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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11: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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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庄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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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笔生花集

梦笔生花集试读:

自序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曾在安徽工作一年,期间两度登上黄山。黄山的险峰、怪石、奇松、云海,给了学美术的我以心灵的洗礼和审美的满足。在黄山群峰中,有一座突兀而起的独角峰卓然而立。山峰的顶端,一株奇妙的松树如灵枝般生长出来,这座独角峰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梦笔生花。

因为这个久远而奇特的印象,当21世纪初网络博客兴起的时候,我便把这个富于诗意的名字作为了我的博客名。现在,当我把多年积累的日记、随笔整理成册后,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把《梦笔生花》当作了这本文集的书名。

一个人的一生,相比于自然万物、历史长河,用“白驹过隙”来形容再贴切不过,虽短暂却不乏精彩。人生一世,总要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些痕迹,就如同那一闪而过的“白驹”。在人类社会的20世纪后期至21世纪前期,有这么一个叫“阿庄”的人,在日记中记录了他生活的那几十年内,所看到、所经历的一些人情世态和人生感悟。虽是些琐碎的片断,浮光掠影式的记录,但它们鲜活真实,原汁原味,绿色环保,是笔者生活的真实写照、真情流露,带有鲜明的个性特点。正是这些活生生的、运动变化和稍纵即逝的原生态,才组成了瑰丽多彩的大千世界,形成了生生不已的人类历史。

人类文明的长河中,不乏时代的记录者。有人用鸿篇巨制,有人用照相镜头,有人用画笔色彩,分别描绘着、诠释着他所见、所闻、所感的世界。本人则试图用“如梦之笔”,像素描一般,勾画出自己眼中的世相轮廓,倾吐着自己的心灵声音。这些文字也许琐碎边缘,难登大雅之堂,但却是用一双冷静的眼、一颗真诚的心和一支独特的笔观察、体验、描摹出来的,就如同黄山群峰中独一无二的“梦笔峰”。正因为有了“梦笔峰”以及其他如莲花峰、天都峰等群峰,才构成了巍峨壮观的黄山风景。

一个人如果不仅能够活在当下,而且依靠他的笔、他的感悟和文字,最终能够活在后人心里,他的作品成为人类文化的一部分,那将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我希望我的这些文字能呈现给后人这样一份礼物:在一个新旧世纪交替的时代,一个从产品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变的社会,一些生活其中的人物角色,他们演绎着一幕幕人间喜剧,留下了一些令人回味的台词。当后人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可以据此找到一些微观而生动的佐证。

阿庄第一辑 心灵咏叹调文学的三种境界

读到一位大学同学的文章。她说,自己的文学之路经历了三个阶段,也可称为三种境界。

第一阶段是受压抑时的自我排遣,年轻时的多愁善感和情感发泄,其载体是日记和诗。

第二阶段是随心所欲地作文,偶有所见、所得、所感,便记录下来,自然天成,不加雕琢,就像内心流淌出来的水,以真实为第一生命。于是,文章有了灵气,有了风格。但由于不加用心,没有呕心沥血的营造,因而多是散文小品、随感杂记,虽够得上文学,但称不上艺术。

第三阶段是真正的创造。就像建筑师盖房子,工艺美术师雕琢器物、画家创作大幅油画或长卷。这是遵循了艺术规律、经过了生活的沉淀,精心制作的作品,是无数个日夜聚沙成塔的结晶,是经过了失败、痛苦、折磨,反复修改、数易其稿、不断升华而获得的果实,是作者从心里掏出来奉献给社会的礼品。这才是文学家应当追求的境界。

沉湎于自我安慰、满足于自我表现,得意于灵感小品,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创作,只能说是发泄。当然,发泄是文学的最初动力。

目前,本人处于第二阶段。(1992年5月)事业型记者

如果你是一个“事业型”记者,那么,你的生活态度和职业追求应该是怎样的呢?

你对生活环境的要求并不高,不挑剔、不奢华,乐观、随和;你自认是个普通人,不自负,不自满;你的长处就是肯吃苦,肯深入实际。别人不愿去的,你去;别人认为油水不大的,你却在那里挖掘出有价值的新闻。因为很多素材来自生活、来自一线,所以你的作品才有厚度、有深度、鲜活生动。

那些冬南夏北的“候鸟型”记者,那些雇佣军式的“三包”型记者,那些出入豪华宾馆、车接车送的“宫廷型”记者,那些老在家里待着、只会跑机关、编材料的“居家型”记者,那些热衷于“洋”味、总是赶浪头的“新潮型”记者,是很难写出饱含着生活原汁原味的好作品的。

对别人趋之若鹜的事情,你淡然;对于别人不感兴趣的事情,你关注。你专拣苦差事,诸如:太冷、太穷、条件太差,有危险,一个人不敢去,离家太久,等等,这些都不能成为阻挡你的理由,也不是你取舍去留的标准。你以是否取得最有价值新闻线索和新闻素材为准则——这是一个“事业型”记者的基本要求。

不知不觉中,你拉近了与土地的距离,你加深了与普通劳动者的感情,你有很多社会各行业的朋友,你对生活了解得更多,把握得更透,因而写出的作品也就更有深度和力度——这就是你为什么最终能够在成就上胜过其他类型记者的根本原因。(1991年10月)渴望“茫茫人海,总是寻找,一息尚存就别说找不到”——这首歌词十分贴切地反映了有志向的人们在人生道路上不满足、求上进的精神追求。

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寻找。我想找到这样一个场合,一种机遇、一项事业,不管为其付出多少我都感到乐在其中。一个集体,大家齐心协力,合作愉快,事业成功的信念和成就感不断激励着每一个人。没有谁为一己私利破坏这种和谐,大家都被一种卧薪尝胆的创业精神鼓舞着,最终走向辉煌,成就一番事业。这之前,是一个不断奋斗的过程,这之后,即使失去也心中泰然。

在记忆中,那种尽情挥洒的喜悦、那种专心致志的投入、那种励精图治的拼搏,在我上中专学画画时期、在香港从事新闻报道时期,都曾经或多或少地产生过、体验过。但从香港返京后,我就感到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压抑着,被一些繁杂琐碎的事务缠绕着,被许多钩心斗角的紧张包围着,被不得不忍气吞声的痛苦折磨着,如同经历着某种炼狱。

我在寻求解脱。我希望个人的愿望、想法能够得到实施,我希望我与我的上司兄弟般相交相知,配合默契;我希望我的下属与我同呼吸共命运。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够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工作才能出成就。我想,当年毛泽东与他的战友们在延安的窑洞中,我所在的刊物在创办发展的初期,就有那么一种朝气,一种氛围,一种精神。现在,似乎没有。

创业者们往往都经历过苦闷和寻找,那是一种由低向高的攀爬。一种新生事物的崛起,需要一批有理想的斗士,需要一个好的领班人,这几种条件凑在一起不容易:领导者心中有远大目标,但又不好高骛远,而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虚心求教、周密计划,对内外环境和自己的处境非常清醒,同时对目标坚忍不拔。大家对事业的痴迷达到了宗教的境界,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乐此不疲。有了这样的精神,这样的团队,没有理由不会成功。

我渴望那样的机会,渴望那样的境界,渴望那样的奋斗,渴望那样的成功。我想,只要不断期待着、寻找着、努力着,这样的机遇总会到来。(1998年10月)祈祷

年逾不惑,渐渐的,对个人努力的作用看得轻了,更相信命运的安排,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感到人生处于一个低谷,运交华盖,诸事皆不顺。想换个环境,想再有一番作为,但种种努力均化为云烟流水。无一事不蹉跎,无一事不挫折,搞得心灰意懒。感觉愈来愈步入一个泥潭,一个深渊,感觉命运已不在自己手中,而在别人手中捏着,靠自己已无能为力。

于是想到了上苍,想到了神灵,想到了拜佛、烧香、祈祷、请愿,期待冥冥中的力量可以帮助我。

以往我游览过不少名山古寺,但从未虔诚地拜过,更不用说烧香、下跪、叩头,但三天前我却真的去拜了。

10月8日,我专门去了雍和宫。这是在京城所能找到的距离最近、名声最大、香火最旺的庙宇了。

走进这座方圆千米的藏传佛教庙宇园林,立即觉得神清气爽,似乎已经脱离了凡世尘俗,自然升起一种需要,把心中的苦、心中的愿望向佛祖诉说。从第一座供奉弥勒佛的大殿,到最后一座用一棵白果树雕刻成的十八米高的大佛,整座雍和宫数十间殿堂、成百上千尊佛祖、罗汉、神仙,甚至阎王,能拜的全拜了。我请了一盒香,几乎是逢殿即烧香,遇佛就下跪,且三跪三叩,口中念念有词。拜完了,就像做完了一件大事,感觉心里舒坦些。

虽然不是周末,但来此烧香的人并不少。有年轻姑娘,也有壮年小伙,有形单影只,也有成双结对,还有不少来自南方、港台的。滚滚人流前仆后继,在大佛大庙的蒲团前,人们排队依次顶礼膜拜。每个殿前置一巨型香炉,一盏盏小小的酥油灯供人们燃香。

近年来全国各大寺庙香火颇盛。由于社会变迁,人们的升沉福祸变化加剧,意愿诉求也比以往更加丰富多样。人们越来越感到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祈求天助神佑,便成为许多人的共同想法和做法。雍和宫大殿内香烟袅袅,香火鼎盛,便是这一社会现象的真实反映。

走出雍和宫,仍可闻到浓浓的香烟气息。回头远远望去,在秋天的傍晚,紫霞环绕于金瓦红墙之间,似有一种天上人间的感觉。(1998年10月)坚持

毛泽东曾说过一句话:“有利的情况和主动性恢复,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意思是说,最困难的时候,也是离胜利最近的时候,这为许多事实所证明。

而今,我和我所在的公司就处于这样一个时候。我们互相鼓励,勉为其难地坚持着,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坚持一下,决不能在黎明前倒下!

中国证券市场已经熊了两年多,股指离最高点已经跌去800点,许多股票已跌得面目全非,因而我们这个以证券产品为生存方式的公司,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亏损严重,债务缠身,人心涣散,但我们仍在坚持。

老板说,他办公司10年,从来没有这么困难过。

三年前刚来公司的时候,股指在飞涨,网络概念横行,老板野心勃勃,要在美国上市,做世界头号资讯公司。公司上下人声鼎沸,又是“研究所”,又是“拓展部”,又是“英文部”,又是“电视部”,摊子铺得很大,业务扩展急速,一派“大跃进”势头。100多号人,每月的开销100多万,而赢利点在哪里?没人说得上来,几个过去的传统小项目最多每年挣几十万,除去开销,所剩无几,其余多数部门和项目是干花钱,无进账的。

其实,即使股市不熊,公司也会熊下去的,因为这种架构很不正常。没有赢利模式的公司,是不能长久生存下去的。

当然,造成这种局面不能光怪公司决策者,也有客观原因。因为公司要在美国上市,美国人答应先给80万美元,再给500万美元,但要按照国际标准设置公司架构,于是,上面那些不着边际的部门应运而生。然而,网络概念破灭了,美国人的钱不给了,留下了一个大摊子,像一个恐龙怪胎。

于是,在以后的两年里,随着股指下滑,公司在缩减。从办公面积、业务内容,到人员结构、费用开支,全面缩减。直到现在,只剩下30余人,许多人还不拿工资,仍难以为继。

随着公司的衰落,本人的地位却在上升。原来公司领导层有一大群人,本人只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但这两年他们陆续全走了,只留下我还在坚持。我想,只有经历过危难时刻,才有资格享受胜利的果实。抱有必死的决心,才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不知还能撑多久,只是勉为其难地支撑着,尽人事而已。不是没动过走的念头,也不是无地方可去,只是觉得不仗义,同时也心有不甘。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我非要等到最后。

来深圳三年,深深体会到市场经济的残酷。人与公司的起落沉浮竟这么快,这么大。没有经历过风雨,就见不到彩虹。经历过,坚持下来,最终取得应有的收获,才有资格说,我成功了。

所以,要坚持,再坚持……(2003年9月)一个男人的自省

晚九点,在外面某酒店吃了饭,骑车回到家。

推开门,见儿子在地上摆弄着一堆玩具,玩得正专注;妻合衣坐在床上看会计考试的资料。电视开着,正播放一部警探片,“哇哇”的狂叫声、警车的鸣叫声响作一团……

这是一个温馨的家,一个宁静的港湾。长期以来,每日往返于家庭和办公室之间,早已习惯了这个环境、这种氛围,甚至有时会产生厌烦。然而今天,由于某种特殊的心境,突然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触,第一次有了某种愧疚和自责。这是一个有家室、有妻儿的中年男人,感到在社会上混得不如意、混得窝囊的一种自责,有一种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老婆的惭愧。以往我对自己也有过种种反省,但那多是作为一个人,对自我的剖析和督促,不涉及妻儿;而今的这种感觉却首先是为人夫、为人父,没有能力让他们过得好一些的惭愧。“这就是你的家吗?这个窄小、破烂的小屋,瞧瞧这破旧家具,这九寸的小电视!快40的人了,你是怎么混的?你自己倒也罢了,让老婆和孩子也过这种日子,你不觉得自己太无能吗?尽管他们自己并不觉得,但你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许多别人的生活,看看那些不如你老婆和孩子的人,过着像公主王孙般的日子,你不觉得丢脸吗?……”

假如说以往我常常以洁身自好、安分守己、穷且益坚、淡泊明志之类的字眼儿来聊以自慰的话,而今晚此时,我却产生了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我要以自己的热情和努力,为妻儿挣得一份扬眉吐气的地位和家业!

说起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却是件极不相干的事情。

一个多月前,我接到一个日本电话,是一位中国留学生X女士打来的。半年前我访日时曾到她家做过客,现在她请我帮忙。她在南方某市的父亲因经济问题被关进监狱,判刑11年。她说,其实是她父亲因为承包企业,拿了应得的奖金。我找到同事加律师S先生,他要价很高,给钱才干,而且是大价钱。我转告东京的X女士,她表示愿意出钱,只求老父能出狱。

于是,我就成了这桩法律案件的中间人,信息由我传递,双方的契约由我斡旋达成。其实,我处于一个极有利的位置,只有我知道双方的底牌,假如换个人,会利用这个位置捞取一点儿好处,任何一个生意人都会轻易做到这一点。

然而我不能,我不是个生意人。意识到这一点,我甚至有些恼火,谈不上清高之感,只感到自己无能。首先,我不会撒谎,只会如实转达双方的诉求;其次,我张不开口找别人要钱,而宁愿无偿为别人提供劳动;再次,我更怕承担风险,不敢放开胆子干。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凡牵涉到利害关系,便从心理上恐惧,躲得远远的,宁愿做个问心无愧的好人。然而,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年头好人无用。一千个好人不如一个能办事的“恶人”更能推动社会的变革。历史是不以好人、恶人来论成败、论英雄的。想办事的人不找好人而找能人,宁可对方黑心也要去找。有求于人的人其实很可怜,而被求者所要求的一切都尽力满足,满足的同时还十分崇拜他。仅仅报以廉价的同情,没有实质性的帮助,最终人家会瞧不起你。

前不久,我将委托人寄来的一万元人民币交给S先生,他往南方跑了一趟,短短两三天,花了六千多,费用高得惊人。我很担心钱花出去事办不成落埋怨,觉得自己出于好心卷入一场吃力不讨好的官司,不太明智。

月初,X女士要专程来京为父亲的事奔走,我把消息告诉了S先生。其实,S并不希望对方见到他,双方不摸底,又牵涉到钱的事,他不愿露出真面目。他对我说,有什么事,办到哪一步,找我沟通,让我继续做中间人的角色。此时,假如我心思活一点儿,把双方的价码调整一下,中间就可以捞一笔,还显得我的地位很重要。

然而,等日本留学生一到京,我却迫不及待地做工作,要求双方见面,以便从其中的经济干系中脱出身来。我说服了S先生,安排了今晚的这顿饭,让双方当事人走到了一起。

其实,一旦双方见了面,彼此放了心,他们都为省去了我这个中间环节而感到满意,我立刻变成多余的了。

今晚的晚宴,就是一个他们彼此熟悉、我逐渐被冷落的过程。当晚宴结束时,我骑自行车回家,S先生打的送X女士回饭店,还说要找个司机陪她在北京转转。当他们两人双双走向马路对面时,我的心里酸酸的,就像从一场热闹的大戏中突然被换下场的演员。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我慢慢地品味着这种感觉。

所有这一切,都是由我促成的,按照我的性格逻辑,我只能这么做,我总是有意无意在向双方证实,我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当我听到X女士说她父亲的悲惨遭遇时,我更觉得我放弃向她索要报酬的念头是对的;当看到S先生大手大脚花人家的钱财,并狮子大开口要钱时,我内心亦有一种不屑;当X女士背地里跟我说S先生心太黑,可她无可奈何,只能依他时,我亦有一种大丈夫的豪气,觉得为人帮忙就应该分文不取,以友情第一,人情第一,让她感到世上还有好人。

然而,X女士尽管骂S心黑,饭桌上却极尽欢颜,向他说好话,跟他套近乎。前一晚,我曾看她为父亲的事伤心落泪;今晚,我看她在S面前讲述日本的种种情形,讲得那么认真动情,笑得那么甜。我知道,她需要他的帮助;而我,尽管她对我说了些感激的话,但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其实已经很轻……

于是,我只可能做一个直来直去的“好人”,我体会不到被人吹捧、被人求助时的人格膨胀,只能体会被冷落的悲哀。

S先生则利用这次晚宴,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能量”。他找了一家有关系的酒店,酒店经理毕恭毕敬地上前同他打招呼;他拿过菜谱点菜,服务员小姐说:“没有荷兰豆”,他一脸不高兴,说:“把你们经理叫来!”显示出大老板的派头;餐桌上飞来一只苍蝇,更令他怒不可遏,一直骂这间酒店服务质量太差!席间他的BP机响了,出去打了20分钟电话,回来说是法院打来的。最后结账时,他直接找经理,说给打了八折,X女士付账时还是花了七百多元……所有这一切,都加重了他在X女士心目中的分量。

餐桌上,X女士介绍日本社会情形说,在日本,女人操持家务,男人在外打拼,所以男人整日不着家,家务事一点儿不管。假如男人下了班就回家,家里的女人都瞧不起他,因为这证明自己的男人没有社交活动,社会关系少。成功的男人总是疲于应酬,忙得不可开交,深夜不归。有些无能的男人即使下了班没事,也不会急于回家,而是下酒馆,喝个酩酊大醉,把白天的劳苦和委屈借着酒劲发泄出去,同时也躲开了老婆的白眼。

X女士说这些话时,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我觉得我自己就是那种社交少、能量小、关系贫乏的男人。所以,在单位里下了班,下盘棋,打打扑克,就回家守着老婆,还担负着督促儿子学钢琴的任务。我没那么多的应酬,没那么广的交际,没那么多八小时以外的社会事务。日本男人还可以躲进小酒馆,像我这样的中国男人,连小酒馆也没有,即使有也不敢进。于是,这种城市小职员式的生活,与小农经济“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方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细查查,这种城市小职员,多半也都是苦熬出头的农民的儿子。

记不得哪位高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出身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此言极是。

接着说我跟S先生之间的事:在单位里,本来S的位置是我的。当年,我在这个新闻单位里是负责政法报道的,也接触了一些部门的实权人物,给他们写过稿子。按说借此机会拉拉关系、联络感情,进而让他们帮忙办些事情,应该没什么障碍。然而我不能,也不会。我与这些部门的头头只是工作关系,“君子之交”,我从没想过利用这些关系为自己、为他人谋取也许并非不正当的利益。因为这个社会存在许多冤案,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循正常的途径往往无法解决,只能靠熟人、走关系,甚至搭上金钱和贿赂,才能解决本应解决的冤案。尽管手段并不光彩,但目的也许没有错。客观上办成了事,即使开价要钱,也比只是同情、啥忙也帮不上要强很多。话是这么说,可我几年下来成绩平平,根基浅薄。

由于我所在新闻单位的重要性,当成立全国法制新闻记者协会时,我顶领了一个“理事”头衔。这个头衔在一些人看来,是再好不过的招牌,而我却从没把它当回事,多年来没参加过一次“理事会议”。后来,S先生接替我跑政法。他有他的优势,除了法学硕士的学历,还有一张经考试获取的律师证书。他把以前发表过的重要文章、采访法律界名人的专访复印成册,带在身边,随时拿出来向他的当事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和能量;而我却把采访法院院长的文章锁进抽屉。

一次,S先生找到我,说法制新闻记协正搞理事改选,能否将那个“理事”让位给他?我二话没说,帮他填了个表。于是,他取代我成了新的“理事”,逐渐发挥出他在那个位子上的优势,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和“势力范围”。就像在日本留学生案子中的过程一样,我一步步退出,他则一步步取代了我。当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时是我主动相让,有时是我浑然不觉。由此进一步引申,我看到了对自身权利和利益的漠然和无知。

由此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两年前,由首都某报社组织了一帮在京各大媒体的记者到深圳“走穴”。其间记者们参观了企业,参加了一系列被事先安排好的活动。作为参加者,我觉得组织者为我们提供了差旅费全包的待遇,很知足;但令我吃惊的是,同去的几位同行不仅不领情,还总是抱怨,嫌招待得不够好,还说组织者带我们跑了这么多企业,不知拿了人家多少好处,因为能把首都新闻单位拉去参加活动,一般都是要付钱的,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某权威报纸的高级记者,给人家做了打鬼的“钟馗”,其实是被人家当成了工具。于是,有人提出财务公开,组织者立即慌了神,招待规格明显提高,最后每人还发了点“劳务费”。我为收下那点儿钱心里不安了好几天。

正因为这样的差距,在记者这个岗位,我最多是个写匠,成不了活动家。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与他人的利益碰撞和利益纠葛,而其实,正是在这种碰撞和纠葛的过程中,才显示了一个人的能力和“能量”。

再说一件事:去年秋天,我的堂姐上班路上因车祸去世,家人让我回去帮助办理与肇事者一方的交涉及其他善后事宜。我回去以后,只做了些琐碎的杂事,关键性的忙却帮不上。人家让我来,是希望帮助解决索要赔款、亲属就业之类的大事,而我却只做了些打下手的小事,自降了身份。其实我只是个书生,没有那种先声夺人的气势,当然最主要的是没有关系。我的伯父、伯母因身边无人,想要求堂姐的厂方将我在外地的堂哥调入,或将现有住房换得离市区近一些。遗憾的是,我除了帮助写了份申请书以外,只能以上诉者的身份与对方主管副厂长交谈,结果,这两个要求全部搁浅。虽然我在京城做了十年记者,但还是没有能量办成这样的事情,我只能愧对堂姐和伯父。

细想想,以我的出身、以往所受的教育,便不难发现:年轻时我是一个幻想家,到后来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写匠,我不是实干家,我从来没有学会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我身上充满了小农气和书生气。假如我能够混得好一些,也是靠我的一技之长,做一份安分守己的工作。我只会在一定的社会秩序中生活,不能在改变常规、发生变故的情况下应付自如。假如社会因灾难或动乱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碰撞,那我一定傻眼。在心理上,我总是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不能在人堆里与别人摸爬滚打。

有一天看电视,电视剧里一个老人对一个年轻人说:“做人要高尚、正直;但有时也需要卑鄙、下贱——这是我的哲学。”这句话很值得深思,问题是,能做到高尚、正直不容易,能做到卑鄙、下贱同样不容易,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才能。有人卑下得很有水平,而有的人只能做个正直的好人,无论如何也卑下不起来。(1992年8月)认清自己的社会角色

青年时代的我,崇尚艺术,痴迷于绘画,鄙薄金钱和享受,方志敏烈士在狱中的自白书《清贫》曾令我热泪盈眶。上大学以后,我开始向往文学,大量的文学阅读使我的心灵得到净化,也更强化了“金钱是万恶之源”的观念。我曾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感染人、鼓舞人,幻想着写出一部传世之作,为此我不惜甘于寂寞,甘守清贫。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把鄙薄物欲、轻视金钱、追求精神生活看作一种境界,一种操守,并常常为自己不为金钱物质所动而感到欣慰。

然而如今,在一次次现实的冲击面前,我越来越觉得难以守住。我发觉我已经耐不住寂寞,伏案写作了。

有时感到不值得,每天忙忙碌碌,写了些不痛不痒的狗屁文章,实际上并无多少价值可言;再看那些大型文学刊物登载的作品(以往是多么盼望能在那上面发表一篇作品啊),无非是些琐屑的人物,一堆琐屑的事情,表面写玄乎乎,内里没啥东西。文学已经失去了轰动效应,某些人苦心经营多年的作品,发表了也像扔在井里,半天听不见响儿。唯独金钱,唯独赚钱的消息,就像瘟疫的传播那么快,那么触动人心。如果说轰动效应,金钱就最具威力。

大学时读巴尔扎克的作品,描述金钱的魔力能使人失去理智,无视亲情,变成禽兽。当时颇不以为然,因为当时的中国,金钱还像被封在小瓶子里的魔鬼,无从打捞上来并打开盖子。如今,我才深深感到金钱的伟力无边。金钱不止给人带来物质享受,还能给人带来尊严,带来权力,带来他想要的许多东西。

有时心情不好,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骨子里是个传统型的人,对于金钱以及一切个人利益缺乏维护的能力。有时我觉得我的个人利益就像清朝末年的中国,任八国联军侵略、宰割,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认为,每个人因性格、志向、经历的不同,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产生不同的命运,见异思迁、妄自菲薄都是不足取的。只有始终如一、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个人的特长,同时利用所处的环境优势,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成功。

我曾动过各种念头,都渐渐作罢,原因即在此。看着人家个体户赚了大钱,自己也想赚,但真正去干未必就行。意识到这是一个产生百万富翁的时代,也想捷足先登;朋友到俄罗斯经商,也想参与一下,但最终都只是停留在念头上:那是别人的命运,不是我的。有人从小会唱,一直唱下去,成为歌唱家;有人从小练书法,长大成了书法家。他们在所从事的行业最不值钱的时候,在坐冷板凳的时候,一直不改初衷,才最终获得成功。如果半路去干别的,花很大力气也未必比人家干得好。

联想到自己的社会角色,从几十年的生命轨迹中寻找,顺理成章得出的结论是:在大变动时代,寻求情感冲突与普通人的生命轨迹,并将其记录下来,向世人展示一个个性的自我,独特的处境和心路历程。这似乎才是我该努力去做的事情。我的特长是记录和描写,干别的都只能是另起炉灶,步人家后尘。

老老实实,心无旁骛,干自己的事,几年下来,也许会有所成。(1992年12月)民族性格和自我反省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们的国家正处于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巨大转变之中。我们的民族性格中有许多不适应现代社会的地方,一些传统的价值标准和道德准则正在经受着考验,诸如淡泊、宁静、忍让、谦恭、用心专一、鄙薄工商、超脱避世等传统观念,或面临瓦解,或受到挑战,或悄悄地改变着其内涵。

作为某一方面民族性格的代表,我深深地感到对现代生活的不适应,这种由衷的痛苦驱使我不断地反省自己,挖掘内含的悲剧性格。如果说已经有人从整体上、从不同侧面反省着民族性格和传统文化的话,那么我则是在个体上、较微观的层次上认识民族性格的一分子。

学习艺术、攻读文学的经历使我偏爱大自然,偏爱真善美,偏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蝇营狗苟的追名逐利、对于官场生态、利益角逐、人际关系平衡等“入世”的东西无兴趣、不擅长,因而在人群中也就常常处于被忽视、被排斥的状态。

比比那些相对比较得意的人,他们有这样两个突出的特点:

一、消息灵通。无论是上层人物的秘闻还是周围领导、同事的变化升迁,他们很快得知信息并随机采取或亲或疏或顺或逆的态度。俗话说见风使舵,他能很快知道刮什么风,也能通过各种迹象较准确地判断潮流所向。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是俊杰,而我不是。

二、善拉关系。知道周围什么人对自己有用,把握他们的切身利益和最大愿望,并投其所好。或语重心长地提醒,或拐弯抹角地告诫,或不失时机地提供信息,或以利益的交换成为“知己”。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同领导可以长篇大论,与一般朋友也可以嬉笑怒骂,放荡随和。至少在表面上,他们都活得比较滋润。

此外,与某些年轻人相比,我也感到了代沟的差别。我考虑问题往往从善良的愿望出发,常被年轻人讥笑为:“你太天真啦!”他们考虑问题总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加上消息快、信息多,因而得出的结论现实而深刻。我往往看表面现象,不会把人心想得那么坏。此外,对自身的要求也羞于启齿,不会去争去拼,一两句安慰的话就会令我死心塌地去效劳。

从年轻人的谈话中,可以感到他们对现实生活有诸多的不满、诸多的愤世,但同时,他们又有更多的适应性,并不因愤世嫉俗而拒绝享受。相比之下,我却显得麻木、感觉迟钝,随波逐流。一遇变化,一旦被利益关系纠缠,又显得惊慌失措,或自认为高尚地“超脱”。

年轻人对当今的社会现状有诸多的不满,希望早一点改变或逃离,而我或我以上的中年人,渐渐适应了周围的一切,想在现存秩序中寻求发展,而不是重新开始。我们已经取得了某种既得利益,并不希望眼前的一切都被打碎,尽管我们曾经也有过那种冲动。(1990年12月)人生过半的反思

半夜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不觉,引发了对自我进行剖析的思索,于是披衣伏案,记下所思所想。

以往我曾说过,自己本质上是个农民,身体里流着农民的血液。尽管在城市生活多年,上学、工作乃至来到香港等花花世界,但并没有给我的内心本质带来多少改变。我永远不可能像有些人那样精于算计,善搞关系。对于物质、荣誉、利益的追逐,总是比较被动。习惯于接受,不善于掠取。

今天饭桌上有人说我“老实”,他的语气似在褒奖,但我听了极不舒服。不止一个人曾这样评价我,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一种轻视。但现在仔细想想,我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出生于一个祖辈种田的家庭,这注定了我先天就有着农民的质朴、善良,也同时继承了农民的胆小怕事、逆来顺受,缺少接受挑战的抗争意识。我只知凭自己的本事,苦干劳动,争到自己应得的一份。但我又不是那种没有文化、土生土长的农民。我的父系、母系祖上都有读书人,因而我也多少承袭了一些古代读书人的传统:清高、散淡、内秀、小聪明、讲信义。

不知是由于幼时多病,还是因为少年时有一段孤独的生活,我的天性中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在日落西天、秋风乍起、白雪飘飞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地想流泪。对于欢乐也许麻木,一遇伤感往往细细品味。如果说艺术本质上是悲伤的,那也可以说,我的天性中带有一种艺术素质。

以上说的是先天禀赋,那么我的后天教育呢?“文革”前我所受的是雷锋式教育,“文革”中所受的是宗教式教育。这两种教育本质上没多少区别:一是要人无私忘我,不断批判自我头脑中的那个“私”,让人有一种“原罪”意识,要不断地进行自我改造;二是要人忍受痛苦,忍受苦刑和折磨,苦心志、劳筋骨。提倡清贫朴素,反对奢华浪费。灯红酒绿是资产阶级,贪图安逸没有出息。

中专时痴迷绘画,大学时苦修文学,进入中央新闻单位追求文章的完美。这几段专业学习和就业经历,不断在强化着一种对技能、对艺术创作、对精神境界的孜孜以求。把文章乃至文学艺术看作是至高无上、无与伦比的,是心目中的女神。尽管未创出多大成就,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也自得其乐。这个时候完全超脱于物欲之外,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和满足。

在追求艺术和文学时,还有一种靠本事吃饭,万事不求人,有了本领到哪儿都吃得开的潜意识。记得当年最渴望拥有的是才华,是艺术天分,是描绘画面的色彩感觉,是驾驭文章的天赋能力,渴望靠这些得到人们的赞赏和尊重。

四年大学教育,整天读唐诗宋词,得到了另一项收获,就是进一步强化了中国文人意识:清高、淡泊、高蹈、鄙视物欲,不事权贵,瞧不起商人。

以上基本概括了我的先天禀赋和后天教育。当然,年轻时的我还有一种不安于现状、渴望变革和出人头地,想有更大的作为的思想,但这不构成主流。

记得不知哪本书上说:从一个男孩子追求女孩子的本领,就可以看出他将来在社会上获得利益和成功的本领。因为追求女孩子需要手段,需要放下自尊。而在这一点上,我极差。过往我在女人面前基本上是失败的。不仅对女人,在其他物质的而非精神的东西方面,总体而言我表现得比较被动。往往是“守株待兔”而非主动出击。如果人家送上门,我会半推半就地接受,如果让我去追、去求、去争,则往往消极退缩。

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着中国十多年来的巨大变革,无论是精神生活还是物质生活,都让我常常感到困惑,甚至不知所措。

我这个人是个普通的知识分子。面对变革的洪流,我便有了无所着落的惶惑。当听到某人发了大财,心理不平衡;当听到某人在商海里翻了船,又暗自庆幸。我知道自己不是经商的料,但又时不时想做个发财梦。过去的追求已不再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但我又适应不了新的环境。有人在“坚守”,仍在追求自己的“崇高”;而我自认为我不是在“守”,是扔不掉。毕竟,我已届不惑,人生过了一半,大体定型。我清楚,如果要在商海中挣钱,就必须重新换个人,而我也深知自己已无法脱胎换骨。但同时,种种诱惑又继续让我不安、不平、不适应。担心依照目前的惯性生活下去,早晚会斯文扫地,羞愧难当,甚至难于养家糊口。(1994年10月)管窥深圳

这是一个普通的冬日。外面冷风清冽,天空呈淡青色,阳光投射到对面高层建筑的玻璃上,把一小片耀眼的光斑反射到我的身上。一棵巨大的杨树沉思般立到窗前,它错落的枝条织成一张密密的网,仿佛把我罩在其中。

我坐在窗前的写字桌边,与窗外的大杨树一样沉思着。过去的一周内,我去深圳参加了一个活动,一路上所见所闻,感慨良多。一

那是一个繁华的都市,也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地方,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来形容那里的世界并不为过。在高楼大厦间行走,仿佛置身于钢筋水泥的森林。高楼的玻璃外壳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芒;市区内大小店铺密如蜂房蚁巢;行人车辆像蚂蚁般穿行忙碌。在国贸中心的大厦里,电梯上下游走,人们争相登上这市区最高处的旋转餐厅,吃早茶、谈生意、饱眼福。大厦的每一层都充斥着各种高中低档商品,从儿童玩的电子枪到老人用的助听器,从男士的打火机到女人的香水、首饰、化妆盒,应有尽有。来到大街上,除了卖衣物、皮包、电子产品的店铺外,还有各种小吃部、大餐馆、酒楼餐厅。门口站着招揽生意的漂亮小姐,旁边还有笼里罩的、绳上拴的、池里养的、盆里放的、缸里展的各种活物,想吃什么,现宰现做。日常的鸡鸭鱼虾不用说了,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动物,这里都有。一次,我见到了关在笼里的猴子和狐狸。看多了,以为世人所谓“珍禽异兽”并不珍异。商店里、货摊前永远挤满了人,餐厅内也总是杯觥交错。成千上万的人在享乐、在消费。高级宾馆、高档餐厅、高消费娱乐场所永远不会被冷落,越是高档越是门庭盈客,那是财富、地位、荣耀的象征。假如“挥金如土”不算夸张的话,也许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才真正是名副其实。耀眼的灯光从这一天的夜晚一直亮到下一个夜晚,滚滚的商品大潮就像宾馆门前昼夜不息的喷泉一样,无休无止,充分涌流。消耗是惊人的,浪费是惊人的,上百元一份的名贵菜肴动了几筷子便被倒进垃圾箱。

当然,这个世界肯定也还存在着饥饿、贫穷、绝望和犯罪的另一面,但仅就我所见到表面的一切,可以称得上繁荣,当然,这繁荣只是相对于内地而非西方发达国家。你会以为马克思所憧憬的“物质极大丰富、财富充分涌流”的社会已经实现。

然而,我又常常陷入困惑,思考这里得以繁荣的原因。依我孤陋的认识,我以为:这里的繁荣是建立在全国不够繁荣的基础上的,是靠全国的大市场养育的。

深圳的工业多数是加工业,是“两头在外”、“三来一补”等劳动密集型产业。发达国家和地区的资本家靠自己的品牌、核心技术以及垄断的市场来剥削深圳,赚取高额利润。可以说,深圳合资企业的工人都是外国资本家的廉价劳动力。他们一天十几个小时在工作岗位上拼命劳作,尽管所得报酬远远高于内地工人,但较之外国工人却相去甚远。

深圳景丰电子公司与港商合资生产线路板,开始几年连年亏损。原因在于港商把握着来料和销售两头,像卡住了企业的脖子。港商高进低出,千方百计让企业的利润为零,其实大部分钱是港商从另外的渠道赚走了。这两年,企业找到新的合作伙伴,情况好多了,但仍苦于“两头在外”,鞭长莫及,只能容忍人家剥削。

深圳宝电公司生产的收录机、电风扇等电器,质量都很不错,国内大量技术人员来这里,素质不亚于海外同行。但这类电子产品要自己打进国际市场,困难重重,仍需与港商、台商合作。收录机与台湾“拉索尼克”公司合作,因为人家在国外已经建立了庞大的销售网络,只有靠他们才能扩大出口,这被称为“借船出海”,但“船票”的价钱是不低的。此外,“拉索”公司也想借宝电的“小船”驶进大陆市场的港湾,相互借船,这样就好一些。

宝电生产的电风扇质量不比国际品牌差,然而他打出“诚威”的牌子销售就卖不出去,而打出“飞利浦”、“高士达”商标,由人家来把关、人家来销售,就十分畅销。名牌是人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创业积累的结晶,尽管只是个牌子,却凝聚着大量财富。无论是电子产品还是服装、药品、食品,莫不如此。某种意义上讲,世界市场已经被众多著名公司瓜分完毕。再想挤进这个市场打开自己产品的销路,就很难了。于是,只好容忍人家剥削。

一方面深圳企业被海外企业剥削,另一方面深圳人又在大赚内地人的钱。深圳市场上大多数商品都挂着外国或港台商标,尽管有真有假,但进口货充斥却是实情。在港深公路上,进口集装箱车队昼夜不停,深圳海关总是忙得团团转。这川流不息的车队和海上货轮,是深圳商品大潮充分涌流的巨大源头。有了源头还需要有疏通渠道,这滚滚商品仅靠深圳人消费,只能消费它的九牛一毛,它必须顺流而下,进广东、闯湖南、下上海、进北京、入关东。除此之外,全国各地来的旅游者、公干私务者,采购经营者、公款消费者,他们怀揣大把钞票,像“鬼子进村”、“强盗打劫”一般,把钞票花光,提回大包小包的商品。或给人代买,或自己享用。这些商品价格不菲,但式样新、外观美、牌子硬,较内地商品更具吸引力。沙头角中英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每天数以万计的人通过关系办得入境手续,来此大批采购。这里的黄金项链用小轮子缠,要多长给多长。因为时间有限,所有交易都是速战速决,不讲价格,买东西像抢一样,拿过来就往包里放,一会儿工夫,百元、千元就不见了。在内地购物,上百元的商品不知要怎样掂量,而在这儿,毛病全改了,仿佛东西都不要钱,仿佛个个像大富翁。看吧,出关时,哪个不是大包小包满载而归?据当地人说,在这儿赚钱,容易得像接自来水,一年赚十万简直丢人,百万元还勉强说得过去。

由于深圳的地理位置,更由于深圳独有的好政策,它成了海外商品打入中国内地的中转站。转手一倒,财源滚滚。是内地的巨大市场给深圳提供了繁荣的养料。外国人赚深圳人的钱,深圳人赚全国人的钱,因此,全国只有一个深圳。二

与深圳物质财富涌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文化生活的相对贫乏。夜总会、歌舞厅、录像室也许是不多的几种文化消遣方式。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染上了金钱的色彩,人们生活的目的就是赚钱,赚了钱享乐,钱花光了再赚。追求豪华、追求高档、追求派头,是很多人公开的宣言。人们在金钱的旋涡中挣扎、翻滚,滚累了,就喝酒、泡吧、桑拿,然后再去挣扎、翻滚……

有人说,深圳是个没有文化的城市,有人说,深圳是文化的沙漠。那么,这“文化”指的是什么?难道内地人的文化生活就丰富?谁不是在为生存而忙碌?

我想,这里所指的文化,也许是一种金钱、物质以外的追求:精神的修养、心灵的升华、感情的陶冶、道德的完善,而这些往往是与物质追求相悖的。它要求人读书、思考;要求人淡泊、超脱;要求人孤独、面壁……而深圳是一个忙碌的世界,它要求人睁大眼睛、捕捉机会,随时准备扑向任何一个赚钱的目标。它离功利的世界太近,离作为动物的人的种种欲望:口腹之欲、男女之欲、贪欲、表现欲……太近。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游泳,就要浮在水面上,而不能沉在水底。因此,我以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样的环境很难产生伟大的精神文化,无论是诗、文学还是艺术,甚至宗教。文化的背景应当是浑雄、厚重、辽阔的,犹如大自然,小桥流水、大漠孤烟、山川河海,而非钢筋水泥、高楼大厦,更非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市场、讨价还价、争风吃醋。

此时,我忽然悟出了宗教的含义,宗教的教义正好是与商品经济相悖的:一个要出世,一个要入世;一个教人超脱忘我,一个教人斤斤计较;一个教人崇尚自然,一个教人崇尚金钱。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对于受难者、穷困者、弱小者,宗教就是最好的慰藉。

记得自己年轻时曾有相当一段时间在挫折痛苦中度过,渐渐产生了对宗教的皈依感:学会了忍让、宽容;学会了用心专一,心无旁骛,“任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变得冷静、超然,把许多事情看得很淡;瞧不起追名逐利争风吃醋,于是逃避竞争,寻求心灵宁静和自我解脱;赞美急流勇退,崇尚视富贵如粪土,敬佩“面对孤灯伴寂寥”的修行功夫;有意寻求痛苦的折磨,以为借此会变得崇高……所有这些与宗教相关联的情感和思想渐渐沉淀,形成当时的道德观念和价值判断,以为在精神上达到了某种境界。以后,这“境界”愈是在利益角逐的情场、官场、生意场中,愈反衬出孤独、高傲和凄凉。

近些年来,由于不屑追逐,由于被冷落、被轻视、被欺骗,往往又产生了耿耿于怀的困惑,对以往所谓精神境界的正确性和永恒性表示怀疑,不知在“利”与“义”这两者之间,应该向哪一方倾斜。三

这次去深圳的第三个感受是,新闻界一些不好的现象时有发生。从事新闻工作八年,类似的走穴活动大约参加了三次,这第三次使我对新闻“走穴”的印象坏透了。打个比方,好比一群强盗,打着一个冠冕堂皇的旗号,到处吃喝,还要让企业掏钱、送东西。装模作样请人家介绍情况,记上几笔,其实心里早就清楚那些东西根本发表不了,如果能发也是关系稿。更可恶的是那些从中牵线搭桥的新闻掮客,以帮助联系“新闻发布会”或“首都记者团”的名义向企业要钱。一伙人白吃白喝白参观之后,一拍屁股走人了,到头来企业啥也见不到,当了冤大头。

此外,有个“时装模特大赛”,企业主办费赞助费花了200余万,可组委会的几个人原来是一群光拿钱不干事的混混,组织工作做得乱七八糟,谁都对这次活动不负责,却都想趁机捞一把。有个姓陈的,原是歌舞团吹黑管的,前几年跑到香港,仗着国内的老关系,两头吃,大赚其钱;有个姓胡的,自称部队领导,搞军事情报,兼做反间谍工作,父亲是某部副部长,说话口气大得能一口吞下大象。“我有多重身份,如果把特殊身份拿出来,到哪儿都得放行”,吹得天花乱坠。还有个利女士,金鱼眼睛又描又画,像个妖精,然而活动能力超强,今天领你去国贸大厦顶层吃早茶、观市景,明天联系去卡拉OK跳舞唱歌,半夜喝了酒回家,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又来了,不知哪来那么多精力。我们这些“记者团”的人,就像一群木偶被人家牵着走,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被人家领着进行现代都市消费启蒙。

仅仅几天,见识了各色人等,发觉深圳这个地方真乃全国“各路英豪”汇聚纠缠之地。骗子多得很,可有关系、有本事、手眼通天的也大有人在,要想混得好,须八面玲珑、四处出击、巧舌如簧、左右逢源。这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谦恭礼让,只有利益关系。混得好就混,混不好就滚蛋,“深圳不相信眼泪”。

这是一座大熔炉,各色人等经过这熔炉的冶炼,才算在商品经济的初级班毕业出师。

在深圳,遵循商品经济的游戏规则,那些受传统教育较多的年长者往往不适应,常常抱怨人心不古,而年轻人就较能理解,较能适应。深圳商店里商品标价是没准的,按标价拦腰砍一刀,商家仍大有赚头。在深圳买东西要会砍价,不会砍价就会吃大亏,恰恰是那些年纪稍大些的老实人不会砍价,让人家轻易地就给涮了。而小年轻就可以拉下脸,分毫不让连蒙带唬,哪种人更适合在商品经济中生存呢?

所以,深圳那地方有人爱,有人恨,有人一头扎进其怀抱,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在那里生存没有安全感,但处处存在机会。所以有人说,那是年轻人的世界,是冒险家的乐园。对于老年人、传统型的人,懒散的人,说得夸张些:犹如进了刑场。

有时我想,中国改革开放引入商品经济,也无形中带来了商品经济的价值规律和道德准则。这些以利益为原则,以金钱为尺度的行为规范,对传统社会的道德规范是一个强大的冲击。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在欧洲各国普遍推开,新兴资产阶级以其精明强悍登上经济和政治舞台,而那些没落贵族尽管抱着尊严、风度、自认高尚的道德,无可奈何花落去,这种旧道德的丧失令很多贵族青年文人困惑不解,于是用文学形式对资本主义的弊端进行批判,形成了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现代中国是否也在经历着由传统道德观向现代道德观的转变呢?

这又回到了那个古老的命题:在“义”与“利”之间,是“重利轻义”,还是“舍利取义”?

理智告诉人们:“利”往往是社会前进的动力,它像一柄冷光森森的长剑,带着邪恶、丑陋与血污,但披荆斩棘所向披靡;而“义”尽管崇高伟大,寄托善良美好的愿望,产生文化、艺术与宗教,但它却像一层温情脉脉的纱,一片虚无缥缈的雾,遮挡了历史前进的轨迹。(1990年12月)关于善恶报应

古今中外,恶人当道、好人遭殃的事,多得充斥于整部历史,挤得那些善恶报应、因果相依的故事只占很小一个角落。对当道的恶人,尽管人们心存鄙夷,但仍有不少人要表面上赔笑脸,献殷勤,甚至表忠心。

大多数人只承认现实、承认结果、承认权力、承认金钱。那些道德、善良、同情、无私之类的字眼儿,只对某些人的心灵和多数人的嘴巴有用。在现实利益的角逐中,在生存的竞争中,只能靠实力说话,而且强权总是会占上风。有时觉得,那些针对弱者的所谓赞美之词,其实是一种虚伪,不仅无益,反而有害。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法,这与其说是规律,不如说是例外,是那些软弱无力的人们的美好愿望或自我安慰,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源于同一心理基础。假如现实不去“报应”,善良的人们便会进一步麻痹自己:“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假如仍然无效,便只好寄托于宗教,寄托于来世,祈祷好人都升天堂,恶人都入地狱……(1993年4月)关于命运

命运这东西真令人琢磨不透。她像一个美丽的姑娘,有时对你表面亲热,有时又拒人千里之外;你想追求她时,她突然跑掉了;你心灰意懒时,她又纵容你、诱惑你,让你心旌摇荡;有时,她突然跳到你眼前,投入你的怀抱;有时,她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之后,又让你备尝失恋的苦果。

如果说人生有什么最难把握的东西,那就是机遇和命运。你不知道怎样行动才对,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就算有了结果,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认为得到了什么,其实失去的更多;明明失去了,但无形中又得到了别的什么。总之,说不清,道不明。很多人既不愿意盲目瞎撞,又不知如何行动,往往在蹉跎之中,一辈子就耽误过去了。

我的一个堂姐因车祸去世了,留下一个男孩。丈夫与她感情甚笃,尽管日子过得紧巴巴,但一家三口很愉快。妻子故去给丈夫带来的伤痛自不待言。然而时隔不久,有人上门提亲。那女人也是一个丧偶者,同病相怜,一拍即合。她丈夫在国外开车,因车祸身亡,单位给她的抚恤、赔偿金十多万元。这个女人的文化层次、工作性质都强于堂姐,而且还有宽裕的住房。对于我这个姐夫来说,丧妻固然痛苦,但得到的却加倍丰厚;命薄的先去了,留下的往往因祸得福。

以往数十年中,中国人活得很拘谨。国家的大环境把每个人管得死死的,个人选择的余地很小。如今不同了,世界变化很快,各种各样的机遇跳到人们面前,供人们去选择、去把握。许多新观念、新思想对原有的价值观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对于机遇,年轻人比较容易接受,他们可以轻易地改变过去追求的目标,去追求新的目标,他们未来的天地很广阔。对于中年人、老年人,再改变就不那么容易了。

由于以往所受的教育,本人过多地接受了比较保守的人生哲学,信奉知足常乐、顺应自然、鄙薄物欲、淡然处之,同时讲究执着追求、用心专一、有所不为。以为人的一生只能干一件事情,于是死守着过去曾经追求的东西,把种种新的机遇,统统视为诱惑,或不屑一顾,或背过脸去,装作看不见。我追求得并不狠,不像某些人那样玩命;我比较散淡。另一方面,我又很执着,不愿轻易放弃,总是一点一点地接近目标。

如今,外面的诱惑越来越大,新的机遇越来越多,常常搅得我心神不宁。于是,我找出种种理由来自我安慰,说服自己入定,就像佛教徒一样眼观鼻,鼻观心。然而,常常是一遇新的刺激又把持不定。于是我这样想:其实人生有许多种哲学,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积极,一类消极,关键看本人的处境和心境。如果觉得自己有力量,有能力,不安于目前的境况,可以选择积极进取的人生哲学;如果自己觉得软弱,受过不少挫折,便自然用“知足常乐”、顺天应时、执着专一来安慰自己。执着是对的,固执就不好;灵活好,变化无常就不好。怎样掌握分寸?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从来没有永恒的一成不变的真理。也许我上次改变是错的,这次改变就不一定错,关键看结果。

在这个多变的时代,常常令我的思想发生各种变化,渐渐觉得过去执着追求的一些东西,是不是那么回事,值不值得。自以为精神高尚,也许并不如此。

前不久,一个大学同学向我诉说了他的苦恼:他看到不少人发了大财,腰缠万贯,觉得自己十多年孜孜追求伏案写作得到了什么?不值。人生这辈子不就是让自己活得舒服些吗?想想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为了职称,为了房子,争呀,奔呀,到头来,不知赔了多少笑脸,多少精力,领导高兴,才赏你那么一点儿;再看那些私营业主、小老板,想咋干就咋干,谁也管不着,手头有几十万存款,就不再受那窝囊气了。

他的话确有道理。现在正是好时候,改革的潮流使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几年前我到大连采访,一个养鸡个体户的经历令很我感慨。钱有了,贡献大了,各种名誉也跟着来了,记者、官员轮番上门。过去他的领导,一个区团委书记,也辞掉公职跑到他手下,给他做部门经理去了。过去的一条小虫,如今成龙。(1993年6月)贫困的哲学和哲学的贫困

依本人目前的收入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公职人员而言,也就这些,跟发财比相去甚远。今日听说单位里一人拉来赞助款25万元,仅提成一项就抵本人几年的收入。所以要想赚钱,就得像这位哥们,利用工作机会,结识名流,特别是企业家,只要马屁拍得好,喇叭吹得响,到时自然会分得一杯羹,或赏得一块肉骨头。

时下社会上纷纷扬扬的下海经商热,烧得人们晕晕乎乎。朋友相聚,三句话便扯到赚钱上。东一笔买卖,西一桩生意,钢材、汽车、化肥、水泥,从大宗生产资料到小型家用商品,在曾经的一群笔杆子、书呆子口中滚来滚去,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其实多数是空头支票,最终的结果就像肥皂泡——吹大到一定程度,自然破灭,踪迹全无。

然而,人们仍乐此不疲,似乎十桩里面总有一桩能成,成一桩就是一笔大买卖,顶好些年工资。细想想,在神聊中沟通了信息,开阔了视野,还激发了想象,促进了消化,总不是件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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