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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09: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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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杰克·伦敦(LondonJ.)著,蒋天佐译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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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虎

雪虎试读:

第一部 雪白的虎牙

一 追踪猎食

黑沉沉的针枞林子,阴郁地耸立在冻结的河流两岸。不久前刮过大风,所以树上白色的冰衣雪盖已经揭掉了,树和树在渐渐消逝的暮色中仿佛互相依偎着,阴郁而不祥。大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大地。大地本身一片荒凉,没有生命,毫无动作,如此寂寞寒冷,它那意味,甚至不仅仅是悲而已。它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是这笑比任何悲哀更可怕——这笑,像斯芬克斯的微笑一样地毫无乐趣,像冰雪一样冷,而且确实带着几分残酷。那是永恒以其专横而难以言传的智慧在嘲笑生命和生命的奋斗。那是“荒野”,是野蛮的、寒冷彻骨的“北国的荒野”。

但是那里却有生命存在,而且公然在荒野上进行反抗,沿着冻结的河流,一串狼犬艰苦跋涉。他们的耸立的硬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他们的气息一喷出嘴巴就在空中结成冰霜,落在他们的皮毛上变成霜雪的结晶体。这些狗身上套着皮轭,还有皮带把他们拴在一部雪橇上,让他们拉着前进。雪橇下面没有滑板。它是用坚实的桦树皮做的,向上翻卷着,为了可以滑过在前面像波涛起伏一般的软雪。雪橇上面,用绳子绑得牢牢的,是一只狭窄的长方形木盒子。雪橇上还有些别的东西——几条毯子、一把斧头、一只咖啡壶和一口煎锅;不过最显著的,占着绝大部分地位的,就是那长长的狭窄的长方形木盒子。

在那些狗面前,一个男子穿着一双大雪鞋,艰难地步行着。在雪橇后面,艰难地步行着第二个男子。雪橇上,木盒子里,躺着第三个,他的苦工已经完结——这是一个已经被“荒野”征服和打倒、永远不会再活动再挣扎的人。“荒野”一向不欢喜运动。生命对于它是一种冒犯,因为生命是运动,而“荒野”是永远企图毁灭运动的。它把水冻结,阻止它向大海流去;

它把树木的汁液榨干,直到它们的强健心脏都冰冷了为止;

最凶恶可怕的是,“荒野”把人蹂躏折磨到屈服——人,原是生命中最不安静的生命,对于“一切运动必定终于成为运动的停止”那句格言始终抱着反感。

但是这一前一后,还没有死去的两个人却毫无惧色,不屈不挠地跋涉着。他们身上包着毛皮和鞣皮。眼睫毛、两颊和嘴唇都糊满了他们的气息结成的冰屑,以致他们的脸都辨认不出了。这使得他们好像戴着鬼脸,仿佛鬼世界里鬼魂出丧时的丧事承办人。但是在面具下面的他们,却是人,是正在深入那一片荒凉的、嘲弄人的和沉寂的土地的人,是热衷于巨大冒险的渺小冒险者,是唆使自己跟这个像无限空间一样渺茫、生疏和死寂的世界的威力相抗衡的人。

他们一面走路,一面保持沉默,为了节省些气力。四面八方一片寂静;

寂静犹如实质的存在,压迫着他们。它影响他们的精神,好比深水的压力影响潜水的身体一样。它以一种无际的空间和不可改变的法令所特有的巨大威力压迫着他们。压得他们缩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像榨葡萄汁似的榨掉一切的狂妄热情和骄气以及人类心灵里那种僭妄的自尊自重,直到他们终于发觉他们自己不过是有限的和渺小的尘芥,凭着不很高明的狡诈和小小的聪明,在伟大而盲目的物与力的作用与交互作用中活动罢了。

一小时过去了,又是第二小时。短短的没有太阳的白天,它的暗淡光线正在开始消逝,这时候,一声微弱的远远传来的哀号声,在寂静的空中响起来。它急骤地翱翔而上,达到最高调之后,就在那儿萦回不散,颤动而紧张,然后才慢慢地消失。它可能是一个即将毁灭的人的哀号,若不是它带着一种凄惨的凶猛和饥饿的焦急味道。走在前面的人转过头来,直到他的眼光和后面的人的眼光相遇。然后,隔着狭长的木盒子,两人互相点一点头。

第二声哀号响起来了,用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刺破沉寂。两个人都听出了声音的方位。那是在他们后面,就在他们刚走过的冰雪旷野里。第三声响应的叫声又起,也是在后面,在第二声左边。“它们在追我们哪,毕尔。”前面那人说。

他的声音沙哑,并且是假嗓子,他说得显然很吃力。“食物很缺乏呵,”他的伙伴回答,“我几天都没有看见一点儿兔子的踪迹。”

此后他们就不再说话,虽然他们的耳朵留神听着他们后面继续发出的猎食的嗥声。

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狗赶进河流边上一丛针枞树林宿了营。棺材放在生起的火堆旁边,作凳子也作桌子。那些狼犬集合在火堆那边,互相咆哮和争哄,但是没有显出要脱身跑到黑暗里的意思。“我好像觉得,亨利,它们离营地近得很。”毕尔评论说。

亨利正靠火蹲着,用冰块垫好咖啡壶,点一点头。他直到在棺材上坐好开始吃东西的时候,这才说话。“这些狗知道什么地方安全,”他说,“他们知道吃东西胜过被吃。聪明得很,这些狗。”

毕尔摇摇头:“哼,我不知道。”

他的伙伴诧异地看看他:“我这是第一次听见你说他们不见得聪明。”“亨利,”那一个说,慢吞吞地咀嚼着他正在吃的豆子,“你有没有留心到,我喂他们的时候他们骚动得多厉害?”“是比平常闹得凶。”亨利承认。“我们有几只狗,亨利?”“六只。”“那么,亨利……”毕尔停顿一下,为了使他的话有更深的意味。“不错呀,亨利,我们有六只狗。我从袋子里拿出六条鱼。每只狗给一条,但是,亨利,鱼却少一条。”“你数错了。”“我们的狗是六只,”那一位心平气和地重复说,“我拿出六条鱼。独耳却没有吃到鱼。之后我重新到口袋里拿了一条给他。”“我们只有六条狗呀。”亨利说。“亨利,”毕尔继续说,“我并不说他们全都是狗,不过吃鱼的却有七只。”

亨利停止吃,隔着火看看狗,数一下。“现在只有六只。”他说。“我看见另外那只在雪地上跑掉,”毕尔用冷静的果断口气宣布说,“我看到了七只。”

他的伙伴对他怜悯地看看,说:“这个玩意儿解决了的时候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这话怎么讲?”毕尔问。“我是说,我们运的这个玩意儿影响了你的神经,所以你见鬼了。”“我也想到了,”毕尔庄重地回答说,“所以,我看见它在雪地里跑掉,我就看一看雪上,看见了它的脚迹。于是我就数一数狗,还是六只。脚印现在还在雪上。你要看吗?

我指给你看。”

亨利不回答,只管默然地大嚼,吃完的时候,最后喝了一杯咖啡作为结束。他用手背抹抹嘴,说:“那么你以为是——”

一声哀哭般的长号,凄厉地从黑暗中某处发出,打断了他的话。他停顿下来谛听,随后把手向叫声那边一扬,说完他的话——“是它们中间的一个吗?”

毕尔点点头:“我相信一定不是别的东西。你也注意到那些狗曾经闹得那么凶。”

一声又一声的长号,和响应的哀号声,把寂静变成了疯人院。叫声从四面八方发出,那些狗害怕得挤在一道,并且挤得那么靠近火堆,以致身上的毛也被烧焦了。毕尔向火上添了些树枝,随后点起了烟斗。“我看你有一点儿泄气啦。”亨利说。“亨利……”毕尔沉思地吸了一会儿烟斗才继续说下去,“亨利,我在想,他比你我幸运他妈的多少。”

他用大拇指向下朝他们坐着的棺材一戳,表示是说那第三者。“你和我,亨利,我们死的时候,假使弄到足够的石头挡住狗来搞我们的尸首就算运气了。”“不过我们不能比他,有人呀钱呀和别的东西来料理后事,”亨利回答,“这种长距离的葬礼你我可开销不起。”“叫我不明白的是,亨利,像这样一个小伙子,在本乡本土神气活现的,不愁吃也不愁穿,干吗到这荒凉的天涯海角来碰钉子——这我真是不明白。”“他假使守在家里的话,会活到老才死的。”亨利同意地说。

毕尔张开嘴巴要说话,但是改了主意。他只指了指像围墙一样从四面压迫着他们的黑暗。那漆黑中间并没有显出什么东西的形象;

不过他看见一对像烧着的煤块似的发光的眼睛。亨利用头指出第二对,第三对。一圈亮眼睛已经靠拢他们的营地附近了。时而有一双眼睛移动了,或者暂时消失,一会儿又重新出现。

那几只狗的不安增加了,在像潮涌的一阵恐惧中惊散了,窜到火堆这一面,畏畏缩缩地在人腿附近爬来爬去。一条狗在蜂拥中一跤跌进火堆边上,痛得和吓得哀叫,烧焦的毛的臭味弥漫在空中。这场骚乱使那一圈眼睛不安地移动了一会儿,甚至还撤退了一点儿,但是狗静下来一会儿之后它们又不动了。“亨利,缺了弹药真是他妈的不幸呵。”

毕尔已经抽完了烟,正在帮着他的同伴往晚饭前在雪地上铺好的针枞树枝上摊开毛皮和毯子做床。亨利沉重地哼了一声,开始解他的鹿皮鞋鞋带。“你说还剩下几颗子弹?”毕尔问。“三颗,”是回答,“但愿是三百颗。那我就要教它们尝尝滋味了,他妈的!”

亨利怒冲冲地朝那些发光的眼睛晃晃拳头,就把鹿皮鞋稳妥地撑在火前面烘。“我也希望这阵寒潮过去,”毕尔继续说,“零下五十度已经两个礼拜了。但愿我没有走这一趟,亨利。我看形势不妙。不知怎地,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我假使希望什么,那就是希望这次行程已经走完,你和我是在麦圭利堡,正坐在火炉旁边打牌——那就是我的希望。”

亨利哼了一声,爬进了床。他正要睡着的时候被伙伴的声音叫醒。“喂,亨利,另外那条混进来吃鱼的——这些狗为什么不攻击它?这真叫我想不透。”“你操心得太多了,毕尔,”得到的是这个睡迷迷的回答,“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现在闭上嘴睡觉吧,到早上你就一切都不成问题了。你的胃在发酸,毛病就在这里。”

两个人都睡着了,沉重地呼吸着,在一个被窝里并排地躺着。火熄灭了,围在野营四面的发光的眼睛更拢近了。狗恐惧地拥挤在一起,每逢有一双眼睛来近的时候就发出威胁性的吠声。有一次他们喧闹得很厉害,把毕尔吵醒了。他不惊扰他的伙伴的睡眠小心地爬下床,在火堆上扔了木柴。当火开始旺起来的时候,那一圈眼睛退远了些。他偶然向那些挤在一堆的狗一看。他揉揉眼睛,更凝神地对他们看看,然后爬回被窝里。“亨利,”他说,“啊,亨利。”

亨利从睡眠中惊醒的时候呻吟一声,问:“出了什么毛病?”“没有什么,”毕尔回答说,“不过他们又变成七只了。我刚数的。”

亨利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这消息,那哼声拖长成为鼾声,他又沉入睡梦中。

早上,亨利第一个醒,把他的同伴叫起来。已经六点钟,但是离白天还有三小时;亨利在黑暗中动手准备早餐,毕尔卷行李和备雪橇。“喂,亨利,”他突然问,“你说我们有几只狗?”“六只。”“错了。”毕尔得意地说。“又是七只了?”亨利问。“不,五只;一只不见了。”“他妈的!”亨利愤怒地叫,搁下炊具走过来数狗。“不错,毕尔,”他下结论说,“小胖没有了。”“他这一去无影无踪了。”“毫无希望了,”亨利又下结论说,“它们活活地吞了他。我敢说,他一面进它们的喉咙一面还不住地叫哪,他妈的!”“他向来就是只笨狗。”毕尔说。“不过再笨的狗也不会笨到走开去自杀呀。”亨利用深思的眼光看看剩下来的那些拉雪橇的畜生,他们各自的显著特点他是一眼就概括得出来的。“我相信别的狗没有一只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用棒打也不能把他们从火边赶走,”毕尔表示同意,“我一向觉得小胖有一点儿不对劲。”

而这就是在北国的旅程中一只死狗的墓志铭——并不比别的许多狗、别的许多人的墓志铭更简陋。

二 母狼

早饭吃了,少量的旅行装备捆扎在雪橇上了,两个人就转身离开了那堆旺旺的火,进入黑暗之中。立刻,凄厉的叫声响起来——它们穿过黑暗和寒冷一唱一和。谈话停止了。白天九点钟才来临。正午的时候,南面天空变成玫瑰红色,那里突出了地球的肚皮,挡住正午的太阳不能直接照射到北部世界。但是玫瑰色很快消褪了。白天的苍白余晖拖延到三点钟,就也消逝了,于是北极之夜的黑幕笼罩了寂静荒凉的大地。

黑夜来临的时候,左边、右边和后面猎食的嗥声更迫近了——如此之近,以致几次在那群困苦行进着的狗中间掀起恐怖的浪潮,使他们陷于短时间的惊慌失措中。

后来有一次这样的危机结束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把那些狗重新控制在轭下的时候,毕尔说:“但愿它们到别处去打食,丢下我们就好了。”“它们真叫人伤脑筋。”亨利同意地说。

他们不再说话,直到扎好野营。

亨利正伏在火上往那沸腾的煮豆子的锅里加冰,突然有一下打击的声音和毕尔的一声叫唤,还有狗群中发出的一声痛苦的尖叫,惊动了他。他立起身来刚好看见一个模糊的形象跨过雪地消失在黑暗的掩蔽之中。然后他看见毕尔站在狗群里,一半得意,一半沮丧,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粗棒,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条晒干的鲑鱼尾巴和一部分身体。“它弄去了一半,”毕尔宣称,“不过我照样给了它一下。你听见它尖叫吗?”“它是什么样的东西?”亨利问。“看不清。但是它有四条腿、一张嘴和一身毛,跟狗一样。”“一定是一只驯狼,我想。”“真是他妈的驯熟,且不管是不是狼吧,反正喂食的时候就来吃它的一份鱼。”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他们坐在长方形盒子上抽烟斗的时候,那一圈发亮的眼睛竟比以前围得更近了。“但愿它们碰上一群麋子或者什么,丢下我们走掉。”毕尔说。

亨利用一种并不完全同意的声调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他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刻钟。亨利凝视着火,毕尔凝视着就在火光之外黑暗中燃烧着的那一圈眼睛。“但愿我们现在就进麦圭利堡。”毕尔又开了腔。“住口,收起你的愿望和你的牢骚吧,”亨利突然怒冲冲地说,“你的胃发酸了。毛病就在这里,吞一调羹苏打你就好得多,也就讨人欢喜些了。”

早上,亨利被毕尔嘴里发出的毒辣咒骂惊醒了。他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来看,看见他的同伴站在又添了木柴的火堆旁边的狗群里,谴责地举着双臂,脸上激动得变了模样。“哈!”享利喊,“什么事?”“青蛙没有了。”是回答。“什么话!”“我告诉你的话。”

亨利跳出毯子,走到那群狗那边。他仔细数了一下,然后就和他的伙伴异口同声地大骂劫掠了他们第二条狗的“荒野”中的强者。“青蛙是这群狗里最强的一条呀。”最后毕尔说。“而且他也不是一条笨狗。”亨利加上一句。

就这样在两天之内记录了第二篇墓志铭。

一顿郁郁不乐的早餐吃过了,把余下的四只狗套上雪橇。这天是过去的日子的重现。两个人不言不语地在冰天世界的表面上困苦地前进。寂静没有什么东西来打破,除了看不见的紧跟在他们后路的追踪者们的号声。到下半晌黑夜来临的时候,追踪者们照老规矩拢近了,因而叫声也就接近了;

而那些狗就激动和慌乱起来,几次把挽绳弄乱,使那两个人更加丧气。“哪,你们这些笨畜生只配这样。”那天晚上毕尔做完工作的时候,笔直地站在那里满意地说。

亨利丢下炊事走过来看。他的伙伴不但把狗拴起来,而且是照印第安人的办法用棍子拴的。他在每只狗的颈子里结了一圈皮带。在这皮带圈上,在狗咬不着的紧靠颈子的地方,拴了一根四五英尺长的粗棍子,棍子另外一头又用皮带系在地上的木桩上。狗不可能咬到靠他这头的皮带。棍子又使他碰不到扣在另外一头的皮带。

亨利嘉许地点点头。“要制住独耳只有这个妙法,”他说,“他咬起皮带来就像小刀子割一样,而且还快一倍。他们明儿早上一定都在这儿。”“你可以打赌,”毕尔支持他的意见,“假如突然发现丢了一只,我情愿不喝咖啡动身。”“它们竟知道我们不会用枪打,”亨利在睡觉的时候说,他是指包围着他们的那一圈发亮的眼睛。“假使我们给它们两颗子弹,它们就要客气些了。它们一夜比一夜靠近。你把眼睛避开火光睁大一点看看吧——你瞧!

那一只你看见吗?”

两个人消遣地注意看着火光的边缘上那些模糊的形象的动作,有好一会儿。只要不动地紧紧盯着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一对眼睛的地方,那只野兽的形象就慢慢地显出来了。他们甚至可以看出那些形象有时在移动。

狗群里有一种声音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独耳在发出迅速的焦急的呜咽,拉直了棍子要冲进黑暗里,时而又停下来用牙齿疯狂地攻击棍子。“你看,毕尔。”亨利悄悄地说。

一只像狗的野兽,完全显露在火光之下,用一种偷偷的、侧着身体的动作,溜了过来。它行动的时候神情既猜疑又胆大,小心地察看着人,而注意力却集中在狗身上。独耳拉直了棍子,挣着要向侵入者冲去,急切地哀叫。“这个笨货独耳似乎不大害怕。”毕尔低声说。“那是一只母狼,”亨利用耳语声回答,“这就是小胖和青蛙失踪的原因。她是那一群里面的诱饵。她把狗勾引出去,于是其余的就一齐动手,把他吃掉。”

柴火噼啪地爆了一声。一块木头发出很响的爆裂声崩溃了。一听到这声音,那只奇怪的野兽就跳回黑暗中了。“亨利,我想呀……”毕尔说。“想什么?”“我想这就是我用木棒打的那个。”“毫无疑问。”是亨利的答复。“我还要说一句,”毕尔继续说,“这个畜生这么熟悉篝火,是可疑的,没有道理的。”“她比一只机灵的狼要懂得透彻些,”亨利同意,“一只狼知道在喂食的时候混到狗群里,那是要些经验的。”“老维兰曾经有一只狗跟了狼群跑掉,”毕尔自思自想地说,“我本来是知道的嘛。是我在小斯狄克那边的放麋场上,在一群狼里打中了他。老维兰哭得像个娃娃。他说三年没有看见他了。他一直跟一群狼混在一块儿。”“我想你是说着了,毕尔。那狼是一条狗,她从人手里不知吃过多少次鱼了。”“假如我有机会抓住她,就要叫那条是狗的狼变做被吃的东西,”毕尔宣称,“我们再也丢不起牲口了。”“不过你只有三颗子弹呀。”亨利反对说。“我等到十拿十稳才开枪。”是回答。

早上亨利伴随着他的伙伴的鼾声,弄旺了火煮早饭。“你睡得太惬意了,”亨利把他从床上唤起来吃早餐的时候对他说,“我简直不忍心喊醒你。”

毕尔睡昏昏地开始吃。他注意到他的杯子是空的,就伸手去拿咖啡壶。但是伸开胳臂够不着,并且壶在亨利那边。“喂,亨利,”他温和地责备说,“你没有忘了什么事吧?”

亨利很仔细地四面看看,摇摇头。毕尔举起空杯子。“你没有咖啡喝。”亨利说明。“完了吗?”毕尔着急地问。“不是。”“你觉得它倒我的胃口吗?”“不是。”

毕尔的脸上泛起一阵发怒的血色。“那我可要认真听听你的解释。”他说。“飞腿没有了。”亨利答。

不慌不忙地,带着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人的神情,毕尔掉过头去,坐在那里把狗数了一数。“怎么搞的呢?”他冷淡地问。

亨利耸耸肩: “不知道。除非是独耳把他的皮带咬断了。他自己咬不到,那是无疑的。”“混账东西。”毕尔庄严而缓慢地说,憋住满腔怒火不透露出来。“他啃不到自己的,就啃飞腿的。”“好,无论如何飞腿的苦恼没有了;我想他这时候正被消化掉,并且藏在二十只狼的肚子里在大地上跳呀蹦哪,”这就是亨利给这只最近死的狗的墓志铭。“喝点咖啡吧,毕尔。”

但是毕尔摇摇头。“喝吧。”亨利劝他,举起了壶。

毕尔推开杯子:“我喝我就混账。我说过要是丢了一只狗,我就不喝咖啡,所以我不喝。”“咖啡好得要命哪。”亨利哄诱地说。

但是毕尔很顽固。他咕咕噜噜地咒骂独耳玩出那样的把戏,就用这些咒骂代替饮料,吃了一顿干早餐。“我今天夜里要把他们拴得互相碰不到。”毕尔在他们启程的时候说。

他们走了刚刚一百码多一点的时候,走在前头的亨利,弯下腰去拾起了他的雪鞋碰着的什么东西。那时候天黑,他看不出是什么,但是他摸得出。他把它甩到后面,落在雪橇上跳起来,撞到毕尔的雪鞋上。“也许这可以给你派点用场。”亨利说。

毕尔惊叫一声。那就是飞腿剩下的仅有的东西——他给他扣的棍子。“它们把他连皮带骨吃了,”毕尔说,“棍子干净得像根笛子。它们连两头的皮带都吃啦。它们饿得很哪,亨利,不等走完这段路程,恐怕它们就要吃到你我了。”

亨利满不在乎地大笑:“我以前没有这样被狼追逐过,不过不知多少更坏的事我都熬过来了。毕尔,我的孩子,叫那些讨厌的畜生再多来些试试看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毕尔不吉祥地咕噜说。“唔,等我们到了麦圭利,你就知道啦。”“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毕尔固执地说。“你是失常了,毛病就在这里,”亨利武断地说,“你需要的是奎宁,一到麦圭利我就要灌你吃。”

毕尔哼一声表示不同意这个诊断,就陷入静默。那天像别的日子一样。九点钟才天亮。十二点钟,南方的地平线上被看不见的太阳晒暖了;

随后就是冷冰冰、阴沉沉的下午,三个钟头以后又没入黑夜。

就在太阳徒然费尽力气,却不能出现的时候,毕尔从雪橇里抽出来复枪,说:“你继续走你的,亨利,我去看看能不能看到什么。”“你还是跟着雪橇的好,”他的同伴反对,“你只有三颗子弹,会发生什么事情却是说不定的。”“现在谁在叽叽咕咕?”毕尔得胜地问。

亨利不答,独自向前跋涉,不过时常向后面投过焦急的眼光,回顾他的伙伴消失于其中的那一片灰蒙蒙的荒野。一个钟头之后,毕尔抄近路越过雪橇必须绕弯的地方回来了。“它们散开了,排成散兵线似的,”他说,“一面跟着我们,一面猎食。你看,它们是拿稳要吃我们的,只是它们知道要等到可以动手的时候。同时假如附近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它们也乐于顺便捕食。”“你是说它们认为拿稳要吃掉我们的了。”亨利着力地提出异议。

但是毕尔不理他。“我看到几只。它们非常瘦。我想它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吃到一口了,除了小胖、青蛙和飞腿;

而且它们数目太多,所以这些也没有什么大用。它们瘦得厉害。它们的肋骨像洗衣板,它们的肚子贴紧了背脊骨。我告诉你,它们是完全不顾一切了。而且它们还会发疯哪,当心点儿。”

几分钟之后,在雪橇后面走着的亨利,吹了一声低低的、警告的呼哨。毕尔转过身来看看,于是静静地让狗停了下来。在他们后面,在刚刚转过的那个拐弯那里,就在他们走过的雪路上,看得明明白白,有个毛茸茸的、鬼鬼祟祟的形体小步跑着。它的鼻子挨近雪路,用一种特别的、滑似的、不费力的步法走着。他们停住的时候,它也停住,昂起头来凝视他们,鼻孔扭动着在嗅和研究他们的气味。“就是那只母狼。”毕尔无声地说。

狗已经在雪里卧下,他就从他们旁边走到雪橇那里和他的伙伴站在一起。两人一同察看那追了他们几天并且已经毁灭了他们的狗群中的半数的奇怪畜生。

那畜生在一番透彻的审视之后,就向前走了几步。她这样重复几次,直到她到了近在百码之外的地方。抬着头,停在一丛针枞树林旁边,用视觉和嗅觉研究那两个在留心观察的人的装备。她用一种奇怪的若有所思的态度看着他们,就像一条狗;

但是在她那若有所思的态度里却没有狗的情分。那是饥饿所养成的若有所思的态度,就像她的虎牙一样残酷,就像冰雪一样无情。

她有狼那么大,她的消瘦的骨骼显出她是她的族类中间最大的品种。“站在那里足有两英尺半高,”亨利作注释地说,“并且我敢说将近五英尺长。”“狼有这种毛色倒是奇怪的,”是毕尔的批评,“我从来没有见过红色的狼。照我看几乎像是肉桂色。”

当然那畜生并不是肉桂色的。她的毛是纯净的狼毛。主要的颜色是灰的,不过在上面微微有点红稀稀的光彩——那光彩变幻不定,时隐时现,更像是想象的幻觉,一下明明是灰色,而一下又显出一种依稀的红色闪光,那是一种不能用普通字眼说明的颜色所发出的闪光。“看起来完全像一只大种的赫斯基雪橇狗,”毕尔说,“看见她摇起尾巴来,我都不觉得出乎意外。”“哈,你这赫斯基!”他喊,“来,不管你叫什么。”“一点都不怕你。”亨利笑。

毕尔对她威吓地挥着手,并且高声大叫;

但是那畜生没有露出一点害怕的样子。他们能发觉的仅有的变化是她提高了警惕。她仍旧用那种无情的饥饿的若有所思的态度注视着他们。他们是食物,而她很饥饿;

她倒是愿意扑上来吃他们,假使她敢的话。“喂,亨利,”毕尔说,因为他所想到的事而不知不觉地把声音压低成为耳语。“我们有三颗子弹。不过这是百发百中的。不会失手的。她搞掉我们三只狗,我们该了结这件事了。你说怎么样?”

亨利点头同意。毕尔小心地从雪橇的绳索里抽出枪来。枪已经向他的肩膀上拢去,但是永远没有达到那里。因为,就在这一瞬间,那母狼从路上向斜里一跳,跳进针枞树林不见了。

两个人互相看看。亨利若有所悟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呼哨。“我应该想到的嘛?”毕尔大声责骂自己,把枪重新放好。“一只狼既然知道喂食的时候混到狗群里,那当然知道枪的厉害。我告诉你,享利,这个畜生是我们一切困苦的祸根。假如不是她,我们现在就有六只狗,而不是三只。并且我要告诉你,享利,我要搞到她的。她太狡猾了,明着打不着她。但是我要去伏击她。我一定会突击到她,就像我的名字毕尔一样不会错。”“你去打她的时候可不要走得太远呀,”他的伙伴劝他,“假使那一群都向你扑过来,这三颗子弹就不过等于三声大叫罢了。那些畜生饿得要命,它们一旦动手的话一定搞掉你的,毕尔。”

这天晚上他们很早就宿营。三条狗是不能把雪橇拉得像六条狗那么快和那么久的,他们显出工作过度的明显征象了。两个人很早上了床,毕尔首先小心地把狗拴好——离开得互相咬不到。

但是那些狼却更胆大了,人从睡梦中惊醒了不止一次。狼来得这么近,狗恐怖得发疯似的,所以必须时时添火,好把那些冒险的匪徒制止在比较安全的距离之外。“我听水手们说过鲨鱼追船的事,”毕尔有一次这样添火之后爬回被窝时说,“唔,这些狼就是地上的鲨鱼。它们的生意经比我们还精,它们不肯这样慢吞吞地追着来伤身体。它们就要搞我们了。它们一定就要搞我们了,亨利。”“听你这样的口气,可以说它们已经把你搞到一半,”亨利严厉地斥责说,“一个人说他要被打垮就是已经被打垮了一半。照你说起来的论调,你已经被吃了一半。”“它们搞过比你我更强的人。”毕尔答。“啊,闭住你的臭嘴吧。你教我厌烦死了。”

亨利发怒地翻身侧躺着,但是很吃惊,因为毕尔没有类似发脾气的表现。这不是毕尔平日的作风,因为他向来听了难听的话是很容易激怒的。亨利在入睡之前把这事想了很久,当他的眼皮颤动着合起来而渐渐入睡的时候,他脑子里的思想是:“没有错,毕尔泄气得厉害。我明天得给他打打气。”

三 饥饿的哀号

这天开始得顺利。夜里没有失掉狗,他们摇摇晃晃地上了路,进入静默、黑暗和寒冷之中,精神蛮轻快。毕尔似乎忘记了前一夜的不祥预感,甚至逐渐高起兴来和那些狗逗趣了,这时候,在正午,他们的雪橇走上一片坏路,翻倒了。

那真是一团糟。雪橇翻了,夹在一根树干和一大块岩石中间动弹不得,所以他们不得不把狗卸下来,好解决那一种混乱状态。两个人正弯着腰俯在雪橇上想把它扶正的时候,亨利看见独耳侧身走开了。“来呀,喂,独耳!”他叫,立直身体,转身对着狗。

但是独耳奔跑起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印。而那边,在他们走过的雪地上,那只母狼在等着他。接近她的时候,他突然小心起来。他把脚步放慢,变成一种警惕的迟疑的步子,然后就站住了。他谨慎、犹疑而又渴慕地注视着她。她似乎对他微笑,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巴结地露着牙齿。她嬉戏地向他走近几步,随即站住。独耳向她凑近,但是仍旧警惕和留神,他的尾巴和耳朵竖在空中,头昂着。

他想和她嗅嗅鼻子,但是她嬉戏地和含羞地退缩。他每前进一步,她就相应地倒退一步。一步一步地,她把他引诱出他的人类伴侣的保护之外。有一次,仿佛有一种警告模糊地掠过他的心头,他回过头来看看那翻倒的雪橇。看看他的拉车的伙伴,看看正在叫唤他的那两个人。

但是,不论他的脑子里形成什么观念吧,总之都被那母狼驱散了:她走到他面前,和他嗅了一下鼻子,随后又重复那种在他前进之前羞怯地撤退。

这时候,毕尔想到了枪。但是它却压在翻倒的雪橇下面,等到亨利帮助他把装载物扶正的时候,独耳和母狼已经紧靠在一起,而且射程太远不能轻易尝试了。

独耳领悟到自己的错误已经太迟了。两个人只看见他忽然回身向他们跑来,不知为了什么。随后,他们就看见十几只灰色的瘦狼,在雪地上跳着,笔直奔过来,截住他的退路。这一瞬间,那母狼的羞怯和嬉戏神态消失了。她咆哮一声扑向独耳。他用肩膀推开了她,但是他的退路被切断,而他还想回到雪橇那里,所以就改变路线想绕回来。随时不断地有更多的狼出现,加入追逐。那母狼落在独耳后面一跳的距离,紧紧地追赶着。“你上哪儿去?”亨利突然问,伸手拉住他的同伴的胳臂。

他摆脱了他的手。“我忍受不了,”他说,“只要我能够尽力,决不让它们再搞掉我们一只狗。”

手里拿着枪,他钻进雪路旁边成行的矮树林去了。他的企图是很明显的。独耳把雪橇作为圆心在绕着圈跑,毕尔打算突破追逐圈的一点。拿着枪,在大白天,也许他可能吓住狼、救了狗的命。“喂,毕尔!”亨利喊他,“当心呀!不要冒险呀!”

亨利在雪橇上坐下,注意看着。他没有别的事可做。毕尔已经走出视线之外;

只是时而看见独耳在矮树丛和一丛丛的针枞树丛之间时隐时现。亨利判断他的处境是无望的。狗是拼命来应付他的危险,不过他跑在外圈,而狼群跑在比较短的内圈。希望独耳超过追逐者们很远,以致能够抄近越过它们的圈子而回到雪橇那里,那是徒然的。

不同的各条线,很快地要接在一点了。亨利知道,被树木遮住的那边什么地方,在雪地里,狼群、独耳和毕尔就要碰在一起了。而这事发生得如此之快,比他预期的快得多。他听到一声枪响,随后又是紧接着两响,他知道,毕尔的军火完了。随后他听到一大片咆哮和吠叫的声音。他听得出独耳的痛叫和哀号,他也听见一声狼叫,显出是被打中的一只畜生。而全部就是如此。吠声停止了。叫声消失了。寂静重新笼罩住荒凉的大地。

他在雪橇上坐了好久。事情怎么样,那是用不着他走去看的。他知道得很清楚,就像那是发生在他眼前一样。有一次,他惊慌地跳起来,连忙从雪橇里抽出斧头。但是更多的时间是坐着沉思,而剩下的两条狗在他脚下伏着和颤抖着。

最后,他很疲乏地站起来,仿佛身上的全部弹力都失掉了,着手把狗驾上雪橇。他在自己肩膀上套上一根绳,一根人拉的缰绳,和狗一道拉。他走得不远。天要黑下来,他连忙宿营,并且特意准备了充足的柴火。他喂了狗,煮了和吃了晚餐,把床紧靠火堆铺好。

但是他却没有福气享受这床。他的眼睛还没有闭,狼群已经拢近得使他不安全了。已经不用加以想象就看得出它们了。它们围成一个小圈子包围着他和火,在火光中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卧着,坐着,肚皮贴地往前爬着,或者偷偷地进退。它们竟打瞌睡。到处他都看得见一只蜷缩着卧在雪地里,像狗一样,在享受他自己现在享受不到的睡眠。

他把火烧得旺旺的,因为他知道它是阻隔在他的身体和它们的饥饿虎牙之间的唯一的东西。他的两只狗紧靠着他,一边一只,挨在他身上求他保护,叫着和呜咽着,每逢有一条狼靠的特别近的时候就拼命地狂吠。在这种时候,他的狗一吠,整个那一圈就激动起来,狼全都爬起来并且作试探性的推进,他四面都是一片吠声和嗥声的合唱。随后,那一圈又卧下来,这里那里又有狼打瞌睡。

但是这个包围圈却有一个持续的倾向,就是要接近他。一点一点,每次一英寸,这里一条狼肚皮贴地地爬来,那里一条狼肚皮贴地地爬来,包围圈就会缩小到几乎只要一跳就扑到他的地步。于是他就从火堆里抓起些烧着的木块向狼群掷去。结果老是发生一阵慌忙的撤退,连带着愤怒的嗥叫和惊慌的吠声——如果一块瞄得很准的木柴打着和烫着一条太大胆的畜生的话。

早上这人憔悴不堪了,眼睛由于缺乏睡眠而深陷。他在黑暗里煮了早餐,九点钟的时候,随着白天来临,狼群撤退了,他就着手进行在漫漫长夜里计划好的工作。他砍下些小树,把它们扎在大树的树干上搭成一座高高的架子。用雪橇绳索作为吊索,由两条狗帮着拉,他把棺材吊到架子顶上。“它们搞掉毕尔,它们还可能搞掉我,但是它们决不能搞到你,青年人。”他对着在树木坟墓里的死人说。

随后他上了路,轻松愉快的狗拉着那减轻了的雪橇前进,他们也知道唯有达到麦圭利堡才安全。那些狼现在更公然地追逐起来。安闲地排列在他们两边跟踪前进,它们的红舌头拖在外面,它们的瘦削的两侧随着一举一动显露出波状的肋骨。它们非常瘦,仅仅是皮包骨,露出一根根带子似的青筋——瘦到这种程度,使亨利心里奇怪它们怎么还能站住、却不当场倒在雪地里。

他不敢走到天黑。正午的时候,太阳不仅照热了南方的地平线,而且竟把它上部暗淡的金色边缘延伸到天边。他认为这是一个标志,白天要变长了。太阳要回来了。但是它那令人欢畅的光线刚隐退,他就宿营。还有几小时灰暗的白天和朦胧的黄昏,他利用这段时间砍了大量的生火木料。

恐怖和黑夜同时来临。不仅是那些饿狼更胆大了,而且缺乏睡眠对亨利大有影响。蹲在火旁边,毯子裹在肩上,斧头夹在膝间,一边一条狗紧紧挨在身上,他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打瞌睡。有一次他醒过来,看见在他面前不到十二英尺远就有一条大灰狼,是那狼群里最大的一个。甚至他看着它的时候,那畜生还学一只懒狗的样子伸伸腰,而且公然对着他打呵欠,并且用一种怀着占有欲的眼光看着他,简直就像他不过是一餐推迟吃的饮食,马上要被吃掉的。

整个狼群都表现出这种确信神情。他可以数出整二十条,饥饿地凝视着他或者静静地睡在雪地里。它们使他想到孩子们围拢在开好饭的桌子旁边等待着允许他们开始吃的命令。而他就是它们要吃的食物!

他不知道这顿饭将如何以及何时开始。

他往火上添木材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非常欣赏自己的身体的心情,那是以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他观察他的活动着的筋肉,对他的手指的巧妙结构发生了兴趣。借着火光,他把手指慢慢地一再弯曲,时而单独一只,时而全部一道,把它们张得开开地或者作迅速捏紧的动作。他研究指甲的构造,并且刺指尖,时而用力,时而轻轻地,测量产生的神经刺激能维持多久。这迷惑了他,他突然对他这工作得如此美好、顺当和精巧的美妙肉体热爱起来。随后他对那有所期待的包围着他的狼群投过恐怖的一瞥,于是现实就像一下打击似的使他想到,他这美妙的肉体,他这活肉,不过是那些饿极了的畜生所追寻的这么一堆食物,就要被它们的饥饿虎牙撕碎和切开,就要成为它们的营养物,就像麋鹿和野兔常常成为他的营养物一样。

他从似梦非梦的瞌睡里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那略带红色的母狼在他面前。她离开不到六英尺远,坐在雪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两条狗在他脚下鸣咽和吠叫,但是她并不注意他们。她是在看着人,而他也对她回顾了一些时候。她却毫无威胁的意味。她只是用强烈的若有所思的态度看着他,但是他知道这种强烈的若有所思是属于同等强烈的饥饿的。他是食物,而看见了他,就在她内部引起一种味觉。她的嘴张着,唾液淌下来,她怀着期待的乐趣舔舔嘴。

一阵恐惧的抽搐掠过他的身体。他连忙伸手去拿一块燃烧着的木头掷她。但是他刚伸到那里,手指还没有来得及抓住投掷的东西,她已经跳回安全的地方了;

因此他知道她是熟悉人家掷东西打的。她一面跳开一面吠,露出她的雪白虎牙,一直露到牙根,而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就完全消失,代替的是食肉兽的险恶——那使他见了发抖。他看看抓着燃烧着的木块的手,注意那些捏住它的手指的灵巧精美,它们如何适应木头表面的不平整而在粗糙的木头上弯上弯下,还有一只小手指因为太靠近木头燃烧的部分,敏感地和自动地从太烫的地方猛然缩到比较冷的地方;

而就在这同一瞬间,他仿佛在幻想中看见这些敏感的和灵巧的手指被母狼的雪白牙齿嚼碎和撕裂。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他的肉体危在旦夕的时候这样欢喜它。

整夜,他用燃烧的木块击退饥饿的狼群。当他不由自主睡着的时候,狗的呜咽和吠叫就惊醒他。早晨到了,但是白天的光明破例第一次没有驱散狼群。人徒劳无益地等它们走。它们仍旧围在他和火四周,显出一种占有的傲慢,它动摇了他见到早晨的光明而产生的勇气。

他拼命地努力一下,企图上路出发。但是他一离开火的保护,最勇敢的狼就跳过来扑他,不过没有扑着。他向后一跳救了自己,牙关咬住的地方离他的大腿还不到六英寸。其余的狼都起来,也都向他蜂拥扑来,而他就必须向四面投掷燃烧的木块,驱赶它们保持一种比较客气的距离。

甚至在大白天他都不敢离开火边去砍木柴。离开二十步耸立着一棵枯死的大针枞树。他费了半天功夫把篝火移到树下,随时手里都抓了半打燃烧的柴火预备掷他的仇敌。到达树下之后,他就研究周围的树林,以便把那树朝着燃料最多的方向砍倒。

这一天夜里是前一夜晚的重演,除了对睡眠的需要越来越叫人难以抗拒。他的狗的叫声失掉了效力。而且,他们一直在吠,而他的麻木了的和渴睡的感官不再注意到变换着的调子和强度了。他惊醒了。那母狼离他不足一码。他不加思索,而且在这样短的距离内用不着掷出,一下就把燃烧着的木柴塞进她的张开的吠着的嘴巴。她跳开了,痛叫着,当他得意地闻到烧焦的肉和毛的气味的时候,他看见她在二十英尺外摇着头和狂怒地咆哮着。

但是这次,在他又睡过去之前,在右手上绑了一块燃烧的松节。他的眼睛才闭了几分钟,火焰就烧到肉上把他弄醒。他照这办法坚持干了几小时。每次被这样弄醒的时候就用飞出去的燃烧着的木块逐退那群狼,添旺火,重新把松节扎在手上。一切都做得蛮好,但是有一次松节扎得不牢。他的眼睛闭了之后,它从他手上脱掉了。

他做梦。仿佛他是在麦圭利堡。温暖而舒服,而他正和经理人玩纸牌。并且,他仿佛觉得堡垒被狼群围困着。它们就在每座入口咆哮,而有时他和经理人停下不打牌,留神倾听,讪笑想冲进来的狼群那种徒劳无益的努力。后来,这梦真是奇怪,哗啦一声,门被冲开了。他看得见那些狼拥进堡垒的居室。它们直向他和经理人扑过来。因为门开了,它们的咆哮声就大为增涨。这种咆哮声现在很使他烦恼。他的梦沉没在别的东西里了——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但是在全部过程中间,咆哮声坚持不断地追逼着他。

这时他清醒过来,发现咆哮声原来是真实的。一大片吠声和嗥声。那群狼在向他冲。它们把他四面围住,扑他。有一只的牙齿咬着了他的手臂。他出于本能地跳进火里,当他跳进去的时候,他感觉到牙齿锐利地割破了他的腿肉。随后开始了一场火战。坚固厚实的并指手套暂时保护了他的手,他铲起通红的炭火向空中四面投掷,直到火堆变成一座火山的模样。

但是那却不能持久。他的脸烫起了泡,眉毛和睫毛烧掉了,并且热度使他的脚受不住了。他每只手拿一根烧着的木头,跳到火堆边上。狼已经被击退。四面八方,凡是通红的炭火掉落的地方,雪都在吱吱地响,时而有一条撤退的狼大跳大蹦,又嗥又吠,说明有一块火炭被踩着了。

把两根燃烧着的木柴向最近的仇敌掷去之后,这人就把冒着烟的并指手套丢在雪里,跺着脚使脚凉下来。他的两条狗失踪了,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是做了那顿拖了很久的饭食的一道菜了,这顿饭是几天之前从小胖开始的,它的最后一道菜可能就是未来几天之内他自己了。“你们还搞不到我哪!”他喊,野蛮地对那些饥饿的野兽晃晃拳头;

一听到他的声音,整个圈子都骚动起来,发出普遍的吠叫声,而母狼溜过雪地走近他,怀着饥饿的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他。

他着手实行才想到的一个新主意。把火扩展成一个大圈子。他蹲在圈子里,把睡觉的被褥放在身下防御融化的雪。当他这样在火焰的掩蔽下消失掉的时候,全狼群都好奇地走到火边来看他怎么了。在这以前它们是不肯接近火的,现在它们却围成小圈子守在火旁边,就像是许多条狗一样,眨眼睛、打呵欠、瘦身体在不习惯的温暖里伸伸懒腰。这时,那母狼坐了下来,鼻子对着一颗星,开始长嗥。狼一个一个跟着她,终于全群都蹲着坐下,鼻子指着天空,发出饥饿的哀号。

黎明来了,然后又是白天。火烧得不旺了。燃料用完,要再弄。那人企图跨出火焰圈,但是狼拥上来迎他。燃烧着的木块使它们跳开,但是不久又跳回来。他徒然奋力逐退它们。当他放弃努力、在圈子里绊倒的时候,一条狼跳过来扑他,没有扑到,却把四只脚都落在炭火里。它恐怖地大叫,同时吠着爬回去,在雪地凉它的爪子。

那人蹲着坐在他的毯子上。他的身体向前倾着。他的肩膀松了劲,垂着,他的头伏在膝上,说明他已经停止挣扎。他时时抬起头来看看渐渐减弱下去的火。炭火的圈子逐渐出现缺口,破裂成几个弓形。缺口在扩大,弓形在缩短。“我知道你们随时都能上来搞我的,”他喃喃地说,“无论如何,我要睡觉。”

他醒了一次,看见在火圈的缺口,就在他的面前,那母狼凝视着他。

不久之后,虽然他仿佛觉得是几个钟头之后,他又醒了。已经发生了一个神奇的变化——如此神奇的变化,以致他惊讶得完全清醒了。发生了什么事。一开头他不明白。后来他发现了。那些狼已经走掉,只留下被践踏过的积雪显出它们曾经接近到什么地步。睡眠涌上来重新抓住了他,他的头垂到膝头上了,这时候,他突然一惊而醒。

有人们的呼声,雪橇的震颤声,挽具的咯吱声,和拉车的狗的呜呜声。四辆雪橇离开河床来到树林中的野营旁边。六个人站在那个蹲在要熄灭的火圈中央的人旁边。他们在摇撼他和戳他,使他清醒。他像醉酒的人似的看看他们,呶呶地说出几句奇怪的、睡昏昏的话:“红母狼……喂食的时候混到狗群里面……开头她吃狗食……后来就吃狗……再后来就吃毕尔……”“艾尔夫雷德少爷呢?”人们中间的一个对着他的耳朵大喊,粗鲁地推搡着他。

他慢慢地摇摇头:“不,她没有吃他……他睡在上一次宿营地的一棵树上了。”“死了?”那人叫。“他在一只木盒子里,”亨利答,他烦躁地扭动肩膀,摆脱掉问话者的手。“哎,你们别烦我吧……我完全精疲力竭了……夜安,各位。”

他的眼睛颤动一会儿就闭上了。他的下巴垂在胸口。当他们使他在被褥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的时候,他的鼾声就在冰冻的空气里升腾起来。

但是另外还有一种声音。遥远而微弱,在遥远的地方,那是饥饿的狼群在长嗥,它们刚才没有搞到那个人,现在正追逐其他食物。

第二部 生于荒野

一 虎牙之战

第一个听到人的声音和雪橇狗的呜呜叫声的是那母狼;

第一个从被围困在趋于熄灭的火圈里的人身边逃走的,也是那母狼。狼群不愿意放弃他们追捕的猎物,逗留了几分钟,为了听清那些声音;随后,狼们也就追随着母狼逃走了。

在狼群最前面跑着的是一条大灰狼——狼群几个领袖之一。正是他指导狼群追随着母狼。正是他,每逢狼群里比较年轻的分子野心勃勃地企图跑到他前头的时候就对他们训诫地吼,或者就用他的虎牙向他们杀来。也正是他,现在看见母狼在雪地上慢慢地小步跑着,就加快步伐追上去。

她放慢脚步,好像那是她的指定位置似的,走在他旁边,和狼群齐步前进。当她跳跃,她的位置偶然超过他的时候,他并不向她吼,也不露牙齿。相反,他似乎对她颇有好感——简直像要博取她的欢心,因为他老想靠近她。而每当他靠得太近的时候,吼叫和露牙齿的倒是她。她也不过火,至多是偶尔猛烈地咬一口他的肩膀。而在这种时候,他并不显出怒容。他只是跳到旁边,不自然地向前怪模怪样连蹦几下,那态度和行动就像一个害羞的乡下少年样。

这是他在狼群的竞赛里的一种烦恼;

但是她还有其他一些烦恼。在她的另一旁,跑着一条消瘦的老狼,毛色灰白,带着多次战斗的伤疤。他老是跑在她的右边。那也许是因为这么一个事实:

他只有一只眼睛——左眼。他呢,也是过分地欢喜接近她,伸头向她挨近,以致他的疤痕累累的嘴脸碰到她的身体、肩膀或脖颈。她像对付左边的竞争者一样,龇龇牙拒不接受他的殷勤,但是当两者同时献殷勤,她被粗鲁地挤撞了的时候,就不得不分头向两边迅速地乱咬,驱逐两位爱人,同时继续和狼群齐步前进,并且打量前面的道路。在这种时候,她的两个竞争着的伴侣就隔着她互相亮出牙齿和威胁地咆哮。他们简直要打起来了,但是,甚至求爱和争风,在更加迫切的饥饿要求的面前,也得退让一步。

老狼每次遭到拒斥,就连忙避开他的生着利齿的恋爱对象的时候,就碰着跑在他的瞎眼右边的一只三岁的小狼。这小狼已经长足;

并且,就狼群的衰弱和挨饿的情形而言,他却有超过一般水平的勇气和精神。虽然如此,他跑起来头只齐着他的独眼长辈的肩膀。他胆敢和老狼齐头并进的时候(那是难得的),一声吼和咬一口就又把他送回到肩膀那里去。然而有时他小心谨慎地慢慢落到后面,然后插进老领袖和母狼之间。这就引起双倍的甚至三倍的愤慨。当她吼着表示厌恶的时候,老领袖就凶狠地进攻那三岁狼。有时她和他一同攻击。有时左边的青年领袖也参加。

在这种时候,那小狼面对着三副野蛮的牙齿,就连忙停下脚步,把身体支在后腿上,挺直前腿,威胁地张着嘴,竖起了鬃毛。行进中的狼群前列这种纷扰,老是引起后列的纷扰。后面的狼撞着那小狼,就猛然咬他的后腿和腰部泄愤。他是自找麻烦,因为食物缺乏和脾气暴躁是连在一块儿的;

但是,由于青年的无限信心,他坚持着隔不多一会儿就重复这么一手,虽然自己从来没有捞到什么,除了狼狈。

假使有食物,求爱和斗争就会快速进行,而狼群的组织也就瓦解了。但是这狼群的处境却困苦得要命。它由于长期饥饿而消瘦。它跑的速度低于常速。队尾一瘸一拐地走着那些老弱病残。队首是最强壮的。而全体都不像活生生的狼倒像骷髅。不过,除了蹒跚地走在后面的之外,这些畜生的动作是不吃力的和不疲倦的。他们的绳索般的筋肉似乎就是取之不竭的能源。在筋肉每一次坚硬如钢的收缩中间,蕴藏着另外一次坚硬如钢的收缩,一次又一次,显然无穷无尽。

那天他们跑了许多英里。他们跑了一整夜。第二天他们还在跑。他们是在一个冰冻的和死寂的世界的表层跑。没有生命动一动。只有他们在这广大无边的沉寂中行动。只有他们是活的,他们寻觅其他的活的东西,为了吞下去使他们继续活下去。

他们越过一些不高的分水岭,并且走过位于地势较低的一片平原上的一打小溪,他们的搜索才有了收获。但是随后他们遇到麋鹿了。最初发现的是一只大雄麋。这是食物和生命,而且没有神秘的火,也没有火箭守卫着。扁平的蹄子和掌形的角,他们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把惯常的忍耐和谨慎丢在九霄云外。那是一场短暂的战斗,而且也很猛烈。大雄麋被团团地围住。他用他的动作敏捷的大蹄子踢破他们或者敲碎他们的头颅。他用他的大角捣碎和撕破他们。在辗转挣扎中他把他们踩进雪里。但是,他是命中注定的了。那母狼野蛮地撕着他的喉咙,其他的牙齿咬住他浑身各处,活生生地吃他,他就这样倒下了,虽然这时候他的最后挣扎还没有停止,也就是他最后的致命伤还没有发生效力。

食物很丰富。雄麋有八百多磅重——四十几只狼每只足足有二十磅吃的。不过假使他们能够不可思议地断食,他们也就能够不可思议地大吃,所以不一会儿,几小时前碰上狼群的那头雄伟的活生生的野兽,就只剩下几根散乱的骨头了。

现在有着充足的休息和睡眠。填饱了肚子,争斗和吵闹就在比较年轻的雄狼之间开始了,这在随后的几天继续发生,直到狼群解体。饥荒已经过去。这些狼现在是在有食物可以猎取的地方,虽然他们还是成群地行猎,但是比较谨慎些了,都是从碰到的较小麋群里截下怀孕的母麋或者跛脚的老公麋。

后来终于到了这一天,在这猎物丰富的地带,狼群分裂成两半,分道扬镳了。那母狼、她左边的青年领袖和她右边的独眼长辈,领导着他们的半群沿着麦肯齐河进入湖沼地带向东而去。这支狼群每天都在缩小。狼们公的和母的成双作对地跑开。偶尔有一只孤独的公狼被他的敌手们的尖利牙齿逐出。到末了只剩下了四条:

那母狼,那青年领袖,那独眼和那野心勃勃的三岁的家伙。

那母狼现在的脾气可凶恶得很。她的三位求婚者都带上了她的牙齿的伤痕。可是他们决不同样报复,决不为自卫而反击她。他们扭过肩膀来承受她的最残暴的割刺,尽力用摇尾巴和扭扭捏捏的步态慰解她的愤怒。但是,虽然他们对她温柔,而他们互相之间却只有凶恶。那三岁的小伙子凶恶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从那独眼长辈的瞎眼那边扑他,把他的耳朵撕成了碎片。虽然这毛色发了白的老家伙只能看见一边,但是他凭着多年经验得来的智慧来对付对方的年轻和力壮。他失掉的那只眼睛和疤痕累累的嘴脸就是他的经验有多么丰富的明证。他经历过那么多的战斗,所以对于应该做什么是无须片刻迟疑的。

战斗开始很公允,但是结尾并不公允。本来结果如何是很难说的,但是那第三者和那老的联合起来,于是老领袖和青年领袖一道进攻那三岁的野心小伙子,着手毁灭他。他遭受到他的昔日伙伴们无情的虎牙两面夹攻。他们一同猎食的日子,他们共同打下的猎物,和他们共同遭遇到的饥荒,都被忘记了。那是过去了的事。恋爱的事却在当前——而这事却是比搞食物更严酷更残暴的。

同时,是这一切起因的母狼,满意地坐在后腿上旁观着。她甚至非常高兴。这是她的好日子呵——并且那是不常遇到的——这时候,鬃毛耸立起来,虎牙撞击虎牙或者撕破柔软的肉,一切都为了占有她。

而那三岁的小伙子就在他平生第一次冒险从事的这个恋爱事件里送了性命。他的尸体两边站着他的两个情敌。他们凝视着那母狼,而母狼坐在雪里笑。但是那老领袖是聪明的,非常聪明,在恋爱中也和在战斗中一样。青年领袖掉过头去舔肩膀上的一处伤。他的脖颈的曲线正对着他的情敌。那老狼的独眼看见有机可乘。他潜伏地冲上去,用虎牙咬住那里。一下咬了一个又长又大的裂口,并且非常深。他的牙齿切断了喉头大血管。然后他跳开了。

青年领袖吼得很可怕,但是他的吼声吼了一半就变成一种颤巍巍的咳嗽。他流着血和咳着,带着重伤,扑向老狼作战,而同时他的生命逐渐消逝,他的腿逐渐软弱,白日的光明在他眼睛里模糊下去,他的打击和跳跃越来越没劲了。

而母狼一直坐在后腿上微笑。她被这场战斗不知不觉地引得快乐起来,因为这是“荒野”的求爱方式,自然界的两性悲剧仅仅对于死掉的才是悲剧。对于留下来的,那不是悲剧,而是成就和业绩。

青年领袖躺在雪里不再动的时候,独眼昂然走到母狼身边。在他的态度里得意和谨慎混合在一起。他显然预期遭到拒绝,但他却显然吃了一惊,因为她的牙齿没有对他发怒地亮出来。这是第一次她用和蔼的态度待他。她跟他嗅鼻子,甚至屈尊迁就地跳来跳去和他嬉戏,完全像小狗的样子。他呢,虽然已到垂暮之年和拥有明智的经验,但是行为却也完全像只小狗,甚至还更笨拙一点。

被征服的敌手和用血写在雪上的恋爱故事,已经被遗忘。除了一次,当老独眼停了一下来舔他的凝血的伤口的时候。这时他的嘴唇半扭着发一声吼,脖子上和肩膀上的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同时他稍微蹲下预备跳跃,脚爪痉挛地抓牢雪面,站得更稳一点。但是下一瞬间一切就都遗忘了,他跟着那母狼跳跃前进,而她含羞地引导着他在树林里追逐。

这之后,他们并排地跑着,好像获得谅解的好朋友们。日子过下去,他们厮守在一道,一同猎食、杀戮和同吃食物。过了一个时期母狼开始不安了。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不能找到的东西。倒下来的树木下面的洞似乎吸引她,她花了许多时间去嗅岩石中间那些较大的积雪的裂缝和突出的河岸旁边的洞穴。老独眼是毫无兴趣,但是他好脾气地跟着她去寻觅,而当她对于某些地方的考察拖延得太久的时候,他就卧下来等着,直到她预备继续走下去。

他们并不逗留在一处,而是一路走过原野,重新回到麦肯齐河,沿着河慢慢走,时常离开河沿着一条条与它相通的小溪去猎食,但总是重新回到这条河的河边。他们有时碰到别的狼,大多是成双作对的;

但是任何一方都不表示交际的友谊,也没有相见的快慰,也没有重新结群的愿望。他们偶尔遇到一些孤独的狼。这些老是公狼,他们迫切地要跟独眼和他的配偶在一道。这使他愤慨,而当她和他并肩而立、也竖着毛露着牙的时候,那些怀着希望的孤狼就只好后退、逃跑,继续孤独寂寞地走路。

一个月明之夜,正在寂静的森林里跑着,独眼突然住了脚。他的嘴举着,尾巴挺着,鼻孔张得大大地嗅空气。他还翘起了一只脚,学狗的样。他没有得到满足,于是继续嗅空气,拼命想了解它给他带来的消息。他的配偶马马虎虎一嗅就明白了,就小步跑向前去使他放心。他虽然跟着她跑,还是犹疑着,忍不住偶尔停一下,以便更小心地研究那兆头。

她从树林中间一大块空地的边上小心地爬出来。她独自站了一会儿。随后,独眼贴地爬来和她一道,但是每种感官都警惕着,每根毛都放射着无限的猜疑。他们并排站着,观察倾听和嗅。

狗们喧闹和打架的声音,男人们的喉音的叫唤,骂架的女人们的比较尖的声音,还有一次一个小孩子的尖锐的悲哀的哭叫传到他们的耳朵里。除了一些皮革做的小帐篷的庞大形体之外,只看见几处火焰,被穿插其间的人体的移动遮断,还看见烟在寂静的空中缓缓升起。但是他们的鼻子闻到的却是一个印第安人营地的万千种气息,那里面包含的内容大部分不是独眼所能了解的,而每一个细节那母狼却都知道。

她很奇怪地激动起来,嗅了又嗅,越来越高兴。但是独眼怀疑。他透露出他的忧惧,走动着试想跑开。她转过头来用她的嘴触触他的脖颈,好像使他安心,于是又看着那营地。她的脸上有一种新的若有所思的神情,但那不是饥饿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为了一种欲望而战栗,这欲望催促她走向前去,去靠近那火,去和那些狗争吵,去躲闪人们的脚的践踏。

独眼不耐烦地在她旁边移动;

她的不安复起,她重新知道她的迫切需要是发现她所寻觅的东西。她转身跑回森林,使独眼大为宽慰,他稍为跑在前面一点儿,直到他们完全被树林掩蔽住。

像影子一样毫无声息,他们在月光之下滑行时,碰到一条兽迹。两只鼻子都伸下来凑近雪里的脚印,这些脚印很新鲜。独眼小心地跑到头里,他的配偶跟在他后面。他们的宽阔的脚掌张得很开,和雪接触的时候像天鹅绒一般轻软。独眼看见在一片白茫茫中间有一个模糊的白东西在移动。他的滑行步子本来已经快得叫人不能相信,可是比起他现在跑的速度却算不了什么。他的前面跳跃着的是他发现的那个看不清的白点。

他们沿着一条两边长满了小针枞树的狭路跑。透过树林,可以看见小路路口,通到一片被月光照明了的空地。老独眼很快就要追上那个逃窜着的白东西。一跳又一跳,追上了。现在到它身边了。只要再一跳,他的牙齿就可以插进它的肉体里面。但是这一跳永远没有实现。高高在空中,并且就在正上方,悬着一个白东西,原来就是那只又跳又蹦的雪兔,现在在他头上的空中跳着怪模怪样的舞蹈,却不落到地上。

独眼跳回一步,突然吃惊地哼了一声,随即缩在雪里伏着,对这个他所不解的可怕东西吼着发出恫吓。但是那母狼冷静地从他身边冲过去。她迟疑了一下,随即跳起来扑那跳舞的兔子。她跳得也很高,但是没有够到那猎物,她的牙齿咬空了,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她再跳,再跳。

她的配偶已经慢慢从蹲伏的姿势松弛下来,在旁看着她。他对于她一再失败不高兴起来,于是自己向上用劲一跳。他的牙齿咬住了兔子,把它拖到地上。但是在这同时,他身边发生一种可疑的坼裂响声,他的吃惊的独眼看见一棵小针枞树向他头上弯下来要打他。他松开嘴巴,向后一跳躲开这奇怪的危险,他的嘴唇收缩起来,露出了虎牙,喉咙里咆哮着,每根毛都愤怒和惊慌得耸立着。而这时那棵细长的小树已经竖得笔直,兔子又悬在半空中跳舞了。

母狼生了气,她把她的虎牙刺进她的伴侣的肩膀作为谴责。他呢,吓慌了,不知道什么引起这个新的袭击,就恶狠狠地、惊慌失措地回击,撕破了母狼的嘴脸的侧面。他居然对这样的责罚进行反击,那是同等出乎她的意料,她就愤慨地吼着扑到他身上。随后他发现了他的错误,试想抚慰她。但是她继续着着实实地处罚他,直到他放弃一切慰解的企图,兜着圈子退让,扭过头避开她,让肩膀承受她的牙齿的处罚。

同时那兔子在他们上面的空中跳跃。母狼向雪里一坐,老独眼呢,现在对他的配偶比对那神秘的小树还害怕,重新跳起来扑兔子。当他衔住它回到地面的时候,一面用眼睛看好那小树。像先前一样,树跟着他回到地面。在那临头的打击之下他缩着身子,鬃毛耸立着,而牙齿仍旧紧紧咬住兔子。但是打击并未临头。小树一直在他上面弯着。他移动的时候它也移动,他就通过咬紧的牙关对它咆哮;

他伏着不动的时候它也不动,于是他判定继续不动比较安全。但是兔子的热血在他嘴里味道很好。

把他从他陷入的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是他的配偶。她从他嘴里衔过兔子,当那小树威胁地在他头上摇摇晃晃的时候,她冷静地咬下了兔子的头。立刻小树跳上去了,此后就不再麻烦,保持着大自然希望它长成的那种笔直而像样的样子。随后,母狼和独眼就分吃了那神秘的小树替他们捉到的兔子。

其他路径也有兔子悬在空中,这一对狼把所有的都探寻遍了,母狼带着路,老独眼跟着和顺从着,学习偷窃捕兽机关的方法——这个知识注定了对他将来的日子是有好处的。

二 巢穴

母狼和独眼在印第安人附近逗留了两天工夫。他非常厌烦而恐惧,可是那营地引诱他的配偶,她不愿走开。但是一天早上,近处的一声枪声发出震天响声,并且有一颗子弹射在离独眼的头只有几英寸的一根树干上,他们就不再犹疑,扬长而去,很快就使他们和危险之间相隔了好多英里。

他们并不走远——不过两天的路程。母狼需要找到她所寻觅的东西的心情,现在更加迫切了。她变得很笨重,跑起来只能慢慢儿的。有一次追一只兔子,平常她是可以轻易地捉着的,她却放弃掉,卧下来休息。独眼走到她旁边;

可是,他用嘴轻轻接触她的脖颈的时候,她却那样突然地凶恶地咬他,他为了努力逃避她的牙齿,跌了一个倒翻筋斗,那姿势坍台之至。她的脾气现在是空前未有的坏;

但他却变得空前未有的耐心和挂虑。

随后她找到她所找的东西了。那是在一条小河上游几英里的地方,这条小河的水在夏天流进麦肯齐河,但是现在却全部冻着,并且冻到全是岩石的河底——是从源头到河口都坚硬雪白的一条死河。母狼疲乏地小步向前跑着,她的配偶在她前头蛮远,这时她遇到一座高高耸立的泥土河岸。她从斜里跑向那儿去。河坎下面受了春季暴雨和融雪的冲击,淘掉很多土,有一处,一条狭狭的裂缝被冲成一个小洞。

她停在洞口小心地打量岸壁各处。随后从岸壁这面和那面沿着岸基跑到它的陡峭的堤岸与比较平坦的原野相接的地方。回到洞来,钻进它的狭口子。开头大约不到三英尺光景,她不得不伏下来爬,后来洞壁就宽阔了,上面也高了,最后是一个小小的圆形密室,直径大约六英尺。洞口仅仅比她的头高些。这洞干燥而舒适。她辛苦地仔细考察它,同时,已经回来的独眼站在洞口耐心地守着她。她低下头,把鼻子凑近地面,指着她的并拢在一起的脚的附近一点,于是绕着这点兜了几个圈子;

随后,发出一声几乎像呻吟的疲倦的叹息,她就蜷缩着身体,舒展开腿,卧了下来,头向着洞口。独眼,竖着大感兴趣的尖耳朵,望着她笑。不但如此,映衬着洞口的白光,她可以看见他高兴地摇着尾巴。她呢,随着身体的蜷缩动作,把耳朵尖向后倒贴在头上一会儿,同时她的嘴张着,舌头松松地拖着,就这样表示了她是高兴和满意的。

独眼饿了。虽然他躺在洞口里睡觉,他的睡眠却是断断续续的。他保持着警觉,竖起耳朵倾听光明世界的动静,外面四月的太阳正照射在雪上。他打瞌睡的时候,潜藏着的流水的微弱的潺潺声就悄悄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就醒过来谛听。太阳已经回来,整个苏醒过来的北部世界在向他召唤。生命在蠢动了。空气里充满春意,这是生命要在雪下生长的感觉,汁液要升到树上的感觉,萌芽要挣破冰雪的镣铐的感觉。

他对配偶焦急地看了几眼,但是她没有露出要走的意思。他看看外面,有半打雪飞过他的视野。他爬起身来,回头看看他的配偶,又卧下来睡觉。一个尖锐而微弱的歌声轻轻触着他的听觉。一次或者两次,他睡迷迷地用脚掌擦鼻子。于是他醒了。在他鼻尖上面的空中,嗡嗡飞着的是一只孤零零的蚊虫。这是一只长足了的蚊虫,在一块干燥木料里冻僵了,长眠了一冬天,现在被太阳晒得解了冻。他不能再抵抗外界的召唤了。并且,他很饿。

他爬到他的配偶旁边试想劝她起来。但是她只向他怒吼,他就独自走出去,到光明的阳光下,发现脚下积雪的表面很软,走路很费力。他走上冻结的河床,那里积雪被树遮着,仍旧坚硬而晶莹。他出去了八个小时,在黑暗里比出发时更饥饿地走回来。他找到猎物,但是没有捉到。他一路踏破正在融解的雪壳,辗转挣扎,而那些雪兔却在上面照样轻松地滑过。

他停在洞口,突然猜疑地愣住。微弱的、陌生的声音,从洞里传出来。它们不是他的配偶发出的声音,可是也微微有点耳熟。他肚皮着地小心地爬进去,迎着他的是那母狼的一声警诫的怒吼。他不动声色地领受了,但是保持着相当距离不再前进,以示服从;

不过他对于另外那些声音仍然很有兴趣——那是些微弱的含糊的呜呜声和哇哇声。

他的配偶暴躁地警告他走开,他就蜷曲着睡在洞口里。早晨来临而一片朦胧的微光透进巢穴的时候,他又寻觅那微微耳熟的声音的来源。他的配偶的警告吠声里有一种新的音调。那是猜忌的音调,所以他非常小心地敬而远之。然而他看了出来,掩护在她的腿子中间,贴着她的肚子,有五个奇怪的小生命,非常微小,非常可怜,发出微弱的呜呜声,小眼睛闭着不见光。他很惊讶。在他的漫长而顺利的一生中可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遇到好多次了,但是对他说来每次都是同样新鲜的惊异事。

他的配偶焦急地看着他。她每隔一小会儿就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而有些时她似乎觉得他靠得太近,那咆哮声就在喉咙里变成一声锐利的怒吼。在她的经验里她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情,但是她的本能,那是一切做母亲的狼的经验,那里面潜伏着一种记忆,父亲们曾经吃掉过初生的无能为力的后代。这表现为她内心的一种强烈的恐惧,使她阻止独眼更接近地观察他作为父亲所生的兽仔。

但是并无危险。老独眼感到一种冲动,那就是,依次下来,有那从所有为父的狼传下来的本能。他并不深究,也不为之惶惑。那本能存在着,存在于他的素质中;

他得服从它,因而,转身离开他的初生的子女,跑出去做他借以生存的猎食工作,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离巢穴五英里的地方,这条河分了岔,在群山中以直角的角度奔流而去。他从这里沿着左边的支流走,遇到一条新鲜的踪迹。他一闻,发现是新近留下的,就连忙伏下来,向它消失的方向看去。于是他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走上右边的支流。那脚印比他自己的大得多,他知道追踪这样的脚印是不可能给他弄到什么食物的。

沿着右边的支流走了半英里,他的灵敏的耳朵听到牙齿咬嚼的声音。他偷偷走近,发现是一只豪猪,直立着伏在树上,用牙齿啃树皮。独眼小心地但是绝望地走近去。这种兽他是知道的,虽然他在这样远的北方从来没有遇到过;

并且他的漫长的一生中,他从来没有拿豪猪做过食物。但是他老早知道有所谓“凑巧”或“机会”这样的事情,所以他继续走近去。究竟会发生什么事,那是说不定的,因为对于有生命的东西来说,事情总是会有多多少少各不相同的结果。

豪猪把身体蜷成了一个球,向四面伸张长而尖的针使人无从攻击。独眼在年轻时候曾经有一次太凑近地嗅一只类似这样的、显然毫无动静的刺毛球,但是那尾巴突然弹出来打了他的脸。一根刺戳进他的嘴巴,留在那里几个礼拜,肿痛发炎,直到烂出了头才好。所以他卧下来,采取了舒服的俯伏的姿势,鼻子离开那圆球足有一英尺远,在那尾巴所能划出的弧线之外。他就这样等候着,保持着极端安静。说不定的。也许会发生什么事。豪猪也许会伸开身体。也许有机会让他的爪子敏捷而成功地伸进那柔软的、没有保护的肚子。

但是到半小时末了的时候他爬起身来,对那不动的球愤怒地咆哮,于是跑开。他在过去曾经多次徒然地等待豪猪伸展,所以不肯再浪费时间了。他继续沿着右边的支流前进。白天渐渐消逝过去,他的行猎一无所获。

他的觉醒了的为父者的天性,强烈地策励着他。他必须找到食物。下午他无意间碰到一只松鸡。他从丛林里走出,发现自己和这只迟钝的鸟碰了个面对面。它栖息在一段木头上,离他的鼻尖不到一英尺远。双方互相看见了。鸟吃惊地飞起来,但是他一掌把它打在地上,趁它在雪上仓皇奔逃想再飞的时候扑住它衔在嘴里。他的牙齿咬进那柔嫩的肉和脆弱的骨头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吃起来。随后他记起了,于是把松鸡衔在嘴里,转身循着来路回家去。

他沿河走了一英里,照他的习惯用轻软的步子跑着,像一条滑过去的影子,小心地探测着一路遇到的每一新奇的情景,这时碰到了早上曾经发现的那种大脚印新近留下的痕迹。那脚迹和他同路,他跟着它走,准备在河道的任何转弯处遇到它的制造者。

在河道一处大角度转弯的地方,他把头沿着岩石的转角偷偷伸过去,他的敏锐的眼睛看见一个东西,使他迅速地伏下身体。那就是那脚迹的制造者,一只雌大山猫。她就像他这天曾经做过的那样蹲着,她面前是那只紧紧蜷起的刺毛球。假使说他从前是一个滑行的影子,那么现在他爬着绕到那寂静不动的一对的下风去的时候,简直是那影子的鬼魂了。

他在雪里卧下,把松鸡放在旁边,眼光透过一棵很矮的针枞树的针丛窥探,观看他面前的一幕生活的戏剧——等待着的大山猫和等待着的豪猪各自专心致力于各自的生活问题,而这场戏奇怪的地方就是:

这一个生活方法在于吃掉那一个,而那一个的生活方法就在于不被吃掉。同时,老独眼,这条狼,伏在隐蔽处,也在这场戏中扮演他的角色,等候着什么凑巧的“机缘”,也许对于他那种生活方法的猎食工作有所帮助。

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刺毛球一动不动简直像一块石头;大山猫简直像冻结成了大理石;

老独眼简直是死的。可是,三只兽都为生活而紧张到几乎痛楚的地步,其实他们简直没有比这仿佛石化了的时候更活跃的了。

独眼微微移动一下更急切地窥探着前方。有件事正在发生。豪猪终于断定它的仇敌已经走开。慢慢地,小心地,它在展开它那披着难以攻破的甲胄的球。它没有由于预期的惊恐而动摇。慢慢,慢慢,竖着毛的球变直了,伸长了。在旁边看着的独眼觉得他嘴里突然发潮,不由自主地流出唾沫,因为那活生生的肉在他面前像一餐食物似的摆开了。

豪猪还没有完全伸展开的时候就发现了它的仇敌。就在这一瞬间大山猫下手了。那一击就像闪电一样。带着像鹰爪的硬爪子的脚掌利箭一样插进柔软的肚子,以一种迅速的撕裂动作缩了回来。假使豪猪已经完全展开,或者假使它没有在这下打击之前几分之一秒发现敌人,那脚爪是可以毫无损伤地逃脱的;

但是,在那脚爪缩回的时候,豪猪的尾巴来了一个侧击,把一些箭似的尖毛刺进去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打击,反击,豪猪的痛叫,大山猫突然受伤和吃惊的厉声叫唤。独眼兴奋得半抬起身体,耳朵竖着,尾巴笔直伸着和抖动着。大山猫的坏脾气发作起来。她凶猛地向伤害了她的东西扑过去。但是那叫着和吼着的豪猪,把它的破裂的身体很吃力地蜷成一个球形的抗拒物,又伸出尾巴一击,大山猫就又受了伤,吃惊地狂叫。随后她退到旁边,打着喷嚏,鼻子上竖满了刺毛,像一大块针毡。她用脚爪抹鼻子,试着除掉那些火辣辣的刺,把鼻子插进雪里,或者在树枝上揉擦,并且一直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跳,痛苦和惊骇不堪。

她不断地打喷嚏,她那一段残桩似的尾巴迅速而狂暴地挥动着拼命在抽打。她停止了她的诙谐举动,安静了好一会儿。独眼观望着。当她毫无预示地突然笔直向天一跳,同时发出一声可怕极了的长号的时候,甚至他也忍不住吓了一跳,并且背脊上的毛不由自主耸立起来。随后她就跳开,沿着小路走掉,一路跳一路叫。

直到她的喧声在远处消失之后,独眼才敢走出来。他走路非常仔细,仿佛雪地上铺满了豪猪的刺毛,直立着随时会刺进他的柔软的脚掌。豪猪用一声狂怒地号叫,和它的长牙的一阵咬牙切齿声来迎接他的来近。它又设法把身体蜷成一只球,不过却不是像从前那样结实的球;

它的肌肉被撕裂得太多了。它已经几乎裂成两半,并且还在汩汩地流血。

独眼啜了几口浸血的雪,嚼嚼,尝尝,咽了。这很吊胃口,他的饥饿大为增强;

但是他的世故如此之深,决不会忘了谨慎。他等着。他卧下来等待,同时,豪猪磨着牙,发出哼声和呜咽,偶尔发出尖锐的短促的叫唤。不久,独眼看出那些刺毛倒下去了,豪猪发作了一阵大抖。颤抖突然停止。长牙齿最后一次肆无忌惮地大磨一阵。于是所有的刺毛完全倒下,那身体松开了,不再动了。

独眼用一只神经质的畏缩的爪子把豪猪弄直并且给它翻了一个身。什么事都没有。它一定是死了。他把它仔细研究一会儿,于是小心地用牙齿咬住它,一半是提着,一半是拖着,动身沿河走了,一路把头扭在一边,为了避免踏着那多刺的东西。他想起了什么,丢下负荷,跑回他放着松鸡的地方。他绝不迟疑。他清楚知道该做什么,他做了,那就是迅速吃掉松鸡。随后他回来衔起他的负荷。

他把他一天行猎的成果拖进洞的时候,母狼把它察看一番,把嘴转过来对着他,轻轻舔他的颈子。但是下一瞬间她又用吼声警告他离开兽仔,那吼声没有平常那么严厉,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道歉。她为了后代而对为父者抱着的本能恐惧缓和下来了。他的行为是为父者的狼应该有的行为,并没有表现出那种不神圣的欲望、要吞掉她生到世界上的小生命。

三 灰色狼仔

他和他的兄弟姊妹们不同。他们的毛已经显出从母亲,那母狼,继承来的红隐隐的色泽;

而唯独他,在这一点很像他的父亲。他是这一窠里的一只小小的灰色兽仔。他真正是道地的狼种——事实上,就生理上说,他真是生得和老独眼一模一样,除了唯一的一个破绽,那就是他有两只眼睛而他父亲只有一只。

这灰色狼仔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多久,可是他已经能够看得很清楚。而当他的眼睛还闭着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感觉、尝味和嗅了。他非常熟悉他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姊妹。他已经开始用软弱的、拙笨的样子和他们游戏,甚至争吵,而当他发起火来的时候,他的小喉咙就震颤着一种奇怪的刺耳声音(那是咆哮的前驱)。他眼睛还没有睁开前,老早就借着触觉、味觉和嗅觉认识了他的母亲——温暖、流质食品和慈爱的泉源。她有一条温柔、抚爱的舌头,它在他的柔软的小身体上掠过的时候使他感到安慰,并且驱使他紧紧偎在她怀里沉沉入睡。

他降生的最初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在睡眠中度过的;

但是现在他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并且他醒着的时间比较长了,所以他要渐渐把他的世界认识的一清二楚。他的世界是阴暗的;

不过他并不懂,因为他不知道另外的世界。它是光线微弱的;不过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接触过其他的光线。他的世界是很小的。它的界限就是巢穴的墙壁;

但是既然他对于外面的广大世界毫无所知,所以从来没有因为他生活的环境非常狭窄而感到压抑。

但是他很早就发现他的世界有一面墙壁和其余的不相同。这面是洞口,是光明的来源。他发现这面墙和其他墙的不同,远在他自己有任何思想、有任何自觉的意志之前。在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还没有看它之前,它对于他就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引诱。它那边来的光线射在他的闭着的眼皮上,眼睛和视神经就悸动起来,发生微弱的、火花似的闪烁,有温暖之感,并且让人愉快得出奇。他的肉体的生命、他的肉体的每一个细胞的生命、那作为他的肉体的唯一实质并且和他个人生活无关的生命,渴慕着这光线、并且推动他的身体向着光,就像一棵植物的微妙的化学作用推动它向着太阳一样。

在开头,他的自觉的生活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就老是爬到洞口去。在这一点上他的兄弟姊妹和他是一致的。在那时期之内,他们决没有谁向后墙的黑暗角落里爬。光线吸引他们,仿佛他们是植物;

组成他们的生命的那种化学性质,需要光线,仿佛它是生存之必需品;

而他们的小身体盲目地和按照化学作用爬着,仿佛是葛藤的卷须。后来,各自的个体发展了,并且自觉到有了冲动和欲望,光线的引诱力就更大了。他们老是爬着和匍匐着向它走去,又被他们的母亲赶回来。

就是这样,这灰色狼仔知道了除掉他母亲的温柔抚慰的舌头之外的属性。在坚持爬向光明的时候,他发现她有一只会用劲一拱实施谴责的鼻子,再后来,还有一只爪子,会把他打倒,或者用敏捷的有计划的打击弄得他连打几个滚。这样,他就懂得了疼痛;

随后也就懂得了避免受伤,第一,是不要去招惹危险;

第二,假使已惹上了的时候,就要躲避和退却。这些是自觉的行动,是他对世界初次概括的收获。这以前他是无意识地躲避着伤害,正如他曾经无意识地爬向光明。这之后,他之所以躲避伤害是因为他懂得了那是伤害。

他是个凶猛的小狼仔。他的兄弟姊妹们也是。那是意料之中的。他是一只食肉兽。他出身于屠杀和吃肉的种族。他的父亲和母亲完全靠肉食生活。他在他的生命最初闪烁的瞬间喝的奶就是直接从肉变成的奶,而现在,他才一个月大,他的眼睛睁开才一个星期,他自己也就开始吃肉了——这肉是被母狼半消化了、吐出来喂给这五个渐渐长大的狼仔的,因为他们已经对她的乳房作过大的要求了。

但是,他尤其是这一窠里最凶猛的。他能够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响地发出刺耳的咆哮。他的幼稚的愤怒比他们的可怕得多。是他第一个懂得用爪子狡猾地一击把同胞狼仔打得四脚朝天。是他第一个咬住别人的耳朵拉、拖和透过咬紧的牙缝咆哮。为了禁止她的兽仔到洞口去,当然也是他给母亲增添了很多麻烦。

光明对于这灰色狼仔的魔力一天天增加。他经常向洞口进行一码远的冒险,也经常被赶回来。不过他不知道那是一个入口。他不知道什么入口和什么从一处到另外一处的过道。他不知道任何别的地方,更不知道到别的地方的路。所以对他说来,那洞口也是一堵墙壁——光明的墙壁。正如太阳对洞外居住者那样,这墙壁对于他就是他的世界的太阳。它引诱他,好象烛光引诱飞蛾。他老是努力去接近它。生命在他内部扩展得如此迅速,推动他不断地走向光明的墙壁。他内部这个生命知道那是一个出路,是他注定了要踏上的路。但是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外界。

关于这光明的墙壁有一件怪事。他的父亲(他已经能够认出父亲是世界上的另外一个生存者,是和他母亲类似的动物,他靠近光明睡,他是带来食物者)——他的父亲有一种习惯,一直走进那白色的远远的墙壁,于是消失。灰色狼仔不能理解这一点。虽然他母亲从来不允许他接近那道墙壁,他却接近过其他的墙壁,使他的娇嫩的鼻子尖碰上了粗硬的阻碍物。这伤害他。经过几次这样冒险之后,他就不碰这些墙壁了。他不加思索地认定隐进墙壁是他父亲的特性,就像奶汁和半消化的肉是他母亲的特性一样。

实在说,这灰色狼仔并没有认真思索——至少,并没有像人类所习惯的那样思索。他的脑筋模模糊糊地工作着。然而他的结论像人类所做到的那么敏捷和清楚。他有一种接受事物而不问情由的方法。实际这是分类法。他从来不为一件事物为什么发生而心烦意乱。怎么样发生的,这在他已经足够了。因此,他在后壁上碰了几次鼻子之后,就认定他是不能隐进墙壁的。根据同样的情形,他认定他的父亲能够隐进墙壁。但是他一点都不烦心去想找出他父亲和他之间的不同是什么原因。逻辑和物理学可不是他的精神组织的一部分。

像“荒野”中大多数动物一样,他很早就体验到饥饿的滋味。有一个时期,不但肉的供给停止,奶汁也不从他母亲的胸脯里流出来。最初,狼仔们呜咽和叫唤,不过大部分时间是睡觉。不久他们就饿得昏昏迷迷。不再淘气和争闹了,不再发出幼稚的愤怒或试图咆哮了;

向远处的白色墙壁进行探险的活动完全停止了。狼仔们睡着觉,同时他们内部的生命闪烁着趋于熄灭。

独眼急得要命。他出去长途跋涉,很少在现在变得没有生气和可怜相的巢穴里睡觉。母狼也离开狼仔们出去找食物。生了狼仔之后头几天,独眼曾经几次走到印第安营地去偷窃捉兔子的机关;

但是,由于冰雪融化和河流解冻,印第安营地搬走了,他的给养来源关闭了。

灰色狼仔恢复生命并且重新对远远的白墙发生兴趣的时候,他发现他的世界的人口减少了。他只剩下一个姊妹。其余的已经没有了。等他更强壮些的时候,发现他不得不独自一个人玩,因为那位姊妹不再抬头也不再走动了。现在有了食物,他的小身体吃得鼓胀起来;

但是对于她食物来得太迟了。她继续睡觉,一架小骷髅包上一层皮,内部的火焰闪耀得越来越弱,终于熄掉。

后来,灰色狼仔不再看见他的父亲从墙壁里出现、消失或者躺在进口处睡觉了。这是比较不严重的第二次饥荒的末了发生的。母狼知道独眼为什么不再回来,但是却没有方法把她所看到的告诉灰色狼仔。她自己出去打食,向河流左边支流的上游走,那里居住着那只大山猫,她追随着一天前独眼的脚印。在那踪迹的尽头,她找到了他,或者说是找到了他剩下来的残骸。那里布满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的斑斑痕迹,和大山猫得胜之后退回她的巢穴的痕迹。母狼找到了那巢穴,不过有些标志告诉她大山猫在里面,她没有敢闯进去,走开了。

此后母狼猎食的时候就避开左边的支流。因为她知道在大山猫的洞里有一窠小猫,而且她知道大山猫是个凶恶的坏脾气的东西,并且是个可怕的战士。半打狼把一只竖着毛发威并且嗤嗤怒叫着的大山猫赶上一棵树,那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单单一只狼去迎战一只大山猫,那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大山猫背后有一窠挨饿的小猫的时候。

但是“荒野”总是“荒野”,而母性总是母性,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凶猛地保护后代的,无论在“荒野”里与否;

到了时候,母狼为了她的灰色狼仔,就要去冒犯左边的支流、岩石间的巢穴和大山猫的愤怒。

四 世界的墙

到他的母亲开始出去行猎的时期,灰色狼仔已经清楚地知道了那条禁止他接近入口处的规律。不仅因为他母亲的鼻子和脚爪曾经把这规律强迫地和多次地灌输给他,而且因为在他内部的恐惧本能正在发展。在他的短暂的窠内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可怕的事情。可是恐惧存在于他内部。那是从远古的祖先通过千千万万的生命遗传到他身上的。那是他直接从独眼和母狼继承来的遗产;

而他们,也是由于过去各代的狼遗传下来而继承到的。恐惧!——这是“荒野”的遗产,任何兽类都不能逃避,也不能用来换汤吃。

所以灰色狼仔接受了恐惧,虽然他还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东西构成的。也许他把它当做生命的种种限制之一而接受下来。因为他已经懂得有这样的种种限制。饥饿他已经知道了;

当他不能解除饥饿的时候他就感受到限制。洞壁的坚硬的障碍,他母亲的鼻子的猛烈推搡,她的爪子的狠打,几次饥荒的难以消除的饥饿,对他发生了影响,使他认识到世界上并没有自由,而对于生命却有的是限制和约束。这些限制和约束就是规律。服从它们,就能够逃避伤害和获得幸福。

他并不是这么“像人一样地”把问题推论出来的。他只是把有害的事和无害的事分类。经过这种分类,他就避免有害的事,避免限制和束缚,以求享受生活的舒适和酬劳。

就是这样,因为服从他母亲所设立的规律,因为服从那未知的无以名之的东西——恐惧的规律,他就不到洞口去。它对于他仍然是一堵光明的白墙。他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用大部分的时间睡觉,而在睡眠间隙之中醒着的时候他也非常安静,遏制着在喉咙里发痒,拼命要叫喊出来的呜咽声。

有一次,他清醒地躺着,听到白墙里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一只狼獾站在外面,它一面因为自己的大胆而浑身发抖,一面小心地嗅出洞里的内容。狼仔只知道那吸鼻子的声音是陌生的,是未经分类的一种东西,所以也就是未知的和可怕的——因为未知是造成恐惧的主要因素之一。

灰色狼仔背上的毛竖起来了,但它是静悄悄地竖起来的。怎么他会知道一听那嗅鼻子的声音就竖毛的?

那可不是出于他的任何知识,然而那是他内部的恐惧的明显表现,那就他的经历而言是不可解的。但是和恐惧一道还有另外一种本能——隐藏。狼仔虽然非常害怕,可是他躺着不动不响,冻结了、石化了似的,完全像死的。他的母亲回来的时候,嗅出狼獾踪迹的气味,咆哮起来,跳进洞,用过分挚爱的热情舔他和用鼻子拱他。狼仔觉得他总是逃过一个很大的伤害了。

但是在狼仔的内部还有其他的力量在起作用,其中最强大的是生长。本能和规律要求他服从。但是生长要求他不服从。他的母亲和恐惧强迫他避开那面白墙。生长是生命,而生命永远注定了要接近光。在他内部升涨着的生命之潮——随着他吃的每一口肉、他吸的每一口气而增涨的生命之潮,是无法加以遏制的。结果有一天,恐惧和服从被生命的激流冲掉了,狼仔迈开大步爬到入口处。

跟他已经体验过的其他的墙不同,这堵墙似乎他一接近就退缩了。并没有坚硬的表面碰到他的试探地伸在前面的柔软的小鼻子。构成这面墙的材料似乎跟光明一样地可以穿透和柔顺无阻。而在他看来,似乎那是一种有形的东西,所以他就走进对于他说来曾经是墙的地方,全身浸在构成这墙的物质中。

那真是叫人头昏眼花,莫名其妙。他穿过坚固的东西爬过去。光线越来越光明。恐惧逼迫他回去,但是生长驱使他向前。突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洞口了。他曾经以为自己在它包围之内的墙,仿佛突然从他面前跳开,退到无边无际的地方。光线变得亮得使人痛苦。他被它照得眼花缭乱。同样的,空间突然而无限地扩大,也使他头昏。他的眼睛自动地适应光明,调整焦点来迎合对象的增大了的距离。最初,墙是跳到他的视野之外了。现在他又看见了它,不过它已经离得很遥远。它的外貌也改变了。它现在是一堵斑驳陆离的墙壁,由排列在河边的树木、耸立在树木之上的群山和超出群山上的青天组成的。

他心上涌起了一阵大恐怖。这主要是由于那可怕的未知。他在洞的边沿伏下,凝视着外面的世界。他怕得很。因为那是未知的,对他有敌意的。因此他背上的毛竖得笔直,他的嘴唇软弱地扭着企图发出一声凶猛的和示威的咆哮。他出于稚气和惊恐,向整个的广大世界挑战和恫吓。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继续注视,在津津有味中忘了咆哮。并且,也忘了害怕。因为这时恐惧被生长击溃了,而生长作为好奇而出现。他开始注意附近的东西——在阳光下闪耀的一片空旷的河面,立在斜坡脚下的被风摧毁的松树,还有这斜坡,一直向他伸展过来,到他伏着的洞边下面两英尺的地方才停止。

这灰色狼仔是一直住在平地上的。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跌落的伤害。他不知道跌落是什么。所以他勇敢地向空中举步。他的后腿还站在洞边,身体却头朝下倒栽下去了。土地给他的鼻子一下重打,使他叫唤起来。随后他开始滚下斜坡,滚了又滚。他恐怖之至。未知到底捉住了他。它残暴地抓住他要给予他可怕的伤害。现在生长被恐惧击溃了,他像任何一只受惊的兽仔一样叽叽哇哇地叫唤起来。

他不知道未知将会给他多大程度的伤害,所以叽叽哇哇叫个不停。这和在冻结似的无声的恐惧中匍匐着而未知就潜藏在近旁的情形是不同的。现在未知已经紧紧抓住了他。沉默没有好处。况且,那使他浑身抽搐的不是害怕,而是恐惧。

但是斜坡更平坦些了,斜坡脚下是铺满草的。这时狼仔减少运动量了。到他终于停止的时候,他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叫唤,随后来了一阵长长的呜呜的哭泣。于是他着手把弄脏他的身体的干泥舔掉,仿佛他有生以来已经做过论千次化妆工作,所以是理所当然的一般。

之后他就坐起来注视四周,就像第一个到达火星的人类可能做的样子。狼仔冲破了世界的墙壁,未知对他放松了手,他并未受伤害。但是第一个到火星上的人体验到的不熟悉心理比他还不如。因为他没有任何准备知识,没有任何种类的预示,就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探险家。

现在这可怕的未知已经放松了他,他忘记了未知有任何可怕的地方。他对周围的一切事情只感到好奇。他考察身下的草,旁边不远的蔓越橘,和在树林中间一块空地边上竖着的一棵被毁的松树的枯干。一只松鼠,绕着枯干的根走过来,直对着他跑,使他大吃一惊。他畏缩地伏下来吠了一声。但是松鼠也同样怕得要命。它跑上树从安全的地方恶狠狠地回骂。

这壮了狼仔的胆,所以,虽然接着碰到的一只啄木鸟使他又吃一惊,他却自信地前进着。他自信到这样的程度,当一只摩斯鸟莽撞地跳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居然伸出一只爪子开玩笑地打了它。结果是鼻子尖上挨了很痛的一啄,使他伏下来叽哇地叫唤。因为他的叫声很大,那鸟吓得溜之大吉。

但是狼仔在学习着。他的蒙昧无知的小脑子已经做了一种不自觉的分类。有活的东西和不活的东西。并且,他必须留神活的东西。不活的东西老是留在一个地方;

而活的东西动来动去,并且很难说它们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企望于它们的只是意外的事,他必须对这种事有所准备。

他非常拙笨地旅行着。他碰到许多麻烦。他以为一根细枝离得老远,下一瞬间却会打着他的鼻子或者掠过他的肋骨。地面高低不平。有时候,他一脚高了就撞了鼻子。同样常有的,一脚低了就扭了腿。其次还有踩上去会翻身的小石子和石块;

由于这些,他慢慢知道不活的东西并不都像他的洞那样处于巩固的均衡状态之下;

还有,不活的小东西是比不活的大东西更可能跌落或者翻身的。但是一次不幸学到一个乖。他走得越久,就走得越好。他在适应环境。他在学习着核算他自己的肌肉运动,了解他的体力的限度,估计东西与东西之间以及东西与他自己之间的距离。

他的运气是初学者的好运气。他生为食肉兽(虽然他并不知道),却在第一次走出洞门侵入世界的时候就瞎猫碰着死老鼠。他完全是瞎碰碰着了隐藏得很巧妙的松鸡窠。他跌了进去。他本来是试着在一棵倒了的松树树干上走。腐朽的树皮在他的体重之下垮了,他带着一声绝望的叫唤倒栽下那圆圆的斜坡,撞穿一小簇灌木的枝叶丛,在那簇灌木中心着了地停止下来的时候,却是在七只小松鸡中间。

它们发出喧哗声,他最初把它们吓了一跳。后来他看见它们非常小,就胆大了些。它们移动了。他把爪子在一只身上碰一下,它的运动就加快了。这对于他是一种享乐。他嗅嗅它。他用嘴衔起它来。它挣扎,触痒他的舌头。同时使他感到饥饿。他把牙床咬紧在一道。脆弱的骨头碎裂了,热血冲进他的嘴。味道很好。这是食物,跟他母亲给他的一样,不过是活生生咬在他牙齿里的,因此也就是更好的。所以他吃了那松鸡。直到他吞光那一窠,这才住嘴。随后他舔舔嘴,完全跟他母亲一个样;

就爬出那丛灌木。

他碰到一阵羽毛的旋风。他被它的冲击和愤怒的羽翼的拍打弄得头昏眼花。他用爪子捧住头,哀叫。打击增加了。母松鸡愤怒若狂。随后他发了怒。他站起来,吠着,伸出爪子打着。他用他的小牙齿咬住一只翅膀,倔犟地拉扯。松鸡和他斗争,用那只自由的翅膀雨点似的打他。这是他的第一仗。他很得意。他把未知忘得干干净净。他不再害怕任何东西。他战斗着,咬一个在打他的活东西。并且,这个活东西是食物。他产生了屠杀的欲望。他刚毁灭了几个小的活东西。他现在要毁灭一个大的活东西。他太忙碌和太幸福了,以致不觉得他很幸福了。他现在这种激动和兴奋,对于他是新奇的,并且是空前强烈的。

他咬住那翅膀不放,并且透过咬紧的牙缝咆哮。松鸡把他拖出了灌木丛。当她掉过来想把他拖进灌木的掩蔽处的时候,他却把她拖走,拖她到空地里去。全部时间里她不断大叫大闹和用翅膀拍打,而羽毛纷飞,就像下雪。他发作的那股劲真是惊人。他的种族所遗传的全部战斗血液都在他内部沸腾汹涌起来。这就是生活,虽然他不知道。他正在实现他活在世界上的意义。他正在做着他生来该做的事情——屠杀食物并且战斗着去屠杀。他在证明他的生存是正当的,生命不能做出比这更伟大的事了;

因为生命做它生来该做的事,而且做到尽力为之的地步,它就登峰造极了。

过了些时,松鸡停止了挣扎。他仍旧咬住她的翅膀,他们躺在地上互相看着。他试着发出威胁的、凶猛的咆哮。她啄他的鼻子,这比起先前的遭遇来,实在很痛。他退缩一下,但是仍旧咬住不放。她啄了又啄。他从退缩变成哭叫,他想避开她,但是忘记了因为他咬住她所以把她拖在后面这种事实。一阵雨点似的啄,落在他的吃了苦头的鼻子上。他内部的战斗血液退潮了,他就放了他的猎获物,掉过尾巴急急忙忙逃到空地的对面,做了不光荣的撤退。

他在空地那边靠近灌木丛卧下来休息,舌头拖在嘴外,胸部起伏,喘着,鼻子仍旧发痛,使得他继续哭叫。但是他卧在那里,突然产生一种感觉,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临头。这未知挟着它的全部恐怖向他冲来,他出于本能地缩进灌木的掩蔽下。他刚这样做了,一股风就吹在他身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大东西不吉祥地和无声无息地掠过去了。是一只从蓝天里冲下来的鹰,差点儿抓了他去。

他卧在灌木丛里摆脱惊恐镇定下来并且畏缩地窥探外面的时候,在空地另一面的母松鸡拍着翅膀从遭到蹂躏的窠里跳出来了。她受到的损失使她忽略了那长着翅膀的空中祸害。但是狼仔看见了,并且得到一个警告和教训——老鹰迅速地向下俯冲,它的身体在地面上一掠,它的爪子攫住松鸡的身体,松鸡受惊和苦痛地咯咯叫唤,而老鹰带了松鸡重新冲上蓝天。

好久之后狼仔才敢走出他的隐蔽处。他学到了很多。活东西是食物。它们很好吃。还有,活东西假使相当大,会给你伤害。最好是吃小松鸡那样小的活东西,而放弃母松鸡那样大的活东西。但是他觉得有点儿野心勃勃,内心里有着一种要和母松鸡再打一仗的欲望——可惜老鹰已经攫去了她。也许还有别的母松鸡。他要去找找看。

他从倾斜的河岸走到水边。他以前没有见过水。看来这地方很好下脚。表面是平的,没有高高低低的地方。他勇敢地踏上去;

于是,惊恐地叫着,落进未知的怀抱。它是冷的,他倒吸了一口气,喘着。但是冲进他肺部的,不是经常伴随着呼吸动作而吸进去的空气,却是水。他所体验到的窒闷,像死亡的痛苦。对于他,那就是代表死亡。他对于死亡并没有有意识的知识,可是正如“荒野”的每个动物一样,他具有着直觉死亡的本能。对于他,它是所有伤害之中最大的。它是“未知”的本质;

它是“未知”的恐怖的总和,是他可能遭遇到的一种达到极点的和不可思议的灾难,关于这,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有关的一切都使他害怕。

他浮上水面,新鲜的空气冲进他张开的嘴里。他不再沉下去了。他伸出四只腿开始游泳,仿佛那是他早已确立了的习惯似的。靠近的一岸离他只有一码远,但是他出水的时候是背对它,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对岸,所以他立刻开始向那边泅。河很小,不过河渊有二十英尺宽。

泅到半路,流水把狼仔冲向下游。他被河渊尽处的一股细小的急流卷住了。这里简直没有游泳的可能。平静的水突然变成一片怒涛。有时他在浪头下面,有时在上面。而全部时间一直是急速地随着水流,一时被冲得团团转或者上下翻,一时被冲得重重地撞在岩石上。每撞一次,他就叫一声。他的进程就是一串叫唤,可以根据这些叫唤算出他撞了多少块岩石。

在这股急流下游又是一个河渊,他在这里被漩涡卷住,被轻轻地送到河滩上,而且被同样轻轻地送上一张砂砾的床。他狂乱地爬着离开了水,躺下来。对于世界他又学到些东西。水是不活的。可是它流动。还有,它看来坚实得像土地,可是却根本不坚实。他的结论是,东西并不永远像它们显出来的那样。狼仔对未知的恐惧是继承来的不信任,而这现在由于经验而巩固了。从此以后,关于事物的性质,他就永远要对外表不予信任。他非得弄清事物的实质才能信任它。

这天他注定了还要经历一次冒险。他记起了世界上还有他母亲这样一个东西。于是他产生一种感觉——他需要她甚于世上其余的一切。不仅他的身体被经历的一切冒险弄疲倦了,他的小脑子也同样地疲倦。在他生活过来的全部日子里,它从没有像这一天这样辛苦地工作过。再则,他想睡了。所以他出发找他的洞和他的母亲,同时感觉到一阵势不可挡的寂寞和孤单的情绪的冲击。

他在一些灌木丛之间爬着,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示威的叫唤。有黄颜色在他眼前一闪。他看见一只伶鼬从他面前敏捷地跳走了。它是一个小的活东西,他不怕。随后,就在面前脚下,他看见一个极其小的活东西,只有几英寸长——一只小伶鼬,是像他自己一样不服从训诫跑出来冒险的。它试想从他面前撤退。他用爪子使它翻了一个身。它发出一种奇怪的轧轧的声音。下一瞬间那黄色的闪光重新在他眼前出现。他重新听到那示威的叫唤,而同一瞬间就在脖颈旁边受了严重的一击,并且觉得那母伶鼬的尖牙齿刺进了他的肉。

当他叫唤着、叽哇乱叫着向后跌倒的时候,看见母伶鼬跳到小的身上就同它消失在附近的丛林里了。她的牙齿在他的脖颈上咬的伤口仍旧发痛,可是他的感情却被伤害得更加严重,他坐下来软弱地呜呜哭叫。这个母伶鼬是这样小而这样野蛮!

他还不知道,照身材和体重说,伶鼬是“荒野”的一切杀害者之中最凶猛、最有报复心和最可怕的。但是,这种知识的一部分却很快变成他的了。

他还在哭叫着的时候,母伶鼬又出现了。她不向他冲击,现在她的小的是安全的。她更谨慎地接近他,狼仔有充分的机会察看她的瘦削的像蛇的身体,和她的昂起的、热切的、也是像蛇的头。她的尖锐的威胁叫声使他背上的毛耸立起来,他对她警告地咆哮。她越来越近。一跳,比他的不老练的视觉还快,那瘦瘦的黄身体就暂时消失到他的视野之外。下一瞬间她却到了他的喉咙上,她的牙齿刺进了他的毛和肉。

开头他咆哮和企图战斗,但是他还很小,并且这是他走进世界的第一天,他的咆哮变成哭叫了,他的战斗变成逃亡的挣扎了。伶鼬绝不放松。她吊住他不放,拼命用牙齿咬进去,咬他的血液在涌流着的大血管。伶鼬是一个吸血者,从活生生的喉咙吸血一向是她更欢喜的事情。

灰色狼仔会死掉了,因而关于他的故事也就没有可写的了,假使不是那母狼奔过灌木丛飞跃而来。伶鼬放了狼仔,射向母狼的喉咙,没有咬着,可是咬住了下巴。母狼把头一甩,仿佛鞭子一挥,就摆脱了伶鼬,把她高高抛在空中。当她还在空中的时候,母狼的嘴已经衔住那瘦小的黄身体,于是伶鼬在嚼拢来的牙齿之间领略了死亡。

狼仔又受到他母亲的一阵爱抚。她找到他的欢喜甚至比他被她找到的欢喜还大。她用鼻子拱他,抚慰他,舔他被伶鼬的牙齿造成的伤口。随后,他们母子俩分吃了那吸血者,然后回到洞里睡觉。

五 食物的规律

狼仔的发展很快。他休息了两天,就又出洞冒险。在这次冒险中间,他发现了那小伶鼬,就是他曾经参与吃掉它的母亲的,现在他竭力叫这小伶鼬走了和它母亲同样的路。可是这次的短程旅行他没有迷路。到他累了的时候,就回洞睡觉。此后每天他都出来,而且每天扩大游历的区域。

他开始对他的力量和弱点作准确的估计,而且开始懂得什么时候大胆和什么时候小心。他发现随时随刻小心是上策,除非在极少的一些情形之下,那时他确信自己有胆量,他才让他的小脾气和欲望尽量发作。

每逢他碰到一只漂泊的松鸡,总不免有点光火。遇到他最初在那棵被毁的松树那里见到的那只松鼠,他决不放过对它凶恶地回骂。而看见一只摩斯鸟的时候,几乎一律是使他怒火大作的愤怒,因为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碰到这种东西时他鼻子上挨的啄。

但是也有时候连摩斯鸟都影响不了他,这就是他觉得自己遭到别的什么潜藏着的猎食者的威胁的时候。他决不忘掉老鹰,它的移动着的影子老是使他向最近的树丛里躲藏。他已经不再爬行和大踏步走了,他学着他母亲的步法,偷偷掩掩地,显然并不费力,可是滑得很快,快得叫人既想不到又觉不着。

关于食物的事,他一开头就交了好运。总计起来,他已经杀掉了七只小松鸡和一只小伶鼬。他的杀戮欲望与日俱增,他对那只松鼠怀着如饥似渴的野心,因为它骂得那么滔滔不绝,而且老是向一切野生动物报告狼仔来了。但是像鸟会在空中飞一样,松鼠能爬树,而狼仔却只能当松鼠在地上的时候试着不被发觉地向它爬去。

狼仔对母亲抱着很大的尊敬。她能弄到食物,而且决不会不给他带来一份。再则,她是不怕什么东西的。他并没有想到这种不畏惧是根据经验和知识而来的。它给他的印象是它来源于力量。他的母亲代表了力;

当他长大些的时候,他从她的爪子的更严厉的训诫里感觉到这种力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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