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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23:2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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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平江不肖生

出版社: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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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大侠传

江湖大侠传试读:

出版说明

平江不肖生(1889-1957),本名向恺然。曾两渡日本,并留学日本东京大学。回国后历任湖南国术研究所秘书兼教育长,安徽大学教授,湖南省参议等。一九四九年随程潜起义后,先后任湖南省文史馆员、省政协委员等。六十八岁时病逝。

平江不肖生文武双全,从小就爱好武术和文学,而且两方面都有不菲的成绩。他创作了很多作品,在当时国内及海外的华人社会中影响很大,他的著作既有如《拳术见闻录》、《拳师言行录》等反映其武术见解和习武经验的著作,也有如《留东外史》、《留东新史》等揭露清末留日学生恶现状的谴责小说,更有如《江湖奇侠传》、《侠义英雄传》、《江湖大侠传》(又名《玉玦金环录》)等多部使作者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席的武侠小说。

我社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以民国时期印行过的版本为底本出版了他的《江湖奇侠传》、《侠义英雄传》、《留东外史》等,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为了纪念这位为我国通俗文学的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的著名通俗文学作家,为了向爱好通俗文学的读者提供一种值得一读的传统通俗读物,我们准备陆续将平江不肖生的作品呈献给广大读者。

当年为了便于读者了解平江不肖生的生平以及他的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我社曾约请他的夫人成仪则和他的公子向一学各写了一篇回忆文章,这次出版平江不肖生的作品,我们仍然将这两篇回忆文章附录在《江湖奇侠传》之后,以供读者参考。第一回教书匠投机成首富 守财奴挨骂发天良

桃源县在湖南省属七十五县当中,只算是一个很小的县,地位既不当交通要冲,又没有特殊的出产,因此商务终古不得发达。湘西本是多山之地,然桃源的山水,虽不十分蛮恶,但也绝少秀丽,足供骚人雅士流连欣赏的所在。一县之中,就只有名叫仙人岩的一个地方,比较的能使人惊异。

那仙人岩在一个绝大绝高的石壁当中。那石壁在沅水江流最阔最深又最湍激之处,光平如镜。从壁巅到江面,足有十多丈高。下半壁中一个石岩,立在石壁的对面。远远望去,那岩就如一间小小的房屋一般。立在石壁之下的人,抬头向上面望去,却一点儿看不出什么。凡是从那地方经过的人,看了那个石岩,都得发生一种同样的疑问:这岩是天然的呢,还是凭人力造成的?说是天然的吧,立在远处所看得见的,分明是一间小小的端正房屋,天然的没有这般巧。待说是凭人力造成的吧,那石岩离水面有七八丈高,绝无一点可以攀手踏脚的所在。

偏巧那一段江流,唯有石壁下最深最急。有许多好奇的人,想尽了无穷方法,只希望到石岩中探看一遭,尚且办不到。因为用木搭架,水深了不能生根,船又不能在急流中停住不动。石壁顶上,虽有可以立足之处,然十多丈的石壁,下临不测之渊,无论如何胆壮的人,一到上面,只朝下一望,就不由得心虚腿软了。想用绳索把人从山顶上垂下来,不但没人敢下去,并没人敢在上面担任收放绳索的职务。并且这样光平如镜的一片石壁,即算有大本领的人,能在中间凿这么一个石岩,然凿成了又有什么用处呢。这种心理,只要是亲眼见过仙人岩的人,无不如此。

仙人岩下离水面二丈来高之处,刻了十四个见方二尺的大字道:“桃源曾义士以十万谷活一郡饥民。”下面刻着一行小些儿的是:“嘉庆二年某月日湖南巡抚部院某某题。”在嘉庆二年以后,见过仙人岩的人,当然都见过这种石刻。见了这种石刻而不知道曾义士是谁的,也都有一种同样的感想,以为曾义士必是一个疏财仗义的人,才肯单独拿出十万石谷来救活一郡饥民。既是由一个堂堂巡抚部院出名,刊碑勒石称为义士,又能单独捐助十万石谷救饥民,“仗义疏财”四个字自是受之无愧。不过在富有财产的人,遇人有急难的时候,慷慨拿出钱或米来救济人的,古今以来指不胜屈。在当时身受其惠与目击其事的人,有感念的,有钦佩的。而在数十百年以后的人,就听说有如此这般一个仗义疏财的人物,也不过随便谈论一会儿罢了,决没有多大感人的力量。没有多大感人的力量,便没有使人追思纪述的价值。

然则在下却为什么巴巴的提出这十四个字的石刻来,做这部《江湖大侠传》的开场情节呢?这其间有两个原因:一则这个仗义疏财的曾义士和从来所有的义士不同,而这十四个字的石刻,其感人力量之大,足抵得十万雄师;二则这部《江湖大侠传》的情节,就发生在这十四个字上面的仙人岩内,而情节中的主要人物,又恰巧是曾义士的孙儿。有这两种原因,就不得不请这位义士来做登场人物了。

曾义士名汉卿,是桃源县的土著。曾汉卿当三十岁的时候,还是贫无立锥的一个乡村中蒙馆教书先生。他的蒙馆,起首就开设在离仙人岩十多里路的一个观音庙内。观音庙附近,有一座很高的白石宝塔,这宝塔建筑的年代,已很久远了。塔边有一条山涧,附近的居民都顺口叫这地方为白塔涧。白塔涧的观音庙,规模并不甚小,也有五开间的两重大殿。庙背后紧靠着一座高山,这山也陡峻非常,俨然与一架屏风相似,围着观音庙背后左右。三方庙里,只有一个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庙祝,照顾神前香火,顺便做点儿香烛生意。庙里并没有产业,庙祝全赖敬神的多少给点香资,做他一身一口的生活。只是这庙里的观音大士,大概不曾显圣,香火极是冷淡,香资不敷庙祝的生活,庙中的董事只得把馀屋召租,租金给庙祝糊口。

这时曾汉卿已有三十岁了。曾家历代种田,只汉卿是读书的。然就因汉卿读书的原故,不曾发迹,便不能生利。混到二十岁,曾家已是一贫如洗了,夫妻儿女简直无法生活。有人劝他设馆教书,他就租了观音庙的余屋,收纳左近人家的子弟,三五串钱教一年诗云子曰,这种生活自是艰苦极了。

然而这人命里应该做个富翁,尽管艰苦到极处,自有种种发财的机会来。曾汉卿带着妻室儿女,住在观音庙里教蒙馆。第一年的束脩仅够一家人生活。第二年就比较的宽裕了些,夫妻节了又节,省了又省,恨不得连饭都不吃饱。教过五年蒙馆之后,居然被他夫妇节省下一百多串钱来。

这年因桃源一县的收成极好,谷价大跌,仅卖四百文一石,一串钱能买二石半谷。曾汉卿知道谷价不能再贱,只有增高的了,便将所有积蓄全数囤了谷子。果然不久就因搬运出境的太多,本地倒缺少了食谷,价值一日一日的向上飞涨,到年底已涨到一串钱一石。曾汉卿还不肯卖出去,直到次年二三月,谷价已涨到四倍,每石卖一串六百文,曾汉卿才将囤谷发卖。就这一次生意,曾汉卿的本钱更充足了。自后无论囤什么货物,无不利市三倍。

他夫妇并不因手中有了钱而改变节俭的常态。曾汉卿整整的教了十年蒙馆,每年已有三四千石谷的出息了。因教书妨碍他经营生意的时间,才把教蒙馆的事业停止了,一意做囤买囤卖。三十年工夫,曾汉卿已成了桃源一县的首富。白塔涧左近七八里的房屋田地,九十都是曾汉卿的产业。桃源人称曾家为曾百万家。百万的家资,在民国成立后,一般吃人不吐骨的大军阀当中,算不了大财产。前清时候,又在很小的桃源县中,确是了不得的豪富了。然而曾汉卿虽有这么豪富,年纪也有六十零岁了,却是俭啬成了天性,非但不肯浪费一文钱,他夫妇的衣服饮食,仍和在观音庙教蒙馆的时候一般无二。

他一个儿子,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孙儿,曾汉卿看待得比什么宝贝还珍重。恐怕寡媳年轻贪睡,孙儿在半夜醒来,受了委屈,亲自带着孙儿同睡。替孙儿取个名字叫彭寿,也是怕孙儿和儿子一般短命的意思。因父亲的身体孱弱,先天也不充足,曾汉卿尤其虑着他不得永年,打算将来不教他读书。凑巧曾汉卿的女婿,是桃源一个武举人,姓成,单名一个泽字。成泽的儿子成章甫和曾彭寿同年。成泽想儿子走自己这条道路,寻个出身,便劝曾汉卿也教曾彭寿习武,正合了曾汉卿不教孙儿读书的意思。曾彭寿十二岁的时候,曾汉卿就把外孙成章甫接到家中,聘请了一个最有名的武师,教这两个姑表兄弟的弓马。

在曾汉卿并没有望曾彭寿科名发达的心思,只求能把曾彭寿的身体练习得强壮点儿,就于愿已足了。因此又恐怕练苦了,曾彭寿的身体吃不住。有时自己须去什么地方,总得带着曾彭寿同走。曾汉卿活到七十来岁,在陆地上行走,一次也不曾用过车轿骡马代步。每年到府里完粮,务必亲自用包袱驮着银两,并携带来回几日需用的干粮,从来不舍得在饭店里买一顿饭吃。后来田地越多,完粮的银两也跟着增加了,渐渐不能包袱驮着走,便做两个麻布袋装了,一肩连干粮挑起来。虽是年纪老了,挑的很觉吃力,然情愿挨着苦,将一日的路程,慢慢的分做三五日走。

这年,曾汉卿已有七十一岁,曾彭寿也有十四岁了。到了应去府里完粮的时候,曾汉卿要带着曾彭寿同去,为的防自己快要死了,死后的粮便须曾彭寿经手去完,不趁这未死之前,想带曾彭寿阅历一番,恐怕将来上人家的当。祖孙两个分挑了四袋银子,缓缓的向府里行走。

曾汉卿因爱惜孙儿,怕他吃不来干粮,平生只这一次,在饭店买饭吃。只是饭虽在饭店里买了吃,下饭的菜却仍是不舍得买,仅买了一碗豆腐,一碗白菜。在曾汉卿的心中,已自以为是穷奢极欲的了。曾彭寿正吃着,见坐在旁边吃饭的客人,除蔬菜之外还有一碗蛋。小孩嘴馋,遂向曾汉卿说道:“我也照这人的样,买一碗蛋来吃好么?”曾汉卿听得,看了看旁边桌上,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小孩子真不知道物力艰难,你要知道这饭店不比家里,家里养了鸡鸭,要吃蛋不花钱买,我家还有蛋卖给人。这饭店里的蛋,不但要花钱,并卖的比我家贵些,五文钱才能吃一个蛋,吃下去一点儿不饱肚。拿这五文钱买饭吃,能买一碗半,我一顿还吃不了。好孩子,将就点儿罢,等回到家里,哪怕你每天要吃一个蛋,我也拚着给你吃。”曾彭寿听得祖父这般说,虽不敢再说什么,然望着旁边桌上那碗蛋,简直熬的谗涎欲滴。

那吃蛋的客人,好像很注意曾汉卿祖孙二人的言动,至此忽仰天长叹了一声,接着对同桌的说道:“听得么?这种守财奴活在世界上,也能算得一个人么?”同桌的高声答道:“岂但不能算一个人,像这老吝啬鬼这般把应该在世上流通的钱,整千整万的背在手中,一文也不肯放松出来,使地方上的钱都似石沉海底,休想有见面的时候,其罪恶实在比强盗还来得厉害呢!”这话一说出来,隔座又有一个吃饭的客人接声说道:“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即如今年这么厉害的虫荒水荒,府里的太爷出了告示,叫一般富人捐钱米办赈,听说富户人家捐助的钱米,已经不少了。不过一府的地方太大了,离接新又还有好几个月,终嫌捐助的不够。这个老吝啬鬼,因府里派人劝他乐捐,好不容易才劝得他捐了一百石谷。他捐了一百石谷之后,立刻把他的谷价抬高,并好意思对人明说那一百石谷价,照理应该在谷里面收回来。像这样的行为,我看稍微有点儿天良的强盗,也决不出此!”

曾汉卿从来也没被人当面这么责骂过,心中好生难受。满拟回答几句,只是他一看在这饭店里同吃饭的旅客共有二十多个,都像是认识他的,一个个横眉怒目的望着他,觉得回答起来,彼众我寡,必讨不了便宜。再看有两个种田的人,认得是离他家不远,时常到他家籴谷的,即时心里作念道:这两人每次到我家籴谷,我并不曾抬高过价,有时短少几文钱,我也没扣减他们的谷。这么一想,他的胆气便略壮了些儿,以为若彼此对骂起来,这两人必然因有过这点儿好处,出头帮他说几句公道话。谁知他刚把这念头转了,便见其中一人笑嘻嘻的望着方才说话的三人,说道:“你们当着曾百万骂曾百万,未免太给曾百万过不去了。我是受过曾百万好处的人,心里倒有点儿替他难受。你们若不相信曾百万是个好老人家,不妨听我将所受他老人家的好处说出来。据我想来,和我一般曾受他老人家好处的,决不止我一个。”

曾汉卿一听这几句话,心中说不出的畅快,面上不知不觉的露出笑容来。即听得最初开口骂他的人,鼻孔里冷笑了声道:“从来没听得人说过老吝啬有好处给人,你既说受过他的好处,我倒要请教请教,看毕竟是什么好处。若果是我错骂了他,就叫我立刻向他叩头陪礼也使得。”

这种田的人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家每年吃饭的谷不够,多是到曾家去籴,价钱并不比别家高,就只斛桶比平常每斛小半升,每石谷少两升。然而我情愿每石谷吃两升亏,不愿意到别家去籴。是什么道理呢?只因我那白塔涧的田都是曾家的产业,周围二三十里路,除了曾家,没第二家能有多少谷出籴。要我为几石谷跑到几十里路以外去籴,耽搁工夫太不合算,所以情愿吃亏。这一层免我跑到远处籴谷,已算是受他曾家的好处了。还有一层,去年我到他家籴谷,一进门他就说道:‘你是来籴谷的么?偏巧我家的长工有事出去了,一时恐怕不得回来,没人开仓量谷给你,这却怎么好呢?’我说长工司务不在家,我既来了,也只好在这里多等一会,若回去再来更得耽搁工夫。这时就承他老人家的盛情,连忙说道:‘很好很好,若等到了吃饭的时候,你不嫌没好菜,便在我家吃了饭,再搬谷回去。’我当时见他老人家对我这么客气,我们穷家小户的人,见有人肯留着吃饭,可以捞得一顿饱,哪有不欢天喜地答应的?当下就把谷价交了给他。他老人家见我答应了,便对我说道:‘你们下力的人,没闲坐得惯,叫你闲坐着等,我知道你反不舒服。我这后园里有一块菜土,多久应该锄松,就因长工太忙,一向没工夫去锄。这是很轻快的勾当,不到吃饭的时分就锄好了,你就替我去锄锄如何呢?’我见他老人家这般说,心想我吃他家一顿饭,本也应该替他家做点儿事才对,横竖坐着也是白闲掉了时光,锄松一块菜土,打什么紧,随即答应了。他老人家亲自带我到后园里,指点我那块菜土,给了我一把锄头,他老人家自带上园门出去了,我就动手锄起来。那块菜土,又长又宽,累得我出了一身大汗。好容易锄得快要完工了,只见园门开处,他家的长工走来向我招手道:‘不用锄了,不用锄了!来来来,我已开好了仓,量谷给你去罢,不要耽搁了你的工夫。’我听了,不由得怔住了。但是他家长工既这么说,我却如何好意思说定要吃了饭去呢!不过一顿饭没有捞着,倒赔了半天的气力、一身的臭汗,终觉有些不甘心,即问长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了呢?’长工连连说道:‘早呢,早呢,我家的饭还不曾开火。你搬了谷回家,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我东家因不肯耽搁你的工夫,我在山里砍柴,特地把我叫回来,叫我赶紧开仓量谷给你。’我听得这么说,再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了,惟有感激他老人家体恤我,怕我闲坐着不舒服,和不肯耽搁我的工夫的好处。”

同在饭店里吃饭的二十多人,听完这人的活,都大笑起来。曾汉卿万想不到这人更骂的厉害,只骂得低着头,哪里还敢回骂半句?急匆匆的付了饭钱,带着曾彭寿,挑起布袋就走。曾彭寿此时的年纪虽轻,然眼见饭店里这些客人对他祖父的神情言语,心里也免不了有些气忿,在路上问曾汉卿道:“那些在饭店里的人,都是和我们家里吵过嘴,有些嫌隙的么?一个个多望着你老人家有气的样子,是什么道理呢?”

曾汉卿平日原是极痛爱曾彭寿的,这时因在饭店里呕了那种无处伸诉的气,而呕气的来由,又系为曾彭寿要吃蛋而起,所以对曾彭寿也没好气,恨了一声说道:“你这畜牲还问我呢?不为你这畜牲要图口腹快活,我哪来的这些气呕!”几句话骂得曾彭寿不敢开口了。

曾汉卿从骂过曾彭寿这几句话之后,直到完了粮回家,几日间总是闷闷的不说什么,仿佛有极大的心事,不得解决似的。平时他因为图省灯油,夜间睡得最早,只待天光一黑,就上床睡了。家里人若有点着灯,天黑了好一会还不睡的,他知道了,必起来责骂一番。这回自呕了那些气,半夜还在房中走来走去,不肯上床。平时他吃饭最快,不停的一口气吃完。这时吃几口,忽将碗箸放下,起身绕着桌子打几个盘旋,一只手不住的揉摸着肚皮,是这么闹一会又吃。他的老婆也七十来岁了,据说做了五十多年的夫妻,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态度。问他到底为着什么,他只是把头摇摇,不肯说出来。如此起居变态、茶饭无心的闹了三昼夜,忽然独自拍着巴掌,哈哈大笑,对着他的老婆和寡媳说出一番话来。究竟说些什么,须待下回分解。第二回仙人岩朱履炫奇 观音庙青衣闹事

话说曾汉卿受了饭店里一般人的嘲骂以后,回到家里,忽然大彻大悟,不禁自打巴掌,哈哈大笑,对他的老婆和寡媳说道:“怪不得地方上人都骂我,原来都是我自取的。银钱谷米,我生不曾带来,我死不能带去,聚积这么多,有什么用处?眼睁睁望着许多人,为得不着银钱谷米,或父子兄弟离散,或饥寒交迫而死,而我将无数的银钱谷米,置之无用之地,不肯拿出去救人,怎能怪人家骂我!我若再不悔悟,将来岂但受人家的骂,只怕全家有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一天呢。”

曾汉卿既已大彻大悟了,即时动身到长沙去求见湖南巡抚。那时巡抚的地位何等尊严,一个土老百姓,没有先容的人,好容易求见巡抚!衙门的门房看了曾汉卿那种土头土脑的模样,连眼角也不肯瞧他一下。曾汉卿一无手本,二无名片,只凭口说要见抚台,门房当然将他当疯癫看待。曾汉卿料知是要需索门包,便在口袋内抓了一大把瓜子金,放在门房内桌上道:“我曾汉卿是桃源一县收租最多的人,特来这里报捐的,并非请托求差事。”门房何曾见过这样大出手?从来银子说话都很灵验,何况一大把金子说话呢!有了这一大把金子,求见自是不成问题了。曾汉卿见了巡抚自请捐十万石谷助赈。事后巡抚保奏清廷,清廷因曾汉卿的功绩很大,要给官他做。他说:“我快要死了,我孙儿的年龄太小,用不着官爵。”巡抚见曾汉卿如此清高,只得亲笔题了十四个大字,招集湖南有名的石匠,费了许多周折,刻在仙人岩石壁之上,就算是酬庸之典了。

曾汉卿自受了这隆重的荣典,益发乐善好施了。地方上骂他的人,都掉转头来,歌功颂德不置。曾彭寿因偕同表兄成章甫练武的缘故,体质也一天强似一天了。曾汉卿足足活到八十岁才死。后来有一部分粤匪,从桃源经过,原打算进白塔涧乡村掳抢的,就因看见仙人岩下的石刻,粤匪头目说道:“此地既有了这个有大功德在地方的人,必能得一般百姓拥护之力,我们进去,估料得不着什么好处,没得倒被百姓齐心合力的赶了出来。”遂领着那一部分粤匪,秋毫无犯的过去了,白塔涧因此得以保全。然这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石刻上面的仙人岩,终年是空空洞洞的,里面从来不曾发见过何等异状。因为那岩的地位,本是人迹所不能到的,一般人的心里,也都以为里面不发生何等异状,是当然的事。想不到一日有人坐船在石壁下经过,偶然抬头,竟发见从岩里伸出一只脚来,脚上穿着朱红缎鞋,比寻常男子的脚略大些儿。这人一发见了这只脚,自然很觉得奇怪,连忙叫同船的人,以及附近的人都来观看。这种奇异消息传播得比电还快,霎时就来了千数的人,个个抬起头,踮起脚看。只是除这只脚而外,不见一点儿别的东西。这脚伸在岩外,也不动弹,也不伸缩。看的人越来越多,就有说:“这岩名叫仙人岩,这脚必是仙人的脚,我们还不快拿香烛来磕头求福!”一人说了出来,千百人便都附和说:“这一定是仙人的脚,我们都应该点香烛跪拜。”不到一刻工夫,船上岸上便香烟缭绕,烛影荡摇,叩头默祷的,黑压压挤满了数亩地大小。风声所播,专从数十里以外来看这奇事的,也就不少。

这日直纷扰到红日西沉,仙人岩里没有灯光,那脚是不是还在岩外?对岸拜祷的人相隔太远,看不分明,才渐渐的散了。次早天光还没有亮,来的便已比昨日更多。大家都抬头望着仙人岩里,只等日光一升出地平线,就能争先快睹了。数千只眼睛正在各人试验各人视察力强弱的时候,日光渐渐的要冒出地平线来。岩的地位高,受光较早,一般人都能辨得出岩的形式了,但是看见那岩口光光的,一个个交头接耳,你问我看见了仙人的脚没有?我问你看见了仙人的鞋没有?问来问去,竟没有一个人看见。大家见仙人脚忽然没有了,自不免很失望,只是都因为天光不曾大亮,恐怕是各人的眼力不济,没看出来,无人肯就此回去。

朝曦初上,如火如荼,千万缕红光,一齐射在仙人岩上,仿佛岩口也有千万道霞光反射出来,照映得一般人的眼睛,都昏花不敢逼视。各人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岩口如火如荼的千万缕红光之中,巍然端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叟,两手据在膝盖上,闭目垂肩,左脚盘在右股下,右脚者红缎鞋,伸出岩外,与昨日所见的仙人脚一般。当下众人既同时发见了这个老叟,不约而同的齐声说:“仙人岩的仙人显圣了。”其中有些自谓有知识的便说:“仙人身上穿的是五光十色的无缝天衣,所以有霞光万道,照映得凡人的肉眼发花。”更有些自夸目力过人的说,看见仙人坐五色祥云之中,随着日光冉冉而至,直到岩口坐下,伸出一只仙脚来,所以在仙人未到以前,大家看岩口空无一物。又有些年事已高的,要借此显出自己的见识比一般后生宽广,就说这仙人并不是随着日光来的,原来是住在这岩里面,五百年显圣一次,所以这岩历来叫做仙人岩,若平时没有这仙人在内,怎的远近都称为仙人岩呢?

数千人中,议论虽各有不同,然没有一个敢持反对论调的。在昨日听得宣传发见仙人脚的人固有一大半深信不疑,从家中带了敬神应用的香烛果品,前来拜祷。也有些是心存疑虑,且来瞧瞧的。及见仙人居然全体显形出来,就是那些心存疑虑的,也立时更换了一片虔诚信仰之心,来不及似的磕头礼拜。在大众拥挤在一块抬头向岩里望着的时候,谁实信仰,谁实疑虑,外面没有表示,看不出来,一到这时分就能一望分明了。凡是各人面前香烛果品全齐的,当然是存心信仰的人;面前没有敬神的物事,而跪拜甚虔诚的,便可知道是临时发生信仰心的了。

只是数千人当中,却有一个独异乎众的人,那人手中提的香烛果品,比一般人的都整齐丰盛,但始终提在手中,不在当地陈列,一任数千人在他左右前后跪拜、口中喃喃默祷。他只矗然立在人群之中,昂头望着岩里的仙人,面上露出惊诧的神气,不是寻常敬神的人所应有的态度。那人既有这种独异乎众的表示,一般在他左右背后的人看了,也都惊诧他这种离奇的态度。

看那人的年纪,不过三十四五岁。生得眼正而清,眉长而秀,身高体壮,背阔腰圆。虽杂在数千人当中,而一种正大光明的气概,盎然呈露于外,如鹤立鸡群。靠近那人左右的人,有许多认识那人的,就挨近身问道:“曾大老爷也是拜仙人求保佑的么?怎么还不把香烛点起来呢?”那人微微的笑着点头道:“家母背上生了个背疽,听说这里仙人显圣,所以特地前来求治。”左右问的人笑道:“像曾大老爷这般豪富这般福泽的人,已差不多是一个活神仙了,活神仙求活神仙,一定会替老太太将背疽治好的。但为什么不把香烛点起来,叩头默祝一番呢?”

听这问话人的口气,看官们大约已都知道这个独异乎众的曾大老爷,便是曾百万曾汉卿的孙子曾彭寿了。原来曾彭寿的母亲,是个妙龄守节的节妇。家财虽是富足,然在妙龄的时候,就把丈夫死了,心中哪里能免得了忧伤抑郁呢?几十年郁结于中,无由宣泄的怨气,到老发为背疽,自是当然的事。曾老太太自从生了这个背疽,便痛得日夜不安,连下来几个月,一日厉害一日。凡是闻名的外科医生,不论远近,曾彭寿无不亲身迎接来家,殷勤求治。无奈一般纯盗虚声的外科医生,能力有限,都不过用些拔毒生肌的例药,如何能治得好这根深蒂固的背疽呢?

曾彭寿天性笃厚,事母很能尽孝,见用尽了方法,治不好这背疽,只急得每夜躲在无人之处哭泣。这日忽然听得仙人岩里,伸出一只仙人脚,已有许多人在那里拜祷的话,曾彭寿心想:那仙人岩下面是我祖父的功德碑,那岩里面从来是空洞无物的,于今忽然有一只穿红缎鞋的脚伸出来。我记得我祖父临去世的时候,神志清朗,地方上人都说是已成了神;去年成姑爷家里扶鸾,听说他老人家还降了乩呢!又想:他老人家装殓的时候,我在旁看见脚上正穿一双红缎寿鞋,于今从岩里伸出来的,也是红缎鞋,或者就是我祖父成神之后,特地在他老人家自己的功德碑上显一回圣,也未可知。若果是他老人家显圣,我去求保佑我母亲的背疽快好,必有灵效。

曾彭寿主意已定,即禀知了他老太太,备办了敬神的物品,亲手提着,半夜就动身到仙人岩来。及至朝曦既上,仙人岩里的老叟全体显出来,一看才知道不是他自己的祖父。既看明了不是他自己的祖父,那信仰祈祷的诚心,便不因不由的减退了八成,只管仔细定睛的望着那老叟。他觉得那老叟虽是垂眉闭目,不言不动的坐在那里,然面貌神气之间,自然呈露出一种凶横的意味。再看那两只据在膝盖上的手,粗壮有筋肉暴起,更像是少年时候曾下苦工夫练过武艺的人。身上穿一件五光十色的衣,大家争说是天孙织的无缝天衣,才有霞光万道,而在曾彭寿眼里看来,以为五光十色的绸绫,在日光下照映,是应该有回光的,并非奇特。因此心中顿生疑惑,不肯冒昧拜祷。只是又转念:若不是神仙,这样石壁上的危岩,谁有这大的本领能自由自在的上下?并能使几千人都不知他适从何来呢?这不很可怪吗?有此一转念,所以他面上现出惊诧的神气。左右认识他的人,问他为什么还不把香烛点起来,叩头默祷一番,他不便说出他自己心中的疑虑,只说相离太远了,求不着仙丹,默祷也是无用。

曾彭寿这话才说完,紧立在他身旁的一个身体十分强壮的少年,突然用两手向天乱舞,口里狂呼:“不得了,不得了!”呼了两声,仰面往后便倒,着地就直挺挺的不动,眼鼻歪斜,口中喷出许多白沫来。曾彭寿不禁吃了一惊,忙说:“这是害急痧症,有谁会治痧的,请来救一救。”这话一说出,就有些自命会挑痧的跑过来视察。那少年喷了一阵白沫,忽睁两眼,望着曾彭寿说道:“我在这仙人岩里,修持了一千三百余年,在二百年前已受上帝敕封为广德真人。千几百年来我因怕世俗的人惊骇,不肯现形给世人看见。近年来,上帝因住居白塔涧一带的富人,居心行事太恶,按律应使都遭瘟劫,特地于昨日派遣瘟癀使者率领瘟部众神下降,到白塔涧完此劫运。上帝派遣瘟癀使者的时候,我正在灵霄宝殿站班,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想趁这劫运之中,度脱有缘的人,特请药王菩萨商量,药王菩萨已许共同成此功德。此后你们家里,若有人发了瘟疫,或经多少医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都可以到白塔涧观音庙求治。有缘的就能治好,无缘的求也枉然。”少年说至此,截然停口不说了,仍直挺挺的紧闭两眼,口中喷出白沫。

众人听了这一段神话,无不惊奇道怪。有人俯下身体,凑近少年耳边问道:“这观音庙是观音大士,是教我们去求观音大士治病吗?”少年的两眼又睁开了,对着那问话的呸了一口道:“我正在睡得好好的,你在我耳跟前吵些什么?把我的瞌睡吵醒了。”一面骂,一面揉着眼皮起来。又有个心直口快的拉住少年问道:“刚才岩里的仙人附在你身上说话,你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少年又向这人呸了一口道:“怕你活见鬼呢!我因立久了,两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倒在地上睡了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哪来的仙人在我身上说话呢?”

少年正和这人争论,人丛中又忽然发出一种惊呼之声。原来大家都注意听少年说神话的时候,没人肯将视线移到仙人岩上去。等到少年醒后再看时,岩口空空的,早已一无所有了,因此不由得惊呼起来。仙人既已忽失踪影,数千敬神的人没了目的物,都只得各自归家。

曾彭寿对于岩里仙人,原是有些疑惑的。眼见那少年说过一篇神话之后,他心想:白塔涧一带为富不仁的实在太多,我家将钱谷看得很轻,不和人锱铢计较。在他们一般富家,背地里反骂我有意讨穷人的好,使他们不好为人。那个朱宗琪,更是恨我得厉害,不论公私大小的事,只要勉强可以牵涉到我身上,他无不从中兴风作浪和我过不去。但我是有钱的人,不过因他呕点儿气罢了,处处让他些,给便宜他占,也只有这么大的事。又想:最可恶的就是,他也有十来万的财产,尚不知足,一心专计算如何盘剥穷苦人的钱。照他平日作恶的情形,也实在应受上帝处罚一番,方可使一般曾受过他盘剥的穷苦人快意。曾彭寿有这种念头,对于岩里的仙人,复把疑虑的心消灭了,自悔所疑虑的孟浪。以为屠子放下屠刀,尚可立地成佛;面貌神气生得凶横,与成佛成仙有何妨碍!

过了数日,白塔涧周境数十里,果然瘟病大发,并传染得极迅速。这家不问有多少人口,只要有一个人发了瘟病,不到一日工夫,全家都得传染。发了的人,千人一律的上吐下泻,水米不能沾牙。寻常止吐止泻的药,任凭你吃多少下去,没一点儿效力。于是都想起那仙人附在少年身上所说的话来,跑到观音庙去求治。及至跑到观音庙,只见庙门紧紧的关着,里面好像连庙祝都没有了,听凭敲门叫唤,没人睬理。来人都觉得诧异,齐说这观音庙的门素来开的很早,为什么今日这时分还关着呢?性急的主张劈开门进去,也有赞成的,也有说使不得的。

大家正在门外徘徊无计的时候,忽听得里面有咳嗽的声音,夹着脚步的声音越走越近,门响处,豁然开了。众人看开门的是才更换不久的新庙祝,脸上的神情,大异寻常,翻起两眼望着众人,好像甚是惊讶的样子。众人向庙祝问道:“今日庙门怎的开得这么迟呢?”庙祝且不回答,反问众人道:“你们都是来求活神仙治瘟疫病的么?”众人道:“不错,你怎么知道?活神仙已在庙里吗?”庙祝哈哈笑道:“这才真是活神仙呢!我若不是这活神仙把我救活,休说这时分没人来开门,只怕除了活神仙亲自来开,永远也没人来开呢!”

众人问这话怎么说,庙祝让这些人进庙,说道:“昨夜这庙里来了窃贼,把神座上的铜锡器皿和搁在我房里的神帐灯彩,一股脑儿偷去了。不知是用闷香,还是用迷药?将我弄得不省人事,一任那些贼骨头搜索。我直迷糊到这时候,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前日在仙人岩看见的仙人来了,对我说道:‘你还在贪睡么?你应该看守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被窃贼偷去了,你快起来出去开庙门,外面求治瘟疫的人,已等得不耐烦,将要劈门而入了。’我在梦中就问仙人:‘这观音庙里从来没有药签,求治病的来了,教我如何发付呢?’仙人随手指着丹墀里说道:‘那几大缸清水,就是观音大士的杨枝水,一杯便能治好一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到瘟癀使者上天复旨的那一日为止,若有瘟疫以外的疑难杂症来求诊治时,你可教他们到观音大士的龛里见我,我亲手替他们诊治,只看有缘无缘。观音大士的龛,经我借来暂用。快去,快去!不可误了众人的性命!’我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大汗。才张眼,就听得你们敲门的声音。我还不大相信真有这么灵验;及走到丹墀里一看,不由我不怔住了!果有四口大缸,满贮了四缸清水,和我梦中所见的一般无二。再看铜锡器皿,以及仙人说给我听的东西,也果然都没有了。那四只大缸,不知在何时从何处运来的。庙里失却的东西,也不知在何时偷去的。我正想到观音龛前,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仙人坐在里面,只因你们打门太急,不由我不先来开门,所以还不曾去看。”

众人听了庙祝的话,都喜形于色。因众人到观音庙来的时候,都是于无可奈何之中,存一个或然之想,姑且到观音庙来瞧瞧,并没人认那仙人岩下少年的梦话为确实靠得住。及至敲了半晌的门,庙里没人答应,众人心里同时冷了半截,以为此来是白跑,没希望的了。此时忽听得庙祝这般话,想不到竟有如此显圣的神仙,安得不喜出望外呢!当下众人随着庙祝,先到丹墀中看四缸杨枝水。原来四口大缸,一字并排靠后墙根摆着,满满的贮着四缸清水。每口缸的清水中,浮了一根青条绿叶的杨柳枝。据庙祝说,求水治病的人,取水不可移动杨柳枝。在取水的时候,须以至诚之心,默念家中人病情。默念时两眼注视何处之水,即取何处之水。若有丝毫亵渎不敬的念头,取水归家,不但没有灵验,并且有祸患。众人齐说:“这是自然的道理!仙人赐杨枝水救我们的性命,我们敢不虔诚!”因此没一人敢以不敬的眼光向水中乱看。

回身到观音龛前面,由庙祝双手撩开神幔。众人举眼看时,只见那仙人岩里发见的仙人,巍然端坐在神龛之内。坐着的神情姿势,和在仙人岩发见的时候一样,也是垂眉合目,两手撑据膝盖,只身上的衣服换了道人装束,不是在仙人岩里的五色无缝天衣了。众人一见仙人的庄严妙相,不知不觉的两脚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谁也不敢逼视。叩拜后各自取水归家,给患疫症的人服下。果是灵丹妙药,吐的不吐了,泻的不泻了,不过一时半刻,便与未曾患疫的人一般。

疫症传染的区域,日宽一日,来观音庙求杨枝水的人,也日多一日。观音庙的香火从来十分冷淡,自有这活神仙显圣,来庙里求水的人,整日整夜的拥挤不堪。大家都惊怪那四缸清水,只见无数的人连接不断用大壶小碗取出去,却不见一人添水进缸,而缸里的水常能保持原有的状态,一分不增多,半分不减少。

庙祝说得仙人托梦,缸里水一日不干,地方瘟疫一日不止,瘟疫止了,水自然干了。有些疫症治好了,其他杂病非杨枝水所能治的,由病人当面哀求仙人,仙人认为有缘能治的,从袖中取出或丹或膏,或丸或散,分别赐给病人,也有神效。

曾彭寿家是白塔涧一带的巨室。此次的瘟疫,由白塔涧发源,蔓延数十里,曾家人口不少,自都免不了传染。曾彭寿从小练武的时候,就带了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当差,姓刘名贵,绰号小牛子。因为刘贵生性非常憨直,言语举动,粗鲁的和牛一般,只死心塌地的服从曾彭寿一个人。他牛性发作的时候,谁也制止他不住,唯有曾彭寿在旁喝一声,他无论如何受了委屈,也不敢申诉一句。曾彭寿和刘贵,名义上虽是主仆,实际曾彭寿对待刘贵,简直和待自己兄弟一般。曾彭寿娶妻之后,也替刘贵讨了一个老婆。刘贵夫妻两口,即以曾家为家,没有分毫自立门户的意念,和前代的家奴一样。曾家的人,个个传染了瘟疫,都吐泻的卧床不起;只有刘贵因身体和牛一般强壮,虽也跟着大家上吐下泻,然能支撑得住。听说观音庙的杨枝水,服下确能立时止疫,远近服那水治好了的人,确实不少,便向曾彭寿说明了,携带了敬神的物品,并把一预备盛杨枝水的瓷壶,走到观音庙来。

此时敬神求水的人,把一个观音庙挤得满满的。自从观音庙发见了仙人赐水治疫的那日起,敬神求水的人,一日拥挤一日。附近有许多做小生意的人,都赶这热闹的场所,摆设露天摊担,卖种种食物。这种现象,无论何种神庙,在香火盛的时候,都是有的。而这观音庙因平日的香火过于冷淡,一时有了活神仙,敬神和看热闹的人,特别热闹。这种露天摊担,也就跟着特别加多,从大门直到神殿两旁,和列队一般的,仅留出中间一条通行的道路。因此出进的人,越显得拥挤不堪。

刘贵一手提着敬神物品,一手提着求水的瓷壶,跨进庙门,便不由自主,前推后拥,进一步退半步。刘贵虽是性急暴躁的人,然到了这种场所,由不得他分开众人,独自大步跑进去,只得随波逐流也似的,顺应自然的推移。正在这不能急进,不能遽退的时候,忽觉有人在背上用力推了一掌,开口就大声骂道:“忘八羔子!瞎了眼么?这么乱撞乱碰!”

刘贵冷不防被推得往前一栽,把前面的人也碰得栽了一下。刘贵到这一步,哪里还忍耐得住火性,也不管推他骂他的是谁,为的什么事,一掉转身来,就手中提的瓷壶,待猛力朝背后的人打击。只是瓷壶尚未打下,便听得铛鎯鎯一声响,仿佛打翻了一副瓷器担,倒把刘贵吓得住了手,不敢认真打下了。一看身边摆了一副卖馄饨的担子,安放作料碗盏的这一头,已被挤得歪了,碗盏安放不住,都滚向地下去了。

这卖馄饨的,伙计两个人,就为进出的人拥挤,一个在里面照料买卖,一个立在外面照料摊担。有人挤近摊担,即两手遮护,这也是在热闹场所摆露天摊担的普通现象。刘贵的气力生成比一般人的大,从小就跟随练武的主人,耳濡目染的,也懂得些武艺。纵不存心和人对挤,被多数人挤过来,要想将他拦住,自较寻常人为难。那个照料摊担的见刘贵挤来,阻挡不住,看看要把摊担挤翻,情急起来,即用力推了他一掌,口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了他几句。刘贵两眼只顾朝前望着,不觉得靠身边就是馄饨担,在猛然捩转身来的时候,又在担上碰了一下,担子更碰的歪斜了,所以铛鎯鎯滚下许多碗盏来。

刘贵一看这情形也知道是闯了祸,因此没有将手中瓷壶打下的勇气。那个照料摊担的伙计,也不伸手去扶那歪斜的摊担,一把就将刘贵扭住,一面揉擦着一面骂道:“哪里来的野杂种!你不好好的赔来,休想出庙!”依刘贵的本性,恨不得三拳两脚将那伙计打翻,也懒得争论什么道理。无如曾彭寿平日待人接物最有礼让,家里当差的,在外面不问闹了什么乱子回来,不闹到曾彭寿知道则已,知道就不管闹事的是非曲直,终是责骂自家当差的不该在外多事。曾彭寿常说:“我家是桃源一县的巨富,几十年来,又从不敢和人结仇结怨。我家当差的若不倚势去欺人,外人绝没有无端欺负我当差的道理。即或偶有例外,我是个有钱有势的人,便因小事略受点儿委屈,外人也不至笑我懦弱怕事。就是哪个真个欺负我当差的人,下次也必不好意思再赶着欺负了。”刘贵的牛性,就因曾彭寿这种言行,感化了不少。勉强按纳住心头火冒,对那伙计说道:“千千万万的人在这里挤,偏是我挤翻的吗?凭什么要我赔你!若再扭着不放手,休怪我打了你!”

那伙计也不认识刘贵,哪里放在心上,听了刘贵休怪打了他的话,更使劲擂了两下骂道:“你这野杂种!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这生意是谁的本钱做的?你不赔来,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二人这一闹,出进的人都停步观看。刘贵被擂得痛起来,实在无可容忍了,连肩带头撞了那伙计一下。那伙计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受不起刘贵这一撞,只撞得两手一松,仰天向后便倒。幸后面有人挡住了,而倒去的余势未尽,又往旁边一滚,恰巧滚在自己摊担上。这副摊担原来只歪了一头的,此时连这头也打翻了。那伙计翻身跳起来,要与刘贵拚命。立在里面照料生意的伙计连忙喊道:“不要打!只扭住这杂种,不许他逃走。我去把朱老大爷请来,再和这杂种算账。”一边喊一边分开众人,向神殿方面跑去。这伙计真个将刘贵牢牢扭住,刘贵怒道:“难道怕我逃了吗?扭着我干什么!”这伙计也不理会,只紧紧的扭住不放。

正在这般难分解的时候,只见神殿以下的人,如波浪一般的向两边分开,有人一路吆喝着走来。不知来的是何等人物,且等下回分解。第三回孝子求医恶因潜伏 仙人降宅横祸飞来

话说刘贵给伙计扭住,正在难分难解,见人潮中有一阵吆喝。刘贵掉转头一看,即见那个照料生意的伙计在前引着两个当差模样的人,气势汹汹的冲到了跟前。那伙计指着刘贵对那两人道:“就是这东西在这里撒野,求两位大爷把他拿到大老爷跟前去,亲自审问。”刘贵初时听那伙计说去把朱大老爷请来的话,心想此刻做桃源县的就是朱大老爷,难道这卖馄饨的和朱大老爷是亲戚吗?心中也不免有些恐慌。及至看这两个当差的,认识是朱宗琪家里的,才明白原来就是这个朱大老爷。

两个当差打量了刘贵两眼,装做不认识的喝问道:“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打翻了馄饨担,还敢打人?你可知道这馄饨担是谁的本钱么?”刘贵见两人装做不认识,说出这些话来,只气得圆睁两眼,也向两人喝问道:“你们脸上没长乌珠吗?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呢!你们不要狗仗人势,惹发了我小牛的脾气,哼哼!谁怕了谁吗?”两人冷笑道:“好好!你是好汉同去见我们老爷去。”说时,叫这扭住的伙计放了手。刘贵道:“你们老爷不吃人,吓不倒我小牛。要去就去,看他把我杀了!”两人也不答话,一边一个将刘贵夹住,仍由那伙计向前,大呼闪开,吓得出进的人,纷纷往两旁躲避。一路引到神殿后面一间房里,那间房原是准备观音大士寿诞迎神赛会的时候,给地方经理庙务的绅士住的。这回有活神仙来了,香火忽然大盛,平时经理庙务的绅士,也都来经理照料,朱宗琪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回庙中所有摆设露天摊担,十有八九的本钱,是从朱宗琪手中重息借来的,每日抽还多少。朱宗琪亲自守在庙中,就是为便于收受这项重息。这卖馄饨的本钱,完全是由朱宗琪供给的,借贷的条件异常苛酷,每日卖出来的钱,有时还不够给利息。今忽然被刘贵挤歪了担子,打破了那么些碗盏,生意看看做不成了,还得赔碗赔钱,叫这两伙计如何不着急?当下那伙计并两个当差的,把刘贵引到朱宗琪跟前。

朱宗琪一看,便认识是曾彭寿的心腹跟随刘贵。他本来蓄着一肚皮的怒气,打算非勒令挤翻摊担的人赔偿不可,及见而认出是刘贵,却把个朱宗琪怔住了。一则知道刘贵是有名的蛮牛,除了怕他自己主人而外,什么也不知道畏惧的;二则逆料这事就闹到责令曾彭寿赔偿,也只有这么大一回事,徒然显出自己重利盘剥的恶名。他只得望着刘贵假装笑脸说道:“我道是谁有那么鲁莽,将人家馄饨担打翻了,还不肯认赔?原来就是你这小牛子,这就难怪了!”随着对他自己当差的说道:“你们不认识他吗?他是这白塔涧有名的蛮牛,没道理可讲的。拿他到这里来干什么?放他求水去罢!”

伙计和当差的都想不到朱宗琪如此发落,大扫其兴。便是刘贵心里,也不免有些诚惶诚恐的,怕这事闹穿了,要受自己主人的责备。此时竟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自是喜出望外,得意扬扬的到神殿上敬了活神仙,再到后殿丹墀中,取了一壶杨枝水,又跟着大家挤出庙来。谁知才跨出庙门,那两个卖馄饨的伙计,已分左右立在庙门外面等候。刘贵一出来,就抢上前,一边一个,将刘贵扭住,喝道:“你打算就这么走吗?好好把我们的本钱赔来,万事甘休。”刘贵哪里想得到他们会再来纠缠不放,倒怔了一怔,问道:“你们是朱大老爷的本钱,朱大老爷当面说了不叫我赔,你们为什么再扭住我呢?”伙计道:“朱大老爷不叫你赔,叫我们赔,一文钱也不肯少。我们不扭住你,却扭住哪个?没旁的话说,你身边有钱就赔出来,没钱时我们同到你家去,不愁你东家不赔出钱来。”

刘贵心想:这朱宗琪真可恶!当面做人情,背后仍不肯放松半点。此刻东家正害疫症,全家病倒在床,我若再从外面兜着乱子回家麻烦,也太没有道理了。没奈何,认点儿晦气罢。刘贵心中计算停当,即对两个伙计说道:“你们用不着扭住我,我不会逃跑,也逃不到哪里去。朱宗琪既是背后仍叫你们赔钱,你们毋须着急,我赔你便了。不过我此刻身边实不曾带钱,你们也不必同到我家去,我明日准送钱来,给你就是。但是应该赔多少钱,说不得大家忍点儿气,不是别人挤的我立脚不住,也不至碰到你馄饨担上来。老实对你说,我一不是怕了你,二不是怕我东家,只因我东家正在害病,我不愿意找麻烦回家。只要你肯大家认点儿晦气,数目不大,我自己拿出钱来送给你。若叫我一个人吃亏,我拿不出也是枉然。我东家的钱,不是在路上拾得来的,便闹到他跟前,也不见得你要多少,就赔你多少。”

伙计见刘贵已答应赔偿,当即把手松了说道:“你我都是凭气力讨饭吃的人,我若吃亏得起,也不来扭住你了。我们在这里赶场的小生意人,借朱大老爷的钱,都是一个规矩,每人借三串钱本钱,分做十天还他,每天还钱五百,连本息在内,十天共还五串。你想我们每天能赚多少?今天还没做到两三百钱的生意,就被你把担子撞翻了,又打破了那么些碗盏,眼见得不加两串钱进去,这生意便做不成了。并且今天仍得还五百钱给朱大老爷。这二串五百钱,论理你得全数赔给我,只因你也是帮人家的人,我认吃一串钱的亏,一串五百钱是不赔我不行的。”刘贵点头道:“这个数目,我愿意赔,不过我素来是吃东家的,穿东家的,手中没有积蓄。我也分做三天赔你,每天赔你五百如何?”伙计听了,现出不大高兴的神情。

彼此正在磋商议论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男子,身体甚是壮健,生得长眉大目,英气逼人,立在旁边,有意无意的听三人谈话。听到这里,好像忍耐不住了,走过来插嘴向卖馄饨的伙计问道:“借钱给你的朱宗琪,真个仍教你每天还他五百钱,一个也不肯短少么?”伙计打量了少年两眼道:“你说话不像本地口音,你哪里知道朱大老爷的脾气?我若说了半句假话,立刻就遭雷殛火烧!”少年不待伙计往下说,即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子,约莫有三四两轻重,随手递给伙计道:“我代替他赔了你,好好的去做生意罢!”伙计接了,向少年道谢,少年已转身走了。

刘贵很觉得奇怪,并有些过意不去,赶上前请问那少年的姓名。少年望着刘贵,现出不认识的神气道:“你问哪个?我是从这里过路的人,你不要认错了。”刘贵道:“刚才承情代替我赔了银子,我心里很感激。只是平白无故的破费你,我心里觉得不安,所以赶来请问你的姓名,我以后好搁在心里记念着。”少年做出全不知情的样子,将脸扬过一边说道:“这是哪里来的话?你认错人了啊!”旋说旋加紧脚步走了。刘贵倒弄得莫名其妙起来,立着错愕了好一回。因记挂着东家的病,只得提了杨枝水回家。回家后,心里虽时时将那少年的影像牢记不忘,然因想不使曾彭寿知道这回事,便不肯向人提起那少年的话。

曾彭寿自一壶杨枝水治好了全家瘟疫之后,心里转移得很快,已相信这活神仙是有些来历的了。他当日亲去仙人岩的时候,原以为是他的祖父显圣,目的是想求他显圣的祖父将他老太太的背疽治好。此刻既相信这活神仙有些来历,又见老太太为背疽痛楚得日夜不安,心想:这仙人既能为地方治瘟疫,又能施药为人治瘟疫以外的杂症,我何不亲自去恳求些药来治母亲的背疽呢?想罢,即带了刘贵,步行到观音庙来。

这日敬神求水的人仍是挤满了一庙,并没减少。庙门外面停放的车轿骡马,比往日更加多了。因为这瘟疫越传越远,数十百里以外的人,不能不用代步。曾彭寿一心只在求药,两眼绝不向左右望一下,直来到神龛前面,朝着端坐在龛里的仙人,叩拜了几拜,正待祝告,听那仙人已开口说道:“你的来意我已明白,不用说了。你母亲的背疽是前生冤孽,无可救药。你尽人子之道,唯有趁她这将尽未尽的限期,好生侍奉了,便求我也不中用。”曾彭寿听了这话,不由得伏地饮泣起来。哭了一会,继续哀求道:“信士情愿减少自己十年寿数,求真人慈悲,大施法力,转移到信士母亲身上,信士并情愿代母亲受背疽的痛楚。”仙人微笑摇头道:“我与你无缘,不必多说。”用两手将彭寿的身体搀扶,那两手的气力很大,身不由己的就被搀了起来,心里甚是惊讶,刚待回头看时,便听得在背后的人说道:“仙人既已说了与你无缘,你还只管跪着不起来做什么呢?”曾彭寿听了听这声音口气,才知道是自己的表兄成章甫。

这成章甫在前回书中,已经说过是和曾彭寿同时练武的。曾彭寿的武艺,因他祖父曾汉卿溺爱,不许他下苦功夫的缘故,不甚高强,只将身体练成很壮健的罢了。成章甫却不然,他父亲成泽本是个武举人,亲自督责他,已练就了一身惊人的本领了。不过成章甫生性异常鲁莽,脾气更是暴躁,遇了什么不平的事故,动辄挺身出头,和人作对,一切利害,都不知道顾忌。他父亲在日,他还有一点儿畏惧,不敢多在外面闯祸。他父亲死后,他的胆量就更大了,远近的人无不怕他强横的。只是他却有一种好处,对于贫苦和懦弱的人,不肯欺负,有时还从家里拿出钱来,帮助贫苦不堪的人。

这日曾彭寿带着刘贵进观音庙的时候,他也正骑着一匹马到了观音庙。曾彭寿主仆不曾看见他,他却已看见二人了。他一见曾彭寿,登时想起正有话要和曾彭寿商量,随即跟进庙来。见曾彭寿已跪在神龛前面叩头,刘贵立在一旁,和一个敬神的人说话。他听得仙人开口和曾彭寿交谈,便站着等候。及见曾彭寿再三哀求,就有些不耐烦了,所以从背后将曾彭寿抱了起来。曾彭寿见是自己的表兄,知道他是这种鲁莽性格,只得回身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来求水的吗?”成章甫道:“我不求水,我家里的人都已喝过这里的水好了。另为一桩要紧的事,特地到这里来。遇了你,正好同我外面去商量商量。”曾彭寿道:“什么事?何妨就在这里说呢!”成章甫瞪起两眼望着曾彭寿道:“你难道不回去吗?横竖要到外面去的,为什么要我在这里说?”曾彭寿道:“我是特地来求药的,话还不曾祝告得完,即被你吵了起来,我还得向真人求求。”

成章甫一把拉了曾彭寿的手,就往殿下走道:“我知道用不着再求了,你就跪到明天,也没有用处。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曾彭寿没法,只得跟随他挤到庙外没人的所在。以为他说我知道,用不着再求了,就跪到明天也没用处的话,必是有所见而云然的,遂不待他开口先问道:“你何以知道我求不到药呢?”成章甫道:“你怎么倒来问我?你不是也知道的吗?”曾彭寿愕然问道:“什么我也知道?”成章甫道:“一来舅母的年纪老了,这种老年人的病,原很难治;二来仙人当面说了与你无缘,求他不中用,因此我才说你跪到明天也没用处。”

曾彭寿听了,不禁向地下啐了一口,问道:“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就请说出来罢!”成章甫道:“我前日因舍间的人也都传染了这疫症,只我自己因才从常德回来,没传染着。听得左邻右舍的人,都说白塔涧观音庙的杨枝水,治这疫症极灵,我便亲自到这庙里来求水。无意中听了几个人的闲谈,说朱宗琪如何贪利,盘剥做小买卖的人。这庙里摆设的摊担,十九是从朱宗琪手里借来的本钱,三串钱的本钱,十天之内,须还五串。我听了这话,心里就不服,只是还疑心说的不确实,特地装做买馒头吃,向那卖馒头的一盘问,才知道还有十天之内,须还对本对利的。我当时本想就去找朱宗琪那东西说话的,只因我不曾带人同来,求的杨枝水,不能不赶紧送回去,只得忍着一肚皮的气归家。昨日家里有事,不能抽身,今日才得出来。我打算去问朱宗琪,看他是哪里来的律例,敢拿钱放这么重的利息!凑巧到这里就遇见了你,所以想先和你商量一番再去,你说这事应当怎么办?”

曾彭寿道:“只要你不借朱家的钱,管他五串也好,六串也好,你犯不着过问。依我说,同到我家去玩两天,不用多管这些闲事。”成章甫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素来喜管这些闲事,不听到耳里便罢,听了不管是睡不着的。”曾彭寿不高兴,还待阻拦,刘贵已跟在后面立着,忽凑上前说道:“朱宗琪今日没来这里,表老爷就去找他,也找不着。我刚才听得庙里很多人说,朱家就在前夜被贼偷了,失去的银钱衣服不少。贼到朱家的时候,朱宗琪还在这庙里,因收这些做买卖的钱,不曾收齐,坐着等候。两个当差的,也跟在他身边。家中只留了一个看门的人,有五十多岁了,以外都是女眷小孩。进去的贼仅有三个,手中都带了明晃晃的刀,将女眷小孩赶在一间小房里,反锁着门,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直到朱宗琪收齐了钱,带着当差的归家时,已是三更过后了。见大门开着,朱宗琪一面口中大骂看门的混帐,不经心看管门户,一面当先向大门里走。不提防脚下绊了一件东西,向前栽了一个筋斗。当差的忙将手中灯笼照时,只见看门的老头,被捆缚得直挺挺的躺在地下。朱宗琪一看,就知道不好了,来不及替看门的解缚,从当差的手中接了灯笼往里就跑。各房中不见一个人,放开喉咙一喊,才听得女眷在小房间里答应。朱宗琪放出来问时,把个朱宗琪气得几乎昏死过去了。好像已去县里报了案,所以昨今两日,朱宗琪不曾到庙里来。”

成章甫听了这一段话,直喜得跳起来笑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曾彭寿心里自也是称快不置,但表面上不肯露出得意的神情来,正色向成章甫道:“不可以这么说,传开了不是当耍的。朱宗琪不是个好惹的东西!”成章甫捋着衣袖,横着胳膊嚷道:“他敢把我怎样?我偏不怕他不好惹!”曾彭寿看了成章甫横眉怒目的神气,倒忍不住笑道:“朱宗琪此刻又不在这里,要拿出这拚命的样子来干什么?此地不是谈话的所在,同到我家里去罢!朱宗琪既是家中出了盗案,两日不曾到这里来,你就守在这里也不中用。”成章甫点头应好,于是一同到曾家来。

曾彭寿回到家中,向成章甫说道:“我原是打算在仙人跟前苦求赐药的,想不到有你来搅扰!仙人不待我禀告,就一口道破我是去求治母亲的背疽,即此可见仙人的神通广大。古人说得好:至诚可以格天。仙人虽说与我无缘,然大半也是由我的心不虔诚,不能感动仙人垂怜赐药。我决心从今日起,斋戒沐浴三日,再膝行到观音庙去,非得仙人允许,誓不回来。这三日之中,我只一心祈祷,家务一切不问,请你在我这里住几日,帮我照料。”成章甫知道曾彭寿事母从来孝顺,动了这念头,是要这么办的,当下就答应帮着照料家务。曾彭寿便从这日起,虔诚斋戒了三日。第四日天还没亮,就下起倾盆大雨来,曾家的人都劝曾彭寿不可膝行,曾彭寿不听,跪在泥涂之中,爬一步,叩拜一下,七八里路远近,真行了大半日才到。

这日敬神的已减少十之八九了,曾彭寿浑身成了个泥人,跪在神龛前面,只是叩头礼拜,并不说什么。仙人闭着双眼,似不理会。曾彭寿为一念孝思所驱使,也不觉得身体疲乏,直拜到天色已渐就昏暗了,所有敬神的人,也都已散去。那仙人忽然从龛里走了出来,说道:“不用叩拜了。你母亲的病,原是冤孽,无可药救的。难得你这样纯孝,我若不尽我的力量,将你母亲的背疽治好,将使天下的人,疑心至诚不足以感动天地,更无人肯对于父母尽孝了。你母亲的背疽,非我亲去不能治,就此去罢。好在瘟癀使者已上天复旨,我救济的事已经完了,不妨去你家耽搁些时。”

曾彭寿听了仙人的话,真是喜出望外,只着急自己是膝行而来的,没有车马。入夜的时分,又在乡僻之地,一时雇不着轿夫抬仙人到家里去,仙人步行,心里实在有些过不去。那仙人看了曾彭寿又欣喜又迟疑的神气,好像已知道他的用意,伸手挽起曾彭寿说道:“毋须迟疑,你先回家去,我随后便来,不用你迎接。不过你须切嘱家中男妇仆婢,不可将我到你家治病的话传扬出去,恐将来于你不利。你只准备一间静室,我每日除给你母亲治病而外,就在静室中,不许一切人来扰我。”曾彭寿这才欢天喜地的重行叩谢了仙人,飞也似的跑回家中。先将仙人允许亲来治病的话,禀知了老母,然后将仆婢都传到跟前,吩咐了些严守秘密的话。一面打扫静室,一面在大门外摆设香案,预备率领全家跪接仙人。

曾彭寿诚心敬意的率领家人鹄立大门外,拱候仙人降临。立了好一会,不见到来,正自有些疑虑,忽见刘贵从里面飞奔而来,口里喊道:“老爷、太太还在这里等候什么?仙人早已在刚才打扫干净的那个房里坐着呢!”曾彭寿等人听了,都惊喜非常,大家奔到静室,果见观音庙神龛中所坐的那个仙人,端坐在原来准备给仙人坐的羔皮太师椅上。曾彭寿率领妻子刘氏,和一个才三岁的小儿上前叩拜,仆妇辈都在房外叩头。仙人现出不愉快的颜色,责备曾彭寿道:“我早吩咐你不许张扬给外人知道,你偏要在大门外摆设香案,以致下人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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