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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21:3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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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明威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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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

永别了,武器试读:

第一部DIYIBU第一章

这一年的夏末,我们驻扎在临河的一个村子里。在村庄和与它遥遥相望的大山之间是一片平原。河床里的鹅卵石和圆石在阳光的照耀下,脱掉了水汽,泛着白色,它中间的河水清澈,湍急,水深处一片湛蓝。部队从我们住的屋前的大路上走过,他们扬起的尘土飘落在树的叶子上。连沿路树木的躯干也拂上了一层灰,这一年有些树已经过早地开始凋零,我们望着部队沿路行进,踏起阵阵的尘土,望着在微风的吹拂下,叶片的飘落;部队开过之后,路上只剩一些落叶,显得空荡荡、白晃晃的。

平原上是茂密的庄稼地,还有一片一片的果园,平原的尽头是呈褐色的光秃秃的山峦。山里正在打仗,在夜晚我们能看到炮火的闪光。它们划过黑漆漆的夜空,像是夏日里的闪电,只是这些凉爽的夜晚并没有带给我们暴风雨将要来临的感觉。

有时候在黑暗中,我们能听到部队从我们的窗前经过,还有摩托牵引车拖着大炮发出的声响。夜间的公路上运输繁忙,许多骡子的肚子两侧都驮着弹药箱,灰色的卡车上满载着士兵,有的卡车上放着装备,都用帆布罩着,在慢慢地行驶。白天也有牵引车拖着重型大炮经过,绿树枝遮掩住长长的炮筒,牵引车身上也覆满带绿叶的树枝和藤条。越过河谷向北眺望,可以看到一片栗树林,在林子后面、河岸的这一边又有一座大山。这座山也在争夺之中,还没有最终攻克。秋天雨季来临,栗树的叶子都已落光,枝条上显得光秃秃的,树干也被雨淋得黑黝黝的。葡萄园子也变得稀稀疏疏,藤条上的叶子早掉完了,整个原野都湿漉漉地浸在雨中,呈一片褐色,随着秋季的到来,万物都凋零了。河面上笼罩着雾气,大山里云雾缭绕,行驶的卡车溅起路上的泥浆,部队在泥泞中行进,雨水浸透了士兵身上的斗篷;肩头的来福枪也往下滴着水珠,每个人的腰带前面挂着两个子弹盒,那种灰色皮面的子弹盒,里面装满口径6.5的细长子弹,弹盒顶起他们肚子前面的斗篷,看去都像是已怀胎六个月的人。

间或道路上也有灰色的小汽车疾驰而过;通常总是有一个军官跟司机坐在前面,后排上坐着更多的军官。它们经过时甚至溅起比卡车更多的泥浆,偶尔会看到坐在后排、挤在两位将军中间的一个小个子军官,由于瘦小我们只能看到他帽子的顶端,如果是一辆开得特别快的小车驶过,那可能就是国王。国王住在乌迪内,他几乎天天要走这条路,去前方察看,前线的战事简直是糟透了。

在冬天到来的时候,更是下起了连绵的雨,雨水带来了霍乱的肆虐。不过,到后来疫情被控制住了,最终部队里只死了七千人。第二章

第二年,部队打了不少的胜仗。位于河谷后面的大山和那片长着栗树林的山坡都被我们占领了,在南部那边较为平坦的高原上也频频[1]传来捷报,我们于8月渡过了河,住到了戈里察那儿的一幢房子里。这房子有个围着院墙的花园,园子里有个喷水池和不少枝繁叶茂的大树,房子的一侧有一棵很好看的紫藤。离我们一英里之外的山里还正进行着战斗。我们在的这个镇子很是怡人,我们住的这所房子也很好。河水就从我们的屋后流过,镇子几乎是完好无损地被我们夺了过来,只是它后面的大山还未能被拿下,不过,我又暗自庆幸,奥军并没有对这个小镇进行炮击,只是采取了一些很克制的军事行动,他们似乎是想在战后再回到这个镇子。镇上的人们还像往常那样地生活着,小街上有医院,咖啡馆和炮兵部队,还有两家妓院,一个是为士兵,另一个为军官提供服务。随着夏季的结束,迎来了凉爽的夜晚;后面大山里的枪炮声不时地传到镇子上,铁路桥上留下的炮弹的炸痕,河边先前打仗时被摧毁的隧道,都清晰可见;广场的周边都是树,又有一条长长的林荫路一直通向广场;这些再加上镇子上有姑娘,有国王间或坐着小车经过,有时能看到他坐在车子里,下巴上留着山羊髯般的灰胡子,不高的身躯上长着一个长长的脖子;那些被炮弹炸去了一面墙的房屋会蓦然间向路人呈现出它的内部,花园里甚至在有的[2]街道上到处是房屋被炸塌时散落下来的灰泥和瓦砾,还有在卡索前线战事顺利推进的消息,所有这一切,都使得今年的秋天不同于我们去年待在乡下的秋季。战局也改变了。

镇子后面山上的橡树林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夏天我们来到镇上时,这里还是绿绿的一片树林,可如今被炸得只剩下了树墩、断桩,连地皮都炸得到处是陷下去的大坑。秋末的一天,我步出屋外,当我来到以前是林地的这面山坡上时,我看到一大片云彩飘到了大山这边。云来得很快,刹那间太阳遮挡得只剩下了淡淡的黄色,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天空被罩住,云层从山顶上降了下来,突然将我也置于它的中间,原来这云里裹挟着雪。雪片在风中斜着飘落下来,覆盖了光秃秃的土地,高出地面的树桩凸显了出来,大炮身上也披上了雪花,在雪地中踏出了几条通向战壕后面茅厕的小径。

后来我回到镇上,来到为军官开设的妓院,在那里我一边跟一个[3]朋友喝着一瓶阿斯蒂,一边注视着窗外鹅毛般的雪花缓缓地落下,我们都知道今年的战事结束了。位于河水上游的那座山还没有拿下;在河那边的大山更是没有一座被攻下来的。这都得等到来年再说了。我的朋友看见牧师从食堂出来走到街上,在雪水中小心地举着步,就砰砰地敲着窗子,想引起他的注意。牧师抬起头来。他看到是我们,便笑了笑。我的朋友招手让他进来。牧师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了。那晚在食堂我们吃的是意大利细面条,每个人吃得都很快,很专心,先是用叉子把面条挑起来,直到它高高地离开了盘子,然后再把它放低塞到嘴里,或者是不断地用叉子叉起来往嘴里吸,我们也从用干草盖着的加仑酒瓶里斟酒喝;这个长颈酒瓶被置在一个金属架上,当你用食指把它长长的瓶颈摁下来时,那带着丹宁酸味的红色美酒,便流进同一只手拿着的杯子里;在喝过酒之后,大尉开始逗弄起牧师来。

牧师很年轻,他腼腆,容易脸红,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军服,只是在他灰制服胸前左面的口袋上,多了一个用深红色丝绒缝制的十字架。为了能让我完全听懂,不至于漏掉了任何东西或是留下什么疑虑,上尉操起一口洋泾浜意大利语。“今天牧师玩姑娘了,”大尉一边说,一边看着牧师和我。牧师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脸唰的一下红了,不住地摇着他的脑袋。这个大尉常常开牧师的玩笑。“不是吗?”大尉问,“今天我看见牧师和女孩们混在一起。”“我没有,”牧师说。对这调笑,旁边的军官们来了兴致。“牧师不玩女孩,”大尉继续道,“牧师从来也不玩弄女孩。”他对着我说,一边拿过我的杯子,斟上了酒,虽然他的眼睛一直在望着我,可也没有漏掉了我身边的牧师。“牧师每天晚上都是一对五。”桌上的每个人都笑了起来,“你明白吗?牧师每晚都是一对五。”大尉做了个手势,大声笑了起来。牧师权当玩笑接受下来,没有吭声。“教皇希望奥地利人赢得这场战争,”少校说,“教皇喜欢法兰兹·[4]约瑟夫。打仗的钱都是从他那里来的。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你读过《黑猪》吗?”中尉问,“我送你一本吧。正是这本书动摇了我的信仰。”“那是一部十分肮脏龌龊的书,”牧师说,“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它。”“非常有价值的一部作品,”中尉说,“它是讲那些牧师的。你会喜欢的,”他对着我说。我冲着牧师笑了笑,牧师在烛光的另一边也跟我笑了笑。“你不要读这本书。”牧师对我说。“完了我送你一本。”中尉说。“所有爱思考的人都是无神论者,”少校说,“不过,我并不相信[5]共济会。”“我相信共济会,”中尉说,“这是一个神圣的组织。”这时有人进来,门打开时我看到了外面飘舞的雪花。“雪下得太大了,今年我们不会再发动进攻了。”我说。“当然不会了,”少校说,“趁这个时候,你应该休假。你应该去罗马,那不勒斯或是西西里转转——”“他该去阿马斐(位于意大利西南部海岸,是著名的旅游胜地)看看,”中尉说,“我将给我阿马斐的家人写信。他们会像对儿子那样对你的。”“他该去巴勒摩(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不,他该到卡普里(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个迷人的小岛)。”“我倒想让你去阿布鲁奇(意大利中东部的一个地区),去看看我住在卡普拉柯达的家人。”牧师说。“别听牧师说他的家乡阿布鲁斯。那里的雪比咱们这里下得还大。他不想去看那里的乡巴佬。让他到文化和文明的中心去。”“他该去见识见识更好的姑娘。我会给你一些那不勒斯姑娘的地址。她们都是些非常漂亮的姑娘——还有她们的母亲。哈!哈!哈!”大尉说着伸开了他的手,他大拇指朝上,其他的几个手指也摊开着,就像表演手影戏那样。墙上出现了他手的影子。大尉又说起了他的洋泾浜意大利语。“你走的时候像这个,”他指着他的大拇指说,“回来的时候像这个。”他摸了摸他的小拇指。大家都笑了起来。“你们瞧。”大尉说,再一次伸开了他的手指。烛光将他手的影子又一次投射到了墙上,他从竖起的大拇指开始,依次说着大拇指和其他四个手指的名称,“Soto-tenente(大拇指),tenente(食指),capitano(中指),maggiore(无名指),tenente-colonello(小拇指)。[6]你走的时候是Soto-tenente!回来的时候是tenente-colonello!”大伙儿都笑了。大尉擅长于做这种手指头的游戏。他看着牧师,大声地喊:“每天晚上,牧师都是一对五。”人们又是一阵笑声。“你应该马上去休假。”少校说。“我很想跟你一块去,领着你转转。”中尉说。“你回来的时候,给捎回一台留声机吧。”“带回些好的歌剧唱片。”[7]“买些卡鲁索的碟。”“别买他的,他只会吼叫。”“难道你不希望能像他那样地吼吗?”“他吼叫。我说他只会吼叫!”“我真的想让你去阿布鲁奇,”牧师在人们的喧嚷声中跟我说,“那是个狩猎的好地方。你会喜欢那里的人的,尽管天气很冷,可却晴朗,干燥。你可以和我的家人一起住。我父亲是个有名的猎手。”“我们走吧,”大尉说,“去妓院,赶在它关门之前。”“晚安。”我跟牧师说。“晚安。”他说。[1] 戈里察是意奥边境上的一个小镇,一战前原属于奥匈帝国,1916年被意军攻克。[2] 卡索高原位于意大利西北部。1917年曾发生重要战役。[3] 阿斯蒂为意大利西北部一古城,出产一种白葡萄酒。[4] 法兰兹·约瑟夫(1830—1916):1848—1916年为奥匈帝国的皇帝。[5] 共济会是一个秘密团体,天主教严禁教友参加这一组织。[6] 这些意大利语含有军衔的意思,它们的含义依次是少尉,中尉,上尉,少校和中校。[7] 卡鲁索(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第三章

等我休完假再回到前线时,我们的部队还驻扎在这个镇子上。乡村周围又增添了许多门大炮。春天悄然而至。田野披上了绿衣,葡萄藤上顶出小小的绿芽,沿街的树木长出细小的嫩叶,微风从海面上吹来。我看见镇子依傍的小山和城堡被群山环绕,形成一个杯状,再远处是更高的山峰,在它们褐色的山坡上点缀着少许的绿色。在镇子里,也运来了更多的炮,还新建了几家医院,在街道上你时而能碰到英国男人和英国女人,又有一些房屋被炮火击中。天气很暖和,风和日丽的春天真的来了,我沿着绿荫遮掩的街巷走着,给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烘的暖暖的,到了驻地,我发现我们仍然住在原来的那所房子里,房屋还是我休假前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房门开着,一个士兵在屋外阳光里的一条凳子上坐着,一辆救护车停在侧门口,我进到屋里,便闻到一种大理石地板和医院的味道。除了春天的到来,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我往里面的那个大房间瞧了瞧,看见少校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对面的窗户开着,阳光照了进来。少校没有看到我,我一时不知道是该进去报到,还是先上楼去洗漱一下。我决定先上楼。

我和利纳尔迪中尉住的那间屋面朝院子。屋里开着窗户,我的床上铺着毯子,东西都挂在墙上,防毒面具装在一个长方形的马口铁罐里,钢盔还挂在原来的钉子上。床脚放着我的皮箱,上面搁着我涂了油擦得铮亮的冬靴。挂在两张床铺之间墙上的,是我的那支奥地利狙击步枪,它蓝色枪管的口径呈八角形状,枪托是漂亮的黑胡桃木,装有护颊板。跟狙击步枪配套用的望远镜,我记得是锁在箱子里的。中尉利纳尔迪正在另一张床上睡觉,他听到我进屋的声音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1]“Ciaou!”他说,“假度得怎么样?”“棒极了。”

我们相互握了握手,他搂着我的脖子,亲了一下。“你太脏了,”他说,“快去洗一下吧。你都去哪里啦,干什么啦?快快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去了不少的地方。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维拉·圣乔凡尼,墨西拿,陶米纳——”“你好像是在背诵列车时刻表。有艳遇和美事吗?”“当然有。”“在哪里?”“在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够了。快告诉我哪一个是最好的。”“最好的是在米兰。”“那是因为米兰是你的第一站。你在什么地方遇到的她?是在米兰的科瓦咖啡馆吗?你们去哪里啦?你对她的感觉如何?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一切。你们一起过夜了,是吗?”“是的。”“那算不了什么。现在我们这里也有漂亮姑娘了。新来的妞,以前都从未到过前线。”“太好了。”“你不相信?今天下午,我俩就去看看。在城里,有许多漂亮的英国女孩。我现在爱上巴克利小姐了。我带你一起见见她。我将来也许会娶巴克利小姐为妻的。”“我得先洗洗,到少校那里报个到。现在大家还是无事可做吗?”“自从你走后,除了有些冻伤,冻疮,黄疸,淋病,肺炎以及硬、软疳外,就再没有什么大的伤病员需要料理。每周都有人被碎石砸伤。有几个还被砸得很严重。下个星期,战斗又要打响了。或许又要开始了。人们都这么说。你觉得我该不该娶巴克利小姐——当然是在战争结束以后?”“当然应该啦。”我说着把脸盆里倒满了水。“今晚就告诉你我的一切,”利纳尔迪说,“眼下我得接着睡觉,把精神养足,好漂漂亮亮地去见巴克利小姐。”

我脱下外套和衬衣,用盆里的冷水洗了起来。我一边用毛巾擦着身上,一边看着屋子里,看着窗外,看着合着眼睛睡在床上的利纳尔迪。利纳尔迪长得很好看,年龄跟我差不多,是阿马尔菲人。他喜欢他外科大夫的这个职业,我们是好朋友。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你有钱吗?”“有。”“借我五十里拉好吗?”

我擦干了手,从挂在墙上的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皮夹子。利纳尔迪接过钞票,折了一下,躺着将它装进了裤子口袋里。他笑着说,“我必须给巴克利小姐留下个好印象,让她觉得我是个阔绰的男子汉。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经济上的保护人。”“去你的。”我说。

那天晚上在食堂吃饭时,我挨牧师坐着,当他听说我没有去阿布鲁奇时,他非常失望,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好受。他早就跟他父亲打了招呼,说我要去他们家,他的家人为我做了准备。我自己和他一样地不好受,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竟没有去他们家。我本来是想着去的,我试图向他说明有的时候意外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的到来,最后他明白了,知道我原本是真的打算要去的,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那晚我喝了不少的酒,后来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一种带橘子味的甜酒),我带着醉意跟他一再地解释,我们如何每每不去做那些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们总是如此行事的。

在众人争论的时候,我们俩聊着天。我是想着要去阿布鲁奇的。我以前从没去过道路冻得像铁一样硬的地方,那里的天气干冷干冷的,下下来的雪也是干干的粉状,雪地上到处留有野兔的踪迹,农夫们一见到你,就脱帽喊老爷,那里是打猎的好地方。我没去这样的地方,而是去了烟雾弥漫的咖啡馆,在那儿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晚上,直到喝得天旋地转,你需要看着墙壁,旋转才能停止,深夜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想着人生不过如此,醒来时有种奇异的激奋感,你不知道跟你睡在一起的人是谁,在黑暗中,世界变得如此地不真实,如此地令人兴奋,让你又会变得稀里糊涂,毫不在乎,认为这就是一切的一切,对什么也不再在乎。可突然之间,你又会变得非常在乎,有时候早晨从睡梦中醒来,你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情,夜晚曾有的幻觉全都一下子消失,一切都变得尖锐,生硬和清晰,有时还会为所付的账单跟店主争执起来。当然,也有感到愉悦,温馨和甜蜜的时候,感到早饭和午餐的可口。有时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就急切地想要走到外面的街道上去,不过,到头来总又是另一天的开始,然后,是另一个夜晚的到来。我想讲讲有关夜晚的事,讲讲夜晚和白天的不同,如果白天不是很晴朗且又很冷的话,还不如夜晚来的美好,可我又说不出来,就像现在我讲不出来一样。不过,只要你经历了它,你就会懂得。牧师没有经历,但他也明白我真的想着是要去阿布鲁奇的,只是没有去成,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有许多类似的情趣,尽管我们之间也有不同。他总是知道我不知晓的事情,知道我了解了又总是忘记的事情。不过,我当时并不晓得这一点,只是在后来,我才明白了这一点。大家都待在食堂里,没有散,晚饭虽然吃完了,可人们的谈论还在继续。我和牧师停止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大尉又在冲着牧师喊:“牧师不快活。没有女孩陪,牧师不快活。”“我很快活。”牧师说。“牧师不快活。牧师想叫奥地利人打赢这场战争。”大尉说。其他人都在听着。牧师在摇着他的头。“不,不是的。”牧师说。“牧师希望我们永远不要进攻。难道你不是永远不想让我们进攻吗?”“不是。只要是打仗,我想我们必须进攻的。”“必须进攻。应该进攻!”

牧师点着头。“别再逗他了,”少校说,“他人挺好的。”“他对此也无能为力。”大尉说。大家一起站起来,离开了食堂。[1] 意大利语:你好。第四章

早晨,我被隔壁花园里的炮声吵醒了,我看到阳光已从窗户上照进来,便下了床。我来到窗子那里往外瞧。外面沙砾铺就的小路上湿漉漉的,青草上沾着露珠。迫击炮响了两次,每一次冲过来的强烈气浪都震动了窗子,掀起了我睡衣的前襟,我看不到这些炮,可很明显这些炮弹就是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的。把炮架在我们住的附近,真让人讨厌,不过,感到欣慰的是,好在这些炮的口径都不大。在我朝花园里望着的时候,我听到一辆卡车在路上打火开动的声音。我穿好衣服下楼,在厨房里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出来往车棚走。

在长长的棚子下面,并排停着十辆车。它们是那种车顶很重,车头短小的救护车,都被漆成了灰色,形状像是家具搬运车。机械师们正在修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还有三辆停在山上的包扎所。“敌人轰炸过我们的炮兵阵地吗?”我问其中的一个机械师。“没有,中尉先生。我们的炮有那座小山掩蔽着。”“车辆的情况怎么样?”“还好。这辆车坏了,别的车都能开。”他停下手里的活,朝我笑了笑,“你休过假了吗?”“是的。”

他把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咧着嘴笑着问我:“玩得尽兴吗?”其他人也都咧着嘴笑了。“尽兴,”我说,“这辆车怎么啦?”“不好修理了。不是这毛病,就是那毛病。”“现在是哪儿出了问题?”“得换钢圈了。”

这辆车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它的引擎打开了,零件散放在工作台上,我留下他们继续干活,自己去到车棚,查看那里的每一辆车。这些车还算干净,有几辆是刚刚洗过的,剩下的上面蒙着灰尘。我仔细检查着车子的轮胎,看看有没有划痕(切口)或是被石子割破的地方。看起来这些车子的状况都不错。显然,有没有我在这里负责,情况和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原先以为救护车的维护和保养,救护站能否搞到物质,能否从包扎所把伤病员转移出来,把他们从大山里拉回到医疗后送站,然后把他们分别送往他们档案上所指定的医院,所有这一切的顺利进行,在很大程度上要靠我个人。可很显然,这里有我还是没我,都并不重要。“搞到零部件有困难吗?”我问那个中士机械师。“没有,中尉先生。”“现在的油库在哪里?”“还在原来的地方。”“好。”说完我又回到驻地,去食堂喝了一碗咖啡。咖啡呈淡淡的灰色,里面加了炼乳,甜甜的。窗户外面,是一个明媚的春晨。鼻子里隐隐觉得有点儿干燥,预示着这一会儿将慢慢地热起来。那一天,我去了山里的几个救护站,到傍晚时才回到镇上。

在我休假离开的这段时间,整个情况似乎都好于我在的时候。我听说进攻又要开始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师将要进攻位于河流上游的一个地方,少校要我在进攻开始以后负责师里的这些个救护站。部队将在河流上游较狭隘的峡谷中组织进攻,从那里强行渡河,并在对面的山坡上快速地推进。我们的车要抵达的救护站必须是紧靠着河边,而且隐蔽得要好。它们的位置当然是由步兵来选择,不过,还需要我们来具体地实施。这能给你一种真正当兵的(虚假的)感觉。

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浑身脏兮兮的,于是上楼进我的房间去洗。利纳尔迪坐在床上,看着一本《雨果英语语法》。他已穿好了衣服,蹬上黑亮的靴子,头发也梳得光溜溜的。“太好了。”他一看见我就说,“跟我一块去看看巴克利小姐。”“我不去。”“不行。我要你一起去,这样可以加深巴克利小姐对我的好感。”“好吧。等我洗完了。”“快去洗,把自己整理得好一点儿。”

在我洗完脸梳了梳头后,我们两人就准备动身。“等一下,”利纳尔迪说,“或许,我们俩先该喝上一杯。”他说着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不喝施特烈嘉酒。”我说。“不是施特烈嘉。是格拉帕(意大利出产的一种葡萄渣白兰地)。”“好的。”

他倒了两杯,我们伸出食指碰碰杯。格拉帕酒劲很大。“再喝一杯?”“好的。”我说。我们又喝了第二杯,随后,利纳尔迪放回了酒瓶,我们俩下了楼。在镇子上走起来有点儿热,好在太阳已经偏西,天气总的来说还是挺怡人的。英国人的医院开在一座战前由德国人建造的别墅里。巴克利小姐正好在花园里。有个护士跟她在一起。透过掩翳着的树木,我们看到了她们白色的护士服,于是径直朝她们走了过去。利纳尔迪向她们行了个礼。我也行了个礼,不过行得较为随意。“你好,”巴克利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对吗?”“噢,我不是。”

利纳尔迪在和另一个护士聊天。他们不断地发出笑声。“这有多么奇怪——你加入了意大利的军队。”“准确地说,我加入的不是军队。只是一支救护队。”“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也不知道,”我说,“我们并不是对每件事情都能给出解释的。”“哦,是吗?我成长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都让我认为,这一点是可以做到的。”“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当然好了。”“我们非得用这样的方式来继续我们的谈话吗?”“不必的。”我说。“换种方式会轻松一些,不是吗?”“这棍子是做什么的?”我问。巴克利小姐个子很高。她穿着一身在我看似乎是护士的衣服,她有一头丰美的金发,黄褐色的皮肤,一双灰色的眼睛。我觉得她非常漂亮。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藤棍,外面包了一层皮子,像是孩子们玩的马鞭。“这棍子是一个小伙子的,他去年阵亡了。”“很抱歉,我提到了让你伤心的事情。”“他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我们就要准备结婚了,结果他在索姆(位于法国北部)牺牲了。“那一仗打得很惨烈。”“你也参加了那次战役?”“没有。”“人们给我讲了那场战役,”她说,“他和我们在这里打的仗完全不一样。他们给我拿来了这根藤棍。是他母亲送我的。他们送回了他的遗物和这根棍子。”“你们订婚很久了吗?”“八年了。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儿结婚呢?”“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当初真是傻,没有跟他结婚。我本来是可以嫁给他的。可我当时觉得那样可能会对他不好。”“我明白。”“你长这么大,爱过一个女孩吗?”“没有。”我说。

我们坐在了一条凳子上,我看着她。“你的头发很美。”我说。“你喜欢我的头发?”“非常喜欢。”“在他刚阵亡时,我几乎剪掉了它。”“不要。”“我想,我该为他做点儿什么。你知道我对那件事并不太在意,我本可以把一切都给他的。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的话,他一定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我可以嫁给他,或者为他做任何事情。现在我全明白了。可当时他想要去打仗,我却不理解。”

我没有吭声。“我当时不懂这些事情,我以为,给了他反倒会害了他,我担心他会承受不了,当然,后来他死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不知道。”“噢,是的,”她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望着利纳尔迪在跟另一个护士聊天。“那个护士的名字叫什么?”“弗格森。海伦·弗格森。你的朋友是个医生,对吗?”“是的。他非常棒。”“那就太好了。这样地靠近前线,你几乎很难发现你周围还会有好人。我们已经很靠近前线了,是吗?”“非常靠近了。”“这里做前线,显得很滑稽,”她说,“不过,这个地方风景秀美。部队准备要进攻吗?”“是的。”“那么,我们就要忙起来了。现在,我们什么事也没有。”“你做护士很久了吗?”“在我不到十六岁时就开始做了。他一参军我就当了护士。我记得我曾天真地想,他也许有一天会来到我在的医院。因为一处刀伤,我设想,他头上缠着绷带。或者是肩膀上中了子弹。很英勇地挂了彩。”“那是一场很壮烈的战役。”我说。“是的,”她说,“经过那一场大战,人们简直认不出法国的模样了。如果能认得出来,仗也就不会打得那么惨了。他没有负刀伤。他们把他炸成了碎片。”

我没有说话。“你觉得战争会这样一直打下去吗?”“不会。”“什么会让它停下来呢?”“总有个地方会垮的。”“我们将会垮掉。在法国垮掉。像索姆那样的大仗,再打上几次,怎么能够不垮呢。”“在这里,垮不了。”我说。“你认为不会?”“不会。去年夏天,他们在这里打得很漂亮。”“他们也可能垮掉,”她说,“任何人都有垮掉的可能。”“德国军队也一样。”“不,”她说,“我认为他们不会。”

我们来到了利纳尔迪和弗格森小姐这一边。“你喜欢意大利吗?”利纳尔迪用英语问弗格森小姐。“很喜欢。”“我没听懂。”利纳尔迪摇着头。[1]“Abbastanza bene.”我翻译说。他仍然在摇头。“这不好。你喜欢英格兰吗?”“不太喜欢。我是苏格兰人,你知道。”

利纳尔迪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她是苏格兰人,所以跟英格兰相比,她更爱苏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可苏格兰也是英格兰哪。”“还算不上是。”弗格森小姐用意大利语说。“真的不是吗?”“永远不是。我们不喜欢英国人。”“不喜欢英国人?不喜欢巴克利小姐?”“噢,那不一样。你不能把什么都这样机械地去理解。”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道了晚安,离开了医院。在回家的路上利纳尔迪说:“巴克利小姐喜欢的是你,不是我。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不过,那个小个子的苏格兰姑娘看上去也不错。”“是的,”我说,我对她并没有留意,“你喜欢她吗?”“不喜欢。”利纳尔迪说。[1] 意大利语:非常喜欢。第五章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看望巴克利小姐。见她不在花园里,我便朝医院的侧门,平时救护车接送伤病员的那个门走去。在里面,我碰到了护士长,她说巴克利小姐正在上班——“现在是战争时期,这你也知道。”

我说我知道。“你是美国人加入了意大利军队?”她问。“是的,小姐。”“你怎么会参加了意大利的军队?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军队?”“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加入可以吗?”“现在恐怕不行。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参加意大利军队。”“我当时在意大利,”我说,“我讲意大利语。”“噢,”她说,“我正在学意大利语。这是一种很美的语言。”“有人说,你能在两个星期里学会意大利语。”“噢,我可没曾想过在两个星期内学会它。到现在,我已经学了几个月了。如果你还想见到她,你可以在七点钟以后来。那时她就下班了。只是你不要带许多的意大利人来。”“冲他们美好的语言,也不要吗?”“不要。冲他们好看的军装也不行。”“再见。”我说。[1]“回头见,中尉。”[2]“回头见。”我向她敬了个礼,走了出来。跟外国人敬意大利军礼,你会觉得很尴尬。意大利人的军礼似乎永远就只适于在其本国人之间使用。

那一天天气很热。在来这里之前,我曾驱车到了河流上游的普拉瓦桥头堡。这是我们准备要发动进攻的地点。在去年我们还无法攻入到河对岸的纵深处,因为那时从山口通向浮桥只有一条公路,其中几乎有一英里的地段就在敌人机关枪和炮火的控制之下。而且这路比较狭窄,不能把进攻所需的物质都运上去,奥军可以把这里变成一个屠宰场。不过,意大利军队目前已经越过了这条河,深入到奥军河对岸一英里半的区域。这是一处险要之地,奥军本不应该让意军占领了这一地带。我想这也许是双方妥协的一个结果,因为奥军仍然占据着河下游的一个桥头堡。奥军的战壕就在对面的山坡上,离意军防线只有几码远。这里曾经有个小镇,现已成为废墟。只剩下一个残垣断壁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坏的桥梁,由于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也不能再被修复和使用。

我沿着狭窄的公路朝着河流的方向行驶,到了河岸后,把车子停在了小山脚下的包扎所,走过有山脊做掩护的浮桥,穿过了被炸毁小镇里和山坡边上的战壕。士兵都在掩体内。那里架着一排排的火箭炮,以防电话线被切断后,用它们向炮火阵地发出求助的信号。前沿阵地很安静,又热又脏。我瞭望铁丝网那边奥军的阵地。没有看到一个人。我跟我认识的一个大尉在掩体内喝了一杯,从桥上又返了回来。

一条较宽的新公路即将竣工,这条公路将会盘绕着越过大山,然后曲折地通往桥那里。道路一完工,进攻就会开始。在下山的时候这条公路要穿过一片树林,为此修了许多急转弯。战略安排上是要这条新公路走辎重车,一切货物都在新公路上运,返回的空车和运伤员的救护车走这条狭窄的旧路。包扎所设在奥军那边紧靠着小山的河岸旁,担架队员得把伤员从浮桥上抬回这边来。在进攻开始以后,就会照此行事。据我估计,这条新公路最后一英里左右的较为平坦的路面,有可能受到奥军炮火持续的攻击。这看起来似乎会很糟糕的。不过,我却找到了一处在驶出这段危险路段后救护车可以避开炮火停靠的地方,在那里等着伤员从浮桥那边抬过来。我本想开到新路上去,可它还没有彻底修好。它看上去挺宽,修得又好又高级,从山上的林木中间望过去,那一处处的弯道能给你留下很深的印象。救护车上装有高质量的金属刹车,再说,下山时又不载人。我沿着那条窄路往回开。

两个宪兵拦住了我的车。一颗炮弹落在了公路上,在我们等着的时候,又有几颗落在了前面的路段。这些都是77毫米口径的炮弹,发射过来时空气中发着嗖嗖的响声,接着是一道闪光和响亮的爆炸声,随后灰色的烟雾就从公路上飘了过来。那两个宪兵挥手让我们前行。在走到炮弹落下的地方时,我小心避开地面上的坑洼,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炸药味儿和炸起的土、石以及燧火石的味道。我开车回到戈里察,我们的驻地,然后,就像我前面提到的,去看望了巴克利小姐,不巧她正在班上。

晚饭时我吃得很快,吃完就赶去英国人开设医院的那座别墅。这座别墅真的很大,很漂亮,里面种植了许多名贵的树木。巴克利小姐正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弗格森小姐和她在一起。她们看到我似乎很高兴,不一会儿弗格森小姐就找了个理由离开了。“我留下你们两个人在吧,”她说,“没有我,你们两个会谈得更融洽。”“不要走,海伦。”巴克利小姐说。“我真的有事。我得去写几封信。”“再见。”我说。“再见,亨利先生。”“信中可不要写什么会让审查官恼火的话。”“不必担心。我只写我们所工作生活的这个地方有多么美丽,意大利军人是多么的勇敢。”“那样写,你会受到嘉奖的。”“那敢情好。再见,凯瑟琳。”“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巴克利小姐说。弗格森小姐消失在了黑暗中。“这姑娘人挺好的。”我说。“噢,是的。她这个人真的不错。她是一名护士。”“难道你不是吗?”“噢,我不是。我是那种人们称作自愿救护队的队员。尽管我们工作非常努力,可还是没人相信我们。”“为什么不相信?”“在无事可做时,他们不相信我们。可一旦忙起来,他们也就相信使用我们了。”“这两者有区别吗?”“有。护士就像医生一样。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获得资格。而自愿救护队队员走的则是捷径。”“哦,我明白了。”“意大利人不愿意让妇女们太靠近前线。所以,我们在这儿的行为很特别。我们都不走出这所医院的大门。”“不过,我是可以来这里的。”“噢,是的。我们又不是修女。”“让我们不要再谈战争了好吗?”“那可很难。到处都在打仗,想避都避不开的话题。”“不管怎么说,让我们丢开它。”“好的。”

我们在黑暗中彼此望着对方。我觉得她很美,我握住了她的手。她让我握着,没有动,我将我的手臂从她的胳膊下面伸过去。“不要。”她说。我的胳膊停住了。“为什么不?”“不要。”“我要,”我说,“来吧。”黑暗中我把身子探了过去吻她,突然,我脸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狠狠地扇了我一记耳光。她的手击中了我的鼻子和眼睛,我的眼泪不由得淌了出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说。我觉得我略微占了一点儿上风。“你是对的。”“真的很抱歉,”她说,“我只是忍受不了当班护士被人调情的这一套。我并不想伤害你。我打疼你了,是吗?”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虽然生气,可信心更足了,就像下棋的人,一下子看清了后面的棋路。“你做得很对,”我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一定很痛。”“你知道,我一直过着一种有趣的生活。我甚至从来都不讲英语。而你这位英国姑娘却是如此的漂亮。”我看着她说。“你不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我说了我真的很抱歉。我们俩很谈得来。”“是的,”我说,“我俩已经不谈战争了。”

她大声地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我注视着她的脸。“你很讨女孩子喜欢。”她说。“不,我不是。”“你是。你挺让人喜欢的。如果你不介意,我都想吻你啦。”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先前那样,我抱住了她,亲吻起她来。我紧紧地搂着她,热烈地吻她,想弄开她的嘴唇;可它们却闭得更紧了。我的气还没有消,在我搂着她的当儿,她突然战栗了起来。我把她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上,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芳唇像花蕾一样绽开了,她的头颅向后仰着,枕在了我的手上,临了,她伏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噢,亲爱的,”她说,“你会好好地对我,是吗?”

真是见鬼,我心里说。我摩挲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还在啜泣着。“你会对我好,是吗?”她抬起眼睛来看着我,“因为我们要过的,将会是一种奇异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陪她走到医院的门口,在她进去后,我就往我的驻地走。回来后我上了楼。利纳尔迪正躺在床上。他看着我问:“你跟巴克利小姐进行得怎么样了?”“我们是朋友啦。”“瞧你那副兴奋快乐的样子,就像一条发情的小狗。”

我没有听懂后面的那个词。“就像什么?”

他把意思解释了一下。“你,”我说,“才是一只快乐得意的小狗,要——”“打住,”利纳尔迪说,“再过一会儿,我俩就该相互骂起来了。”他大声地笑着。“晚安。”我说。“晚安,小狗亲。”

我把枕头朝他那边的蜡烛掷了过去,摸着黑上了床。

利纳尔迪捡起蜡烛,点亮了它,又继续读他的书。[1] 原文意大利语。[2] 原文意大利语。第六章

我到下面的各个救护站走了两天。等我回到驻地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所以一直等到第二天的傍晚,我才去看巴克利小姐。巴克利小姐不在花园里,我只好在医院的办公室里等她下来。他们用作办公室的这间屋子,沿墙壁有一排油漆过的木头柱子,上面嵌着许多半身的大理石雕像。在办公室正对的大厅里,也有几排这样的雕塑。它们都是大理石的质地,样子看上去都很相似。雕刻这玩意似乎总是让人觉得乏味——不过,那些铜像看去倒蛮像回事的。可那些大理石的半身塑像就像是立在坟地里的那一种。不过,在比萨(意大利中西部古城),那里有一块墓地,它里面的雕塑,还是不错的。可热那亚(位于意大利西北部的海滨城市)那里的大理石就很糟糕了。现在做了医院的这座别墅以前是一位非常有钱的德国人的,这些大理石雕像一定花了他不少的钱,我不知道是谁雕刻的它们,也不知道这位雕刻家为此挣了多少钱。我也不清楚,这些塑像雕的是他们家族的人呢,还是别的什么人;不过,就风格上来看,它们无疑都是古典主义的。对它们,你可能真的说不出什么来。

我坐在一把椅子里,手里拿着军帽。甚至在戈里察,上方也要求我们出来时要戴钢盔,可戴上它不但不舒服,而且在一个市民还没被疏散走的镇子里,未免让人觉得滑稽。在我们去到山里的救护站时,我戴着钢盔,也携带着英国防毒面具。部队正在逐级地开始配备防毒面具。这些防毒面具非常有效。上方也要求我们携带自动手枪;甚至医生和卫生官员也不例外。我现在坐在椅子上,就觉得后腰挂着的手枪正抵着椅背。如果你不在明眼处佩戴着你的枪械,你便有可能被拘捕。利纳尔迪身上带着一个枪套,里面塞上了卫生纸。我带着一把真枪,在试靶之前我还真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像个枪手呢。这是一把口径7.65毫米的阿斯特拉短筒手枪,在你发射时,这枪跳得厉害,根本击不中目标。我用它不断地练习,瞄准时,把枪瞄得朝下一些,努力控制住这短筒手枪在射击时的抖动,后来我练到了在二十步开外射击时,子弹大约只偏离目标一码左右。再后来我觉得把手枪总带在身上,有些滑稽,可不久这种感觉也就淡了,于是,就毫不在乎地任它抵着我的腰背在后面晃悠,只是在碰到说英语的人们时,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坐在椅子上,一个勤务兵坐在他的桌子后面不以为然地看着我,而我则只望着大理石地板,嵌有大理石头像的木柱和墙上的壁画,就这样等着巴克利小姐下来。壁画很不错。任何已开始剥落和褪色的壁画看上去都是不错的。

看见凯瑟琳从大厅那边过来,我站了起来。在她朝我这儿走过来时她的个子似乎显得并不高,可却非常的可爱。“晚上好,亨利先生。”凯瑟琳说。“你好。”我说。坐在桌子后面的勤务兵在听我们说话。“我们在这里坐,还是去花园?”“我们到外面吧。外面更凉爽。”

我跟在凯瑟琳的后面往外走,勤务兵盯着我们的背影。待走到沙砾车道上时,她问我:“你这几天去哪里啦?”“去下面的救护站了。”“你不能捎来个字条,告诉一下我吗?”“不行,”我说,“这么做不太好。我原想着很快就回来了。”“你应该告诉我一声,亲爱的。”

我们离开了车道,走到了树底下。我握住了她的手,停下来吻她。“我们有可以去的地方吗?”“没有,”她说,“我们只能在这里散步。你走了不短的时间。”“今天是第三天。可我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她看着我说:“你是真的爱我吗?”“是的。”“你真的说过你爱我,对吗?”“对,”我在这里说了谎,“我爱你。”我以前没有对她说过这话。“你叫我凯瑟琳,是吗?”“是的,我叫你凯瑟琳。”我们走上一条小径,停在了一棵树下。“你说,‘我已经回来,晚上来看凯瑟琳了。’”“我已经回来,晚上来看凯瑟琳了。”“哦,亲爱的,你已经回来了,不是吗?”“是的,回来了。”“我是这样地爱你,几乎有点儿失态了。你不会真的一走了之吧?”“不会。我总会回来的。”“哦,我太爱你了。把你的手再放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的。”我把她的身体转过来,以便在亲吻她时,能看清她的脸,我看到她的两眼紧闭着。我吻着她闭合的眼睛。我想她或许真是爱得有点儿痴迷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并不在乎我正在陷入的这一情境。因为这总比每晚去到为军官们开设的妓院里好得多,在那里,有成群的姑娘趴在你身上,把你的帽子朝后戴起,作为一种跟你亲密的表示,时而她们会跑上楼去,跟别的军官调情做爱。我知道我现在并没有爱上凯瑟琳·巴克利,也根本没想着要去爱她。这就是场游戏,像打桥牌一样,你只叫牌而不出牌。像打桥牌,你得装作你是正在赌钱,或者是赌其他什么东西。根本没有人会提及赌的是什么。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希望我们有个地方可以去。”我说。我正体味着男性长时间站着谈情说爱的那股难受劲儿。“没有地方可去。”她说。她从爱的痴迷中醒了过来。“我们俩可以在这里坐一小会儿。”

我们坐在了一条石头凳子上,我握住了凯瑟琳·巴克利的手。可她不愿意让我用胳膊去搂她。“你是不是累了?”她问。“没有。”

她望着地上的青草。“我们在玩一场糟糕的游戏,不是吗?”“什么游戏?”“你不要装着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好吗?”“我不是有意的。”“你是个好小伙,”她说,“你尽力想把这游戏玩得好一点儿。但是,这毕竟是场糟糕的游戏。”“你总是晓得人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吗?”“也不全是这样。可你在想什么,我是知道的。你不必装出你爱我的样子。我们晚上的幽会到此结束了。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可是我真的爱你。”“在我们之间还没有这种必要的时候,请你不要撒谎。我刚才的言行可能有点儿过头了,现在好了。你看,我没有歇斯底里,头脑也没有发昏。只是有的时候,会稍有点儿失态。”

我握紧了她的手:“凯瑟琳,亲爱的。”“你现在叫我‘凯瑟琳’,听起来蛮有趣的。这名字你每次叫起来都不太一样。不过,你这个人不错。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好男孩。”“我们部队上的牧师也是这么说我的。”“是的,你这个人挺好。你还会来看我吗?”“当然。”“你不必说你爱我。这一切暂时都结束了。”她站起来,伸出了她的手,“再见。”

我想要吻她。“不,”她说,“我太累了。”“那么,你吻我。”我说。“我真的是太累了,亲爱的。”“吻我嘛。”“你真的很想要吗?”“是的。”

在我俩亲吻的中间,她突然抽出了身子。“不要了。再见,亲爱的。”我们一起走到医院的门口,我看着她进了门廊。我喜欢看她移动的身影。看着她走到大厅的尽头。临了,我也转身离去。那晚天气很热,山里炮火隆隆。我望着圣嘉伯烈山(位于戈里察的东南面)上炮火的闪光。

我在罗萨别墅前停住了脚。屋里的百叶窗都已拉了起来,可里面仍然很热闹。有人在唱歌。我回到家里。在脱衣服时,利纳尔迪走了进来。“哎呀!”他说,“看样子进展不太顺利。小乖乖碰到麻烦啦。”“你去哪里啦?”“在罗萨别墅。受益良多,小乖乖。我们大家都唱歌了。你去哪里啦?”“去英国姑娘那儿了。”“感谢上帝,我幸亏没有跟那位英国姑娘搅在一起。”第七章

第二天下午,我从山上第一救护站回来,把救护车停在了后送站的门口,等着伤病员按他们的病例分类后,把他们送往不同的医院。这段路一直是我开着车,所以我坐在车子里,由司机把病例送进去。那天天气很热,天空一片湛蓝,公路上照得白晃晃的,弥漫着尘土。我坐在菲亚特驾驶室的高座上,什么也不想。一个团的士兵行进在公路上,我望着他们走过。他们热得都在出汗。有些戴着钢盔,大多是把钢盔吊挂在他们后面的背包上。许多钢盔都太大了,戴上它,把你的耳朵几乎也遮住了。军官们都戴着钢盔;他们的钢盔做得合适。这是巴西利卡塔旅一半的兵力。我从他们红白相间的领标上,识别出了他们。在大部队过去好久以后,过来了散兵——那些掉了队的士兵。他们个个满脸的汗水和尘土,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有些看上去情况更糟。一个士兵一瘸一拐地走在这群散兵的最后面。他停下来,坐在了路边。我从车上下来,走上前去。“你怎么啦?”

他抬头望着我,然后站了起来。“我这就继续走。”“出什么问题啦?”“该死的战争。”“你的腿怎么啦?”“不是腿。是我的疝气发作了。”“为什么不搭乘一辆运输车?”我问,“为什么不去医院?”“他们不让我去。中尉说我是故意弄丢了疝带。”“让我看看。”“它滑出来了。”“在哪一边?”“这边。”

我摸到了。“你咳一声。”我说。“我怕咳嗽会让它肿得更大。它已经比今天早晨大了一倍。”“坐下吧,”我说,“我一拿到这些伤员的病例就带你上路,把你送到你们的医务官那里。”“他会说我是有意这么做的。”“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我说,“这又不是伤。你以前就有疝气病,是吗?”“可是我丢了疝带。”“他们会把你送到医院的。”“我能留在你这里吗,中尉?”“不行,我没有你的病例。”

司机拿着我救护车上伤员的病例走了出来。“有四个是送105医院。两个送132医院。”这两家医院都在河的对岸。“你开吧。”我说。我把发疝气的这位士兵扶到了车上,和我们一起坐在了前排。“你说英语?”他问。“是的。”“你怎么看着这该死的战争?”“糟透了。”“我说也是糟透了。耶稣基督哇,真是糟透了。”“你在美国待过?”“没错。在匹兹堡待过。我知道你是美国人。”“难道我的意大利语还说得不够好吗?”“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又一个美国人。”司机看着这位得疝气病的人,用意大利语说。“中尉,你真的非要把我送回到那个团吗?”“是的。”“大尉军医早就知道我有疝气。我扔掉了疝气带,就是为了让病情恶化,那样我就不必再去前线了。”“我明白。”“你就不能把我送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吗?”“如果紧靠着前线,我可以送你到一个急救站。可是在这里,你得有病例才行。”“如果我回去,他们就会给我做手术,然后让我一直待在前线。”

我考虑了一会儿。“你也不想老在前线,对吗?”他问。“不想。”“耶稣基督哇,这难道不是一场该死的战争吗?”“你听着,”我说,“你下车,到路边摔上一跤,把你的头上撞个大包,在我送了伤员回来时拉上你,送你去个医院。在路边停一下,奥尔多。”我们停在了路边。我扶他下了车。“我就在这儿等,中尉。”他说。“再见。”我说。我们继续前行,在超过那个团的士兵又行驶了大约一英里后,来到桥上,下面的河水夹杂着融雪,在桥墩之间浑浊、湍急地流淌。过了河,我们沿着公路穿过一片平原,把伤员们分别送到了那两所医院。在回来的路上因为是空车,我们开得很快,想着去接那位来自匹兹堡的士兵。我们先是看到了那个团,因为炎热走得更慢了,接着是那些散兵。然后,我们看到了一辆马拉的救护车停在路边。有两个人正在把得疝气病的士兵抬进车里。他们回来找他了。他跟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钢盔从头上脱落下来,前额上正流着血,鼻子也擦去了一层皮,他的头发上和出血处都沾满了尘土。“看我头上的大包,中尉!”他大声喊,“毫无办法。他们回来找我了。”

我回到住地已经是五点钟了,我去到我们洗车的地方,在那里冲了个澡。完了回到家里写报告,我穿着裤子和一件汗衫,坐在开着的窗户前。进攻将在两天后开始,那时我将带救护车队去往普拉瓦。我已经很久没有给美国的家人写信了,我也知道我应该写,可一拖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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