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塔萨尔:有人在周围走动(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4 17:5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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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里奥·科塔萨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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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塔萨尔:有人在周围走动

科塔萨尔:有人在周围走动试读:

最后一回合

陶玉平/译

西尔维娅

一件事如果根本没有开端,而是半路突然冒了出来,没有清晰的轮廓,又消失在另一团云雾的边缘,天知道它该怎样结局呢。但不管怎么说,只能从头说起。不少阿根廷人夏天喜欢到吕贝隆的山间谷地消磨一段日子,我们这些老住户时不时就能听见他们高声喧哗,仿佛空间都变得敞亮了。随大人一起来的还有孩子们,有西尔维娅,有踩得乱七八糟的园子和乱糟糟的午饭,牛排还叉在叉子上,耳光却已经扇在了脸上,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啕大哭,然后是典型意大利式的和解,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家庭度假。对我而言,这些都算不上多大的骚扰,因为我在当地本来就因缺少家教而小有名气。栅栏门刚打开一条缝,劳尔和诺拉·梅耶便挤了进来,当然,跟着一起进来的还有他们的朋友哈维尔和玛格达,另外还有几个孩子,其中就有西尔维娅。两个礼拜前我们在劳尔家搞了一回烧烤,这件事是怎么开的头已经说不清,但重要的是西尔维娅,她一头美杜莎般的金发曾经摩挲着我的枕头,可这会儿,我空荡荡的房子里独独剩下了男人,是她促使我拿起笔来写下这些话,心头满是荒唐憧憬和甜言蜜语。无论如何,那天还得算上让·波莱尔,他在奥克西塔尼亚的一所大学里讲授本土文学,还有他太太莉莲和他们的小家伙雷诺德,两年的时间躁动地堆积起他的生命。那天,在劳尔和诺拉家的小花园里聚了多少人啊,宽阔的椴树像镇静剂,孩子们的吵闹声和大人们探讨文学的议论声在树下此起彼落。就在太阳躺进山丘的时候,我带了几瓶酒进了门,劳尔和诺拉早早向我发出了邀请,因为让·波莱尔一直想结识我,没人引见一下他又鼓不起勇气。那几天哈维尔和玛格达也在劳尔家住着,花园变成了苏人和高卢人的战场,两边的武士头上插着羽毛,尖声喊叫,互掷泥块,殊死搏斗。葛拉谢拉和洛丽塔结成了一伙,对付阿尔瓦罗,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可怜的雷诺德穿着妈妈精心缝制的灯笼裤,从头至尾摇摆不定,一会儿参加这一派,一会儿又加入另一派,当了个无忧无虑的叛徒,被双方骂得狗血喷头,照顾他的只有西尔维娅。我知道,虽然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名字,我依然没办法一下子厘清关系,认清谁是谁的孩子,只记得我胳膊底下夹了几瓶酒,走下车,在几米开外的小树丛里看见“常胜野牛”的束发带露了出来,满脸都是对新冒出来一个“白脸”的种种不信任。那是一场争夺要塞和人质的战斗,战斗围绕一个小小的绿色帐篷进行,那里看起来像是“常胜野牛”的大本营。葛拉谢拉擅离职守,放弃了朝敌方发出致命一击,任由手里黏黏糊糊的军火散落一地,把手上的泥巴全抹在了我脖子上;紧接着她在我腿上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告诉我劳尔和诺拉都在楼上和其他大人待在一起,一会儿就过来。我就这样听她絮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身旁是花园里激烈的战斗。

葛拉谢拉总是这样,要把一切大事小情都向我解释一番,觉得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的依据是我人比较傻。就说那天下午吧,波莱尔家的孩子,才两岁大,经常把屎拉到灯笼裤里,刚才他又干出了这事儿,哭得不要不要的,我正想告诉他妈妈,西尔维娅就把他领到水池边上,给他洗屁股,还换了条裤子,莉莲对这事一无所知,因为你们知道的,她总是会大发脾气,再把孩子揍一顿,雷诺德就又要大哭起来,一直烦我们,害得我们没法玩游戏。“那两个孩子呢,两个大孩子?”“那两个是哈维尔和玛格达的孩子,你真笨,什么都看不明白。阿尔瓦罗就是常胜野牛,七岁了,比我大两个月,他是我们中间最大的。洛丽塔六岁,已经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她是常胜野牛的俘虏。我是森林女王,洛丽塔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得把她救出来,不过我们还是明天再继续玩吧,大人叫我们去洗澡了。阿尔瓦罗脚上划了个口子,西尔维娅给他包上了绷带。放开我,我该走了。”

尽管谁也没有拉住她不放,葛拉谢拉还是一再强调自己的自由。我起身准备和波莱尔夫妇打个招呼,他们同劳尔和诺拉一起从房子里出来,正向这边走来。记不起是谁了——我记得是哈维尔——给大家倒了第一杯茴香酒,随着夜色降临、谈话开始,战斗改变了性质,参战者的年龄也变了,变成了一群刚刚相识的男人们高谈阔论。孩子们都在洗澡,花园里此刻既没有高卢人也没有苏人,波莱尔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劳尔和哈维尔脸上浮现出来自同胞的微笑。三个女人正在准备晚餐,说来也奇怪,她们长得还挺像的,诺拉和玛格达走得比较近,因为她们说话都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口音,而莉莲的西班牙语更像是来自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边。我们叫她们过来喝一杯茴香酒,这时我发现莉莲的肤色比诺拉和玛格达要黑一点,但她们还是很像,那种节奏同步般的相像。这会儿我们这边的话题是具体诗,就是在《创造》杂志上发表作品的那一群人。波莱尔和我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艾瑞克·杜菲,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哈维尔和玛格达在微笑,其他两对夫妇则有点儿话不投机,分歧是明摆着的,只是因为关系亲近才没有挑明。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们纷纷露面,一个个都是干干净净、百无聊赖的模样,先出现的是哈维尔家的孩子,阿尔瓦罗执拗,洛丽塔傲慢,他们在争夺几个硬币;接着出现的是葛拉谢拉,她牵着雷诺德,小家伙脸上又成了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孩子们聚集在绿色小帐篷近旁;我们则在讨论让—皮埃尔·法耶和菲利普·索莱尔斯,夜色里,烧烤炉的火光在林间若隐若现,金黄色的光影在树干上跳跃,花园显得更加幽深了。我记得就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西尔维娅,当时我坐在波莱尔和劳尔之间,大圆桌支在椴树下,围坐在桌旁的还有哈维尔、玛格达和莉莲;诺拉一趟趟地给大家拿来餐具和盘子。很奇怪,没人把西尔维娅介绍给我认识,不过她正当妙龄,也许自己也不想加入进来。我完全能够理解劳尔和诺拉的沉默,显然,西尔维娅正处在不尴不尬的年龄段,比起参加大人的游戏,她更愿意在那群聚在绿帐篷旁边的孩子中间建立自己的威信。西尔维娅的身影有些朦胧,火光把帐篷的一边照得透亮,她就在那里,在雷诺德身旁,正俯下身子,用手绢或碎布替那孩子洗脸。我看见一双光洁的大腿,轻盈而清晰,正如波莱尔刚对我谈起的弗朗西斯·蓬热的风格;小腿、身躯和面庞隐没在阴影中,但一头长发时不时被蹿起的火苗照出闪烁的金色光亮。火光给她的全身覆上了重重的古铜色,大腿在短裙下暴露无遗,很可惜,在年轻一代的法国诗人中,没什么人知道弗朗西斯·蓬热,直到前不久,随着《原样》杂志小组的实践活动,他的大师地位才得到承认;根本没法打听一下西尔维娅是谁,她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另外,火光是会骗人的,也许她的身体比她的年龄更成熟,出于本能她还是更情愿和那些苏人待在一起。劳尔喜欢让·塔迪厄的诗,于是我们不得不向哈维尔解释此公是何许人也,他又写过哪些东西;诺拉给我端来第三杯茴香酒的时候,我也没法向她打听西尔维娅的事,那时讨论正异常活跃,我说的每一句话波莱尔都深信不疑,如获至宝。我看见有人把小桌子搬到帐篷附近,想必是让孩子们单开一桌;西尔维娅已经不在那里了,留下光影跳跃的帐篷,也许她坐到了远处,或是到树林里散步去了。当时我正不得不对雅克·鲁博的实践到底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提出看法,顾不上多想自己为什么对西尔维娅如此上心,西尔维娅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会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一直到我把对鲁博的看法对劳尔和盘托出之后,一闪而过的火光中才又出现了西尔维娅的身影,她一手牵着洛丽塔一手拉着阿尔瓦罗走到了帐篷边,身后还跟着葛拉谢拉和雷诺德,连蹦带跳,还沉醉在苏人的角色中不能自拔。果然不出我们所料,雷诺德摔了个大马趴,哭声惊动了莉莲和波莱尔。这时从孩子群里传来了葛拉谢拉的声音:“没事儿,已经没事儿了!”于是当爹妈的回来继续开聊,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无疑表明像这一类苏人式的磕磕碰碰真是家常便饭。此刻的话题是要为泽那基斯那种碰运气般的创作实践找出点什么含义来,哈维尔对此兴趣甚浓,波莱尔则觉得这太过分了。从玛格达和诺拉肩上望过去,我又远远看见了西尔维娅的身影,她再一次朝雷诺德俯下身去,给他看一件什么玩具,好安慰安慰那孩子。她的双腿和身影暴露在火光下,我看见她的鼻子小巧而略含焦虑,双唇一派古风,仿佛来自某一尊雕像(可波莱尔不是刚问了我基克拉泽斯群岛一尊小雕像的事,说这问题非我莫属,就连哈维尔大谈泽纳基斯也没能把话题变得更有价值吗)。我的心告诉我,如果此刻我想知道点儿什么的话,那一定就是西尔维娅,我想近距离地了解她,不要那变幻莫测的火光,可能的话,把她还原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羞涩少女,或者至少能确信这个美丽活泼的身影并不单是一场幻象,还千真万确地存在着;我本想把这话对诺拉说,因为我一直很相信她,可诺拉正在布置餐桌,她一面安放餐巾纸,一面还没忘了让劳尔立刻去买一张泽纳基斯的唱片。这时,西尔维娅又不见了,从那边走来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葛拉谢拉,她像只小羚羊似的,蹦蹦跳跳。我对她笑容依旧,伸出双手抱她坐在我的腿上,听她津津有味地讲述一只毛茸茸的甲虫,只是为了从刚才的谈话中摆脱出来,又不至于让波莱尔觉得我失礼。好不容易能插上嘴的时候,我赶紧低声问她,雷诺德没受什么伤吧。“你真是个傻瓜,什么事儿也没有。他一天不知道要跌多少跤,他才两岁,你明白不。西尔维娅给他起的包涂过水了。”“葛拉谢拉,西尔维娅是谁呀?”

她仿佛吃了一惊,看了看我。“是我们的一个朋友。”“是这几位先生家的孩子吗?”“你真是疯了,”葛拉谢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西尔维娅是我们的朋友。妈妈,西尔维娅是我们的朋友,对吧?”

诺拉舒了口气,把最后一张餐巾纸放在我的盘子边上。“你干吗不回到那群小孩里去,让费尔南多安静一会儿呢?她要是打开话匣子,和你谈西尔维娅,那可就没完了。”“为什么呢,诺拉?”“因为自从他们发明出这么一个西尔维娅来,只要谈起她,我们就头昏脑涨的。”哈维尔说。“她不是我们发明出来的,”葛拉谢拉说,一面用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脸庞,想把我从大人那边拉转回来,“你去问问洛丽塔或是阿尔瓦罗,就明白了。”“可西尔维娅究竟是谁呀?”我又问了一遍。

诺拉已经走远了,听不见我的问话,波莱尔又在和哈维尔还有劳尔争论。葛拉谢拉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小嘴噘成一只小喇叭,那神情半嘲笑半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我刚才就和你说过了,傻瓜,她是我们的朋友。她想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就会来找我们,可是她从来不到印第安人那儿去,她不喜欢去。她是个大孩子了,你明白不,所以她特别照顾雷诺德,这孩子才两岁嘛,还老把屎拉到灯笼裤里头。”“她是跟波莱尔先生一起来的吗?”我压低嗓音问道,“还是跟哈维尔和玛格达一起来的?”“她谁也没跟,”葛拉谢拉说道,“你去问问洛丽塔或者阿尔瓦罗吧,一问你就明白了。别去问雷诺德,他太小了,什么事儿也不懂。好了,我该走了。”

劳尔像是自带一副侦听雷达,他突然从咬文嚼字中抽出身来,对我做了个满怀同情的表情。“诺拉提醒过你的,你要再这么问下去,这帮孩子会拿他们的西尔维娅让你彻底疯掉的。”“这事要怪就怪阿尔瓦罗,”玛格达插了进来,“我这儿子谎话张嘴就来,他把大家都给带坏了。”

劳尔和玛格达就这么一直看着我,在某一个瞬间,为了让他们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该把这句话说出来:“我不明白。”或者干脆就说:“可西尔维娅明明就在那里,我刚刚看见她。”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好好想想这件事,我不认为当时是波莱尔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让我打消了说这话的念头。波莱尔问了我一个关于小说《绿房子》的问题,于是我就说开了,说的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这样一来我不用再和劳尔还有玛格达接着往下聊。我看见莉莲走到孩子们那边,把他们一个个安顿在桌旁的小凳子或旧木箱上坐好,火光照在他们身上,活脱脱就是埃克多·马洛或狄更斯小说里的插图场景,椴树的枝叶间不时露出一张面孔或一只高高举起的胳膊,传来一阵阵笑声和争论声。我同波莱尔谈论着菲夏,我的思绪仿佛一只记忆的木筏在随波逐流,任凭菲夏这个家伙折腾。诺拉给我送过来一盘肉的时候,我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这帮孩子的事儿我还真搞不太懂。”“行了行了,你也陷进去了,”诺拉边说边朝大家投去同情的目光,“幸亏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去睡觉了,费尔南多,你真是自己找罪受。”“千万别去搭理那帮小家伙,”劳尔插话道,“一看就知道,你没遇到过这种事,这帮孩子的事儿你别太当真。他们的话你权当是下雨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否则你会疯掉的。”

大概就是在那一刻,我错过了进入西尔维娅的世界的机会。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我觉得那是一场玩笑,是朋友们在拿我寻开心(波莱尔倒不至于,他还在继续他的思路,这会儿已经到了马孔多了);我又看见了西尔维娅,她在暗影中露出身子,朝着葛拉谢拉和阿尔瓦罗弯下腰来,好像在帮他们切肉,又好像在吃东西。这时莉莲刚好坐回到我们这张桌子来,她的身影挡在了中间,有人给我递过来一杯酒,我再看过去,西尔维娅的身影被炭火映得通明,她的长发顺着一侧的肩头滑下,垂到腰间,融入暗影。她太美了,美到刚才的玩笑话叫我反感,真不像话,我把头埋进盘子里吃了起来,一面侧耳听波莱尔说话,他邀请我去参加大学里的几场讨论会;我对他说我去不了,这要怪西尔维娅,她不自觉地充当了我那帮朋友拿我取笑寻开心的同谋。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看见西尔维娅;当诺拉拿着奶酪和水果走到孩子们桌旁的时候,雷诺德已经快睡着了,诺拉和洛丽塔一块儿给他喂了点儿吃的。我们则谈起了奥内蒂和费里斯贝尔托,为这二位干了一杯又一杯,后来,椴树下重又刮起了一股苏人和恰卢亚人撕拼的战争之风;孩子们被带过来跟我们道晚安的时候,雷诺德被莉莲抱在怀里。“我的苹果里有虫,”葛拉谢拉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晚安,费尔南多,你太坏了。”“怎么啦,亲爱的?”“因为你一回也没到我们那张桌子来。”“可不是吗,请你原谅我。可你们有西尔维娅呀,不是吗?”“那倒不假,可你还是太坏了。”“这件事他是放不下了,”劳尔说着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满满都是可怜我的样子,“你要吃大亏的,你就等着瞧吧,等他们一觉醒来会拿这个著名的西尔维娅来烦死你的,兄弟,你会后悔的。”

葛拉谢拉用湿湿的嘴唇在我下巴上吻了一下,一股浓浓的酸奶和苹果味儿。又过了好长时间,睡意赶走了一切争论,我邀请他们上我家吃顿晚饭。上星期六晚上快七点的时候,他们来了,开了两辆车。阿尔瓦罗和洛丽塔带来了一只大风筝,说是要放风筝,没一会儿就把我种的菊花毁得一塌糊涂。准备饮料这些事我全交给女士去办了,我明白劳尔一定会去掌管烤肉的事,这事儿谁也挡不住;于是我带波莱尔夫妇和玛格达参观我的家,最后我带他们来到起居室里,面对那幅胡里奥·席尔瓦的油画,我和他们喝了会儿酒,心不在焉地假装听他们讲东讲西;透过大大的窗户,能看见风筝在迎风起舞,还传来了洛丽塔和阿尔瓦罗的叫喊声。最后我看见葛拉谢拉手捧一束三色堇,那十有八九是从我最心爱的花圃里弄来的,天色渐晚,我走到花园里,帮孩子们把风筝放得更高一些。山谷尽头,夜色渐渐笼罩在一处处小丘上,沿着一排排樱桃树和杨树弥漫开来,唯独看不见西尔维娅的身影,阿尔瓦罗放风筝用不着西尔维娅。“神龙摆尾,多棒啊。”我对阿尔瓦罗说,试着把风筝放出各种花样,一会儿放远,一会儿收近。“是挺棒的,可你也得小心一点儿,有时候它一头就栽下来了,这几棵杨树长得太高了。”阿尔瓦罗警告我说。“我放风筝它就从来不掉下来,”洛丽塔说,也许我的在场让她有些吃醋了,“你把线拉得太紧了,你不懂。”“他可比你知道得多,”阿尔瓦罗迅速和我组成了男人间的联盟,“你干吗不去跟葛拉谢拉玩呢,你没瞧见你在这儿挺碍事儿的吗?”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们把线放得长长的。我在等阿尔瓦罗接纳我,并且知道我和他一样能干,能把那个红绿相间的风筝放到高高的、昏暗的空中。“你们怎么没把西尔维娅带来?”我把风筝线拉了拉,问道。

他斜了我一眼,半是惊奇半是嘲笑,从我手上夺过风筝线,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微妙地降了几分。“西尔维娅只有想来的时候才会来。”他一面收线一面说。“好吧,那就是说她今天没来。”“你知道什么呀?我跟你说了,她想来的时候自然会来。”“哦。那为什么你妈妈说西尔维娅这个人是你编出来的呢?”“瞧,它又在摆尾了,”阿尔瓦罗说,“哥们儿,这是只特别棒的风筝,最棒的风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阿尔瓦罗?”“我妈妈总是说西尔维娅是我编出来的,”阿尔瓦罗说道,“欸,那你呢,你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

我猛地发现葛拉谢拉和洛丽塔来到我的身旁。她们听见了最后那几句话,正死死盯住我。葛拉谢拉在手指间缓缓摇晃着一株紫色的三色堇。“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说,“我看见过她,你们知道的。”

洛丽塔和阿尔瓦罗久久对视着,葛拉谢拉走到我身旁,把三色堇花放在我的手中。风筝线猛地一紧。阿尔瓦罗松开了线轴,我们眼睁睁看着那风筝消失在夜色中。“他们都不会信的,因为他们都是傻子,”葛拉谢拉说道,“告诉我你家厕所在哪儿,陪我去尿尿。”

我把她领到外面楼梯口,给她指了厕所的位置,又问她待会儿下楼的时候不会走丢吧。葛拉谢拉走到厕所门口,做了个肯定的表情,冲我微微一笑:“没事儿,你走吧,有西尔维娅陪我呢。”“哦,那好吧。”我应了声,自己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是荒唐、噩梦,还是脑子里进水了,“那就是说,她最后还是来了。”“当然了,笨蛋,”葛拉谢拉说,“你没看见她就在那儿吗?”

我的卧室房门大开着,床上赤红的床罩上显现出西尔维娅赤裸的双腿。葛拉谢拉进了厕所,我听见她划上了插销。我走近卧室,看见西尔维娅就躺在我的床上,好似金色美杜莎,一头金发散落在枕头上。我进去后虚掩上身后的房门,不知不觉走上前去,地面坑坑洼洼,又仿佛有鞭子在抽打,汗水从脸上流下来,迷住了我的双眼,啃噬着我的皮肤,我心底腾起一股喧嚣声,时间停滞了,唯有令人无法承受的美。我不知道西尔维娅是不是一丝不挂,此刻的她就像是梦中一株古铜色的杨树,我以为看见了她赤裸着身体,但随后我知道并非如此,我当时准是在想象她衣裳下面的胴体,红色床罩衬托下,从小腿延伸到大腿,侧面勾画出美丽的线条,延伸到臀部那微微凸起的线条,还有暗影中紧致的腰身和坚挺的粉嫩乳房。“西尔维娅,”我只剩下想的力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西尔维娅,西尔维娅,可是这究竟……”葛拉谢拉的声音穿透两重门传了进来,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喊:“西尔维娅,快过来找我!”西尔维娅睁开眼睛,在床边坐起身来,她还是穿着前一天晚上那条短裙,上身穿了件低胸衬衣,脚上套了双黑凉鞋。她从我身边经过,看也没看我一眼,打开了房门。我走出去的时候,葛拉谢拉正飞快地跑下楼梯,莉莲抱着雷诺德和她擦肩而过,莉莲正要去厕所取红药水,钟刚敲响七点半。我安慰了几句,又帮助她给孩子抹了点红药水,波莱尔听见孩子的哭叫声,心中有些不安,也跑上楼来,看我不在底下陪他们,他笑着责备了我一句。我们一起下到起居室,又喝了一杯,大家都在谈论格雷厄姆·萨瑟兰的绘画,种种奇谈怪论、理论和热情,最终都和飘散在空中的雪茄烟雾浑然一体了。玛格达和诺拉把孩子们集合到一起,想方设法让这帮小家伙单开一桌;波莱尔给我留了地址,让我把答应给普瓦捷一家杂志写的文章寄给他看看,他告诉我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出发,带哈维尔和玛格达参观参观这个地区。“西尔维娅会跟他们一起去的。”我暗自思忖,于是我找出一只盒子,往里装了些擦得亮堂堂的水果,找了个借口来到孩子们的桌旁,在那儿待了一小会儿。想从他们那里打听点儿事情真不容易,他们狼吞虎咽,从我手里一把夺过那些甜食,真无愧苏人和特维尔切人的光荣传统。给洛丽塔擦嘴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又问了她一遍。“我什么都不知道,”洛丽塔答道,“你还是去问问阿尔瓦罗吧。”“我又能知道什么,”阿尔瓦罗说,他在犹豫是先吃梨子呢还是先吃无花果,“她想干吗就干吗,说不定这会儿就在那边溜达呢。”“可是她究竟是跟你们哪位来的呢?”“她谁也没跟,”葛拉谢拉说着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我一脚,“她刚才还在这儿,这会儿谁知道跑哪儿去了,阿尔瓦罗和洛丽塔要回阿根廷大酒店去,雷诺德自然也要走,你想想,这小不点儿今天下午还生生把一只死马蜂吞进肚子里去了,真恶心。”“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我们一样。”说这话的是洛丽塔。

我回到我的餐桌旁,在白兰地的酒气和缭绕的烟雾中晚上的聚会已经接近尾声。哈维尔和玛格达要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阿尔瓦罗和洛丽塔要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波莱尔夫妇明年可能去意大利(雷诺德明年可能去意大利)。“这里就剩下我们几个老家伙了。”劳尔说(葛拉谢拉会留下来,可西尔维娅是属于那四个人一伙的,只有那四个人在她才会在,而我知道,那几位是永远不会再来了)。

劳尔和诺拉还没有离开,他们还会在我们这个吕贝隆山谷待些日子,昨天晚上我去拜访他们,我们又在椴树下聊了会儿天。葛拉谢拉送给我一块她刚刚完成的十字绣小台布,我也知道了哈维尔、玛格达还有波莱尔夫妇临走时对我的问候。我们在花园里吃了顿晚饭,葛拉谢拉不肯早早上床睡觉,和我玩了会儿猜谜语的游戏。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们俩单独待在一起,有个谜语的谜底是月亮,葛拉谢拉一时没有猜到,自尊心有点受伤。“西尔维娅呢?”我问她,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瞧瞧你,真笨。”葛拉谢拉说,“你以为今天晚上她会专为我而来吗?”“幸好不会,”诺拉正好从树影底下走了出来,“幸好她没有专门为你而来。我们大家都被这段故事搞得烦透了。”“是月亮,”葛拉谢拉说,“没见过这么傻的谜语,哥们儿。”

旅行

这事儿大概发生在里奥哈,一个叫作里奥哈的省份里,反正事情发生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将近黄昏,说起来,先前在一所庄园的院子里,那男人就告诉过他,说这趟旅行会有点儿复杂,可最终他能好好地休息一下。最后他还是决定去,因为有人劝他,说这样能在梅塞德斯过上十五天轻松日子。他的妻子陪他到镇子上买车票,也是有人劝过他,说最好到镇子上的火车站买票,因为这样还能顺便确认发车时间变了没有。他们这些在庄园里住惯了的人,常常会有一种印象:镇子上的时刻表和其他好多东西都变来变去的。有好多次也真的变了。最好还是把车开出来,开到镇子上去,尽管这样一来要想到查维斯赶上最早的一班火车,时间会有点紧。

赶到火车站时已经五点多钟了,他们把车停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周围尽是些马车,还有装载着大包小包、盆盆罐罐的大车。在车上他们没谈太多话,男人只问了句衬衫什么的,女人告诉他箱子早就收拾好了,只需要把证件往公文包里一塞,再装本书就万事大吉了。“华雷斯知道时刻表,”男人说道,“他给我讲过怎么去梅塞德斯更方便些,他让我到了镇子上再买车票,而且一定要把怎么转车弄清楚了。”“是的,这话你已经跟我说过了。”女人答道。“从庄园开车到查维斯至少有六十公里的路。到佩乌尔科的火车好像是九点零几分路过查维斯。”“你可以把汽车停在站长那儿。”女人说话的口气听不出是在问他还是在教他。“好的。路过查维斯的这趟火车得后半夜才能到佩乌尔科,不过酒店里带浴室的房间总应该有的,只是能休息的时间不长。下一班火车五点多就要发车,最好现在就问问清楚。接下来到梅塞德斯的路上还得受好长时间的颠簸呢。”“路挺远,这话不假。”

火车站里没多少人,有几个本地人在售货亭买香烟,或者在月台上傻等。售票处在月台尽头,快到岔道口那里,屋子里支了张脏兮兮的柜台,墙上贴满了广告和地图,屋子最里面有两张写字桌和一台保险柜。一个穿衬衫的男人在柜台接待顾客,有位姑娘在写字桌旁摆弄一台电报机。天已经快黑了,还没有开灯,他们在尽量利用最后一缕从屋子深处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暗淡光线。“现在得赶紧回庄园一趟,”男人说,“行李忘装上车了,还有也不知道汽油够不够。”“赶紧把火车票买了,咱们就回去。”女人说道,她稍稍落在后面一点。“没错。让我想想。那我就先到佩乌尔科去。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先到华雷斯说的那个地方去买票。可我实在记不清是哪儿了。”“你记不清了。”女人又是似问非问的。“这些个地名听上去一模一样,”他心烦意乱地笑了笑,“刚到嘴边就忘得干干净净。之后从佩乌尔科到梅塞德斯还要再买一张票。”“可为什么要买两次票呢。”女人说。“华雷斯给我说过,有两家公司,所以要两张票才行,可是不管哪个火车站都可以把两张票一起卖给你,所以这还不都是一回事儿吗。这种事只有英国佬才干得出来。”“现在早就不是英国佬的时代了。”女人说。

一个长得黑黑的小伙子走进了售票处,东张西望。女人走到柜台前,把一只胳膊支在上面,她是个金发女人,满脸倦容,但一头金发光彩照人,衬得她依然美丽。售票员打量着她,可她一言不发,好像在等丈夫过来买票。售票处里谁和谁都不打招呼,里面黑乎乎的,好像也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得看看这张地图,”男人说着走到左边那堵墙前面,“你瞧,得这样才行。我们现在是在……”

他的妻子走了过来,看着那根手指在挂着的地图上犹豫不决,不知该在哪儿停下来。“这里是咱们这个省,”男人说,“我们现在在这一块儿。等等,是这里。不对,还得往南一点儿。我要去那边,朝这个方向,你看见没有。现在我们应该是在这里,我觉得是这里。”

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地图的全貌,注视良久。“这是咱们这个省,没错吧?”“看着挺像的,”女人应道,“你说我们现在是在这里。”“当然是这里。这应该就是那条路。到火车站足足六十公里,华雷斯说过的,火车应该是从那里开过去。我再看不出还有别的地方了。”“行,那就买票吧。”女人说。

男人又端详了一会儿地图,走到售票员面前。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再一次把胳膊支在柜台上,仿佛打算长久地等待下去。小伙子已经和售票员谈完话,过去看墙上的时刻表。电报员桌上亮起一盏蓝莹莹的灯。男人掏出钱包,翻了一会儿,找出几张纸币。“我要去……”

他转过身来,他的妻子正打量着柜台上的一幅画,那是用红墨水画的像手臂一样的东西,画得很潦草。“我要去的那个城市叫什么来着?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不是最后要去的,是最开头的。我打算开车去的那个。”

女人抬起目光,朝地图那边看去。男人一脸不耐烦,那幅地图太远了,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售票员把双臂往柜台上一支,一言不发地等候着。他戴着副绿色的眼镜,衬衫敞开的地方露出一撮黄毛。“我记得你说的是阿连德。”女人答道。“不对,怎么会是阿连德呢。”“华雷斯给你说怎么走的时候我又没在。”“华雷斯是给我讲了发车时间还有怎么转车,可我在车上对你重复过一遍呀。”“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阿连德的车站。”售票员说话了。“没有就对了,”男人说,“我要去的地方叫作……”

女人再次打量那幅红墨水画的手臂,现在她总算弄清楚了,那画的并不是手臂。“这样,我买一张头等座席的票去……我就知道我该开车去的,那地方在庄园的北面。这么说你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二位有的是时间,”售票员说道,“慢慢想。”“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了。”男人说,“我这就得开车去……然后要一张从那里到下一站的票,再转一趟车到阿连德。刚才您说了,不会是阿连德。你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他走到女人跟前问她,眼睛里是大为震惊的神情。他差一点儿回到地图那里去找,但想想又没过去,继续等候着,把身体略略朝女人那里倾过去,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在柜台上划来划去。“二位有的是时间。”售票员又重复了一遍。“那么说……”男人说,“那么说,你……”“是不是叫莫拉瓜什么的。”女人仿佛在问什么人。

男人朝地图看去,可是他看见售票员在一个劲地摇头。“不是,”男人说,“我们不可能记不起来的,刚才来的路上我们还……”“这事儿不奇怪,”售票员说,“最好是我们先随便聊点儿别的,突然,那个地名就会像小鸟一样落下来,这话我今天刚给一位到拉玛约去的先生说过。”“拉玛约,”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不是,我要去的不是拉玛约。说不定找一张写着站名的表格来看一看就能……”“那边就有,”售票员说着指了指贴在墙上的时刻表,“可是我得先把话说清楚了,有差不多三百来个站,有好多是小站,还有货运站,但名字总归都是有的,您说呢。”

男人走到时刻表跟前,用手指按住了第一行站名。售票员等待着,从耳朵上取下一支香烟,舔了舔香烟的一头,把烟点着,两眼望着还靠在柜台上的女人。昏暗中,他觉得那女人笑了笑,可是看不太清。“把灯打开,胡安娜。”售票员喊了一声,女电报员伸手够到墙上的开关,浅黄色的天花板上于是亮起了一盏灯。男人已经划到第二行的中间,他的手指停了下来,回到上方,又向下划去,最后离开了时刻表。真的,那女人现在千真万确是在微笑,灯光下,售票员看得真真切切,不知为什么,他也笑了笑。这时,男人猛地转过身来,回到柜台面前。那个黑黑的小伙子坐在大门口一张凳子上,多出个人,多出一双眼睛,在两张面孔之间,来回地巡视。“我来不及了,”男人说道,“至少你总该想起点儿什么来吧,我记不住这些名字什么的,你知道的。”“华雷斯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女人答道。“别再提华雷斯了,我是在问你。”“说是要坐两趟火车,”女人说,“你先开车到一个火车站,我记得你还说过要把汽车停在站长那儿。”“这和坐到哪一站没有半点关系。”“所有的车站都有站长。”售票员说道。

男人看了售票员一眼,可也许根本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他正等着他的妻子想起点儿什么来,一时间,好像一切都取决于那女人了,取决于她能不能记起点儿什么。没多少时间了,还得回庄园去,取上行李,再开车往北走。突然间,疲倦,就像这个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站名一样,成了一种虚无,压在心头却越来越沉。他没看见女人的微笑,只有售票员看见了。他还在等他妻子想起点什么,他一动不动,好像这样就能帮上她,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离女人的手指很近很近。女人还在消遣着那幅画着红色小臂的图,不过她现在知道了那并不是一只手臂,来回划动的手也更温柔了。“您这话说得有道理,”她看着售票员说,“人呀,就是想得越多,忘得越多。可是你呢,会不会……”

女人把嘴唇嘬得圆圆的,就像是想吸点儿什么。“我大概想起来了,”她说,“在汽车上我们说你要先去……不是阿连德,对吧?那就是听着有点像阿连德的地方。你再想想,会不会是‘阿’或者是‘哈’什么的。要不然我再想想。”“不对,不对。华雷斯告诉我的是在哪儿转车最方便……因为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到那里,可那样一来就得换三趟火车才行。”“那太麻烦了,”售票员说了句,“换两次就足够了,先不说会热成什么样子,光是那车厢里积的土就够呛。”

男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转过身去,背朝着售票员,站在那人和女人之间。他一侧身看见那小伙子正从长凳那边朝他们张望,于是又转了一下身子,他既不想看见售票员也不想看见那小伙子,只想面对他女人一个人,女人已经把手指从画上抬了起来,正打量着涂了色的指甲。“我不记得了,”男人把嗓音压得低低的,“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你知道的。可是你应该能记得呀,你再想想。你一定能想起来的。”

女人又一次嘬起双唇,眨了两三次眼。男人攥住女人的手腕,捏得很紧很紧。女人看了看他,眼睛也不眨了。“拉斯洛玛斯,”女人说,“可能是拉斯洛玛斯。”“不是,”男人说道,“你不会想不起来的呀。”“那会不会是拉玛约呢。不可能,我刚才说过了。如果不是阿连德,那就是拉斯洛玛斯。不信我再到地图上去查查。”

攥着她手腕的手松开了,女人揉了揉皮肤上留下的手印,又轻轻吹了吹。男人垂下脑袋,艰难地喘了口气。“也没有叫拉斯洛玛斯的车站。”售票员说。

男人的头往柜台上垂得更低了,女人越过男人头顶看过去,售票员不慌不忙,仿佛在试探着什么,向她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佩乌尔科,”男人突然出了声,“我想起来了。就是佩乌尔科,对吧?”“也许吧,”女人应道,“说不定就是佩乌尔科,可我还是觉得听上去不太像。”“您要是开车去佩乌尔科的话,那可得开挺长时间呢。”售票员说。“你没觉得就是佩乌尔科吗?”男人坚持问道。“我也不知道,”女人说,“刚才你不是想起来了吗,我没太注意。说不定就是佩乌尔科。”“华雷斯说的就是佩乌尔科,我敢肯定。从庄园到那火车站有六十公里远呢。”“远远不止,”售票员说道,“您开车到佩乌尔科去划不来。再说就算到那儿了,接下来您又怎么走呢?”“什么叫接下来我怎么走?”“我这么对您说是因为佩乌尔科只是个换乘小站,别的什么都没有。有三四间盖得傻乎乎的房子,还有个火车站开的小旅馆。到佩乌尔科去的人都是为了转车。当然了,如果您在那儿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就另当别论了。”“不可能是那么远的地方,”女人说,“华雷斯给你说过有六十公里的路程,那就不可能是佩乌尔科。”

男人迟疑了片刻没有作答,他用一只手掩住耳朵,好像在倾听内心的声音。售票员两眼不离那女人,等候着。他心里吃不准刚才那女人说话的时候到底对他微笑了没有。“对,应该就是佩乌尔科,”男人说,“如果说太远的话,那也是因为它是第二站。我得先买票到佩乌尔科,再等下一趟火车。您说了,那是个换乘小站,而且有一家小旅馆。那没错,就是佩乌尔科了。”“可是那儿离这里不是六十公里远。”售票员说。“当然不是,”女人直了直腰,声音也抬高了,“佩乌尔科是第二站,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丈夫记不起来第一站要到哪里了,离这里六十公里远的才是第一站。我记得华雷斯对你说过的。”“哦,”售票员说,“那就对了,您得先去查维斯,然后坐火车到佩乌尔科去。”“查维斯,”男人说,“当然了,应该是查维斯。”“也就是说,从查维斯再到佩乌尔科。”女人似问非问地说。“要从这边过去,这是唯一的方法。”售票员说。“你看见了吧,”女人说道,“如果你能肯定第二站确实是佩乌尔科的话……”“怎么你也不记得了吗。”男人说,“我现在差不多能肯定,不过刚才你说拉斯洛玛斯的时候,我也觉得挺像。”“我没说拉斯洛玛斯,我说的是阿连德。”“不会是阿连德,”男人说,“你真的没说过拉斯洛玛斯吗?”“也有可能吧,我觉得你在汽车上提到过拉斯洛玛斯。”“没有叫拉斯洛玛斯的车站。”售票员说。“那我说的一定是阿连德,我也拿不准。照你说的,应该就是查维斯或者佩乌尔科了。那就买一张从查维斯到佩乌尔科的车票吧。”“没问题,”说着,售票员拉开了一个抽屉,“可是从佩乌尔科接下来……我给您说过的,那儿只是一个换乘的小站。”

男人正在钱包里飞快地翻找,一听见最后那句话,手停在了半空。售票员靠在打开的抽屉侧面,又一次等候着。“我再买一张从佩乌尔科到莫拉瓜的票。”男人的语气有点迟疑,就像他伸在空中的手里捏着的几张票子。“从来就没听说过莫拉瓜这个站名。”售票员说道。“反正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吧,”男人说,“你也不记得了吗?”“不错,好像就是莫拉瓜这么个音。”女人说。“站名里面带M的有好些站呢,”售票员说道,“当然,我说的是从佩乌尔科出发的车。您还记得路上大概要走多长时间吗?”“整整一个上午,”男人说,“差不多六个钟头吧,也可能用不了那么久。”

售票员看了一眼压在柜台一头的一张地图。“那就可能是马龙巴,或者是梅塞德斯。”他说,“差不多距离的地方我只看见这两个车站,又或者,会不会是阿莫林巴呢。阿莫林巴站名里有两个M,也是有可能的。”“不是的,”男人说道,“这两个都不是的。”“阿莫林巴是个小镇子,可梅塞德斯和马龙巴都是正经城市。这个地区带M的站名再也没有了。如果您要从佩乌尔科乘车的话,只能是这两站中的一个。”

男人看了看女人,手还伸着,慢慢搓了搓手中那几张票子。女人嘬起嘴唇,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亲爱的,”她说,“也许就是马龙巴,你说呢。”“马龙巴,”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那你觉得就是马龙巴。”“不是我觉得不觉得的问题。这位先生给你说了,从佩乌尔科过去只有马龙巴和梅塞德斯。也说不定是梅塞德斯,可是……”“从佩乌尔科上车,只能是到梅塞德斯或者马龙巴。”售票员说。“你听见了吧。”女人说。“是梅塞德斯,”男人说,“马龙巴听上去不太像。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梅塞德斯呢……我要去的是世界大酒店,也许您能告诉我它是不是在梅塞德斯。”“确实是在那儿,”坐在长凳上的小伙子说,“世界大酒店离火车站两个街区。”

女人扫了小伙子一眼。售票员迟疑了片刻才把手指伸进抽屉里,火车票在那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男人面朝柜台俯下身去,仿佛是想把钱递得更方便些,一面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那小伙子。“谢谢,”他说,“多谢了,先生。”“这是家连锁酒店,”售票员说,“对不起,说起来在马龙巴也有一家世界大酒店,阿莫林巴我不太肯定,说不定也有的。”“那有什么办法能……”“您就一个一个试试吧,反正要不是梅塞德斯的话,您从那儿还可以再坐一趟火车到马龙巴去。”“我觉得梅塞德斯听起来更像一点儿,”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起来更像一点儿。你觉得呢?”“我也是,特别是一开头的时候。”“什么叫一开头的时候?”“就是那个小伙子跟你说酒店的时候。可要是马龙巴也有一家世界大酒店,那……”“就是梅塞德斯了,”男人说,“我敢肯定,就是梅塞德斯。”“那就买票吧。”女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从查维斯到佩乌尔科,再从佩乌尔科到梅塞德斯。”售票员确认道。

女人又打量起柜台上的红色图画,她的半边脸被头发遮住了,售票员看不见她的嘴。她的指甲涂过色,这时正用手慢慢地揉着手腕。“对,”男人稍稍犹豫了片刻,答道,“从查维斯到佩乌尔科,再从那里到梅塞德斯。”“那您可得抓紧了,”售票员说着取出一蓝一绿两张小卡片,“到查维斯还有六十公里的路,火车到那里的时间是九点零五分。”

男人把钱放在柜台上,售票员给他找钱的时候,看见女人还在慢慢地揉着手腕。他看不见她是不是在微笑,这本来和他也没多大关系,可他还是想弄明白,在这垂在嘴边的一头金发后面,她是不是在微笑。“昨天夜里查维斯那边雨可下得不小,”那小伙子又说了话,“您得赶紧了,先生,路上全是泥。”

男人把找的零钱装进了外套兜里。女人伸出两根手指,把头发撩到后面,看了看售票员。她双唇紧闭,好像在吸着什么东西。售票员冲她笑了笑。“咱们走吧,”男人说,“我时间挺紧的。”“您要是现在立刻出发,差不多能赶上,”小伙子说,“为预防万一,您最好带上链子,快到查维斯那一段路可不好走。”

男人点了点头,又朝售票员那边挥了挥手,算是问候。他出了大门,女人刚想朝大门走去,大门却自动关上了。“真有点儿遗憾,翻来覆去,最后他还是弄错了,不是吗?”售票员像是在对小伙子说话。

女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又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可灯光几乎照不到她那里。很难确定她笑了还是没笑,而且也没办法知道那大门是她砰的一声关上的,还是因为起了风。这里天一黑总是会起风的。

午睡时分

不知会是在何年何月,但总有一回,会有人记起,几乎每天的下午时分,阿黛拉姨妈总是在听一张有领唱有合唱的唱片,记起那张唱片忧伤的调子。一开始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在独唱,后来是大合唱,唱的什么没人听得懂。唱片上有个绿色的标牌,那是给大人看的,“Te lucis ante terminum”,“Nunc dimittis”,据罗伦莎姨妈说,那是拉丁文,意思是上帝什么的。那时,宛达又因为听不懂,又因为心情不好,就有点伤感。就如同与小特莱莎一起在她家里放比莉·荷莉黛的唱片时一样伤感,因为小特莱莎的妈妈上班去了,她爸爸要么在忙生意,要么在睡午觉,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抽抽烟。可是,听比莉·荷莉戴的唱片会给人带来一种美好的伤感,让人想躺下身来,幸福地痛哭一场。待在小特莱莎的房间里,关上窗户,吞云吐雾,听听比莉·荷莉黛的歌,感觉还真不错。在她自己家里,这种歌是不许唱的,因为比莉·荷莉黛是个黑人,又因为吸毒过量死了。玛丽亚姨妈总逼着她在钢琴面前多待上一个小时,练习各种琶音,埃内斯蒂娜姨妈则大谈特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怎么,大厅里到处回响着“Te lucis ante terminum”,阿黛拉姨妈在一个装满了水的玻璃球照耀下缝缝补补,据说那玻璃球聚光(这个词听上去就很美),能帮人看清针脚。幸好到了晚上,宛达是和罗伦莎姨妈睡在一张大床上,那里既没有拉丁文也没有关于香烟和街上小混混的长篇大论,罗伦莎姨妈做完晚祷,把灯一关,会随便聊几句,多半是说说小狗格洛克。快睡着的时候,宛达心里总是很宁静,身边是暖暖的罗伦莎姨妈,她也似乎从家里这种忧伤的气氛中找到了被呵护的感觉。罗伦莎姨妈会轻轻地打着鼾,和小狗格洛克一样,她身上暖暖的,身子稍稍蜷缩着,发出心满意足的鼾声,这也和蜷缩在饭厅地毯上的格洛克一样。“罗伦莎姨妈,别再让我梦见那个长了只假手的男人了,”做噩梦的那天夜里,宛达这样哀求道,“拜托,罗伦莎姨妈,求求你了。”

后来她对小特莱莎谈起过这事儿,小特莱莎笑了,可并不是存心取笑她,罗伦莎姨妈给她擦眼泪的时候也没有取笑她的意思,而是给了她一杯水,让她慢慢平静下来,帮她驱走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比如去年夏天脑子里一些杂七杂八的记忆呀,噩梦呀,那个和小特莱莎父亲相册里的男人们长得特别像的人呀,还有那条死胡同,天黑下来的时候,那个穿了一身黑的男人把她堵在里面,慢慢走近她,最后停了下来,注视着她被满月照得亮亮的脸庞。那家伙戴了副金属框的眼镜,圆圆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额头。他朝她举起右边的胳膊,他还长了两片薄薄的嘴唇,刀片似的,最后,一声尖叫或一阵猛跑的脚步声让她离开这个梦境;一杯水、罗伦莎姨妈的安抚,她不会再一次慢慢回到那噩梦中去,接下来便是埃内斯蒂娜姨妈的一杯泻药,一盘淡淡的汤,各种各样的劝告,然后又是家里,又是“Nunc dimittis”,可到了末尾,总会让她去和小特莱莎玩上一会儿,虽说那孩子在她妈妈教育下并不是一个十分可靠的玩伴,还会拿出一些东西给宛达看,可这样总比看着宛达的脸日益憔悴要强吧,反正在一起玩上一会儿也没什么坏处,从前的女孩子们一到午睡的时候,总是在一起学些刺绣或唱唱歌,现在这些年轻人呀。“她们不光是疯子,还是些傻瓜,”小特莱莎边说边递给她一根从她爸爸那里偷来的香烟,“你都摊上一群什么样的姨妈呀,丫头。她们让你服了一剂泻药?你到底去过了没有?拿着,看看乔拉借给我什么了,整个秋季的时装都在上面了,可你还是先看看林戈的照片吧,难道他不可爱吗,再看看他这张敞开衬衫的,你瞧瞧,这胸毛。”

后来她还想再打听点儿什么,可对宛达来说,继续聊下去有点难,因为她眼前突然又出现了逃命那一幕,她顺着小巷一路狂奔,这已经不是那次做的噩梦了,但又好像是那噩梦的最后一段,她也记不大清,那时她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了。也许在更早些的某个时刻,比方说去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她真该把这件事讲给小特莱莎听听,但她一句也没提起,怕她到埃内斯蒂娜姨妈面前去拨弄是非,那段时间里小特莱莎还时不时到她家作客,姨妈们常常拿些烤面包片或牛奶做的甜点从她嘴里套话,直到后来她们和她妈妈吵了一架,不想让小特莱莎再到家里来做客了,但是有时候下午家里来了客人,她们想清静一点的时候,还是会准许宛达去小特莱莎家里玩玩的。现在想想,当初还不如把一切都告诉小特莱莎,可事到如今也没必要了,因为噩梦就像那件事一样,或者说不定,那件事已经成了噩梦的一部分,一切都变得和小特莱莎父亲的相册一样,从未真正结束,就像相册上的街道,也会像在噩梦中那样,渐渐消失在远方。“小特莱莎,把窗户打开点儿,这里边热得很。”“别犯傻了,回头别让我们家那老太婆发现咱们在抽烟。那个雀斑脸呀,鼻子比老虎都灵,在这个家里做什么事都得小心点儿才行。”“那就干脆跟她把话挑明了,她总不能拿棍子把你打死吧。”“你当然可以一走了之,这事儿跟你能有多大关系。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可宛达已经不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虽说小特莱莎还老这么当面数落她,可毕竟次数越来越少了。这还得从那个炎热的下午说起,那天她们聊了好多事情,小特莱莎还把什么都露给她看了,从那以后,虽然生起气来小特莱莎还会叫她长不大的小女孩,可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我可不是什么长不大的小女孩。”宛达说着,鼻子里喷出一缕烟。“好吧,好吧,别这样。你说的有道理,是热得够呛。干脆咱们把衣服脱了,再去弄杯加冰的葡萄酒喝喝。我跟你说,这事儿是你看了我爸爸的相册后梦见的,相册上面可没什么假手之类的,你却梦见了,我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来看看我这儿发育成什么样了。”

隔着衬衫倒看不出来什么,可一旦裸露出来,就大不一样了。她变成了女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同了。宛达不好意思把裙子脱掉,露出微微隆起的胸脯。小特莱莎的鞋一只飞到床上,另一只滚进沙发底下看不见了。当然了,就像小特莱莎爸爸的相册上那些男人一样,几乎每一页上都有穿黑衣裳的男人,一天下午睡午觉的时候,她爸爸刚走,家里没有别人,和相册上的客厅和房屋一样安静,小特莱莎给她看了那本相册。她们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来到楼上,有时候,小特莱莎的爸爸会叫她们到书房喝喝茶,像大家闺秀似的。那些天里,在小特莱莎的房间里抽烟喝酒都不行了,因为那雀斑脸的女人马上就会察觉的。所以她们趁家里没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上了楼,小特莱莎把宛达推倒在蓝色的长沙发上,面不改色地弯下腰来,脱下三角裤,一丝不挂地站在了宛达面前,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露出一丝怪怪的笑容,最后还是小特莱莎放声大笑起来,问宛达说她是不是个傻瓜,连那个地方会像林戈的胸脯一样长出毛来都不知道。“可我也是长了的,”宛达这样对她说,“我去年夏天就长出来了。”相册上就是这个样子,所有女人都有,还都很多,每一幅相片上,她们或去或来,有坐着的,有躺在草地上的,还有躺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的(“都是些疯子。”小特莱莎评论道),还有就像她们现在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总是在满满的月光下,虽然在相片上看不见月亮,但每一张都是在满月下拍摄的,女人们赤身裸体,在大街上、在火车站里走来走去,相遇的时候仿佛互相视而不见,真正一副赤条条、互不牵挂的样子。有些相片上还会出现男人,他们或是身着黑色西服,或是穿件灰色罩衣,看着女人们来来往往,连帽子也不脱,在一台显微镜下研究一颗颗稀奇古怪的石头。“你说得不错,”宛达说道,“那家伙长得和相册上那些男人特别像,也戴了顶圆圆的帽子,还戴着眼镜,长得就像他们那个样子,只是有一只手是假手,就像上一回那样,那时候……”“别再提那只假手的事了!”小特莱莎说,“你打算一下午都这个样子吗?是你先说太热的,最后把衣服脱得光光的却是我。”“我得去趟厕所。”“都是泻药闹的!瞧瞧你那些姨妈,都是些什么人呐。快去吧,回来的时候多带点儿冰来,你看看林戈在怎么盯着我呢,这个可爱的小天使。您真是个多情种子,怎么,喜欢这个小肚皮是吗?那您就好好看吧,再揉一揉,对了,就是这样,我要是把相片揉皱了还回去的话,那个乔拉非把我宰了不可。”

宛达在厕所里一待就是好长时间,为的是不要再一趟一趟跑过来,肚子疼,她很讨厌那泻药,也很讨厌后来小特莱莎在蓝色长沙发上看她的眼神,好像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就像上次把那里露给她看,她禁不住脸上变得火烧火燎的。这几个下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首先,阿黛拉姨妈同意她和小特莱莎在一起待到更晚一点,反正就在家旁边不远,我呢,还得接待玛丽亚学校的校长和秘书,这房子就这么点儿大,你最好是到你朋友那里去玩玩,只是回来的时候要小心,最好直接回家来,别想着和那个小特莱莎在街上疯疯癫癫地胡混,那姑娘我太知道她了,就爱那一套。接着,她们抽着小特莱莎的爸爸忘在写字台抽屉里的香烟,是那种带金黄色过滤嘴的,闻起来怪怪的,最后,小特莱莎就把什么都露给她看了,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已经记不起来了,当时她们在聊相册的事情,可能是初夏,记得那天下午她们都穿得挺多的,宛达穿了件黄色套头衫,也就是说还没到夏天。末了,她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对视着,傻笑着,就这样她们几乎没怎么交谈,出门来到了大街上,到火车站那边转了转,当然,她们很小心地避开了宛达家那一带,因为埃内斯蒂娜姨妈就算和校长还有秘书待在一起也能察觉到她们的行踪。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她们转悠了一会儿,像是在等火车一样,看着一个个火车头隆隆驶过,引得月台一震一震,天空里黑烟弥漫。好像是在回去的路上,她们该分手的时候,小特莱莎仿佛不经意地对她说,那事儿不算什么,别太在意。宛达本来已经打算把这事儿忘在脑后,这一下子脸又变得通红。小特莱莎笑了一阵,又对她说,下午的事情谁都不会知道的,可是她那几个姨妈跟雀斑脸是一样的货色,万一哪天她一不小心,就会被抓住把柄,那就有她好看的了。她们又笑了一阵,可这话不幸应验了,就在院子里只听得见格洛克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炎炎烈日下马蜂发出疯狂的嗡嗡声,就在宛达一心觉得大家都在睡午觉,谁也不会在这时进到她房间里的时候,埃内斯蒂娜姨妈在午睡时间快要结束时从天而降,宛达还没来得及把被单拉到下巴底下,埃内斯蒂娜姨妈就站在了她的床边,二话不说,一把扯去被单,两眼死死盯住她褪到腿肚子那儿的睡裤。小特莱莎那边,尽管雀斑脸坚决不同意,房门还是锁上了,但是玛丽亚姨妈和埃内斯蒂娜姨妈议论了一会儿,说到万一失火,把孩子锁在屋里会被火烧死的,可现在埃内斯蒂娜姨妈和阿黛拉姨妈说的不是这个,她们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宛达前。她正打算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阿黛拉姨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拧到身后,埃内斯蒂娜姨妈先给了她一记耳光,紧接着一记接一记的,宛达趴在枕头上,哭叫着辩解,说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做,只是觉得有点痒,可这时阿黛拉姨妈已经脱下一只拖鞋,压住她的双腿,照着屁股就是一顿猛抽,她们一面打一面嘴里还说着什么不成器的东西,自然也说到小特莱莎,说现在的年轻人哪,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还说到什么染病呀,钢琴呀,要不要关起来呀,可主要说的还是不成器和染上什么病的事儿,直到最后罗伦莎姨妈被哭叫声从床上惊醒,突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只剩下罗伦莎姨妈痛苦地看着她,既没有安慰她也没有抚摸她,只是像往常一样给她倒了一杯水,保护她不受黑衣男人的侵犯,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一定能睡个好觉的,不会再做噩梦了。“你这是杂烩菜吃得太多了,我看见了。杂烩菜跟柑橘一样,晚上吃多了不好消化。好了,都过去了,睡吧,有我在呢,你不会再做噩梦了。”“你在等什么呢?脱个衣服都这么磨磨蹭蹭的。又要去上厕所吗?你可真是个乖宝宝,你那几个姨妈全都是些疯婆子。”“倒也没热到非得把衣服都脱光的地步。”那天下午宛达一边脱裙子一边说道。“是你先说天热的。把冰递给我,再拿几只杯子来,还剩点儿甜葡萄酒,可那雀斑脸昨天盯着酒瓶看了老半天,而且脸色不对。我看得出来,她脸色不对。她倒没说什么,可就是沉着脸,她清楚我什么都知道。幸亏老头子一心只想生意上的事情,又喝得醉醺醺的。真的,你已经长出毛来了,长得不多,你还是像个小丫头。你要是能发誓不告诉别人的话,我再给你看一件书房里的东西。”

小特莱莎是偶然间发现那本相册的,书柜上了锁,那是你爸爸藏科学书籍的地方,说是不适合你这个年龄看,真蠢,书柜门都没锁好,有几本词典,还有一本书书脊朝里,肯定是不想让人看见是什么书,还有些书里尽是些人体解剖的插图,一点也不像学校里的书,这里的书插图都是完完整整的。可是她一抽出那本相册,马上就对解剖图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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