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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18:2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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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大卫·阿尔蒙德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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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钢丝的人(大卫·阿尔蒙德作品集)

走钢丝的人(大卫·阿尔蒙德作品集)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走钢丝的人(大卫·阿尔蒙德作品集)作者:[英]大卫·阿尔蒙德排版:燕子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28ISBN:9787020123001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我出生在泰恩河1畔的一间小破屋里,当时,很多人都住在那里。小破屋在楼上,有三间房,周围是排屋群,我爸爸也出生在那里,就在辛普森船厂的上游。大老鼠鬼鬼祟祟地在地板缝里探头探脑,小耗子在墙缝里飞蹿。墙上打个钉子,钉子上挂个罩子,我们就在里面洗澡;上厕所得爬下陡峭的楼梯,跑到外面去。河水拍打着河岸,一退潮,便飘出阵阵恶臭。船厂里,引擎在呼啸,起重机在轰鸣,铆工和捻船缝的工人在敲敲打打。每次轮班,汽笛就会发出尖锐的嘶吼。还有海鸥的鸣叫声,孩子的欢笑声,犬吠声,家长的训斥声。

一切仿佛陈词滥调,一切又如此真实。

我记事时,原来的贫民窟不见了,我们搬上山,住进了刷着小卵石灰浆的小区,那里原来是小镇上方的一片荒野。

听人说,我们搬过来时就跟逃难似的。我们是从摇摇欲坠的排屋过来的,那里只有狭小的院子;我们是从河边的窝棚破屋过来的;我们是从废弃矿井旁那残败不堪的村舍过来的。

到了新地方,房子还没全造好。地上的一道道小沟里还没安上水管和电缆。地上的白色标示画出了要铺成马路和人行道的地方。花园的围墙和门柱造到一半。爸爸们有的用绳子把家具绑在自己背上,有的把家具堆上了手推车。妈妈们吃力地托着床单和毯子。曾被用来运煤的小马驹驮着我们的家什,德国牧羊犬拉着放满盒子和袋子的货板。我们有什么可带的呢?几件家具,几套常穿的衣服,就算挂在狭小的衣柜里也空落落的。还有人牵着家养的动物,或是把它们装进盒子、篮子里:有小鸡,还有蒙眼貂,它们以后会在新房的后院里安家。还有小马、鸽子、兔子和狗。

抵达新家那年,我正好一岁。爸爸把我装进木盒,拎着我到了新家。后来,木盒成了我的摇篮,三岁之前,我一直睡在里面。

我们在那里安家落户,随着我一点点长大,男人们也逐渐填平了地上的沟沟坎坎。街道上铺好了路缘石和铺路石,路边竖起了电线杆和路灯。有些男人的脸庞被晒得通红,衣服上满是烧焦的洞眼,他们操纵着滚烫的马达、火盆和轧路机。他们用巨大的黑扫帚和黑铲子,给道路铺上柏油和沥青。有些男人穿着雪白的连身裤,他们给门框和窗框上了漆。还有些男人穿着褐色的衣服,戴着软塌塌的绿色帽子,他们站在贴墙的脚手架上,为我们的房子刷上了小卵石灰浆。“这才叫艺术家。”妈妈喃喃道,我们站在堆满碎石的院子里,看他们忙来忙去。当时的我正蹒跚学步,这些画面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

刷墙的工人先在墙下铺好柏油帆布。接着,他们拎来几桶调好的灰泥,把它们抹到墙上。然后,打开一麻袋一麻袋的小石子,将泥抹子伸进去,手一挥,石子便嵌进了灰泥。泥抹子铮铮的声响,舀石子发出的啪嗒声,石子扑向墙面发出的声响,石子落到柏油帆布上的声音,一切都美妙极了。他们上浆、舀石子、铺墙,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石子没了就再去搬,一遍又一遍,这面墙铺好了,他们再去铺别的墙。

他们忙个不停,时不时冲我眨眨眼,对自己的杰作颇为自豪。

我记得其中一个人走到我跟前,捏了捏我的脸颊。

他说:“小子,你觉得我们这活儿干得怎么样?”“他觉得你们干得漂亮极了,”妈妈回答道,“对吧,儿子?”“对。”我记得自己回答得很轻,还把脸埋进了妈妈的裙摆。

小时候,我喜欢把手掌按在墙上,感受那尖尖刺刺的触感,直到手掌微微发疼,我才肯抬起手,仔细研究小卵石在我掌上留下的痕迹,痕迹慢慢淡去,我便再把手掌按到墙上。我会用指尖轻轻触碰每颗小石子光滑的表面。长方形的墙面好看极了,墙脚处向外微张,房子的地坪高出地面三英寸,这样是为了防潮。

最后,地上的裂缝填平了,马路铺好了,垃圾堆处理掉了,工人们撤走了,我们住了下来,一切看上去无比精致,无比完美,无比摩登,我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这片崭新明亮的世界里一起生长。

这里也是故事开始的地方,有我,有荷莉·斯特劳德,还有文森特·麦克阿林顿。岁月模糊了故事的时间和地点,却又让它们无比清晰,所有的一切都静静地发生在蓝天和河流之间。第一部 小卵石灰浆第一章

我在五岁时第一次知道了麦克阿林顿的名字。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和荷莉一起玩耍。荷莉住在窄街对面,她家的房子和我家的一模一样。我俩正在公园的墙上走路。她的爸爸,比尔·斯特劳德就在一旁护着,生怕我们跌下去。

荷莉抬高膝盖,跳起了舞,她展开双臂,仿佛振翅欲飞的鸟儿。我在后面紧跟着她,却走得战战兢兢。

公园的两根门柱间有两英尺的空隙,荷莉走到那里时,比尔一把托起女儿,荷莉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随后稳稳地落回墙上。

荷莉朝他鞠躬致意,然后又朝小区,朝天空致意。

两个孩子踩着沉甸甸的自制高跷,缓慢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一群小姑娘正在玩医生病人的游戏,一只只橘色的药箱紧贴花园的墙根排列着。“该你了,小多。”荷莉说道。

在比尔的帮助下,我踏上了门柱。耳边满是男孩们的咆哮,他们定是在高地上踢球。“腰挺直,”荷莉说,“脚尖绷直,头抬高。”

比尔的大手轻压我的后背,示意我挺胸抬头。“就像跳舞那样,小多!”荷莉大喊,“就这样,再挺起来点儿!”

她转身朝向自己的小屋。小屋一楼的窗户半开半掩,深色的窗帘随风轻拂。“妈!”她喊道,“妈,我在和多米尼克·霍尔玩!”“好极了!”窗内传来了她母亲的声音。“妈,他走得可好了!”“棒极了!”

斯特劳德太太唱了起来:

哦,那双翅膀,白鸽的那双翅膀……2

比尔把我高举到半空,稳稳地托着我晃来晃去。一群男孩跑过,吵嚷着要出征炸掉柏林。小马驹发出了嘶鸣,公鸡喔喔啼叫。我张开双臂,想象自己飘飘欲仙。

紧接着,那块石头出现了,它凌厉地打着旋,击中了我的眉骨。我跌到地上,比尔让我躺平,用手帕轻轻按擦我头上的鲜血。“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文森特·麦克阿林顿!”荷莉咆哮道。“多米尼克。”我朝比尔轻声低喃。“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荷莉吼道。

文森特站在街道的另一头,他们家刚搬过来没几天。文森特长得十分粗壮,一头黑发,浑身脏兮兮的。他举起双手,一脸愧疚。“我不是故意的!”他大喊,“我没想砸他!”“回家去。”比尔厉声呵斥。

荷莉正要冲过去,却被比尔一把拦住。“随他去,”比尔说,“不过是个疯头疯脑的流浪汉。”

我的血把他雪白的手帕染红了,他把手伸到我眼前。“这是几?”“三。”“现在是几月份?”“三月。”“好孩子,躺好别动。”

周围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他撞破脑袋了。”“他眼珠子掉出来了吗?”“真可惜,他眼珠子居然没掉出来。”后来,我妈妈也来了,她伸手搂住我。“报警让条子来抓你!”有人吼道。“赶紧从这儿滚出去,小崽子!”“这又是几?”比尔问我。“二。”

妈妈把我搂进怀里,我轻声抽泣。“哄哄他,”比尔说,“给他贴片膏药,再给他泡壶好茶。”

他戳了戳我的眉骨。“没事儿的,小家伙。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后来,我爸爸背着双肩工具包,穿着黑色的工装走了过来。“是新来的孩子弄的,霍尔先生。”某个孩子告状道。“就是几天前搬来的那个家伙。”“是文森特·麦克阿林顿,霍尔先生。”“他扔石头砸的,”比尔说,“那个小家伙。”“还行吗?”爸爸问我。“还行,爸爸。”“你就没干点儿什么?”爸爸对比尔说。“还没,”比尔说,“他被……”

爸爸把我从妈妈的怀里抱了下来,让我自己站好。他从比尔手里拿过手帕,紧紧按在我的伤口上。爸爸领着我穿过街道,他身上带着船厂独有的味道,有机油,有润滑剂,有河流,有尘土。他狠狠吸了口烟。“你干了什么?”他说。“就是玩,爸爸。”“和斯特劳德家的小妞?”“对。”“玩什么?”“在墙上走路,爸爸。”“走路走墙上去了?”

我们来到位于小区低处的一栋房子前。房子的右边有一条通向小区外的石子路。围栏里,两只狗发出了警告般的低吼。屋子的后门是开着的,壁炉正烧着火。“那小崽子哪儿去了!”爸爸喝道。

麦克阿林顿太太走到门前。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手,点了根香烟,猛吸一口。“瞧他干的好事!”爸爸恶狠狠地说。

我揭开头上的手帕。

麦克阿林顿太太走到围栏前,低头看了我一眼。她大喝一声,止住了身边的犬吠。屋里传来了孩子的嚎哭,她又是一声大喝,叫他们闭嘴。“文森特干的?”她问道。“如果你儿子是叫文森特,那就没错。”爸爸说。

我能闻到麦克阿林顿太太身上的汗味,我能看到她发丝里的油渍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疼吗?”她问我。

我忍住眼泪,点点头。很疼。鲜血顺着额头流进了我的眼睛里。“那小子太混账了!”她说。“叫他出来。”“文森特!”麦克阿林顿太太朝屋里大喊。“叫什么叫!”她对两只狗吼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她对我爸爸说,“要是我身边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经常抽他一顿,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他出来,我现在就抽他一顿,”爸爸说,“起码叫这小崽子吓得屁滚尿流。”“够呛,”她又喊了两声,“文森特!文森特!”

麦克阿林顿太太倾身过来,巨大的乳房在她宽松的黑衬衫里晃来晃去。“要不要给你倒杯热乎乎的牛奶,小家伙?”她问道。“不要!”我倒抽了一口气。

她慈爱地望着我,用指尖擦拭着我颊上的血迹,又在自己的裙子上揩了揩。“你怎么把孩子教得这么乖?”她问道。

爸爸甩手扔掉烟蒂。麦克阿林顿太太又递给他一根,紧接着,两人都无声地抽着烟,看着自己嘴里吐出的烟圈飘向蓝天。“文森特!”麦克阿林顿太太吼道。

最后,文森特终于出现了,他站在门口,没有出屋。“就是手滑了一下,”他说,“我没想砸他。”“下次可别再给老娘手滑了”,麦克阿林顿太太说,“给我过来,给这孩子道歉。”“那蠢货在,我就不道歉。”

爸爸发出了低沉的吼声。“给我过来!”他咆哮道,“再不过来,我就揍死你!”

文森特懒洋洋地迈开步子。他顺手拽着其中一只狗的狗圈,把它拖到身边。“瞧见你干的破事了吗?”他妈妈教训道。“瞧见了。”“你看他流了这么多血,”她说,“他还这么小。你不去照顾他,反而拿石头扔他。”“我没想扔他!”“给我道歉。”

他双肩下沉,双唇微张,两眼盯着地面。“对不起。”

爸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了过来。那女人把低吠不止的狗踹跑了。爸爸单手把文森特拎了起来,他的脚尖抵着地面。“道歉的时候走点儿心。”爸爸说。“我没不走心,我真的很抱歉。小子,你叫什么?”

爸爸用手肘戳了戳我。“你自个儿回答,告诉他你的名字。”

我注视着文森特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多米尼克。”我说。“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多米尼克。”“真心的?”爸爸问。“当然!真心的!真的!”“就是说,这种事儿不会发生第二次了,没错吧?”“不会了,先生。”“要是再有第二次,我发誓,我一定打死你。你听得懂吧?”“听得懂,先生!听得懂!”“很好,”他一把甩开文森特,“滚回家去,帮你妈妈干点儿家务。”“好的,先生。我立马就去。”

他扭头跑回了屋里。

最后,爸爸把手轻柔地按在我的肩头。“瞧瞧你那模样,”他说,他碰了碰我脸上的泪水和血水,“你得像打过仗的士兵一样,你得硬气点儿,明白吗?”“他以后会明白的。”麦克阿林顿太太说。“会吗?”爸爸说。

麦克阿林顿太太先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孩子们呐!”她说。

我们穿过小区往回走。荷莉,比尔和妈妈还站在那里。斯特劳德太太仍唱着歌。“那蠢货还在,”爸爸轻声说,“那个姓斯特劳德的家伙。他是个不肯参军的混球。你懂我的意思,对吧?”“我懂,爸爸。”“你可指不上他,是吧?你听楼上那疯子。”

破晓黎明,宛如上帝创造的第一缕晨——光——3“你听过这样的歌吗?”“没有,爸爸。”“肯定没有。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在这儿住多久。这地方是给我们这种人住的,不是他们那种人。”

妈妈走过来,抱住了我。“好些了吗?”她问道。“好多了,妈妈。”

我把手帕摘了下来。“脸上脏兮兮的,”她说,“可你瞧,血止住了。过几天,这儿会结疤,再过几天,疤会变小,最后,这里会变得和原来一样。”“好点儿了吗?”比尔问我。

我点点头。“真是个勇敢的孩子。”比尔说。“我们马上又能一起出来玩儿了。”荷莉说道。

我们走回家里。妈妈用消毒水和棉花球给我擦了擦脸,再给我贴了块膏药。爸爸上楼换好衣服,身上的味道变成了牙膏和沐浴露。我们晚饭吃了猪肉派、土豆片和青豆。吃完后,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爸爸抽烟,妈妈挥手把他吐出的烟雾扇走。

爸爸看着她笑出了声,他搂住妈妈,亲亲她,又叹了口气。

我们一起看了《独行侠》。电视屏幕忽明忽暗,时不时地发出滋滋的声响,有时,屏幕一黑,什么都看不到。爸爸会模仿印第安人和独行侠的伙伴——汤头。“奇莫萨比4!”他说,“吾恩嘎瓦5!”

妈妈弹了下舌头,笑了起来。“那是《泰山》里的!”她说。“哪句?”“吾恩嘎瓦。是吧,多米尼克?”“是的,”我说,“它的意思是,奔跑吧,猎豹,抓头大象回来!”

爸爸轻哼了一声,起身要去爱奥那俱乐部。他吻了妈妈,撸了撸我的头发。“下次拿石头砸回去。”他对我说。“别这么说!”妈妈说道。

他背对壁炉站着,陷入了思考。“为什么?我看,他要是有点儿文森特·麦克阿林顿的气性倒好了,别像斯特劳德家那该死的荷莉似的。”

妈妈翻了个白眼,爸爸出了门。“有点儿文森特·麦克阿林顿的气性!”她很是不屑。

我们坐在沙发上。妈妈不悦地弹了下舌头,因为我的脑门又流血了,鲜血渗透了膏药。她撕掉了膏药。“皮肤这么薄,”她说,“真不好弄。”

她试着再次把伤口包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让我回床上躺着。“别忘了祈祷。”她说。

她亲了亲我,便走开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夜晚的声音,听着所有本地孩子都害怕的妖魔鬼怪发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睡着了,是爸爸把我吵醒了——他的脚步声,院子大门合上的声音,房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我听到我的父母轻声交谈,随后他们一起上了楼。

我摸了摸眉毛,舔了舔手指,又流血了。我想象这血汩汩地流着,永远止不住,我身体里所有的血都顺着这道小口子流失殆尽。

我睡着了,又醒了,耳畔传来更多杂乱的脚步声,或轻柔,或急促。

我鼓足勇气走向窗口,透过指尖,望向窗外。

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

是流浪汉杰克·洛。他佝偻着背,飞快地走过一盏盏橘色的路灯,走向高处的荒地和田野。他的头发又长又白,像小卵石灰浆一样苍白,在月光下泛着光,不一会儿,他身影一闪,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躺了回去。“我们在天上的父,”我开始祈祷,“愿人都尊您……”6

我又把染血的指尖伸到嘴边舔了舔,随后摸了摸头上的伤口。这道痕迹会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永远。“我们在天上的父。”我重新祈祷。第二章“谁创造了你?”“神为何创造了你?”

善良的费根小姐说,这是我们要掌握的最重要的知识。我们一定得一字一句记住答案,我们要把答案刻在心头。“谁创造了你,多米尼克·霍尔?”“神创造了我,费根小姐。”“回答问题的时候,不用提到我。谁创造了你,多米尼克·霍尔?”“神创造了我。”“好孩子。神为何创造了你,荷莉·斯特劳德?”“神创造了我,让我今世了解他,敬爱他,遵行他的命令,让我来世与他共享欢乐。”“好孩子。很简单吧,孩子们?我们每天学一点儿,直到所有人都不犯错,直到大家能回答书里最难的问题。我们都不喜欢自己的灵魂有污点,对不对,孩子们?”“是的,费根小姐。”“我们想上天堂,对不对,孩子们?”“是的,费根小姐。”“我们都想让奥凯恩小姐高兴,对不对?”“是的,费根小姐。”“没错。好了,把你们的教义问答收起来,我们来看图识字吧,好不好?”“好的,费根小姐。”

费根小姐拿起一支粉笔,伸长手臂,在黑板上写了起来。她十指纤纤,举手投足干净利落。手中的笔画一弯一折,每写下一个字母,费根小姐都会念出来,随后,她会告诉我们,这些字母能组成哪些单词。说完一个词,她会在黑板上留一段空当,再说下一个词,念完所有的词后,她会轻点黑板,以示停顿。之后,费根小姐会把前面所有的词再讲解一遍,让我们领会这些词的意思和美。我们便开始仿照费根小姐,画出那些字词的形状,理解它们的意思,随后自己造句。“草是绿的。”“天是蓝的。”“黄黄的太阳挂天上。”“不用着急,”她会说,“写的字要在一条直线上。记住每个单词间空开一根手指的距离。很好,棒极了,孩子们。”

她会温柔地拍拍一些同学的肩膀,轻声说,很好,我们做得很好。她会倾身靠近那些学得很慢的孩子,有时会握住他们笨拙的手,带着他们摆出正确的动作,画出正确的字符。“就这样,”她低语道,“做得很好,熟能生巧,记住这点。”

费根小姐从不发脾气。她的课堂总是宜人的。我们坐在坚硬的铁架木椅上,椅子固定在铁架木桌旁。费根小姐桌子后方,高悬着一枚十架苦像7,一张字母表,1至100的数字,还有一幅画,画里可怜的圣劳伦斯被放在烤架上熏烤8。透过高高的窗户,我们看到东北边的天空彩云飘浮,偶尔掠过几只鸣禽、大片鸟群和急匆匆的鸽子,再往远了看,只有懂门道的人才能看到那些几不可见的小圆点,其实是远处的百灵鸟。

我们在学校头三年的老师是费根小姐。

我喜欢来学校上课。我喜欢模仿费根小姐写的字,喜欢画出它们的形状,喜欢听它们独特的发音和韵律,喜欢回味它们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小船在航行。小鸟在飞翔。”我喜欢用粉笔在石板上写字。我喜欢老师说我可以用蘸水笔了,我喜欢把蘸水笔伸进自己的蓝墨水瓶里,我喜欢用它在整齐的红线练字本上写字,我喜欢抄黑板上的祷词、颂歌、圣经故事,我喜欢用洁白的吸墨纸把墨吸干。“襁褓中的耶稣,谦厚又谦恭,他看着我,还是个孩童。夜半时分,他降临世间,踩浪踏波,告诫人间,无需惊恐。”我喜欢我们读的所有书本。“这是珍尼特,这是约翰。”

能写字,能写自己想写的单词、自己想写的句子和自己想写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个男孩,明叫多米尼克,他川越荒元,要去探显。”9我很高兴能学到“荒元”应该写作“荒原”,能学到逗号和句号的作用,我喜欢每一句、每一段在纸上组成的花纹。但很多同学都没法像我这样。我曾和诺曼·多布森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我很疑惑,他字怎么写得像蟹爬一样,单词之间也没有空格,谁都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加标点随心所欲,毫无意义,我不明白他写字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弯着腰,气喘吁吁,好像写字是件极度痛苦的事。我会努力帮助他。“诺曼,记得每个单词间要空一根手指的距离,”我会轻声提醒他,“单词要写在一条直线上。”

他则皱起眉头,扭头看着我,鼻涕就快淌到嘴唇上了。“你能行的,诺曼。”我小声说。“我做不到,”他说,“小多,我就是怎么也做不到。”

我看到他双手不住地发颤,想要努力控制住手中的笔,控制住自己对于书写的恐惧。

荷莉能了解书写的乐趣。每次能和荷莉一起做作业,每次能看到荷莉给我配的图,每次和荷莉一个写字一个画画,我都很开心。“有人说,别去,太危显了。但那个男孩十分永敢。”10我仿佛看到一个和我长相相仿的小男孩,穿越书中那片雪白的荒原。

我的学校,圣劳伦斯学校,是一幢依河而建的砖石建筑,四周是遍地开花的老矿井,井下的工地和船厂总是传出机器的轰鸣和震动。我们能闻到机油,腥甜的化学剂,还有退潮时发出阵阵恶臭的河水。天一热,对岸墓地飘来的气味叫我们不得不屏息。

学校里有很多鬼。大孩子们告诉我们,这片土地埋着一百年前死去的孩子,他们被坠石和爆炸夺去了生命。他们的灵魂萦绕在上空。“小心那些楼梯。”他们告诉我们。“小心那个壁橱,小心那个转角。”“试试看,数数你们班里有几个孩子,有时候会多出来几个,因为你数到鬼魂了。他们从暗处飘出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特别爱坐在你们边上,他们喜欢年纪小的孩子。你们没见过他们?睁大眼睛,看好了。那儿,快看!哦不,只是个影子。那儿!快跑!”

这还不是最糟的。每晚,学校没人了,各种怪物就会在学校院子里咆哮。白天,它们就藏在地下的老巢里。“它们是半人半兽。”

我们听了,都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等你们大了,你们就知道了。”

他们忍着笑意,翻了个白眼。“一半是狗,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母马,一半是男人。”“要是够胆,就去问你们的老爹,不过,当心他揍你们。”

荷莉一出生就是个怀疑论者。“全是瞎扯淡。”她会这么说。

我既不敢反驳她,也不敢同意她。

有一天,荷莉在课上举起了手。“怎么了,荷莉?”费根小姐说。“费根小姐,世上没有鬼魂,对吧?”

费根小姐笑了。“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但实际上没有,是吧,费根小姐?”“嗯,我不信这些,荷莉。我只相信,生命一结束,神就会把我们送到我们该去的地方。”“那世上也没有妖怪,对吧?它们都是故事里的,对不对?”“呃,耶稣也遇到过魔鬼,荷莉。实际上,这个世界有许多我们无法领悟,也无法理解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教会,需要祈祷。”“教会和祈祷!”荷莉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费根小姐的脸都黑了,我们很少见她这样。“荷莉。”她说。“对不起,费根小姐。”“注意你的言辞,荷莉·斯特劳德。”“是的,费根小姐。”

圣劳伦斯学校里的孩子,都来自镇上的天主教家庭。文森特·麦克阿林顿也是其中之一,他比我大三岁,没什么朋友。他曾是诺曼·多布森的同桌,可有天中午,诺曼哭着走进教室,手背上被香烟头烫了一个口子。“文森特干的?”我小声问道。“这是个意外,”诺曼说,“他不是故意的,小多。”

之后,我们一起写作业,诺曼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把书页弄得一团糟。我抱住他,轻声叮嘱他以后离可怕的文森特远点儿。这时,我们的老师已经不是和蔼的费根小姐,而是冷酷严厉的马尔瓦尼小姐。“多米尼克·霍尔!”马尔瓦尼小姐厉声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松开抱住诺曼的手。“对不起,马尔瓦尼小姐。”我说。“你确实该道歉,”她说,“别抽抽搭搭的,多布森。一个男孩哭成这样,我可受不了。”

但幸运的是,后来,文森特似乎对诺曼没了兴趣,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和他同龄的一个男孩,伯纳德。伯纳德一家住在我们小区较远的角落里,他穿着及膝的短裤和破破烂烂的帆布鞋,戴着眼镜,可一块镜片上贴着脏兮兮的膏药。据说,他比诺曼还“单纯”,不认字也不写字,就连耐心的费根小姐和严苛的奥凯恩小姐都教不会他。

和许多孩子一样,每天一到饭点,文森特和伯纳德就会离开教室。但他们既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直接回家,也不吃学校里的煎蛋、土豆片,或是番茄汤。他们会一起玩火,玩刀子。他们在附近废弃的矸石堆挖坑。文森特强迫伯纳德钻进坑里,找寻以前地下工厂的入口。有时候,伯纳德会在洞里撞见鬼,只能哭喊着爬出来。两个男孩都曾在脏兮兮的泰恩河里赤身裸体游过泳。他们打斗过,低吼过,扭打过,撕咬过。我们甚至听说,文森特喝过伯纳德的血。据说,他们犯下了无可饶恕的重罪,足以让他们永堕地狱的重罪。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他俩。我一个人,透过围栏望向远处的辛普森造船厂。我的脑海里全是爸爸。我想到他在黑暗和烟雾中匍匐,想到榔头一遍遍地敲打,在他手里阵阵发颤,想到焊枪喷洒出的火花,通红的金属碎屑四处飞溅。我见他戴着护目镜,顶着满是油污的帽子,穿着破破烂烂的护膝和靴子,嘴角叼了根烟。我听到他的喘息声、咳嗽声、清喉咙的声音、吐痰的声音。他冲同事露齿微笑,却对工头龇牙咧嘴,他咒骂着计时员、守门人、经理、办公室里的制图员,还有那该死的矿主。

后来,文森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跪在田间的堤坡上,伯纳德在他身旁,四肢着地,趴在光秃秃的草地上,他一动不动,耷拉着脑袋,活像头野兽。文森特躬身贴近他,看似无比轻柔,仿佛在朋友的耳边低语。过了几秒,文森特摸了摸他的脖子,伯纳德跌落草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如同死了一般,文森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切。他突然转过身,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即使相隔很远,我也能看到他朝我笑了笑。他举手朝我打招呼。我想逃,却迈不开脚步。我想看看伯纳德摔下去后还有没有动静。文森特站起身,穿过草地向我走来。惊恐之下,我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飞快地默念祷词。文森特越走越近,我咬紧牙关,扭头就跑,身后文森特爆发出大笑,他大喊:“我来抓你了!我就在你后面,小多!哈哈哈哈哈!”

文森特的班主任是可怕的奥凯恩小姐。自从离开了费根小姐的课堂,每周五,我们要去那间屋子参加考试。我们得走过石板长廊,爬上铁楼梯,走向一扇安着窗户大木门。我们让最聪明的孩子敲门,屋里传出了奥凯恩小姐冰冷的声音,她让我们进去。于是,我们打开门。

奥凯恩小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等着我们。她的拐杖安放在书桌上,也静静地等着我们。

考试的内容非常简单。“谁创造了你?神为何创造了你?神在哪里?”——这些问题的答案一下就想起来了。老师问问题时,也会注意问题的难度,因为老师只叫少数几个聪明的学生——我、荷莉·斯特劳德,还有其他几个学生,回答难的问题。“耶稣受到最大的苦难是什么?什么是希望?十诫11的第五条说的是什么?若要体验他人犯罪而产生负疚感,有几种办法?”

有许多同学答不出来,而且每次都答不出来。当然,有人是真不会,有人是紧张,也许是习惯了失败,也许是习惯了受挫。有些同学明明知道什么是神迹,可没过几天就忘光了。答不上来的和想不起答案的,都得站在全班面前。这时,奥凯恩小姐便会挥起她的拐杖。“是的,认识字母和数字,”她会说,“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要明白你们为什么会生在这片土地上,要知道你们死后会发生什么,这很关键。把手伸出来。”

某一天,天上乌云密布,她怒气冲冲地转向诺曼·多布森。“耶稣,”她问,“会对邪恶之人说些什么?”

我和其他同学都屏住了呼吸。因为照理来说,奥凯恩小姐不该问诺曼·多布森这样的问题,这是教义问答里很深的问题,而且解答起来也十分复杂。学校所有人都觉得诺曼·多布森无可救药,他本人也不需要任何帮助,大家都觉得他以后注定在船厂里干苦力,要么成为最苦最累的清洁工。

可那天,奥凯恩小姐却决定要考验诺曼·多布森的信仰。也许,是因为那天她极不耐烦。也许,是因为她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麻烦,虽然没有一个学生知道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快点儿,诺曼·多布森!”她喝道,“耶稣会对邪恶之人说些什么?”

有人发出了窸窣的声响,想要提醒诺曼。奥凯恩小姐一记眼刀,那人立刻噤声。诺曼哆哆嗦嗦,磕磕绊绊,怎么也答不上来。“哦,诺曼,”奥凯恩小姐叹道,“你忘记了?说不定,这是个预兆,说明在最后的审判时,神会对你进行裁决。他会对你说一些话,认真听,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你们这些被诅咒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12听到了吗,诺曼?明白了吗?”“明,明……”“很好。如果你不好好学习,不遵照神的旨意,你终其一生都是错误,都在为自己准备审判之火。等到死亡的那天,你将走进那团永火,接受惩罚。懂吗?”“懂,懂……”“你不懂,你太笨了,得把神说过的话,一字一句烙在你脑子里,你才记得住。现在,跟着我念。”

奥凯恩小姐重复了一遍,一词一顿。他结结巴巴地跟着念,一词一顿。“离开我……”“离,离开,开我……”“很好,”全部念完后,她对诺曼说,“也是,你到最后还有得救,诺曼。你想获救吗?好孩子。把手伸出来,我们会帮助你,让你得到拯救。”

于是,诺曼顺从地伸出手,把手掌向着她。奥凯恩小姐高高地举起拐杖,猛地甩下,落在诺曼的掌心。她一边打,一遍诵念着。“你们这些被诅咒的人——啪——离开我——啪——进入那为魔鬼——啪——和他的使者——啪——所准备的——啪——永火里!”

奥凯恩小姐把拐杖放回桌上。“在你临终之时,”她对诺曼说,“你会为今天的这一切感激我的。现在,回去吧。”

据说,文森特·麦克阿林顿回答问题时从来都不打磕巴,也从未被奥凯恩小姐打过。听说,奥凯恩小姐每个礼拜都问他同一个问题。“神依照谁的形象和外貌创造了你?”“神依照自己的形象和外貌创造了我。”“正确,文森特·麦克阿林顿。”第三章

麦克阿林顿一家。他们的先祖在大饥荒13时,从科克14逃难来的,又在“高地清洗”15时被人从西部群岛16驱逐出去。后来,他们家在约克郡打过铁,在达勒姆郡海边挖过煤,在格拉斯哥贫民区的街道里拾过荒。他们居无定所,却又挥霍无度,他们漂泊无依,行窃为生。他们的父亲因为杀人被关进了达勒姆郡的监狱,最后,死在了歇尔兹路的流民窟里。这位父亲亲手勒死了自己的孩子,再把孩子的尸体扔进了皮洛17的粪坑。他像是麦克阿林顿太太的哥哥,又像是她的父亲。这样的父亲,麦克阿林顿家不止有这样一位,而是有一帮子。他们个个都是黑心黑肺的恶棍,每个都是。她呢?你瞧瞧她那样子。瞧瞧她脸上的须毛,瞧瞧那些毛孔,瞧瞧那豆大的汗珠,瞧瞧她嘴角叼着的卷烟。还有那群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崽子。那V形发尖让他们格外显眼,那乌黑的头发,还有那紧皱的眉头。这个家一定被人施了妖术。说不定,比妖术更可怕。说不定,他们其实都不是人类。说不定是半人半兽的怪物。

秋冬时节,每每傍晚,孩子们便聚集在路灯下。孩子们中,有些还是小娃娃,有些则和我们一样,是青少年了。在落日的余晖里,我们彼此说着鬼故事,描述着自己做过的噩梦。

天空渐暗,又浮出了红色,之后,夜晚才真正降临,我们不禁打颤。一个叫科林·摩斯的男孩叫我们站在灯下,围成一个圈,随后,他说:“现在,我们来说说麦克阿林顿家的父亲。做好准备了,今晚,他和他的狗都会显灵。”

我们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住地发抖,呼出的热气凝在冰冷的空气中。科林的眼神扫过我们的脸。

我们时而欢声笑语,时而目瞪口呆,时而惊喘连连,时而瞠目结舌。“麦克阿林顿家的亡魂今晚要出来吃肉,对吗?”“没错。”有人回答。“现在,麦克夫人点好了炉子。”“叮。”“文森特·麦克正磨着刀。”“嚓嚓。”“麦克先生从地狱爬上来。”“从那满是饿鬼和火焰的地狱爬上来。”“听,那群狗在嚎叫。”“嗷呜——!”“听,它们在磨牙。”“咔吱咔吱!”“麦克家的父亲今晚会走过这几条街道。”“就在今晚。”“等所有的孩子都睡了,他就会出来。”“都睡了。”“他会进谁的家门?”“他会爬上谁家的楼梯?”“今晚他会走进谁的卧室?”“他会把哪个孩子放进炉子?”“他会把哪个孩子带下地狱?”

科林抬起手,食指挨个点着身边的小孩,一人一下,边点边说,一字一顿。“他们今晚要煮孩子吃。会抓你吗?会是你吗?不——你——会——被——抓!”

一旦有孩子被选中了,我们便立刻四处逃窜,躲到家门口昏黄的路灯下,奔向我们的父母,跑向炉火边的躺椅和热可可,皮肤还微微发疼,心脏就要跳出胸口,夜晚带给我们的兴奋与紧张仍在身体里翻腾,我们冲向绝望的梦魇,也冲向香甜的美梦。

沿着石子路往下走,城镇和小卵石灰浆房子之间是荒地的低处,那里是文森特的地盘。早些时候,孩子们也在那儿玩。我们在那里刨过坑,冬天时坐过雪橇,我们在那里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它离家不过几步路,我们却幻想它远离家乡。可随着我们逐渐长大,随着文森特逐渐长大,大家去那里玩耍都得小心翼翼的。

文森特在那里遛狗,穿着铁链的皮绳扼着狗的喉咙。他蹲在土坑里,一旁是仍冒着火星的余烬。他腰间挂着一把小刀,他抽烟、吐痰、谩骂。他冲路过的孩子咆哮,说我们是娘娘腔,是屁精,是势利鬼,是蠢货,是老师的宠物,是恶心的假圣人。

他从地上抓起石头砸我们。要是有人敢对付他,他就大喊:“来啊,你有种试试看。”

有一天,我路过荒地时,听到有人在嚎哭。原来是伯纳德,他被一根绳子系在柱子上。文森特站在他跟前,咬牙切齿地威胁伯纳德说,要是他再敢这么干,自己就放狗咬他。伯纳德会道歉吗?伯纳德难不成真的要向他道歉?“你看什么?”文森特发现了我,他吼道,“关你屁事!”

他大笑。

随即解开了伯纳德的绳子。“瞧见没?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伯纳德的嗓音又细又尖,“关你屁事!”

文森特搂住了他,伯纳德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伯纳德靠在他身上,两人面对着我,肩搭肩,头碰头。

又一天。伯纳德靠着门站着,那扇门贴着一棵低矮的山楂树。他张开双臂,仿佛展翅欲飞。文森特手里握着小刀。我看到他瞄准、抬手、出手,明晃晃的小刀打着旋,砰的一声扎进门板里,离伯纳德只有六英寸。文森特挥了挥拳头,伯纳德也挥了挥拳头,随后又展开双臂。“来看表演吗?”文森特对我说。

他从门上拔下小刀,走回原处,转身,再次飞出刀子,毫不犹疑。小刀插进门板,离伯纳德的大腿只有六英寸。“这次怎么样,啊?”文森特说,“够精准,是吧?”

他朝伯纳德吼道:“给我精神点儿,小子。把刀拔出来,咱们走,去玩点儿别的。”

伯纳德把小刀从木板上转了出来,奔向自己的伙伴。

麦克阿林顿紧紧地抱住了他。“好伙计,伯纳德,”他说,“够胆的好伙计。来吧,咱们走。”

他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文森特直视我的双眼。“怎么不和我们一块儿?”他说。

我没动。“我们一定会玩儿得很快活,是吧?我和你,还有伯纳德。”“他没胆,”伯纳德的声音尖利而又短促,“没胆找文森特和他的伙伴玩。”

文森特冲我眨眨眼。他一只胳膊搭在伯纳德的肩膀上,抬起了另一只胳膊,示意我过来。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温和。“没人会知道的,小多。”他说。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很想来,没错吧,小多?你其实很想来。”

他耸耸肩。“哎,得了。那就下次,成不?”“他就跟小鸡一样胆小,”转身离去时,伯纳德突然说道,“就会呱呱乱叫。”

文森特的胳膊锁紧了伯纳德的喉咙。“不,他不是。”他怒气冲冲道。

文森特转过身,一手按住伯纳德的脑袋。“不,他绝对不是胆小鬼,”他望着我的眼睛,“这家伙是有点儿血性的,伯纳德。我没说错吧,小多?”

我一言不发。“总有一天,他自己会明白的,”文森特说,“他会来找我的,就像你一样,小伯纳德。”

他微微一笑,松开按住伯纳德的手,把他揽在身边。接着,二人转身下了山,往镇子和河边走去。

几天后,我去镇里帮妈妈买面包。我在德拉戈内咖啡店旁,伯纳德正巧从我身边走过。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盯着他那双满是恐惧的眼睛。“你想干吗?”他说,“快放开我。”“你怎么任由他这么对你?”我说。“让谁?对我怎么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怎么能任由他把你当垃圾一样呢?”“他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这些关你屁事。”“他扔飞刀可是会要了你的命的!”“哦不!文森特失手杀了他可怜的小伯纳德!”

他窃笑着,甩开我的手,径直离开。“呱呱!”他尖锐地吼道,“没事只会乱呱呱呱!”

他转过身。“你这是嫉妒!”他说。“什么?”“没错,因为我是文森特的好朋友,文森特是我的好朋友。”

听到这个愚蠢的想法,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可你的朋友呢,胆小鬼?”他说,“只有那个被锁在楼上的疯疯癫癫的巫婆的女儿!我的朋友却是独一无二的文森特·麦克阿林顿,谁有他冷酷,谁有他吓人。”他指着我,“要是你再来烦我,我就让他揍你。”

他得意地大笑。“说不定,你以后就死在他手上。”

说完,他转身就跑,朝高高的垃圾场跑去。

有一天,我和荷莉·斯特劳德走在路上,遇到了文森特。他坐在石头上,抚弄自己的狗。“小多!”他叫道,“还有小多的漂亮妞儿!”

他倏地跳了起来。“瞧好了!”他大喊。

一只母鸡从他家的院子溜了出来。他一把逮住母鸡,双手举起,任母鸡在半空中发狂似的咕咕乱叫。接着,他蹲下身,一手把母鸡摁在膝盖上,一手拧它的脑袋,当着我们的面,扭断了母鸡的脖子。随后,他把这只濒死残喘的母鸡拎起来,在我们面前晃了晃,母鸡只抽搐了几下,便停止了呼吸。“拿好了!”他说,“拿回家煮了,喝茶的时候吃!”

他咯咯乱笑。“你真恶心,文森特·麦克阿林顿。”荷莉平静地看着他。“啊,”他回应道,“咱们都是不完美的,对吧?”

说完,他把母鸡放到嘴边,做出要茹毛饮血的样子。我们走远了,也能听到他停不住的笑声。“你们去抽烟不?”他在我们身后大喊。

那时,我们不过七八岁。“去!”荷莉吼着,随即爆发出大笑,“我们就是要去抽烟!”“我也去!”文森特喊道,“带我一起吧!”

荷莉笑个不停。“别留我一个!”文森特大叫,“咱们是朋友,小多!还有荷莉,可爱的荷莉·斯特劳德,我特喜欢你!”第四章“让他上战场就好了。”爸爸说。

他猛灌了一瓶麦克尤恩牌啤酒。“别这么说。”妈妈说。“没什么不行的。他这种小子,就该上战场,他需要打一仗。”

我膝盖上摊着一本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伯罗圆珠笔。“打仗!”妈妈对此嗤之以鼻。“没错,打仗。要是老子们不为你们出生入死,你们现在能这么舒坦吗?要是我,要是像我这样的人不去杀敌,不去送命,你现在根本不能抱着笔记本写写画画。要不是我们,你现在就是个捻船缝的工人,和我一样,你就是个扫油舱的,和我老爹一样,干着最下等的活儿。”

妈妈冲我使了个眼色。“你爸爸是个英雄,多米尼克。”

他耸了耸肩。“我说的都是实话。得感谢战争培养了我们,得感谢像文森特这样的家伙。就算在热得要命的丛林里,整天担心该死的日本佬什么时候打过来,他也能活得好好的。我懂他们这种人,要是晚上走在黑漆漆的小道上,你绝对不想碰到他们这样的人,但平时,这些人都能派上大用场。”

他把烟头扔进火里。“说不定,马上又要打仗了,文森特的时代就要来临了。”“我们来祈祷不会发生这种事。”妈妈说。“有人希望发生这种事,甚至有人都迫不及待了。”

爸爸喝完最后一口麦克尤恩啤酒。他朝灯光高举起酒杯,脸皱成了一团。“这两种不是一回事儿,”他说,“喝啤酒是人生乐事。”

妈妈笑了。“是吗?”她说。

爸爸一手把啤酒罐捏成一团。“以前我们在太阳底下烤着,怎么说来着,我们就说,等咱们回去之后啊……”“回去就为了喝口啤酒?”“没错,就为了喝口啤酒。不图别的!我这就去再拿一瓶。”

他对我眨眨眼,亲了妈妈一口,又揉了揉我的头发。

随后,爸爸顿了顿。“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让你知道,要没有这些人,你会过什么样的日子。”说完,他钻进了暮色之中。

妈妈让我给她瞧瞧我写的东西,她转身就着炉火,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你怎么想出这个故事的?”她问我。“凭空想出来的。”“哈!”

她读到最后,读到故事的最后一行,后面再也没有其他单词了。“后面怎么样了呢?”她说。“不知道。”“就像人生一样。”

她把目光投向屋外。鸟儿们的身影掠过天空。斯特劳德太太的歌声从街道对面传来。

若无你相伴,生活有何意义?

若你已逝去,生活又算什么?“凯瑟琳·费丽尔18的歌,”她说,“斯特劳德太太是个可怜人。”“可怜人?”“成天把自己锁在楼上……”“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楼上?”“这也许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说不定,她觉得这样更开心。当然了,凯瑟琳·费丽尔也是个可怜人。”

歌声再次响起,如此动人。“那么年轻就去世了。”妈妈接着说。“真的吗?”“是呀,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若无你相伴,生活有何意义?

若你已逝去,生活又算什么?“我想到了!我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查尔顿太太听。你觉得怎么样?查尔顿太太一定会喜欢的。”

查尔顿太太,她住在洛斐尔19的小山上。每个礼拜,妈妈都会去帮她大扫除,回家后,她会和我们讲查尔顿太太的故事,故事里有种满苹果树、橡树的花园,有深色的家具,有灯光柔和的房间,有高高的天花板,有满墙的书,有停在车道上的两辆车。“你觉得怎么样?”她又问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查尔顿太太会送礼物给我们:几盒茶包,包装盒上写着类似“大吉岭”“正山小种”这样的名字;一罐绿橄榄,我们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立刻就把它吐了;一盏有裂纹的东方风格的绿色台灯,灯罩上画着一片城堡、圆顶建筑和宣礼塔,还有一个骑手在打马球。

每年我过生日,她都会寄贺卡给我。“生日快乐,多米尼克。送给可爱母亲的可爱的儿子。认真学习,好好做人,相信你一定会有出息的。”“嗯,我知道,”妈妈说,“她会喜欢的,你也会喜欢的。把故事写完,我带去念给她听。”“好的。”

我接着写,用单词填满空余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写给一位未曾谋面的读者。在我的故事里,两个男孩从一间废弃大屋子的窗口爬了出来,他们在阁楼里找到了藏宝箱,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否把宝箱留下。要不,还是把它交给警察吧,他们说。要是没人来认领,那宝箱就是我们的了。这件事,他们谁都没告诉。后来,他们把宝藏换成钱,给家人买了漂亮的房子。可这只是个梦,是胡思乱想。狭小的屋子里,两个男孩在各自的床上醒来,依旧身无分文。

给故事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后,浓浓的失望涌上心头。

我本想写一个充满血汗和暴力的故事,如果文森特·麦克阿林顿喜欢写作的话,他兴许能写出这样的风格。但我不行。是因为我是我吗?是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吗?太善良,太好心?是因为故事是写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是要送到洛斐尔的某间房子里吗?

妈妈拿过我的笔记本。“写得太棒了。”她喃喃道。

她抬头远望天空,一个人唱起歌。

风往南方,往南方,往南方吹,

风往南方,吹过那美丽蔚蓝的大海。20“感谢上帝,没有战争,不用把你送上战场,”她说,“感谢上帝,你不用去船厂。”

她小心翼翼地把稿纸折起来,塞进了信封。“谁能知道你以后会做什么呢。”她叹了口气。

妈妈又唱了起来。

吹起美丽的微风,带回我心爱的人。第五章“她说那是天使们。”荷莉说。“天使?”“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在唱歌,他们无处不在。她想和他们一起唱。”

我们站着,侧耳倾听。轻柔的微风吹起人行道上的灰尘,吹到我们脚上。“你相信她吗?”“她说,有时候天使很远,有时候却很近。有时,他们就在我们中间,但我们看不到。”

可今天,没有歌唱,只有诡异的恸哭。“她说,有一天,我们会被接到天堂的中央,我们会见到圣光。”“圣光?”“对,她说,天堂的圣光离我们很近。她说,天使想和我们共沐圣光。”“你相信她吗?”“她看上去很幸福,小多。她还说,她听到了天空的旋律。恒星和行星自转和公转时,奏出了这样的旋律。有时候,她让我和她一起听,但我什么都听不到。”“她为什么不出来?”“她说,她得保持内心的宁静,她得集中注意力。”

我侧耳倾听。引擎声,鸟鸣,风声。“可有时候,我觉得她只是害怕出来。”荷莉说。第六章

某个圣诞节,我真的去了船厂,走到了所有声音的发源地,去看看我本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工人们的孩子要在那儿开派对。作为斯特劳德家里的唯一的孩子,荷莉可以带一个伴儿,她选了我。

她带着邀请函,穿过街道,邀请函的纸边撒着亮晶晶的闪粉,上面画着三艘航行的小船。“我爸爸叫秘书把你的名字打上去了,小多!瞧!”

辛普森船厂的经理及制图员诚挚邀请多米尼克·霍尔小主人莅临绘图室,共庆圣诞佳节。“小主人!”妈妈说,“太激动了!噢,看着多正式啊。”“你会去的吧?”荷莉说。“他肯定去!”妈妈说。

她把邀请函放到壁炉台中央。

爸爸到家后,看到了邀请函,他啐了一口,不住地咒骂。“经理及制图员!”他嗤笑道。“别这样。”妈妈劝阻道。“别哪样?你刚说他会去?”“他当然会去。”“他当然会去,他当然会在老板和他们的小崽子里穿来穿去。”“那可是圣诞节,弗朗西斯。”“那捻缝工和清洁工的孩子在哪儿开派对?在双层船底和该死的油舱里吗?”

妈妈弹了下舌头,把邀请函放了回去。“别理他,”妈妈说,“我很为你高兴。”

爸爸喘着粗气,依旧嘟囔着,咒骂着。“在该死的绘图室过圣诞。”

妈妈在合作商店给我买了件崭新的白衬衫,一条领带,和一件开襟衫。她又带我去小镇广场,到劳理理发店剪了个头发。派对当天,爸爸把我叫醒了。他已经冷静多了。“玩儿得开心,”他说,“但别被他们骗了,记住你的身份,你的出身,记住你老爹在船舱里捻船缝呢。”

他微微一笑,吻了我的眉骨。“记得留心看看我,”他说,“我也会留心你的。”

随后,他跑了出去。我听到街上传来他的脚步声。

午饭时,比尔和荷莉来接我了。荷莉头上系了根银色的丝带。比尔穿着斜纹呢大衣,戴着窄边绅士帽。我们走下山,路过小镇广场上的圣诞树,陶兹肉铺窗外的火鸡,还有班姆林水果店里成堆的苹果和橘子。我们朝认识的人招手问好。地势越走越低,穿过铁路上的人行桥,泰恩河的味道越来越重,船厂和工地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河上起重机的悬臂越来越清晰。其他父亲也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了,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干净整洁。人行道上铺的是鹅卵石,我们走向高高的船厂大门,拱门上写着船厂的名字“辛普森”。远处是深色的砖房,有起重机,和巨大的黑色船墙。

穿着连体工作服的看门人从门房间里向我们走来。“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他问,“给我回家去!”

孩子们哄笑不止。“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的,马丁先生。”一个目光敏锐的女孩喊道。“来干什么?”“参加派对,马丁先生!”“哦,派对,可不是吗?那就赶紧进来吧。”

他滑开门闩,打开门锁,拉开了大门。嘎吱——哐当——大门发出了低沉的声响。“赶紧地,”马丁先生说,“玩儿得尽兴。”

我们陆陆续续走进船厂。“可得小心点儿,”他说,“里面有人会把你们生吞了!”

比尔带我们踏上华美的金属台阶。我们走到一扇木门前,门上写着“未经许可不得入内”。“准备好了吗?”比尔问道。“准备好了!”我们说。“那我们进去吧。”

我们穿过大门,后面的孩子鱼贯而入。我们走进一间大房间,房间里的窗户都十分宽敞,能看到屋外的院子。屋外的场景叫男人们面露笑意,叫孩子们倒吸一口气:那是一艘即将建成的船,高耸入云,黑压压的一片,近在我们眼前。它停在河面上,挡住了对岸,撑满了半边天,撑满了半个世界。

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各色装饰,角落里有一棵挂满彩灯的圣诞树。墙上是一幅幅装裱精美的油画,画里是一艘艘恢弘华美的大船扬帆七海21,有些帆船已经历经一个多世纪的岁月。墙上还挂着许多大船首航时拍摄的照片。

制图员们把一卷巨幅图纸铺在一张很长的桌上。图纸上有船,船的部件;有船壳、甲板、烟囱、船锚、链条、起重台架。

比尔站在我们身边,教我们怎么看图。“瞧见没?”他说,“得把要做的东西,先全部画下来。每层楼梯的每个台阶,每根水管,每个电开关,每个铆钉安在哪儿,我们都得画出来。”

荷莉用手指摩挲着画上的线条,所有的一切都画得无比清晰,无比准确。“精准的艺术。”她说。

比尔嘴角上扬。“哦,不,”他说,“我们只是复制罢了。我们画的草图,不过是照着别的草图画的。人家告诉我们要画什么,我们就画什么。”

他笑出了声。“我们画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确保精准无误。没法儿发挥想象。”

他指着窗外。“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被铸成钢铁部件,工人们把钢铁部件造成大船。”

我们齐齐地望向窗外的奇迹。“如果所有人都没出错,”他说,“造出来的船就能在海上航行,就不会沉,然后,我们就得造下一艘船。”

画卷被收了起来,身着黑白服饰的女服务生端上了三明治、蛋糕、柠檬汽水和橘子汁。

我啃了块火腿三明治。三明治被切成了三角形,面包的硬边也被切掉了。随后,我又喝了杯橘子汁。“有没有人,”荷莉问,“会在脑海里构思出整艘船呢?所有的零部件,从开始建造到最后,把所有的部分都构思得井井有条呢?”“我想,他们一定会有一个初步的想法,”比尔说,“也许,没有那么面面俱到。他们就像得到了启示一样。”

我们再次望向那艘大船。“也就是说,外面那漂亮的金属玩意儿,一开始不过是个梦。再瞧瞧它现在的模样,无比真实,对吧?”

我们继续吃着喝着。“说不定,那些做梦的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比尔说。

我一直都看着窗外。黑衣黑裤的男人们顶着十二月的寒风,拖着机器和工具,他们攀上晃晃悠悠的支架,他们躬身爬进船侧的大洞,他们蜷缩在甲板上,仿佛在专注地祈祷。我走近窗户。“找你的爸爸吗?”比尔说。“嗯。”“那群人在火花里干活儿,你爸爸也在里面。”他说。

可这样的人有太多太多了,他们走来走去,爬来爬去,扭来扭去。那是他吗?那个呢?还是那个?他们好像幽灵,如同魔鬼,仿佛那艘船的活的部件。“没找到?”比尔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大概在船里面。”比尔说。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胖男人走了进来,他站在话筒前,他说他为我们所有人而感到骄傲。

他面向孩子们问道:“你们为自己父亲的工作感到自豪吗,孩子们?”“自豪!”孩子们回答。“当然自豪。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能做成什么呢?”他轻哼一声,“没有这些巧夺天工的艺术家,外面的那艘船铁定会沉!谁都不想发生那样的事,对吧,孩子们?”“不想!不想!”“当然不想!”

他对我们说,对于过往的成就,他深表感激。对于未来的日子,他满怀希望。他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我们,我们是未来的公民,是未来的造船师。

他指着窗外的大船。“你们瞧,”他说,“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它是在这里建成的,在这条河上,是我们建成的。”

他举起手里的香槟,向大船致意,向制图员致意,接着,向孩子们致意。“你们应该感到骄傲,”他对我们说,“长大以后,你们愿意帮我们一起建造未来的航船吗?”“愿意!”有人喊道。

即使关着窗,外面叮叮当当的声响仍十分嘈杂。满是油污的身体,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在渐深的暮色里忙碌。不一会儿,他们就和船体融为一色。绘图室的日光灯亮了,聚光灯照亮了窗外。

灯光下的大船,变得格外美丽,如梦如幻。焊接口和捻船缝的榔头下迸发出的火花如同烟火。圣诞树上缠着一串串灯泡。喷涌而出的一小簇电石气闪烁着蓝莹莹的光,灯光从活板门、舷窗,各个洞眼、缝隙里渗出来,就连天空都变成了深红色,火盆里的滚滚黑烟弥漫了甲板。那些黑漆漆的身影攀爬着、匍匐着,他们在烟雾中出现,又在烟雾里消失。

所有的孩子都拿到了一盒精美的巧克力。我的盒子里还有一支四彩圆珠笔,荷莉收到了一套绘图铅笔。

大人们跟我们说,我们得在工人们出来前离开这里,不然挤来挤去,容易发生踩踏事件。我们从大门走出去,走山路回家。几分钟后,我们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听到工人们穿着沉重靴子落在鹅卵石上的忙碌急促的脚步声。“跑起来!”我们咯咯大笑,“跑起来!”“派对怎么样?”爸爸回家后问我。

他站在炉火前,烤着自己的腿和屁股。“挺好的。”我说。“他们对你好吗?”“很好,”我给他看我的圆珠笔,“他们给了我这个。”“我看到你了,”他说,“我看你正在往外看,我还冲你招手了。”

我按出了圆珠笔的笔头。“你瞧见我了吗?”“好像没有。”我说。

我用绿色笔芯写了个字,用黑色笔芯写了个字,然后是蓝色笔芯,红色笔芯。

家里那棵小圣诞树上的灯光忽闪忽闪。“你说你没瞧见我?”“没瞧见,我没认出你,爸爸。”

他冲炉火吐了口唾沫,点了支烟,开了瓶啤酒。他咕嘟咕嘟喝着啤酒。他大口大口把烟雾吸进肺里,时而发出轻咳。“爸爸说,这支笔很漂亮,亲爱的。”妈妈说。“他说了吗?”

爸爸没说话,他喝着酒,抽着烟。不一会儿,他朝我走了过来,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拖过房间,摔在壁炉旁。“跪下!”他呵斥道,“给我低头盯着里面的火。”

他一手把我的脸往火里按,另一只手抄起火钳就往炉格上砸,越砸越凶,声音越来越大。“弗朗西斯!”妈妈喊他,可爸爸置若罔闻。“听听这声音,小子。”他咆哮道。

我闻到他鼻息里的烟酒味,感受他的手在我脖颈上留下的粗粝的触感。“听听这声音,闻闻火的味道!”他嘶吼着。

我只能按他的命令去做。“现在让你吃些苦头,以后都是为你好,”他大喊,“我现在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壁炉里的火焰烫疼我了。“你还喜欢那支笔吗?”他说,“你还喜欢那支笔吗?”“不喜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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