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高望堆旧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9 21:16:35

点击下载

作者:王永岐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乖——高望堆旧事

乖——高望堆旧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乖——高望堆旧事作者:王永岐排版:辛萌哒出版社:三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06-01ISBN:9787551804998本书由四川文轩在线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二叔——一位汉宣帝陵墓守护者的后裔,献给在长安杜陵塬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第一章银玲

大雪纷纷扬扬,大地白茫茫一片。远望巍巍的秦岭,已经分不出哪是山哪是天。关中的母亲——八百里秦川大地,盖着白白的厚厚的棉被,眯着眼睛,安详地等待着雪下得再多些,再大些。

天地就是这样默默地抚育着自己勤劳朴实的儿女。而风对眼前的一切颇为不满,要么把本来温暖的世间吹得周天寒彻,要么把本来平静的世界搅得昏天黑地,好像它要做人间的主人,把世间的一切重新分配。秦川儿女如世间任何地方一样,有人穷,有人富;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欺侮人,有人被欺侮;有人一辈子荣华富贵,有人一辈子受苦受难。1 躲兵

张学良的东北军在蒋介石的威逼下,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不打自退,很快丢失了东北三省和热河、察哈尔以后,退守西安。西安的形势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满街是兵,人人自危。国民党要打朱毛红军的风声越刮越紧。

民国三十年,就是1941年,本篇小说的主人公乖已16岁了,说话做事虽然还有点稚嫩,可个子长得很高,而且很壮实,猛一看还蛮像个大人哩。乖长大了,父亲虽然很高兴,但也很害怕。当时有句俗话:“姑娘长大是老蒋的,小伙子长大是保长的。”况且乖家是弟兄三个,当兵首先要轮到他们。在他们兄弟三人中,哥哥26岁,已经娶了媳妇,有了娃,家里生活全靠他。弟弟才6岁,还穿着开裆裤,用尿和泥做泥馍玩呢,只有他16岁,虽然当兵小了点,可保长催逼乖他大(关中方言,即“爸”)几次了。乖他大说娃太小,当不成兵,但保长临走时撂下两个字:“不行!”父亲心如刀绞,思前想后没有好办法,只好让乖跟人进山割竹子。一个16岁的小娃,放在富人家还在父母跟前跳蹦撒娇呢,可生在穷人家就得钻山讨生活,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进山的这天晚上,乖从别人那里借来了白布裹腿,把小腿绑得严严实实。脚上缠着厚厚的毛缠子,外头还穿着麻鞋。头上扎着羊肚子头巾,手里提着早已打好的行李——被子、衣物、镰刀、麻鞋和用槐花、嫩槐叶和着苞谷面揉成的菜团子,由父亲护送着出村上路了。

乖和他大分手后,当天晚上就跟着邻村的大人踏上了进山的路。山里人走路必须赶店,这一夜他们走了八十里,来到汤河口,才歇了口气。大家向饭铺里的伙计们要了一碗面汤,泡上自己带的馍,饱饱地吃了一顿饭,黎明时分又上路了。从汤河口到苦菜滩还有八十里母路。所谓母路是按直线算里程,而不算上山下山爬坡下沟的距离。实际上要走的路远在百里以上。人常说:“隔河不算近,隔山不算远。”说的就是这个缘故。

乖一踏进汤河口,只见两旁陡峭的山峰接连不断,望不到头,一行人走进这深山沟底,立刻变小了,头顶上的天也小了,脚下的地也小了,说话的声音却大了,真好像是钻进了地窖里一样。

他们沿着乱石堆和灌木丛中的羊肠小道溯流而上,涉过了不知多少次汤河,跨过了五六次铁索桥,经过了大石岭、小石岭、大板桥、小板桥、白河岔,独棵树、狼穴口和号称四十里的黑瞎子窑洞,最后攀登上了老爷岭。登上老爷岭,天高路远,无数山头都在脚下。回首眺望百里之外的杜陵塬,虽然看不见,但总觉得它还在眼里、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那里有生育自己的父母,有哥哥、姐姐,有大片黄土地和穷苦的众乡亲。乖头一回出远门,而且只有16岁,他毕竟还是个没离开过爹娘的孩子啊。

苦菜岭是镶嵌在秦岭主峰和大峰之间的峡谷地带,地势平缓,地形也比较开阔,这里有一位姓杨的人家开的茅草店。老杨也是山外人,每年只有农历三月和七月农闲时节到这里来收拾茅草棚开几个月店,好让进山割竹子、掮木料的穷庄稼汉有个歇脚和吃饭的地方。老杨是个爱干净的勤快人,常常把炕用细草铺得厚厚的、软软的,能让人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所以大家都愿意歇他的店。他的店开得很红火,一天能接待几十人,旺季有上百人。

乖他们一行人来到这里,已是掌灯时分。老杨招呼大家进店上炕睡觉。进过山的人都知道,这个店只有两口锅,进山的人多,得按先后顺序轮流做饭,等轮到他们这帮子人做饭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大家干脆脱了衣服睡。乖脱鞋时发现脚上渗出鲜红鲜红的血,袜子上也染红了一大片,粘在脚上,一脱袜子钻心地痛,待到快天亮起来做饭时,脚已经肿得像发面馒头塞不到鞋里去了。天亮以后,别人都出发割竹子去了,他脚疼得走不了路,急得他哭了起来。哭也没有用,最后只好留下来,躺在店里养伤。店主人老杨一看是个小娃,也怪心疼的,就攀谈起来:“头一次进山吧?细皮嫩肉的,咋能一天跑一百六十里路。”老杨给他端来了一盆热水,让他先烫一烫脚。乖忍着痛,把脚放进热水里,用手轻轻搓了搓,洗掉了伤口上的血痕。老杨从店棚里取来了一个吃饭用的粗瓷白碗,里面有点盐水,用棉花蘸点盐水细心地涂在伤口上,这是庄稼人常用的消毒方法。然后他又从内衣袋里取出用麻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纸包,一层层打开,轻轻给伤口上弹了些像香灰一样的药粉,又用食指轻轻地按一按,再用纱布把伤口裹好。“我们这些长期靠山吃饭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踩着竹茬、狼爪,所以随身带着消肿、止疼化脓的药。别小看这灰面面,可管用呢,撒上去伤就好了。”

乖的伤口经过这好心老人的精心调治,也许是药力的作用,也许是精神上得到了安慰,感到不甚疼了,脚也轻松了许多。

老杨回内屋放好饭碗,返身回来看到乖收敛了愁苦的面容,就和他拉起了家常。“娃呀,你多大了,叫啥名字?”老杨问。“十六啦,属猴的,叫乖。”“小小年纪,正是念书的时候,咋能上刀山?(关中人说的刀山,是指竹笋在旺盛期节节跳跃式生长,尖锐锋利似刀子。)”“躲壮丁。”“现在脚痛成了这样,咋办?”“呜呜……”乖哭了。

老人低头沉思了一会,说:“娃呀,你不要哭,先在这里养伤吧,你还可以帮我劈柴烧火,干一点杂活,我给你管吃管住,等养好伤你再回去。”“嗯。”乖擦干了眼泪,下床拄着木棍子,一拐一拐从茅草棚走到院子透透气,他的脚还不敢着地呢!

店旁和山头上的迎春花金光灿灿,鲜嫩的蒲公英露出笑脸,温柔敦厚的马兰花在山间摇曳,柏松桦椴都披上了新的绿装。美丽的终南山,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才几天工夫,就脱尽了冬装,变成了花香鸟语的乐园。百灵、云雀、金翅、画眉已经处在恋爱阶段,而斑鸠已积极地噙草垒窝,准备孵蛋。

乖看到眼前怡人的景象,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几天来经老人敷药治疗,脚上的伤己不像先前那么钻心疼了,慢慢地能下地活动了。这一天他先给老人把茅草棚土炕上的藤席扫了一遍,再把门口的场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端来一个木墩子坐在院子劈柴,碎木屑四处飞溅,椴木散发的股股清香让人微醺。

劈完了柴,收拾好院子,乖闲下无事,一手拄着椴木棍,一手拿着铁锨朝山上去了。“你干啥去?”老人问。“我想把下山的路修一下,扛竹子的人下山方便点。”乖兴致勃勃地说。“早去早回。”老人心里怪高兴的。乖这娃虽然话少些,但手脚勤快,是个有出息的孩子!2 初识

上山后的第八天早晨,杨叔看到乖的脚伤渐渐好了,已经能丢掉木棍子走路了,就让他骑上毛驴下山取面粉。

阳春三月,万物苏醒,生机勃勃。山坡上一片片油菜花,迎着初春的太阳竞相开放;一只只蝴蝶在花草间悠闲地翩翩飞舞,追逐戏闹;一群群蜜蜂像勤劳的庄稼人,正在忙忙碌碌地采花酿蜜。这时的乖,骑在毛驴背上,离开了憋闷的深山沟,看着这满山遍野的花儿草儿,自己心里也像开了花。歇息了几天的毛驴,好像懂得人的心情,走起路来特别欢势,一路小跑,沿山而下。

八十里山路,人步行得整整一天,毛驴才跑了多半天就走出了山口,太阳稍稍偏西,就进入了黄良区界。这儿已是平原地区,气候比山里暖和些。汤河两岸已换上了春天的盛装,到处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景象。青稞已经吐穗,拔了节的小麦也发出一股股扑鼻的清香。路旁沟渠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哗啦啦地赶着它归向大海的漫长路程。

逢一、四、七的日子是黄良镇的集日。今天正好是三月初四,在走向黄良镇的公路上,已经换了季的庄稼人,有推小车的,有赶牲口的,有扛芦苇秆的,有背木板、桃担的,也有提篮抱娃的,踏着路上的尘土,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络绎不绝地涌向黄良镇。

看到眼前这热闹的景象,骑在驴背上的乖,喜悦之情从心里向外冒。

牲口识路,过了汤河毛驴便自动向东拐,沿着汤河北岸一直向前走,穿过两个不知名的村庄,就停在了杨家河村一座庄户门前。“啊噢!啊噢!”毛驴扬起脖子大声叫唤,这欢快的叫声唤来了它的主人。这是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有三十六七岁年纪,中等身材,年轻时一定是很好看的。一头浓密的秀发,一张俏丽的脸蛋,一身海昌蓝的大襟夹袄,虽不显眼,但很合体。看得出这家人生活富裕,不为吃穿发愁伤感。

女主人对眼前这位年轻人,虽然不认识,但看着他骑着自家的毛驴,就知道是山里掌柜的让人取东西来了,以前常有这事。女主人一边接过驴缰绳,一边问:“是掌柜的让你回来的?”

乖看到这个女人接住毛驴并向自己问话,心想这大概就杨叔的内当家了,于是答道:“你是杨婶吧,杨叔让我回来取面粉。”

女主人牵着毛驴在前边走着,乖跟在后面。他们从正房东屋前面的偏门进去,到了另一个偏院。这个偏院内长满了椿树、榆树、楸树,有猪圈,有大车房,还有牲口房。乖跟着到了驴棚前,就从杨婶手里又接过驴缰绳,拉到后院土场上让驴打个滚,把缰绳往驴背上一搭,驴自己就走到了槽跟前。他顺手给槽里添了些麦草,驴就吃起来,但吃得不欢势。然后,乖跟着女主人来到正院,进了后房。“银铃!”女主人叫了一声。“哎!”随着答声,颠出一位姑娘。她仰头看了一下乖,小伙子红脸、浓眉、大眼、宽肩、圆腰,看着年龄不大,个子却不低。

乖害怕见大姑娘,没敢抬头细看。“快给哥哥倒洗脸水。”杨婶说。

银铃的脸唰地红了,转身端水去了。“今年进山的人多不多?”“有上百人。”“你是啥时候进山的?”“七八天了。”“你原来认识你杨叔吗?”“不认得。我是头一回进山,没走过山路,上山的时候,脚上磨了几个血泡,上不了老爷岭,杨叔就让我在店里给他帮忙打杂。山上的面快吃完了,杨叔让我下来取面。”“我叫啥名字?多大了?”“我叫乖,十六了,属猴的。”

银铃端水进门听见小伙子说他名字叫乖,扑哧一声笑了,调皮地说:“这个名字真好听,也确实乖。”“你的名字也不错嘛,说话声音脆脆的,跟银铃一样。”乖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还不快去给你哥哥做饭。”“不对,是弟弟,我十七,他才十六。”“快去,看人家的个子。”“他是男的嘛,就应该是个大个子,像个男人样。”银铃说着走了。乖洗完手就到驴棚里去给牲口添草去了。“婶,驴不喜欢吃麦草,我到地里割点苜蓿去,回来再吃饭。”“你不知道苜蓿地,没人给你领路,找不着地畔呀!”杨婶有点为难了,自己去吧,背不了多少,让银铃去吧,天快黑了,少男少女不方便。“我领他去。”银铃说着已将镰刀、捆苜蓿的皮条子拿在手中,不惊不诧地领着乖就要去,弄得乖反倒不好意思的。“那你们去吧,快去快回。”杨婶爽快地说。

银铃无兄又无弟,平日别的姑娘走亲戚或者赶集逛会,都有哥哥或弟弟陪着,姑娘那得意的样子叫她嫉妒得要命。现在她一蹦一跳地走在乖的侧面,把辫梢缠在指尖上,一边玩,一边想,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高马大、乖巧听话的弟弟,以后走亲戚、赶集、逛会能带在身边,别的姑娘该有多么眼红啊!如果哪个小伙子还敢像猫一样眼馋地盯着我看,就让弟弟把他的眼珠子抠下来,当弹球玩。“银铃,和你走在一起的是谁呀?”同村的一位大嫂问。“我爸在山里请下帮忙的相公娃。”银铃说。转念一想,坏了,这人是村里有名的“喇叭”,肚子里一顿能装一老碗玉米糁,三方锅盔,就是装不下一两句话,特别是对男女青年在一起的事,像个漏斗一样,上面装下面就漏了,等不到苜蓿割回来,满村人都会知道,唉,真倒霉。

日落时阳光的色彩变化最多最快。先是白光,接着是金光,后来变得火红,并穿过一层层薄云,给天下万物染着颜色,使大地上的一切物体,包括银铃在内,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发生着色彩的改变。两人出了村,沐浴在晚霞中。“你是哪儿人?”银铃大大方方地看着乖那张红扑扑的脸问。“我家在杜陵塬上。”

乖出生在长安杜陵塬上一个叫高望堆堡的村子里。所谓杜陵塬,是因为这里有西汉第八位皇帝刘询(称宣帝)和他的宰相丙吉的陵墓。这个塬上的土层特别厚,挖井掘六丈深仍不见水,便于埋葬人,加之地形高,视野开阔,所以被历朝统治者视为陵寝宝地,杜陵塬便有了“古陵之乡”的美称。群众中也流传着“南方才子北方将,杜陵塬上埋皇上”“九井十八寨,井寨出妖怪”之说。“井”是景的谐音,皇帝、宰相的每个陵墓都有一组石牌坊、石人、石马、石骆驼、石华表、石鸟之类的镇陵物,购成一组组好看的景致。“寨”是“宰”的谐音,说明这里的陵寝档次很高,最起码是宰相一级。西汉的陵墓有三个特点:其一,高大雄伟,每一座黄帝陵从外表看很像一个扣在地上的倒斗,人们称为“覆斗状”,是其死后依然君临天下的象征。其二,皇帝和皇后同墓而不同穴,从表面上看,往往是两墓并立,坟塔形体基本相同,只是皇后陵小于皇帝陵,这种现象在西汉后期更加严重,故汉宣帝的皇后埋在杜陵之南,杜陵塬之南称为少陵塬。其三,每个皇帝陵都有一个陵园区,四周有围墙,昼夜要人看守。一井一寨都是一个墓群,这个塬上共有二十七个埋葬着宰相以上大官的墓群。二十七个墓群周围,在以后的年代里就形成了二十七个村庄。现在居住的九井十八寨的农民,都是当年守陵者的后裔。

高望堆堡是九井十八寨中间最高的一个土堆堡子,传说是瞭望哨,故称为高望堆堡。

乖就生活在这块厚实肥美的土地上,他这个人也像这块土地一样的憨厚淳朴。“这儿好,还是杜陵塬上好?”银铃继续问。“你们这儿人吃饭不用锅——背上自带着呢。”乖这话是真实的,这里的男人都进山割竹子、掮木头、扛木板、削茅草,身体都过早驼背了。“我们这儿还有什么地方不好?”银铃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说话没有以前那样柔和了。“你看!”乖说着随便用手把脸拍了一下,手心就出现了八九只被打死的蚊子。“你看!”乖又指了一下河边,当即看到有三只青蛙跳下水,他迅速地将耳朵捂了起来,表示声音太大,震得人耳朵发麻。“你说这儿不好,你到这儿挨刀子来了。”银铃再也不能容忍乖放肆地诬蔑生她养她的故乡了。“你爸叫我来驮面!”乖说完这话,一看银铃生气了,才发觉自己伤了人家女娃的自尊心,他想安慰一下银铃,就说:“你们这儿也有好的嘛!”“什么好?”“女娃好。看你脸蛋多好看,红是红,白是白,像花骨朵一样。”

老实娃突然冒这么一句不害羞的话,银铃听了心里高兴,但嘴上却说:“你这娃真坏,小小年纪,什么不会看,光看人家的脸,不害羞。”

俩人说着笑着,来到苜蓿地里。苜蓿长得很高,虽然光线很暗,看不清开着的苜蓿花,但能闻到花的香味。

不到一袋烟的功大,他们就割了一大捆,乖轻轻一提就扛上肩,大步流星地往回走。银铃拿着镰刀紧紧地跟着,一会儿银铃跑到乖的侧面问:“你们那儿的娃们家都耍啥呢?”“女娃翻绞绞、跳方、跳绳,男娃滚铁环、踢毽子、偷桃、打仗。”“咱俩晚上回去翻绞绞吧!”银铃一转身到了乖的对面,挡住了乖的去路。“今天晚上要磨面,明天我要上山。”“迟去一天。”

正如银铃所预料,银铃和乖一起割苜蓿的事,经喇叭嘴大嫂的传播,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有些青年人还专门等在路边要看一看热闹。他们刚走到村口,就听见有人喊:“银铃,太阳下山了,割啥苜蓿呢?”“驴刚刚下山,晚上不割苜蓿给驴喂啥?”银铃反问了一句。

这一句反问噎得耍笑的人无话可说,但又有人接上了话茬:“这小伙子的个子长得美着呢!力气蛮大嘛!背这么大一捆苜蓿连个粗气都不喘。”“银铃啊!这小伙子是你姨家的表哥还是你姑的表弟?啊呀!两个人走得那么近,小心把耳朵磨掉了。哈哈哈……”“银铃有了保镖,你看她现在走路,头昂得多高,胸挺得多直啊!”“这小伙子是不是他爸在山上给银铃白捡的女婿呀?”

人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又说又笑,银铃这阵子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过人。不过听着众人的说笑,银铃并不恼怒,反而心里挺高兴。

银铃走开了,乖觉得浑身自在得多了,手脚灵活了,干活也麻利了,不一会就把苜蓿铡完了。从小在庄稼院里滚大的孩子,知道牲口的金贵,历来是干完活以后先把牲口安排好,喂上草料,人才吃饭或休息。乖给驴槽里加上铡好的苜蓿,并顺手把干土打碎垫在圈里,这才蹲在一旁看着毛驴摇头晃脑,打着响鼻,欢快地吃草。听着驴儿有节奏的吃草声,心里感到特别舒坦。乖在欣赏毛驴吃草的时候,银铃端着一碗饭送到驴棚来了。“吃饭吧。”银铃说着,将调好的一大碗干面条放在炕边上。“尝尝味道。”“好,好。”

银铃诡秘地一笑,转身走了。

乖走过来端起碗,用筷子搅面条,发现碗底有两个荷包蛋,他高兴地将荷包蛋翻上来看了看,又压在碗底。吃鸡蛋在乖的记忆里,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妈是养着几只鸡的,可鸡蛋就是家里的存钱罐罐呀!一个鸡蛋可以换半斤盐或者换四盒火柴。半斤盐全家要吃上十天,四盒火柴也能用上一个月,家里哪一天能离开盐和火柴呢?大小伙子吃一碗面,三下五下就下肚,就是舍不得吃这荷包蛋,翻来翻去,直到最后才狠下心,咽下了肚子,吃是吃了,可乖心里感到很可惜。

乖吃完面就到正院后房里摆好笸箩、筛子,准备筛麦子磨面,赶明天还要送到山里去呢。他提着斗跟着杨婶到内屋的大板柜前,装了一斗小麦,返回正房给筛里倒了些,摇动着。银铃拣着筛好后倒在笸箩里麦子里的砖块、铁钉等。杨婶用湿毛巾擦着麦上的尘土。“看,一个马铁钉。”还是银铃的眼尖。“乖娃,你走一天山路了,明天还要上山,睡去吧!”杨婶心疼地说。“我不乏。”乖干得正欢,没有一点睡意。“你在家里也这样做活?”杨婶问。“我家里没有麦子。”“你刚才吃饱了没有?”银铃问。“吃饱了,还有两个鸡……”“噢呀,噢呀,快把鸡赶走。”银铃知道乖要把两个荷包蛋的事说出来,急忙给乖使眼神,岔开话。

三个人说着干着,配合得很默契,不知内情的人还会以为是母亲带着一双儿女在做家务活。不大一会,上百斤麦子筛选好了。杨婶给笸箩里擦干净的麦子上盖了条口袋,让水分浸润一下,就可以上磨子了。乖干完这些活,就回到驴棚里歇着了。

偏院静悄悄的,晚风吹拂,榆树、柳树、楸树、椿树发出沙沙的响声,毛驴还在贪婪地吃着新鲜苜蓿。跑了一天,又干了小半夜活,乖一躺下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公鸡的叫声惊醒了酣睡中的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春雨。雨丝又轻又细,听不见响声,好像是一股湿漉漉的烟雾,轻柔地滋润着大地和人心。

乖来到了偏门,对着门缝叫着:“杨婶,杨婶!”“哎!”屋子里应了声。“套磨子磨面吗?”乖问。“天下雨了,回去睡去。”杨婶说。“雨不大,可以上山。”“可以上山也不去,银铃明天让你和她栽稻秧子。”杨婶说。

乖只好又返回到驴棚,给毛驴加了些苜蓿,脱了衣服睡觉,但朦朦胧胧睡不着。自从见到银铃,银铃说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动作,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他只感到浑身发热,有幸福感,但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好像只知道糖放在水里是甜的,但又不知为什么甜。

说初恋者是出色的心理学家,是老练的侦探,恰如其分,因为他们最能捕捉对方细微的心理变化,情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双眼。双方都在悄悄地观察、揣摩、试探这爱河之水的深浅,当心中那句“我爱你”尚没有突破口唇封锁线的时候,双方都在情感的枷锁中承受折磨。乖尽管没文化,年龄轻,也有同感,只是和城里青年比,程度不同而已。

银铃这天晚上不停地在炕上“烙烧饼”,翻过来滚过去怎么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几个女孩拉着她,给她的头上插满了野花,几个男孩拉着乖,把乖推到她跟前,让他俩拜天地结婚,他还不好意思,她走上去拉着他的臂膀:“来!结就结,怕啥?反正吃的是泥馍、泥饭,过家家玩嘛!”

梦醒后,她还觉得怪乐呢!3 磨面

第二天晚上,雨继续下着,乖将筛好的麦子掮到驴棚旁边的磨坊里,给石磨上倒了一斗多,剩下的分别倒在两个空斗里,银铃也把簸箕、笸箩,一样一样摆在箩面的土台上。杨婶拉过毛驴,乖忙过来帮着把驴套在磨子上带上暗眼。休息了一夜的毛驴,拉着磨子飞快地走开了。银铃用洁白的新毛巾包住脑后盘起的大辫子,准备着磨盘上落够一箩子的时候,就开始箩面。“妈,你去忙别的事,后晌来换我。”“添麦子时小心点,不要把麦粒撒在磨道里。”“知道。”“驴拉屎、撒尿时轻点扫,不要把脏东西扬在面上。”“知道了,知道了,唠唠叨叨。”

杨婶不嫌女儿说她唠叨,怀了孩子十个月,还不了解她的心性,她指着一个小芦苇秆说:“磨二遍时,磨眼添上两根芦苇秆噢!”“行了!行了!”银铃不耐烦地催着母亲快点离开磨坊。

杨婶总算离开了。

男娃粗心、单纯,十六岁的乖也一样。他只知道庄户人家,家家都有男的,也有女的,男的剃光头、干重活、跑外边,女的留辫子、在屋里、干家务事。男的和女的打架骂仗,男的骂不过女的,却能打过女的;女的打不过男的,可能骂过男的,过后女的还爱哭,至于男女之间还有什么更深的关系,他不懂,也从来没有更深地想过。但当他今天单独和一个女娃在一起的时候,却觉得脸红发烧,浑身不自在,手脚没处放,说话连喉咙也塞住了。“哎!你妈咋给你起了个乖的名字?”银铃不怕面前的这个男娃,在她家她是主人。“我们那儿把老实娃叫乖。我大期盼我长大后能听话、能孝敬老人。”“嗯,你也太老实了,老实得不知人情世故,不知道公鸡为啥把叼在嘴里的蚂蚱喂给母鸡吃。”

民国十四年的六月,正当一年一度的夏收开镰,人们忙着收麦的时节,乖呱呱落地了。这是他家第三个男娃了,家里越穷,娃越多,而且都是带把把的。有些富裕的人家,盼男娃盼得发疯,就是生不下男娃,穷人家怕生男娃,偏偏生男娃,世间事就这么怪。唉,真是富人骡马成群,穷人娃娃成堆,有啥法子呢。他爸一看是个男娃,苦笑了一下:“又添了个吃饭的。”

乖出生后,家里有了七口人,爷爷、爸爸、妈妈、姐姐、哥哥和嫂子。常言道:“大口小口,一月一斗。”那时家里只有八亩旱地,一般好年景一亩地可产八斗麦子,除了纳粮,留籽种,剩下的粮食只够吃半年,缺的半年粮食,咋办?一是靠大哥给地主扛长工,每年能够挣回四石左右麦子。再是靠妇女、娃们夏天拾麦穗,秋天捡谷穗。偏偏在这个时候,乖不识时务哇哇哭叫着落地了,真把爹妈急坏了。妈是个明白人,就在生下乖后的第三天,咬着牙下地了。刚开始时,她头重脚轻,全身无力,几乎晕倒,可穷人命牢,时间一长,也就慢慢好了。乖也不娇气,爷爷每天抱着到地里去吃几口奶就睡觉,乖他妈只有在给他喂奶的时候,才能在树下歇息片刻,轻轻地亲着他那胖乎乎的小脸蛋,摸着他那瓷实的小尻蛋,感受着娃狠劲吮吸奶头时的那种快意,只有在这时,也才觉得是一个真正的母亲。

农村人说的捡麦穗、拾谷穗,其实一半是拾、一半是偷。白天是拾,晚上是偷:大姑娘、小媳妇怕惹麻烦真的拾,老头子、老太婆啥也不怕,都是“偷”,而且是理直气壮地“偷”,饥寒出盗贼嘛!一次她也破开脸皮偷地主家的麦穗,都偷到了堂兄家地里。堂兄被人称为“新兴银行”,日子过得很富,他一看是自己家的堂妹,能说啥呢?“粮不够,你叫娃他大来灌几斗,何必偷呢?”“灌几斗又成了驴打滚。”面对堂兄弟和村里的熟人,已生育过三个儿子一个女子,成了一位中年妇女的她,一点儿也不感到羞耻。唉!只要能吃上饭,还管什么丢人现眼嘛!就这样一个夏季,乖他妈、他姐、他嫂子,连拾带偷,总共给家添了两石多麦子。

到了秋季,乖他妈、大姐、嫂子,先捡谷穗,再拾莠草,秋收下来,能拣一屋子莠草,等到冬天下雪后,把莠草放在碾子上碾碎,磨成粉末掺和着玉米面、麦面做饼子或拌糊糊汤也能充饥。

就是在这样穷苦的环境里,饥一顿饱一顿的粗茶淡饭,反而把乖养活得像小牛犊一样壮实。

乖长到该上学的年龄,看到别人家的娃穿着新衣服,背着书包去上学,乖既羡慕又难过。他是个懂事的娃,知道自己家里穷没有钱,两个哥姐都没有上过学,自己咋可能去上学呢?乖他大是个裱糊匠,农闲季节外出给别人裱糊房屋,逢年过节常常为人家裱糊中堂、对联。乖一边帮着爸往纸上刷浆糊,一边学写中堂上的字。开始时先写些笔画少的,如:“山”“天”“门”“人”等,后来就写些笔画多的,就这样乖慢慢地认得了几个字。说到乖这个名字,还有个小故事。

乖满月时,他大给他起的名字叫新平,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叫起来。有一天,有个化缘的老僧路过该村,想在乖他大手中讨一碗便饭,以解空腹之急,就当着众乡亲的面,夸这娃乖,乖得很,一连说了十几个“乖”字,第二天村里人见了就喊“乖”,娃听了喊声就知道是叫自己也就答应,时间一长,新平的名字反而没人叫了。“哎,你为啥叫银铃,是不是像铃铛一样,人没来,声先来了?”乖说。“声先来了好啊!谁像你,三句话问不出个响屁。”

银铃笑了起来。顿时,磨坊里的气氛活跃了,他们相处得也自然了。“姐给你饭碗里打了两个荷包蛋,香吧?”

磨子上已经落够了一箩子麦粉,乖把面粉倒在箩儿里。银铃开始低头箩面,身子前后一闪一闪,手指上带着铜顶针,敲打箩帮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清脆悦耳。银铃那舒畅的样儿,专心的劲儿,真像小两口吃甘蔗,一节更比一节甜。这对少男少女从见面相识到现在,一起干活儿,说话儿,差不多有一天时间了,乖只是偷偷看过几眼银铃的脸,一直不敢正面细看她的五官。这时趁银铃专心箩面,他大着胆子坐在银铃对面的小板凳上,才细细地端详起来。他发现,银铃长得真俊,圆脸蛋红扑扑的,像苹果一样惹人喜欢,两条黑黑的眉毛,像柳树叶一样又细又长,一对大眼睛扑闪着好像会说话。“真是一个俊女子。”乖傻笑一声,没敢说出口。“你笑啥,傻小子,磨盘上没麦子,还不快添。”

乖赶快站起来,笑呵呵地一边提了一斗添上磨子,一边说:“笑你哩。”“笑我啥?”“笑你长得像个新媳妇。”

银铃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上,大胆地说:“我当新媳妇给你,你敢要吗?”说着两只眼睛像两个火球直盯着乖。“不敢,不敢!”乖毕竟小,还不懂得人间的爱情纠葛,甘拜下风。

麦子已磨过四遍,东方已出现了鱼肚白,报时的公鸡已叫了五遍,笸箩里的面已快满了。“去!你俩到厨房吃饭去。”杨婶睡了一觉过来换他俩休息。“我不饿。”乖说。“走!吃饭去,吃了饭歇一歇,你上午还要上山哩!”

说着银铃站起来,领着乖来到厨房,她给乖倒了一盆热洗脸水,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脱去落了一身面粉的外衣,解下包着头的白毛巾,顺手拿起扫炕的笤帚来到厨房门口。“还说你乖,你才最坏,谁叫你偷看人家女娃,嘴里还胡说。”“当姐的,人家看一下还不行吗?”“就不叫你看,也不能胡说。”“不叫看就不看了,以后当了新媳妇看的人才多哩!”乖说着把头扭到一边。“又胡说了,再胡说姐就撕烂你的嘴,快来,姐给你扫身上落的面。”

乖真像个当弟弟的样子,很听话来到银铃跟前,让姐姐给他扫落在身上的面粉。“转过来,扫扫前身。”乖转过身仰起脖子,挺起胸脯让银铃扫面。“把胳膊伸开,让姐给你把袖子袖口再扫一下。”

银铃满脸通红,吐出来的热气喷在乖的脸上,乖有点不好意思了。“行了,行了,扫净了,不扫了……”乖缩起脖子就要走,被银铃一把拉住。“领口都烂了。一会给你缝一缝,拧过来。”又把乖拨拉着转了个圈。

银铃用笤帚狠狠地给乖扫了扫袖子袖口。“好了,吃饭去。长这么大的个子,还要人经管侍候哩!”

这一阵子折腾,乖老老实实按银铃的指拨转过来、转过去,就是不敢抬头再往银铃脸上看。

乖端过老碗,圪蹴在地上喝起稀饭,这时银铃拿着针线走过来。“把衣服脱下来,姐给你把领口缝缝。”“不不不,不缝,不缝了……”乖没有穿衬衣,不敢当着姑娘的面脱成光脊背。“不脱就算了,别动。”银铃说着左手从乖脖子里塞进胸膛里,提着乖的领口,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起来。“你啥时候还回来?”“这么多面,够杨叔和我吃一个多月的了。”“除了吃,就没有别的事?”“还有啥事?”乖不解地问。头往右一偏,脸蛋正好碰在银铃的手背上,银铃一急,针扎在手上了。“哎,叫你别动,别动……”“让我看。”乖说着放下手中的老碗,抓住银铃的手。“啊,你手轻点,把人捏疼了。”银铃挣脱了手。“我说不缝,你偏要缝。”“你呀!什么时候能懂事?”

衣领缝好了,银铃用牙咬断线头,脸蛋又碰了一下乖的还没有长胡茬的光脸蛋!

乖觉得银铃的脸蛋又柔软又光滑又热乎。“你真是个榆木疙瘩。”银铃用右手食指戳了一下乖的额头,急急转过了身,正巧银铃那又黑又粗的大辫梢从乖脸上扫过。

银铃的这一些动作,好像是无意的,又好像是精心设计的,一下子把乖打蒙了,直到晚上睡觉仍迷迷糊糊,不知是怎么回事。

睡在驴棚的炕上,乖像过电影一样,把白天磨面和在伙房里吃饭时发生的事想了一遍,想着想着,他才猜出银铃的心思,不由得脸烧心跳起来。

人接受知识的途径不尽一样,有的人是听老师讲课,有的是看着别人做,自己也照猫画虎,慢慢地就会了。但有些本领就根本不需要人教,是天赋的。青年男女求爱到底有哪些形式,谁能够讲出来?不是瞎说,如果谁能写一本世界上最全面的谈恋爱的书,准会得诺贝尔奖。遗憾的是这样的书至今没有,恐怕永远也不会有的。像银铃这样的女娃,没学过恋爱学,但她长大了,就有了自己的办法。4 夜探

在那个年月,进山割竹子真是玩命。进山的人,大都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穷汉子,如果有一线希望谁肯上刀山呢?人们爬山的时候,要用粗布把脑袋包住,两只手在灌木丛中扒拉开路。灌木刺和杜梨常常把衣服挂得稀巴烂,脸皮和手被尖刺划得流血不止,脚底下还布满了刀尖子似的竹茬,每挪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竹茬就会把脚掌戳破甚至扎透。浅山的竹子容易被附近的山民们割去当柴烧,要割到长得整齐、粗细一律的好竹子,就得钻深山。山越深,危险也越大。密林深处常常有野猪、豹子和狗熊出现。野猪不吃人但伤人,豹子和狗熊吃人成性,不知有多少割竹子的人的生命被这些猛兽夺去了,所以令人生畏,得时时提防着。那年月,人们手头钱少,粮也少,农民们割竹子主要是为了换粮食。一捆竹子(一千根)能换二斗麦子。一个熟练的把式一天可以割一捆半。上山一次十天左右,割上十五捆到十八捆,再用十天背下山,然后在黄良镇、子午镇、杜曲镇上卖掉,买上度荒的粮食或换季的衣服,度过春荒,为夏收做些准备。和乖一起进山的人,钻山穿林,冒着生命危险一天一天地割竹子,十多天以后,人们带的粮食差不多快吃完了,竹子也割够了。他们把竹子削好、捆好,两捆竹子捆成一个人字形,破棉袄往肩上一搭,人往人字形竹捆的下面一钻就扛走了,一口 气跑几十里。鸡叫三遍起身,吃早饭时到了黄良镇,竹子好,要价又适中的,赶中午就把钱缠到腰里了。有的给老父老母或者婆娘娃娃买点好吃的,赶掌灯时分回到杜陵塬,把吃喝给老人、娃娃,剩下的钱给婆娘手里一塞,吃饱喝足就上炕,钻进老婆的热被窝,美美地做一回爱,踏踏实实、甜甜地睡上一觉,鸡叫头遍再起身,赶中午前后,又到了茅草棚,吃点饭抽袋烟,又开始削竹子、捆竹子了。乖听回过家的人说,他大在枣园找过几回一起进山割竹子的人,捎话叫他抽空回去一次。

几天后,乖给杨叔说他大叫他回去一下,杨叔说:“你明天就回杨家河,叫你婶子给你灌一口袋麦子用驴驮回去,让家里人先度饥荒。”第二天早晨,乖骑上毛驴又踏上了出山的路。归心似箭,不到午饭时节,乖就赶到了杨家河。乖先给杨婶打了个招呼,就把毛护拉到槽上拌好草料,再返身出来把杨叔的意思说给杨婶,杨婶让他自己灌了一口袋麦子。银铃姐到她舅家给她妗子抱娃去了,没有见着。吃过晚饭,乘着月光,乖赶起毛驴向北起程了。“等等!”婶婶紧走几步撵上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绢。打开手绢,里面有一个红纸包,拆开红纸包,露出三个袁大头银圆。婶婶取出一个交给乖说:“拿回去给你大,让他老人家给自己买点东西吃。”

乖长这么大了,手上第一次捏袁大头,感激得眼睛都湿润了,不知说什么好。

稀疏的星星镶嵌在青黛色的夜空,无数光斑跳动在汤河水面,像鱼鳞似地闪闪烁烁。一出村,蛙声震耳。柳青写的《创业史》中把这块地方称为蛤蟆滩。水田里,汤河边到处是青蛙。青蛙是钻心虫、吸浆虫的天敌,稻田里的卫士。庄稼人都知道青蛙多收成好,所以都非常注意保护青蛙,轻易不伤害它们,致使这一带青蛙越繁殖越多,蛙声越来越大,特别是春秋青蛙交配时节,它们的恋歌更是高昂激越,数十里稻田蛙声连成一片。乖这时的心情欢快无比,驴背上驮着麦子,口袋里装着袁大头,就像凯旋的将军,那青蛙声和驴叫声像是在为乖唱歌哩。

鸡叫头遍时,乖回到了杜陵塬上的高望堆,把毛驴拴在门口的树上,轻轻地敲着门。他大披着棉衣哆哆嗦嗦开了门,一看见是乖回来了,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咋这么晚了才回来?”老人说着擦着眼泪,娃娃是父母的心头肉,看到乖扛的粮食,就问:“哪儿来的粮食?”“杨叔给的。”“你杨叔可真是个大好人哪!”

乖扶着他大回到屋里放下粮食,让他半躺在炕上。“催兵还紧不紧?”乖问。“保长前天还派人来看过哩。”

这时,大哥、大嫂和三弟都醒来了,看到乖身体很好,还挣回了一口袋粮食,都很高兴,家里近一个月没有吃麦面了,顿顿是玉米糁莠草籽饼。“乖,多亏你了,可怜呀!”大嫂看到才十六岁的小叔子为了一家人进山下苦,伤心得落起泪来。“你进山以后是咋过的?”大哥问。“我在老爷岭背风向阳处杨叔家开的歇脚店里给人家帮忙。”乖把茅草店里的情况说了说,全家人都高兴得像拣了个大元宝似的。“叫你嫂子给你做点饭。”他大说。“不了,我在杨叔家吃过了,保长还在抓兵。我得赶紧走,趁天亮前赶到杨家河,在那里吃早饭,中午就能赶回山里茅草店。”“好。”他大也怕走漏风声,催乖快走。“给,这是杨婶给你的一个袁大头银圆,你自己买点衣服、买点粮食。”“不要,不要,咱不要人家的钱,一个小娃给人家帮忙,咋能吃了人家熟的,再拿人家生的,过分了,还给人家。”

乖将袁大头银圆硬塞给他大,赶着毛驴,披星戴月,又上路了。

神不知鬼不觉,乖与家里人见了面,了却了彼此的思念。5 被抓“砰砰砰”连着三声枪响,满山遍野的兔子震惊了,竖起耳朵;山鸡飞了,“咯咯”地叫着;狗熊、豹子、狼都逃进洞里;往老爷岭正割竹子、砍木材的人一溜烟地跑回来。“军队进山了,军队进山了,快跑啊!”不知谁喊。

正在半山坡吃草的毛驴,也挣断缰绳跑了回来。乖听见军队进山,急得手足无措,在院子里惊慌得来回打转转。“还不赶快骑毛驴下山,”杨叔知道事情不好,“先回杨家河,看看风声再说。”“站住!”没等乖跨出门,荷枪实弹的军人已到了他的跟前。“捆起来。”三四个军人三下五除二就将乖五花大绑。“老总……”杨叔扑上前去。“少管事,你窝藏逃犯,罪加一等。”军人训着杨叔并把他推倒在地上。“走!”兵痞们吼着,押解着乖,朝山下走去。

杨叔冲回伙房一手抓了两个馒头,扑到乖跟前,将馒头塞进他怀里,抹着眼泪看着人被抓走了。

走过第一个山谷,乖突然看到一棵大松树的背后,藏着一个人,好像是保长的大儿子,他什么都明白了,完了。

杨叔当天回去收拾好茅草店,骑着毛驴下山直奔杜陵塬,太阳西坠时,他已出现在乖家门前,见到了乖他大。“老哥,我就是杨家河的杨宽厚啊。”“噢,你是我娃的掌柜啊,杨掌柜的,快屋里坐。”乖他大说着把杨叔拉进了屋。“老哥,给您说一件事,您不要太难过。”“什么事?是娃被抓去当兵了?”“是,今天上午抓走的……”“我就知道保长狗日的,不会放过俺家乖,娃迟早非被抓去不可,果然就应了,现在人在啥地方?”“还不知道,估计一两天就会知道的。”“这是命啊!”乖他大只是叹息着。

杨叔在乖家稍稍休息了一下,大嫂给他打了四五个鸡蛋,压了个饥。饭后他就骑着毛驴披星戴月回到杨家河。

事后的第三天晚上,他从旁人嘴里得知乖被押在王曲区公所,叫用五十个袁大头银圆赎人,三天期限,过期走人。乖他大绝望了,乖他大哥、大嫂以及从婆家赶来的过了门的姐姐都抹着眼泪。“让我去换我二哥当兵。”三弟冲了出来。“你去还不如你二哥,他比你大几岁,扛得住啊!”“我去请一下杨家河的杨叔,他说有事找他商量。”“唉,找他会有啥办法呢,一样的庄稼人啊。”“死马当做活马医,试一试吧!”“好,我和你一起去。”乖他大说。“天已黑了,还是我去把他请来好,有事好商量。”“也好。”

第二天中午,大哥和杨叔一起回来了。

经过半天商量,到了晚上才决定下来,乖他大以五十个袁大头银圆将乖卖给了杨家做儿子。

其实,杨叔和杨婶在儿子的事情上有一段难言之隐。那还是在生下银铃后的第四年,杨婶生下个胖小子,全家人众星捧月。银铃整天爬在炕上逗弟弟玩,一会儿抱在怀里,一会儿亲脸蛋,一会儿给弟弟唱歌。小家伙两条胖乎乎的小腿乱蹬,小脸还带着微笑。杨叔杨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尽享天伦之乐。“谷雨下种小满栽”是杨家河一带稻地里庄稼人熟知的一句农谚。又说:“谷雨前五天不早,谷雨后五天不晚。”可见下稻种子就在这十天里头哩。杨叔地虽不多,但只有他一个劳动力,杨婶就下地干活了。有一天,杨叔下地回来,见银铃正给弟弟喂米粒,他见儿子噎住了,一着急就用手指塞进儿子嘴里去掏,谁知祸从天降,一袋烟功大,儿子脸色铁青,四肢抽搐,没有来得及请医生,儿子身体就冰凉了。杨叔惊得直发愣,杨婶怀抱孩子哭得死去活来,银铃也扑到杨婶怀里要弟弟。“可能是中了邪气,给老祖宗坟上烧点纸。”晚清的古稀老人,杨叔的远房伯伯说。“什么中邪不中邪,可能是中毒了。”

这一下提醒了杨叔,他越想越怕。“唉,这指头给稻子地上肥时,抓过皮渣子,皮渣子是用化学药品熟的,含有剧毒。”杨叔发了疯似的吼叫着。“还年轻,以后再生嘛。”“身子重要,只要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闻讯赶来的众乡亲劝着,几个中年妇女从杨婶手里要过了冰凉的孩子,叫杨叔的堂哥抱到后院子里埋在树根底下。

杨婶从此像秋后霜打的茄子——蔫了。多日不吃不喝,眼神发呆。杨叔硬撑着下地干活。“你抽空到他舅家去一趟,不要让人家来给娃做百天。”“呜呜呜……”杨婶又哭了。

杨叔连夜提着灯笼走了二十多里路,第二天,杨婶的母亲来看女儿,劝说了一番。

插秧子农活忙,杨婶要下地干活,杨叔扭不过,只好答应了。

时间不长,杨婶觉得小肚子痛,一阵一阵的,痛得杨婶在炕上滚,到西安大同医院一检查,是子宫瘤。杨叔知道这是自己的过失,一气之下卖掉了两亩稻地,给医院交了二十个袁大头银圆作押金。杨婶切除了子宫,从此,杨家想生儿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时间一长,杨婶多次提出收养一个儿子,这样既可减轻精神上的压力,将来又可以帮杨叔干些农活。随着杨叔的年纪增大,力气越来越弱,收养个儿子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由于一时还没有合适的,所以一拖再拖,拖到今天。杨叔想实在不行,就给银铃找个倒插门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嘛。自从乖来到这里,他是咋看咋好,娃虽然话少些,但身强力壮,眼里有活,为人老实,既可做儿子,也可做女婿,实在难得。

乖他大也想,五十个袁大头银圆对乖他大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一个农民不吃不喝连续受累十年也挣不下呀。要去当兵,生死难保,就是留条命,还不知何年何月回来。人家杨叔家日子过得宽裕,娃去了还能早一点成亲,要是不叫娃去,在自己家里能怎样。再说,孩子有心了,远在千里常挂念,孩子无心,拴在大腿上,近在身旁还是外人。娃们有钱了,操心你也有个操头,娃们家的日子过得连锅都揭不开了,就是有心也不可能把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你。还是想开些吧。6 鬻子

上弦月升起的时候,乖他大在村里跑前跑后,忙忙碌碌,这一刻在大十字,下一刻又出现在南门口。

星星全了,乖他大把从大十字杂货店买来的红布铺在桌面上,高望堆堡那位整个冬天忙于给穷庄稼人写卖地契的穷学究,戴起他的老花镜,俯身在红布上写起来。大哥、大嫂、杨叔以及其他说话的人都蹲在周围,大伙儿眼盯着笔尖在红布上移动。一袋烟功夫,穷学究把笔插进钢笔帽里郑重地用双手捧起写满了字的小红布,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了:

立约人王克俭,因生活所迫,情愿将次子王新平(小名乖)卖给杨家河乡杨家河村杨宽厚为子,价钱五十个袁大头银圆,一次交清。双方日后亦无反悔,空口无凭,立约为证。立约人:王克俭杨宽厚

当念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几位中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杨宽厚和乖他大那沉思细听的瘦长脸上。“行吗?”代笔人问。

乖他大最后问了一下大儿子,大儿子点了点头。“行。”乖他大用坚定的语气答应。

乖他大、杨宽厚、说话人、代笔人分别在红布上自己的名字底下,按了指印或画了十字。

第二天,杨宽厚提着一个装满了饼子(为了怕出事,将袁大头银圆夹在饼子中间),用新花毛巾盖着的大竹篮子,貌似去走亲戚的样子,和乖他大一起来到了王曲区公所,赎回了伤痕累累的乖。

听说乖回来,跟乖一起长大的满仓、绳绳、应发、引琪等都陆陆续续前来看望。“你们说,保长狗日的咋知道我在老爷岭坡下割竹子?”乖问。“有一天,我看到保长的婆娘到枣园她二姨家去了,可能是从枣园和你一起割竹子的人中打听到的。”满仓说。“保长的小舅子在王曲区公所当差,认识当官的,可能是他叫队伍上的人抓了你。”应发说。“这次抓了我,又让我大用钱赎我,说明上面没有抓兵这个事,揍他狗日的。”“放把火把狗日的房给烧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放火,不是自投罗网吗?”他们说着。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宽慰了乖几句就各自回家了。“我不去!”乖一听他被卖给杨叔就吼叫起来。

乖他大长叹一口气说:“不去咋办?你杨叔为赎你,把开店攒下的钱都交给了王曲区公所,你不去,咱拿啥钱给人家还啊!你杨叔很爱你,你到了杨叔家不会吃亏。再说,你杨叔要你,是想叫你给他当倒插门女婿,你的终身大事也就了了,在咱家要等到猴年马月啊!不是你大我狠心,非卖了你不可,是实在没法嘛!叫你去当兵,死活难保;不赎你出来,老关在黑房子里非把你拖失塌不可。大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这条路能走。娃呀,你好好思量思量,还有啥法子嘛!”“行了,行了,不要说了!”乖使劲用被子把头蒙了起来,他大坐在儿子身边,含着泪诉说着。“当兵害怕得很,你也听说过赵家堰那个到处讨饭的赵楞,当初被抓去当兵,不到三个月上前线,刚开火就被打断了一条腿。冯家堡的冯凯凯有一回打夜战时,没有冲前头,打完仗就叫当官的给拉到法场,虽说没有打死,但吓成了个精神病,成天光身子满街跑,还有左家坊的左来善,薛家堡子的薛狗狗、韩家湾的韩强,都是最近才听到,人早就死在战场上了,连尸首也不知埋在哪里了,家里人哭得死去活来,谁管?”老人一开口就是附近村庄发生的能叫上人名字的亲自看到、听到的真人真事。还在说着呢,乖已发出了鼾声,睡着了。老人想:“唉,到底还是个娃娃,心里不搁事,刀架在脖子上还能睡着。”“啊!”乖刚一睡着,就梦见他被抓了兵,当官的用刀戳他尻子,让他向前冲,吓得他大叫一声,出了一身冷汗。“咋啦?”老人说着给儿子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水。“走!走!走!”乖睁眼一看,父亲还坐在炕边,给他擦头上的汗,就赌气又把头蒙在被窝里了。

世上没有一个老子愿意和儿子赌气,尽管儿子对老子大声吼叫,老子还是耐着性子对儿子说:“乖,你好好听我说……”“大,你不要烦我了,我要静静地睡一会儿。”被窝里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他掐着指头逐个地算:长绳家弟兄四个,最大的才十二岁;铁铁家弟兄三个,老大前一年当兵去了,现在还在队伍上;学利家弟兄三个,老二抓去还在西安挖城壕……唉,算来算去,这倒霉事真该落到自己头上。

乖翻了身,他又想,新财东,新兴银行家也是兄弟三人,他们为啥不去呢?这不明明是欺负人吗?乖把这事说给他大。乖他大一想,对呀!他们咋不去呢?无非是他们有钱有势嘛!新财东大儿子在城里教书,二儿子在银行做事,三儿子在西安念中学,和乖同岁,为什么不能当兵呢?新兴银行家也是弟兄三个,一个在韦曲开新兴银行,一个在乡间教私塾,一个在家种地,他们为什么不去呢?看来乖想得对啊。“对,咱不去了,保长欺负人,天一亮就找他算账!”乖他大嘴里吐出了一句硬气话。“不去!就是不去!看他能把我怎么样!”乖的态度更硬。“喔喔喔……”鸡叫三遍,天就要亮了。

乖他大躺下刚想睡一会儿,心里又打起了鼓。唉,这年月有啥理可讲呢?再说,当兵嘛,总有个先和后,三个儿子迟早得去一个,乖就是今年不去,明年还得去,现如今兵荒马乱到处不安宁,一年里抓两三回兵是常有的事,你躲了初一,可躲不过十五,迟早都得去当兵。

乖他大劝解乖说:“你去当兵,还不如给他杨叔当儿子。你去了杨家,无论是当儿还是当女婿,都对你利。给人家当儿子,不偷又不抢,理直气壮的活人,有啥丢人的?待两三年和你银铃姐拜过堂,照样生儿育女,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去,去了再说。”乖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一幅幅陌生的画面映现在乖的脑海里:他穿着杨叔送给他的白布褂子、黑粗布裤,银铃姐给他的袜子和布鞋,他从一群庄稼人面前走过,听见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娃真可怜,要不是宽厚叔出钱赎回来,就只能上前线当炮灰。”“这娃长得怪结实,是个好小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呢。十六岁的人了,咋愿意给人做儿子?”“杨家的老坟,他这外姓人不能上,我们杨家不能乱。”“这娃命苦运气好,一进门就能吃饱饭、穿新袄,还有一个漂亮媳妇等着,划得来,叫我,我也干。”

各种各样的话,搅得乖心头发毛,可他静心一想,杨叔一家确实是好人。在茅草棚杨叔给他挑脚上血泡的样子,杨婶给他灌的一口袋麦子和一个袁大头银圆的情形,和银铃姐在一起时的快活劲儿,补衣服时,银铃姐的手,咬线时的脸蛋一幕幕全涌现在脑海里,乖冰冷的心被烘热了。“嘿嘿,嘿嘿。”乖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笑出了声。“这娃呀,一会儿哭,一儿会笑,到底是咋啦?”

乖的心思父亲真是摸不透。“喔喔喔……”静夜里第一声公鸡叫使乖完全清醒了。天快亮了,到底是去当兵还是去当儿子,得拿定主意。

乖他大又开导乖,乖也再没有说什么。早上吃饭时,嫂嫂给他端来了一碗汤面条,碗里五颜六色;红红的辣椒,翠绿的蒜苗,黄色的豆油点子,看着真叫人流口水。乖端起碗,用筷子搅了搅,三下五除二就下了喉咙坡。中午,乖到赵坊的舅舅家、夏殿的姐姐家去辞行,回来路过爷爷奶奶的坟,顺便给坟上添上点土,太阳下山时刻回到家里。以往大家常常在一起倒也不觉得什么,现在要分离了,真有点舍不得了。

大嫂到地里特意摘了些嫩苜蓿,回家搓了一些苜蓿面片片,全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

乖的两位堂兄弟给乖送来了一些小礼物以表示送行,和他同辈的众乡党也送来东西,乖也对来者表示谢意。

当晚,乖和他大、三弟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7 黑狗子死了

在杨叔替乖交足赎金之后,镇公所所长想老杨一次能拿出这么多的钱赎乖,听说再过两年乖长够十九岁,还要给乖和银铃办喜事,这就说明老杨家里还有钱,而且钱不在少数,就派大队长和一位黑狗子以送乖上山继续开茅草店为由,趁机抢劫杨叔的钱。

腊月十八日清晨,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呜呜地叫着,夹着雪片直往脖子里钻。纷纷扬扬的雪雾笼罩着整个杜陵塬,几十步外就看不清人。半天工夫,地上就积了半尺多厚的积雪。

鸡婆子已下了架,北风越刮越大了。雪花落得更快、更大、更稠。村子开始复活了。三三两两学龄儿童,背着书包,缩着脖子,两手统在胸前,弓着腰,个别孩子手提着用苞谷芯、核桃皮生的火炉子,向学校走去。几位最早享受晨光的老人,已沿着引雁公路拾回来了满满的一筐子牲口粪,勤快的婆娘们在柴堆前扯柴,准备做早饭。大雪隔不了勤快人,进城卖炭、卖面粉、卖豆腐的生意人,也踏上了征途。龚大锤子和黑狗子押解着杨叔和乖,奔走在满天飞雪的公路上。龚大锤子斜挎着手枪,手枪套上的皮穗子左右摆动,他走得头上冒汗,不停的用大沿帽子扇凉,由于太胖,走路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乖和龚大队长走在前面,杨叔和黑狗子走在后面,两人之间有十米的距离。“乖,我听人说你和你掌柜的姑娘还有一段温情,他妈的老大没福气,老二还怪有福气。”龚大锤子嫉妒乖。

龚大锤子和乖是针尖对麦芒,强矛和硬盾,觉得今晚说不到一起。乖踏着碎琼乱玉就像林冲发配沧州,抬头挺胸,大踏步地向秦岭深山进发,龚大锤子和喽啰紧紧跟在其后。

过了沣峪口,就进入了山里,有一段路很难走,其左侧是悬崖绝壁,右侧是万丈深沟。平原上无风,山谷中都有二级的顺山风,平原有风,这里的风就更大,山越高风势越大。过了大小石扁,进入了十里风区。当地人说:“一年一次风,从春刮到冬。”真是雪趁风势,风助雪威,雪片就像刀片子,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人们都猫着腰、低着头、弓着身子,像西班牙斗牛场上的牛,全身向前拱,歪歪趔趔的,迎风而上,累得人连喘气都呼哧呼哧的。按说乖有进山担炭、割竹子、砍叉刺的经历,情况熟悉,让他在前面带路,龚大锤子和黑狗子踏着他的脚印上山,还可能安全些。但龚大锤子怕乖把他俩引向深渊,死无葬身之地,更怕乖走得快,他俩,尤其是他自己,由于太胖跟不上,一旦拉开距离,乖就可能趁机逃跑,所以就让乖指去苦菜滩的路程让另一位黑狗子在前面探路,慢慢前进。过了大小板桥,到了白杨岔,这时风已把山梁上的雪全部吹到山谷,间或还能分出山梁和山谷的界线。到了虎穴口这个风口区,山谷被填了一半,只觉得眼前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和地,更分不清东西南北,分不清山梁和山谷。龚大锤子累得实在不行了,就把自己身上挎的手枪,搭在乖的肩上,上行下效,另一位黑狗子也毫不客气地把长枪挎在了乖的肩上。四人在雪中行走,从远处看,有四个黑点在移动。只听着山风呼呼地吹,雪片哗哗地落,间或有饿狼的嚎叫。前面的黑狗子“啊”的一声惨叫,就知道这位黑狗子掉进雪沟中去了,不用说是万丈深渊,就是百尺深沟,也是没有办法营救了。这位难兄难弟也可能为国民党尽忠了,但愿他能很快被雪掩埋,能落个全尸。如果他要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越不好营救。搞不好,大雪封山之后再碰上无处觅食的既狡猾又残忍的狼、豹,那才倒霉透了,可能连肉、连皮、连血、连骨头、连头发也吃个净光,连尸首也寻不到了。

但求生是人的本能,掉进雪坑,就干等着死的人不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恐怕今后也不会有,明知道越挣扎陷得越深,越难活,但遇难者仍然在拼命挣扎,大声呼救:“龚大队长,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乖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安静一下,我让乖下去救你,你再坚持一下。”“不要动,不要动。”“不要动,行吗?龚大队长,你要救我呀,我多年来跟你鞍前马后,请你看在兄弟的情分上,救救我吧!”

陷入雪沟里的黑狗子越陷越深,眼看着要遇难,反而挣扎得越来越凶,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雪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猛,山梁的雪都向这里集中。“下去,把他拉上来!”龚大锤子命令乖。

乖心想:“为啥叫我下去,你干什么吃的?是你的兄弟,和我有屁关系,我恨不得连你也蹬下山沟,你们一死,社会也就安静了,也就没有强奸、抢劫、贪官污吏等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但他没有敢说出口。“你下去,给你五个袁大头。”龚大锤子用手推乖。“你给我五十个袁大头我也不下去,方圆数十里没有一个人,我下去不但救不了他,连我的命也搭上了。”他往地上一蹲,准备休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