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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12: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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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理查德·J.埃文斯(Richard J. Evans)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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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国译丛039 第三帝国三部曲:当权的第三帝国(下册)

理想国译丛039 第三帝国三部曲:当权的第三帝国(下册)试读:

地图目录

12.限制继承的德国农场13.德国犹太人向海外的移民(1933—1938年)14.德国犹太人向欧洲其他国家的移民(1938—1938年)15.1938年11月9—10日被摧毁的犹太教堂16.纳粹德国的犹太人口普查(1939年)17.中东欧的德意志民族分布(1937年)18.萨尔兰公投和莱茵兰的再军事化(1935—1936年)19.1938年德国吞并奥地利20.捷克斯洛伐克的族群分布(1920—1937年)21.捷克斯洛伐克被瓜分(1938—1939年)22.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的吞并行动

第五章 建立人民共同体

第一节 血与土

在弗里德里希·雷克—马列策文看来,第三帝国代表着暴民当权推翻社会权威。雷克在巴伐利亚上城区拥有一座旧式乡村别墅和11公顷土地,过着贵族式的生活,但是实际上他是北德人。1929年雷克曾在一份慕尼黑报纸上讲过,他认祖归宗以及效忠的对象不是巴伐利亚,而是普鲁士古代贵族传统。雷克非常保守,为人势利,深深怀念容克贵族还没有被俾斯麦强行拽上现代化轨道的日子,因此对纳粹德国恨之入骨。隐居在相对安全的乡间时,他把对新政权的厌恶一股脑儿地倾泻在日记里。“我就是一群邪恶人猿的囚犯。”他写道。他表示,希特勒是个“人渣”,自己当初就应该一枪崩了他——1932年,雷克在慕尼黑的意大利餐厅见过希特勒,那段时间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防止暴民骚扰,他随身带着一把左轮手枪。他听过希特勒的演讲,并强烈感觉元首“蠢到家了”。他就“像个电车司机”一样;他的脸上“抖动着一堆肥肉”;那些肥肉挂在脸上,松松垮垮,不成形状,像火山渣,像凝胶,充满病态。可是人们竟然崇拜这个“肮脏的……怪物”,这个“沉醉于权力的精神病人”。雷克不能忍受“人们像白痴一样用低沉的声音吼着‘万岁’……女人歇斯底里,青少年陷入疯狂,整个民族的精神状态都出了问题,一起像疯子一样咆哮”。“唉,真的,”1937年他写道,“人不能再继续堕落下去了。这群暴民居然跟我同属一个民族,他们不仅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堕落,甚至还总[1]是要求同胞像他们那样咆哮,跟他们一样堕落。”

在雷克看来,纳粹领导人只是一群“肮脏的小资产阶级,在他们[2]国王被逐之后坐上了王座。”1938年9月他针对整个德国愤怒地评论道:

普通的男人从吃饭到和染过头发的金发女人睡觉都跟机器人一样,然后生出小孩让整个民族像白蚁堆一样以机器人式的生活延续下去。他口中念念有词,逐字逐句地重复着伟大神灵的咒语,不是检举别人,就是被别人检举,不是等死,就是等着被弄死,一生都在无聊中度过……不过即使这样,即使世界由这帮尼安德特人统治,也并非不可忍受。不可忍受的是,这群尼安德特人还要求剩下的少数健全人也变成穴居的畜生,而且威胁道,如果他们拒不服从,就将他们肉体[3]灭绝。

聪明的雷克把每晚记下的日记都藏在自己领地的丛林和田地深[4]处,还不断改变埋藏日记的地点,以免被盖世太保发现。

年轻一代贵族的状况让雷克特别担忧。他在1939年初去过柏林的一家十分火爆的夜店,他看见酒吧里到处都是“带有乡村贵族血统的年轻人,都穿着党卫队制服”:

他们玩得很开心。他们把冰镇香槟用的冰块丢进女伴的低胸装里,然后在欢呼声中把手深深伸进衣服里取出冰块。他们……相互之间高声交谈,那声音肯定在火星上都听得到。他们说起话来和一战以及自由军团(Free Corps)时期的皮条客差不多——过去二十年间我们的语言就变成了这副德行……看着这些人就像看着一道深渊,一道把我们和往日生活隔开的深渊……首先是他们空洞得可怕的脸,然后你会观察到他们的眼睛闪烁不定,会突然放出亮光。这和年轻没什么关系。[5]这就是这一代人的典型表情,一种从外到内的、歇斯底里的野蛮。

这些人——他预言道——“如果元首将达·芬奇的绘画斥为堕落艺术,他们也会将其付之一炬。”他们“还会干些更混蛋的事情。而最混蛋的是,他们甚至完全不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处于深度堕落状态”。他怒斥道,带有古代光荣血统的贵族,现在却从一个令他们走向堕落的政权那里接受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头衔和荣誉,这简直辱没了他们的英名。“这个民族疯了,他们会为自己的疯狂付出惨重代价的。”传统的道德和社会秩序完全颠倒了,雷克认为希特勒应该对此负首要责任。“我每时每刻都在恨你,”他在1939年8月的私人日记里面对纳粹领袖写道,“我恨你,为杀死你我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可[6]以和你一起走向末日,一起下地狱。”

雷克因为目睹大众纳粹化而产生的强烈鄙夷在当时并不常见。他那些敏锐的观察也许是因为他自身的极度边缘化。在1929年慕尼黑报纸上的那篇文章中他声称自己有贵族血统,还提供过一个详细的家谱,里面有自己的家族起源于波罗的海贵族的各种细节,但这些都是假的。实际上,他只是个叫弗里茨·雷克(Fritz Reck)的普通人。他的祖父是个旅馆老板,而虽然他的父亲积累了大量财富,并在1900年想办法当选为普鲁士议会议员,但该席位是在为平民所设的下院,并非为贵族所设的上院。雷克是一个能力不错的医师,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创作小说、戏剧、新闻、电影剧本等。他为自己编织了一段美好的过去,他说自己参加过好几场战争,甚至在英国的殖民军队服役过。不过这些都是编的。雷克说自己是贵族,这在他的圈子里并没有激起多少人的怀疑和敌意,因为他在公共场合出了名的傲慢,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在私人和社会生活中,雷克都保持着普鲁士容克的做派。他对自己的贵族品格与有爵位、有文化的社会精英应[7]有的美德心怀信仰,这似乎是绝对发自真心的。不管他日记里有多[8]少细节是编的,他对希特勒和纳粹分子的恨是毫无疑问的。

雷克的保守立场比多数真正的普鲁士旧式贵族极端很多。他自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年轻一代的贵族对这种保守立场并不买账。德国贵族在魏玛共和国时期出现了很深的代沟。老一代贵族失去了俾斯麦帝国治下的各种财政和社会特权,因此特别怀念过去的好日子。他们对纳粹分子虚假的平等主义说辞满腹狐疑心怀警惕。年轻一代则非常瞧不起上一代王朝,因为1918年它未经一战就轻易投降。30年代初期,年轻一代在纳粹党那里看到了创造新式领导精英的希望。他们不把贵族看成建立在共同荣誉感之上的身份群体,而是一个种族,是几个世纪生殖繁育的结果。在20年代初,拥有1.7万名成员的德国贵族联盟(Deutsche Adelsgenossenschaft)便持有这种看法。该联盟把大约占总人数1.5%的犹太贵族驱逐了出去。但并不是所有贵族都接受他们的观点。比如,主要遍布于德国南部的天主教贵族对所谓种族化过程漠不关心。当教会受到第三帝国压迫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站在教会一边。相对来说,巴伐利亚地区的年轻贵族很少像北部的新教贵族一样加入党卫队,尽管在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反对魏玛共和国。他们觉得待在其他右翼组织(比如钢盔)更舒服。德国各个地区老一辈的贵族多是保皇派,所以公开表示要致力于复辟德国皇室自然是加入贵族联盟的前提条件,后来这一要求在第三帝国时期被废除。纳粹意识形态中的许多元素都对贵族有吸引力,比如敌视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强调领袖原则,以及攻击资产阶级文化。对年轻一代的贵族来说,德国军力的扩张为他们提供了就业机会,他们可以像以前的贵族那样去当军官。纳粹党提出会优先考虑占领东欧作为德国新的生存空间,这也吸引了很多波美拉尼亚和普鲁士贵族,他们认为那是重温祖先光荣岁月的机会,他们的祖先曾经在东欧殖民。纳粹集团头脑清楚,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保守派的选票。在30年代初期的选战中,他们经常拉贵族子弟站台。霍亨索伦家族的年轻一辈率先支持纳粹集团:普鲁士的奥古斯特·威廉(August Wilhelm)皇子在1933年之前就已经是冲锋队的军官,皇太子弗里德里希·威廉则在1932年的总统选举中呼吁[9]民众投票给希特勒而不是兴登堡。

尽管褐衫军和相当一部分“老兵”还在继续攻击德国贵族的衰微和堕落,希特勒自己却已经认识到,贵族中的年轻一代不仅要组成急速扩增的德国军官群体,还要为外事部门充当门面,使其维持传统的尊贵地位,因此他们是不可取代的。希特勒甚至允许德国贵族联盟继续存在下去,并在纳粹的领导下予以适当整合。然而,当希特勒觉得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使用怀柔手段对付贵族时,便立刻明确表示不会考虑让德皇复辟。1934年初,一帮褐衫军闯入了贵族群体在柏林为前任德皇举行的生日庆典,大量保皇党组织被封禁。兴登堡一去世,希特勒担任国家元首,老一辈德国贵族间存留的那点复辟希望就彻底落空了。不过,虽然希特勒对贵族日益冷淡,党卫队领导人海因里希·希姆莱却和他们打得火热起来。曾经属于自由军团、在魏玛共和国初期恶行累累的党卫队老一辈人慢慢开始拿养老金退休,他们逐渐被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取代。尽管纳粹民粹主义分子曾经指责德国贵族已经衰微堕落,但希姆莱坚信他对这些贵族更为了解。他认为几个世纪以来的有序繁衍一定可以使贵族的种族质量稳定提升。不久,他把这一信息传达给德国贵族中的有心人。爵位世袭的梅克伦堡大公和黑森的威廉亲王在1933年1月30日之前就已经加入了党卫队,很多年轻贵族也开始步其后尘,竞相加入党卫队,其中很多是普鲁士军事贵族子弟,包括范德戈尔茨(von der Goltz)男爵、冯·波德别尔斯基(von [10]Podbielski)男爵等人。

到了1938年,党卫队高级官员中已经有近1/5拥有贵族头衔,在级别低一些的人中也有差不多1/10。为和贵族群体保持良好关系,希姆莱成功劝服了德国所有地位尊崇的骑术协会成员,请这批保留了上流社会体育精神和势利社交手腕的人加入了党卫队,不计较他们的政治观点,这让某些上一代党卫队老兵非常不满。自此,党卫队的骑士经常性地获得德国马术比赛冠军,一些私人运营的马术俱乐部因而得以保存。但是,一些曾经在魏玛时期出来打拼过的贵族对纳粹事业更有热情,也更加忠心。埃里克·冯·德姆·巴赫—策莱维斯基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他在15岁时曾经为战争做过志愿服务,后来加入了自由军团。1924年,巴赫—策莱维斯基因为在军队里劝说别人信仰纳粹主义而丢掉了职务。之后他开过出租车公司,经营过农场。1930年,巴赫—策莱维斯基加入了纳粹党和党卫队;到1933年末,他已经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其他有过类似经历的青年贵族还有鲁道夫·冯·阿尔文斯莱本(Ludolf von Alvensleben)。他曾经在自由军团服务,一战结束后丢掉了自己的波兰领地,大通胀时期又失去了因为丢掉领地而获得的补偿金。他开过一家汽车公司,最终失败破产。还有卡尔·冯·埃贝斯泰因(Karl von Eberstein)男爵,他曾经在20年代初找了个旅游中介的工作养家糊口。雷克—马列策文在柏林夜店的观察十分精准:很多年轻的容克贵族都加入了希姆莱的帝国党卫队新精英群体。而其他人——特别是那些当军官的和加入外事部门的人——尽管最开始欢欣鼓舞,但随着时间流逝也逐渐痛苦地放弃了对纳粹政权的幻

[11]想。Ⅱ

德国贵族一直以来都是靠土地谋生。尽管多年以来一些贵族在军官群体、文官系统以及工业界扮演着重要角色,在有的领域更是举足轻重,在20—30年代土地仍然是他们的经济收入、社会权力和政治影响力的主要来源。德国总统保罗·冯·兴登堡特别容易受普鲁士土地贵族的影响。他在东普鲁士诺伊德克有领地,和土地贵族关系密切。后来政府向地主——其中包括兴登堡自己——做了特别让步,为东部乡村的农场主提供了援助,这件事情在当时激起了许多议论声。不过在纳粹分子看来,德国乡村社会的基石不是大地主,而是小农户。1920年纳粹党纲第17条表示要进行一次“符合国家需求的土地改革”,并使“如果有利于公众,土地可无偿没收”入法。第16条表示要废除连锁百货公司。表面上看这只是在针对大地主,但纳粹主义的一些批评者认为纳粹党也在威胁要没收小型农场。所以在1929年4月13日,希特勒特地就此做出一番“澄清”。尽管第17条中提出的要求不可变更且不可讨论,但希特勒说,这一条仅仅是针对控制土地的犹太投机商人,他们不是为了公共利益,而是为自己谋利。普通农民不[12]用担心,纳粹党将致力于保护私有财产的神圣性。

希特勒的声明使德国北部的农民安下心来。当时的农业甚至在大萧条之前就已经深陷经济危机,农民对此深感绝望,所以从1930年开始他们之中很多人一直都投纳粹党的票。但土地贵族对纳粹党态度冷淡,他们的票一般流向国家人民党人。从表面上看,纳粹党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不过,1933年1月30上台的联合政府可以很好地代表他们的利益。国家人民党领导人阿尔弗雷德·胡根贝格既是经济部长又是农业部长。在这种情况下,他有能力快速采取措施,援助自己的支持者,更宽泛地说则是全部德国农民,帮助他们脱离已经历时很久的经济困难。胡根贝格的措施包括禁止债权人在1933年10月31日前没收欠债农场,提高关键农产品的进口关税,6月1日他又采取措施减免了农民的部分债务。为保护奶农,胡根贝格下令人造黄油减产40%,且黄油中必须掺奶油,导致食用油价格(包括黄油和人造黄油)短时间内上升了50%,激起了广泛批评。这是胡根贝格政治生涯中的又一败笔。他干预农业的措施到了6月下旬已经让主要的农业利益集团不堪忍受,甚至连国家人民党内部都出现了反对声音。6月底[13]胡根贝格辞掉了一切职务,彻底从政坛消失。

取代他的是里夏德·瓦尔特·达雷,他是纳粹党的农业专家,是纳粹口号“血与土”的发明者。在达雷看来,当前最重要的不是从经济上提振农业,而是打造农民形象,使之成为德国种族生命力之源。他在1928年出版了专著《农民作为北欧种族的生命之源》(Das Bauerntum als Lebensquell der nordischen Rasse),1929年又出版了《来自鲜血与土地的新贵族》(Neuadel aus Blut und Boden)。在这两本书中,达雷论证日耳曼种族的核心特征早已灌注在中世纪早期农民群体中,这些特征并没有被土地贵族抑制,相反它们部分构成了一个种族共同体。贵族领地的存在只是纯粹功能性的,并不显示其主人在[14]智力或特征上有任何优越性。这些观念对海因里希·希姆莱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后来他请达雷来担任自己的种族和殖民办公室主任。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希姆莱要创建一个全新种族共同体的想法和达雷的计划有很多相似之处。希特勒非常欣赏达雷的观念,1930年他邀请达雷入党,并让其掌管一个新部门,致力于发展农业和解决农民问题。到了1933年,达雷已经建立了一台巨型宣传机器,向农民宣布他们会在第三帝国中扮演重要角色。他还成功将许多纳粹党员安插进农业利益集团如帝国土地联盟,这样在新政权成立之初他便可以相对[15]容易地把它们组织起来。

在胡根贝格辞职的时候,达雷已经有效控制了已经纳粹化的国家农民组织。就任农业部长巩固了他作为900万农民和农业劳动力领导[16]人的地位,这些人再加上他们的家属一共占德国总人口的30%。上任刚几个月达雷就开始实施新举措,以实现自己的野心。和帝国粮食总会不同,达雷的新举措意在建立一套新继承法,借此维护农民阶层,并将其打造成社会新秩序的基础。在德国的一些地方,特别是西北部,传统风俗和法律都认定遗产可以分割继承,意思就是,当一个农民去世后,他的财产将在儿子中平均分配,这导致农场土地的分散化,被继承的农场太小很难存活,底层农民则会因此失去地产。达雷的理想是在德国盖满农场,每一个农场都大到能够自给自足。他认为,农场不能像以前那样在继承人之间平均继承,或者像德国多数地区那样分给最年长的。农场只能由最有能力的继承人继承。将农场以这种方式保留于家庭之中的同时,还可以使它远离市场。按照达雷的设想,假以时日新继承法会产生效果,自然选择会使农民阶层变得更强,最后能够为整个国家提供新的领导层。1933年9月28日,为完成这一宏伟目标,达雷的《帝国农场继承法》(Reich Entailed Farm Law)得以通过。新法声称要恢复限定继承的德国传统,强调继承权不可分割。从此以后,面积为7.5—125公顷的农场都要遵守新法。这些农场不能买卖,不能拆开之后卖掉或租掉,也不能用以抵债,更不能拿去做贷款担保。新法对自由土地市场进行了严苛限制。可是,新法的要求并不现实。这些要求多数出自达雷的幻想:顽强的农民在土地上自给自足。可是在德国,好几个世纪以来遗产都是分开继承,已经有好几千个面积不足7.5公顷的小农场。同时,很多地主经过多年财富积累,拥有的土地已经远超125公顷。只有70万个农场受到新法影响,仅占农场总数的22%,德国森林和农业用地的37%。在受影响的农场中,大约85%的面积都不大,在20—50公顷之间。在一些地区——特别是梅克伦堡、地主土地集中的易北河东部平原,以及土地高度分散的西南地区——新法适用的土地寥寥,基本没有效力。只有在德国中[17]部地区,新法的潜在影响力较大。

达雷也为那些失去继承权的人想好了出路,那就是去东欧开辟新农场。达雷唤醒了广为德国保守派尊崇的传统,那就是“殖民”东欧。但这里面有一个关键不同:应该用于殖民和新建一个由自给自足的小型农场构成的社会的那片区域,如今已经被大中型容克地主占据了。1934年5月11日,达雷直接发声,斥责这些领地的主人,说他们破坏了易北河以东几个世纪以来的农民传统,把小型农场主逼得破产,使其变成了没有土地的劳动力。达雷声称,是时候把容克地主窃取的土地还给农民了。当然,达雷无法采取任何强制措施实现自己的计划,因为纳粹党早就放弃了声称要没收地主土地分给农民的党纲第17条。他能做的,也就是敦促政府不要采取任何措施去帮助陷入经济困境的地主。希特勒基本赞成这一想法。他在1933年4月27日宣布,破[18]产的大型庄园应该被无地的农民“殖民”。

达雷的雄心壮志只实现了一部分。他采取的措施让他在不少团体中非常不受欢迎,包括很多农民。此外,尽管希特勒愿意把破产庄园的土地分给农民,但他仍然把占领东欧和开辟生存空间当作解决德国农业问题的主要手段。在他看来,农民要在德国占领波兰、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之后才能去“殖民”。尽管希特勒把平等主义挂在嘴上,但他不愿意摧毁普鲁士土地贵族的经济基础。很多经济专家意识到,自19世纪后期以来,容克庄园的农业生产和管理已经成功实现现代化和合理化,生产粮食的效率远比小型农场高。不能为了未来的种族乌托邦而牺牲当下稳定的粮食供应。所以实际上,纳粹时期易北河东部新建的小型农场数量并不比魏玛共和国最后几年多。很多没有继承权的农家子弟都没有找到新土地。另外,德国南部山区的天主教农民并不情愿迁徙到波美拉尼亚和东普鲁士海岸,那里远离他们的家乡,周围都是些操奇怪方言的陌生新教徒,就连风景也平淡无奇、毫无特[19]点。

根据达雷前任阿尔弗雷德·胡根贝格的债务清偿计划,政府支付了6.5马克,帮助农民和庄园主渡过难关。这笔钱比魏玛共和国在1926—1933年间支付的4.54马克要多。受《第二犹太人法》(Second Jewish Law)保护的负债农民突然没了债务压力。但是,这些小农场主想要拿土地去做信用抵押,却被频频拒绝。一些人仗着法律赋予自己的新地位,拒绝偿还债务,这使供应商更加坚定地要求一切交易须用现金支付。新法也使农民投资昂贵农机、购买自己农场附近的小块土地变得更加困难。“我们现在连钱都筹不了,没人愿意给我们,”一个农民说,“就算继承了一片30年都不用还贷的农场,又[20]有什么用?”一些儿女突然间就因为新法失去了继承权,心怀苦楚与怨恨,他们中的很多人终生作为助手在家庭农场劳动,希望最后能够继承父亲的一些土地,但新法让他们的愿望落了空。在奉行长子继承的地区,农民会将农场拿去抵押,为子女筹集嫁妆或现金,通过遗嘱把它分给没有继承权的后代,而现在这些农民即便对子女所处的困境心怀同情也不能恪守以前的传统风俗了。根据某个公证人的说法,1934年春,经他公证的20项婚约被取消,因为新法使新人的父亲无[21]法再筹钱办嫁妆了。此外,没有继承权的子女即便有钱也买不到自己的农场,因为新法直接将70万个农场挡在了市场外,使得不被限定继承的农场价格飙升。于是讽刺的一幕出现了,新法使没有继承权的农民儿女别无选择,他们只能离开土地,迁到城市里。这可不是达雷想看到的。限制如此纷繁复杂,令很多继承了土地的农民觉得家[22]里的地产根本不是自己的,自己更像是土地的受托人和管理者。地图12 限制继承的德国农场

废除自然继承的风俗,让农民家庭的内部关系变得异常紧张。农民认为新法是“兄弟姐妹仇恨和争斗的源头”,导致了农村开始出现“一孩家庭”——又一个完全背离达雷期望的结果。1934年末,巴伐利亚地区的一个农民被判入狱三个月。这位农民是当地党龄最大的纳粹党员,入狱原因是在公开场合指责希特勒,说希特勒不是农民,自己也没有孩子,否则不会通过像新《继承法》那样的法律。在法庭上他再次表露了类似情绪,但去掉了最初版本里的污言秽语。有的农民[23]甚至还想通过打官司推翻把自己划作新法适用对象的决定。到了1934年夏天,每个地方的农民都在反对纳粹农业政策。据说巴伐利亚的赶集日充斥着仇视纳粹的浓郁气氛,连当地宪兵队都不敢干涉。一些知名的纳粹分子在路上会有意避开农民,害怕被农民用尖锐问题质问。甚至连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地区——一个在1930—1933年间绝大多数乡村人口都投票给纳粹党的地区——的农民在1934年7月也非常郁闷,因为他们的猪卖不出好价钱。另外,一个社民党特工这时也从德国西北部发来报告:

此前,奥尔登堡和东弗里西亚(East Friesia)的大中型地主对纳粹分子很有好感。但现在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排斥纳粹分子,选择回归旧的保守派传统。这一变化尤其来自东弗里西亚养牛的农民和拓荒的富农,是新《继承法》致使他们的立场发生了变化。同时,中型[24]农民和用地者对奶制品和蛋制品的管制也深表不满。

现在的问题是农民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把奶制品和蛋制品出售给消费者,在新体制下买卖必须通过帝国粮食总会进行。以前每升16芬尼的牛奶现在只能卖10芬尼,因为现在最高收购价被定为20芬尼,而批发商还要抽10芬尼。可以想见,奶和蛋的黑市交易开始兴[25]起。政府大怒,动用警力查缴违禁鸡蛋,抓捕涉案人员。

老一辈农民依然记得达雷在1933年做出的宏伟承诺,不断肆无忌惮地公开抱怨(这一点和其他社会阶层不同)。而纳粹当局认为农民群体不可缺少,不能采取强硬手段。纳粹意识形态宣讲人在农民会议上不断遭到激烈质问。1937年有一次在西里西亚(Silesia),宣讲人被惹毛了,告诉听众盖世太保很快就会来教他们怎么做国家社会主义者,但多数听众完全置之不理,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农民抱怨的不只有农产品价格太低,劳动力从土地上流失,农机、化肥等价格过高,还有帝国粮食总会官员收入太高,认为那些人除了指手画脚之外什么都没干。许多农民和其他德国人一样,越来越憎恨党及其附[26]属组织无休止地索取捐款。限定继承的农民认为自己已经牢牢掌握了农场,因此反对声音特别大,有时候发言显得十分大胆。一个年轻的纳粹分子曾经问,巴伐利亚某个村子的村民一直在诅咒纳粹党,他们能够成为纳粹政权的真正支持者吗?当地的一个农民回答,“当然不,我们不是希特勒主义者,那种人只有柏林才有。”而当这位年轻人说要启蒙他们,让他们恢复理性时,该农民的回答赢得了一片掌声:“我们才不需要什么启蒙,你个小屁孩!你这种年纪的人就应该待在学校。”农民认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在开放市场中自由买卖商品的权利,而在新法之下,他们也不能把地产拿到开放市场上去卖。不过许多观察者都记得“任何年代的农民都在诅咒自己的政府”,对纳粹的抱怨并没什么不同。此外,年轻一辈的农民和农民子弟也确实在纳粹政权身上看到了机会,多数时候能够在粮食总会找到一份管理工作。纳粹“血与土”的意识形态对他们来说也更有吸引力,不像他们那自私自利的父辈,认为这些意识形态都是老调重弹,还是物质利益更为重要。但就算是这些老一辈的农民也认识到,截至1939年,他[27]们的处境已经比六七年前好很多了。Ⅲ

尽管在第三帝国治下乡村人群承受着许多经常自相矛盾的压力,但在1933—1939年之间,他们在根本上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在以新教为主的德国北部乡村地区,纳粹党能够统一当地的舆论。纳粹党一般会倚赖乡村团体的权威人士,包括牧师、学校教师、德高望重的老农甚至当地的庄园主。为换取他们的支持,纳粹党承诺城镇的阶级斗争不会蔓延到乡村,破坏这里相对平静的生活。在这里和在其他地方一样,纳粹承诺要建立统一民族共同体的口号为它在1933年以前赢[28]得了大量的支持者。村子里的主要大家族在第三帝国治下都毫不费力地占据着领导角色。在巴伐利亚乡村,如果纳粹“老兵”的家族声望或者其在乡村群体中的传统地位不足以取得村民尊重,纳粹党便会因为顾忌当地舆论而不敢将他们空降到村民委员会或者镇长办公室任职。尤其是在天主教传统很强、1933年之前村民一直给中央党或其在巴伐利亚的对手巴伐利亚人民党投票的地区,纳粹党的渗透一直小心翼翼。在这些地方,党的首要任务是凝聚共识和化解潜在反抗。对村民来说,如果纳粹政权能够保留现存的社会和政治结构,他们多[29]数都对它表示欢迎。

比如,在巴伐利亚的村子米特拉兴(Mietraching),欣特施托克尔(Hinterstocker)从1919年就开始在村里担任会计,1933年他接受巴伐利亚人民党其他几个党员的建议加入了纳粹党,为的是保住自己的职务,防止一个头脑狂热的“老兵”插手村里的财政事务。1935年,又有一个非常不受欢迎的纳粹分子威胁要接管村民委员会,村子里的老人再一次劝说深得民心且一直以来兢兢业业的欣特施托克尔以大局为重,亲自担任村委会主任。在这个位置上,据说欣特429施托克尔为了阻止纳粹政权最不受欢迎的措施影响到村子,在接下来几年里做了他几乎能做的一切。此外,他每年都参加村里的宗教游行,在村中十分得民心。1945年12月12日,当地官员告诉美国占领军, [30]90%的村民都支持欣特施托克尔继续干下去。而在巴伐利亚的另一个村子,当地方党组织想把一个“老兵”安插到某个关键岗位时,当地行政办公室发出警告说:

地区办公室无法同意任命裁缝大师S. 为朗根普赖辛(Langenpreising)公社的主任。我们与公社委员讨论了一番,他们一致希望现任主任尼特能够继续留任,因为他作为一个农民显然比裁缝大王S. 更适合这份工作……地区办公室还认为,一个德高望重的农[31]民能够更好地保证社区事务顺畅运行。

当乡村委员会会议纪要被送到更高一级权力机关时,上面还必须不断提醒委员,在第三帝国治下,主任不是经选举,而是通过任命产

[32]生。在利珀的部分乡村地区有一些更令纳粹觉得刺耳的声音。多诺普村(Donop)的村长沃勒麦尔(Wöhrmeier)拒绝参加纳粹组织,信件落款时从来不用“希特勒万岁”,连纳粹旗帜都没有。他还成功组织了一场经济抵制活动,回击村里某些支持地方党部罢免自己的手艺人和匠人。所以,尽管沃勒麦尔被政府多次谴责,他的村长之[33]位却稳稳坐到了1945年。

德国很多地方的乡村团体稳固且团结,它们由混杂而密集的风俗和机构联系在一起,经数个世纪发展形成。这些风俗和机构管理着乡村的公共生活,例如包括拾穗和伐木等。各村存在着盘根错节的家族群体和亲戚关系,还有免费的家庭劳动力,在农忙时节,它们尤其仰赖各种表亲、叔叔婶婶,有住在附近农场的,也有自己家里的。家庭内部互助是农村长久遵循的传统。农民的日常生活基于土地,具有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催生了建立在一套互助体系之上的经济模式。这套体系很难打破,所以达雷的新《继承法》在很多乡村地区碰了壁,即使表面上曾经受益的地区也不例外。同时,乡村团体内部存在着大量不同阶层和等级间的不平等现象。不只农场主和磨坊主、养牲畜的人、铁匠之间地位不平等,农场主内部相互之间也有等级差异。比如,黑森的克尔勒村(Körle)在1930年左右大约有1000人,主要由三类人组成,处在顶端的是“马农”,共有14名,每人拥有土地10—30公顷,这种规模的土地不仅能养活他们自己,多余的产品卖到市场上产生的盈余还能供他们养马和长期雇佣额外劳动力与仆人,秋收时间还可以雇更多。处在中间阶层的是“牛农”,1928年村里共有66名,这些人多少可以凭借自己那2—10公顷的土地自给自足,但劳力方面需要依靠自己的亲戚,若有必要还得不时雇佣额外劳动力,支付的报酬一般是物而不是钱。最后,在社会阶层的最底部是“羊农”。这一类村里一共有80户,每户有不到2公顷的地。他们从马农那里借[34]来耕畜和犁,然后再抽时间为后者工作回报他们。

到了20年代,乡村社会最底层人群的经济状况开始恶化,再加上当时农村和城镇之间已经有了比较好的铁路交通联系,大批人不得不每周到附近的乡镇打工挣钱。他们因此有机会接触到共产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这两种主义很快就成了克尔勒村穷苦人家的政治倾向。不过,相互依靠的互助和义务体系令整个共同体团结起来,巩固了马农被广泛接受的天然领导地位。乡村团体内部出现的政治分歧让乡村精英感到担忧,但是这些异议仍旧在乡村传统结构之外得到了表达。就政治态度而言,马农和牛农多支持国家人民党,所以当1933年现任村主任被免职,为当地一个纳粹分子让路时,他们不可能感到满意。然而纳粹主义的花言巧语对乡村团体的所有阶层都有很强的社会吸引力。在宣传部及其大量分支机构的信息攻势下,只需要对村民加以适当引导,他们就会把希特勒当成全国大家庭的大家长,这个大家庭建立在一个有机的民族共同体之上,内部有一张义务互助网络。虽然乡村地区的宣传工作受到局限,因为1939年村里每25人才有一台收音机(城镇里是8人一台),村民们也没机会去看电影,但宣传部竭尽全力地传播信息,它鼓励人们购买人民收音机,在村子之间组织移动电影院。宣传部传达的信息说,农民会在新的民族共同体内部占据中心地位。这种说辞在农民内部受到了一定的欢迎,让老农们相信不会有太多东西发生改变;因为穷苦人家的年轻人向城镇迁移,以及马克思主义在羊农中传播,乡村共同体原有的等级结构遭到了破坏,没准[35]新政权甚至会恢复这一结构。

由于乡村社会结构的凝聚力太强,所以乡村团体在纳粹夺权过程之中和夺权成功之后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没有人抵制纳粹夺权。当地共产党员的家被搜查,本人则遭到被逮捕的威胁。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克尔勒地区对工人运动的镇压清楚表明,马农和牛农的统治地位得到了巩固,他们依然压迫着羊农这一乡村底层阶级。不过,借助共同体的花言巧语来打压反对势力,表明纳粹分子对乡村的整合并不彻底。对乡村精英来说,羊农及其子弟仍然非常有用,不能全部镇压。1933年,一个地方纳粹分子带着警察和褐衫军抄了当地共产党人的家,但他的保皇派父亲威胁道,如果他敢把人带出村子就取消他的继承权,抓捕行动因此大打折扣。当地自行车俱乐部和共产党关系密切,冲锋队遂到村子没收俱乐部的自行车,一位旅店老板——他也是一个资格很老的纳粹党人——向冲锋队出示了一份假契约,上面讲俱乐部欠他很多钱,因此他有权没收这些自行车。于是冲锋队便离开了,旅店老板把这些自行车放在阁楼里,一直保存到战后由原主人领回。[36]乡村凝聚力往往比政治更重要,特别是当有来自外部的威胁时。

但是,第三帝国对乡村并非全无干涉。例如,政府会在克尔勒等乡村地区制造代际矛盾:各个社会阶层的父辈几乎都反对纳粹主义,而子辈则把党员身份和参加党的活动看作树立自身权威的手段,以此反抗专横的父辈。子辈发现,通过加入各种纳粹组织,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角色,不需要再依赖父辈。在战后的一些采访中,村民们[37]表示,第三帝国初期,家家都爆发过“战争”。随着工业人口增加,许多来自羊农家庭的年轻男性,以及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花了更多时间在城里挣钱,渐渐让家里殷实起来,同时也接触到更多的新观念和新的社会组织形式。希特勒青年团、劳役团、军队,还有一系列女性组织让年轻的男男女女走出乡村,见识到了更广阔的世界。纳粹主义对教会的攻击瓦解了教会在乡村的核心地位,以前它既是社交场所,也是凝聚乡村的中心。但这些变化都比较有限。老一辈人相信乡村应当团结,农民需要青年劳动力出力干活和履行其他义务,因此年轻一辈的傲慢得到了宽容,两代人之间的紧张关系通过幽默被有效化解,家庭和团体也得以保存。入党并没有给年轻一辈带来多少个人独立,反倒意味着年轻人不仅要忠于乡村团体,也要忠于一系列新机构。[38]

乡村社会结构并没有从根本上受到纳粹政权影响,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农民抱怨不迭,却始终没有和政府完全撕破脸皮。几个主要的矛盾——劳动力短缺、新《继承法》引起的恼人副作用、粮食总会过低的收购价——带来的麻烦可以尽力通过老办法得到克服,比如给面粉掺假来卖更多的钱,直接把产品卖给黑市等。他们433还可以诉诸法律,事实上很多人也这样做了。例如,新《继承法》的效果被一些附加条款削弱:限制继承的农民如果拒绝偿还债务或者没有妥善经营农场,将被剥夺限制继承的权利。一些代表当地乡村团体利益的地方特别法庭并不忌惮将这样的无赖逐出法庭,因为这么做有利于[39]保证粮食生产秩序和乡村社会的和谐稳定。总的来说,法庭的判决多基于实际需要,而非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新[40]《继承法》造成的恶劣影响在乡村社会引起的愤怒情绪。

在德国北部海岸施塔德的新教乡村地区,纳粹党的得票率比其在30年代早期选举中的平均得票率要高很多。那里的农民一般都很支持定价定额的农产品市场,这样生活中就可以少一些不确定因素,且当地的社会风气和德国其他许多地区的农民社会一样从来没有真正和自由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合拍。他们不喜欢的只是定价定得太低,价格越低他们抱怨越多。他们期望摆脱像他们父辈那样看天吃饭的农耕生活,因此他们对政府的不满局限于一些对生活造成负面影响的措施。此外,农民之所以逃避粮食总会或四年计划规定的生产定额指标,是由于农业管理中一些自相矛盾和非理性的措施,而不是在原则上反对定额。比如,一些小农经常拒绝完成他们的谷物生产配额指标,多数是因为他们要用多余的谷物喂自己的家畜,以完成牛奶和牲畜的定额指标。乡村团体较强的凝聚力也意味着农民敢于逃避定额指标,甚至表达对政府农业政策的不满。和城镇上的情形不同,乡村很少有人因为批评政府而被举报到盖世太保和纳粹党那里,除非传统乡村精英和政治上受挫的年轻一辈发生了激烈冲突。尽管粮食总会和实施四年计划的行政机关多次劝说,农民仍然不相信农业现代化和新技术,不熟悉农业机械,更不用说这些东西实际很难得到,因此第三帝国在推动小型农场现代化方面成果甚微。一些声势浩大的全国性庆典倒是很受农民欢迎,比如一年一度的丰收感恩节吸引的参与者数量比第三帝国其他任何庆典或仪式都多,这表明农民仍在顽强坚守传统。因此,到了1939年,达雷承诺的乡村新乌托邦和目标与其完全相悖的粮食供应自给自足计划最终都没有实现。不管纳粹集团的宣传多么动听,很少有农民对这些事情真正感兴趣。他们在乎的是过个好日子,比大萧[41]条时期过得要好,而且可以持续下去。

第二节 中产阶级的命运

在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德国政治话语中,农民阶级指的是一群地位独特、没有组织的社会群体,在德语中,这个群体有一个不可译的名称:Mittelstand。这一术语最初由右翼宣传家提出。他们认为,一个既不是资产阶级也不是无产阶级的社会群体应该在社会中有一个清楚的位置。这个词大致相当于法语中的“小资产阶级”(petite bourgeoisie)或英语中的“中下阶层”(lower middle class)。到了30年代初期,它的含义已远远超过一个社会群体。在德国政治中,它代表了一系列价值。它介乎社会两大对立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这群人脚踏实地、独立、勤劳,是德意志民族的健康核心。却被周围激烈的阶级斗争不公正地遗忘了。从一开始纳粹意识形态吸引的正是这一批人:小店主、自己开店的手工业者、自给自足的小农场主。1920年的纳粹党纲虽然杂乱,但却是德国Mittelstand极右翼政治思想[42]的典型产物,他们的支持是纳粹党得以起飞的原因之一。

这一群体满腹怨恨,在他们眼里到处都是敌人。小店主憎恨大百货公司,手工业者仇视批量生产的大工厂,农民抱怨大庄园的不公平竞争。这些人都很容易受政治上的花言巧语蛊惑,将他们所处的困境怪到一些替罪羊(比如犹太人)头上。他们的代表都把第三帝国的到来看作实现他们长期愿望的机会。实际上最初他们确实取得了一些成功。地方上对百货公司的攻击、许多由手工业者和小店主自己发起的抵制和排挤,都是依靠纳粹党和褐衫军来实行,这些活动迅速得到了1933年5月12日通过的《个人贸易保护法》(Law for the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 Trade)的支持。从那时起,连锁店被禁止扩张,不准开设新的分店或者开辟新的商品线。百货大楼内部不准开设自营的店面,比如理发店或者制鞋和修鞋专区。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百货大楼内部的餐厅价格太低,对独立旅店和外面餐厅构成了不正当竞争,于是被勒令关门。1933年8月一项新法令进一步将禁令扩展到百货大楼内部的面包店、香肠店、修表店、照片冲洗店、汽车服务店。三个月后,百货公司和连锁商店被禁止提供超过价格3%的折扣,这项措施后来也扩展到消费合作社。邮购公司也受到限制。党组织尽其所能把制服和装备的合同都交给小公司。1933年9月政府的房屋修缮和重建津贴令[43]很多木匠、水管工人、泥瓦匠等手工业者兴旺一时。在魏玛时期不得意的手工业者的政治压力集团急于为他们的社团身份赢得更高的资历和认同,便强制手工业者在贸易行会登记,并成功得手:从1934年6月开始,所有手工业者都必须加入一种行会,每一行业都会有相应行会掌管;1935年1月起这些行会划归经济部统一监管。1935年之后,手工业者都必须参加从业资格考试,考过之后才能正式登记,并获得开店许可。长久以来许多手工业者怀揣雄心壮志,想要恢复自身在工业革命和工厂大规模生产兴起过程中失去的地位。当时的经济部长沙赫特对此表示大力支持,他觉得小作坊和作坊主为经济方面做出了贡献,值得他为之站台,抵制劳工前线,因为劳工前线想要将这[44]些手工业者吸收进来,把他们的身份降到和工人一个层级。

然而,尽管地方党部和主要是小店主、小买卖人和手工业者出身的褐衫军活跃分子巧舌如簧,督促政策落地,但纳粹德国的经济日益开始围绕着重整军备运转,再也无暇顾及那些小生意,相关行动和立法干预迅速退潮。快速重整军备必须要以大公司为核心。纳粹党最初承诺要拯救下层中产阶级和小商人,1931—1936年间手工业者公司数量的确增加了18%,但1936—1939年间公司数量又下降了14%。[45]从1933年到1939年,皮匠作坊数量下降了12%,木匠作坊下降了14%。手工业贸易总量直到1939年也没能恢复到1926年的水平。许多手工业者甚至比工人还穷。原材料短缺、大公司的竞争、加工机械(比如加工人造皮革的机械)的昂贵价格是造成这些问题的主要原因。许多传统的手工业生产,比如米滕瓦尔德(Mittenwald)的小提琴制造以及黑森林地区的钟表制作,在工厂生产的竞争下不断败退,开始急速衰落。此外,这些小生产者和大型竞争对手一样,受到政府管控的压力越来越大。强制加入行会和参加从业资格考试对很多人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很多老匠人不得不重新参加考试,相关的文书工作对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都太难了,尤其是从1937年起,从业者须纪录个人的收入和开销。手工业者们发现,他们加入的行会不是一个自治组织,而是完全依照领袖原则组织起来,接受来自上面的指示。在社团国家中提高自身地位完全是痴人说梦。还有,四年计划要求速成培训,而不是以前考试奉行的充分准备和高标准。这损害了手工业协[46]会作为资格认证机构的权威地位。

小生意还承受了另一方面的压力:劳动力流失。流失的原因是征兵和战争相关的产业领域提供了更高的薪水。官方统计数据显示,1933—1939年贸易、通信和交通行业的业主与经理数量下降了7%,充分显示出商业的集中化趋势。当然,减少的一部分原因是归犹太人所有的作坊被关了:1933—1938年犹太人拥有的作坊数量从1万家下降到5000家,1938年末剩下的作坊也都消失了。这些犹太人作坊体量都很小,根本不值得收购,被雅利安化(而非被关闭)的实际上不超过345个。但下降的不只是这方面。同一时期,各类商业组织中无薪的家庭员工的数量增长了11%,因为这些行业给不出足够吸引人的工资。随着年轻人从手工业转移到其他更有吸引力的行业或者应征入伍,传统商业活动日益成为老人和女性的天下。举例来说,1939年初某个针对肥皂店和刷子店的调查显示,44%的店铺都是由女性经营,超过50%的男性业主已经年过半百;40%的男性业主不得不寻找[47]其他收入来源补贴家用。

从1938年12月开始,手工业者肩上又多了一项财政负担:他们必须在没有政府补助的情况下为自己购买保险。到了1939年,要求商品定额又定价的四年计划严重干扰了小生意人的独立性,包括屠夫、菜贩、甜品店主、面包师、玉米店主、鞋匠、烟草摊主、市场上的摊主等在内都受到影响。制定规章和审计工作花去了很多时间,而新税和强制募捐又影响到利润。重整军备以及相关军事工业劳动力短缺严重,于是政府开始向小生意人和小作坊施压,要他们加入国家工业大军。到了1939年,甚至连独立的手工业者都必须随身携带记录个人培训日期、从业资格和相关经验的工作本。这样登记之后,他们随时都可能被征召去参加义务劳动,比如,鞋匠师傅会去大众公司的工厂接受培训,然后去搞装潢。为了使劳动力加速从手工业向战争相关的生产活动(大众公司就是其中之一)转移,政府在1939年下令对手工业协会进行大审查,找出消费品工业中的困难企业。最后大概有3%的手工业生意被解散。被解散的几乎都是单人作坊,主人太穷,[48]其部分收入还来自社会福利开支。第三帝国治下的手工业者和小生意人开始绝望,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群体是药剂师,他们依靠独立药店进行零售服务。曾几何时,许多药剂师认为第三帝国可以帮助他们行业实现多年以来的雄心壮志,他们想要获得和医学平起平坐的资格,要对抗不断壮大的大型医药公司,还要恢复药剂师作为专业娴熟训练有素的专家信誉,让人们知道,多数疗法都是药剂师发明的。此外,他们还要法律认同行业垄断地位,消除来自草药师和其他不具资格的对手的竞争。但时间很快就证明这是幻想。尽管药剂师培训机制在1934年进行了改革,在1935年顺利地完成了雅利安化,但是药剂师行业内部难以就怎样才能最好地确立他们的垄断地位达成一致,他们的组织更在1934年被劳工前线吸收。不久,纳粹当局开始强调要优先考虑政府需求。于是,药剂师们着手寻找本土药,以帮助德国摆脱对进口药物的依赖,同时帮忙准备药剂,以供战时所需。在这场游戏中,大型医药公司是主要玩家,军需为先的政策让中世纪式的自制[49]药方、自创疗法的小镇独立药剂师行医模式丧失了生存空间。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这一独立领域的其他子行业中。比如,兽医行业完成了类似整合,现存机构自行解散。到1934年1月,德国全部7500名兽医中已经有4000名加入了新成立的帝国兽医协会。兽医行业的整合过程和其他行业一样,曾经是志愿组织的职业协会一般自己先完成整合,然后它们得到的奖赏是于1936年被帝国兽医协会正式吸收。一开始,一部分人试图让协会采取以前的社团模式,但这些努力很快就让位于第三帝国标准的体制架构:集中管理、等级分明、440受中[50]央政府控制——和其他小生意领域的遭遇如出一辙。

留在德国的社民党观察家报告了手工业者和小店主对他们在第三帝国处境的不满。早在1934年5月,一些小生意人和小零售商曾反映,经济状况还没有好转到能够允许人们花更多的钱去购买消费品和服务(这些主要由他们提供),而党不断地要他们响应各种各样的募捐(他们一般毫无选择,不得不交钱)。他们还反映,政府并没有按承诺去限制消费合作社。而之前合作社经常和社民党工人运动有联系。在第三帝国,合作社被整合进了劳工前线,同时纳粹政权将许多“老兵”放到管理岗位,算是直截了当地给予他们革命回报。但合作社除开失去了魏玛时期的津贴和纳税特权之外,实际损失不大。1935年5月通过的一项法律关掉了一批财政困难的合作社,但1934年要求禁止政府文职人员加盟合作社的呼声则被赫斯回绝。尽管到1936年德国1.25万个合作社中已经有大约1/3关门(多是迫于地方党组织的压力),但仍然有200万加盟商存在。一些小店主仍然觉得受骗了,因[51]为合作社并没有完全消失。根据社民党特工的报告,在西里西亚小店主的圈子里“怨言颇多”:

连续征税使人们连乞丐的东西都不放过。消费总量快速下降。由于工资太低,工人们只买得起最便宜的东西,这当然令他们涌向了百货公司和一口价商店。人们像泼妇一样谩骂着,他们的失望情绪已经在一些会议中公开表现出来……最近在格尔利茨(Görlitz)的一次会议上,一个小店主在讨论中说:“他们以前是怎么承诺我们的?百货公司会关门,合作社会取缔,一口价商店全都会消失。这些事情都没发生!我们被骗了,他们背叛了我们!”不过第二天这伙计便被抓了。[52]这件事情令人们怨声载道。

不只是消费需求恢复得很慢,就是在保护小生意人利益上,纳粹[53]当局也不够“国家社会主义”。

1935年,就连以前热情支持纳粹党的一批小店主和手工业者也开始吐露他们的失望情绪,说他们的经济状况没有得到改善。有人听到一个从亚琛来的手艺师傅说,他的同行都反对希特勒,但50个人[54]中只有3个人敢张嘴说,其他人都沉默着。后来有一份社民党报告讲,不能说纳粹政当局什么都没为这些人做,但问题是他们采取的几乎每一项措施都是双刃剑。贷款很难拿到,需求又迟迟不能恢复,价格控制严重影响了利润,各种募捐负担沉重,行会经营不善,税负越[55]来越重,征税倒是越来越积极。但是,社民党人在1939年被迫承认:“依照当前的形势,即便手工业者对自己受到日益严重的压迫感到不满,这种不满也不会有丝毫的政治影响力。”他们发牢骚说原材料短缺,抱怨自己的劳动力都被军队和军火工业抢走了,咒骂要他们详细记录生意状况的政府,但是这些不满都不会转变成更普遍化的、针对纳粹政权的批评。社民党人总结说,“对这些社会阶层来说,政治思考完全是陌生的。”这个结论不一定成立。失望确实会引发幻灭情绪甚至异议,但是这里也和社会其他领域一样,人们有充足的理由不去公开反对纳粹政权。绝大多数手工业者和小生意人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尽管有各种困难和阵痛,但他们的经济状况至少比大萧条时期要好多了。而小生意行业内部一直存在着各种尖锐矛盾,生产商和零售商之间、服务商和制造商之间并不是一片和谐。最后,自19世纪末起,在整个德国社会中,这部分人一直是右翼民族主义、反犹主义、反民主最为坚定的支持者。如果要他们完全抛弃纳粹政权,只有经济[56]上的不满是不够的。Ⅱ

手工业者和小店主不是唯一想借着第三帝国提高社会地位的群体。白领工人和私人企业的薪金员工一直非常嫉妒政府文职人员的高薪、高地位以及各种特权。这一批人一般被称为“新中产”(newMittelstand)。但是,他们内部政治观点分裂,既有持自由主义立场的社会民主党,也有与之竞争的极右人士,并且这个“新中产”在魏玛时期投给纳粹党的票是低于全国的平均水平的。以前白领工人和体力工人之间曾有身份壁垒,但前些年已被拆除了,这时候不少人希望第三帝国能够重新竖起这道壁垒。白领无论是左派、中间派还是右派,最主要的担心是被“无产阶级化”。可是,希特勒一上台他们就深感失望。各种白领联盟中持左中右三种政治立场的领导人全部被抓,并被投入集中营。这些联盟自己也和其他白领组织一起被吸收进[57]德国劳工前线。且不说期待中的壁垒没有重新出现,因为各类工人组织都被劳工前线吸收,连原本残存的壁垒也被打破了。白领工人团体没有社会民主主义运动中的工人拥有的坚实传统和独特文化,更不要提和共产主义运动相比。白领工人组织更容易被原子化,被恐吓[58]吓倒,难以进行哪怕是被动的反抗。所以,1936年德国中部某保险公司的社民党特工报告,多数白领工人对政治缺乏兴趣,除了少数曾支持钢盔和国家人民党的人外,这些人虽然不是希特勒的狂热追随者,但对希特勒1933年镇压马克思主义的举动表示满意。“大部分男性员工都木然接受了政治强制和各种规定。”他承认。他们大多出自社会中下层。他们把社会问题怪到纳粹政权中的“小希特勒”们头上,对元首则始终顶礼膜拜,基本不可能对政府进行任何批判性思考。[59]

情况更复杂的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的职业精英,包括律师、医生、教师、工程师、大学教授等。前文已经提到,第三帝国给这些团体带来的影响多种多样,它贬低律师、文官、学校老师和大学教授,却特别提高了医生的地位。总的来说,纳粹政权当局的反智主义和民粹主义对这些群体的社会地位造成了损害,这一点在大学发生的变化中得到了体现:大学学生数量疾速下降,在读大学生必须长时间在劳役营服役,社团一类的学生自治机构都被废除。军队的权力和声望开始快速上升,为中上层阶级那些富有朝气和野心的年轻人开放了新的职业选择:军官。相较之下,职业精英便显得枯燥乏味、没有前途。纳粹分子再三公开表露他们对法律行业的蔑视,这使当律师不再有吸引力。所以1939年司法和律师行业抱怨招不到合适的人便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同时,即使是工程师等在第三帝国期间还不错的职业,其处境也没好多少。重整军备需要设计坦克、战舰、飞机和武器的专业技术人员;西墙等防御工事和高速公路等公共计划进行得如火如荼;柏林、慕尼黑等地声名卓著的建设计划:各种因素加在一起,甚至使劳工部专门针对工程师取消了1937年颁布的劳动力流动限制令。这尤其对想换工作,追求更好的培训和更高发展的工程师意义重大。但是,工程师的薪水并没有涨多少,比如像西门子这样的公司,1936年一个合格工程师的起薪仍比一个刚参加工作的老师低,而弗里茨·托特创建的工程师组织到了1939年仍在抱怨人文学科毕业生的社会声望比工程师高。1938年纳粹纽伦堡集会把第二届德国艺术和科学奖(被禁的诺贝尔奖的德国替代品)颁给汽车设计师费迪南德·波尔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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