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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10:5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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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伍尔夫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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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斑点

墙上的斑点试读:

墙上的斑点

作者:(英)伍尔夫等排版:skip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39999012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墙上的斑点[英] 伍尔夫\著董熠\译

大概是今年一月中旬的时候,我注意到墙上有个斑点。要是想确定具体是哪一天,就得回忆当时我触目所见。现在我记起了当时壁炉里的火,火光刚巧映照在我翻开的书页上,壁炉台上的玻璃瓶里正插着三支菊花。对,那一定是个冬天,应该在我刚好喝完茶的时候,因为我记起来那个时候我正在抽烟,抬起头来正好发现了墙上的那个斑点。我透过香烟缭绕的烟雾望过去,目光在燃得正旺的炉火留驻一瞬,过去常有的幻想又浮现在脑海中:城堡塔楼顶上飘扬的猩红色旗帜让我仿佛看到一列列红衣骑士正骑马跃上黑色岩坡。墙上的这个斑点打断了我的幻觉,我松了一口气,这种无意识的幻想大概从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有了。那个圆形的黑色斑点在雪白的墙上,离壁炉台大概六七英尺的样子,很难不被注意到。

我们的意识很容易被新事物所吸引,狂热地集中一段时间后又发现了更新鲜的事物,就好像一群蚂蚁涌向一根稻草,抬着它走了一段就丢弃了……如果那个斑点是钉子留下的痕迹,我想那颗钉子当时一定不是用来挂照片的,而是用来挂袖珍画像——卷发上扑着白粉 古时流行于贵族间的潮流,类似于现代的假发或者染发。,脸颊上也擦着细粉,康乃馨般的红唇娇艳欲滴。当然,那是一件赝品,这栋房子的前主人喜好那种风格——老房子当然得配风格古旧的画。他们是很有意思的一家人,我还会时常想起他们,不过都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因为谁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也不会知道他们今后会如何。据那家的男主人说,他们是想更换家具的风格,所以换了房子。正当他讲到自己认为艺术品背后应该体现创造者理念的时候,我们就匆匆告别了。这情形就好像是坐火车的时候,看到窗外的城郊别墅后花园里,有老妇人正在倒茶,年轻人正要扣下手中的网球拍,火车飞驰而过,还来不及告别,这些景象便一闪而逝。

但那个斑点,我还不是很确定它是什么。其实我并不觉得它是钉子留下的痕迹,它要比钉子空圆,也更大一些。我也许应该站起来去看看,但十有八九也确定不下来那是什么,因为面对一件已经木已成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哦,天哪!人生是多么地神秘!思想是多么地不准确!人类是多么地无知!为了证明我们对自己的所有物是多么缺乏控制力,在整个人类文明面前我的人生是多么充满着偶然性,我只要列举出少数几件我们曾遗失的物件就够了。就从我那三个装订书机用的浅蓝色罐子说起吧,那真是我丢失的最神秘的物件了,哪只猫会去咬它,哪只老鼠会去啃它啊?其他的东西还有诸如鸟笼子、铁裙撑、钢滑冰鞋、安妮女皇时代的煤斗、弹子球戏的球台、手风琴——都丢了,还有一些珠宝,也遗失了;有蛋白石,有翡翠,当时就点缀在芜菁的根部旁边。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啊!我现在身上还穿着几件衣服,周围还环绕着不少结实的家具,这真是个奇迹。为什么?如果非要给生活打一个比方,它就好像是一个人被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射进管道,然后从另一端喷出来,头上一根发卡都不剩,一丝不挂地发射到上帝脚下,倒栽葱般摔在开满水仙花的草地上;就好像是那些褐色纸袋的包裹被扔进邮局的运输物管道一般,飞扬的头发跟奔马的尾巴一样在风中凌乱飘散。这些完全可以表现生活的飞速变化,永无休止的浪费与补救,一切都那么偶然,那么随便。

那么来世呢?粗壮的绿色茎秆被花朵坠得缓缓弯下身来,碗口大的花朵低垂,倾泻出紫红的光芒。为什么有的人投生在这里,有的人却投生在那里?无法言语,连目光都无法聚焦,只能无助地在草根上摸索,在巨人的脚趾头前摸爬滚打,为什么会是这样?至于说什么是树,什么又是男人和女人,又或者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我想人们再过五十年也无法说清楚。什么都不会有,只有充斥着光明与黑暗的空间,被植物粗壮的根茎割裂开来,也许在更高的地方,还有玫瑰形状的暗影,有着模糊的色彩,黯淡的粉红或是深蓝——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愈加清晰,会……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墙上的那个斑点根本不是一个孔。它应该是什么圆的黑色东西,比如说一小片玫瑰花的叶子,夏天时候留下的,因为我并不是一个足够细心的主妇,看看壁炉台子上的灰尘就知道了,据别人说这些灰尘足够埋掉特洛伊城Troy,古希腊语Τροα或λιον,拉丁语Troia或Ilium,古希腊时代小亚细亚(今土耳其位置)西北部的城邦,于公元1871年其遗址被发现前一直只被视为传说中虚构的城市。三次,剩下一些瓷壶的碎片是掩埋不掉的,所以这一点完全可信。

窗外树影婆娑,枝条轻柔地擦过窗棂……我想就这样静静地思考,从容不迫,天马行空,不会被打扰,也不用从椅子上站起来,思绪流转之间没有对立也没有障碍。我想就这样沉静下去,深深地思考,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表面那些生硬的个别事物上。要稳住思绪,我就得抓住最开始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莎士比亚……好吧,无论是他还是别人都行。一个男人安稳地窝在扶手椅里,凝视着炉火,沐浴在无尽的思绪里,那些源源不绝的念头就像从九重天降下的骤

一般倾泻而下,涌入脑海。他用手撑着额头,人们透过洞开的门望着他——假设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夏天的傍晚。但是这些历史的虚构实在是太沉闷了,让我完全提不起兴趣来。我希望能偶然碰到一些令人愉快的思路,这也能间接地为我增添信心,这种想法很令人愉快,即使是最不愿意听到恭维的谦卑人士也会时常产生这种想法,因为它不是直接的自我恭维,这也是其魅力之所在。这种想法是这样的:“于是我走进屋子里。他们正在谈论植物学。我讲起了曾经在金斯威的老房子前看到的一朵花,就生长在地基的灰堆上。要我说,那种子应该是在查理一世统治时期就种下的,那时候的人一般都种什么花呢?”我问……(可惜我不记得当时的答案了。)我隐约记得,那花长得很高大,带着紫色的花穗。于是接着想下去。我总是在心里将自己打扮起来,暗地里自娱自乐,而不是公然地自我欣赏。如果让我真的打扮,我就得保持缄默,并且立刻找本书拿在手上来掩盖内心的紧张,这样我才会有安全感。说来也真奇怪,人总是会本能地保护自己的形象,以免因为盲目崇拜或其他什么不当的方式而显得很荒唐,又或者搞得自己面目全非,无法取信于人。不过,这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奇怪?这个问题很重要。假设所有的镜子都碎掉,我们再也照不见自己,镜中那个完美浪漫的形象连同周围葱翠的景色一道不复存在,我们的这副皮相就只有旁人才能看见,自己却永远看不见,那时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沉闷,多么浅薄,多么单调,多么突兀啊!这样的世界简直无法生存,只有在公共汽车或者地下铁上的时候,才能从对面人眼球的玻璃质中照到自己模糊的影像,就好像在照镜子。未来的小说家们会逐渐意识到这种沉思的重要性,因为不止会有一个念头,而是无数的念头;这就是他们要探索的深度,要追逐的幻影,抛弃故事里那些对现实喋喋不休的描述,意随心而动,或许希腊人和莎士比亚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做这种“概括化”很没有价值。听听这个词如军队一般正规化的发音就够受了。它让人想起头条新闻,想起内阁大臣,想起所有此类型的事物,这些从孩提时期就认定的正统的、标准的、真实的事物,人人都必须遵守,否则就等着下地狱吧。“概括化”让人想起伦敦人的星期天,一般要有周日午后漫步,周日午宴,又或者让人想到人们提到逝者要用这样的措辞、讨论穿着要用那样的措辞,还有习惯——比如说所有人要聚在一个屋子里一直坐到某个时刻,尽管没人喜欢这么干。每件事物都有一定的规矩。在某个特定时期,桌布的规矩就是一定要用印有黄色小方格子的织锦做成,你也许会在照片里看到,就像是皇宫走廊上铺的地毯的那个样子。而另外一种花色的桌布就不能算真正的桌布。多么令人震惊,又是多么有趣,我们发现这些所谓真实的东西,周日午宴也好,周日漫步也好,乡村房舍,还有这些桌布,统统都带着虚妄的意味,犹如镜花水月,而针对那些不相信它们的人的诅咒,也不过是一种内心深处产生的非法自由感罢了。我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代替了那些真正的、标准的事物?也许是男人?如果是对女人来说的话。从男性角度出发的思想支配着我们的生活,它制定了标准,制定出了惠特克 惠特克(1820—1895):英国出版商,创办过《书商》杂志,于1868年开始编纂惠特克年鉴。尊卑次序表;不过据我猜想,大战过后很多男性和女性都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没准它很快就会如人们希望的那样被唾弃、被嘲笑,迎来同红木碗柜、兰西尔版画、上帝和魔鬼、地狱等等虚妄之物同样的命运,被送进垃圾箱,然后给我们留下一种令人兴奋的非法自由感,如果自由真的存在的话……

在某种光线下,那个斑点其实看起来像是凸出在墙面上的,而不完全是圆形的。我不是很确定,但似乎可以看到它投下的影子,感觉好像如果我用手指顺着墙摸过去,在某一点上来回摩挲,就会摸到一个冢,那种平滑的冢,就好像南部丘陵的那些古坟一样。据说那些要么是坟墓要么是营地。我宁愿相信那是坟墓,我和大多数偏爱忧伤基调的英国人一样,在散步快要结束时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脚下的草地也许正白骨深埋……一定有哪本书写过这个;一定有哪个古文物收藏家把那些白骨都挖出来,然后给它们一一起了名……我很好奇,古文物收藏家会是什么样的人?我敢说很可能是些退休的上校,他们领着一群上了年纪的劳工,爬到顶上,检查着土块和石头,并和附近的牧师通信。牧师的信在早餐时被打开,让他们觉得此举有重大意义。为了对不同的箭簇进行比较,他们需要在乡郡之间来回跑,这种旅行对他们和他们的老伴儿来说都算是令人愉快的,也许老伴儿正想做樱桃酱,或者自个儿正想收拾一下书房。至于那个关于营地或者坟墓的重大问题,他们完全有各种借口让它先搁在那儿。而上校本人则愉快而达观地认为问题的两方面都能搜集到证据。不过,最后他还是倾向于营地。的确,他最后终于倾向于营地说。遭到反对意见后,他写了宣传册,并准备拿到当地社区的季会 基督教教友会的季度会议(quarterly meeting)。上宣读,不巧这个时候他中风病倒,清醒时的最后一刻想到的不是妻子和儿女,而是营地和箭簇,那箭簇已经被收藏进当地博物馆的展柜,同一只中国女杀人犯的脚、一把伊利莎白时代的铁钉、一堆都铎王朝时代的土制烟斗、一件罗马时代的陶器,还有一只纳尔逊用来喝酒的酒杯摆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它在证明着什么。

不,不,什么也没有证明,没人知道是什么。如果我现在起身去确定墙上的半点究竟是什么,该怎么说?是一颗巨大的钉子头,两百年前钉进去的,一直到现在,经过一代又一代女佣耐心的擦拭,油漆脱落,钉子的顶端得以露出来,在一间白墙红炉火的房子里第一次看到了现代生活的模样。这样做我又能获得什么呢?知识?还是更进一步的猜测?所以我不用站起来,坐着也可以继续思考。那么什么是知识呢? 我们的学者们不过是那些巫师和隐者们的后代,他们的先祖曾蹲在山洞和森林里熬制草药,向地老鼠们盘问大地上的消息,或记录解读天上的星象,要不然他们还能是什么呢?当迷信逐渐消亡,人们对他们的崇敬也日渐淡化,而转去崇拜美好和健康了……没错,其实我们可以想象有那么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世界,安宁而广阔,旷野里盛开着鲜红和湛蓝的花朵。那个世界里没有教授,没有专家,也没有警察一样的管家,人们的思想可以自由地遨游其中,如鱼儿徜徉在水中,鱼鳍划出美丽的水纹,轻轻擦过白百合的花梗;或是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翱翔,在有着白色海鸟蛋的巢穴上空盘旋……扎根在世界的中心,目光穿过灰色的海水,看到了一瞬的光亮,还有倒影,这里多么宁静啊!如果没有惠特克年鉴,没有尊卑次序表!

我必须马上起来看看墙上的斑点究竟是什么,一颗钉子,一片玫瑰花叶子,还是木头的裂纹?

这又是大自然出于自我防卫而玩的老把戏了。她认为这种想法是白白浪费力气,甚至跟现实有些冲突,因为谁又能对惠特克的尊卑次序表妄加指摘呢?坎特伯里大主教后面排着的是大法官,大法官后面又排着约克大主教。所有人都是一个接一个排下去,这就是惠特克的哲学,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搞清楚谁排在谁后面。惠特克知晓并遵循这一切,大自然也在给你忠告,试图安抚而不是激怒你;如果你没被安抚,如果你一定要撕破此刻的平静,那么就想想墙上的斑点吧。

我了解大自然玩的把戏——刺激人们采取行动,以结束那些会让人亢奋或痛苦的胡思乱想。因此,我猜想,我们才会对行动派多少有点看不上,认为这类人做事不怎么经过大脑。所以我们不妨看看墙上的斑点来打断这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想法吧。

真的,当我自己盯着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人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木板,有一种令人心满意足的实在感,管他什么大主教,管他什么大法官,统统烟消云散。 这里有着什么明确的、真实的存在。我们往往会这样:半夜做噩梦惊醒过来,慌忙打开灯,然后静静地躺着,望着衣柜,望着这些实实在在的物体,欣赏着这些真实,这个外在的世界,这些都是除了我们自身还有其他存在的证明。人们想确证的也正是这个。木头就是个想起来会令人愉快的事物。它来自一棵树,树木会生长,而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是如何生长的。它们或许生长在草地上,或许生长在森林里,也许是长在河边,这些都是我们乐于想象的,而它们则自顾自欣欣向荣地生长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们。炎热的午后,会有奶牛躲在它们的树荫下悠闲地甩着尾巴;河岸被它们染成一片浓绿,让人觉得一只黑水鸭一头扎进去后羽毛也会被染成绿色的。我喜欢去想那些像盈满风的旗帜一般在激流中逆流而上的鱼,喜欢去想那些在河床上慢吞吞拱起一堆堆圆顶土堆的水甲虫。我也喜欢去想象那些树的感受:首先是自身紧实干燥的质地,然后是外在的风吹雨打,还有会慢慢渗出来的美味的树液。我还喜欢想象有这样一棵树,在隆冬的夜晚,挺立于旷野之上,所有的叶子都枯败卷曲着,清冷的月光刻画出冷冽的棱角,好像行舟上坚强的桅杆,低头便是江水滔滔。到了六月间,久违了的鸟儿嘹亮的鸣唱响彻林间,在树皮的褶子里爬来爬去或是在薄薄的绿叶间晒着太阳的昆虫们恐怕会听到脚软吧,不过那些虫子的眼睛就像红宝石一样美丽……

当树的纤维一根根断裂在大地蔓延的寒气中时,最后一场暴风雨来临了,大树轰然倒下,枝干重新深深地陷入泥土里。但即使是这样,生命也没有就此完结,它有成百万鲜活的分身鲜活地散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卧室里,在船上,在道路旁,被制作成各种器具放在屋子里,人们就在那里喝着茶,抽着香烟。而这棵树正传递着安详和乐的思绪。我本来很乐意挨个儿去想象它们——但是有个念头突然半路杀入……我想到哪里了?我怎么就想到这里来了?树木?河流?丘陵?惠特克年鉴?水仙花田?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念头流转,刹那生灭……正当意识领域大动荡间,我感到有人站在我旁边说:“我要出去买份报纸。”“买报纸?”“其实报纸也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新闻。这场该死的战争,让它见鬼去吧!……不过,我觉得我们也不应该让一只蜗牛继续留在墙上。”

啊,墙上的那个斑点!原来是只蜗牛!雨[英] 毛姆\著黄园园\译

该上床睡觉了。等明天早上一睁开眼,陆地就会出现在眼前。麦克法尔医生点燃了烟斗,将身子靠在船栏上,在闪烁的繁星中寻觅着南十字星座南十字星座:南天星座之一,是全天88个星座中最小的星座,位于半人马座(Centaurus)与苍蝇座( Mosca)之间。。在前线的两年里,他身上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迟迟未能痊愈,这使得他很满意这次在阿皮亚岛阿皮亚:太平洋中南部西萨摩亚独立国的首都和主要港口。长休的机会。在旅途中,他已经感到身体在渐渐恢复。因为第二天有旅客要在帕果帕果帕果帕果:太平洋中南部美属萨摩亚的首府和主要港口。下船,当晚船上举办了舞会,直到现在他耳膜里还有那刺耳的钢琴声在萦绕。现在甲板上已经安静下来了,他看见妻子正和戴维森夫妇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聊天,便走了过去。

麦克法尔有着一头深色的红发,头顶有一块已经光秃秃的了,当他脱掉帽子,坐在灯光下时,他那红润而布满斑点的头皮显得特别明显。他已经四十岁了。干枯的脸,瘦瘦的身躯,说起话来带着明显的苏格兰腔,声调缓慢低沉,这一切都让他显得刻板而迂腐。

麦克法尔一家同海外传教士戴维森一家,在这次旅行中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谊,这倒不是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而是他们在气质上的相似:他们都看不惯那些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吸烟室玩扑克或喝酒的人。麦克法尔夫人十分高兴,戴维森家把他们当成船上唯一愿意交往的朋友,甚至医生本人也察觉到这之中蕴含着礼遇,他虽然腼腆但并不愚蠢。

不过他生来好辩,因此每逢晚上,他总是习惯性地在自己的舱房里对传教士夫妇评价一番。“戴维森夫人说,如果没有我们,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段旅途。”麦克法尔夫人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她的假发,一边说道,“她说,在船上这伙人中,只有我们俩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海外传教士应该有的态度,居然这么目中无人。”“这并不是目中无人,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如果他们夫妇混在吸烟室那帮粗人中,我觉得才是真正的不合适。”“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创始人可并不这样桀骜自傲。”麦克法尔说着笑出了声。“我不知道提醒过你多少次,少拿宗教开玩笑。”他妻子说道,“我真不应该喜欢你这种德性的人,亚列克,你从来不看别人的优点。”

他灰蓝色的眼睛从她身上瞥过,没作声。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使他明白,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她讲完最后一句时,保持沉默。他迅速脱掉衣服,爬上上铺躺下来,打开书本,不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麦克法尔走上甲板时,船已经近岸了。他用贪婪的眼神凝视着这块陆地,只见一条狭长的银色海滩后面是一处隆起的山岗,上面草木繁密,椰子林又密又绿,一直延伸至海岸。树林中点缀着萨摩亚人的草屋,中间还看得到一座白色的小教堂。戴维森夫人走到她身边,一袭黑衣,颈间戴了条金项链,上面坠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瘦小,褐色的头发虽无光泽,却梳得十分整齐;一双圆鼓鼓的蓝眼睛隐藏在夹鼻眼镜后;脸瘦长瘦长的,就像绵羊的脸一样,尽管如此,却一点也不显得愚笨,反而有种飞鸟似的警觉。最令人难忘的,是她那高亢、刺耳的语调,一点也不婉转,钻进耳朵保准能搅得你神经不安,就像风钻声那样让人难以承受。“这里的感觉是不是很像你家乡?”麦克法尔医生问,带着浅浅的、稍带勉强的笑容。“我们那儿是浅水岛屿,与这不一样。这是火山岛,我们那是珊瑚岛,离这儿还有十天航程呢。”“即便如此,应该也算是临近的乡邻啊。”麦克法尔医生故作幽默地说。“哎,这样说可有点夸张,但是在南海一带,大家对远近看法是不太相同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你说的也不差。”

麦克法尔医生轻叹了口气。“我很高兴我们不是常驻在这里。”她继续说,“他们说在这里开展工作很困难,往来的邮船使人很难安下心来。还有,这里有海军站,这对当地土人信教也是有影响的。在我们那一区,可没有这些让人烦心的事情。也有一两个生意人,不过,我们注意规范他们的行为,如果他们不守规矩,我们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让他们永远离开那里。”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冷酷的眼神凝视着眼前的这个葱翠小岛。“对海外传教士来说,在这儿工作简直是白费力气。我真的应该感谢上帝的恩惠,至少我们不用在这块地方布教。”

戴维森的教区是包括北萨摩亚在内的一群岛屿,它们分散得很广,有些远处的岛屿,他得划着小船才能赶过去。遇到他出岛时,他妻子就替他在大本营主持着海外教会的工作。麦克法尔医生一想到她必然会使用的管理方法,心里不免一沉。戴维森夫人对当地土人未开化的生活方式总是反应强烈,语气激烈铿锵,让人无法平静。她对人与人之间应恪守的礼教也有成见,尤其是男女间的事,早在他们相识之初,她就曾对医生说过:“你知道,我们刚到岛上时,那些土人的婚俗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不方便直接告诉你,但我会告诉你太太,由她转告你。”

然后,他便看到自己妻子和戴维森夫人一起躺在帆布躺椅上,热切地咕嘟了近两个小时。当他为活动四肢而踱步经过她们身边时,他听到戴维森夫人铿锵的耳语就像高山落下的溪涧,而他的妻子则张大了嘴巴,脸色惨白,显然她为能听到这种惊人的经历而感到高兴。到了晚上,在他们舱房中,她原原本本地将听到的一切,用压低的声调向他复述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夫人见到他。“哎,我说得怎么样?”戴维森夫人非常兴奋,“你可曾听过比这更可怕的事?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直接跟你说了吧?虽然你是位医生,你还是信了吧。”

戴维森夫人仔细观察着医生的表情,她迫切地想看到自己预料中的效果。“你能想象出我们初到那里时低落的心情吗?你简直不能相信我说的,在任何一处村庄里都找不到一个好姑娘。”

她用了“好”这个词最严格的意义。“戴维森先生和我讨论了一番,我们决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止跳舞。土人对跳舞简直着了魔。”“我向来就不反对跳舞,从年轻时就这样。”麦克法尔医生说。“昨晚你邀请麦克法尔夫人跳舞时,我就看出来了。不过我认为男人和他自己的妻子跳舞并没有什么害处。但她不肯陪你跳,倒使我释然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严于自持。”“在什么情况下?”

戴维森夫人透过她的夹鼻眼镜往后瞥了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但是在白人中间,事情就截然不同。”她说下去,“我同意戴维森先生的说法,就是做丈夫的怎么能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妻子被别的男人抱在臂圈里。我自从结婚后,可是从来没跳过一步舞。可是土人的跳舞是另一回事。跳舞不仅本身不道德,而且必定会导致道德败坏,有伤风化。无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扑灭了跳舞,我想我没说错,在我们教区已经八年没有跳舞了。”

转眼间,他们的船到了港口,麦克法尔夫人也跟他们走到了一起。船转了一个急弯,速度开始慢下来。这是一个被大片陆地包裹的海港,可轻松容下一队海军舰队。在港口的四周,是高耸的悬崖和披满绿色植被的群山。离港口不远,有一座被花园围绕的总督府,旗杆顶上一面星条旗没精打采的迎着海面的微风。他们航行过两三所整齐的带走廊的平房,一处网球场,紧接着就到了码头和一片仓库。戴维森夫人指着停泊在二三百码外的纵帆船,这就是他们去阿皮亚岛的船。岸上有群热切、喧嚣、情绪高涨的土人,他们从岛的四面八方赶来,有的是纯粹出于好奇来玩的,有的是来和去悉尼的旅客做交易的。他们带来了菠萝、香蕉、塔吧土布、用贝壳和鲨鱼齿做成的项圈、胡椒木碗,还有作战用的战船模型。脸上干净利落、表情友善的美国士兵在土人中穿来穿去,一小撮官员也在来回忙活。他们的行李正在搬上港口,麦克法尔夫妇和戴维森夫人一起眺望着人群,麦克法尔医生注意到,大部分小孩和少年都患有一种皮肤传染病,畸形的溃烂仿佛正是溃疡症的前兆。他双眼敏锐,在人群中第一次见识到了象皮病,那些男人不是手臂粗笨就是小腿畸形,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穿着萨摩亚围腰。“这是最猥琐的穿着。”戴维森夫人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立法来禁止这种服装。你不能奢望他们靠胯间围上一块红布,其他什么也不穿,还能具有良好的道德。”“这很适合这里的气候。”医生说,顺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现在他们已经上了岸,虽然还是清早,但热浪已经一阵接着一阵了。帕果帕果周边都是群山,一丝凉风吹进来都是难事。“在我们的岛屿上,”戴维森夫人继续用她那高亢的音调说道,“我们实际上已经根除了这些土人穿的东西,哪怕有也只是少数几个老人。妇女们都已经穿上了齐胸的筒裙,男人们也穿上了长裤和汗衫。我记得我们初去岛上的时候,戴维森先生曾在他的一份报告里写道:这些岛上的居民永远不会成为基督徒,除非规定十岁以上的儿童必须穿上长裤。”

戴维森夫人用她如鹰般锐利的眼睛朝港口上空成片的乌云瞟了几眼,天上开始下雨了。“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她说。

他们随着人群挤进一处白铁瓦盖顶的大棚下,此时已大雨瓢泼。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戴维森也与他们汇合了。在船上,他对麦克法尔夫妇彬彬有礼,但并没有像他夫人那样具有老练的交际手段。他总是习惯一个人在那儿看书。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性格使人感觉到他展现出来的和蔼可亲完全是基督教派给他的一个任务。他性情冷淡,甚至有点乖张,长相也很奇特,身体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连接着躯体,两颊深陷,颧骨异常突出,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不过他那丰满而性感的双唇,则会让你发出感叹。他留着长长的头发,乌黑的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窝里,显得又大又悲愁。他的手指又长又大,给人一种坚毅有力的感觉。不过,他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则是,他总是像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烧,这团火含而不露,隐而不发,却又能让人明显地察觉得到,简直让人难以亲近。

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当地麻疹盛行,这在岛上是极严重的、能致命的疾病。在他们要坐回教区的纵帆船上,也发现有水手染上了。病人已经上岸进了医院,但是阿皮亚的电报指示,除非确定没有别的水手被传染,否则这条纵帆船不允许进港。“这意思是,我们不得不在此停留至少十天之久。”“但是阿皮亚正需要我去啊。”麦克法尔医生说。“就算这样也没办法。即便船上不再发现有染病的人,纵帆船可以开航,它也只能允许白人旅客上船,所有土人的来往都要被禁止三个月。”“这儿有旅馆吗?”麦克法尔夫人说。

戴维森咯咯一笑:“没有。”“那么我们怎么办?”“我已经同总督说过了,海边有个做生意的人有几间屋子出租,我的建议是等雨停了,我们就到那儿去想想办法。不过,不要指望舒舒服服的。如果能有一张床,头上有个屋顶,我们就该谢谢主的恩赐了。”

雨没有马上要停的样子。最后,他们只能张着雨伞穿着雨衣出发了。岛上没有市镇,只有一处官署建筑群,一两家商店,在街后椰树林和大蕉丛中,还有几处土人的居所。

从码头走到他们要找的那座房子,不用五分钟。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木板房,瓦楞铁皮的屋顶,每层都有宽敞的阳台。屋主叫洪恩,是个混血儿,他妻子是个土人,身边围绕着一群孩子。房子的第一层是铺面,卖些罐头食物和布匹。洪恩领着他们去看了他们要住的房屋,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麦克法尔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又破又烂的床和一顶到处是破洞的蚊帐外,还有一把要散架的椅子和一个脸盆架。他们对此感到十分沮丧,但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除了必不可少的物品,我绝对不打开行李。”麦克法尔夫人说。

戴维森夫人一边打开手提袋,一边走进屋来。她步伐轻便敏捷,令人沮丧的环境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如果你们听从我的建议的话,你们最好马上拿针线来把蚊帐收拾好,不然晚上你们别想合上眼。”“这里的蚊子这么厉害?”麦克法尔显然没料到这个。“现在正是蚊子猖獗的时候,如果阿皮亚政府官邸请你参加晚会,你便能看到那帮太太小姐们都把两条腿严严实实地裹在发给她们的枕头套里。”“真希望雨能停一会,不然我真没心情把这地方收拾舒坦。”麦克法尔夫人说。“噢,如果你要等到那么一天,那就得等好些日子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中雨下得最多的地方。你知道,群山,还有海湾,会招来很多雨水。在这里,人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知道雨季的到来。”

她的目光从麦克法尔医生身上一直打量到他的妻子,他们束手无策地站在屋的两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噘着嘴巴,显然,这里的一切只能由她来指挥了。像这类没主见、不中用的人,让她不耐烦,但她又不由自主地双手发痒,想把一切安排得顺顺当当。“好吧,你把针线给我,我来替你们补好这顶蚊帐,你们去拿行李里的东西。一点钟吃饭。麦克法尔先生,你最好去码头看看你那些大件的行李是否放在了干燥的地方,这些土人说不准把行李随便放任由它们被风吹雨打呢。”

医生套上雨衣下楼去了。在门口,他看到洪恩正在和他们所乘的船的事务长说话,旁边站着一位二等舱的旅客。麦克法尔在船上曾见过这位旅客几次。事务长是个又瘦又小的汉子,满身污垢,看见麦克法尔经过自己旁边时,朝他点了点头。“这次麻疹发生得真是太糟糕了,不过我想你应该早就安排妥当了吧。”他说。

麦克法尔医生显然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但是他向来谨小慎微,不会随便生气。“是的,我们在楼上租了一间房子。”“汤普森小姐同你们一起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领到这儿来了。”

事务长用大拇指指着边上的女人,对她做了介绍。她大概二十七八岁,长得丰满、狂野,颇有姿色。她穿着一件白裙,戴着一顶白色礼帽,粗胖的小腿紧紧地箍在麻纱套袜里,下面穿着一双高筒白漆皮靴。见到麦克法尔医生,她嫣然一笑。“这家伙一天要赚我一块五毛钱,却是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她嗓子沙哑地说。“裘,她是我的朋友,”事务长说,“她付不起比一块更多的房租,你得按照她说的来。”

胖老板看起来圆滚滚的,他嘿嘿地笑着。“好吧,既然您这样说,我再来想想办法,我跟洪恩太太商量下,看能不能减价出租。”“别跟我来这一套,”汤普森小姐说,“就这样说好了,我出一块半一天,多一个子儿都不行了。”

麦克法尔医生笑了,她这种说一不二的利索杀价手法让他钦佩,要知道,他自己是一个宁可多出钱也不会去砍价的人。老板叹了口气。“好吧,看在史璜先生的份上,我认了。”“这才是做生意的嘛。”汤普森小姐招呼史璜和医生进她屋里,“进来喝杯土烧酒。史璜先生,你把我的手提包拿来,里面还有瓶黑麦威士酒呢。医生,你也来。”“谢谢你,我恐怕不太方便,我还得去看看我的行李呢。”医生说道。

他走出大门朝雨里走去。滂沱大雨使视线十分模糊,对岸根本看不清楚。在路上,他看见几个土人身穿一条宽布,撑着一把大伞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一边用奇怪的语言跟他打着招呼,一边优哉游哉地在雨里走着。

医生回到住处已是午饭时分,饭菜都摆在平常不用的那间客厅里。因为平时很少用,屋子里充满了一股霉味,令人窒息。墙壁边上整齐地摆着一套丝绒长沙发,天花板中央吊着一盏镀金的烛灯,四周绕着黄色薄纸,以防苍蝇进来。戴维森并没有来吃饭。“他去拜访总督了。”戴维森夫人解释道,“总督肯定是留他用餐了。”

当地的一个小姑娘给他们上了一碟牛肉饼。过了一会,老板也进来招呼客人,看客人的饭菜是否已经上齐了。“看来我们要有一位同住的旅客了。”麦克法尔医生说。“是的,她只租了一间房,自己负责伙食。”老板答道。

他看着眼前的两位夫人,言语中透露出奉承的神态。“她被安置在楼下,她不会来打搅你们的,你们放心好了。”“是船上的人吧?”麦克法尔夫人问道。“是的,太太,她坐的是二等舱。她也要去阿皮亚,去应聘一个出纳员的职位。”“哦!”

老板一走,麦克法尔补充道:“我想她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吃饭肯定很乏味。”“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舱,我觉得她还是留在自己屋里吃比较好,我可不知道她是哪一路人物。”戴维森夫人说。“她名叫汤普森。船上事务长带她来的时候,我恰好在下面。”“是昨晚跟事务长跳舞的那个女人吗?”戴维森夫人问道。“可能就是她,”麦克法尔夫人说,“当时我对她就有点疑心,感觉她的样子有点放荡。”“绝对不是好人家出生的。”戴维森夫人说。

随后他们换了话题。由于今早起得很早,饭后他们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醒来时,虽然天气依然阴沉,大雨却已停止。于是,他们决定到大路上去散步,这条路是美国人沿着海湾修起来的。

回来时,戴维森也恰好回来了。“我们也许要在这里呆上十天半个月了。”他言语中带着焦躁,“我和总督吵了一架,他说他也没有办法。”“戴维森先生希望赶快回去工作。”他妻子说着用焦急的眼光瞟了他一眼。“我们已经离开一年了,”他在阳台上踱来踱去,“教区的事务交给当地人负责,真叫我心生不安,尽管他们是好人,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来斥责他们。他们是真正的基督徒,敬畏上帝,对主虔诚,他们的基督精神甚至会让国内那些自诩为基督徒的人脸红,但是他们缺少胆略,他们可以顶住一次,顶住两次,但不可能每次都能顶住。把海外传教事业交给当地的传教士,无论他们看起来有多么可靠,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就可以看出故态萌发是迟早的事情。”

戴维森先生凝神伫立。他那双在苍白的脸上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以及那高大、松垮的体格,无不让人感动。从他那坚强的站姿和低沉的声音中,你可以看出他的至诚。“我希望能对自己的工作做出及早的安排。我要马上行动。如果一棵树已经腐朽,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砍掉并把它烧掉。”

肉食茶点是他们今天的最后一顿。吃完后,他们坐在毫无生气的客厅里。女人们做着活计,麦克法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则在给大家讲述他在群岛传教时发生的事情。“我们刚到岛上时,他们完全没有原罪的观念。他们就算把十诫全部触犯了,也从来不知道这是罪过。我想我最最困难的工作,就是让这些土人知道什么是原罪。”

麦克法尔夫妇早就知道,戴维森在遇到他太太之前已经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五年。她之前是在中国传教,后来在波士顿与戴维森相识。他们利用回国休假的机会参加了海外传教大会,结婚后,他们被派到这些岛屿工作,直到现在。

有件事让麦克法尔夫妇对戴维森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那就是:这个人从来都不会畏惧。他是个行医的传教士,在工作中他随时会被叫到各处岛屿。甚至在太平洋的雨季,连捕鲸船都不敢航行的时候,他却常常驾着一艘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出诊。很显然,这种行为充满了危险,但他却从未犹豫迟延过。几十上百次,连戴维森夫人都认为他不可能生还而万念俱灰时,他却最终从黑夜里获得重生。“有时我恳求他不要出海,”她说,“或者至少等待风平浪静时再去也不迟,但他从来不理会。他固执成性,一旦下定决心,多少头牛也休想拉回。”“要是我自己都害怕,我怎么能让那些土人虔诚地相信上帝?”戴维森喊叫起来,“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他们如果有危急求救于我,只要能够做到,我一定会答应。上帝不会在我为他布道时抛弃我的,你要知道,风因为他的吩咐而劲吹,波涛因为他的命令而汹涌!”

麦克法尔是个胆怯的人:在战壕里,连跟敌人猛烈对射的子弹他都受不了;在前线阵地的急救站里做手术,由于要经常控制颤抖的双手,豆大的汗总是从他眉间流出,模糊了他的眼镜。所以当他对视着跟传教士说话时,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但愿我能说自己一无所惧。”他说。“但愿你能说你一直笃信上帝。”传教士反唇相讥。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晚传教士夫妇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们刚到群岛时的情景。“有时,我俩总是面对着面,无言以对,任由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无休止地勤奋工作,结果却没有任何进展。当时如果没有她在我边上,我简直要崩溃了,是她在我心绪低落,濒临绝望时,给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夫人垂下头,面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霞,双手微微颤动,一言不发。“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我们孤军作战,远离千里之外的亲友,被包裹在黑暗之中。每当我沮丧疲惫时,她总是把手头的事情放在一边,坐下来给我念《圣经》,直到安静重新撒播在我的心灵,一如睡神降临在孩子的眼睑上。最后她将书本合上,对我说:‘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我们都一定要拯救他们。’于是我变得更加虔诚,我回答她说:‘是啊,神会保佑我们,我一定会拯救他们,我必须拯救他们。’”

他向前一步站在桌子面前,似乎这里就是教堂的讲经堂。“你知道,这些土人堕落到连自己的邪恶一点都不察觉的地步。我们能从他们早已习惯的动作中定义出什么是罪恶来。我们把通奸、说谎和偷盗定义为犯罪,也把他们习以为常的赤身裸体、跳舞、不进教堂定为罪恶,至于女人袒露胸部和男人不穿内裤,那就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了。”“怎么定法?”麦克法尔医生惊奇地问。“我对他们实施惩罚。要让人们知道什么是犯罪,唯一的办法就是当他们做那类事情的时候对他们施加惩罚。如果他们不进教堂,我就罚他们钱;他们跳舞,我也对他们进行罚款;如果他们衣衫不整,那就更要罚款了。我制作了一张惩罚表,每犯其中之一,必然面临罚款或者劳役。最后,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了。”“可是,他们不能拒绝吗?”“他们敢吗?”传教士发问。“敢于反对戴维森先生的人,必须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传教士的妻子咬紧双唇说。

麦克法尔医生听到这里非常吃惊,他用惶惑的眼光注视着戴维森,但他不敢表示自己的反感。“你必须记住,我的最后一招就是把他们从教堂里开除。”“他们对此会在乎吗?”

戴维森微微笑了,得意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他们会因此卖不掉椰子干,人们出去捕鱼,也得不到他们应有的那份。不在乎?不在乎就得挨饿。”“告诉他弗赖特·奥尔森的事情。”戴维森夫人说。

传教士恶狠狠地盯着麦克法尔医生。“弗赖特·奥尔森是个丹麦商人,他在岛上已经呆了很多年,也很有钱。我们到岛上时,他很不乐意。显然,他在那里就是土霸王,他买土人的椰子干时,高兴付多少钱就付多少钱,而且都是用食物或者威士忌酒来代替现金。他娶了个土人妻子,但他并不忠诚于她。他还经常酗酒。我给过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取笑我。”

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戴维森明显降低了音调,而且沉默了一两分钟。这一沉默使气氛充满了威胁。“不到两年,他就成了一个穷困潦倒之徒。他半个多世纪积攒的财富,荡然无存。我把他搞得倾家荡产,最后他像乞丐一样来求我给他买张船票,回了悉尼。”“我真希望你能亲眼见到他来求戴维森先生时的那个模样。”传教士的妻子说,“他原本是个相貌堂堂、身强体壮的人,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但如今,他却面黄肌瘦,与此前的他判若两人。转瞬间,他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啦。”

戴维森凝望着夜空,若有所思。天又开始下雨了。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声音,这是留声机的声音。舞曲的节奏,喘气似的,响得刺耳。戴维森转过身来,望着妻子。“这是什么?”他问。

戴维森夫人正了正她的夹鼻眼镜。“楼下住了一个二等舱的旅客。我想声音大概就是从她那发出来的吧。”

他们静静地听着。伴随着音乐声的是跳舞的脚步声。在音乐间隔声中,他们还听到了开酒瓶声音和嘈杂的讲话声。“我敢说她肯定是在为船上的朋友举行欢送会。”麦克法尔医生说,“十二点开船,不是吗?”

戴维森并没有吭声,只是看了看自己的表。“你好了吗?”他询问自己的妻子。

她站起身来,折叠好手里的东西。“嗯,我想应该结束了。”她答道。“现在睡觉恐怕太早了吧?”医生说。“我们还要念好一会书呢。”戴维森夫人解释说,“无论到哪里,我们睡前都要念一章《圣经》,并按照注释做些研究。你知道的,也就是加以仔细地讨论,这是对心智最好的训练。”

互道晚安后,麦克法尔医生和妻子留在屋里,两三分钟内他们相对无言。“我想还是把纸牌拿来好了。”最后医生说道。

麦克法尔夫人显然并不想这样。刚才和戴维森夫人的谈话让她觉得这多少有些不妥,但是她又不愿意说出“我们最好不要玩纸牌,以免戴维森夫妇突然进屋会引来尴尬”的话来。麦克法尔医生拿了纸牌回来,她便在旁边看着他一个人玩通关,心里多少有些说不出的做错事的感觉。楼下依然是一片喧哗的酒会场景。

第二天天气放晴,麦克法尔夫人为了打发这段长达半月之久的无聊生活,决定出门走走,消遣消遣。他们一直走到码头,从箱里拿了几本书。医生去访问了海军医院的外科主任,还跟主任一起去查了病房,他们还去总督府留下了自己登门拜访的名帖。在路上,他们遇见了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礼,汤普森小姐则用响亮而兴奋的声音跟他打招呼。她还是穿着前一天那身服装,一身白色衣裙,一双发亮的高跟靴,胖胖的腿肚子鼓在靴口上,为这片异国情调平添了生色。“照我看,她实在是穿得有点不三不四,”麦克法尔夫人说,“看起来庸俗不堪。”

等他们回到住处,汤普森小姐正在阳台上跟店老板的一个黝黑的孩子玩呢。“跟她打个招呼吧。”麦克法尔医生在妻子耳边轻声说道,“她一个人在这里,不搭理她似乎不太合适。”

麦克法尔夫人有点怯场,但是她一向惯于按照丈夫的吩咐办事。“我想我们是住在一块的旅伴。”她说,显得有点拘谨笨拙。“真是可怕,是吧?被困在这么一个偏僻无趣的鬼地方。”汤普森小姐说,“他们说我能有个房间住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不愿意住在土人家里,可有些人却不得不住在那儿。我真不懂他们怎么不多开几个旅馆。”

他们又随便聊了几句。汤普森小姐讲话声音既大,又喋喋不休,是个惯于饶舌的人,麦克法尔夫人却不善说道,没过多久,她就说:“我想我们该上楼了。”

晚上,他们要吃的东西依然是肉食茶点。戴维森一进门就说:“我看到楼下那女人跟几个水手坐在一块,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这些人弄在一块的。”“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规矩。”戴维森夫人说。

今天他们感到十分无趣,又感到疲惫不堪。“如果真得再这样过个十天半个月,我想我真会被闷死。”麦克法尔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日子分成几段来过。”传教士接声道,“我准备每天用几个钟头看书,然后做做运动,剩下的时间用来娱乐,不管天晴还是下雨,因为在雨季你根本就无法考虑天气是否合适。”

麦克法尔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的同伴,显然,戴维森的计划让他烦恼。他们吃的又是牛肉饼,估计这是大师傅唯一会做的一道菜了。

楼下的留声机又开始唱起来了。戴维森听着,神情变得不安起来。只听见男人的歌声飘到了楼上,汤普森小姐的朋友们正在合唱一首流行歌曲呢,而且马上就听到她那又哑又高的声调夹在中间,叫喊和哄笑声紧随其后。楼上的四个人,本来想打起精神聊聊天,但又按捺不住细听楼下的碰杯声和椅子挪动声。显然,又来了好些人,汤普森小姐正在举行晚会呢。“我想不清楚她怎么招来了这么多人。”麦克法尔夫人突然打断了传教士和丈夫关于医学的谈话。

她的思想已经游离到楼下的活动中去了。戴维森脸上的抽动也证明了这一点,尽管他嘴上谈论的是医学上的事情,可他的心早就同麦克法尔夫人走到一处了。刹那间,正当医生在大谈德兰特尔前线医治伤员的经验时,戴维森平白无故地大叫了一声,并从椅子上“哗”的跳了起来。“怎么啦,亚弗雷?”戴维森夫人问。“一定是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她肯定是从哀威里出来的。”“不会的。”“她是在火奴鲁鲁火奴鲁鲁:美国夏威夷州首府和港口城市,又称檀香山。上船的,这样就对了,她居然把她那营生带到了这里来了。”

他用憎恨的语气来强调最后几个字。“什么是哀威里?”麦克法尔夫人问。

戴维森充满怜悯的眼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中带着恐怖和颤抖。“那是火奴鲁鲁藏污纳垢的地方,是红灯区,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哀威里在火奴鲁鲁市区的一个角落。从港口附近的偏僻小巷进去,经过一座颤巍巍的小桥,就能看到一条荒芜的街道。沿着街道往里走,经过一处破破烂烂的地方,你会突然发现到了一处灯光明亮之所。这里的马路两旁设有停车场,还有酒吧间,到处闪烁着花里胡哨的光束,每一家都响着自动钢琴,一路上还夹杂着理发店和烟草铺,能随时激发出寻欢作乐的罪恶之感。你随便走进一条窄巷,不管向左向右,都会发现进入了幽境。一排排带有阳台的小屋,全部漆成绿色,看起来整齐又干净。小屋之间的小路又宽又直,让人感觉是座花园小镇。它那规范的布局,井然有序的环境,清洁亮丽的外观,给人一种绝佳的反讽,因为寻欢作乐还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空前的系统化和制度化。幽静小巷里偶尔会有盏微亮的路灯,要不是这些小屋开着的窗透出光亮来,这儿简直就是漆黑一片。男人们在此徘徊,窥视着窗前的姑娘们。她们或在看书或在做着针线活,但几乎从未对那些路过的人正眼瞧上一眼。这些在外游荡的行人和窗里的姑娘们唯一类似的,就是他们来自五花八门的国家。那儿不仅有美国人,港里船舶上得空的水手,军舰里来的闲着的水兵,还有不少驻扎在岛上喝得醉醺醺的士兵,白人和黑人都有。此外还有日本人,一些三三两两结对走在街上闲逛的夏威夷人,穿着布罩长衫的中国人,甚至还有穿着奇怪样式的菲律宾人。他们都沉默不语,像是受到了压抑,七情六欲在这里是忧郁的。“这是太平洋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歇斯底里地喊着,“海外传教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游说和反对,当地的报纸也予以响应,但是警察就是一无所动。你知道他们的陈词滥调,他们说罪恶是不可避免的,控制罪恶的最好办法就是对它们进行集中管理。敢情他们是收受了贿赂,被收买了。酒吧间和妓院老板给他们保护费,甚至卖淫的小姐自己也出一份。”“在火奴鲁鲁停靠时,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看过相关的报道。”麦克法尔医生回应说。“当我们到达哀威里时,那里的一切罪恶和耻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审判。我真应该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现在你说明白了,”麦克法尔夫人说,“我记得就是在我们的船起锚前几分钟她才急匆匆赶上船的,我当时还想她来得可真是及时呢。”“她怎么敢到这儿来!”戴维森恨恨地喊着,“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向屋里走去。“你要去干什么?”麦克法尔问。“你希望我去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决不能让这里变成……变成……”

他努力寻找一个不会使女士们觉得尴尬的字眼。激动之余,他双眼幽幽发光,已经惨白的脸更加惨白了。“听起来,楼下屋子里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这样下去,是不是有点草率?”

传教士向他鄙视地扫了一眼,不作言语,冲出了门去。“你太不了解戴维森先生,你以为他在执行使命时会因为个人安危而退缩吗?”戴维森夫人说。

她坐在那儿,两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闪过一阵阴影,仔细听着楼下会出什么事情。他们三个都在侧耳倾听。他们听见传教士蹬蹬地跑下楼去,把门推开。歌声霎时停了下来,但是留声机还在继续放着那种下流的音调。他们听见戴维森的声音了,接着听到了沉重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音乐戛然而止。他把留声机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们听到了戴维森的说话,但具体内容他们听不清楚。接下来是汤普森小姐的声音,又高又尖,又是一阵嘈杂的吵闹,好像几个人在叫喊。戴维森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法尔医生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到自己妻子身上。他不愿意下楼,但他怀疑旁边的这两位太太希望他这样做。接着像是一阵扭打的声音。现在的吵闹声更大了,也许是戴维森被扔了出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阵沉寂后,他们又听见了戴维森上楼的脚步声,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戴维森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朝他屋里走去。“如果需要我,就喊一声。”麦克法尔夫人说,等到她出去之后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麦克法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紧接着他俩吃惊了,因为留声机的声音又开始了,带着挑衅似地用嘲弄的声调吼着一首淫荡的曲子。

第二天,戴维森夫人明显老了很多,脸色又苍白又疲惫。她抱怨头痛,她说传教士昨晚一夜没合眼,在一种异常烦恼的情况下度过了一夜,还没到五点钟就起身出门去了。一杯啤酒泼了他一身,弄得他全身都是酒味。戴维森夫人提到汤普森小姐时,眼里冒出了阴沉的怒火。“总有一天她会悔青肠子的,因为她得罪了戴维森先生。戴维森先生待人宽厚,遭厄受困的人只要去找他,没有不得到安慰的,但是他也疾恶如仇,一旦让他震怒,他也会不顾一切。”“那么,他会怎么样呢?”麦克法尔夫人问。“我不清楚,但我绝对不能再忍受跟这个贱货在一起。”

麦克法尔夫人不寒而栗。这位身材矮小的女人身上显示出的不仅是自信,而且还包含着某种威胁。那天早上,他们一块出去,并排走下楼。汤普森小姐的房门敞开着,他们看见她仅披了件肮脏的睡衣,在火锅里正煮着东西。“早上好,”她对他们喊了声,“今天早上戴维森先生好些了么?”

她们不吭一声地走了过去,昂首阔步,好像根本就没有汤普森小姐存在似的。但是一听见她那带着嘲讽的大笑声,她们不禁脸上发烧。戴维森夫人突然转过身去。“你竟然还有脸跟我说话!”她高声嚷叫起来,“要是你冒犯了我,我一定会把你从这儿赶出去。”“喂,是我请戴维森先生到我的房间里来的吗?”“不要搭理她。”麦克法尔夫人轻轻说了一句。

她们一直往前走,直到完全听不见汤普森的声音。“她简直就是恬不知耻,完全不知羞耻的东西。”戴维森夫人冲口而出。

席卷而上的怒气几乎要将她淹没。

在回来的路上,她们看见汤普森小姐在码头上散步,穿着非常隆重,大白帽的帽檐上堆着庸俗而鲜艳的花朵,十分惹眼。她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跟她们打招呼。站在路边的水手看着这两位太太冷若冰霜的目光,不禁咧着嘴笑开了。她们刚回到住处,雨又开始下了。“这下,她那身漂亮的衣服恐怕是要遭殃了。”戴维森夫人尖酸刻薄地说。

他们午饭吃了一半的时候,戴维森才回来,雨已经将他全身淋透了,可他却执意不去换衣服。他坐下来,愁眉不展,一言不语,稍微尝了点东西便拒绝再进食。戴维森夫人跟他讲述了今天两次遇见汤普森小姐的经过,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越发紧蹙的眉头表示他什么都听到了。“你说我们去找洪恩先生把她从这里赶出去行不行?”戴维森夫人问,“我们不能再这样忍受她的侮辱了。”“可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啊。”麦克法尔说。“她可以跟土人一块住。”“这样的天气,住土人的茅草屋可不舒服。”“我曾经在茅屋里住过几年。”传教士说。

那个土生的小女孩送煎香蕉来当甜点,这是他们在这里每天必吃的一道菜。戴维森转身跟小女孩说:“去问一声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看看她。”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就走了。“你去看她干什么,亚弗雷?”他妻子问他。“去看她是我的责任,我要做到仁至义尽,给她回头的机会,不然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你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她一定会羞辱你的。”“让她来羞辱我好了,让她向我吐口水吧。她有永恒的灵魂,我想我必须竭尽全力拯救她。”

戴维森夫人的耳旁至今还回响着这个妓女的讥笑声。“她已经迷失得太远了。”“远得不能接受上帝的恩泽了吗?”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光亮,口气也变得柔和轻松许多。“永远不会,罪人的孽债也许比地狱还深,但基督上帝的爱怜肯定还能触及于他。”

小女孩上来回信了:“汤普森小姐说,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她营业的时间里光临,其他时间她都在屋里恭候。”

接下来是石头般的沉默。麦克法尔医生赶快收回露在嘴角的笑意,他知道,如果妻子发现他认为汤普森小姐无动于衷的厚颜是件有趣的事情,妻子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他们默默地吃完午饭。等桌上的东西一撤去,两位太太就拿起了活计。麦克法尔夫人开始编制围巾,自开战以来,她已经不知织了多少条了。医生则抽起了烟斗。戴维森还是坐在椅上,用一种出神的眼光望着餐桌。过一会,他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他们听见他下楼,又听见他敲门,然后听见汤普森小姐那带着挑衅性的“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那里呆了近一个小时。

麦克法尔医生注视着下个不停的雨水,心神不宁。这里的雨不似英国像牛毛那样轻落下来,它直接让你感觉自然界的原始力量,让人感到害怕。如果说倾盆而下是大雨的话,这里的雨只能用决堤来形容,简直就是洪水滔天,打在瓦楞铁皮屋顶上从来没有间断,使人疯狂。有时你简直会觉得如果它再不停息,你就会尖声叫喊起来,然后你又觉得无能为力,感觉全身酥软,唯有苦恼和绝望。

麦克法尔医生回头看见传教士走进屋来,两位太太也抬起头来注视着他。“我给了她所有机会,劝她迷途知返,她的确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麦克法尔医生注意到他两眼变得阴沉,苍白的脸变得铁青。“现在我要拿起基督上帝的鞭子,他曾用它驱逐圣殿里的高利贷放贷者和银币兑换商们。”

他在屋里来回踱动,嘴唇紧闭,双眉紧锁。“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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