟盯着他,道:“为什么?”

谢晓峰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小弟摇头。

谢晓峰道:“那么我问你,既然你母亲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小弟还在不停地摇头,脸上也露出痛苦迷惘之色,忽然跳起来,用身上盖着的被蒙住了谢晓峰的头,一脚踢开了斗室的门,冲了出去。

谢晓峰若是要追,就算用一千张,一万张被,也一样拦不住他的。

可是他没有追,因为他掀起这张被时,就看见了慕容秋荻。

冷冷清清的星光,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小院里,有一棵已枯萎了的白杨树。她就在树下,清清淡淡的一个人,清清淡淡的一身衣服,眼皮朦胧。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几时来的。她要来的时候就来了,要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有人说她是天上的仙子,有人说她是地下的幽灵,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不在乎。

已经有十五年了。

漫长的十五年,在这四千多个长长短短、冷冷热热、有甜有苦的日子里,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有多少沧桑?多少变化?

可是她没有变。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可是他已变了多少?

小院中枯树摇曳,斗室里一灯如豆。

她没有走进来,他也没有走出去,只是静静地互相凝视着。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总是像这么样,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没有人能了解他对她的感情,也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管他心里想什么,至少他脸上连一点都没有表露。

他久已学会在女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感,尤其是这个女人。

有风,微风。

她抬起手,轻抚被微风吹乱的头发,忽然笑了笑。她很少笑。

她的笑容也像是她的人,美丽、高雅、飘忽,就像春夜中的微风,没有人能捉得住。

她的声音也像是春风般温柔:“已经有很多年了?是十五年?还是十六年?”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她一定比他记得更清楚,也许连每一天发生的事都能记住。

她笑得更温柔:“看样子你还是没有变,还是不喜欢说话。”

他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冷冷地问:“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的笑容消失,垂下了头:“没有了……没有了……”

是不是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

她忽又抬起头,盯着他:“我们之间若是真的已无话可说,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这句话本该是他问她的,她自己却先问了出来。然后她又自己回答:“我来,只因为我要带走那个孩子,你以前既然不要他,现在又何必来惹他,让他痛苦?”

他的瞳孔收缩,就像是忽然有根针刺入他心里。

她的瞳孔也在收缩:“我来,也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一定要你死。”

她的声音冰冷,仿佛忽然变了个人:“而且这一次我要让你死在我自己手里。”

谢晓峰冷冷道:“天尊杀人,又何必自己出手?”

慕容秋荻道:“杀别人我从不自己出手,你却是例外。”

又有一阵风,她的头发更乱。

风还没有吹过去,她的人已扑了过来,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扑过来,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她已不再是那清淡高雅,春风般飘忽美丽的少女。

也不再是那冷酷聪明,傲视天下武林的慕容夫人。

现在她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女人,被情丝纠缠,爱恨交迸,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她没有等谢晓峰先出手,也没有等他先露出那一点致命的破绽。她根本连一点武功都没有用出来。因为她爱过这个男人,又恨这个男人,爱得要命,又恨得要命。所以她只想跟他拼了这条命,就算拼不了也要拼。

对这么样一个女人,他怎么能施展出他那天下无情的剑法?

他身经百战,对付过各式各样的武林高手,度过了无数次致命的危机。可是现在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桌上的灯被踢翻了。

慕容秋荻已泼妇般冲进来。仿佛想用牙齿咬他的耳朵,咬他的鼻子,把他全身的肉都一块块咬下来,也仿佛想用指甲抓他的头发,抓他的脸。

他一拳就可以把她打出去,因为她全身上下都是破绽。可是他不能出手,也不忍出手。

他毕竟是个男人,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他只有往后退,斗室中可以退的地方本不多,他已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她手里忽然有剑光一闪,毒蛇般向他刺了过来!

这一剑已不是泼妇的剑,而是杀人的剑!

精华!

致命的杀手!

这一剑不但迅速、毒辣、准确,而且是在对方最想不到的时候和方向出手,刺的正是对方最想不到的部位。

这一剑不但是剑法中的精粹,也已将兵法中的精义完全发挥。

这本是必杀必中的一剑,可是这一剑没有中。

除了谢晓峰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避开这一剑,因为世上也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慕容秋荻。

他能避开这一剑,并不是他算准了这一剑出手的时间和部位,而是因为他算准了慕容秋荻这个人。

他了解她的,也许比她自己还多。

他知道她不是泼妇,也知道她绝不会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

剑锋从他胁下划过时,他已擒住她的腕脉,他的出手时间也绝对准确。

短剑落下,她的人也软了,整个人都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她的身子轻盈、温暖而柔软。他的手却冰冷。

长夜已将尽,晨曦正好在这时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

她脸上已有泪光。一双蒙蒙眬眬的眼睛,又在痴痴迷迷地看着他。

他看不见。

她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也要杀你,你也夺过了我的剑,就像这样抱着我!”

他听不见,可是他忘不了那一天——

是春天。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浓荫如盖的大树下,站着个清清淡淡的大女孩。

他看见了她对他笑了笑,笑容就像春风般美丽飘忽。

他也对她笑了笑。

看见她笑得更甜,他就走过去,采下一朵山茶送给她。她却给了他一剑。

剑锋从他咽喉旁划过时,他就抓住了她的手,她吃惊地看着他,问他:“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反问。“因为除了谢家的三少爷外,没有人能在一招间夺下我的剑。”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已有很多人伤在她剑下,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伤人。

因为那天春正浓,花正艳,她的身子又那么轻,那么软。

因为那时他正年少。

现在呢?

十五年漫长艰辛的岁月,已悄悄地从他们身边溜走。

现在他心里是不是还有那时同样的感觉?

她仍在低语:“不管你心里怎么样想,我总忘不了那一天,因为就在那一天,我就把我整个人都给了你,迷迷糊糊地给了你,你却一去就没了消息。”

他好像还是听不见。

她又说:“等到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已订了亲,你是来送贺礼的。“那时我虽然恨你,怨你,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没了主意。“所以就在我订亲的第二天晚上,我又迷迷糊糊地跟着你走了,想不到你又甩下了我,又一去就没消息。“现在我心里虽然更恨你,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再骗我一次,再把我带走,就算这次你杀了我,我也不怨你。”

她的声音哀怨柔美如乐曲,他真的能不听?真的听不见?

他真的骗了她两次,她还这么对他。他真的如此薄情,如此无情?“我知道你以为我已变了!”她已泪流满面,“可是不管我在别人面前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对你,我是永远不会变的。”

谢晓峰忽然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还不放弃,还跟着他。

斗室外阳光已照遍大地,远处山坡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他忽然回头,冷冷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杀了你?”

她脸上泪犹未干,却勉强做出笑脸:“只要你高兴,你就杀了我吧。”

他再转身往前走,她还在跟着:“可是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至少也该让我先替你包好。”

他不理。

她又说:“虽然这是我叫人去伤了你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你开口,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杀了那些人。”

他的脚步又慢了,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冷酷的眼睛里已有了感情。

不管那是爱,还是恨,都是种深入骨髓,永难忘怀的感情。

堤防崩溃了,冰山融化了。

纵然明知道堤防一崩,就有灾祸,可是堤防要崩时,又有谁能阻止?她又倒入他怀里。又是一年春季,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谢晓峰慢慢地从山坡上坐起来,看着躺在他身旁的这个人。他心里在问自己:“究竟是我负了她?还是她负了我?”

没有人能答复这问题,他自己也不能。

他只知道,无论她是好是坏,无论是谁负了谁,他只有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才能忘记那些苦难和悲伤,心里才能安宁。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只知道人与人之间,若是有了这种感情,就算是受苦受骗,也是心甘情愿的。

就算死都没关系。

她又抬起头,痴痴迷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知道?”“你想要我解散天尊,带回那个孩子,安安静静地过几年。”

她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就算他天生是浪子,就算他血管里流着的都是浪子的血,可是他也有厌倦的时候。

尤其是每当大醉初醒,夜深人静时,又有谁不想身畔能有个知心的人,能叙说自己的痛苦和寂寞?

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忽又问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女人的心事,本就难测,何况是她这样的女人。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我在想,你真是个呆子。”“呆子?”

他不懂。“你知不知道天尊是我花了多少苦心才建立的?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将它毁了?你既然已不要那孩子,我为什么要带来给你?”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全身都已冰冷,从足底直冷到心底。

慕容秋荻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笑得更疯狂:“你至少也该想想,我现在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难道还会去替你煮饭洗衣裳?”

第二十七章 聚短离长

她不停地笑:“现在你居然要我做这些事,你不是呆子谁是呆子?”

谢晓峰真的是个呆子?

他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唐诗读得朗朗上口,大多数像他那种年纪的孩子,还在穿开裆裤。可是他在慕容秋荻面前,却好像真的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无论谁在某一个人面前都会变成呆子的,就好像上辈子欠这个人的债。

他慢慢地站起,看着她,道:“你说完了没有?”

慕容秋荻道:“说完了又怎么样?难道你想杀了我?”

她的笑声忽然变成悲哭,大哭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这么对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她哭得伤心极了,脸上却连一点悲伤之色都没有,忽又压低声音,道:“喜欢你的女人太多,我知道你渐渐就会忘了我的,所以我每隔几年就要修理你一次,好让你永远忘不了我。”

这句话说完,她哭的声音更大,忽然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掴了两巴掌,打得脸都紫了,又大叫道:“你为什么不索性痛痛快快地杀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打我,折磨我?”

她捂着脸,痛哭着奔下山坡,就好像他真在后面追着要痛打她。

谢晓峰连指尖都没有动,山坡下却忽然出现了几个人。

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贵妇,第一个迎上来,将她搂在怀里。

后面跟着的三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腰肢也还是笔直的,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袋。

另一个人虽然才过中年,却已显得老态龙钟,满脸都是风尘之色,仿佛刚赶过远路。

走在最后面的,却是个身材纤弱的小姑娘,一面走,一面偷偷地擦眼泪。

谢晓峰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娃娃。”

最后走上山坡的这个小姑娘,竟然就是他一直在担心着的娃娃。他没有叫,只因为另外三个人他也认得,而且认识得很久。

那老当益壮的白发人,是他的姑丈华少坤。

二十年前,“游龙剑客”华少坤力战武当的八大弟子,未曾一败,又娶了神剑山庄主人谢王孙的堂房妹妹“飞凤女剑客”谢凤凰,龙凤双剑,珠联璧合,江湖中都认为是最理想的一对璧人。

那时正是华少坤如日中天,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想不到就在这时候,他竟败在一个乳臭还未干的十来岁的童子剑下。击败他的那个小孩,就是谢晓峰。

正将慕容秋荻抱在怀里,替她擦眼泪的贵妇人,就是他的姑姑谢凤凰。

那个身材已刚臃肿的中年胖子也姓谢,也是他的远房亲戚,而且还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溜到对面湖畔的小酒店去要酒喝。这中年胖子,就是那小酒店的谢掌柜。

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怎么会和娃娃在一起?

谢晓峰猜不透,也不想猜,他只想赶快走得远远的,不要让这些人看见他。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看见了他,华少坤正在看着他冷笑,娃娃正在看着他流泪。

谢掌柜已喘息着爬上山坡,弯下腰,赔笑招呼:“三少爷,好久不见了,你好。”

谢晓峰很不好,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可是对这个在他八九岁时就偷偷给他酒喝的老好人,他却不能不笑笑,才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不会说谎,只有说老实话:“我们都是慕容姑娘请来的。”

谢晓峰道:“她请你们来干什么?”

谢掌柜迟疑着,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还应该说老实话。

谢凤凰已冷笑道:“来看你做的好事。”

谢晓峰闭上了嘴。

他知道他这位姑姑非但脾气不好,对他的印象也不好,世上本就没有任何女人会喜欢一个把自己老公打败了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她的侄子都一样。

可惜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对你的印象好不好,都一样是你的姑姑。

他虽然闭上了嘴,谢凤凰却不肯放过他:“想不到我们谢家竟出了你这样的人才,不但会欺负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

她指着慕容秋荻脸上的指痕:“你已经骗了她两次,她还是全心全意地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把她打成这样子。”

慕容秋荻流着泪道:“他……他没有……”

谢凤凰怒道:“你少开口,刚才你们在那小客栈里说的话,我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既然一句都不敢否认,你为什么还要替他洗脱?”

她又问:“那些话谢掌柜是不是也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掌柜道:“是。”

谢掌柜道:“你说别的女人,我们管不着,也懒得管。可是姑苏慕容跟我们谢家的关系却不同,就是你不要你的儿子,我们谢家却不能不认这个孩子,更不能不认这个媳妇。”

谢晓峰没有开口,他的嘴唇在发抖。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慕容秋荻的企图。

她故意将这些人找来,安排他们躲在那客栈附近,故意说那些话,让他们听见,好让他以后想辩白也没法子辩白。

现在她已是江南慕容和天尊的主人,可是她还不满足。她还在打神剑山庄的主意。

谢家若是承认了她们母子,她当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下神剑山庄的霸业。

谢凤凰又在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晓峰没有说话,这些事他虽然已想到,却连一句都没说出。

谢凤凰道:“谢家的家法第一条是什么?”

谢晓峰的脸色还没有变,谢掌柜的脸色已变了。

他也知道谢家的家法,第一条就是戒淫——淫人妻女,斩其双足。

谢凤凰冷笑道:“你既已犯了这一戒,就算我大哥护着你,我也容不得你!”

她的手一招,山坡下立刻就有个重髻童子送上了一柄剑。

剑一出鞘,寒气就已扎人肌肤。

谢凤凰厉声道:“现在我就要替我们谢家清理门户,你还不跪下来听命受刑!”

谢晓峰没有跪下。

谢凤凰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还不肯认错,难道你敢不服家法?”

她知道没有人敢不服家法。

谁不服家法,谁就必将受天下英雄的唾弃,现在她手里不仅有一把剑,还有条绳子,用江湖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编成的绳子,这条绳子已将谢晓峰紧紧捆住。

谁知谢晓峰就偏偏不服。

谢凤凰脸色变了。她是个很幸运的女人,不但有很好的家世,也有个很好的丈夫,江湖中敢正眼看看她的人却不多。所以她傲慢、骄纵,一向是大小姐的脾气,从来也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她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做。

长剑一抖,已经准备出手。

可是她想不到那位走两步路就要喘气的谢掌柜,动作忽然变得快了,忽然间就已挡在她面前,赔笑道:“华夫人,请息怒!”

谢凤凰道:“你想干什么?”

谢掌柜道:“我想三少爷心里也许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就算华夫人要用家法处治他,也不妨先回去见了老太爷再说。”

谢凤凰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的叫我华夫人,是不是想提醒我,我已不是谢家的人?”

谢掌柜心里虽然就是这意思,嘴里却不肯承认,立刻摇头道:“小人不敢。”

谢凤凰道:“就算我已不是谢家的人,这把剑却还是谢家的剑。”

她长剑一展,厉声道:“这把剑就是家法。”

谢掌柜道:“华夫人说得有理,只不过小人还有一点不明白。”

谢凤凰道:“哪一点?”

谢掌柜还是满脸赔笑,道:“我不懂谢家的家法,怎么会到了华家人的手里?”

谢凤凰脸色又变了,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姑奶奶无理。”

谢掌柜道:“小人不敢。”

这四个字出口,他左手一领,右手一撞、一托,谢凤凰掌中的剑,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他的人已退出三丈。

这一招用得简单、干净、迅速、准确,其中的变化巧妙,更难以形容。

谢晓峰出手夺柳枯竹的剑,用的正是这一招。

谢凤凰整个人都已僵住,脸色已气得发青,厉声道:“你是从哪里学会这一招的?”

谢掌柜赔笑道:“华夫人既然也认出了这一招,那就最好了。”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是老爷子的亲传,他老人家再三嘱咐我,学会了这一招后,千万不可乱用,可是只要看见谢家的剑在外姓人的手里,就一定要用这一招去夺回来。”

他又笑了笑:“老爷子说出来的话,我当然不敢不听。”

谢凤凰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满头珠翠环佩,却在不停地响。

她也知道这一招的确是谢家的独门绝技,而且一向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

刚才她的剑在一瞬间就已被人夺走,就因为她也不懂这一招中的奥秘。

华少坤忽然道:“阁下是谢家的什么人?”

他的人看来虽然高大威猛,说话的声音却是细声细气,斯文得很。他本来不是这样子,自从败在三少爷的剑下之后,这些年来想必在求精养神,已经将涵养功夫练得很到家了,所以刚才一直都很沉得住气。

谢掌柜道:“算起来,小人只不过是老太爷的一个远房堂侄而已。”

华少坤道:“你知道这把剑是什么剑?”

谢掌柜道:“这就是谢家的祖宗传下来的四把宝剑之一。”

剑光一闪,剑气就已逼人眉睫。

华少坤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谢掌柜道:“的确是好剑!”

华少坤道:“阁下配不配用这把剑?”

谢掌柜道:“不配。”

华少坤道:“那么阁下为何还不将这把剑送还给三少爷?”

谢掌柜道:“小人正有此意。”

他说的是老实话,他本来的确早就有这意思了,却不懂华少坤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看得出谢凤凰懂。他们是经过患难的夫妻,他们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现在她的丈夫要人将这柄本来属于她的剑送给别人,她居然没有一点懊恼愤怒,反而露出种说不出的温柔和关切。因为只有她懂得他的意思,他也知道她懂。

剑已在谢晓峰手里。可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去看一眼,只是互相默默地凝视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少坤忽然道:“再过几天,就是十一月十五了。”谢凤凰道:“好像还要再过八天。”

华少坤道:“到了那一天,你嫁给我就已有整整二十年。”

谢凤凰道:“我记得。”

华少坤道:“我从小就有个誓愿,一定要到成名后再成亲。”

谢凤凰道:“我知道。”

华少坤道:“我成名时已四十出头,我娶你的时候,比你就整整大了二十岁。”

谢凤凰笑了笑,道:“现在你还是比我大二十岁。”

这地方不止他们两个人,他们却忽然说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来。

他们的声音都很温柔,表情却都很奇怪,甚至连笑都笑得很奇怪。

华少坤道:“这二十年来,只有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谢凤凰道:“我知道,你……你一直觉得对不起我。”

华少坤道:“因为我败了,我已不是娶你时那个华少坤,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已没法子再出人头地,可是你……”

他走过来,握住了他妻子的手:“你从来也没有埋怨过,一直都在忍受着我的古怪脾气,没有你,我说不定早已死在阴沟里。”

谢凤凰道:“我为什么要埋怨你?这二十年,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看见你在我的身边,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这种福气?”

华少坤道:“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说不定哪天早上,你醒来时就会发现我已离你而去。”

谢凤凰道:“可是……”

华少坤不让她开口,又道:“每个人都迟早会有那么样一天的,这种事我一向看得很淡,可是我绝不能让别人说,谢家的姑奶奶,嫁的是个没出息的丈夫,我总要为你争口气!”

谢凤凰道:“我明白。”

华少坤握紧她的手,道:“你真的明白?”

谢凤凰点了点头,眼泪已流下面颊。

华少坤长长吐出口气,道:“谢谢你。”

谢谢你。

这是多么俗的三个字,可是这三个字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其中不知藏着有多少柔情,多少感激,浓得连化都化不开。

娃娃的眼泪已湿透衣袖。现在连她都已明白他的意思,连她都忍不住要为他们感动悲哀。

华少坤已坐下来,坐在草地上。草色早已枯黄——虽然在少年情侣的眼里,这里还是绿草如茵的山坡,那也只不过因为在情人心里,每一天都是春天,每一季都是春季。

他们都已是多年的夫妻,他们的爱情久已升华。

他坐下来,将手里提着的黄布包摆在膝盖上,慢慢地抬起头,面对着谢晓峰。

谢晓峰已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还在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华少坤终于道:“现在我用的已不是剑。”

谢晓峰道:“哦?”

华少坤道:“自从败在你剑下后,我已发誓终生不再用剑。”

他看着膝上的包袱,道:“这二十年来,我又练成了另外一种兵刃,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能够再与你一战。”

谢晓峰道:“我明白。”

华少坤道:“可是我已败在你剑下,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所以你若不屑再与我这老人交手,我也不怪你。”

谢晓峰凝视着他,目光中忽然露出尊敬之意,脸上却全无表情,只淡淡地说了个字:“请。”

用黄布做成的包袱,针脚缝得很密,外面还缠着长长的布带,打着密密的结。一种很难解得开的结。要解开这种结,最快的方法就是一把拉断,一刀斩断。可是华少坤并没有这么样做,这二十年来,他久已学会忍耐。他情愿多费些事,将这些结一个个解开。

这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聚短离长,想再跟他的妻子多厮守片刻?谢凤凰看着他,忽然擦干了眼泪,蹲在他身边,道:“我来帮你的忙。”

布带是她结成的,她当然解得快。她明知她丈夫此去这一战,生死荣辱,都很难预测。

她明知她的丈夫这一去就未必能回得来,为什么不愿再拖延片刻?因为她不愿这片刻时光,消磨了他的勇气和信心。

因为她希望他这一战能够致胜。他了解他妻子的心意,她也知道他了解。这种了解是多么困难,又是多么幸福!多么珍贵!

每个人都已被他们这种情感所感动,只有慕容秋荻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却一直在看着那黄色包袱。

她心里在想:“这包袱里藏着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兵器?是不是能击败谢晓峰?”

华少坤壮年时就已是天下公认的高手,被谢晓峰击败后,体力也许会逐渐衰退,再难和他的颠峰时代相比。

可是一个人有了一次失败的经验后,做事必定更谨慎,思虑必定更周密,绝不会再像少年时那么任性冲动,也绝不会再做没有把握的事。何况,谢晓峰剑法的可怕,他已深深体会,要选择一种武器来对付三少爷的剑,并不是件容易事。

看他对这包袱的珍惜,就可以想象到他选择的这种武器,必定是江湖中很少见的,而且必定是极犀利、极霸道的一种。他蓄精养神,苦练了二十年,如今竟不惜冒生命之险,甚至不惜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离别,要再来与谢晓峰一战,可见他对这一战必定已有了相当把握。

慕容秋荻轻轻吐出口气,对自己的分析也很有把握。现在若有人要跟她打赌,她很可能会赌华少坤胜。比数大概是七比三,最低也应该是六比四。她相信自己这判断绝不会太错。

包袱终于解开,里面包着的兵器,竟只不过是根木棍!

一根普通的木棍,本质虽然很坚硬,却绝对不能与百炼精钢的宝剑相比。

这就是他苦练二十年的武器?就凭这根木棍,就能对付三少爷的剑?慕容秋荻看着这根木棍,心里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失望?

也许每个人都会觉得很吃惊、很失望,谢晓峰却是例外。

只有他了解华少坤选择这种兵器的苦心,只有他认为华少坤这种选择绝对正确。

木棍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武器,自从远古,人类要猎兽为食,保护自己时,就有了这种武器。就因为它是最原始的一种武器,而且每个人都会用它来打人赶狗,所以都难免对它轻视,却忘了世上所有的兵器,都是由它演变而来的。木棍本身的招式也许很简单,但是在一位高手掌中,就可以把它当作枪,当作剑,当作判官笔……

所有武器的变化,都可以用这一根木棍施展出来。

华少坤要将这么一根普通的木棍包藏得如此仔细,也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一种心战,对自己的心战。

他一定要先使自己对这木棍珍惜尊敬,然后才会对它生出信心。“信心”本身就是种武器,而且是最犀利、最有效的一种。

第二十八章 身经百战

慕容秋荻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很快就想通了这道理。可是她还有一点不懂。

她不懂华少坤为什么不用金棍、银棍、铁棍,却偏偏要选择一削就断的木棍?

太阳升起,剑锋在太阳下闪着光,看来甚至比阳光还亮。

华少坤已站起来,只看了他妻子最后一眼,就大步走向谢晓峰。

谢晓峰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对刚才所有的事都完全无动于衷。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剑客,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冷酷、无情。

尤其是在决战之前,更不能让任何事影响到自己的情绪。

——就算你老婆就在你身旁和别的男人睡觉,你也要装作没看见。

这是句在剑客们之间流传很广的名言,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说出来的,可是大家都承认它很有道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活得比别人长些。

谢晓峰仿佛已做到了这一点。华少坤看着他,目中流露出尊敬之色。

谢晓峰却在看着他手里的木棍,忽然道:“这是件好武器。”

华少坤道:“是的。”

谢晓峰道:“请。”

华少坤点点头,手里的木棍已挥出,刹那间就已攻出三招。

这三招连环,变化迅速而巧妙,却没有用一招剑招。

慕容秋荻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得出谢晓峰只要用一招就可将木棍削断。

想不到他却没有用她想象中的那一招,只用剑脊去招华少坤的手。

慕容秋荻眼睛亮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华少坤为什么要用木棍。

因为他知道谢晓峰绝不会用剑去削他的木棍,谢家的三少爷绝不会在兵刃上占这种便宜。

既然不肯用剑去削他的木棍,出手间就反而会受到牵制。

所以华少坤选择木棍做武器,实在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聪明。

慕容秋荻忍不住微笑,走过去拉住谢凤凰冰冷的手,轻轻地道:“你放心,这一次华先生绝不会败的。”

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在一招间就可决定,只不过这决定胜负的一招,并不一定是第一招,很可能是第几十招,几百招。

现在他们已交手五十招,华少坤攻出三十七招,谢晓峰只还了十三招。

因为他的剑锋随时都要避开华少坤的木棍。

——作为一个剑客,最大的目的就是求胜,不惜用任何手段,都要达到这目的。

谢晓峰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太骄傲。“骄者必败。”想到这句话,慕容秋荻心里更愉快,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响,木棍一打剑脊,谢晓峰的剑竟被震得长虹般冲天飞起。

谢晓峰后退半步,竟说出了他这一生从未说过的三个字:“我败了!”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上山坡。华少坤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追击,追上去的是谢掌柜。

娃娃也想追上去,慕容秋荻却拉住了她,柔声道:“你跟我回去,莫忘了我那里还有个人等着你去照顾他。”

这时飞起的长剑已落下,就落在谢凤凰身旁,剑锋插入了土地,剑柄朝上,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剑拔起来,就好像是有人特地送回来的一样。谢晓峰的人已去远,华少坤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一战击败了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吐出了一口已压积二十年的怨气,可是他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光采,反而显得说不出的颓丧。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走回来,脚步沉重得就好像拖着条看不见的铁链。

谢凤凰既没有为他欢呼,也没有去拔地上的剑,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她了解她的丈夫,也明白为什么他在战胜后反而会如此颓丧。

华少坤忽然问:“你不要那柄剑了?”

谢凤凰道:“那是谢家人的,我却已不是谢家的人。”

华少坤看着她,目中充满了柔情与感激,又过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向慕容秋荻长长一揖,道:“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但请吩咐。”

华少坤道:“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为我在这柄剑旁立个石碑。”

慕容秋荻道:“石碑?什么样的石碑?”

华少坤道:“石碑上就说这是三少爷的剑,若有人敢拔出留为己用,华少坤一定要去追回来,不但追回这柄,还要追他颈上的头颅,就算要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他为什么要为他的仇敌做这种事?

慕容秋荻既没有问,也不觉得奇怪,立刻就答应:“我这就叫人去刻石碑,用不着半天就可以办妥了,只不过……”

华少坤道:“怎么样?”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些顽童村夫从这里经过,将这柄剑拔走了呢?他们既不认得三少爷,也不认得华先生,甚至连字都不认得,那怎么办?”

她知道华少坤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就说出自己的方法:“我可以在这里造个剑亭,再叫人在这里日夜轮流看守,不知华先生认为是否妥当?”

这本是最周密完善的方法,华少坤除了感激外,还能说什么?

慕容秋荻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有时我真想不通,不管他对别人怎么样,别人却都对他很不错。”

华少坤沉思着,缓缓道:“那也许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山坡后是一片枫林,枫叶红如火。

谢晓峰找了块石头坐下,谢掌柜也到了,既没有流汗,也没有喘气。在酒店里做了几十年掌柜后,无论谁都会变得很会做戏的,只不过无论谁也都有忘记做戏的时候。

直到现在,谢晓峰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真正了解过什么人?

慕容秋荻?

华少坤?

谢掌柜已叹息着道:“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完全弄不懂。”

谢晓峰并没有告诉他这本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只淡淡地问道:“什么事你不懂?”

谢掌柜盯着他,反问道:“你真的败了?”

谢晓峰道:“败就是败,真假都一样。”

谢掌柜道:“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嫁给了什么人都一样。”

谢晓峰道:“你明白就好!”

谢掌柜叹了口气,苦笑道:“明白了也不好,做人还是糊涂些好!”

谢晓峰显然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件事,立刻改变话题,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还没有找到你,慕容姑娘就已经找到了我。”

谢晓峰道:“然后呢?”

谢掌柜道:“然后她就把我带到山坡下那间小客栈去,她去见你的时候,就叫我们在外面等着,我们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谢晓峰冷冷道:“是不是不敢进去打扰我们的好事?”

谢掌柜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们的关系总比别人特别些。”

谢晓峰冷笑,忽然站起来,道:“现在你已见到我,已经可以回去了。”

谢掌柜道:“你不回去?”

谢晓峰道:“我就是真要回去,也用不着你带路。”

谢掌柜凝视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你心里究竟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苦衷?”

谢晓峰已准备要走。

谢掌柜道:“你想到哪里去?是不是还想像前些日子那样,到处去流浪,去折磨自己?”

谢晓峰根本不理他。

谢掌柜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并不想管你的事,可是有件事你却绝不能不管。”

谢晓峰终于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谢掌柜道:“你总不能让你的儿子娶一个妓女。”

谢晓峰的瞳孔收缩:“妓女?”

谢掌柜道:“我知道那个苗子兄妹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但是……”

谢晓峰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谢掌柜还没有开口,枫林外已有个人道:“是我告诉他的。”

人在枫林外,声音还很远,谢晓峰已箭一般蹿出去,扣住了这个人的手。

冰冷的手,就像是毒蛇——竹叶青是不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种?

谢晓峰冷笑道:“你还没有死?”

竹叶青微笑,道:“好人才不长命,我不是好人。”

谢晓峰道:“你想死?”

竹叶青道:“不想。”

谢晓峰道:“那么你就最好赶快走得远远的,永远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竹叶青道:“我本来就要走了,有份礼我却非得赶快去送不可!”

谢晓峰的瞳孔又在收缩:“什么礼?”

竹叶青道:“当然是那位苗子姑娘和小弟的婚礼,既然有慕容夫人做主婚,游龙剑客夫妇为媒证,我这份礼当然是不可不送的。”

他微笑着,又问道:“三少爷是不是也有意思送一份礼去?”

谢晓峰的手也已变得冰冷。

竹叶青道:“夫人怜惜那位苗子姑娘的身世孤苦,又知道她也是三少爷欣赏怜惜的人,所以才做主将她许配给小弟。”

谢晓峰的手突然握紧,竹叶青脸上立刻沁出冷汗,立刻改口道:“可是我却知道三少爷一定不会同意这件婚事。”

他压低声音:“只不过小弟也是天生的拗脾气,若有人一定不许他做一件事,他也许反而偏偏非去做不可,所以三少爷如果想解决这问题,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会替人解决难题,竹叶青无疑正是这种人。

没有薪火,釜中无论煮的是什么都不会熟,没有新娘子,当然也就不会有婚事。

握紧的手已放松,谢晓峰已在问:“他们的人在哪里?”

竹叶青吐出口气,道:“大家虽然都知道城里有大老板这么样一个人,可是见过他的人并不多,知道他住在哪里的更少。”

谢晓峰道:“你知道?”

竹叶青又露出微笑,道:“幸好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们就在那里?”

竹叶青道:“仇二、单亦飞,和游龙剑客夫妇也在,他们都很赞成这件婚事,是不会让人把新娘子带走的。”

他微笑,又道:“幸好他们都很累了,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很早,到了晚上,若是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带路,三少爷无论想带谁走都方便得很。”

谢晓峰盯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热心?”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那位苗子姑娘对我的印象一定不太好,小弟又是夫人的独生子,这件婚事若是成了,以后我只怕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看着谢晓峰的伤口:“可是我现在过的日子还算不错,这城里什么地方有好大夫,什么地方有好酒,我全知道。”

夜。

华少坤悄悄地从床上披衣而起,悄悄地推开门走出去。谢凤凰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叫住他,问他要去哪里。她了解他的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想单独到外面走走。近年来他们虽然已很少像今天一样睡在一起,可是每一次他都能让她觉得满足快乐,尤其是今天,他对她的温柔就像是新婚。

他的确是个好丈夫,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

看着他高大强壮的背影走出去,她心里充满了柔情,只希望自己也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让他再多活几年,过几年快乐平静的日子,忘记江湖中的恩怨,忘记谢晓峰,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

她希望他回来时就已能够忘记,她自己也不愿想得太多。

然后她就在蒙眬中睡着,睡着了很久,华少坤还没有回来。

广大的庭园,安静而黑暗。华少坤一个人坐在九曲桥外的六角亭里,已坐了很久。经过了一次无限欢愉恩爱缠绵后,他还是睡不着。他不能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夜渐深,就在他想回房去的时候,他看见一条人影从山石后掠过,肩上仿佛还背负着一个人,等他追过去时,已看不见了。

但是他却听见假山里有人在低语,仿佛是竹叶青的声音。“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他带走的那个人,就是娃娃。”

竹叶青的声音里充满挑拨:“他在你母亲订亲的那天晚上,带走你的母亲,又在你订亲的晚上,带走你的妻子。连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怒喝:“住口!”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小弟。

竹叶青却不肯住口,又道:“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又回到娃娃的老家去了,那地方虽然破旧,却很清静,又没有人会到那里去找他们,你最好也不要去,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假山里已有条人影箭一般蹿出。

幸好这时华少坤已跃上假山,伏在山顶上,他认得出这个人正是小弟,也认得出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是竹叶青。

但是他暂时还不想露面,因为他已决心要将这件阴谋连根挖出来。

他决心要为谢晓峰做一点事。

竹叶青背负着双手,施施然漫步而行,很快就看见他卧房窗里的灯光。

他就住在离假山不远的一个单独院子里,外面有几百竿修竹,几畦菊花。

卧房里既然有灯光,紫铃一定还在等着他,今天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他有权好好享受一个晚上,也许还要先喝一点酒。

门没有锁。住在这里的人用不着锁门,锁也没有用。

他可以想象得到紫铃一定已经赤裸着躺在被里等着他,却想不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仇二居然也在等着他。

灯前有酒,酒已将尽,仇二显然已喝了不少,等了很久。坐在他旁边斟酒的是紫铃。

她并不是完全赤裸着的,她穿着衣服,甚至还穿了两件。

可是两件加起来还是薄得像一层雾。

竹叶青笑了:“想不到仇二先生也很懂得享受。”

仇二放下酒杯:“只可惜这是你的酒,你的女人,现在你已回来,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竹叶青道:“不必。”

仇二道:“不必?”

竹叶青微笑道:“现在酒已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你不妨留下来慢慢享受。”

仇二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走!”

他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仇二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惊讶与怀疑,等他快走出门,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竹叶青停下来,道:“你还想要什么?”

仇二道:“还想问你一句。”

竹叶青转过身,面对着他,等着他问。

仇二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本该不问的,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又笑了:“我只不过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仇二也笑了。

他的脸在笑,瞳孔却在收缩,又问道:“你的朋友还有几个没有被你出卖的?”

竹叶青淡淡道:“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仇二冷冷道:“你应该懂得的,因为你几乎已经把我卖了一次。”

他不让竹叶青开口,又道:“黑杀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借茅一云的手杀了他们,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手和那老和尚,若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及时赶来接应,茅一云就不至于死,可是你却故意迟迟不发讯号,因为你还要借谢晓峰的手,杀茅一云。”

竹叶青既不反驳,也不争辩,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听。

仇二道:“小弟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将他带给了谢晓峰,就算谢晓峰不忍杀他,他自己只怕也要一头撞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人抢走,这种气除了你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手已在桌下握住剑柄:“所以我才要特地来问问你,你准备几时出卖我?把我卖给谁?”

竹叶青又笑了,微笑着站起来,面对窗户:“外面风寒露冷,华先生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请进来喝杯酒?”

窗子没有动,门却已无风自开,又过了很久,华少坤才慢慢地走进来。

四十岁之前,他就已身经百战,也不知被人暗算过多少次。

直到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他一向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

他冷冷地看着竹叶青,道:“我本不该来的,现在却已来了,那些话我本不该听的,现在却已听见,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微笑道:“我就知道华先生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一定还在想着今晨的那一战,所以早就准备送些美酒去,为华先生消愁解闷。”

他答非所问,好像根本没听见华少坤在说什么,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将一个滚烫的热山芋抛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患难相共

华少坤脸色果然变了,厉声道:“我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要消愁解闷?”

竹叶青道:“因为华先生是个君子。”

他的笑忽然变得充满讥诮:“只可惜又不是真正的君子。”

华少坤的手已抖,显然在强忍着怒气。

竹叶青道:“今晨那一战,是谁胜谁负,你知道得当然比谁都清楚。”

华少坤的手抖得更厉害,忽然拿起了桌上的半樽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是真正的君子,就该当着你妻子的面,承认你自己输了。”

他冷笑:“可是你不敢。”

华少坤用力握紧双拳,道:“说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也像我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就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了,只可惜你又不是真正的小人,所以你心里才会觉得羞愧痛苦,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晓峰。”

他冷冷地接着道:“所以现在若有人问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妨告诉他,你不但是个伪君子,还是个懦夫。”

华少坤盯着他,一步步走过去:“不错,我是个懦夫,但是我一样可以杀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嘶哑,收缩的瞳孔忽然扩散。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仇二吃惊地看着他,想动,却没有动。

竹叶青道:“你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倒下?”

仇二道:“他醉了?”

竹叶青道:“他已是个老人,体力已衰弱,又喝得太快,可是酒里若没有迷药,还是醉不倒他的。”

仇二变色道:“迷药?”

竹叶青淡淡道:“这里的迷药虽然又浓又苦,但若混在陈年的竹叶青里,就不太容易分辨得出,我也是试验了很多次才成功。”

仇二忽然怒吼,想扑过来,却撞翻了桌子。

竹叶青微笑道:“其实你早该想到的,像我这样的小人,怎么会将这样的好酒留给别人享受!”

仇二倒在地上,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刚起来又倒下。

竹叶青道:“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华少坤本是个很谨慎的人,若不是看见你喝过那樽酒,他也不会喝的,却不知你只不过因为喝得太慢,所以药才迟迟没有发作。”

仇二只觉得他的声音渐渐遥远,人也渐渐遥远,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紫铃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你的野心只不过是想拼倒大老板,取而代之,现在……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笑了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谢凤凰从噩梦中醒来,连被单都已被她的冷汗湿透了。她梦见她的丈夫回来了,血淋淋站在她床头,血淋淋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气都透不出,醒来时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她丈夫为她点起的灯已灭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谢晓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坐在他们吃饭时总要特地为公主留下的位子上。

——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你若看见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我们都以她为荣。

炊火早已熄灭,连灰都已冷透。狭小的厨房里,已永远不会再有昔日的温暖,那种可以让人一直暖入心底的肉汤香气,也永远不会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确在这里得到过他从来未曾得到过的满足和安慰。

——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肉捧上来时,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比剑光还亮。

剑光闪动,剑气纵横,鲜血飞溅,仇人倒下。

——我就是谢家的三少爷,我就是谢晓峰。

——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究竟是谁比较快乐?

是阿吉?

还是谢晓峰?

门悄悄地被推开,一个纤弱而苗条的人影,悄悄地走了进来。

这是她的家,这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

现在她又回来了。

带她回来的,是个胖胖的陌生人,却有一身比燕子还轻灵的功夫,伏在他身上,就像是在腾云驾雾。

她不认得这个人。

她跟他来,只因为他说有人在这里等她,只因为等她的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阿吉慢慢地站起来,轻轻道:“坐。”

这是他们为她留的位子,她回来,就应该还给她。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坐在这张椅子上,她乌黑柔软的头发长长披下来,态度温柔而高贵,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那时他就希望自己以前从未看过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总不能让谢家的后代娶一个妓女做妻子。

——妓女,婊子。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想起了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时感觉到的那种热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动时的那种表情。

——我才十五,只不过看起来比别人要大些。

小弟还是个孩子。

——没有人愿意做那种事的,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她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但是小弟才十五岁,小弟是谢家的骨肉。

娃娃已坐下来,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来,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谢晓峰迟疑着,终于道:“我见过你大哥。”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受的伤已没事了,现在也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请那位谢掌柜去接你。”

娃娃道:“我知道。”

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

谢晓峰道:“你知道?”

娃娃道:“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要我嫁给小弟。”

她还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凄凉。

她慢慢地接着道:“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你对我好,照顾我,只不过是同情我,可怜我,但是你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

谢晓峰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心里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位慕容夫人,因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为她用不着出卖自己去养她的家,用不着做婊子。”

她的泪已流下,忽然放声大哭:“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婊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个好的归宿,也希望有人真正地爱她。”

谢晓峰的心在刺痛,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过去,轻抚她的柔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已痛苦般扑倒在他怀里。

对她说来,能够被他抱在怀里,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么忍心将她推开?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门被用力撞开,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忽然出现在门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充满了恨。

谁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来?谁知道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滋味?

也许小弟已知道。也许谢凤凰也知道。

华少坤的尸体,是一个时辰前在六角亭里被人发现的。他的咽喉已被割断,衣服上、手上、苍白的须发上都是血。他身旁还有把血刀。

没有人能形容出谢凤凰看到她丈夫尸身时的悲伤、痛苦和愤怒。

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忽然变成了只疯狂的野兽,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撕裂,裂成片片,再用火烧,再用刀切,烧成粉末,切成浓血。七八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直到一个时辰后,她才总算渐渐平静。

可是她还在不停地流泪。

二十年患难相共的夫妻,二十年休戚相关,深入骨髓的感情。

——现在他已是个老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他死?

死得这么惨!她的悲伤忽然变作仇恨,忽然冷冷道:“你们放开我,让我坐起来。”

天虽然已快亮了,桌上还燃着灯,灯光照在慕容秋荻脸上,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谢凤凰已在她对面坐下,泪已干了,眼睛里只剩下仇恨。

真正的悲伤可以令人疯狂,真正的仇恨却能令人冷静。

她冷冷地看着跳跃的灯火,忽然道:“我错了,你也错了!”

慕容秋荻道:“你为什么错了?”

谢凤凰道:“因为我们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战,败的并不是谢晓峰,而是华少坤,可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慕容秋荻不能否认。

谢晓峰的那柄剑,若是真正被震飞的,又怎么会恰巧落在谢凤凰手里?

他借别人的一震之力,还能将那柄剑送到谢凤凰手里,这种力量和技巧用得多么巧妙?

谢凤凰道:“谢晓峰本来不但可以击败他,还可以杀了他,可是谢晓峰没有这么做,所以现在杀他的人,也绝不会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也不能否认。

谢凤凰盯着她,道:“所以我想问你,除了谢晓峰外,这里还有什么人能一剑割断他的咽喉?”

慕容秋荻沉思着,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只有一个人。”

谢凤凰道:“谁?”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他自己。”

谢凤凰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难道你说他……他是自杀的?”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会,绝不会,为了我他绝不会这么做。”

慕容秋荻叹了口气,道:“他这么做,也许就是为了你。”

她接着又道:“因为他看得出你也知道真正败的是他,你不忍说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这种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像他那么刚烈的人,怎么能忍受?”

谢凤凰垂下头,黯然道:“可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如果没有谢晓峰,他就不会死!”

她自己是女人,当然很了解女人。女人们在自己悲伤愤怒无处发泄时,往往会迁怒到别人头上。

谢凤凰果然立刻又抬起头,道:“谢晓峰也知道他的脾气,也许早就算准了他会走上这条路,所以才故意那样做。”

慕容秋荻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那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谢凤凰又盯着跳跃的火焰看了很久,忽然道:“我听说只有你知道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

慕容秋荻苦笑道:“我的确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谢凤凰道:“为什么没有用?”

慕容秋荻道:“因为我的力量不够,出手也不够快,虽然明明知道他的破绽在哪里,等我一招发出时,已来不及了。”

她叹息着,又道:“这就像我虽然明明看见有只麻雀在树上,等我去捉时,麻雀已飞走。”

谢凤凰道:“可是你至少已知道捉麻雀的法子。”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道:“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慕容秋荻道:“只告诉过一个人,因为只有他那柄剑,或许能对付谢晓峰。”

谢凤凰道:“这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小弟已转身冲了出去,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转身冲了出去。他已亲眼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算亲眼看见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还不了解这句话,也不想听人解释,只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受了伤害,纵然他对娃娃并没有感情,但是她也不该背叛他,谢晓峰更不该。

谢晓峰了解这种感觉。他也曾受过欺骗,受过伤害,也曾是个倔强而冲动的热血少年。

他立刻追了出去。他知道谢掌柜一定会照顾娃娃的,他自己一定要照顾小弟。

只有他能从这少年倔强冷酷的外表下,看出他内心深处那一份脆弱的情感。

他一定要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小弟明知他跟在身后,却没有回头。

他不想再见这个人,可是他也知道,谢晓峰若是决心想跟住一个人,无论谁都休想甩脱。

谢晓峰没有开口。

因为他也知道,这少年若是决心不想听人解释,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天已经亮了,日色渐高。

他们从陋巷走入闹市,从闹市而走入荒郊,已从荒郊走上大道。

道上的过客大都行色匆匆。

现在秋收已过,正是人们结算这一年盈亏利息的时候。有些人正急着要将他们的收获带回去和家人分享。有些人带回去的,却只有满心疲劳和一身债务。谢晓峰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年我是否已努力耕耘过?有什么收获?——这一年是我亏负了别人,还是别人亏负了我?有些人的账,本就是谁都没法子算得清的。

正午。

他们又走进了另一个城市,走上了热闹的花街。

不同的城市,同样的人,同样在为着名利和生活奔波。同样要被恩怨情仇所苦。

谢晓峰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小弟已停下来,冷冷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还没有开口,小弟忽然问:“你一再跟着我,是不是因为你已决心准备要好好照顾我?”

谢晓峰承认。他忽然发现小弟了解他,就正如他了解小弟一样。

小弟道:“我已走得累了,而且饿得要命。”

谢晓峰道:“那么我们吃饭去。”

小弟道:“好极了。”

他停下来的地方,就在“状元楼”的金字招牌下,一转身就可以看见里面那和气生财的胖掌柜,正在对着他们鞠躬微笑。“八热炒四荤四素,先来八个小碟子下酒,再来六品大菜,虾子乌参,燕窝鱼翅,全鸡全鸭,一样都不能少。”

这就是小弟点的菜。

胖掌柜微笑鞠躬:“不是小人夸口,这地方除了小号外,别家还真没法子在仓促间办得出这么样一桌菜来。”

小弟道:“只要菜做得好,上得快,赏钱绝不会少。”

胖掌柜道:“却不知还有几位客人?几时才能到?”

小弟道:“没有别的客人了。”

胖掌柜道:“只有你们两位,能用得了这么多的菜?”

小弟道:“只要我高兴,吃不了我就算倒在阴沟里去,也跟你没关系。”

第三十章 千红剑客

胖掌柜不敢再开口,鞠躬而退。别的桌上却有人在冷笑:“这小子也不知是暴发户,还是饿疯了!”

小弟好像根本没听见,喃喃道:“这些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只可惜平时很难吃得到!”

谢晓峰道:“只要你高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没有人能吃得下这么样一桌菜,小弟每样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我饱了。”

谢晓峰道:“你吃得不多?”

小弟道:“若是吃一口就已尝出滋味,又何必吃得太多?”

他长长吐出口气,拍了拍桌子,道:“看账来。”

像他这样的客人并不多,胖掌柜早就在旁边等着,赔笑道:“这是八两银子一桌的菜,外加酒水,一共是十两四钱。”

小弟道:“不贵。”

胖掌柜道:“小号做生意一向规矩。连半分钱都不会多算客官的。”

小弟看了看谢晓峰,道:“加上小账赏钱。我们就给他十二两怎么样?”

谢晓峰道:“不多。”

小弟道:“你要照顾我,我吃饭当然该你付钱。”

谢晓峰道:“不错。”

小弟道:“你为什么还不付!”

谢晓峰道:“因为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小弟笑了,大笑,忽然站起来,向刚才有人冷笑的桌子走过去。

这一桌的客人有四位,除了一个酒喝最少,话也说得最少,看起来好像有点笨头笨脑的布衣少年外,其余三个人,都是气概轩昂,意气风发的英俊男儿,年纪也都在二十左右。

桌上摆着三柄剑,形式都很古雅,纵未出鞘,也看得出都是利器。

刚才在冷笑的一个人,衣着最华丽,神情最骄傲,看见小弟走过来,他又在冷笑。

小弟却看着摆在他手边的那柄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这人冷笑道:“你也懂剑?”

小弟道:“据说昔年有位徐鲁子徐大师,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据说他曾应武当第七代掌门之邀,以西方精铁之英,用武当解剑池的水,铸成了七柄利剑,由掌门人传给门下剑术最高的七大弟子,人在剑在,死后才交回掌门收执。”

他微笑问道:“却不知这柄剑是否其中之一?”

冷笑的少年还在冷笑,身旁却已有个紫衣人道:“好眼力。”

小弟道:“贵姓?”

紫衣人道:“我姓袁,他姓曹。”

小弟道:“莫非就是武当七大弟子中,最年轻英俊的曹寒玉?”

紫衣人又说了句:“好眼力。”

小弟道:“那么阁下想必就是金陵紫衣老家的大公子了。”

紫衣人道:“我是老二,我叫袁次云,他才是我的大哥。”袁飞云就坐在他身旁,唇上已有了微髭。

小弟道:“这位呢?”

他问的是那看来最老实的布衣少年:“彩凤不与寒鸦同飞,这位想必也是名门世家的少爷公子。”

布衣少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是。”

小弟道:“很好。”

这两个字下面显然还有下文,布衣少年就等着他说下去。老实人通常都不多说,也不多问。

小弟果然已接着说道:“这里总算有个人是跟他无冤无仇的了。”

袁次云道:“他是谁?”

小弟道:“就是那个本来该付账,身上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的人。”

袁次云道:“我们都跟他有冤仇?”

小弟道:“好像有一点。”

袁次云道:“有什么冤?什么仇?”

小弟道:“贤昆仲是不是有位叔父,江湖人称千红剑客?”

袁次云道:“是。”

小弟道:“这位曹公子是不是有位兄长,单名一个‘冰’字?”袁次云道:“是。”

小弟道:“他们两位是不是死在神剑山庄的?”

袁次云脸色已变了,道:“难道你说的那个人就是……”

小弟道:“他就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呛啷”一声,曹寒玉的剑已出鞘,袁家兄弟的手也已握住剑柄。“你就是谢晓峰?”“我就是。”

剑光闪动间,三柄剑已将谢晓峰围住。

谢晓峰的脸色没有变,胖掌柜的脸却已被吓得发青,小弟突然走过去,拉了拉他衣角,悄悄问:“你知不知道吃白食的,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胖掌柜摇头。

小弟道:“就是先找几个人混战一场,自己再悄悄溜走。”

小弟已经溜了。他说溜就溜,溜得真快,等到胖掌柜回过头,他早已人影不见。

胖掌柜只有苦笑。他并不是不知道这法子,以前就有人在这里用过,以后一定还有人会用。

因为用这法子来吃白食,实在很有效。

正午,长街。

小弟沿着屋檐下的阴影往前走。能够摆脱掉谢晓峰,本是件很令人得意高兴的事,可是他却连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

他只想一个人奔走入原野,放声呐喊,又想远远地奔上高山之巅去痛哭一场。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晓峰是不是能对付那三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杂种?

——他们谁胜谁负,跟我有什么狗屁关系?

就算他们全部都死了,也有他们的老子和娘来为他们悲伤痛哭,我死了有谁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街上的人全都扭过头,吃惊地看着他,都把他看成个疯子。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别人随便把他看成什么东西,他都不在乎。

一辆大车从前面的街角转过来,用两匹马拉着的大车,崭新的黑漆车厢,擦得比镜子还亮,窗口还斜插着一面小红旗。

身上系着条红腰带的车把式,手挥长鞭,扬眉吐气,神气得要命。

小弟忽然冲过去,挡在马头前,健马惊嘶,人立而起。

赶车的大吼大骂,一鞭子抽了下来。“你想死?”

小弟还不想死,也不想挨鞭子,左手带住了鞭梢,右手拉住了缰绳,赶车的就一头栽在地上,车马却已停下。

车窗里一个人探出头来,光洁的发髻,营养充足的脸,却配着双凶横的眼。

小弟走过去,深深吸了口气,道:“好漂亮的头发,好香。”

这人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小弟道:“我想死。”

这人冷笑,道:“那容易得很。”

小弟微笑,道:“我就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也找对了人。”

他看着这人扶在车窗上的一双手,粗短的手指,手背上青筋凸起。

只有经过长期艰苦奋斗,而且练过外家掌力的人,才会有这么一双手,做别的事也许都不适宜,要扭断一个人的脖子却绝非难事。

小弟就伸长了脖子,拉开车门,微笑道:“请。”

这人反而变得有些犹疑了,无缘无故就来找死的人毕竟不太多。

车厢里还有个猫一样蜷伏着的女人,正眯着双新月般的睡眼在打量着小弟,忽然吃吃地笑道:“他既然这么想死,你为什么不索性成全了他?胡大爷几时变得连人都不敢杀了?”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娇弱而柔媚,话中却带着猫爪般的刺。

胡大爷眼睛里立刻又露出凶光,冷冷道:“你几时见过我胡非杀过这样的无名小辈?”

猫一样的少女又吃吃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无名的小辈?他年纪虽轻,可是年轻人里名气大过你的也有不少,说不定他就是武当派的曹寒玉,也说不定他就是江南紫衣袁家的大少爷,你心里一定就在顾忌着他们,所以才不敢出手。”

胡非的一张脸立刻涨得血红,这少女软言温柔,可是每句话都说中了他的心病。

他知道曹寒玉和袁家兄弟都到了这里,这少年若是没有点来历,怎敢在他面前无礼?

小弟忽然道:“这位胡大爷莫非就是红旗镖局的铁掌胡非?”

胡非立刻又挺起了胸膛,大声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

江湖豪杰听见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头,心里总难免有些得意,如果自己的名头能将对方骇走,那当然更是再好也没有。

小弟却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

胡非道:“想不到什么?”

小弟道:“想不到红旗镖局居然有这么大的威风,这么大的气派,连镖局一个小小的镖师,都能摆得出这么大的排场来。”

这样的鲜衣怒马,香车美人,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镖师能养得起的。

红旗镖局的声誉虽隆,总镖头“飞骑快剑”铁中奇的追风七十二式和二十八枝穿云箭虽然是名震江湖的绝技,可是镖局里的一个镖头,月俸最多也只不过有几十两银子。

胡非的脸涨得更红,怒道:“我的排场大小,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弟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胡非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来历?”

小弟道:“我既没有姓名,也没有来历,我……我……”

这本是他心里的隐痛,他说的话虽不伤人,却刺伤了他自己。像曹寒玉那样的名门子弟,提起自己的身世时,当然不会有他这样悲苦的表情。

胡非心里立刻松了口气,厉声道:“我虽不杀无名小辈,今日却不妨破例一次。”

他的人已箭一般蹿出车厢,铁掌交错,猛切小弟的咽喉。

小弟道:“你虽然肯破例了,我却又改变了主意,又不想死了。”

这几句话说完,他已避开了胡非的二十招,身子忽然一轻,“嗤”的一声,中指弹出,指尖已点中了胡非的腰。胡非只觉得半边身子发麻,腰下又酸又软,一条腿已跪了下去。

那猫一样的女人,道:“胡大镖头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多礼?”

胡非咬着牙,恨恨道:“你……你这个吃里爬外的贱人……”

那猫一样的女人道:“我吃里爬外?我吃了你什么?凭你一个小小的镖师,就能养得起我?”

她看着小弟,又道:“小弟弟,你刚才只有一样事看错了。”

小弟道:“哦?”

猫一样的女人道:“一直都是我在养他,不是他在养我。”

胡非怒吼,想扑过去,又跌倒。

猫一样的女人道:“最近你吃得太多,应该少坐车,多走路。”

她用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看小弟:“可是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又害怕,你说该怎么办呢?”

小弟道:“你想不想找个人陪你?”

猫一样的女人道:“我当然想,想得要命,可是,我在这里人地生疏,又能找得到谁呢?”

小弟道:“我。”

胡非一条腿跪在地上,看着小弟上了车,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却没有看见后面已有人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已到了他身后。

车厢里充满了醉人的香气。小弟跷起了脚,坐在柔软的位子上,看着对面那猫一样蜷伏在角落里的女人。这女人要甩掉一个男人,简直比甩掉一把鼻涕还容易。

这女人也在看着他,忽然道:“后面究竟有什么人在追你,能让你怕得这么厉害?”

小弟故意不懂:“谁说后面有人在追我?”

猫一样的女人笑道:“你虽然不是好人,可是也不会无缘无故要抢人马车的,你故意要找胡非的麻烦,就因为你看上了车上的红旗,躲在红旗镖局的车子里,总比躲在别的地方好些。”

她的眼睛也像猫一样利,一眼就看出了别人在打什么主意。

小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看中了车上的红旗,不是看中了你?”

猫一样的女人也笑了:“好可爱的孩子,好甜的嘴。”

她眨着眼,眼波流动如春水:“你既然看中了我,为什么不过来抱抱我?”

小弟道:“我怕。”

猫一样的女人道:“怕什么?”

小弟道:“怕你以后也像甩鼻涕一样甩了我。”

猫一样的女人嫣然道:“我只甩那种本来就像鼻涕的男人,你像不像鼻涕?”

小弟道:“不像。”

他忽然间就已坐了过去,一下子就已抱住了她,而且抱得很紧。

他的身世孤苦离奇,心里充满了悲愤不平,做出来的事,本来就不是可以用常理揣测的。

他的手也很不老实。

猫一样的女人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

小弟道:“我的胆子一向不小。”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小弟道:“你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

猫一样的女人道:“漂亮的女人,都有男人的,你知道我是谁的女人?”

小弟道:“不管你以前是谁的,现在总是我的。”

猫一样的女人道:“可是……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弟道:“我没有名字,我……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小杂种。”

一提起这件事,他心里就有一股悲伤恨气直冲上来,只觉得世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对得起他,他又何必要对得起别人?

猫一样的女人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脸已红了,好像又害羞,又害怕,颤声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强奸我!”

小弟道:“是。”

他的头已伸过去,去找她的嘴。

突听车窗“格”的一响,仿佛有风吹过,等他抬起头,对面的位子上已坐着一个人,苍白的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

小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又来了。”

谢晓峰道:“我又来了。”

车厢很阔大,本来至少可以坐六个人的,可是现在三个人就似已觉得很挤。

小弟道:“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风流公子,你的女人多得连数都数不清。”

谢晓峰没有否认。

小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也有个女人,难道你要我做一辈子和尚?”

谢晓峰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强笑道:“你不必做和尚,可是这个女人不行。”

小弟道:“为什么?”

猫一样的女人忽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他的。”

小弟的脸色惨白。

猫一样的女人已坐过去,轻摸着他的脸,柔声道:“几年不见,你又瘦了,是不是因为女人太多?还是因为想我想瘦的?”

谢晓峰没有动,没有开口。

小弟握紧双拳,看着他们,他不开口,也不动。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位小弟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笑什么?”

小弟道:“我笑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又何必别人来告诉我?”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人?”

小弟道:“你是个婊子。”

他狂笑着撞开车门,跳了出去。

他狂笑,狂奔。

至于谢晓峰是不是还会跟着他?路上的人是不是又要把他当作疯子?他都不管了。

第三十一章 存心送死

他又奔回刚才那城市,“状元楼”的金字牌仍旧闪闪发光。

他冲进去,冲上楼。

楼上没有血,没有死人,也没有战后的痕迹,只有那胖掌柜还站在楼头,吃惊地看着他。

曹寒玉和袁家兄弟刚才是根本没有出手?还是已被打跑了?

小弟也不问,只咧开嘴对那胖掌柜一笑,道:“吃白食的又来了,把刚才那样的酒席,再给我照样开一桌来,错一样我就抄了这状元楼。”

酒席又摆上。

八热炒四荤四素,先来八个小碟子下酒,还有六品大菜,虾子乌参,燕窝鱼翅,全鸡全鸭,一样都没有少。

可是小弟这次连一口都没有吃。他在喝酒。

二十斤一坛的竹叶青,他一口气就几乎喝下了半坛子。他几乎已醉了。

谢晓峰呢?谢晓峰为什么没有来?是不是在陪那婊子?有了那么样一个女人陪着,他为什么还要来?

小弟又笑了,大笑。

楼外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车声,一行镖车正从街上走过。

有镖车,就有镖旗。

镖旗是走镖的护符,也是镖局的荣誉,这行镖车上插的是红旗。

比鲜血还红的红旗。

第一辆镖车上的红旗迎风招展,正面绣着一个斗大的“铁”字。

反面绣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剑和二十八枝穿云箭。

这就是红旗镖局总镖头的令旗,有这面旗在,就表示这趟镖是威镇江湖的“铁骑快剑”亲自出马押送的。

有这面旗在,大江南北的绿林豪杰,纵使不望风远遁,也没有人敢伸手来动这趟镖的。有这面旗在,才有遍布大江南北一十八地的红旗镖局。所以这已不仅是一个人的荣誉,也是十八家镖局中大小两千余人的身家生命所系。无论谁侮辱了这面镖旗,红旗镖局中上上下下两千余人都不惜跟他拼命的。

小弟又笑了,大笑,就好像忽然想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大笑声中,他已跃下高楼,冲入镖车的行列,一拳将前面护旗的镖师打下马去,身子凌空一翻,摘下了车上的镖旗,双手一拗,竟将这面威震大江南北的银剑红旗一下子拗成两段。

车轮声,马蹄声,趟子手的吆喝声,一下子忽然全都停顿。

一片乌云掩住了白日,乌云里电光一闪,一个霹雳从半空中打下,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可是大家竟似已连这震耳的霹雳声都听不见,一个个全都两眼发直,瞪着车顶上的这个年轻人和他手里的两截断旗。

没有人能想得到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人能想得到世上真有这种不要命的疯子,敢来做这种事。

被一拳打下马鞍的护旗镖师,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这人姓张名实,走镖已有二十年,做事最是老练稳重,二十年来刀头舐血,出生入死,大风大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同行们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实心木头人”。

那并不是说他糊涂呆板,而是说他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保持镇定,沉着应变。可是现在连这实心木头人也已面如死灰,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这件事实在是意外,太惊人,发生时大家全都措手不及,事发时每个人都乱了方寸,否则小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一连得手,就算能侥幸得手,现在也已被乱刀分尸,剁成了肉泥。

看见这些人的脸色神情,小弟也笑不出来,只觉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又是一声霹雳连下。震耳的霹雳声中,仿佛听见有人说了个“杀”字,接着就是“呛”的一响,数十把刀剑同时出鞘,这一声响实在比刚才的霹雳还可怕。

刀光一起,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有人飞奔而来,脚步虽急促,次序却是丝毫不乱,霎时间已将这辆镖车围住。

就凭这种临危不乱的章法,已可想见红旗镖局的盛名,得来并不是侥幸。

张实也渐渐恢复镇定,护镖的四十三名镖师趟子手,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出,就要乱刀齐下,血溅当地。

小弟反而笑了。他并不怕死。他本就是找死来的,刚才虽然还有些紧张恐惧,现在心里反而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解脱。

——世上所有的荣辱烦恼,恩怨情仇,现在都已将成过去。

——我是个疯子也好,是个没有爹的小杂种也好,也都已没关系了。

他索性在车顶上坐了下来,大笑道:“你们的刀已出鞘,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

这也是大家都想问张实的,在镖局中,他的资格最老,经历最丰,总镖头不在时,镖师们都以他马首是瞻。

张实却还在犹疑,缓缓道:“要杀你并不难,我们举手间就可令你化作肉泥,只不过……”

他身旁一个手执丧门剑的镖师抢着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张实沉吟着道:“我看这个人竟像是存心要来送死的。”

丧门剑道:“那又怎么样?”

张实道:“存心送死的人,必有隐情,不可不问清楚,何况,他背后说不定还另有主使的人。”

丧门剑冷笑道:“那么我们就先废了他的双手双腿再说。”

他的长剑一展,第一个冲了上去,剑光闪动,直刺小弟的环跳穴。

小弟并不怕死,可是临死前却不能受人凌辱,忽然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丧门剑。这一脚突然而发,来得无影无踪,正是江南慕容七大绝技中的“飞踢流星脚”,连流星都可踢,其快可知。

可是除了这柄丧门剑,还有二十七把快刀,十五柄利器在等着他。

丧门剑斜斜飞出时,已有三把刀、两柄剑直刺过来,刺的都是他关节要害。

刀光飞舞,剑光如匹练,突听“叮”的一响,三把刀、两柄剑,突然全都断成两截,刀头剑尖凭空掉了下来,两颗圆圆的东西从车顶上弹起,滴溜溜地滚在地上,竟是两颗珍珠。

车顶上已忽然多了一个人,脸色苍白,手里还拈着朵妇人鬓边插的珠花,眼尖的人已看出上面的珍珠少了五颗。

五件兵刃被击断,声音却只有一响,这人竟能用小小的五颗珍珠,在一刹那间同时击断五件精钢刀剑。在镖局里混饭吃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可是像这样的功夫,大家非但未闻未见,简直连想都不敢想象。

又是一声惊震,大雨倾盆而落。

这个人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也仿佛全无表情。

小弟冷冷地看着他:“你又来了。”

这人道:“我又来了。”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们头上,沿着面颊流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是喜?是怒是恨?谁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一定和这个折断镖旗的少年有密切的关系。

张实先压住了他的同伴,就连满心怨气的丧门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问:“朋友尊姓?”“我姓谢。”

张实的脸色变了,姓谢的高手只有一家:“阁下莫非是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来的?”

这人道:“是的。”

张实的声音已颤抖:“阁下莫非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这人道:“我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符咒,听见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再动一动。

忽然间,一个人自大雨中飞奔而来,大叫道:“总镖头到了,总镖头到……”

二十年前,连山十八寨的盗贼群起,气焰最盛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人一骑,独闯连山,以一柄银剑,二十八枝穿云箭,扫平了连山十八寨,身负的轻重伤痕,大小竟有一十九之多。

可是他还没有死,居然还有余力追杀连山群盗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刺巴天豹的首级于八百里外。这个人就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骑快剑”铁中奇。

听见他们的总镖头到了,四十多位镖头和趟子手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都相信他们的总镖头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谢晓峰心里在叹息。他知道这件事是小弟做错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愿管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他绝不能眼见着这个孩子死在别人手里,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这孩子。

雨珠如帘。

四个人撑着油布伞,从大雨中慢步走来,最前面的一个人,白布袜,黑布鞋,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竟是在状元楼上,和曹寒玉同桌的那老实少年。

铁中奇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要来?

看见了这年轻人,红旗镖局旗下的镖师和趟子手竟全都弯身行礼,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恭谨,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每个人都在恭恭敬敬地招呼他:“总镖头。”

难道红旗镖局,竟换了这看来有点笨笨的老实人?

红旗镖局上下两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纵横江湖的好手,也曾有过响当当的名声,就凭这么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年轻人,怎么能服得住那些慓悍不驯的江湖好汉?

这当然有理。

镖旗被毁,镖师受辱,就算张实这样的老江湖,遇上这种事都难免惊惶失措。

可是这少年居然还能从从容容地慢步而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居然连一点惊惶愤怒的神色都没有,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和镇定,本不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满街。

这少年慢慢地走过来,一双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尖沾了点泥水,若没有绝顶高明的轻功,深不可测的城府,怎么能做得到?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他已发现这少年可能比铁中奇难对付,要解决这件事很不容易。

这少年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明知镖旗被毁,明知折旗的人就在眼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见,手撑着油布伞慢慢地走过来,只淡淡地问道:“今天护旗的镖师是哪一位?”张实立刻越众而出,躬身道:“是我。”

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张实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实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已在了。”

这少年道:“那已有二十六年。”

张实道:“是,是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实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师,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实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厚爱,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实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惠,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实道:“几样普通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实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良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分的。”

张实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实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仿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张实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实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沫飞溅而出,张实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实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实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对他们这位年轻的总镖头,每个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全无表情,又淡淡地说道:“胡镖头在哪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脸,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已做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头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天价从状元楼抢去的,一个月没有二三百两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都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么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么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

胡非满面流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钱,让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镖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人被夺走,连仇都不敢报,那岂非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我们镖局的志气?”

胡非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那小子也就是毁了我们镖旗的人。”

这少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去杀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这口气了,现在有总镖头替他撑腰,他还怕什么,反手拔出了腰刀,身子跃起。

忽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胁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他甚至没看见这一剑是谁刺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见了。胡非的人刚跃起,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后一个人的佩剑,随随便便一剑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

这一剑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但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剑,而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杀你自己属下的人,难道还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将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镖旗是被他折毁的,又问道:“谢晓峰谢大侠是不是也来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布伞的镖师立刻回答:“是。”

这少年道:“哪一位是谢大侠?”

镖师道:“就是站在车顶上的那一位。”

这少年道:“不对。”

镖师道:“不对?”

这少年道:“以谢大侠的身份地位,若是到了这里,遇见了这种事,早该仗义执言,评定是非,怎么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谢大侠岂又是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人?”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骂得好。”

镖车远在四丈外,中间还隔着十七八个人,可是等他说完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这少年眼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这少年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就恢复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

谢晓峰道:“总镖头也姓铁?”

这少年道:“在下铁开诚。”

谢晓峰道:“我就是谢晓峰。”

镖师们虽然明知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虽然明知谢晓峰也到了这里,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三个字来,还是不禁耸然动容。

第三十二章 胸有成竹

铁开诚躬身道:“先父在世时,晚辈就常听他老人家说起,谢大侠一剑纵横,天下无敌。”

谢晓峰道:“你的剑法也不错。”

铁开诚道:“不敢。”

谢晓峰道:“能杀人的剑法,就是好剑法。”

铁开诚道:“可是晚辈杀人,并不是要以杀人立威,更不是以杀人为快。”

谢晓峰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为了先父开创镖局时,就教我们人人都一定要记住的六个字。”

谢晓峰道:“六个字?”

铁开诚道:“责任、纪律、荣誉。”

谢晓峰道:“好,果然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难怪红旗镖局的威名,二十六年来始终不坠。”

铁开诚躬身谢过,才肃容道:“先父常教训我们,要以镖局为业,就得要时刻将这六个字牢记在心,否则又与盗贼何异?”

他的神情更严肃:“所以无论谁犯了这六个字,杀无赦!”

谢晓峰道:“好一个杀无赦!”

铁开诚道:“张实疏忽大意,护旗失责,胡非自甘堕落,操守失律,所以他们虽是先父的旧人,晚辈也不能枉法徇私。”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谢晓峰:“神剑山庄威重天下,当然也有它的家法。”

谢晓峰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神剑山庄的门人子弟,如是犯了家法,是否也有罪?”

谢晓峰更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无论哪一家的门规家法,是否都不容弟子忽视江湖道义,破坏武林规矩?”

他的目光如刀,比刀锋更利:“闹市纵酒,无故寻事,不但伤了人,还折毁了镖局中誉鉴复命所系的镖旗,这算不算破坏了江湖规矩?”

谢晓峰的回答简单而直接:“算的。”

铁开诚目中第二次露出惊讶之色,他手里已有了个打好了的绳圈,正准备套上小弟的脖子,谢晓峰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不将小弟的脖子挡住?不管怎么样,这机会都绝不能错过,他立刻追问:“不顾江湖道义,无故破坏江湖规矩,这种人犯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的回答更干脆:“死罪。”

铁开诚闭上了嘴。

现在绳圈已套上小弟脖子,他也已明白谢晓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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