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天动地:关汉卿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9 15:4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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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忠延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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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天动地:关汉卿传

感天动地:关汉卿传试读:

楔 子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苏东坡用惊涛拍岸的气势活画了人世沧桑,岁月烟云。不过,他那如椽的巨笔指向的仅是帝王将相,在他的眼中帝王将相才是风流人物。

倘若换一种眼光看历史,似乎就不尽然了。大江东去,大浪淘沙,千古风流人物洗尽铅华,更能见本真的光色。当然,这里的风流人物不再是帝王将相,而是文学大师、艺术泰斗。我这么思考,是因为我的目光锁定了关汉卿。

在历史的风云册上,翻遍里里外外都找不到关汉卿的名字。触目可及的帝王将相多如牛毛,横竖皆是,可是世人谁能忆起这些面孔?这些名字能够载入史册,是因为在世事的涡流里,曾经弄潮逐水,甚而回转波澜。不过,当世事成为历史,他们却只能躺在册卷里蒙染尘埃。

倒是关汉卿这样的文人墨客,活着被权贵主宰的世道挤对在主流以外,死后却越来越辉煌夺目。书写中国文学史,无论怎样也绕不开中国戏剧;书写中国戏剧,无论怎样也绕不开元代杂剧;书写元代杂剧,无论怎样也绕不开关汉卿。关汉卿和元代杂剧的兴起繁盛,和中国戏剧的发展成熟,生死相依,血肉相连。换言之,关汉卿用他生命的挣扎、灵魂的呐喊,撞响了文化的黄钟,奏出了戏曲的大吕,世人在那音韵里听到了石破天惊的尘寰绝唱。在关汉卿的绝唱声里,元代杂剧走向繁盛,中国戏剧走向成熟。

关汉卿在大江东去波澜壮阔的淘洗之中,更见风采,更见光芒!

自然,为这样一位屹立在文化苍穹的伟人作传,应该将目光紧紧盯住他的血脉基因、他的生命行迹。这没有错误,却远远不够,倘若关汉卿仅是某一时段、某一地域的文化名人,这样的关注或许绰绰有余。但是,对于关汉卿这位戏剧泰斗、文化巨擘,却难免深深陷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深壑。只有“会当凌绝顶”,才能“一览众山小”,才不至于盲人摸象,以偏概全。而且,这绝顶不只是中国戏剧的绝顶,还必须是历史的绝顶,以及在历史中并肩耸立的文化绝顶和文学绝顶。如此俯瞰观览就会发现,成就一位关汉卿中国历史颠簸了数千年,中国文化积淀了数千年,中国戏剧孕育了数千年。

纵目世界戏剧史的阔野,中国戏剧的发萌并不迟缓。若是与印度、古希腊的戏剧相比,我们不仅没有丝毫的落后,甚而还要比之更早。中华的戏剧快要万条垂下绿丝绦了,印度和古希腊还只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可是,当人家早已万紫千红春满园,我们却连一枝出墙红杏也未见。步履蹒跚的中国戏剧似乎在耐心等待,等待一个时代的到来,等待一个人的降生,这个时代是元朝,这个人是关汉卿。

当然,这等待不是无所作为的空耗,而是为关汉卿那震撼尘世的绝唱积蓄应有的能量。穿透岁月的迷雾,我们听到了先民的歌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是古老的《击壤歌》。《击壤歌》和关汉卿的距离十分遥远,似乎毫无瓜葛,但是,那击壤游戏里包含的歌之舞之,却是戏剧不可或缺的因素。就在那个时候,虞舜要夔教化年少的孩童,夔“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研究上古史的专家解析说,这是孩童们装扮成各种动物,随着石磬声款款起舞。款款起舞,还要装扮,显然朝戏剧的目标迈进了一步。若是打量后来成熟的戏剧,无疑装扮是戏剧关键的因素。假如以这样的速度成长,中国戏剧断然不会落后于印度,更不会落后于古希腊。

遗憾的是,戏剧却奇迹般地拐个弯,进入祭祀的场所。《书.伊训》疏有载:“巫以歌舞事神,故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每逢祭祀之际,巫觋就装扮成各种神鬼,手舞足蹈,在无意识的舞蹈中表演得像模像样。即使在《论语》中出现过的乡人傩,也在祭祀的囹圄里徘徊。乡人傩是每年腊月举行的驱除鬼怪仪式,表演者扮饰着傩,头戴凶神恶煞的面具,身披兽皮,手持戈矛,蹦蹦跳跳驱赶鬼神。戏剧专家视之为“傩戏”,只是这古老的傩戏没有走上舞台,现今还在河北、安徽、湖北那些偏远乡村的胡同里辗转。

回眸戏剧漫长的渐进过程,也有比傩戏令人欣喜的亮点,一个是装扮表演的具体化,一个是表演人物的多样化。探究这两个亮点,我们可以把目光聚焦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一是楚庄王身边的优孟,模仿公孙敖竟然能以假乱真,简直就是一出惟妙惟肖的宫廷活剧。另一个亮点潜藏在屈原的《离骚》里,《东皇太一》便如一场角色鲜活的小戏。可惜的是宫廷戏没能走向舞台,屈原笔下的人物表演只有少数专家学者能够窥视,中国戏剧还在狭小的圈子里打转转。

在中国戏剧史的链环上,不能缺少了百戏杂陈和歌舞小戏。但无论是百戏杂陈,还是歌舞小戏,抑或是囹圄在宫廷,抑或是拘禁在狭小的市井瓦棚。百戏杂陈在汉代才出现,《总会仙倡》那场景盛大的歌舞表演,《东海黄公》那情节简单的搏击武打,明显拓展了随兴发挥的表演,进入预先编排的程序。这“规定性的情景”,又是戏剧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光大和弘扬这百戏杂陈的“规定性的情景”,中国戏剧的成熟便会指日可待。然而,中国戏剧没有坐直达车,而是在朝代更迭中不断换乘车辆,似乎延缓时间就是在等待关汉卿的降生。因而,直到唐朝歌舞小戏才掀开她的红盖头,出现了《踏摇娘》和参军戏。尤其是参军戏,里面分开了角色,一个被嘲弄者参军,一个嘲弄者苍鹘,这被视为“行当”的最早雏形。

行当的绽露,趋近了戏剧的形态。似乎挺胸冲刺,抬脚跨越,就会迈进戏剧的家门。然而,时光又过去漫长的数百年,这个冲刺和跨越还未能实现,即使宋杂剧和金院本也不能如愿以偿。

活跃在勾栏瓦舍的宋杂剧,完成了两个固定。固定了戏剧的形态和角色。形态由艳段、正杂剧和杂扮组成。艳段,是招徕观众的开端;正杂剧或是以唱为主讲故事,或是以说为主来搞笑;杂扮,是结尾,是在笑声中结束演出的一种手段。角色被固定为五种:男主角末泥,亦称正末,或生;戏头引戏,多数还兼扮女主角,亦称装旦;来自参军的副净,还是被调笑的对象;来自苍鹘的副末,仍是调笑者;再一个角色就是扮演官员的装孤。前一个固定成为后来戏剧折子的基础,后一个固定则演变为“生、净、末、丑”四大行当角色。

站在当代回望,真为宋杂剧的这两个固定击节叫好。它已经贴近戏剧成熟的门扉,倘若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贯穿始终,倘若有一套与故事情节相适应的曲调贯穿始终,就是戏剧划时代的开端。而且,我欣喜地看见,故事在宋杂剧中并不鲜见,顺应故事情节边说边唱的诸宫调也已出现。令人惋惜的是,故事却未能从始至终连贯起来,即使金院本也未能实现这种连贯。这副重担无疑落在了关汉卿和他所处的元朝的肩上,他们能挑得起吗?

何况,世事远不是这样简单,中国戏剧的成熟还需要历史机遇、传统裂变、文学元素,这诸多条件岁月会慷慨赐予吗?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扫描过中国戏剧成长的艰难历程,我立即想起白居易的这两句诗。戏剧在岁月的风尘里艰涩跋涉,好不容易接近了成熟的门槛,突然一个弯转,又绕开多远。是谁迫使中国戏剧辗转蛇行?

孔孟儒学。

说起孔孟儒学拉长中国戏剧成熟的进程,真有点不可思议。打开关汉卿的剧作,触目可见孔孟之道,传统礼仪诗文无时不在他的血脉里流淌。在《山神庙裴度还带》里,他借助裴度的口发言:“孔孟之徒,岂有戏言!”既不戏言,要有何为?“正人伦,传道统,有尧之君大哉;理纲常,训典谟,是孔之贤圣哉。”是孔孟哺育了关汉卿,而关汉卿用自身的努力,和同仁一起成就了中国戏剧。如此看,何谈孔孟儒学延缓了中国戏剧的进程?

还真是这样。我们知道,中国戏剧的萌芽较之外国不仅不晚,还先生先发。那为何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花朵次第开,却迟迟不见枝头挂果?

用这样的目光逡巡,无论是外国还是中国,戏剧的萌芽几乎都是在原始歌舞的母腹中孕育,都是在祭神礼仪的氛围里滋生。我国的春秋战国时期,祭神的礼仪已如清泉喷涌,表演的清流已经潺潺出山。飞流直下,就可以与印度、与古希腊的戏剧并驾齐驱。偏偏印度和古希腊的戏剧“诗人早慧”,而我们的戏剧待到元代方能“大器晚成”。分野何在?

在于水同渠异。

公元前五六○年,古希腊的雅典城里出现了戏剧。它近似于乡村祭祀活动,又与之有所不同。不同在加演了祭祀以外的内容,更能吸引观众的眼球。引进者是僭主庇西士特拉妥,他无疑成为古希腊戏剧的开渠人。顺着他开挖的水渠,戏剧水紧流急,澎湃于世。

此时,在中华大地也出现了一位开渠人,这就是被后世称为至圣先师的孔子。他没有将流水引进戏剧的渠道,却固定为规范的礼仪。主渠道内,祭祀表演的基因备受压抑,无法放展肢体,挺进戏剧。主渠道之外的细流,只能九曲十八弯于茫然而混沌的大地。

平心而论,孔子并没有扼杀戏剧的意思,是要匡正走偏的祭祀。那个年代祭祀已沦为权贵乡绅巧取豪夺的手法,司马迁写进《史记》的西门豹治邺,治理的就是地方劣绅以祭祀河神为名,搜刮民财,草菅人命的陋习。西门豹能治理了属下弹丸之地的陋习,却改变不了更大地域的社会弊端。这时候站出来的孔子,矢志向社会祭祀弊端挑战。核心是克己复礼,手法是抵制装神弄鬼,目标是恢复在他看来还算仁爱的周礼,行动是周游列国四处宣讲,主体成果是儒学思想从此诞生,而次生成果则是延缓了中国戏剧的进程。谁也不会想到,同古希腊的僭主庇西士特拉妥一样,孔子也是在兴修一条渠道。庇西士特拉妥的渠道将祭祀的表演因子引导进戏剧,孔子却将其扩散进广众的生活。前者是集中光大,后者是分化弥散。因而,当古希腊戏剧亮相人寰时,我们的戏剧因素却化为吉光羽片遍地闪烁。再要将这些夺目的碎片捡拾起来,粘连为一体,需要的竟是上千年漫长时间。更何况,捡拾与反捡拾的较劲从来也没有终止。

反捡拾这说法显然是站在戏剧立场上发言,真实的情形是儒学的传播推广。传播推广最为醒目的有两个时段,一个是西汉时期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法”,使孔孟之道正式成为政治家打理国事的品牌手段;一个是宋朝理学的问世,将孔孟之道推向了“存天理、灭人欲”的险峰。这两个时段,都不同程度地扩散了孔子无意间分散开去的那些吉光羽片。假设没有西汉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法”,或许百戏杂陈就会大成气候;假设没有理学出现,或许宋代杂剧就会成熟中国戏剧。可惜,世事从来没有假设,中国戏剧的似锦繁花只能在儒学纲常松懈涣散的时代才能爆开。随着这些繁花的爆开,关汉卿的剧作也才会光彩照人。

这未免有些纠结。在关汉卿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满腹经纶,那经纶是典谟诰训,是孔孟儒学;在关汉卿剧本中我们看到的是满纸经纶,那经纶也是典谟诰训,是孔孟儒学。却怎么要成就戏剧倒需要王纲解纽,儒学崩溃?这不得不说几句戏剧。戏剧属于文化艺术的范畴,艺术创作最忌讳理念化、道统化、类型化。最钟爱的则是独抒性灵,颇有个性,带着一己体温和表情的作品。不要说禁锢在宋代理学中,即使局限于孔孟儒学里,也无法将精神遨游在浩渺天宇。

因而,中国戏剧只能继续在九曲十八弯的黄河里弯转,弯转着寻找一片适宜自我生长的沃土。

这片沃土终于找到了,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入主中原,缔结出一个尚武轻儒的元代。戏剧荣盛的沃土找到了,按理说,生活在沃土上的关汉卿应该仰天大笑出门去,大展才华,亮响属于自我,也属于时代的歌喉。但是,事实远不是这样,反而是关汉卿既定的梦想和追求化为泡影,只能带着辛酸上路。

纠结的历史,同样纠结着关汉卿。

在世间诸多物事之中,文学艺术独具性情。其他物事的发育、生长有正因素即可,而文学艺术仅有正因素不够,还需要负因素。甚而,负因素的多寡决定着文学艺术的深度、价值和意义。作为文学艺术氏族当中一个部落的戏剧,当然无法跳出这个逻辑。以魅力独异屹立在文学艺术史上的元代戏剧是这般,以自身成就催化戏剧生长,并将之推向成熟的关汉卿也是这般。

元代戏剧的成熟是多方面的,以戏剧的尺度丈量,歌、舞、说、演无所不包;以角色的眼光审视,生、末、净、旦、丑无所不有;以矛盾冲突鉴别,情节引发的感情落差无所不在;以戏剧结构观赏,分折演进,外加楔子和散场的形式无所不整。当然,作为本书主人公的关汉卿对这些的统驭都是驾轻就熟。驾轻就熟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自身素养是多方面的,因而才能把需要诸多因素的戏剧玩得滴溜溜转。

不过,我在读元代剧本时的突出感受不是这些,而是其中蕴含的美学因素,或说撩人心魂的诗意。这才是元代戏剧能够进入文学艺术氏族,并且自成一家的关键所在。纵观关汉卿的剧作,无处不闪耀着诗意的光芒。他标榜社会的安宁,将素常的现实升华了:“声名德化九重闻,良家夜夜不闭门;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他揭示社会的动乱,将粗野的行径提纯为精神的质感:“卷地狂风吹塞沙,映日疏林啼暮鸦。满满的捧流霞,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他书写男女离别,将无形的悲情描画得历历在目:“则明朝你索绮窗晓日闻鸡唱,我索立马西风数雁行”,“休想我为翠屏红烛流苏帐,撇了你这黄卷青灯映雪窗。”……不必再更多地列举,就这些也可以看出关汉卿的血脉里流淌着诗意的音符。《诗经》《楚辞》,唐诗、宋词,早已内化为他的神魂。他移步张口,都会散发诗情。这是关汉卿一枝独秀于元杂剧作家群的正面因素。对此,早有更多的人关注,我不再赘述。

我要多唠叨的是负面因素。强加于关汉卿身上的负面因素是多样的,最关键的一点是科举入仕。古代,科举考试是进入仕途,飞黄腾达的捷径。出身于关氏门第的关汉卿更是如此,他的血液基因更多的是指点江山,治国安民。因而,他对科举的愿望强烈过当时的任何人,至少强烈过元代的任何戏剧作家。他在剧作里一次又一次表达对科举的向往,塑造裴度,将之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我胸次卷江淮,志已在青霄云外。叹穷途年少客,一时间命运乖!有一日显威风出浅埃,起云雷变气色。”“我稳情取登坛、登坛为帅,我扫妖氛息平蛮貊,你看我立国安邦为相宰。”如何“登坛”?“登科甲便及第”,“金榜无名誓不回”。胜券在握的他,“稳情取禹门三级登鳌背,振天关平地一声雷。”这已把关汉卿的科举情结展示得一清二楚,他还嫌不够,还要再写一个《状元堂陈母教子》,强化科举考试。在该剧中,考中不再是他的目的,目的只有状元。陈母的三儿子中进士不行,中解元不行,只有中状元才能如愿。那陈母的愿望,何尝不是关汉卿的望眼欲穿的梦想?

科举入仕,平步青云,关汉卿有这样的愿望并不奇怪,并不罕见。古代有志向的文人,哪个不心存“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雄心?这雄心来源于早已成为传统的科举考试。如此上溯,似乎自科举初始的隋朝就已经通过关汉卿的先祖给他灌输这样的基因了。隋朝之前,朝廷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大小官员都由门阀士族担任。出于巩固自家江山的考虑,隋文帝杨坚决计打破门阀统治。打破的愿望一经变为现实,也就是科举考试的初始。那时参加考试的学子,要由地方州县推荐,尚有明显缺陷。到了唐朝,逐步完善,参加考试的人不再由地方官吏选拔,或由学校推选,或由州县初考挑选。从此,科举考试如同大江东去滔滔奔流,像黄河、长江一般何曾断流?而且,随着朝代变更,更趋完备,更趋合理,日渐成为整个寰宇最为先进、最为固定的选贤任能制度。这制度,即使马背上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金国也不曾间断。数百年连绵延续的科举,成为无数少年才俊的雄心志向,追逐目标。关汉卿想要通过科举“一举成名天下知”自在情理之中。曾经风华正茂的他,梦想鱼跃龙门,青云直上,也属常情,绝不是什么非分之想。

然而,曾经多彩的梦想顷刻沦为梦幻,迷茫得再难真实。蒙古大军铁蹄嗒嗒,铺天盖地。金国原野生灵涂炭,改天换地。我之所以用“改天换地”,不用“改朝换代”,是因为“改朝换代”无法涵盖这次朝代变易的实质。同建立金国一样,元朝的诞生也是战马铁蹄横扫的成果。大而言之,这与无数次朝代更替大同小异,都是强势取代弱势,或说是一场野蛮实力的角逐。谁更野蛮,谁更具兽性,谁就会成为主宰者。这有些过头,有些武断,也有凭智慧巧取政权的。不过,那智慧必须洗心革面,沦成狡诈,否则,想统辖天下只能是痴人说梦。但是,不论是靠野蛮夺得天下,还是凭狡诈巧取政权,只要登上龙庭,就必须立即改头换面,举起仁爱的旗号稳定人心,护佑社稷。这逻辑早成为一个磨道,哪一任皇帝都会蒙住国人的眼睛驱赶他们转圈。遮眼布多色多样,科举也算是一块。可惜,元朝就是元朝,愣是不用这块遮眼布,只用皮鞭驱使苟活的人推磨。天地沦为罕见的混沌、罕见的黑暗,真正是改天换地啊!

科举化为泡影,入仕化为泡影,青云直上化为泡影,出人头地化为泡影!久有凌云之志,翱翔于诗书天宇,一心要蟾宫折桂的关汉卿,猛然坠落于黑暗凄凉的深渊。这落差实在太大,大得用天壤之别说明,绝无一丝一毫的夸饰。

此时,关汉卿勃发的生命亟待突围,恶劣的处境亟待改变。关汉卿向何处去?关汉卿需要奋斗,或说需要挣扎。但是,再奋斗,再挣扎,也不会科举入仕,也不会一举成名。他犹如凤迷大海,龙锁荒山,迷蒙一团。迷蒙中忽现一丝光亮,循着那光亮走去,一路疲惫走来的戏剧竟然在灯火阑珊处。

关汉卿不走向戏剧行吗?

关汉卿走向了戏剧,而且疾步奔向戏剧。

关汉卿不走向戏剧还罢,一进入元杂剧就惊涛拍岸,浪花卷起千堆雪,成为文学艺术史上壮观醉人的风景。

这风景里固然不乏关汉卿的挣扎、搏击,但是切莫忘记外在的背景。稍稍回首就会发现,中国戏剧在九曲十八弯的河道里匍匐蛇行,渐趋完善,就待一个宽阔的领地,舒展身躯,奉献成果;中国戏剧等待的那个领地已在眼前,元朝统治者打破了孔孟儒学的囹圄,往昔不登大雅之堂的倡优歌伎可以“自由泛滥”,无忌于尘世;中国戏剧需要的文学羽翼也已丰满,诗意弥漫在大小卷帙,萦绕在才俊胸怀;中国戏剧的收获者早已造就,他们满腹诗文,他们身陷深壑,他们满腔愤情,不登上舞台去何处释放憋屈在身魂里的怨愤!

关汉卿不登台则罢,一登台就站在领异标新的潮头。

古往今来,读破青史的圣哲无不感叹:时势造英雄。时势造武雄,时势也造文雄。关汉卿拼却性命也无法改变时势,时势却会轻而易举改变关汉卿。时势让关汉卿心酸,让关汉卿痛苦,关汉卿在戏剧里释放心酸,释放痛苦。戏剧便与关汉卿结下了不解之缘。关汉卿因戏重生,从戏而终,谁要动摇他的信念绝不可能。他狂狷放言《不伏老》:

〔一枝花〕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铁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黄钟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尾声〕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期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关汉卿早已和梨园烟花,和戏剧演艺,生死相依,难舍难离。

一个素有凌云志、志在蟾宫折桂的学子,如何自甘堕落,堕落进烟花倡优之列,还是那样自信,自信到不可自拔的地步?

一个沉沦在烟花梨园之中的浪子,为何又会成为戏剧泰斗,一代宗师,大红大紫,光彩得让那些跻身蟾宫的王侯将相都矮之三分,自愧弗如?

就让我们拉开大幕,进入关汉卿演绎的人生大剧。

铁蹄踏碎科举梦

楔 子

帷幕拉开,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应该是一幅温馨的画面。那时候,蒙古军的萧萧战马还没有起程,中原大地天蓝水碧,草绿花红。田野里点缀着农人躬耕的身影,或种瓜,或点豆,忙忙碌碌。幼年的关汉卿不必去农田忙碌,却也忙个不闲。坐在书案前捧读圣贤典籍,读得专心致志,那情景大有不知春去几多时的意味。

原以为顺着这个思路,就可以将关汉卿的传记一气连贯下去,可是,问题出现了,我们将关汉卿读书的案几往哪儿摆放呢?摆在他的家乡不就妥了。在其他人该是这样,然而,对关汉卿不行,他的家乡在何处,是一个历时很久的谜,而且至今仍然是个谜。

为破解这个谜,无数学人花费了无数心思,无数笔墨。在他们的墨色里驰目纵览,有三个地方进入我的视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元大都燕京,即今日的北京。继而,祁州伍仁村跃现在我的眼前,即今河北省安国市伍仁村。一个人有两个故乡,就够人辨析了,可关汉卿的故乡又出现了第三处:解州,即今山西省运城市解州镇。这真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令人犹豫到底该往何处安放那张案几。

犹豫间只好捧读关汉卿的剧作,读着,读着,耳边萦绕起两个字:乡音。随着乡音入耳的还有唐朝诗人贺知章的诗句:乡音未改鬓毛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诗人,在外闯荡了大半辈子,晚年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青春不再,壮硕不再,老迈之躯早在世事沧桑里淹没了风华正茂的书生意气。一切都已改变,唯一没能改变的童年印记就是乡音。此刻,乡音里的认同感化为一把钥匙,手持这把金光灿灿的钥匙,就能叩开关汉卿故里的大门,乡关何处的谜底也就昭昭在目。

我们且注目《王闰香夜月四春园》里面的两个用语。头折有这样的句子:“我无钱,将是么来娶你?”看得出“是么”的意思是什么。这样的句子在道白里面接连出现,第四折更为频繁。“兀那老的,为是么叫冤屈?”“我唤出女孩儿闰香,看她说是么。”“父亲唤我做是么?”一连串的什么,都用成“是么”。若问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用?不为什么,乡音就是这样,随口而出,随手而写。

再看一个“与”字。《王闰香夜月四春园》第二折写道:“与我拿将过来”、“父亲,你与我救了者”。到了第四折更是连连出现:“着我与你依旧配合成婚”、“我与父亲说去”、“将桂英依旧与我为妻”、“将老夫奉钱与李员外做个庆喜的宴席”。无疑,“与”就是给的意思。若问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用?不为什么,乡音就是这样,随口而出,随手而写。

这样的发音,不只是元代,即使今日的解州也人人如此。身体说成“身起”,疯癫说成“风欠”,冰凌说成“冬凌”,拉话说成“攀说”,等待说成“听候”,逗趣说成“迤逗”,讨吃说成“抄化”,玷污说成“展污”,如此多不胜举。

循着关汉卿剧本里的乡音追寻,我们会走进今日运城市解州镇,不妨就将他的书案摆放在这里,倾听他诵读经典的声音,探究他科举梦想的产生,再看那铁蹄承载的暴力又是如何踏碎他那科举梦的……

第一折

东原乐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浩浩天宇,茫茫大地,隐匿着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自然的奥秘就够人类破解的了,可是,虞舜的歌声又为人世留下新的秘密。

那一天,天气肯定格外的晴朗。虞舜的心情肯定和这天气一样,晴朗得万里无云,碧蓝如洗。而且,肯定有风,是微风,还是春天里的微风。微风从南面轻轻吹来,吹来了曾经染绿江南岸的温润,这温润拂在颜脸,轻柔可心。就在这可心的温润里,虞舜走来了,看见了忙碌在盐池里的身影。他们或背,或担,或抬,把白花花的池盐运走,运回各自的部族。看着这情景,他乐从心生,放开喉咙,一曲《南风歌》便回荡在四野。也许,他的歌声只是给劳作的人们助兴,也许歌唱着他已走进盐池,融入那些辛忙的身影。但是,他不会想到,数千年后这歌声仍然在荡漾,荡漾进《史记.乐书》,并由此继续往后荡漾。再过上千年,还会荡漾在一个人的面前,这个人就是关汉卿。

关汉卿就出生在虞舜吟唱《南风歌》的盐池边上,那地方自古至今或为州,或为县,或为镇,但都一个“解”字相称。这个“解”字,自古至今没人读解(皆),均以“害”相称。初识这“解”字时,关汉卿还忽闪着童真的大眼睛,而要读懂内在的蕴含,则需要沧桑阅历。关汉卿提出问题时,应是金代,这地方属于河东南路辖域,名称解州。为什么家乡这解不叫“皆”,而叫“害”?他这问题若是一般的邻舍长者还真难回答,好在他的父亲是位满腹学识的官吏,尚能圆满作答。关汉卿的父亲是什么官吏?可能是品级过低,史书上没有留下他的名字,甚而连一点点蛛丝马迹也难找到。能够捕捉到的信息是从民间传说里得来的,说他叫关恬。这个名字真实与否无法考证,能够知道的仅是还算文雅,与他书香门第的出身,与他衙门官吏的身份不无相称。

父亲的回答将关汉卿带到村庄的北面,带到浩渺的盐池。若是用今天的目光俯瞰,敢不敢用浩渺还需要打个问号。但那个时候,在幼小的关汉卿眼睛里,确实是一片浩渺的湖泊。湖泊阔大无际,碧蓝的湖水从村边延展开去,不见边沿,和远处的蓝天弥合在一起。湖边上银装素裹,白茫茫的雪花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高的如雪山,低的像雪丘,环绕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活画出一派千里冰封的寒冬景象。然而,不只寒冬如此,即使烈日炎炎的盛夏酷伏,这里也是银雪环湖的隆冬风光。那雪山,那雪丘,不是雪,而是盐,是湖水生成的盐。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了这浩浩渺渺的湖水,就有了这能够垒起千堆雪的盐池。

也许这盐池早早就把美丽和奇妙的感受播种在关汉卿的心域。早晨红日东升,湖水飞霞流红,壮观得如同天色一般。日上头顶,湖水变清,将整个蓝天装进自己的胸怀,就连洁白的云絮也在水中漂游。多么美丽的画卷啊!这画卷不光美丽,还很奇妙。奇妙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村南有条小河,清澈见底的流水潺潺淙淙,昼夜不停。那水丝毫不咸,撩一掬入口淡中带甜。盐湖的水却不是这样,一沾嘴唇就咸,进入口中咸得发涩。同样是水,村南的河水与村北的湖水为何差别这么大?对于现代人来说,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解释这差别,在当时即使比关汉卿年长的父亲也无法说清其中的奥秘。因而,那风景也就牢牢美丽而奇妙在他的心里。

关汉卿万万想不到这美丽奇妙的画卷,会蕴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惊心动魄的故事,潜在着历史文明进程中混沌迷茫的逻辑。那混沌迷茫的逻辑,需要他用生命的行迹去理解,而那惊心动魄的故事当时就鼓荡着他的心旌。那是一场战争,一场屡屡嵌进史书典籍的战争。《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山海经.大荒北经》中亦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以止雨,雨止,遂杀蚩尤。”《战国策》苏秦劝导秦惠王,曾说:“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

黄帝和蚩尤这场大战,载入的典籍确实不少。要么是“蚩尤作乱”,要么是“蚩尤作兵”,好像挑起事端的就是蚩尤。因而,那结果无论是“禽蚩尤”,还是“遂禽杀蚩尤”,都通情达理,合乎道义。不过,父亲讲给关汉卿的故事不是如此,却是另一种情节。这个情节足以说明,“解”字为什么读“害”。

这个情节的起因就是那风光如画的盐池。

盐池本由蚩尤掌管,他的部族生活在浩渺的盐湖南边,至今那里还有一个名叫蚩尤的村庄。据说,蚩尤部族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居住这里。最早开始吃盐,让食物生发滋味的就是他们。后来,这滋味成为世人的喜好,他们就用这池盐换回许多吃食和穿戴。部族的人们不必耕种,不必打猎,衣食丰裕,过着比其他部族要好的日子。用后人的话说,盐池是他们的聚宝盆。守着聚宝盆的人们,过着悠闲而富足的光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聚宝盆既能带来好处,也能带来祸害。

有一日,悠闲的人们紧张起来,手持棍棒冲了上去,和外族人厮打在一起。那是因为外族人不愿再拿东西交换池盐,公然前来抢夺。抢夺盐池的人是黄帝部落的。蚩尤部族的人哪能拱手让出自家的聚宝盆?一场不可避免的流血厮杀就这样爆发了。蚩尤部族的人气疯了,疯狂的人们将长长的头发绾在头顶,绾成犄角,挥舞着石耜、木杈扑向侵犯的人群。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冲上去,血肉迸溅的惨叫成为激励他们的号角。一族人把血肉之躯筑成了盐池的围墙,不用说失败的是对手。

后世子孙神化了这场战事,《汉学堂丛书》说“蚩尤有兄弟七十二人,铜头铁额,食沙石,制五兵之器,变化云雾。”看来蚩尤的人不多,《龙鱼河图》扩大了人数,蚩尤也不过“有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不过,都说他们有兵器,食沙石。食沙石,可能是吃颗粒形状的盐,吃上盐就倍有精神。至于兵器,那有些想象的成分。人这样少,看来蚩尤部族获胜很不容易。古往今来,以少胜多都需要有奇招,出奇兵。果然,当黄帝部族的人们再铺天盖地涌来时,蚩尤将人们带进森林躲藏起来,让他们欲战无对手,欲退怕挨打。而且,大旗一挥竟然漫天迷雾,黄帝部族的人们深陷重围,三天三夜无法出去。要不是风后的出现,蚩尤就会大获全胜。风后造出指南车,辨明方位,指引黄帝部众突出重围。这一来黄帝不敢轻易冒犯,再来时带着熊罴貔貅诸多猛兽,这才取得胜利。蚩尤部族被打败了,头领蚩尤被残忍地肢解。书上将解州解释为肢解蚩尤的地方,而当地人们却认为这是蚩尤被残酷杀害的地方,一直叫作“害”州。迄今为止,“害”州仍然鲜活在人们的口舌里。

反观那段往事,史书总把蚩尤作为反面人物,说他“作乱”“作兵”,却很少探究他“作乱”“作兵”的原因。这就是历史,胜利者把自己打扮成正义的化身屡见不鲜。年幼的关汉卿不可能深刻理解这块土地的厚重文化含量,但是,这流荡在血脉里的基因迟早会成为他深思社会时局的热能。

尧民歌

同样,幼小的关汉卿听到乡邻随口吟唱虞舜的《南风歌》,他不会理解那歌声里蕴含的盛世景象。但是,那歌声携带的温馨欢悦却会不知不觉潜隐进他的血脉。《南风歌》不仅乡邻们人人会唱,而且,几乎人人都能说出其中颂唱的美好时光。那段太平盛世被后人誉为“尧天舜日”。尧天舜日的胜景就出现在解州周边的土地。自黄帝之后,解州多数时日隶属于平阳。平阳是尧都,贤明的尧王在这里观天测时,探知上天的奥秘,传导给世人,这就是《尚书.尧典》记载的“敬授人时”。敬授人时,把炎帝神农氏开启的农耕推进到一个新的里程,结束了广种薄收、有种无收的日子,让人们过上衣食丰裕的光景。大旱之年,河枯水干,人们焦渴得要命,危急关头,帝尧开挖出水井,解救了苍生。就是这水井的广泛应用,开启出一个新的纪元。这个纪元的特点是城市面世了!没有水井前,人们只能沿河居住。沿河居住时刻要有逃避洪水淹没的准备,不可能搭建高大的屋舍,也就难有城市的诞生。这当然是后话,当时的真实状况是,水井将人们带上高地群居,形成了一定规模的聚落。进而,演进出如今的乡村、城市。可以这么说,敬授人时和推广水井,给了众生安居乐业的环境。更何况尧王还努力推行垂拱而治,让仁爱礼让的民风熏染四海。因而,那首《击壤歌》才会唱响民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就是安居乐业的真实写照。这样写似乎离关汉卿太远,可是一旦读过他的剧本,那里喷散出的尧舜文化气息,不容你不顺着这样的思路写下去。

尧王让位于虞舜,舜的都城设在蒲坂。蒲坂与解州一箭之地,是不是为了便于盐池管理不得而知,只是他面对盐池纵情吟咏的《南风歌》,这里的老老少少都会诵唱。虞舜承续了尧王的位置,也承续了他的事业和德行。虞舜是以孝道闻名天下的,中国传统二十四孝的第一孝就是他的事迹。他的母亲去世早,父亲瞽叟眼睛看不见,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父亲续弦后日子才有所改善。可是,自从有了弟弟象,继母暴打他成为家常便饭。他却无怨无恨,一如往日那样善待父母。后来,父母竟然把他赶出家门,这自然是要弟弟独得家产。虞舜来到历山垦田耕种,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还带活了一方土地。他发明的田垄,解决了地邻间因为田土多少引发的纠纷争端。尧王访贤时看到这些,还看到他耕田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扬起的鞭子落下,打在牛身上。而他不打牛,却敲打犁上挂着的簸箕。问及因由,他说牛耕地十分辛苦舍不得打它们。还说一鞭子下去不可能打在两头牛身上,挨打的牛走得快,不挨打的走得慢,两头牛用力不均,土地就耕不平。虞舜如此仁爱、聪明,尧王高兴地将他带回王宫代为摄政,后来让位于他。虞舜不负尧王的厚望,光大他的勋业,也才会享有尧天舜日的美誉。他们也才双双被列为五帝之中,称为帝尧、帝舜。

这是更靠后的说法,当下虞舜继续垂拱而治,教化万民,还任命夔担当乐官,教育后生孩童,使他们正直温和,宽厚恭谨,刚强而不暴虐,简约而不傲慢。如何达到这样高的层面?虞舜指出的办法是音乐感化。夔领悟了,高兴地回答:好吧!我轻重有致地击打石磬,使各种动物随着音乐翩翩舞蹈。夔的回答虽然简练,却把中国遥远的歌舞推上一个台阶。

无数研究那个时期的专家学者,望穿双眼也无法看到那会儿有驯兽跳舞的迹象。伴随夔敲击的节奏跳舞的,不是野兽,而是一群化装成野兽的孩童。这古老的化装为漫长而悠闲的戏剧注入了新的生长基因。

这一切年幼的关汉卿仍然无法理解,即使长大成人也不一定能清醒认识。不过,这不妨碍他的成长,也不妨碍这基因成为他生命的底色。他能清醒认识的是虞舜克己行孝的品格,那些品格繁衍出许多故事,左邻右舍,有口皆碑。他们说,尧王访贤遇到虞舜,没有立即把他带回宫中,为进一步考查他的道德行为,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嫁给了他。虞舜带着两个夫人回到家里,继母和弟弟企图谋害他,尤其是弟弟象,不光想独得家产,还想把两个如花似玉的嫂嫂也据为己有。于是,中国的词典上就出现了两个成语:上屋抽梯和落井下石。上屋抽梯说的是父亲要虞舜修理谷仓的屋顶,他刚上去覆盖茅草,就发现仓顶着火了。连忙下屋,哪里下得去?梯子已被象抽掉。好在他有所准备,把背上的斗笠当作降落伞跳下屋顶。落井下石更为惊险,父亲嫌井水不好喝,让虞舜下去疏浚。他刚下去就见井口发暗,大块的石头掉落下来。这一回虞舜看来必死无疑,没有想到他依然活着出来了。原来,有过上屋抽梯的教训,他更是多了个心眼。一夜没睡,和娥皇、女英在井壁上凿开一个直通屋里的小洞。见势不妙,就赶紧躲进去,钻出来。遭受这样的陷害,虞舜一点儿也没怨言,一点儿也没有记恨,仍然一如既往地善待父母,善待弟弟。虞舜的仁爱孝道,在关汉卿足下的土地上世世代代传为佳话。《南风歌》里飘荡着这样的佳话,这佳话陶冶着关汉卿的心灵,渐渐化为他生命的主旋律。

感皇恩

坐落在村中的关帝庙,从古至今都是解州最宏伟的建筑。建筑是当今的书面用语,在村人眼里那是一座大庙,而关汉卿第一次看到肯定会惊讶地叫出:“好大的院子!”

在童年的关汉卿眼里,那就是一座院子,是比自家、比别家都要大得多的一座院子。

最早进入关汉卿视野的这座大院子不叫关帝庙,叫关帝庙要等到明代将关云长封为协天护国忠义帝。那时候叫作关王庙,因为在关汉卿出生前一百多年的大观二年(1108),宋徽宗把关云长封为武安王。而在隋文帝开皇年间初始落成的这庙,只是座关侯庙。其实叫什么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庙的院子很大,大得装进村中的任何一座院子都绰绰有余。那么,关汉卿如何看待这座大院?史料图书无从留下痕迹。但是,从关汉卿两次写到关云长的剧本看,这座大院已成为他的精神田园。这里有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能源。能够稍稍触摸关汉卿儿时心灵的只有民间传说,将那些散佚的零星碎片拼合成型,我们会看到这样一个大致过程。

小时候,关帝庙的庄严神圣笼罩在关汉卿的头顶。他走到门前不由得望而却步,打坐在两侧的石头狮子圆瞪着双眼,张开大嘴,似乎随时都可能从高高的石座上跳下来将他扑倒。有猛兽护卫在门口,他没有胆量走进大院。一旦走进大院,便标志着他长大了一截,从此那狮子再也没有往日的威风,大院里森严的气氛也已化解,化解成他和伙伴们的无限童趣。他们在高大的柏树下追逐,在长长的祭桌下隐藏,以至爬上石狮子,骑在它的背上大吼快跑!玩累了,树荫下的石凳子是他们最好的卧榻,躺在上面会进入甜美的梦境。

关王庙带给他的童趣转瞬即逝,从他提出问题的那一刻起,这大院将成为注入他血液的无穷活力。他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这院子比谁家的都大?

这个问题还是由他的父亲关恬回答最为合适。这里不仅有历史沧桑,还有他们家族的无上荣光。在父亲的谈吐间,那个微闭双目的塑像带着一腔忠义走下神龛,挥舞着青龙偃月刀横扫人间邪恶。他知道了自个家族的祖先是关云长,他明白了忠义的故事起始在一座桃园。一树爆开的桃花见证了关云长和刘备、张飞的结义,磕过头,便开启了他们流血征战、生死相依的一生。祖先关云长追随的刘备是三国中实力很弱的一支,但是,自从结义后他就风吹浪打毫不动摇。跟着刘备南征北战,攻袁绍,救陶谦,拒袁术,斩杨奉,斗吕布,擒吕布,最终多人携手将吕布送上断头台。赤壁大战之后,他守定荆州,如砥柱,如磐石,横挡住东吴西行的兵马,刘备才有了西进取蜀的可能。蜀汉能立国,三国能鼎足,关云长功不可没。尽管他成也荆州,败也荆州,但是谁也无法否认,三国的历史画卷里有关云长血染的风采。

历朝历代推崇关家这位祖先,不光因为他是个英雄豪杰,还因为他有着世人罕见的侠肝义胆。下邳战争失利,关云长投降曹操。投降的重要原因,是要保护刘备的两个夫人、他的两个嫂嫂。曹操得到这样一员虎将,千方百计地厚待他,让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还封他为汉寿亭侯。千方百计地厚待他,无外是要千方百计留住他。然而,得知兄长刘备的去处,他封金挂印,毅然离去,去寻兄长,哪怕再颠沛、再流离也心甘情愿。他那一腔忠义之情何止是感动世人?也感动着天,感动着地。

感动有时如同一眼喷泉,若是打不开,那激流就长久潜隐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旦揭开封口,那激流就不歇不止地喷射出来。祖先关云长的勋绩大义,无须去史书典籍追溯,家乡的父老每人都装满一肚子。嘴一张像是喷泉启封,滔滔汩汩着千年往事。往事里的关云长青春气盛,没有扑腾历史风云前就在家乡大打出手。他打死的那人名叫吕熊,人人都说该打,人人都没出手,没有出手是惧怕人家。据说,吕熊是一位远近出名的恶霸。恶霸恶在巧取豪夺,把别人的金钱据为己有,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夺就夺了,取就取了,别人也都忍气吞声。不忍气吞声又能如何?人家敢于巧取豪夺是缘于背后有权贵撑腰。自古都是这样,本该庇佑众生的权势衙门,常常庇佑的却是无恶不作的歹徒坏人。有了衙门庇佑,吕熊有恃无恐,竟然无恐到巧取豪夺金钱财物已不过瘾,还想在别人的女人身上过一把瘾。这个恶棍不光想过瘾,还有供他过瘾的法子。一个早晨人们醒来,发现全村的水井一眼也不见了,都被吕熊派人用土填埋。唯有他家院里还有眼水井,可是不准男人打水,只让女人前去。女人也不是哪个都能去打,还要是青春年少的姑娘。为啥只有年轻的姑娘才能前去打水?奥秘不说而破,不就是想在人家身上过一把瘾嘛!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偏偏村里人都在咬着牙强忍!

这时候站出来的就是关汉卿的先祖关云长。不,关云长不是站出来的,而是抡拳打出来的。他的拳头直捣吕熊,三两下就结果掉这厮的性命。关云长不憨不傻,明知这是闯祸,可是不闯祸就解救不了乡亲们的苦难,只能冲着祸端挺身而出。闯下祸的关云长没有吓傻,明知官府会替吕熊报仇,自己难保性命,却要保住这为民除害的性命。他越墙而走,带着一身豪杰气概逃出是非之地,在遥远的天地里去展示他的豪杰气概。

这样的豪杰气概关汉卿不知道还罢,一旦听见就深深嵌进自己的胸襟,再也难以释怀。他没有想过要外化这令人荡气回肠的情节,却在《包待制三勘蝴蝶梦》里让王老汉的儿子,为父报仇,抡起先祖关云长的那般拳头,痛痛快快打死了行凶的葛彪。打死不说,他还没有让王老汉的儿子东躲西跑,由大权在握的包待制伸张正义赦免了他们。童年郁结的那腔豪气,关汉卿在戏台上长长喷吐出来。

自然,这话说得有些过早。此时,关汉卿还在成长,离那淋漓尽致喷吐豪气的年月还有一段不近的时光。他在那萦绕着正气道义的氛围里,感受着家族中往日的辉煌,他对创造这辉煌的先祖关云长好不尊崇。从此,他不再在关王庙的柏树下追逐同伴,追逐的对象渐渐变为明日的辉煌。

青哥儿

明日的辉煌在何处?

父亲关恬一定会将儿子的目光引向华光璀璨的史书典籍中。明确告诉他,那里有黄金屋,那里有颜如玉,那里有经国之大业,那里有不朽之盛事。有了深厚的文化准备,他才能出人头地,像先祖一样到更大的天地施展才干,建功立业。从关汉卿剧作里随处可见的经典诗意看,他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肯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陶醉于经书古籍里面。因为那些诗文不是漂浮于他那戏文的表面,而是水乳一般交融得如漆似胶。这从读书的体会可以感受,二十岁前读书,滋养的是血液;三十岁前读书,强壮的是骨骼;四十岁前读书,丰满的是肌肉;五十岁前读书,美化的是皮肤;六十岁前读书,兴旺的是毛发;七十岁前读书,贴身的是衣服。再往后读书,顶大只能是人生的拐杖和轮椅。关汉卿诗意随口而出,不要说那些用心勾画的元曲,即便是铺展情节的剧本也无处不在。

敲到此处,我顺手翻出这么一段:

俺待麝兰腮、粉香臂、鸳鸯颈,由你水银渍、朱砂斑、翡翠青。到春来小重楼、策杖登,曲阑边、把臂行,闲寻芳、闷选胜。到夏来追凉院、近水庭,碧纱厨、绿窗净,针穿珠、扇扑萤。到秋来霜天凉,露气清,入兰堂、开画屏,看银河、牛女星,伴添香、拜月亭。到冬来摘疏梅、浸古瓶,欢寻常、乐余剩。那时节、趁心性,由他娇痴、尽他怒憎,善也偏宜、恶也相称。朝至暮不转我这眼睛,孜孜觑定,端的寒忘热、饥忘饱、冻忘冷。

这是《温太真玉镜台》

第二折

里的一段唱词。这里的“水银渍”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把臂”出自《后汉书.吕布传》,“寻芳”出自《全唐诗》姚合诗作《游阳河岸》,“选胜”出自《全唐诗》张籍诗句“探幽皆一绝,选胜又双全”,“碧纱厨”出自《全唐诗》王建诗作《赠王处士》,“霜天凉,露气清”出自杜甫诗作《端午日赐衣》,“兰堂”出自张衡《南都赋》……众多的诗文看得人眼花缭乱,若不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准备,到用时哪会手到擒来,调遣典故诚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而且还各用其长,恰到好处?这样的修炼,若不是孩提时将诗文装进明镜一般的记忆宝库,哪会家珍如此富足?

不过,若是由此回望关汉卿的读书年华,我们不会看到惯常的头悬梁、锥刺股场景。从关汉卿对典籍诗文灵动活泼的妙用,他绝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的学习不无专注,专注到夜点明灯,专注到熟读唐诗三百首,但是,书屋和案几绝不会是他的囹圄。倘若是这样,也许元代会多了一位满腹经纶的孔乙己,很难有戏剧宗师关汉卿。他在专注地学习,却没让学习囚禁了他活跃的思维,扼杀了他丰富的想象。

也许,朝霞升腾的晨色里,他不在书屋,而是奔跑在盐池边的畦埂上,迅捷的脚步追赶着一群麻雀向朝霞飞去;也许,夕照染红屋脊的晚景中,他没有伏在案几,而是戏游在村南的小河畔,伸出双手去捕捉浅水里滑翔的群鱼。每逢此时,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追随着一大帮。就在这奔跑里,关汉卿茁壮着身肢;就在这戏游里,关汉卿灵动着头脑。当然,关汉卿的童趣不全是村前村后宽阔的田野,还有图书典籍,那里有他更为广袤的天地。他在那里可以眺望前朝,可以感悟古代,可以把那些早已沉睡在黄土之下的先贤唤醒,聆听他们的心声。回味关汉卿的剧作,感受关汉卿的童年,总觉得那句常用的格言无法丈量他的行踪。那格言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山有路勤为径还过得去,勤能补拙,勤能生巧。但是,为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呢?难道不能趣作舟?兴趣才有无限的动力。

关汉卿的学习兴趣、学习动力,来自家族的辉煌先祖。关云长炫目的光泽照耀着他的心胸,吸引着他奋力前行,让他衣带渐宽终不悔,大步攀升灯火阑珊处。第二折

水仙子

关汉卿在乐趣里成长,太阳升起是乐趣,夜幕降落是乐趣。村前村后的游转是乐趣,书里书外的诵读是乐趣。这还不足以概括他的乐趣,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乐趣,那就是行医。少了这一个乐趣,钟嗣成在《录鬼簿》中记载的关汉卿“太医院尹”就成了无根之苗。有人曾质疑关汉卿“太医院尹”的身份,因为太医院无“尹”一职。这个怀疑不无道理,但是,《录鬼簿》的成书时间紧随关汉卿的去世,即使钟嗣成没有与关汉卿耳鬓厮磨,对他的情状也比后人了解得要多。因而,我们不妨循着他的笔迹回望关汉卿成长的步履。这一回望,学医就成为关汉卿孩提时代必不可少的乐趣。

关汉卿学医的乐趣在古籍里找不到,能捕捉的信息还是在民间。教给关汉卿医术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叔叔关灿。正由于他的叔叔是他的师傅,他才没有将学医视为负累,而成为另一个乐趣。或许,原本说关汉卿学医并不准确。若是严格分析,他既没有拜师,也没有正式入学,只能算是在叔叔身边耳濡目染。恰恰如此,学医才会给他带来另一种快乐。

在乡村,治病救命的医生被尊为先生。叔叔关灿行医诊病走遍方圆百里,无处不受尊重。每每医好病人,少不了受人恩谢。逢年过节,登门拜谢送点礼品自是寻常事情。这缘于叔叔高超的医术,也在于高尚的医德。医德高尚的事情不胜枚举,只说一件小事。谁家有病人,一请即去,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去了诊病施药,待病人有些起色才返回家里。若是黑夜回返,怕他孤单主家少不了相送。叔叔怕人家麻烦,百般推辞,仍然推辞不掉。就是这推辞,给了关汉卿出场的机会。若是再有人黑夜诊病,他就带上关汉卿一起前往,这便少了主家多跑一个来回。

关汉卿伴随着叔叔走村串户,常常他手里的灯笼照亮了叔叔的脚步,而叔叔的话语却照亮了他的心胸。一路走来,叔侄二人忙碌的不光是脚,还有嘴。刚上路,或许叔叔的话语和路旁虫吟鸟叫的声音没有两样。他的心绪仍旧沉浸在子曰诗文的天地,他要从那里再现祖上创造的辉煌。不过,返回的路上叔叔的话语就压倒了四野的声响,每一句话都响彻耳际,叩击心扉。是病人的情形点亮了关汉卿的眼睛,他才看到叔叔有好大的本领。往常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人们会把叔叔当成神一样来敬。那个夜晚,还没有进门,病人痛苦的喊声就揪紧了关汉卿的心。进到屋里一看,比关汉卿心揪得更紧的是孩子的父母。孩子比关汉卿稍微大些,肚子疼得在炕上来回打滚,边滚边喊,声音惊得人头疼。父母见叔叔进来,倒身磕头,连连说救救我的儿子。待他们抬起头,关汉卿看见满是汗水的脸上射出无奈而又希冀的目光。叔叔似乎无情,没有搭理他们,拉住孩子的手静心切脉,随口询问孩子白天的情形。问毕,叔叔说声不要紧,快化一碗浓盐水。然后抽回切脉的手,跪在炕沿揉搓孩子的肚子。揉着,盐水端来了。扶孩子喝下,躺好,叔叔继续揉搓。揉着,搓着,就听见孩子连连放屁。随着一声声屁响,疼痛的呻吟声却消失了。不一时,孩子竟安稳地坐好。此时,父母禁不住磕头拜谢,连夸神医,神医!再看他们的目光,云翳消散,就像初升的阳光那么亮堂。

走出病人的院子,走进暗夜,关汉卿的脸前还亮豁着孩子父母眼中的光芒。他禁不住问叔叔使唤的是啥神仙办法?叔叔平静地笑笑,告诉他哪是什么神仙办法,孩子寒火郁结肠胃,打通就不痛了。叔叔越平静,关汉卿越觉得叔叔不一般,他激动地问这问那,恨不能也像叔叔那样变得神奇起来。可能,就从那会儿起叔叔的话成为他耳边的黄钟大吕。他乐于发问,叔叔乐于回答,问答间,关汉卿悄然进入医学天地。也可能从那时起,叔叔便教给他一些常识;也可能就从《汤头歌诀》教起,叔叔教一句,关汉卿读一句:

麻黄汤

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

发热恶寒头项痛,伤寒服此汗淋漓。

桂枝汤

桂枝汤治太阳风,芍药甘草姜枣同。

桂麻相合名各半,太阳如疟此为功。

……

叔侄的脚步践行在村陌,声音却回荡在阔野。如同《诗经》《唐诗》那样,《汤头歌诀》也早早进入关汉卿的记忆。

甜水令“你用银钱打水漂呀?”“小心把金钱打了水漂。”

这是现在经常使用的熟语,我摘录于此,是因为里面浸染着关汉卿的故事。自然,这故事只流传在人们口舌间。

打水漂是孩童们最喜欢的游戏。但凡有水的地方,水漂上迸溅着孩童的欢笑,也迸溅着他们的好奇和智力。

解州的村前村后都有水,关汉卿不会没有享受过打水漂的乐趣。打水漂的乐趣,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一个人玩耍很难说有什么乐趣,更谈不上享受。打水漂的乐趣,不在于打,在于很多孩童凑在一起打。你打他看,或者你看他打。打要用智慧,看是造氛围。没有智慧打不出水漂,石片落水即沉没水底,只能打出一阵叹息,弄不好会响起一阵嘲讽。当然,打好了,打出两漂、三漂、四漂,不用说会溅起一连串的叫好声。若要没有围观的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抛扔石片,就是溅起的水漂再多,也会因为没人叫好,而冷清得索然无味。按照关汉卿后来在玉京书会当会首的性格,他肯定喜欢人多。那时一伙儿年龄差不多的猴崽吆五喝六地集聚在河边,闹嚷嚷,你方扔罢他登场,一直会比拼到暮鸦归巢才散去。

如此嬉闹只是关汉卿和打水漂联谊的伏笔。

说破内中的奥秘,还离不开一个“笔”字。话说自从关汉卿暗下决心要追逐先人关云长给家族带来的辉煌荣光,在书籍案几上颇用功力。读经,读得窗纸透明;诵诗,诵得鸦雀无声。读诵之余,少不得磨墨笔耕。后来《意中缘》的剧本里有几句戏词,“砚为田,墨为粟,笔耕春秋”,用来形容关汉卿其时的情景不无不妥。这没啥值得关注,古代的读书人哪一位没有笔耕过寒冬酷暑?所以引人注目,是关汉卿年纪不大,他的笔墨就名扬乡里。

关汉卿扬名的机遇来自于父亲关恬。不是父亲有意往出推举儿子,倒是父亲的坏心情给了关汉卿扬名的机遇。父亲心情不好是有来由的,他在河东南路当个文墨小吏,事情不管做得顺手与否,俸禄足够养家糊口。可是,近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会儿传言蒙古军攻入雁门关,一会儿又说,蒙古军包围了金中都。衙门里人心惶惶,无人守职,他也才回到百里开外的家乡。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关恬虽然没有范仲淹那么高的境界,也不乏忧国忧民的心思。至少,他也想安居乐业,与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父亲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给关恬讲过金国灭宋的惨景。马蹄过处,处处哭号哀鸣;哭号声里,处处流血漂橹;漂橹之地,处处尸体倒横;尸横之所,处处荒草萋萋。每回讲过,父亲都要叹息着说“平安是福”。到了晚年,一次次念叨的还是“平安是福”。若真是时局变易,蒙古军狂奔而来,那日子还会平安吗?

关恬回到家乡依然忧心忡忡,还不愿透露自己的心情,怕过早打乱家里的安宁。可就在此时,五龙峪有人来见关恬。村里要给龙王爷献演一台木偶戏,报答一年风调雨顺的恩德。给龙王爷唱戏是件大事,戏台上少不了要贴一副对联。贴对联是件大事,要请地方上有点名望的人操笔。关恬在晋宁南路供事,一手好字闻名远近,人们便前来求赐。关恬嘴里没说,心里却想这简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胸中郁闷,也就没有编联动笔的心情。事情一放下,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再想起这事,是五龙峪的人再次登门。他正要上前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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