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一辑——懤杌闲评(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1 02: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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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一辑——懤杌闲评(下)

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一辑——懤杌闲评(下)试读:

第三十三回许指挥断狱媚奸 冯翰林献珠拜相

词曰:

攻假城狐,看威令雷轰电掣。更无端,豺虎排忠陷烈。肃肃衮衣何日补,琅琅廷槛无人折。重张密网及幽潜,遭缧绁。

清泪洒,苌弘血;白刃断,常山舌。羡身骑箕尾,精灵难灭。

板荡始知劲劲革,炉炎自识琤琤铁。只教厉鬼杀权奸。冤方雪。

却说锦衣卫官校拿了杨副宪、魏给谏等将到,魏忠贤的差人已先进来报信。忠贤听了哈哈大笑道:“好笑这班黄脸酸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道:‘咱是顾命老臣,咱是台省要职。’今日也算计咱老魏,明日也弹论咱老魏,把咱第魏当为为奇货,要博升转。谁知今日也落在咱老魏手里!”就问那缉事的道:“官校们在路上可曾放松这干人?”缉事的道:“祖爷紧要的人,他们怎敢放松?”又问道:“路上可有甚么事?”缉事的道:“杨涟在许州,有个苏郎中送饭。魏大中在苏州,有个周吏部来会。”忠贤都记在心。便叫请田爷、崔爷、许指挥来。

少刻,三人到了。忠贤道:“杨涟等一干人拿到了。”田尔耕道:“还未曾销驾帖哩。”忠贤道:“咱已知将到了,只是这干人既费了事拿来,若放他们挣了性命回去,终是祸根。”崔呈秀道:“纵虎容易擒虎难。如今势不两立,怎肯轻易饶他?”

许显纯道:“不难,等他到镇抚司来,我代爷一顿打死他。”尔耕道:“若如此,到便宜他们了,须把各种的狠刑具,件件与他受过,等千磨万折之后,再与死期,庶几后来才有怕惧。”

许显纯道:“在我,我自会处他。”三人辞去。

一二日间,各路官校俱到。此时内阁等衙门俱各具本申救,忠贤俱留中不发。等稍了驾帖,忠贤不批法司,竟批交锦衣卫严审。先过了堂,田尔耕已预备下大样的刑具,新开的板子、夹棍摆了一丹墀。那田尔耕坐在堂上,排过衙,摆列著虎狼般的一班校尉。但见:

阴沉横杀气,惨淡暗天光。惊飞鸟雀,避杀气而高翔;欹径高松,蔽天光而失色。陈列著枷镣棍棒,沾著处粉骨碎身;问过的斩绞徒流,拟著时破家亡命。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琵琶刑声声总写哀音。仙人献果,不死的定是神仙;美女插花,要重生须寻玉帝。猪愁欲死,鹰翅难腾。堂上一齐吆喝,雄纠纠阎罗天子出森罗;阶前两翼摆开,猛狰狰铁面夜叉离地府。

那田尔耕大模大样,做出无限的威风,高声叫道:“把犯人带过来!”堂下一声吆喝,那些校尉将众官带了过来。一个个:

愁容惨态,垢面蓬头。趑趄行步,踢不断响琅琅脚下铜镣;屈曲身材,劈不开重沉沉手中铁钮。任你冲霄浩气,今朝也入短檐来;纵教铁铸雄躯,此日却投炉火内。

一个个唱过名,田尔耕道:“你们这起奸贼,朝廷将大俸大禄养著你们,却不为朝廷出力,终日只是贪财乱政,树党害人,平日专会嘴喳喳的谈人不是,再不管管自己。”喝声:“拿下去打。”两边答应一声,走上许多恶狠狠的校尉来,如狼似虎的把六个犯官揪翻在地,用尽气力各打四十板。打毕,又叫拶起来。拶了。又叫敲,各人敲了二百敲,放了拶子,又叫夹起来,也各敲了一百棍。你想这些官儿都是娇怯书生,平日轻裘细葛,美酒佳肴,身子娇养惯了的,哪里受得住这样刑法?

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喊神宗的,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夹拶得手足几折。田尔耕坐在上面,拍著惊堂,连声喝叫:“用力打!”

用完了刑时,那些官员血肉淋漓,或驮或抬,俱送往北镇抚司下监,又听许显纯拷问去了。

那些牢头禁子,一则要诈钱,二则怕魏忠贤访问,不许一人进监,他们在监相对,只得彼此安慰。不到三四日,许显纯便来勘问。正是:才驱白虎丧门去,又有黄幡豹尾来。那许显纯勘问的旨,又领了魏忠贤的言语。那日堂上下人都挤满了,许显纯忙叫拿闻人,长班悄悄的禀道:“这都是魏爷差来的人,拿不得。”许显纯吃了一惊。正是要松也松不得了,只得叫带杨涟上来,喝道:“杨涟!汪文言招出你创议移宫,陷皇上於不孝,又得了杨镐、熊廷弼二人许多赃,你怎么说?”杨公道:“乾清宫非臣妾所当居,当日原奉明旨道:‘李选侍每行揩阻,不容圣人临御,是君侧不当留此,以为肘腑之祸’人臣志安社稷,念切皇躬,自宜远之,这事犯官故不辞创首。至於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国法自有轻重;有喜停刑传白宫中,岂关外官得贿。”许显纯听了,觉得辞严议正,无可驳责,只得没法奈何,假狠喝道:“胡说!当日圣旨,多是王安假传,你就依著他行,这就是结交内侍,就该死了。至於杨镐、熊廷弼问罪,你现是法司,且又与熊廷弼同乡,岂有不为他钻谋打点的?”

杨公道:“交通须有实据,四万金非一人可致,又无证见,枉害无辜!”许显纯道:“这是汪文言招出来的,你如何赖得去?”

杨公道:“就叫汪文言来对质。”许显纯道:“汪文言虽死,亲口招词现在。”杨公道:“既无活口,招辞何足为凭!身可杀而名不可污!”许显纯道:“还要强辨,掌嘴!”飞奔上几个校尉来,提起铜巴掌来,一连十个掌嘴,打得杨副宪脸似蒲桃一般,红肿了半边。

又叫带左光斗上来,问道:“你有何说?”左佥都道:“移宫实参未议,分赃委实诬扳。”许显纯道:“都夹起来。”把杨、左二人夹在凡墀下,又叫上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问道:“你们已是汪文言供定了,要辩也辩不去,快招了,也少受些刑。”魏给事道:“一出家门,已置死生於度外,凭你苦我,这赃难认!”袁御史道:“问事必须两造对质,怎么把汪文言一面虚词陷害人?”周给事道:“酷刑威逼,自然乱招,这是无辜易陷,此心难昧。”顾郎中道:“奸权之意已定,纵辩也无益,认他拷问罢了。”许显纯道:“正是辨也难辨了,都夹起来。”

这里才问得一句,便有人报与忠贤;才答一句,即有人飞禀。

不独许显纯一句不敢放松,即用刑的亦不敢做情。问毕,各人寄监。迟了两三日,具了一个问过的本,先送与魏忠贤看过,然后具题道:

勘得杨涟、左光斗位居显要,欲速功名,邀誉矫情,乱谋坏法。律之重者,失守封疆,乃藉四万多代为金脱卸;法之严者,交结内侍,敢倡附和之说,妄议侈宫。考选所以遴才,杨涟每视为奇货。荐杨所以奏最,光斗何以做官邪!袁化中、魏大中窃居言路,侧倚冰山。瓜分卸罪之贿,不耻贪婪;宁作倡乱之谋,罔知国是。周朝瑞、顾大章利欲熏心,升髦国法。丧师辱国,谁开使过之门?罪当情真,敢辟回生之路!汪文言交深肺腑,语出根心,前案已明,后审更切。

本朝旧例,打问本上,即送法司拟罪。许显纯也巴不得推出去。谁知忠贤料法司不受节制,竟不发法司拟罪,仍传旨道:“杨涟等既已复辜,著不时严比,五日一回奏,追赃完日,再送部拟罪。”这明是把个必死之局与他,所坐赃动经数万,家乡又远,何能得清?在京挪借,那些乡亲做官的都怕魏监波及,谁敢惹火烧身?那放京债的,怎肯借与这失时的犯官?到了五日,忠贤便著人来看比。许显纯如何敢违?没奈何,只得提出来夹打一番。比过几限,内中只有顾郎中家私富厚,每限还完些。许显纯暗中也得了他千余金,上下钱都用到了,追比时还不太吃苦。这五人都是五日受一遭夹打,比不到月余,周、魏二给事、袁御史等三人受不住刑,都相继而死。可怜那里有妻子亲人送终,只有这几个同在监的官儿相与痛哭一场。正是:

冤血千年碧,丹心一寸灰;死无儿女送,谁哭到泉台。

此时扬副都、左佥都、顾郎中虽然末死,却也仅余残喘。

不料比到后来,人越狼藉,刑法越酷,两腿皮肉俱尽,只剩骨头受刑。那许显纯真是铁石为心,只顾将别人的性命去奉承魏忠贤,那一限肯略宽些须?可怜这限疼痛未止,那限夹打又至,体无完肤,各自相顾,有时掩面流涕,感伤一回;有时咬牙怒目,愤激一番;有时委之命数,叹息一回。可怜并无一人服侍,又无茶水,常时晕死复醒,疼痛时万箭攒心,晕眩时一灵无倚。

不日杨、左二公也相继而殁。死之夕,白虹贯斗,天地为之愁惨。正是:

只手擎天建大功,亲承顾命羡奇逢;

一朝血染圜扉上,谁把沉冤控九重。

许显纯报过忠贤,然后具个罪臣身故的本。忠贤停了三日,才批下本来,道:“杨涟、左光斗既死,!”首著发出去,其名下赃银,著各该抚按严提家属追比解京。及发出尸首时,正值秋初酷热,蝇蚋丛满,时日延挨,都成一块血肉,尸虫满地,面目皮肤,俱莫能辨。惟有杨公尚存一手,家人识得,各各相向痛哭一回。哪里还有三牲羹饭、美酒、名香祭奠?只得将村醪奠浇,各自痛哭一场,行人为之堕泪。这时岂无亲友同乡同年在京的,只因惧怕魏监,谁敢来管闲事?不过是几个家人在此,就将他们身上血污的衣服,乱装入棺内,权厝在乎则门外,俟后人便才搬回。这便是,两个忠臣的结果。

只有顾郎中,赃已追完,才送到法司拟罪,毕竟不敢翻供,也问成死罪。挨到九月,也究竟死於狱中。魏忠贤又行文著抚按追赃。惟杨公做赃独多,抚按虽怜其冤,却又不敢违旨,只得行文著应山县追比。杨公子将一应家产变卖,也不得下分之一。产业俱尽,只弄得个三晶命妇、寿高八十的太夫人没处安身,亲戚家都不敢收留,只得寄居在城上窝铺中。又有严旨屡催监比,杨夫人婆媳并三个公子俱禁在狱中,其家人漂泊流离。

时人有诗怜之曰:

自古忠臣祸最奇,可怜延蔓及孥妻;

伤心共对圜扉月,叫断慈乌总不知。

话说魏忠贤处死了杨、左诸人,心中甚快,只有一件事在心撇不下来。那五人到也无碍,只有杨涟是个顾命大臣,皇上认得他的,恐一时问及,外面各官没人敢说,到愁内里的人在上前直言,遂终日留心打听。

适值一日,皇上退朝闲坐,忽问小内侍道:“以前请朕出宫的那个杨胡子,怎么不见他上本?连日朝廷中也不见他,这是何也?”那小内侍们明知之而不敢言。却好有个妃子奏事,就浑过去了。忠贤在旁听见这话,正是贼人胆虚,吓矮了一寸。

急走到直房里,唤李永贞来商议。永贞道:“这话有因,莫不有人泄漏,皇上左右虽有爷的人,只好打听事,内里却无人遮盖,须要得客太太进来才好。”忠贤道:“咱请过他几次,他只推病不出,没他在内,咱却也老大不便。”永贞道:“还是爷亲自去请他,自然不好再推。”

忠贤只得即刻出朝,且不回私宅,竟到侯家来。门上报过,才请忠贤入内。相见坐下,忠贤道:“数月未见,丰姿倍常丰满。连日奉请进宫,怎不见去?皇爷问过几次,若再问时,就难回了。”印月道:“面色虽好,只是心里常时不快,故未进去。皇爷心上的人多,哪里还念得到我?”忠贤道:“你是自在惯了,像咱终日里操心,一刻也不得闲,还不知该怎么样的不好哩。”

秋鸿在旁道:“像你终日里只想害人,怪不得时刻操心。别人也像你,狗血把良心都护住了哩。”忠贤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被他几句话说著他的真病,登时间把脸涨红了。又不好认真,只得骂道:“臭尖嘴骚根子!再说胡话,咱就送你到前门上去!”秋鸿道:“我就到前门上去,你也还到厚载门干你的那旧营生去。”二人斗了一回嘴。忠贤道:“坐了这半日,茶也没杯吃。”印月笑著叫丫鬟拿茶来。茶罢摆酒。忠贤道:“皇上几次著人请你进宫,你何以不进去?咱今日竭诚来请你,明日是个好日辰,进去走走罢,莫辜负皇爷的情意。”印月道:“我不去。在家好不自在,我倒进去讨气受么?”

饮酒之间,被忠贤说方说圆的哄骗,印月也快被他说动了,渐有应允之意。秋鸿道:“太太!你莫听他这涎脸调谎的老花子胡话。杨、左诸人与他有仇,他千方百计的弄来打杀了。娘受了人的气,他原说代娘报仇的,他一丢几个月,睬也不睬,他的话可听的?”忠贤道:“好姐姐,你把人都屈杀了!你娘的事,时刻在心,因他是个主母,急切不好下手,比不得别人,若是偏宫也还好处。况内里的事,咱不十分详细,须要你娘进去,方好寻他的破绽。”秋鸿道:“你这张嘴,除得下来,安得上去,专会说鬼话!我问你:杨、左诸人与你有仇,谋杀他罢了,他得了人的银子与你何干,要你假公济私?人已死了,还不饶他,处处追比,使他家产尽绝,妻离子散,追来入已,是何天理?别人的东西你还要了来,难道娘的一颗珠子就不要了?对你说过千回万遍,总是不理,也要发到镇抚司,五日一比才好,即此就可见你的心了。”把个魏忠贤说得哑口无言,只是谈笑,说道:“要珠子何难!明日差人到广东去拣几斗好的来送你。”

秋鸿道:“一颗尚难寻,还想要几斗哩!专会说大话。认你照乘珠、辟尘珠都不要,只要娘的原物,若有原物才进去,若没得,莫来缠扰。”忠贤道:“可有这话?”秋鸿道:“有这话。”

忠贤道:“你做得主么?”秋鸿道:“与你拍个手掌,今日有了,今日进去,明日有了,明日进去。”二人真个打了赌赛。

忠贤随即辞了起身而去。真个是:

搜山煮海寻将去,捉虎擒龙觅得来。

忠贤回到私宅,李永贞等便来问信,忠贤将前话说了。刘若愚道:“这珠子在当店中,虽是年远,毕竟还在本处,不然也只在京城富贵之家。可差人往涿州去查各当店,年久的一一查问,再悬重赏,不日自有。”忠贤果然随即差人去查访。去了月余,俱无踪迹。也是天缘凑巧,其时正是枚卜在迩,凡翰林有名望者,皆冀大拜。有个翰林冯铨,乃涿州人,万历癸丑进士,论资格年俸也还尚早。他因父亲冯盛明做过蓟辽兵备道,奴酋陷辽阳,他便弃官而归。后来熊廷弼论他擅离汛地,问了军罪。他因家私颇厚,顾不得多费几万金谋升入阁,可以从中救父。他与崔呈秀同乡同年,要日间去托他,恐有人知觉,遂至晚间便服到呈秀寓所。先送他若干礼物。呈秀道:“年兄见委,敢不尽心?只是里面说越次,甚是推阻。小弟再三开谕,始有可图之机,但所费甚多耳。”冯铨道:“小弟也非过望,但有不得已之私情,兄所心谅,凡事听兄裁酌,就多费些也说不得了。”二人对酌。

只见一个小青衣来,向呈秀耳边说道:“里面退出来了,不是的。”把个小纸盒子递与呈秀,呈秀打开看来看,却是几粒大珠子。冯铨道:“这珠子也就好了,何以还退出来?”呈秀笑道:“这珠子有个缘由。”二人饮至更深,冯铨辞回寓所,只见一个家人来呈上家书。冯铨拆开看过,家人道:“本州当店,惟爷家的最久,今魏爷来要珠子,终日差人来吵闹。”冯铨想道:“正欲图大事,又有这件事来缠扰。”甚是烦闷。对家人道:“你们莫慌,且等我明日问过崔爷,自知缘故。”

次日呈秀来回拜,坐下,冯铨问道:“魏公要珍珠,何以要差人到涿州当店中寻?寒家虽有两典,却无好的,若要好的,还是这京中才有。”呈秀道:“非也!其中有个缘故。”把椅子扯近,向冯铨耳边道:“魏公当日微时,曾有颗珠子当在涿州,有二十余年了。如今必要寻那原物,故到宝典去寻。”冯铨想了一回,忽猛省道:“是了,昔年曾记得有个人拿了一颗珠子来当,管典的见他衣衫褴褛,疑他来历不明,不肯当。正在那里闹,适值弟子到典中牙祭,他便泣诉於弟。弟叫他卖与我,他再三不肯,只得叫柜上当银十两与他,或者是那珠子也未可知?那珠子不叫甚么好,还不及昨日年兄拿的哩!”呈秀道:“若是原物,兄之大事成矣!”冯铨忙入内去了,一会出来递与呈秀看,道:“不知可是此物?”呈秀看了道:“此珠虽小,却圆洁得好,弟带去就送与他看,若是的,包你停妥,会推时内事在弟,外事在兄,善为谋之。”

呈透带了珠子别过,即到魏府来。却好忠贤正与李永贞计较枚卜之事,见了呈秀,道:“昨日那珠子虽好,却不是原物。”

呈秀道:“今日又找了一颗来。未知是否?”呈与忠贤看。忠贤细细的看了,大喜道:“这才是的!你从何处得来?妙极!妙极!”呈秀道:“是翰林冯铨昨日会见说起,他今日送来的。”

忠贤道:“却难为他,日后再重酬他。”呈秀即把他求大拜的话说知,忠贤道:“也罢,就点他罢,只叫他把外面弄停当了,不要被人谈论才好。”呈秀领命辞出,即叫冯铨礼拜做门生。

一二日后,会推的本上去,十人中点了三人,冯铨果然竟越次大拜了。这才是:

昔闻三旨中书,今见一珠宰相。

毕竟不知枚卜后来事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四回倪文焕巧献投名状 李织造逼上害贤书

诗曰:

浩歌拍碎石栏杆,触目深悲时事艰;

扬子传经还附荐,赵师讲学更超韩。

从他匝地施罗网,任你冥鸿戢羽翰;

日日风波随处险,谁将一柱砥狂澜。

却说魏忠贤得了原珠,心中喜极,便将冯铨越次拜相。随即袖了珠子,到侯家来相见。假意道:“珠子竟寻不著,怎处?”

印月道:“没得也罢了,本是年远了。”秋鸿道:“娘莫信他的胡话,他不上心寻罢了。也送他到镇抚司五日一比,打断他的狗筋,包管就有了。”忠贤道:“咱甚么事伤了你的心,你这等骂我?”秋鸿道:“你怎晓得下毒手弄人的,人骂你就骂不得了?别人的性命是拾了来的!”忠贤遂搂著印月道:“莫睬这骚货,咱把件物事儿你看看,你可认得?”才向袖内拿出个锦袱子来,就被秋鸿劈手抢去,往外就跑。忠贤赶来夺时,他那里把他,两个扭在一团。忠贤急了,只得央他道:“好姐姐!好亲娘!赏你儿子罢!”秋鸿道:“满朝的人都做你的儿子,你今日又做我的儿子。你也是折了福,如今来一还一报的了。我养出你这样不学好的儿子,不孝顺我老娘,本该不赏与你,且看我那些做官的孙子份上,赏与你罢。”将袱子掠在地上。忠贤拾起来,打开,递与印月。印月见了他原物,甚是欢喜。秋鸿道;“日久见人心,你将珠子藏著,却三番五次说谎哄娘。”忠贤道:“藏著呀,我不知费了多少事哩!”秋鸿道:“费事却未费著你的钱。”忠贤道:“钱虽未要,却是一个宰相换来的。”秋鸿道:“那人寻到你,也是有眼无珠;你把这样人点入阁,也是鱼目混珠。”忠贤道:“罢了!你骂也骂够了,我气也受足了,珠子也有了,请你娘进去罢。”秋鸿道:“去不去在娘,干我甚事?”

忠贤道:“好呀!你一力担当,打过赌赛的,今日怎么说不管的话?这才要送你到镇抚司比哩!”秋鸿道:“好孝顺儿子,只差要打娘了。”忠贤又央求印月,印月道:“我怎好自己进去,惹人借口。”忠贤道:“你若肯去,我自去请旨来。”秋鸿道:“哥儿,旨意要真的哩。比不得那外官儿,拿假旨去吓他。”忠贤道:“小骚奴!你莫忙。”秋鸿道:“咳!你莫吓我,你咬去我噹子,我也会去杀人。”忠贤赶著打了两拳,笑著去了。

秋鸿道:“娘,你可真去?”印月道:“已允他有珠子就去的,怎好失言?”秋鸿道:“娘要去,我也不好拦阻,只是我一身的病,受不得劳碌。前日医生说叫我静养调理,服药才有效,我要到石林庄养病去,今日先对娘说过。”印月道:“你去了,我家中之事,何人管理?”秋鸿道:“家中事俱自有执掌的,哥嫂也会料理。我也去不多时就来了。”印月道:“可是淡话,不在家里养病,到往乡里去,就请医生也不便。家中事虽有人管,毕竟你做个总理,他夫妻尚小,晓得个甚么事体?”秋鸿叹道:“若是我死了,也要他们料理哩!”印月听了,心中不悦道:“哦!要去由你去,难道死了王屠,就吃连毛猪哩!”秋鸿道:“我只为病欺了身子,故此要去将息些时。”说毕,便叩头拜辞。印月便转身不理。他便去收拾了几日,夫妻二人上了轿马,竟往石林庄去了。这才是:

一身不恋繁华境,半世常为散淡仙。

次日,两个小黄门捧著圣旨,来宣客巴巴进宫。印月忙打扮整齐,吩咐了一切家事,上轿进宫。见过皇上与中宫,依旧与魏监联手做事。又把家中教的一班女乐带进宫来演戏,皇上十分欢喜,赏赐甚重。真个是:

舞低夜月霓裳冷,歌满春风玉树高。

客巴巴此番进宫,比前更加横暴。家人屡在外生事。一日,侯国兴在咸宁伯园中饮酒,跟随的人役都在对门酒店中吃酒,吃了不还钱,店家向他讨,众人反把店里家伙打碎。四邻来劝解,也有那气不忿的在内生事,闹在一处,挤断了街。适值西城御史倪文焕经过,也是他该管地方,便叫长班查甚么人打碎。

那店家正在没处出气,见巡城的官到了,忙跪到马前泣诉道:“小的开个小酒铺子,本少利微。才有一起光棍来吃酒,不独不还钱,反把小的店内家伙打碎。”倪御史吩咐地方都带到察院去。地方将一干人证都带到衙门。店家补上一张呈子投上。

倪文焕叫带上来,只见两个人都头戴密帽,身穿潞绸道袍,走上来,直立不跪。倪文焕:“你是甚么人?怎么见我不跪?”二人道:“咱是侯府的掌家。”倪文焕道:“是哪个侯府?”二人道:“奉圣府。”倪文焕大怒,喝道:“在京多少勋戚文武的家人,见官无不跪之理。况你主人不过是乳媪之子,尔等敢於如此横暴放肆,先打你个抗拒官长!”掠下签子,喝声道:“打!”左右走过几个皂隶,将二人揪倒。二人犹倨傲不服,被众人按倒,每人重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吩咐收监,明日再审。

早有人报与侯国兴。国兴得知,在席众官内有的道:“倪御史这等可恶,怎敢擅打府上的人?”那老诚的道:“这还是尊管不该,他是察院的宪体,岂有不跪之理?”又有的道:“打虽该打,也该先著人来说过,主人自然送过来,打了陪礼,才是个礼。这明是欺人!”国兴到底是少年人性儿,平日是人奉承惯了,怎受得这样气?忙起身,别了众人上轿,竟到魏府来。

魏监叔侄俱不在家,他便写了封家书,央个小内侍送与他母亲。书中回护家人,把不跪的事隐起,只说倪御史擅打他家人。印月看了大怒,把书子送与忠贤看。忠贤道:“他如此大胆!叫他莫恼,我自有处治。”随即回私宅,叫速请崔爷。少刻,呈秀到了。见过礼,忠贤气惯惯的道:“西城倪御吏可是那杨州的倪蛮子?”呈秀道:“正是。”忠贤道:“这小畜生如此可恶!他当日进学,也亏咱代他维持,敬咱如父辈。今日才得进身,就如此狂妄。昨日无故把奉对的家人毒打,可恶之至!须寻件事处他。”呈秀道:“倪文焕平日甚醇谨,只因姑母的管家在法堂不跪,不成个体面,故他发怒。爹爹请息怒,待孩儿去叫他来请罪,姑母处陪礼。”忠贤道:“你去说,上覆那小畜生,叫他仔细些!”

呈秀答应辞出,即来拜见倪文焕。相见待茶毕,呈秀叫屏退从人,附耳将前事说了。文焕道:“昨因他家人无礼,一时不检,今甚悔之,仍求老大人俯教。”呈秀道:“你不知奉圣的事更比魏公紧要些。老兄必须去陪个礼,再看事势如何?”说罢,去了。倪文焕在家,行坐不安,自悔一时失於检点,弄出事来怎处?又想道:“罢!拚著不做官,怕他怎么!”忽又转想道:“甚么话!罢、罢的,一生辛苦,半世青灯,才博得一第,做了几年冷局,才转得这个缺,何曾受用得一日。况家贫亲老,岂可轻易丢去?还是陪他个礼的好。”正是进退两难,打算了一夜,毕竟患失之心胜。

次日下朝后,便来回拜呈秀,央他婉曲周旋。呈秀道:“弟无不尽心的,只是还须托他个掌家附和才好。”这明是托词要钱之意。文焕只得告别回来。路上忽想起个刘若愚来:“他原与我相好,今现做他的掌家,何不去寻他?”於是便道候他。

却值在家,出来相见坐下,便道:“先生怎不谨慎,做出这样事来?此事非同儿戏,奉圣必不肯放的。杀身亡家之事,都是有的。咱代你想了一夜,没个计较,怎处?”倪文焕听了此言,心中著忙,双膝跪下道:“小侄一时失於检点,望老伯念当日家岳相与之情,救小侄这命。”若愚忙拉起道:“请坐,再谈!”

文焕道:“适晤崔少华,叫陪个礼,小侄故来请教。”若愚道:“光陪礼也不济事。若是触犯魏爷,咱们还可带你去陪个礼。你不知,爷如今奉承,客太太比皇上还狠些哩,正要在这些事上献勤劳,这事怎肯干休?除非你也拜在爷门下为义子,方可免祸。”文焕道:“但凭老伯指教,要多少礼物?”若愚道:“你是个穷官儿,那礼物也不在他心上。况你若拜他为父,就比不得外人,平时又无嫌隙,礼不过些须将意就罢了。如今到是有了投名状,还比礼物好多哩!”文焕道:“请教甚么叫做投名状?”

若愚道:“你莫不见过《水浒传》么?”《水浒》上林冲初上梁山泊,王伦枪杀个人做投名状,你只拣爷所恼的官儿参几个,就是投名状子。咱们先向爷说过,你将本稿呈问后,再备分礼去拜见,包你停妥。文焕道:“我那知魏爷恼的是谁?”若愚道:“我却有个单子,取来你看。”

少刻取出,只见上写著有十多个人。文焕看了,自忖道:“这干人,内中也有同乡的,也有相好其余的平日与他无仇,怎好论他?”若愚道:“如今的时势,也顾不得许多,只要自己保全身家性命罢了。也不要你全参,只拣几个也就罢了。”文焕道:“也没有访得他们的劣迹,把甚么论他?”若愚道:“你拣那几个,咱自有事迹与你。”文焕只为要保全自己,没奈何也顾不得别人性命,昧著天良,点了四个人。正是:

功名富贵皆前定,何必营谋强认亲;

堪恨奸雄心太毒,欲安自己害他人。

刘若愚道:“你去做了本稿送来看过,再备两份礼,不必太厚,只是放快些。”文焕辞回,连夜做本稿,誊写停当,先办下礼物,亲送到刘若愚家来。若愚道:“你可是多事,咱与你相好,怎么收你的礼?快收回去。”文焕道:“小侄一向欠情,少申鄙敬。”若愚道:“岂有此理!决不敢领。只将本稿存下,后日爷出朝,老兄须早来伺候。本该留兄少坐,因内里有事,改日再奉贺罢。”文焕辞去。

过了一日,刘若愚引倪文焕到魏府拜见忠贤,呈上礼单。

忠贤道:“你是个穷秀才,钱儿难处,怎好收你的。”文焕三求收。忠贤道:“请坐,咱自有处。”文焕道:“孩儿得罪姑母,望爹爹方便。”忠贤道:“这原是他家人无理,但他们妇女家护短,不好说话,如今去请他令郎来,当面说开就罢了。”遂叫人请侯爷。问文焕道:“令尊高寿?”文焕道:“七十一岁。”

又问:“令岳生意还盛么?”答道:“妻父已作古了,妻弟们读书,生意无人照管,迥非当日了。”凡杨州当日相熟的,一一问到。

少刻,侯国兴来相见,忠贤道:“只是倪六哥为前日的事来央我,故请你来当面说过。虽是他一时之怒,毕竟还怪你家人无礼,那里有这样的大的家人,岂有见察院不跪之理?你母亲处咱已说过,总是一家弟兄。倪六哥也带了些礼送你。”就将送他的礼单送与侯国兴看。又说道:“他是个穷秀才的人情,没甚么七青八黄的,看咱面上,将就些收了罢。”国兴道:“舅舅吩咐,怎敢违命。”二人又重作了揖,摆酒相待。崔呈秀、田尔耕、魏良卿等都来叙兄弟之礼。饮酒至晚方散。

次日,即上本参给事中惠世扬,辽东巡抚方震孺,御史夏之会、周宗建。忠贤随即批旨,著官校锁解来京勘问。那班奸党置酒与倪文焕作贺,席间各说些朝政。李永贞道:“今日倪六哥虽然论了几人,还有几个是老爷心上极恼的,也该早作法处治才好。”田吉道:“是那几个?”永贞道:“李应升曾论过爷的,又申救过万火景的。还有周顺昌,曾受魏大中托妻寄子的,他若再起用,必为他出力报仇。此两人没人论他,弄不起风波来,你弟兄们怎么作个计较才好。”崔呈秀一向要报复高总宪,未得机会,听了此言,恰好与周顺昌、李应升俱是吴江人,正好打成一片。便说道:“这个容易,如今吴、楚合成一党,南直是左光斗、高攀龙为魁,周顺昌、李应升为辅。彼此联成一片,使他们不能彼此回护,须处尽这干人,朝野方得干净。”刘若愚道:“咱到有个极好的机会在这里。”永贞道:“甚么机会?”若愚道:“前苏杭织造李实,宠用了个司房黄日新。他就倚势掯诈机户,又谋娶了个沈中堂之妾。有人首告在东厂,爷因看旧情,恐拿问便伤他的体面,遂著他自处。李织造便将黄日新处死了。他因感爷之情,差了个孙掌家来送礼谢爷。昨日才到,今日打进禀帖,明日必来见我。我留他吃饭时,等咱凭三寸舌,管叫这一干人一网打尽。”众人齐声道:“妙极!妙极!好高见!”当日席散。

次日,果然孙掌家送过礼,即来送刘若愚的礼。若愚留饭,问些闲话,谈些苏、杭风景。因讲到袍缎事宜,孙掌家道:“只是那些有司勒揩,不肯发钱粮,织趱不上。”若愚道:“前已参革周巡抚了。”孙掌家道:“只都是蒙爷们看衙门体面,家爷感恩不尽。”若愚道:“前日来首告的人,说黄日新倚著你爷的势吓诈人,又夺娶沈阁老之妾,许多条款。咱爷便要差人来拿,咱道:‘那些外官正要攻击咱们,咱们岂可自家打窝里炮?这体面二字是要顾惜的。’再三劝爷,才肯著你爷自处的。”孙掌家道:“这是爷们周全的恩,咱爷报答不尽。咱爷终日念佛,并不管有司之事,有甚势倚?只因黄日新与御史黄尊素认为叔侄,故敢如此横行。其实不干家爷的事。”若愚道:“既如此,还不早早说明。依咱,你回去对你爷说,再上个本参周巡抚,后面带上黄御史,省得皇上怪你爷织造不前,外面你爷纵容家人生事哩!”孙掌家道:“蒙爷吩咐,知道。”便要告辞。若愚道:“还有件事,咱爷还有平日几个对头,都是江南人,你爷可带参一参。”便於袖内拿出个折子来。上面是参左都御史高攀龙,检讨缪昌期,吏部周顺昌,御史李应升、黄尊素的劣迹。本稿递与孙掌家,接去辞出,星夜回到杭州,将前事一一对李织造说了。

呈上本折,李实看过,心中踌躇道:“前日因钱粮不敷,参去周巡抚,已有几分冤屈,已损了几分阴骘;至於高攀龙等,都是几个乡宦,平日与我毫无干涉,又无仇隙;就是黄御史,咱亦不过是借来解释,原无实据,怎好当真参害他们?”两旁众掌家与司房人都道:“爷这织造是个美差,谁人不想?况又有黄日新这个空隙,更容易为人搀夺。今全亏魏爷周全,爷才得保全。若不依他,恐惹魏爷怪,爷就不能居此位了。”李实听了,只是不言。

停了几日,掌家与司房都急了,又去催道:“爷就再迟些时,也救不得这干人,只落得招怪,还是速上的好。”李实道:“咱又不是个言官,怎好不时的参人?况这些人又没有到我衙门来请托,将何事参他?就要参周起元,也难将他们串入。”孙掌家道:“本稿也是现成的,只依他一誊,爷不过只出个名罢了。”李实被他们催逼不过,只得点点头道:“听你们罢了。”

书房得了这句话,便去誊好本章,其大略云:

为欺君灭旨,结党惑众,阻挠上供,亟赐处分,以彰国体事。内中参苏州巡抚周起元,莅吴三载,善政无闻,惟以道学相尚。引类呼朋,各立门户。而邪党附和者,则有周顺昌、缪昌期、周宗建、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俱吴地缙绅,原是东林奸党。每以干谒,言必承周起元之意。不曰此项钱粮只宜缓处,将太、安、池三府协济袍缎银二千两,铸成尽入私囊。

然黄尊素更为可耻,辄与掌案司房黄日新,因其桑梓,甘为叔侄,往来交密,意甚绸缪。俾日新窃彼声势,狐假虎威,诈害平人等事。

本写成了,便差人星夜赍送入京。魏忠贤已等得不耐烦了,本一到时,即批拿问。差了几员锦衣干户同众校尉,分投江南、浙江、福建而来。此时邸抄已传入杭州来。李实见了,只是跌足埋怨那些人,道:“这是何苦!都是你们撺弄我干出这没天理的事!”那些官校一路下来拿人,正是:

搏风俊鹘苍鹰出,向日翔鸾呜凤灾。

毕竟不知先到何处拿人?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五回击缇骑五人仗义 代输赃两县怀恩

诗曰:

斜阳明灭浮云卷,叩阍谁烛忠臣怨。惟有黔黎不死心,泾渭照然难为掩。志抒丹、岂称乱,一呼直落奸雄胆。手揕附势徒,口指奸雄呼。朝廷三尺自有法,曷为肆把忠良屠。一身拼共贼臣死,为国除奸事应尔。剩取猩猩一寸丹,染上霜毫耀青史。

话说锦衣官校领了差,见江、浙、闽都是好地方,一个个磨拳擦掌的,想要觅个小富贵回去。分头下来,早有一起先到江阴。此时李御吏早已知道了,拜别父母道:“孩儿此去,或邀天幸君恩,得以生还,望勿忧虑。”先安慰了父母妻子,然后向众亲友作别,道:“李某论劾权党,递夺而归,原图喜燕雍睦之乐,不料祸不旋踵。此去多死少生,一死报国,人臣之分;只是父母深恩未报,反不得如鸟反哺,於心歉然。幸而有兄有子,不乏奉事之人,我也可放心前去。”亲友闻之,尽皆流涕。李公反绝无愁惨抑郁之容,乃作诗别友人徐元修曰:

相逢脉脉共凄伤,讶我无情似木肠;

有客冲冠歌楚些,不将儿女泪沾裳。

其二:

南州高士旧知闻,如水交情义佛云;

他日清时好秉笔,党人碑后勒移文。

又别妹丈贺说兹曰:

莫说苍苍非正色,也应直道在斯民;

怜君别泪浓如酒,错认黄梁梦里人。

亲友们安尉了一会,都回去了,他只留好友徐元修在书房同宿,逐日谈论诗文,不及家事。父母叫他内里去宿,他也不肯,恐对家人妇女哭泣之状,方寸要乱。他竟一无所顾。及至县尊到门,他便挺身就道,止同一个表兄飘然长住。终日路上吟诗作赋,每得佳句,便击节叹赏,全无一点愁苦的光景。途中又作《述怀诗》一首,道:

便成囚伍向长安,满目尘埃道路难;

父母惊心呼日月,儿童洗眼认衣冠。

文章十载虚名误,封事千言罪业弹;

寄语高堂休苦忆,朝来清泪饱盘餐。

又过丹阳道中作:

已作冥鸿计,谁知是僚民;雷霆惊上下,风雨泣孤臣。

忧患思贤圣,艰难累老亲;生还何敢望,解网羡汤仁。

诗句甚多,不能迟述,无非思亲、念友、咎已、望君之意。

这也不题。

再说那班官校,到无锡来拿高宪总,高公早已知之,说道:“我当日掌院时,因要整肃纲纪,惩创奸贪,才劾崔呈秀,乞行遣戌。也只此为国除奸,他却避祸,投在魏阉门下为子,官校批来,必是仇人陷害。我怎肯把父母遗体去受那无辜的刑法?此去必为杨、左之继矣!我果结党欺君,死也心服;今为仇人所害,岂不是忠孝两亏?我不如死於家,也得保全父母遗体。”

暗暗自己筹划定了,也不现於辞色。及闻官校已渡江而来,便叹道:“罢了!今日是我的归期了!”遂吩咐下些家事,命人备酒,大会亲友,与众人作别。此时亲友也来得少了。高公道:“刻因赴京在即,故与列位相别,开怀畅饮。”这些亲友也有要劝解他的,也有要为他筹划的,见他全无忧愁之态,反畅饮取乐,到不好开口。酒散后,叫取水来沐浴,吩咐家人:“各自休息,不要惊恐,料无甚大祸。让我独坐片时再睡。”先家人都怕他寻死,时刻提防。却不见他著意,此时上下人都倦了,果然不防他。

大家散去,高公独坐书房,整肃衣寇,焚了一炉好香,展开一幅纸来,写下一篇遗疏,道:“臣今虽蒙削夺,昔日却为大臣。大臣义不受辱,今欲辱大臣,是辱国也]臣谨遵屈平之遗策,愿效犬马於宋生,愿使者持此以覆命。”其大略如此。

写毕封固,上书“付长男世儒密收”。到三更时,开了花园门,走到鱼池边,把焚的香带了摆下,向北叩头毕,又遥拜谢了祖宗、父母,起身向池内一跳。正是:

昔闻止水沉江湘,今见清池溺直臣;

同是泪罗江上派,英灵应结子胥魂。

公子高世儒,终是放心不下,潜自起来到书房来,见书房门开著,绝无人影,吃了一惊,见桌上放著遗书,知是去寻死,急出来,且哭且寻。来到后边,见园门也开了,急急来到鱼池边,只见炉香未绝,池水犹动,似有人在内,便放声大哭。惊动了夫人,唤起外面众家人来下池去捞,抬上来,已是没气了。

免不得一家痛哭,备办后事。

次日具报各地方官,无锡县闻报,吃了一惊,忙详报各上司抚院,随即差官来验看。府、县具到,只见高公湿淋淋的一个尸首,停在厅上,合家围著哭泣。各官拜过,揭开面帕看,确是高总宪的真尸,也都没得说,只埋怨公子道:“年兄们怎不小心防护,致令尊翁老先生自尽。尊翁是朝廷大臣,就到京,也无甚大事,何至如此!倘或朝廷要人,怎处?”知县道:“只好待官校来看过再验。”知府道:“岂可暴露多日。”不一时道尊也来拜了,也没得说。高公子求他做主收殓,道尊向府、县道:“高大人投水是实,我们共同目击,合具结详报,待上台具题。”这里竟入殓。各官候殓而散。

不日官校到了,闻高公已死,他们就当做一椿生意放起刁来,道:“这必是假死,就是真的,既奉圣旨拿人,你们做有司的就该预先拘管,如何容他自尽?我们不独不能回旨,先就不能回魏爷,一定要开棺看。”各官俱无言以对。只有无锡县教喻上前道:“不是这样说,你们说他是假死,各上台亲自验过,才具结申报,各宪具题,谁敢担欺君之罪?若为有司不拘管,这机密事我们如何得知?你们既奉旨拿人,就该星夜而来,迅雷不及掩耳才是,为何一路骚扰驿站,需索有司,致违钦限,使他闻风自尽。我们到不参你罢了,你反来掯诈么?”官校虽还勉强争闹,终是他的理正,只得又怪高公子,说他不预先防守救护,要把他抵解。高公子道:“罪不及妻孥,若旨上有我的名字,我也不敢违旨;若无我名,你却也难说。”公子只得央人出来,做好做歹的送他几十两银子做程仪,把遗本交与他覆命。府、县也都厚赠他,恐他在魏监面前说长说短。那些官校也怕耽搁日期,那苏杭要拿的人效尤,便不好回话,只得丢手,讨了夫马,星夜往苏州来拿周顺昌。

苏州府县知道无赐如此受官校的掯诈,都早差人将周吏部的宅子时刻巡逻,吩咐他家人防守。周吏部闻之,仰天大笑道:“我也不走,我也不死,直等到京说个明白!大丈夫就死也须痛骂奸权,烈烈轰轰而死,岂可自尽沟渎,贻害地方,连累家属?”官校一到,知县来请,他即拜辞了祠堂,别了妻子,禁止家人啼哭,也略吩咐了些家事:叫儿子用心读书,好生做人;魏掌科当日曾托妻寄子与我,今不可因我被祸,便置之不理,须常时照旧周恤,不可负我初心。这正是:

千金一诺重如山,生死交情不等闲。

世上几人如杵臼,高风独步实难攀。

苏州三学生员见周吏部被诬,相约去见抚院毛一鹭,求他缓些开读,好上本申救。毛抚院道:“旨意已下,谁敢乱救?诸生此举,到是重桑梓而薄君臣之意了。”诸生齐声道:“生员等於君臣之义不薄,只是老大人父母之恩太深些。”毛抚院见诸生出言不逊,只得含糊答应,支吾他们出去。谁知市上早有一班仗仪的豪杰,相议道:“前日无故拿了周御史、缪翰林,如今又来拿周吏部。若说他贪赃坏法,他是极清廉正直,人所皆知;若说他是东林一党,他又杜门不出,从不轻与人交接;况且与李织造素无干涉,为甚事拿他?这分明是魏太监与李织造通同害人,假传圣旨。我们只是不容他去就罢了。”

及到开读的清晨,只见周公青衣小帽,早在此伺候。院道各官相继到了,只见一路上的人填街塞巷,人集如山,赶打不开。有司只道是来看开读的,不知内中有个豪杰,起了个五更,在街上敲梆喝号道:“要救周吏部的都到府前聚齐!”故此满城的挨肩擦背,争先奋勇来了无数。各官迎接龙亭进院,分班行礼毕,才宣驾帖。忽听得人丛中一片喊道:“这是魏忠贤假传的圣旨,拿不得人!”就从人肩上跳出一个人来,但见他:

阔面庞眉七尺躯,斗鸡走狗隐屠沽;

胸中豪气三千丈,济困扶危大丈夫。

这个豪杰手中拿了一把安息香,说道:“为周吏部的人,各拿一枝香去!”一声未完,只见来拿香的纷纷蜂拥,何止万人,抚按各官哪里禁压得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校尉李国柱,乱嚷道:“甚么反蛮,敢违圣旨!”只见人丛中又跳出几个人宋,一个个都是:

凛凛威风自不群,电虹志气虎狼身;

胸中抱负如荆聂,专向人间杀不平。

几个豪杰上将交李国柱拿住,道:“正要剿除你们这夥害人的禽兽!”才要动手,人丛中又抢出几个来,把李国柱揪翻乱打,各官忙叫:“不要动手!”哪里禁得住!打的打,踢的踢,早已呜呼了。那锦衣千户惊得飞跑,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走得没处躲藏,一把抱住抚院,死也不放。那些校尉都丢下刑具,除下帽子,脱去号衣,混在人丛里逃命去了。宣旨的礼生怕打,战兢兢的把驾帖左收右收,都收不起,早被那班豪杰抢过去扯得粉碎,把桌子一推,把礼生从上面跌下来跑了。院道各官,再三安抚,忙出一面白牌道:“尔民暂且退散,俟本院具题申救。”把个周吏部急得遍处磕头,哀告道:“诸位乡亲不是为我,到是害我了!”众人道:“是我们仗义的打死校尉,扯毁驾帖,都等我们自去认罪,却不有累。”

众人又相议道:“李实这阉狗,诬奏我们,去烧他的衙门去。”此时李实正差孙掌家在苏州催缎匹,听见此话,吓得连忙换了衣帽,要叫船逃回杭州,却好遇著这班好汉,有认得的将他拿住,登时打得半死,将行李货物都抛在河内而去,直闹到晚方散。

次日又来,足闹了两三日。府县恐有不虞,叫将城门关了,一面著人访拿为首的,一面具题道:“三月十八日开读时,合郡百姓执香号呼,喧闹阶下,群呼奔拥,声若雷鸣。众官围守犯官周顺昌,官校望风而逃,有登高而坠者,有墙倒而压者,有出入争逃互相践踏者,遂至随从李国柱身被重伤,延至二十日身故。”本之外,毛抚院又具了禀帖到魏忠贤。不期路上又被众好汉拦住搜下。那城中百姓有胆小的,怕打死了校尉,扯碎了驾帖,要波及满城,竟弃下家产物件,挈家而逃。有搬下乡的,有逃出境的,官府虽巡安示禁,人只道是哄他们的,越逃得多。官府见逃人甚多,料这班作乱的羽翼已衰,正好拿人;又恐再走了,忙禀过抚院,尽行拿住到监,不知那些好汉既挺身做事,岂肯私逃?

只有周吏部见百姓逃亡,到为我受害,好生不忍,想道:“我若不随官校进京,又失了臣节。”遂自来见抚院道:“罪人得罪朝廷,蒙旨拿问,自应受逮,不意酿成大变,几累老大人。但为臣子者没有呼而不来之理,乞老大人解罪人进京。”先抚院要解他去,又怕百姓激怒,今听见他自己要去,便趁水推舟道:“正是!弟等都要具疏保留老先生,又恐违了钦限,得罪反重。还是去的为是。”此时官校逃去的已都来了,府县也打发了他们银两,叫他们都到浒墅关等候。次日周公恐惊动众人,候至夜间,悄悄的上船。至浒墅关,寻到了官校,才一同星夜入京。

抚按打发周吏部起身后,怕魏监怪他,随把一干人犯题上去道:“敲梆喝号者马杰,传香者颜佩韦,打死随从者沈扬、周文元、扬念如。”又央李实致书与永贞,求他从轻发落。李实是个慈心的人,向日听见拿这起人,已自不过意;又见乱了苏州,打死孙掌家,苏州抚院如此处治百姓,一发跌足道:“都是我造的罪孽!”连忙写书子星夜进去求情。

原来魏监听见激变了苏州,心中也觉慌张,后接到毛抚院的本,知已调停了,便唤李永贞来商议道:“苏州滨湖近海之地,人民撒野的地方,若株连杀戮,恐致民变。况江南是漕运重地,不比他处,不如依样葫芦,从宽些罢。”却好顾内阁当国,他也是苏州人,因念桑梓,再三解说,忠贤便假做人情,只批将为首五人立决,其余著有司严缉。又恐拿黄御史的到了杭州,百姓也要效尤,即於本上批道:“黄尊素著该抚提解来京,锦衣卫官校著即撤回。”因此黄御史一路上少吃多少苦。

可见得百姓一乱,其功不小。正是:

皇天视听在斯民,莫道黔黎下贱身;

曾见一城堪复下,果然三户可亡秦。

群呼未脱忠臣死,士气未褫奸党魂;

遥想五人殉义日,丹心耿耿上通神。

不说苏州百姓仗义,浙江黄御史到得了便宜。且说吴江周御史宗建,初任湖广武康县时,官清如水,决断如流,才守兼优,声名大振。抚院交章题荐,后改了浙江仁和县。这仁和县是附省的首县,政务繁冗,民俗淳厚,他下车以来,临事精明,立法极简,审理词讼,任你有钱有势的来请托,他概不容情,并无冤枉。征收钱粮,任你顽梗,他都设法追捕,合县百姓都呼之为周青天。稍有闲时,便下学训课,士子蔼然一堂。若再得余闲,或与乡之贤士大夫逍遥湖上,或偕德望父老,访民风於四野,所以士民德之。及六年,奏最行,取为御史,合群为他建祠。不料为倪文焕所劾,道他侵蚀仁和库币,坐赃削职,着抚院追比充饷。

此时合县缙绅为他到苏州抚院衙门面禀,毫无此事。抚院含糊答应而退。后又有浙江与本处生监、百姓,纷纷具呈保留,为他分辩。抚院只得面谕道:“如今官员坐赃,概不能辩。若略追少些,便与参本不合,里面就要拿问,岂不是反害了周御史了?此事本院非不知是冤枉,非不欲委曲保全,但是不认赃、不问罪,言者亦不肯止。不如认了,到可杜后患。诸生等此呈。本院只好存之,以彰厚道。”众人知道此言近理,只得俯首而回。

不多几日,又因李实论劾,解了缪翰林进京,这两处的百姓怜他没处叫屈,见苏州有打校尉的事,其中有仗义的道:“苏州人有侠气,我们杭州人独无人心?周爷此去,我们虽不能击登闻鼓,为他伸冤,只是坐赃如许,将何抵偿?必致害及一生,累及妻子。不若我们为他纠合些银,代他完赃,虽然救不得他的罪,也可免他妻子追比破家之苦。”先是几个人出名写帖子,知会满城人道:“前任本县周父母,六年仁德,恩惠在民。今遭诬害,坐赃数干金。家道清贫,力难完币,凡我士民,各怀仗义之心,可各量力乐输,共成义举。”苏、杭两处士大夫,见百姓如此倡议,也相议道:“小民尚知仗义,我辈岂独无心?”

便有几个绅衿出来为首,内中有悭吝的,延挨不出,众人也就恶极,俱公同面议,照家私分派,分上中下三等,不怕你不出。

其余那些生监酸子,虽所出有限,却也集少成多。又有本县大户并盐当店,俱中十两五两的相助。又有一等过往的客商,也道:“我们自周爷在任,钞税杂差,一些不扰。”也输财相助。

又有衙门各役,也感周爷一味爱民,不肯纵容我们索钱害人,却从来未曾屈打一人,不意如今受此冤屈!吏书门役也各以贫富派银,有在工食上扣支的。百姓们多在城隍庙建醮,祈保生还。又设柜在大殿上书簿乐输,助周爷完币,亲手入柜。来往烧香的士女,或一钱二钱,三分五分,十文五文,都入柜。每逢朔望一并。后至五日一并,统共不下数千金,这都是江浙之民感恩之报。正是:

昔沾恩德丘山重,玫使钱财毛羽轻。

毕竟不知可能求得周公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六回周蓼州慷慨成仁 熊芝冈从容就义

诗曰:

男儿浩气比山高,百折千回不可挠;

热血一腔虽溅地,忠魂万古尚凌霄。

身倾道济长城坏,独泛鸱夷霸业消;

他日董狐书定案,采将清话付渔樵。

话说魏忠贤矫旨拿了缪翰林、周御史等,先后起身。那些官校知道缪公是个清苦词臣,料得诈不出甚么钱钞来,到让他软舆进京。直至涿州地方,缪公恐怕耳目渐近,设有缉访,反带累官校不便,自己要上起刑具来。一路上听他缓行到京。只有周公的官校道:“他曾任县令,必多宦囊,要狠诈他些银子。”

虽与了他们些,终不满所欲,一路上受了许多苦楚。比及到京,周公恐迟了钦限,星夜赶来。这里周吏部也到了,同下锦衣卫狱。那许显纯将他们任意拷打,问他们结党、通关、请托等事。

过了几日,缪公年老受不起刑,先死了。夏御史亦相继而亡。只有周御史、周吏部等,许显纯定要他招认是东林一党,与周起元请托。周吏部道:“东林讲学,我并未到。就是东林党内纵或有一二不肖的,也不失为正人君子,总比那等邪党,专权乱政,表里为奸的人好多。至於周起元行时,我虽为他作文,这也是缙绅交际之常,我自来非公事从不干谒,有甚请托?”

许显纯大喝道:“这厮犹自硬口,不打如何肯招?拶起来!”拶了又夹,夹了又敲。那些校尉因苏州打死了同夥的人,好不忿恨,将他分外加重的夹打。此时周公愈觉激昂,言语分外激烈,竟似不疼的,任他凌辱,只是不招。从来这些拿问的官儿,起初受刑,也还尊重不屈。及至比到后来,也就支撑不住,也只得认作犯人,把他当做问官。惟有周吏部志气昂昂,绝不肯有一句软话,只与他对嚷对骂。许显纯见他身子狼藉,若再加刑,怕他死了不便,忙叫且收监。过了数日,又提出来拷问。他见周公嘴狠,偏要磨折他。周公却偏不怕。到审时要他招认,周公道:“魏阉害杀忠良,何止我周顺昌一人!要杀就杀,有甚么招?”许显纯道:“你这干结党、欺君、贪赃、乱敌的禽兽,自取罪戾,怎敢反怨骂魏爷!也就与怨骂天地的一般,神鬼也不容你!”周公道:“何人乱政似那阉狗?朝廷上布满私人,才是结党,枉害忠良,方为乱政。”许显纯听了,怕他再说出甚么来,被魏忠贤的差人听见去说,连叫掌嘴。那些校尉飞奔上前,打了一顿,把个瘦脸打得像个大胖子,青紫了两边。周公兀自高声大骂道:“许显纯你这奸贼!你只打得我的嘴,打得我的舌么?”千奸党、万贼奴,骂不绝口,把个许显纯气得暴躁如雷,却又无可奈何。他想了一会道:“把他牙敲了。”校尉上前将铜巴掌侧著,照定牙根敲了几下,可怜满口鲜血直流,门牙俱落。

周公并不叫痛,越骂越凶,声气越高。许显纯假意笑道:“你其意要激恼我,讨死么?我偏不让你就死。且带去收监。”

隔了数日,李、黄二御史也从浙江解到,许显纯也故作威势,摆下许多狠毒刑具,并提出周吏部同审。周公上去,开口便骂道:“贼奴!你徒与阉狗作鹰犬,把我等正人君子任意荼毒!我们不过一死而已,你这奸贼除死之外,你还再有甚法儿加我?我死后名传千古,那阉狗蒙蔽圣聪,茶毒忠良,少是得神人共诛!你这贼奴也少不得陪他碎尸示众,还要遗臭万年!”骂得许显纯哑口无言,几乎气死。又叫敲他的牙,把个周吏部满口的牙齿,几被敲完。周公立起来,竟奔堂上,校尉见了,忙来拉时,他已走到公案前,把口中鲜血劈面喷去。许显纯忙把袖子来遮,早已喷了一脸一身。连忙叫扯下去打,又打了一顿。又连众人都夹了一番,才收监。谁知魏忠贤差来看的人,早已飞报进去。连魏贼闻之也大觉不堪。随与李永贞商议,未免学秦桧东窗的故事,差人到许显纯家说道:“爷叫说:法堂上如何容周顺昌等无状,体面何存?”许显纯道:“其实可恶!因未得爷的明旨,故此留他多吃些苦。”差官道:“爷心中甚是著恼,著我来吩咐你如此而行。”许显纯听了此言,如领了敕书的一样,忙送了差官出去,随即唤了管狱的禁子来,吩咐去了。次日到衙门升堂时,禁子便来递犯官周顺昌、周宗建昨夜身故的病呈。许显纯看了,便叫写本具奏。过了两日,才发下来。发出尸首,周御史还是全尸,只是压扁了。周吏部身无完肤,皮肉皆腐,面目难辨,只有须发,根根直竖,凛凛犹有生气。许贼奉忠贤之命,一夜摆布死了两人。此时两家的家人草草具棺收殓。时人有诗吊二公道:

慷慨成仁正气宽,直声犹自振朝端;

清风两邑沾恩泽,友谊千秋见肺肝。

血染圜扉应化碧,心悬北闲尚存丹;

谁将彩笔书彤史,矫矫西州泪共弹。

二公殁后,仅存李、黄二御史在狱。二人也自分必死,却快然自得。李公道:“昔日黄霸被陷在狱,从夏侯胜授《春秋》,苏长公读书赋诗不辍。我朝胡忠宪,年八十被仗在狱,尚咏《治狱八景》。古人意气高尚如此,我辈何妨相与谈论,访前辈之高踪,为后人谈柄。况对著这一庭荒草,四壁蛩声,也难禁此寂寞。”两人带著刑具,指天画地,或时略古事,或时痛惜时贤,或时慷慨悲歌,怕国事日非,或於愁中带笑,或时掩面流涕。虽有禁卒在外伺察,知他是临死之人,与他做甚对头?有那等好事的却来看,只见他们笑一回,哭一回,只道他们思家,或是畏刑,不得不强勉排遣,都不理会他们。哪知他们何曾有一念在自己身家性命上!及至追比时,每比一次,李御史只喊:“二祖十宗在天之灵,鉴我微忱!”那些行杖的都惊骇不知何故,依限追比,怎肯稍轻?到后来也就支撑不来。二人自料死期将近,李公想道:“一身虽为国而亡,了无遗憾,只是亲老子幼,岂可死无一言?”遂於身上扯下一块布来,啮指出血,写下一幅遗嘱,藏於裤腰内,大略总是训子俭以惜福,让以守身,孝以视亲,公以承家。临终时又溅血题诗於狱壁曰:

十年未敢负君恩,一片丹心许独醒;

维有亲恩无可报,生生愿诵《法华经》。

又曰

丝丝修省业因微,假息余闲有梦归

灯火满堂明月夜,佛前合掌著缁衣。

李公殁了,黄公抚尸痛哭道:“兄今先见二宗於地下,弟亦相继而来。倘英灵有知,早得相从,共斥奸邪,当作厉鬼以击贼。”言罢哽咽失声,死而复苏者再。及到命下发尸时,黄公又对那发尸的人道:“此忠臣之尸也!原从容无致损坏。”又大哭,作诗一首以送之云:

手抚忠躯泪雨流,棘林寂寞更谁俦;

独怜今日身相送,他日遗骸孰与收。

发出遗尸,家人代他沐浴更衣,拾得遗书,知他临终之言,为他珍重收藏。收殓毕,寄停僧寺,将血书星夜带回。父母妻子捧书痛哭,人皆知他视死如归,临终不乱,都叹息不已。后来黄御吏一人独坐狱中,郁闷无聊,又遭过几番迫比,也是死於狱中。正是:

自知身死名难死,谁料人亡已也亡;

相会九泉还共笑,好将忠荩诉先皇。

许显纯也题个犯官身故的本,著家属领尸殡殓。

再说拿周巡抚起元的官校,见苏州的人吃了亏,又怕福建效尤,故不敢经由州县,止由海迂道道京,故迟了些日子。一到京,官校就投了文。许显纯叫下了软监,就将参本上道他侵挪十余万钱粮的卷案做成。次日升堂,少不得恶狠狠的夹打一番,也不容他分辨,道他将太、安、池府协济鼓铸的钱粮十二万浸匿入已,强坐在他身上。也不行文到苏州查勘开消过多少,竟自照参疏上题个拷问过的本。一面逢卯追比,一面行文原籍地方官严追。周巡抚虽厉任多年,家中纵有些须,怎得有如许?

自陶朗先、熊廷弼之外,也没有似他坐上许多赃的,怎能免得一死,保得一家?正是:

舞凤蟠龙锦作机,征输犹自竭民脂;

谁知血染圜扉上,化作啼鹃永夜悲。

魏忠贤数十日内害了五个忠良,心中大快。想他连兴大狱,料定外边科道不敢有言。况内阁又与他合手,当刘一火景在位时,与韩爌当国,不敢放手大为。及二公去后,内阁皆是他的私人,故敢横行无忌,把胆越弄大了,心越弄狠了,手越弄滑了,终日只想害人,就如石勒,一日不杀人,心中便郁郁不乐。

一日,与那班奸党商议道:“杨涟等俱是为受了熊廷弼的银子才问罪的,岂有熊廷弼到安然无恙?死者亦难心服。”傅应星道:“此不过藉端陷害众人,原未实有其事。杨、左等被诬屈死,已伤天地之和,今再以此害熊廷弼,所谓‘一之已甚,岂可再乎?’欲服人心,须存天理。”倪文焕道:“表兄此论甚迂。当今之世,讲甚天理。只是狠的,连天也怕。”田吉道:“要杀他,何难?”向忠贤耳边道:“只须如此如此,便万全无弊了。”忠贤听见大喜,随即叫人下帖,请内阁众位老爷明日吃酒。

次日大开筵席,只见:

陆穷岩薮水穷川,锦簇花攒色色鲜;

象管鸾笙和宝瑟,吴姬越女捧华筵。

午后,四阁老齐到,忠贤出来迎接,安席坐下。说不尽品物之丰,仪文之盛。换席时,各人起身,更衣闲话。忠贤道:“有一事请教诸位先生:当日杨涟、顾大章、魏大中等招出,得了熊廷弼赃银四万,代为卸罪。今三人皆已伏法,而熊廷弼乃罪之魁首,何以独免?恐不足以服三人之心。”顾相公道:“熊廷弼已有定罪,纵有此事,已罪无可加。”忠贤道:“罪虽不再加,也该速决。”沈相公道:“罪已拟定,谅无脱理,伏法自有其时;若遽然即处,一则恐防同坐者不便,再则似非圣朝宽大之政。”忠贤道:“二位先生俱是南人,故尔相善。”

复对冯相公道:“当记昔日他待尊翁不情甚矣,先生岂竟忘之耶?”冯铨道:“赃证既明,何患无辞。”众人俱各唯唯。

席散后,忠贤即矫旨道:“熊廷弼临阵脱逃,失守城池,罪已难追;仍敢公行贿赂,冀脱罪愆,国法安在?著内阁议覆。”

这分明是把个担子与内阁担,且挟以不得不杀之势,故预先把话挑动了冯铨。旨意一下,一则众宰相不敢违他之意,二则冯铨要报父仇,必假公济私,眼见得熊经略断无生理了。

这熊经略原以进士起家,后仕至辽东巡按,号令严明,军民畏服。就是一带属夷,也无不想望其丰采。每临一处,事毕,便单身匹马出来看山川之险阻。就是逼近外地,他也要去,且一些护卫不带,只马前著一人手执白牌,上书“巡抚熊”三字。

那辽东都畏其威,服其胆,到十分恭敬迎接他。把个辽东地方,西起宁远,东至开原,没一处不看遍了。后因王巡抚失陷广宁,兵部本意主战,恐於已不利,便把经略本按住,只等王化贞本到。兵部也上一本,说熊廷弼按本不救,逃回关中,将放入逃兵功劳搁起。都是一班奸党无风起浪,不日本下道:“王化贞、熊廷弼俱著拿问。”竟与王化贞同问了罪,坐在监中。可见公道何在?大抵熊经略之死,不在失守屯卫,而在摆仪从出大明门之时,便种下祸根了。再者与兵部王巡抚等争守战,已造下一个死局。魏忠贤以熊、杨两经略为名,杀了杨、左诸人。又想到为他请托的倒死了,他失守封疆,又添上个钻刺的名目,如何还留得他?况他又是楚人,正与杨涟同乡,更容不得。若只论失守封疆,杨、王都该同斩;若论行贿,杨、熊也难都留。

只得把个题目放在阁下,又先激恼了冯铨,暗报父仇。旨到阁下,冯铨只得另寻出个枝叶来,说他在监中常与犯事的刘中书相与,常将辩与他看。捏出这个名色来,说他钻刺请托,先将刘中书杀了。又捏造几句忏语,道:“他名应妖书。”票旨出来,将他枭首,传示九边。命下之日,差官监斩。此时熊经略在监中,一些不知。

忽一日清晨,只见一人来监中道:“堂上请熊爷。”熊公觉得古怪,遂从容梳洗,穿了衣服,取出一个辩冤本,随著那人到大堂来。只见个主事穿了吉服,坐在旁边,道:“熊老先生!奉旨著送老先生到西市去。”熊公道:“罪人失守封疆,久已应死,何必另寻题目。只是有一本,求大人代罪人上一上,死也瞑目。”那主事道:“老先生事已至此,上本也没用了。”熊公道:“今日既无人为我伸冤,后来自有人为我辩明,所恨者如孟明不能复崤函之仇,终被失守之名耳。”言毕,长叹数声,向北拜辞了皇上,又转身向南拜谢了先人,从容解有就缚。两手绑好,拿过酒饭来,熊公叫拿去,绝不沾唇。两边代他插上花,犯由牌上标了斩字,押到西市。旨意一到,炮声响处,刽子手刀起首落。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阴风四起,黄雾迷天。见者心伤,行人抱屈。监斩官叫取过桶来,盛了首级,传示九边。可怜一个熊经略,当沈阳陷没时,挺身住守,亲冒矢石,屡建奇勋,躬亲土木,筑就沈阳城,反至一身不保,竞死於阉贼之手!后人有诗吊之曰:

冤起东林日,株连尽正人;祸奇缘极宠,功大不谋身。骨散要离日,魂随杜宇春;有家归不得,洒泪控枫宸。

这才是:

汉家已见留侯死,宋室谁明武穆冤。

毕竟不知杀了熊廷弼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七回魏忠贤屈杀刘知府 傅应星忿击张金吾

诗曰:

天乎至此欲如何,匝地弥空尽纲罗;

已见谗言诛道济,还将文字锢东坡。

昏昏白日浑无色,湛湛清泉亦作波;

好趁一桴浮海去,海门东畔有岩阿。

话说魏忠贤用计激恼冯铨,杀了熊经略,有怜他的道:“他有全辽之功,不能保其首领。”也有惜他的道:“只因他恃才傲物,以致遭此奇祸。”又有的道:“一样失守封疆,何以独杀他一个?还是借杨副都累他的。”其时就有个刘铎,现任杨州知府,是个清廉耿介之人,他当日曾做过刑部司官的,知道此事的原委。及今阅朝报,见熊公被害,心中甚是不平,叹息道:“若论失守封疆,先是杨镐短谋丧师,后来王化贞失陷广宁,熊廷弼弃师而逃,死则该三人同死。若论熊廷弼,也还是个有用之人,有他存辽之功,何以独杀他一个,还要传首九边?正是‘硗硗者易缺’,日后边廷有事,谁肯出力?”於是愤愤不已,遂作诗吊之,自己吟咏了几遍。

正在书房里读诗,忽宅门上传进帖来,道:“有个京里下来的僧人了明求见。”这僧人颇通文墨,是刘公在京相好的。

刘公正要访京中之事,便叫请到穿堂来会。相见坐下,了明送了些礼物,刘公收了两色,留他吃饭。问及京中近日的光景,了明道:“幸喜老爷升出来,如今京中一发不成事体了,只弄得不敢提一个魏字儿。就是各衙门的老爷们,除在魏爷门下的,没人敢去访他。其余的也不敢轻送人一分礼,轻收人一文钱,轻收发一封书子,整日的只有在家静坐。若有公会酒席,只一两杯便散,恐酒后不谨,有错误处。连私会都断绝了。就是同衙门的人,也不敢多说话,惟恐一时触著忌讳,俱各存神,受无限的拘束。科道衙门都箝口结舌,不敢轻言。”刘公叹息道:“这还成个世界么!若我在里边,真一日也难过。”吃了饭,送了明出去。迟了两三日来辞行,送了他几十两程仪、几色土仪。内中有一柄真金扇子,上写著一首诗,后书自己名字。那诗不是别的诗,就是前日吊熊经略的那首诗,大意总是悲他的功名不终,为奸臣所害。别后就都两忘了。

那了明回到京师,常把这扇子拿在手中,见得他与现任官相交,这也是僧家之故态。偶然一日,有个施主周老三来请了明念经,了明备了几样素菜留他吃酒,把扇子放在桌上。周老三拿起扇子,打开看了,道:“好扇子!这刘铎是谁?字到写得好哩。”了明道:“是杨州知府,先做过刑部员外的,与我相好。这诗就是他吊熊经略的。”周老三道:“杨州是个花锦地方,有多少抽丰的?”了明道:“果是好地方,在天下里,繁华无比。他也送了我几十金。”周老三道:“刘爷好清哩。”

了明道:“他是一清如水,一文不爱,他若肯要个把,一年就不丑了。”饮了半日,周老三把扇子搧著,作别而去,就忘记还了明。

走到半路热起来,就把扇子从袖内拿出来搧。路上遇见一个表弟,叫做陈情,是锦衣卫杨寰的长班,站住谈心。陈情道:“哥好华扇。”周老三道:“不是我的,是了明和尚的,才留我吃酒,我就摘了来。”陈情拿过来看道:“字倒写得好。”

周老三道:“这是扬州刘知府吊熊经略的诗。了明去打抽,他写了送他的。”陈情看了,忽然笑道:“哥呀!恭喜你造化了,包你有顶纱帽戴。我领了你去见我们杨爷,定有个百户之职。”

周老三道:“怎么说?”陈情道:“熊经略是东厂魏爷所恼的人,才杀他的。今刘知府做诗吊他,竟是与魏爷做对了。我同你去出首他,包你有顶纱帽戴。”周老三道;“没要紧的事,何苦去害人!我就去,把扇子还我罢。”陈情拿住不放,道:“如今由不得你了,你若不去,我不去出首了,连你也不得好。”周老三没奈何,只得跟著他竞到杨指挥私宅来。陈情进去,清子杨寰出来,将扇子呈上,说了缘由。杨寰大喜道:“好!会办事,你我都有场富贵的。”既把陈情做首告第一个,周老三到是第二,竟到魏监私宅。先见了掌家说过,伺候了半日,才见魏监出来。杨寰叩过头,呈上诗扇,道其详细。忠贤看了,却不认得草字,叫过侧首一个善书的掌家来读与他听,却不懂诗中的意味,便道:“难为你,咱赏你一功就是了。陈情赏他个百户,周老三赏他个校尉。”两人欢天喜地的叩谢而去。

次日,了明宋周家念经,问他要扇子,周老三道:“咱已送到魏爷处了,魏爷还要来寻你哩!”了明听子,吓得魂不附体。他又把陈情找了来,两人商议定了吓他,把他的衣钵诈得罄净,才放他逃走。

这里魏忠贤便叫李永贞等来商议。倪文焕将诗一一解说与魏监听。永贞道:“这也无凭,知道可是他的笔迹?”傅应星道:“前日杀熊廷弼,也是莫须有之事。今若再以文字罪人,不独此心难凭,即朝廷亦无此律。”刘若愚道:“这也不是无因起的,若在一首诗上罪人,未免过奇,只好说他当日做刑部司官时,曾为熊廷弼居间脱罪,且拿他来京再处。”果然忠贤出了个驾帖,差人来拿刘知府。官校来到扬州,刘公也不知其故,一路上打听,才知是为那首诗。刘公道:“从未见以文字罪人者。”便也扬扬而去,全不介意,同官校到京。扬州合城百姓感他恩泽,要进京保留他,扶老携幼何止二三千人,又有盐商等,因他加意惠商,各出盘费助他。众百姓等刘知道府进京,也随至京,在通政司上民本,说他为官清廉,欲保留再治扬州。后又在各官里递揭帖,也只当在鬼门上占卦。因此魏监也知他是个好官,也就不难为他。止发在锦衣卫打了一顿,送到刑部寄监,说他代熊廷弼钻刺说事,问了个罪。正是:

持戈荷戟向关西,五字裁成是祸基;

掩卷几回伤往事,西湖虽好莫吟诗。

少不得要遣戌,一时尚未发遣。

此时有个人叫做李充恩,本是喜靖皇帝之女宣宁长公主的儿子,原任锦衣卫指挥。因同僚田尔耕与他不合,寻他的空隙,差番子手访他的过失。闻他在家穿蟆衣,就去揭他,却无实据。

打听得他家人李才做人奸滑,因坏了事,李指挥屡次责罚他。

田尔耕便叫他去出首,许他有官做,叫他说主人身穿蟒衣,令家人呼万岁,谋为不轨。首告在东厂。李指挥也去上下请托,尽费家私。只是田尔耕这班干弟兄要扭他死罪,发刑部收禁,与刘知府同在一监。渐渐相熟,李指挥谈及前事,刘公是个口快心直的人,遂说道:“若论足下是长公主之子,也该看皇亲面上,就是蟒衣,也是先朝赐驸马之物,子孙也可穿得,怎么把来陷害人?都是这起奸贼遇事生风。”不料被忠贤缉事的人来法司衙门探听,恐有在监之人论他的长短,听见他一人之言,忙去报知。忠贤大怒道:“我倒饶了他,他倒来讪谤我!”於是吩咐厂卫各官校,再访他的不法之事,定砍去他的驴头,才得快意。正是:

从来君子慎枢机,只为多言惹是非;

灭族杀身皆是口,何如三复白圭诗。

刘公因在监中,缺少盘缠,叫家人刘福回家措置得二百五十两银子来京用。才进彰义门,就撞见个光棍赵三,旧日原在寓所旁边住,知他是刘公的家人刘福,便抓住,道:“你家主人诽谤魏爷,正差我来拿你。”把刘福吓得面如土色,不得脱身,只得许他银子隐瞒。同到僻静处,与了他一百两银子,赵三不依,只得又添二十两才去。这刘福心中不平,想道:“若主人看了家书,问起这银子,少了怎处?就说了,他也未必信。”

急急走到原下处主人的表况彭文炳家与他说知。文炳道:“这赵三是附近的人,他怎么白日里诈人的银子?我明日同你到城上告他去。”

次日告准了,城上出票拿人,不知已被京城内外巡捕张体乾那边拿去了。原是为他装假番役,诈人的钱,及审时,才知赵三吓诈的是刘知府的家人。体乾便把赵三丢开,却要在刘福身上起事,便叫收监,明日再审。细想道:“若只说他夤缘,不至於死。”思量了一夜,猛省道:“有了!”前日东厂曾拿一起犯人方景阳,平日靠符咒与人家禳解的术士。娶妻王氏,容貌丑陋,又无子嗣,遂娶了一妾郭氏,却有几分姿色,他便不睬王氏。王氏时常争闹,景阳他出,便与郭氏撕打,彼此俱不相安。一日,景阳道:“等这淫妇再作怪时,我便一道符魇死他。”不过是句戏语,那郭氏便恃宠断要这符。景阳被他缠不过,便随手画了一道符与他。郭氏便当真藏在梳盒内。不料王氏因丈夫不睬他,郭氏又专宠,便气出个气怯的病,奄奄待毙。

他兄弟王六来看姐姐,这王六是有名的王骚子,本是个不安静的人。王氏便向兄弟哭道:“我被这淫妇同忘八将符魇魅我,我死之后,你切记为我报仇。”王骚子见姐姐说得可怜,便躁起来,道:“姐夫原是个会符术的人,却不该咒你。等我先去打这淫妇一顿,与你出气。”竟跑到郭氏房里来。郭氏早已闻风而逃,那王六将他房中床帐家伙乱打,从梳盒中拾得一道符来,便来向姐姐道:“有证见了,明日只拿这张符讨命。”适值方景阳回来,王六还在房中乱嚷,景阳问道:“你乱的甚么?”

王六见了景阳,气愤愤的指著大叫道:“你两人做的好事!魇魅得我姐姐好苦,死了,不怕你两人不偿命!”景阳道:“有何见证?”王六道:“这符不是见证?”景阳道:“我终日画符,难道都是咒你姐姐的?你无故打坏我的家伙,抄抢我的家私,该得何罪?”两人扭在一团。

王氏原是病久之人,再经此气吓,早已死了。王六见姐姐已死,忙跳到门外喊道:“四邻听著:方景阳画符把我姐姐咒杀了。”景阳忙来掩他口时,也不及了,只得且买棺收殓。王六已去告在东厂里了。掌刑的是都督同知杨寰,接了状子,差人拿方景阳与郭氏到案。景阳正待分辩,谁知杨寰先把郭氏拶起,已一一招出这符是丈夫画了魇魅王氏的。既有此符,又有郭氏亲供,也不消辩得,夹了一夹,俱收禁,一面拟罪具题。

张体乾想了一夜,忽想到这案事,不觉手舞足蹈的道:“有了,方景阳符咒杀人,是人所共知。我如今便说刘福送银二百五十两,买嘱方景阳画符魇魅魏爷,赵三知风吓诈,其事更真。如今魏爷富贵已极,所最怕的是死,若知道拿住咒他的人,自然感激我。”

次早,叫了个心腹把总谷应选来,道:“刘铎恼魏爷问了他的罪,他今差了家人刘福,同他亲戚彭文炳、曾云龙、辛云买嘱方景阳画符,要咒杀魏爷。”谷应选领命,满心欢喜,随即带了许多番役来搜两家。不见有符,便吩咐心腹番役去寻丁一张小符,藏在身上,等搜到彭文炳家,便拿出来,说是搜出来的,便骂道:“奸贼如此胆大,果然这符与方景阳咒死王氏的符一样。”彭文炳道:“我家并无符,这是那里来的?”谷应选道:“你家没有,难道是我带来害你的?你自见张老爷说去。”

随即押了一干人同符来见。

张体乾道:“如今赃证俱在,只须把求符送银子的人审实便罢了。”遂把一干人带上来,每人一夹棍,不招又敲。这些人也是父母皮肉,如何熬得起?昏愦中只得听他做供词,把刘福为招头,道:“是原任扬州知府刘铎,嗔恨厂臣,逮击遣戌,著家人刘福持银二百五十两同伊亲彭文炳、曾云龙、辛云等贿嘱缘事之方景阳,画符魇魅厂臣,希图致死。彭文炳等不合不为劝阻,反为过付。方景阳亦不合受贿,代为画符,潜藏於彭文炳之家。已经把总谷应选搜获,赃证见存,诅咒有据。”又题一个勘问过的本道:“神奸贿嘱左道,冀害重臣,伏乞圣明,急正国法,以照天理。”忠贤便票旨道:“刘铎已拟遣戌,乃法所姑容,又贿嘱妖人,诅咒大臣。人犯方景物、彭文炳、曾云龙、辛云、家人刘福等,俱著交镇抚司严讯问拟具奏。”镇抚司也并不提刘知府来对质,竟自打问成招,题个本送交刑部。

旨下道:“张体乾巡捕有功,著授为都督同知,谷应选著以参将用。”

此时堂批会审,才提出刘知府来团案。刘公道:“罪人拘禁本部,内外隔绝,何曾知有甚么方景阳?何尝央人买嘱他?我也曾读过几句书,岂不知诅咒为无益?竟不证实。妄成一片招词,将人陷害,天理何存?”那司官道:“这事冤枉,行道皆知,只因巡捕同镇抚司都把供词做杀了,叫我们如何改得过来?且从轻拟个不合书符镇魇,为首者律应绞,监候秋后处决,暂且延捱,把招眼都做活些,等堂上审或朝审时,你再去辩罢。”

刘公见不能挽回,道:“罢!拼一死罢!”余者把曾云龙、彭文炳、刘福拟杖一百,流三千里;辛云拟杖八十,解堂。刘公料得无人代他出罪,俟大审时便说道:“一时功名有限,恐千秋公论难逃。”大堂听了,怒道:“我又没有问差了人,怎么这等说?”打了二十板,照招具题。

谁知还大拂忠贤之意,批下来道:“刘铎左道为妖,罪仅拟绞过轻。曾云龙等既系同谋,岂止徒杖?司官不遵堂批,徇情卖法,本当惩治,姑从宽,著重依律另拟具奏。”众司官烦恼道:“拟绞已是冤屈,旨下叫依律另拟,有甚律可依?怎么再重得?”又难以抗旨,没奈何只得又改拟道:“刘铎合依卑幼谋杀尊长,律拟斩,监候。”题上去,批道:“刘铎、曾云龙、彭文炳、刘福等,著即处斩;辛云加恩从宽遣戌;方景阳虽已监毙,仍著戮尸;刑部堂官高默等,初拟徇情卖法,及严行申饬,方行更正,俱著降三级补外用。”可惜那四个司官:

已知棘寺多丛棘,不若山林赋小山。

竟将刘铎等遵旨斩於西郊。只见斩首者热血淋淳,疑是丹心蹴地;绞死者断肠声咽,犹惊死口号天。可怜刘知府一经至贵,意成五字杀身:

一经致责传清白,五马行春惠泽流;

花外子规燕市月,犹随客梦到扬州。

魏忠贤以一首诗又杀了一个知府,那班奸党更扬扬得意,惟有傅应星心中愈加不快,道:“前此杀了熊经略,已是冤枉;今又无故以一首诗杀了刘知府,屈杀五条性命,这班人将来必做不出好事来,不止於杀身之祸。我母亲却有先见之明,叫我莫依附权贵。”因此来辞忠贤,要回家养亲。忠贤那里肯放?

再四恳求,只是不允。忠贤对田尔耕道:“傅家哥儿只是要回去,不知何意?你表妹分上,我一毫也没有尽情,若他嫌官小,我就转他为都督。”先差人送了许多宝玩与他,应星一件不收,只得又著魏良卿送去。应星道:“多承母舅厚赐,表兄高谊,奈弟一介乡民,生性淡泊,受此物也无用处。”良卿道:“这固是老表兄高尚之意,岂不闻长者赐,却之不恭?”应星没奈何,只得收下。又过了几日,心中终是抑郁。

那班众弟兄见他不乐,便轮流置酒与他解闷顽耍散心。一日轮到侯国兴做主人,一班俱到,饮酒作乐。戏完,换席行令,崔呈秀是令官,张体乾是照察。体乾自害了刘铎,升为都督之后,想:“呈秀是个尚书,自己是个都督,就是田尔耕也在他下。”便做张做势的狂放起来,在席上胡言乱语,目中无人,寻事罚酒。众人已是不快,傅应星忍著气把眼瞅著他,他也不懂。也是合当有事,恰值一杯酒轮到应星,应星道:“弟不吃酒,求代罢。”体乾道:“不准人代,定是要吃的。你平日是个大量,今何以假推?”应星道:“非好为推辞,因有小恙,故不敢饮。就是昨日在家母舅处,也未曾饮。”体乾道:“你拿这大帽子来压我,再罚一大杯。”拿一只大梅花金卮杯斟满送来。魏良卿道:“委实傅表兄昨在家叔处,却未曾吃酒,小弟代他吃罢。”体乾道:“只要代饮,另敬一杯。”良卿道:“也罢。”遂吃了两大杯。应星只得忍著气,吃了一小杯。体乾道:“如何?你们看我老张的手段罢,不怕你不吃!”应星吃完,体乾又取过杯子去查滴。倪文焕道:“原先无查滴之令,这是朝四暮三了。”体乾道:“令无一定,因人而施。”应星听了,勃然大怒道:“放你的狗屁!甚么因人而施!”就把手中的梅花杯劈面打去,正中体乾的鼻梁,杯上的枝梗打了,陷在脸上,打得血流满面。体乾急了,跳起来骂道:“你这小……”忙忍住口没有骂出来。应星也立起来,二人隔席大骂。体乾醉了,应星却未吃醉,兼之少年精壮,隔席把张体乾轻轻一把提过来,丢翻在地,拳打脚踢。众人上前劝住。应星骂道:“我把你这害人媚人的禽兽,你不过在我母舅门下做犬马,才赏你个官做的,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本该打死你这畜生,为那些无辜的报仇,只是便宜了你,且留你等那些冤魂来追你的狗命,碎剐你的皮肉!”

众人见打了他,心中也觉畅快;及听见后来骂的话,连众人也觉没趣,只得做好做歹的劝得应星去了。扶起张体乾来看时,眼都打肿了,头脸都踢破了,衣服也扯碎了。侯家取水来与他洗脸,又拿出衣服与他换了,送他上轿。体乾满面羞惭而回。众长班见了,不服道:“老爷官居一品,还有人敢打老爷?何不拿他到衙门去,一顿夹打,害了他的命才快心。岂有受他的凌辱就罢了的?”体乾叹口气道:“他是太岁头上的土,动也不敢动的,罢了!这也是我平日屈害人之报,莫怨他,是自取也。”

次日应星便推病不出,体乾怕忠贤怪他,又来应星处百般陪罪。忠贤后来晓得了,又见教了体乾一场,又亲来看应星,忙叫太医院官来看脉,应星只是不服药,推病要回家。忠贤死也不肯放他。对田尔耕道:“你表妹只有这条根,我要留他在此同享富贵,这个痴孩子性情偏直,医官用药不效,怎么处?”

尔耕道:“太医院不过执定官方,不能变通,须招个草泽名医,才有奇效。”忠贤忙叫出告示招医。正是:

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

毕竟不知可有人医得傅应星否?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八回孟婆师飞剑褫奸魄 魏忠贤开例玷儒神

诗曰:

五云深处凤楼开,中外欣欣尽子来;

道是鹭鸶能害股,须知鹦鹉可禳灾。

司空见惯浑闲事,村仆无知叹破财;

安得黄金高北斗,即教三殿赛蓬莱。

话说傅应星推病,只要回家。魏监执意不放,见太医用药无效,只得依田尔耕之言,出示招医。早哄动了一座京城,凡一应挂牌有名的医生,不消说是用钱求人引荐,就是提包、摇铃、推车、牵驴、摆摊卖药的,也都来鬼混,总指望撞太岁,医好了,便有一个小富贵。数日之间,来了无数的。这些人何尝晓得甚么《素问内经》章旨,张、李、刘、朱的议论,有的不过记几句王叔和的《脉决》并医方捷径的歌词,还竟有一字不识的,也来满口胡柴,心中黑漆一般的,也来乱闹。这正是:

奇秘良方值万金,国医曾费一生心;

谁知髽髻提筐者,也向人前说点针。

整整闹了十多日,不论煎剂丸散,应星拉来放在半边,何尝一滴入口!众人见没效验,才败兴而去。

忠贤十分烦闷,那班干儿子都来候问。田吉道:“刻下有个星士,闻得他推算极灵。现在京城,何不请他来算算?”忠贤道:“住在那里?姓甚么?”田吉道:“姓白,寓在前门上。”

随即叫差人去请。他如同奉了旨的一般。少顷,飞马接来,走到阶下叩头。忠贤细看,原来就是白太始,当日在边上曾代忠贤算命的,忠贤忙起身下阶扶起,道:“原来是故交白先生,请坐。”二人行宾主礼坐下,忠贤道:“久别了,一向在何处?”

白太始道:“连年在江南,去岁游福建,今同兵部吴淳夫来京,别爷金面,不觉二十多年了,星士之言,可为不谬!”忠贤道:“承教一一不爽,常时渴想,今日才见。”又对众人道:“咱当日微时,在边上遇见白先生代咱算命,说咱日后必定富贵至极,咱也半信半疑。谁知至今所历之事,一字不差,就是个活神仙。你们都请先生推算推算。”随即差人到傅应星处,讨了个八字来。太始排下五星运限,细细查了一遍,说道:“这个贵造,四柱清奇,官禄也旺,只是目下有些晦暗。”忠贤道:“这是舍亲,病在这里,服药不效。大限还不妨么?”太始道:“若说死,却也不得死;要说不死,却又运限阴煞,流星扰乱。须向山林幽僻之地躲些时再来才好。过了三年,才身离五浊之中,神游八极之表。后来一段清贵的福分,不可限量。”忠贤道:“先生之言定然不错,等他略平复些,叫他到西山习静三年,再来做官。”说毕,随置酒相待。

只见门上进来禀道:“外面有个婆子揭了榜,说善医奇症。”

忠贤道:“叫他进来。”少刻门役领了一个老年婆子进来,但见他:

手拄香藤拐杖,身穿百纳缁衣。萧萧短发领头齐,行路趑趄少气。清健身躯奇古,昏花老眼迷离。花篮药袋手中提,腹有神方妙技。

那婆子一手拄杖,一手搀著个小孩子,才有十余岁,走至檐前,放下杖合起双手,打了个问讯,道:“贫道稽首了。”两边人喝道:“村野乞婆要死了!怎么见祖爷不磕头?”婆子道:“我们山野之人,不知尘俗的礼,就见至尊,也不过是如此。”

忠贤道:“你这老乞婆,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有甚奇方,可以疗病?”婆子道:“有!有!有!绝妙奇方,能医古怪跷蹊病,来救忠良正直人。”忠贤淡笑道:“这等胡说!你药在那里,就来医病?”婆子向那孩子道:“药拿来!”只见那孩子将双手向两耳边扑了几下,取出两个小小弹丸子来,拿在手中道:“这不是药?”婆子道:“我这两丸药,不但可医人,且能医国;可救人,亦能杀人。”忠贤笑道:“胡说!药只可医人,怎么医得国?”婆子道:“我这药方儿,是以仁义道德为君,以贤良方正为臣,以孝弟忠信为佐,以礼义廉耻为使,岂不是可以医国么?”

忠贤道:“即是救人的,怎么又可以杀人?”婆子道:“若是忠臣孝子,义士仁人,服之不独疗病,且可延年;若欺君罔上,昧理瞒人,陷害忠良,阴谋不轨的权奸,只须我这双丸子,轻轻飞去,就可取他的首级来。”忠贤听了,大怒道:“你这老乞婆敢於在此胡说,把药拿来看!”左右接上来看时,却是两个泥丸子,益发大怒道:“这泥丸子医得甚么病?打这奴才!”李永贞道:“这老婆子与鬼为邻,怎敢来祖爷前胡言?必有指使之人可送他到镇抚司拷问去。”

忠贤依言,即差人拿送镇抚司,见了许显纯,免不得一顿夹打。那婆子只当不知,口中也不叫痛,身上也不变色。显纯道:“自来多少豪杰,一打便昏,从未见这样个病婆子,转熬得住刑。”便大喝道:“你这乞婆,不招我真夹死你!”婆子道:“招甚么?”显纯道:“谁使你来讪谤魏爷的?”婆子道:“哪个魏爷?我未曾见他。”显纯道:“这疯乞婆!你在他府里与你说话的就是魏爷。”婆子道:“就是魏忠贤那个奸贼么?我还要骂他哩!”显纯喝道:“谁使你来骂他的?”婆子道:“没人使我,就是你指使的。”左右皆掩口而笑。显纯恐打坏了他,叫且收监。娘儿两上倒在丹墀下,酣呼如雷,摇也摇不醒,叫也叫不应。众人没奈何,只得把他们抬到狱中,上起刑具而散。

二人直睡到半夜才醒。只见:

萧条圜土已三更,铃柝时传四壁声;

寂寂空廷月正午,墙阴鬼火尚磷磷。

婆子道:“是时候了,起来做正经事去。”看看手脚皆被拴锁,忙把手一拂,轻轻脱了下来。门已锁著,口中念动真言,使一个解锁法,那门好好自开。二人走出门来,飞出层垣,竟到傅应星寓所来。

应星因长夜无聊,尚未去睡,在花阴下步月解闷。只见树下一只小狗儿哰哰的乱叫,应星喝了一声,那狗跑过去。少刻,又来叫。应星仰面看时,只见树上跳下一个人来,应星吃了一惊,细看时,却是空空儿。忙上前挽住手道:“师兄何以到此?”空空儿道:“兄忘了临别之言?时日至矣!”应星道:“小弟在此,度日如年,不能脱身而去。师兄此来,何以救我?”

空空儿道:“兄可能摆脱得尽否?”应星道:“弟一无所恋,时刻怕陷入奸党,身家不保,早去一日,免受一日熬煎。”空空儿道:“我母子昨借医为名,到他府中,指望一席话点化他回头,谁知触恼了他,送我母子到镇抚司拷打了一顿,受了半夜的囹圄。”应星道:“老师何在?可曾受伤么?”空空儿笑道:“尘世中刑法,岂能伤我母子?”应星道:“我们就此去罢。”

空空儿道:“缓些。你若就这样去,他只当你逃跑,必要到你家中找寻,反添一番骚扰。我有个法使他绝望。”走向竹丛边,折了一根竹子,同应星一样长,放在应星床上,仍将被盖好。

口中念动咒语,吹上一口气,顷刻变成应星的模样,睡在床上,却是个没气的。二人走到天井里,空空儿将指头在应星腿上画了一道符,在他腿上一拍,喝声道:“起!”搀著手,二人腾空飞出墙头。

过了正阳门,一齐住下,见孟婆已在那里。应星上前倒身下拜,婆子拉他起来道:“郎君能不恋繁华,超脱恶业,可羡!可敬!昨日那奸贼拿了双丸去,本该就取他的首级;但他气数未终,冤债未完,还有几处人民,尚有罪孽未消,我今且吓他一吓。”三人席地而坐,孟婆口中念念有词,没一刻,只见两道清气从空而下。空空儿忙伸手接住,依然是两个丸子,纳在耳内。走不数里,已有三个童子,牵著一头青牛、两头驴来伺候。三人骑上,飞也似的去了。这正是:

脱却樊龙汗漫游,飞空一剑度沧州;

回思昔日繁华境,赢犊纷纷未得休。

话分两头,却说魏忠贤袖子两个丸子进宫来,晚间同印月对坐饮酒,袖中摸出两个弹丸子来,笑说道:“日间有件好笑的事。”细说了一遍,把丸子递与印月看。印月看时,果然是黄泥弹丸两个,上面却有几道红丝现出。看罢,放在桌上一张小几子上边,二人遂去饮酒看月,令宫女们吹弹唱曲。直饮到三更时分,正欲去睡,忽见那两个丸子突的跳在地上,就如活的一般,在地下一上一下乱跳。二人吃了一惊,忙叫拿住,一班小内侍并宫女们满地乱扑,哪里扑得住?跳了一会,忽然嗖的一声响,化为两条白练,在二人身上旋绕不定。二人吓得“哎呀”一声,都倒在地下。少刻,又化作两口雪亮的宝剑,旋绕离身寸许,险些儿砍著。二人魂不附体,伏在地下,只叫“饶命”!但见舞了有顿饭时,仍旧化为白练向空飞去。二人在地下几乎吓死,有一个更次惊魂才定。听不见响,忠贤才敢抬头细看,哪里有甚么刀剑,还是月明如昼。

爬起来叫人,哪里有个人?宫女内侍都躲个罄尽,只有印月在地下哼。忠贤抱他起来,犹自抖战不已,说道:“吓死我了!”忠贤道:“去了,莫怕。”印月才睁眼说道:“可是见鬼了。”

忠贤把他抱了,坐在床上,才出来叫人点起灯。看时,屋内丝毫未动,只不见两个丸子。印月道:“那婆子必是个妖人。”忠贤道:“已收他在监内,不怕他飞上天去。”二人说毕,收拾安寝。

次早,宫门上传进来说:“傅应星昨夜身故。”忠贤听见,痛哭不已,随即出宫来到他的寓所,又痛哭一场,忙备衣衾棺椁,请田尔耕来代他主丧。满朝大小文武都来吊慰。许显纯来说:“昨夜狱门封锁完好,那婆子并小孩子都不见了。”众人有的道:“他是妖怪。”有的说:“他是神仙。”有的说:“是幻术。”

纷纷议论不已。

且说魏忠贤因夜间之事,吓得不敢深究,忙叫僧道代傅应星修斋醮设祭,著田尔耕告假,护送灵枢回峄山村安葬。及回到家,始知应星即忠贤之子,傅如玉尚在,一月前同个老婆子朝峨嵋去了。田尔耕安葬毕回京,把此话向忠贤说了。忠贤更加伤感。众义子并那班掌家都来宽慰,道:“死者不可复生,恐过哀有伤贵体,致失天下臣民之望。”忠贤才勉强起来,心中只是闷闷不乐,便著人吩咐东阿县著落峄山村傅家庄乡保,访到如玉朝山回时,星夜来京报知,他依旧入宫办事去了。

一月中不觉积下许多事来,小事总是李永贞、刘若愚分发,大事俱等忠贤裁决,足足忙了数日,才打发清楚。内中只有工部议覆大兴三殿的本,内道钱粮不敷。忠贤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且修造房屋;况堂堂大明天子,没有临御的正殿,何以壮观?”遂批下去道:“该部再速妥议具奏。”工部见了本,都面面相觑道:“部库钱粮皆有定数,三殿需用,非百万不可,今纵设处,能添几何?”尚书著人请工科来会议,科里复上一本道:“三殿工程费用浩大,钱粮无从出处;况今辽左多事,海内空虚,民不聊生,即使神运鬼输,亦难一时毕集,伏恳圣恩,俯念生民膏血,暂行停止,以舍民力。”忠贤见了大怒,即批旨将工科概行削夺,即日传旨兴工。那工部各官,哪个再敢直奏?现有万郎中的样子,谁敢向内里搜括?只得议开捐例。

先因辽饷不足,户部开了个捐贡例,那些有钱的秀才都来纳银加贡。监生亦来加捐,就是布衣,既纳之后,府县也都送旗匾。

这些贡监,也备几色厚礼茶果申谢。又当贽敬,终日得意扬扬,在府县前如跳傀儡。及至上京廷试,便央人代考,只拼著银子讨科道翰林的分上。又有向选司讲铨选的价目,一千两选通判,二千两选知县,三司首领、州同、州判皆有定价。人又加些银子,不论年分,即刻选出。时人有诗嘲之云:

虎榜龙门总未经,青灯黄卷亦可曾;

时人不识玉簪子,乌帽红袍罩白丁。

又有人作一只曲子笑他们道:

这官儿何处来?闹烘烘仪注排,四围暖桥三檐盖。门前高挂郎官第,架上双悬锡落牌,不登科忽系起光银带。这正是:

官生财旺,利去名来。

此时那些有钱的出去做官,无非图个名色好看,馈送上司,骗个升调,还不敢十分诈害百姓,回家时补服乌纱,也杂在缙绅摇摆,做一个赔钱货。还有一等不足的也去设法做官,才到任,席还未暖,债主就来索还,原是想来寻钱复本的又经欠户逼迫,如何熬得住?只得见一个上司去了,便谋去护印,有差出便去钻谋,不管批行便去需索。就如饿蝇见血,苦打成招,屈陷百姓。时人也有诗笑这等人道:

非关故把心肠坏,无奈目前来逼债;

只图自己緼囊充,那管群黎皮骨败。

这总是因工开例之弊。忠贤又与李永贞等创议,著百官捐俸助工。又要结武官的心,除武职不捐外,那些文官有钱寻的,捐还不难,那穷苦的如何捐得起?那些杂职佐贰微员,无处设法,少不得在百姓身上剥削。这正是:

辽左征求未息肩,又穷土木费骚然;

却将弱肉滋强食,营得功成骨已煎。

先因巡饷不足,户部请开了个辽生例,纳银一百两,准充附学纳监。这还是白借秀才之名。此番纳银一百三十两,竟准作附学生,同生员等一体附考。大县十名,小县五名。若县中不足,即著乡保举报四乡八镇富户家子子弟充补。也有一字不识的,都带起头巾来入学。等学院按临之日,才行文候一齐送学。那些人家的彩亭旗仗鼓乐,摆列得十分齐整,图炫耀人之耳目。

谁知那班新进生员,耻与他们为伍,不肯与他们一同送学。

那些村子不知世事,乱嚷道:“你们不过是哪里抄来的现成文章,於国家何补?我们是白晃晃大绽与国家助工,反不如你们这无济於世的字纸么?”於是争竞到府县面前。官长虽心匪其人,无如开例的旨上,明叫有司一体作养,且又利其厚馈,教官利其贽仪,相与计较,竟不等天明,不待新生齐集,竟先把这班人送了学。只可惜许多极盛的彩亭旗仗,没人看见。他们却独自扬扬得意,送府县的谢礼,乘此走动衙门,居然称老公祖、老父母、太宗师。备厚礼拜门生,遇时节送贺礼,遇寿诞制锦轴围屏称祝。渐渐熟识,出入衙门,包揽词讼,告债追租,生事诈钱,恐吓乡民,动不动便道凌辱斯文。时人便编出美谈来嘲之,道:

数合论升田舍郎,也充俊秀入宫墙;

孔门当日多如此,陈蔡如何得绝粮。

又曰:

俗状俚言意气憨,乌巾在首袖拖蓝;

问伊文字知多少,惟道家中有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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