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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06: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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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手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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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心灵史

一段心灵史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一段心灵史作者:王手排版:青杨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5-01ISBN:9787533944629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 厂里有个姑娘叫柯依娜

一九八二年,也就是距今二十六七年前的时候,我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在这之前,我曾经有过许多工作,我做过量具仪器(其实就是简单的钢皮尺) ,我也做过翻砂(实际上就是在紫铜里掺进少许锌制成黄铜) ,我也跑过合同(或者叫买卖合同)。后来,一个叫陈瓯水的人被挂上了“飞马牌供销员”的牌子,吃了“花生米”,我就什么也不敢做了。但这些事都是临时的,要做也都是偶尔做做,按我们九州的说法,叫“千年打一更”。若有些赚的,就叫作“一天阉九猪”。这句话的后面应该还有一句叫“九天没猪阉”,也就是说,都是些短命的事情,即使是赚到了钱,也没有多大的名堂。所以,我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是长期的,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这一年,社会上的各种形势都相对地平稳,波澜不惊。其实,国家在政策上还是有很大变化的。不知是和国有企业的不景气有关,还是和悄悄形成的市场经济有关,总之,有一个政策对我们是相当不利的,就是,我们的长辈退休后工作都不能由子女顶替了!这就打乱了我们长辈的阵脚,同时也让我们感到前途渺茫。但我们的长辈没有气馁,他们用自己的智慧打通了许多关节,找到了关系,反正是弄到了许多资金,很快就办起了一个工厂。九州这地方,原来是轻工业的重镇,这一年却也萧条凸现,袜厂停了,毛纺厂改行了,漂染厂也被别人兼并了,都是原先比较吃香的轻工企业。而长辈们最新办起的工厂叫作“机床电器厂”,是为重工业配套的,做继电器和程控开关,挂靠在第二重工业局下面。这个厂,就是为我们这些所谓的“干部子弟”量身定做的。我前面说的意义也就在这里,我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又是在重工业企业,我就有了本钱和资格被别人提起做媒,并且很快就谈起了恋爱。

这一年我二十四岁。在九州,这个年龄的人大部分都已经结婚,但我还没有,不过对象已经有了。她是个小学老师,叫周节如,是个非常诚实和实际的姑娘。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我厂里发了两张电影票,我想带她去出出风头,招摇一下。我们坐在位子上,电影还没有放映,有几个工友故意来和我打招呼,还有几个装模作样地在边上找位子,问几排几号,她马上就感觉出来了,问,今天是你们厂包场吗?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有点难为情?她说,那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们有趣,大惊小怪的。我说,你如果觉得不自在,我们可以改天再来。她说,无所谓,不就是看电影吗?又不是在影院里耍流氓。我举这个例子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她这个人性格很硬,有自己的判断和主张。还有个意思是想替自己说,这个年龄,是思想和心理都比较活跃的年龄,是有着强烈的性意识的年龄,是知道怎样去接触和调排姑娘的年龄,也许还会有一些拙劣的做法,也许还会生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都不奇怪。

我前面还说过,我们这个厂是一个新厂,厂房是新的,产品是新的,人也是新的。和我一起来厂里的是一群“干部子弟”。干部子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在厂里很少被叫到名字,厂领导叫我们是一个叫法,我们自己又会生造出另一个叫法。比如我,领导们叫我“王宪林的后代”,工友们却叫我“王太子”;姓陈的就叫他“陈小厮”;姓孙的就叫他“孙小圣”。很快,我们也各自知道了长辈们的职位,我们当时浅薄,没什么好摆谱的,我们就摆摆长辈职位的“谱”。父亲是局长的,走路的步伐都有了花样;母亲是书记的,气也喘得粗一些;要是父母是股长课长什么的,即便没有尿急,胯下也夹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敢松劲。

我们这班人肯定不是厂里的中坚力量,我们原先都流在社会上打散工,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但我们也不会捣蛋,我们要是有一点点图谋不轨,厂里的领导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把状告到我们家里去。因此,我们在厂里,虽然没有知耻而后勇那样的壮举,但基本上还算是中规中矩的。

我们厂里的中坚力量是一群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姑娘,她们原来也有着远大的理想抱负,无奈她们高考时乱了阵脚,差了一分两分,落榜了,我们就叫她们“大学剔”,就是被大学剔下来的意思,就是她们,被我们这个厂当作人才招了进来。这么一群二十上下的小姑娘来到了我们厂里,等于在鱼池里扔进了一把蚯蚓,我们这些“鱼”立刻就活蹦乱跳起来;等于在太阳穴上抹了点万金油,我们一个个眼睛都火辣辣的。我们时刻瞄着这些小姑娘,像苍蝇一样嗡嗡地盘旋,相貌好一点的,围上去说话的人就多一些;相貌平平但胸脯不错的,也还不怎么冷清;相貌胸脯都不行,但屁股翘翘的,行情也算可以,反正都比较热门。当然,这些姑娘毕竟是从高中里刚刚出来的,还属于青涩果子、黄毛丫头,怎么好也到不了趾高气扬的地步,但我们是一群如狼似虎的愣头青啊,我们也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我们的要求也不高,我们很愿意为她们喝彩,捧她们的场。

这班有文化的小姑娘来到了我们厂,给我们这些干部子弟带来了福音。那段时间,厂里轮番地派我们出去培训学习,把我们的工种用不同性别搭配起来,一个姑娘搭配一个干部子弟,不知是她们带我们,还是我们带她们,反正这个创意很好,深受我们的欢迎。电器行业的基地在上海、南京,我们就一对对地驻扎在上海或南京,我们住旅馆、吃食堂,有空就逛逛街。工作上互帮互学,生活上照顾谦让。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们都非常珍惜。可想而知,几个月培训下来,一对对早已经像模像样了。传说,一天早晨,一个姑娘因低血糖在厕所里晕倒了,就是我们中的一位,及时地拍马赶到,把她从化工厂一般的厕所里背了出来。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撞了个正着,也不是懵里懵懂的见义勇为,这说明他上心了、下功夫了,他时刻等候着这样的机会。再说了,他进去之后的情形就更值得我们玩味了,那姑娘是进去之后立即晕倒呢,还是如厕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晕倒呢?这两种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用功的程度也完全不一样,前者就只用稍稍地做些处理,而后者,一想就觉得意味深长。我们探讨着这些,不仅嘴巴激动得嘭嘭作响,连裤裆里都咕咕地叫个不停。

在这班姑娘当中,有一个女孩是鹤立鸡群的,她叫柯依娜。开始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地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她的名字用九州话念谐音“咕羊奶”,就是喝羊奶的意思。“咕羊奶,咕羊奶”,她在车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们就这样起哄,觉得很有意思,很快活。后来,我们的眼里有了贪婪的成分,心里也有了爱慕,慢慢地,我们对她的名字也谨慎了、爱惜了,就舍不得乱叫了。

柯依娜属于发展比较均衡的姑娘,她的相貌不是很漂亮,但绝对称得上舒服;她的胸脯和屁股虽然也还是羞答答的,看上去还是按兵不动,但那都是暂时的,它们好像早已被施足了肥料,打好了埋伏,预示着今后的丰收和发展;她的身材就比较明确了,就是修长,就是标致。我们私下里议论,“她以前可能是练过跳舞的”。跳舞的身材,内涵好像就不一般了。可惜,柯依娜跟的是孙小圣。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们是一个工种的,她被搭配给了孙小圣。孙小圣长得还算乖巧,白白净净的,走起路来头发一抖一抖,属于奶油小生一类。在还不知道他肚子里有没有货之前,没有人觉得柯依娜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大家都说,他们是一双筷子一般长,以眼力测,他们之间没有输赢。

在男女搭配的问题上,我是干部子弟中最吃亏的一个,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由于我长得粗壮,我出去培训的工种也是个体力活,且比较脏,厂里就没有打算搭配一个姑娘给我。即使后来我学成归来,给我安排的助手,也是个和我差不多的家伙。

干体力活本来就累,没有姑娘这个“味精”调剂,就更容易累。身边没有姑娘,眼睛就会不老实,就会偷偷地东张西望,人家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是两颗眼珠子直接就掉进锅里了。况且,我已经是一个有对象的人了,尽管我还没有对周节如动手动脚,但毕竟也算是接触过姑娘的,知道姑娘是怎么回事,因此,我的眼睛就比较刁,比其他干部子弟都刁,一眼就看上了出类拔萃的柯依娜。我千方百计地和她接触,找各种借口和她说话。在我们这班干部子弟中,我的文化水平还算可以,我父母比较英明,让我读了一年高中,其他的几个我是知道的,都是欠了火候的“黄馒头”,蒸不大。都说过去的高中相当于现在的本科,那我起码也应该是大专水平了,因此,在心理上,我和这些姑娘也是平起平坐的。尽管我长得没有孙小圣奶油,但也没有到令柯依娜反感的地步,相反,有些大胆和友善的表示,还赢得了她的信任。

比如有一天,柯依娜的“亲戚”来了。“亲戚”是我们私底下说的一个词,就是女同志的例假。这个“亲戚”,每月定期地都会来看看女同志,不客气地扎下来住几天,弄得女同志们既让人爱怜又头疼。柯依娜那天上班之前“亲戚”还没有来,她这个“亲戚”比较狡猾,像潜伏的特务,保密工作做得好,所以那天,柯依娜没有在行头上有所防范,她穿了一条白裤子。柯依娜走路的样子本来就比较好看,圆圆的屁股像一个很端正的大苹果,一上一下的十分诱人。如果没有这个“亲戚”,她的屁股,她的白裤子,简直堪称完美。但那天,她的这个“亲戚”有点不知好歹,一点也不谦虚谨慎,什么时候匍匐出来也不打个招呼,而且还招摇得很。这样,柯依娜的裤子后面就显得触目惊心了,说得好听点像鲜血梅花,说得不好听就是“打蟹浆”。

我相信我不是唯一发现这个情况的人,肯定有很多人都看见了,但没有人去告诉柯依娜,大家都故意装聋作哑。姑娘们不提,也许是嫉妒她的漂亮,现在就让她出出丑吧。我们不敢提,是碍于性别不同,我们有时候大义凛然,却往往畏惧小小的性别。像这个不期而至的“亲戚”,姑娘们自己都讳莫如深,我们若去提,就显得有点居心不良了。

我是心疼柯依娜的形象的,柯依娜应该是完美的,但现在,柯依娜的身上有了点微瑕,这就很别扭,让人很难受,我就忍不住想告诉她。我大模大样地走过去,从自己的机台走到她工作的机台,车间里人很多,但我旁若无人,装出一副散淡的样子,停留在她的边上看她干活。我们东说西说,气氛很轻松。有一次,我抓住一个话隙,冷不丁地掉出一句,你这个“亲戚”来得不是时候啊。她愣了一下,看看我,说:什么亲戚?我说,就是经常来看看你的“亲戚”啊。她不是很明白,说,没有啊,什么时候?我无奈地笑起来,又把话岔开去。这不能怪她,怪只怪她们这个群体,一点也没有想象力,她们一贯把这件事上纲上线,有时还说得危言耸听,什么“有敌情”,什么“坏大事了”。“亲戚”是多么有人情味啊,又贴切,又温馨,又有“不速”的特征,可惜我和她的信息不对称,柯依娜一下子没听懂。我只好把话说白了,你今天的裤子不好看。她说,怎么不好看呢?我说,不谨慎,容易脏啊。这一下,柯依娜连一秒钟也没有迟疑,马上就领悟过来。她的坐姿一下子僵硬了,慢慢地环顾左右,见没有什么动静,迅速地起身离去,奔向更衣室。没有人知道柯依娜的突然离开是为了什么,孙小圣也不知道,以为她到仓库领东西去了,或者去厕所小解了。只有我知道她是去收拾那个“亲戚”了,我还发现,她在离去的时候精神是慌张的,夹着屁股,动作也不敢肆意放开来。

在更衣室里摸索了一阵,柯依娜又像蝴蝶一样翩翩地走了出来,远远地望去,她的情绪明显地灿烂了。她换了一条藏青的弹力裤,虽然弹力裤也会凸现点什么,但藏青是可以包容和隐藏其他颜色的。我为柯依娜在行头上有点储备而高兴。她一路走来,连头发都透出了惬意,看见我时还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我体会出,那笑里不光是友好,还有点其他内容。不仅如此,她走到我身边还偷偷地塞给我一个橘子,我说她“偷偷”是因为她没有给旁边的孙小圣,她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从身后递给了我,让我独享,我心领神会地赶紧接住。我不是稀罕什么橘子,这年九州橘子丰收,我们都把它当饭吃,舌头都吃出溃疡来了,脸上也吃出了很多疙瘩。但这会儿不一样,这是柯依娜的橘子,而且还没有孙小圣的份,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对我有意思,和对一般人态度不一样。我就很小心地珍藏起这个橘子,把它放在工具箱里,没有轻易地吃掉它。我每天看看它,看它一点点干下去,看它的颜色慢慢地变深,由橙黄变成了深红,形状也萎缩了,变得像蜡做的一样,很精致的样子。后来,我又把这个橘子回送给了她,她很惊讶,捧在手里,脸上流露出无限的感慨,说,它真漂亮啊。不用多说什么,她觉得我这个人懂情趣,很有情意。

那天的后来我一直在注意柯依娜,注意她的动向和情绪,我发现她一直在埋头干活,也不和谁说话,对身旁的孙小圣也爱理不理的。她一定认为孙小圣是故意不提醒她,想看她的笑话。她往这个方向想了,就觉得孙小圣狭隘,不如我善良。不过,我也发现,她对他只是“不理”了一小阵子,不是彻底地不理了。第二天上班后,他们又和好如初了,又有说有笑了,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会拿起机台上的油棉砸来砸去,嬉戏得没有距离。没有办法,他们毕竟是有渊源的,是搭配去南京培训过的,虽然和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好几对,但更大的空间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谁知道他们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柯依娜喜欢孙小圣,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们一个白净,一个舒服,有时候一同进车间,有时候一起去食堂,有一种相貌整齐上的得意。在厂里,他们就是以这种形象和模式出现的,我们也有点习惯了。如果柯依娜没有更高的要求,她的今后也许就这样了,她就认这个人了。从表面上看,干部子弟中的其他人,确实也没有谁能胜过他,都是相形见绌的。但我始终认为,孙小圣就是个花瓶子,没有内在的东西。据说,他勉强才小学毕业,就算他读了初中,肚子里又有什么东西呢?男女在一起,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开始时起作用的可能是相貌,接着是考验诚意,慢慢地,最终起反应的肯定是品质。我觉得自己是有品质的,有待人真诚的秉性,况且,我家里的环境不错,人际关系比较单纯,我的品质有先天的传承作为保障,没有外来因素的干扰和侵袭。孙小圣就不一样,他家里的情况谁还不知道?他父亲不过是一个跑供销起家的副厂长,本来就不是干部队伍中的一员,嫡系就不用说了,称其为干部队伍的旁系也比较勉强。而跑供销的人大多还比较油滑。他父亲还有个弱点就是离过婚,讨了第二个老婆,继母还带来了一个弟弟,他父亲是很怕他继母的,因此也保护不了孙小圣,家庭关系一直是“十个缸子八个盖”,永远也没有稳妥的时候。这样拼凑起来的一个家庭,根本就谈不上和谐和融洽,精神层面上更是一塌糊涂。这样的家庭,如果经济条件许可,吃饭穿衣倒也没有问题,可到了关键时候,涉及子女教育、成家立业、分家分财、赡养老人和家族纠纷时,微妙之处马上就凸显出来了,打一场家庭内部的人民战争也是有可能的。孙小圣的身心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素质品质就可想而知了,不可能好到哪里去。我觉得柯依娜是幼稚了,是被孙小圣的表象蒙住了双眼,她要是多和我接触接触,知道了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她一定是会幡然醒悟的。

我这样说并不是想俘虏柯依娜,以柯依娜来取代当时的女友周节如,不是的,我是不敢乱来的。我和周节如的关系,是正儿八经通过媒人撮合的,很多人早已眼见为实。我们俩在巷子里进进出出,上至居委会的干部,下至隔壁邻居,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不可能轻言放弃。并且,我们还承受了其他很多的负担,周节如就曾经对我说,如果我们不谈了,那霉还倒得起?那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还有谁会要我啊?那只有去死。这就是当时社会对婚姻的态度,这样严峻的氛围,我还会对周节如移情别恋吗?不会。我还会对柯依娜想入非非吗?也不会。说得形象一点,我就是山顶上的一只狼,柯依娜是一只羊,我每天瞪着眼睛在窥视着,看着她在山下走来走去,有时候也下山去惊扰她一下,但不会侵害她。我心仪柯依娜,看见她舒服,希望自己在有了对象的同时,心里还有些别的活动,这样,在处理感情问题上,可以有个调节,有个缓冲,不至于像玻璃砸在石头上那样,硬生生碎掉。

我知道柯依娜对我是有好感的。这种好感,起先是建立在“亲戚”的提示上,后来是因为我的一个小小的手段。这个手段有点旧,但还是比较奏效的。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样,柯依娜也喜欢文学,我还发现,她虽然没有直接涉猎文学,但对文学是怀有崇敬之心的。我就用这一手去点化她。我在家里读书较杂,经典也读,小人书也看,我们有机会讲话的时候,我就拿我看过的书“引诱”她,我给她讲《小城英雄》,讲《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讲《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儿女》,讲于连,讲福尔摩斯,也讲我抄过的一些手抄本,像《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我们的关系因了这些故事而接近,因了文学的魅力而发热。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我就把我的“炮弹”搬出来,一下子就打中了。我告诉她,我曾经在《九州日报》上发表过散文,那还是在读高一的时候。她吃惊不小,但是她说,我不相信,你吹牛,有本事你拿出来看看。她这种态度我就很高兴,说明她把这件事看得很大,很在乎,觉得写一篇散文非同小可。

过了一天,我就把那篇散文拿给柯依娜看,是当时的剪报,有两只手掌那么大,题目叫《桥》,署名毫无疑问是我的名字,没有多一个字,也没有少一个字。我写的是乡下的桥,写我们一次学农的经历,写我们走入农村体验农村的途径,我把这三者联系得很好,编辑看中的也是这一点。我把剪报用一张透明的尼龙纸封好,弄得像贵重的金银首饰一样,我拿给柯依娜的时候,她也被这样的样式吓了一跳,小心得不敢打开,就隔着尼龙纸一行一行地往下看。一会儿,一个工友经过她身边,见她那个认真的样子,就问,柯依娜,在看什么呀?眼睛都快要掉进去了。她头也没抬,甚至都没有反应。好半天,她才从散文里苏醒过来,她定定地看着我,好像在想什么,在酝酿什么。我发现她的眼神迷蒙了、深邃了,这种眼神我从来没有在周节如那里见到过,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第二章 九山湖边白玉瓯儿开

我和周节如订婚了,我们谈了差不多一年的“恋爱”。那时候,我们对姑娘的认识是很肤浅的,我们活动的圈子也很小,我们见过的姑娘也就那么几个,所以,在我的有限的视野里,起初周节如是最最漂亮的姑娘,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了。后来看见了柯依娜,我又觉得,柯依娜是全世界最最好看的姑娘,这种样子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长得又这么神圣,我们巴不得做她的奴隶,为她牺牲一切。

这一年,我和周节如接触得并不多,基本上都是程式化的,去公园里坐一坐,到影院里看个电影,周节如不喜欢白天逛街,她觉得那样太招摇,用她的话说,她不想在关系未确立之前让别人知道。我尊重她的意见,谁叫我是工人呢,谁叫她是小学老师啊,老师肯定不像我们工人那样直接和庸俗。因此,我们都是在晚上偷偷摸摸地见面,像在两个“白区”里活动的地下党。那个时候的通信工具还很落后,我们厂就只有两台电话,厂长办公室一台,传达室一台;她们学校就更少,只有教务处一台。一般情况下,我都会提前几天把见面要做的事计划好,星期一再把电话打到她学校去,然后,拿着电话听那些老师在喊,三( 1)班周老师电话,三( 1)班周老师电话。再听着她踢踢踏踏地跑过来,我简短地把计划说了,把电话搁了。都落实好,我就耐着性子挨到约好的那个晚上,趁着天黑把自行车骑到她家的弄堂口,还不能是显眼的地方,最好在黑暗里,等她出来,把她接走。我们的接触也就那么几次,要说数量,也就在两只手之内。与我和柯依娜的接触相比,无论次数和质量,都要差得多。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产生了一种倒逆的现象,和周节如在一起时,心里非常平静,非常理智,没什么话,有话也就是干巴巴的几句,好像斟酌好的电报内容,而不是在增进了解。但在厂里,和没有“关系”的柯依娜在一起,我却觉得非常自如,由衷地舒畅,好像每天都在发展关系,都在朝着一个目标挺进。

一年是恋爱的一个期限,民间有这样的“规矩”,谈恋爱满一年了,就得对这段关系有一个交代,于是,我和周节如就商量着订婚。订婚虽然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我总觉得是在讨好周节如,比如彩礼,她要是没有钱就可以不办嫁妆,而我就不能有这样的理由。我买了一个金戒指、一块上海牌手表、一辆凤凰6 5型自行车作为彩礼,还买了几百斤糖果。她就回给我三块毛料、三斤毛线、一扎细碗,糖果也是从我的那里面分拨出来的,精神和物质上都不对等。这也没有办法,俗话说得好,自古只有龙求凤,哪有老婆追老公。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我在车间里分喜糖的时候,干部子弟们都兴高采烈,本来一人一包的计划,则不断地被他们打破,有几个嘴馋的家伙还多要了两包。他们一边欢快地嚼着喜糖,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快活吃快活吃。在分到柯依娜的时候,她不知跑哪里去了,后来找到她,给她喜糖,她把手藏在背后,死活不肯接。她还明知故问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说,我订婚了,我请你吃喜糖。她说,你订婚和我有关系吗?是你的喜事,又不是我的喜事,我为什么要吃你的喜糖啊?我非常弱智地说,没关系的,你随便吃嘛。她说,我有蛀牙啊,我不能随便吃糖啊。我虽然被柯依娜呛了一下,心里却并不沮丧,我不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也不便细问,但我能隐约感觉出,柯依娜有一种别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就是,她不喜欢我就这样“有人了”。

根据“规矩”,订婚的那天中午,周节如要在我们家吃饭。她这是第一次在我们家吃饭,因为是第一次,她吃饭的样子就比较矜持,像穿珍珠似的,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好像我们家的饭菜是什么中药,非常难以入口。我母亲就在背后说,看她吃饭的样子,是不会做什么家务的,看她屁股的形状,倒是能生育小孩的。母亲的话当然也是随便说说,没什么道理可言。不过,这也流露出母亲的一种心理,她等着要做奶奶了。但母亲不知道,我虽然和周节如谈了这么久,却连她的衣服也没有摸过,母亲要是知道我们这么斯文,会伤心死的。那顿中饭,因为下午还有事,我们都没有喝酒,虽然有几个亲戚在一起助兴,我们也还是吃得很机械,很拘谨,像我们成品车间在装配产品。

晚饭在周节如家里吃,这也是订婚的内容之一。因为订婚的烦琐程序完成了,晚上就比较轻松了,周节如父亲就逼我喝了两杯酒,是本地产的九州黄酒,炖热了,加了姜丝和红糖,还打了蛋,喝起来很好过口。我平时不大喝酒,喝了一会儿,感觉到额头有冷汗渗出,脸上也冷冰冰的,接着呼吸也急促起来,眼一黑,就迷糊了。我记得她父亲哈哈大笑,好像很满意我这种表现,似乎会喝酒的家伙都靠不住,而像我这样的才是好同志,他女儿嫁给我就幸福了。说着,我就被他们架离了酒席,引到楼梯下周节如的小房间,脸在手窝里一埋,趴桌子上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有多少时间,我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也没有动静,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在周节如家里,大概是很迟了,她的家人也许都睡着了。我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怎么会没有灯呢?接着,我又说了一声,开关在哪里呢?我说了这两句话之后,门外就突然有了动静,有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原来是周节如。我想,她这样坐在门口应该是做给她家人看的,想表明自己仍旧矜持。隔壁,是别的人家,那些板壁后也许都会有偷窥的眼睛,所以,周节如就一直没有点灯。她在黑暗里说,你醒啦?我说,醒啦,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啦?她说,没有很久,三四个小时吧。我说,那现在应该有十二点啦?她说,是啊,你也早点回家吧。我愣了愣,我还不想回家,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环境,我怎么能轻率地回家呢,我觉得体内有一种力量在怂恿自己,我想做点什么。正如我母亲说的,周节如的屁股很大,其实她身上也很肉感,以前和她在一起时,我对她的身体就很向往,也很想碰碰她,但她以前太严肃了,把身体搞得像医院的标本一样,我没有办法去接触她。今天不一样,今天我们订婚了,订了婚她就是我的人了,我一定要碰碰她。

这样想着,我就站起身,趁她不注意,把她从外面拉了进来,就势强行地抱住了她。也许是因为激动,我发现自己浑身发抖,但周节如没有反应,像木头一样搁在我身上。她也许碍于今天这个日子,才让我抱着,不过仅仅是让我抱着而已,没有迎合,甚至没有急促的气息,而且手还异常清醒和敏锐,一直在阻止我的某些企图。我还没有把手伸到哪里的意识,还没有真正地伸过去,她的手就先期到达了,甚至已经筑好了防御的工事。有一次她还说,我被你抱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后来就干脆推开我,带着一股情绪看着我说,你身上怎么这么硬啊?我被你顶得痛死了!她说得很委屈,好像她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我的身体和别人的不一样,长的全是尖锐的钉子。我被她说得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非常尴尬,但订婚的事实又强烈地支撑着我,让我慢慢地恢复了情绪,我有点气呼呼地说,我很正常的,我一点也不过分。她说,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想这样。我说,那你想什么时候这样?等我们老了不中用了再这样?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像不屑回答,但我看见她的嘴巴在微微翕动,有咝咝的声响,好像在说,恶心,没出息!我说,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她赶紧回避说,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来日方长,何必这样匆匆忙忙呢?我说,什么叫匆匆忙忙?你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说,关键是我怕……我说,你怕什么?她说,我怕婚检,婚检要是被人查出来,会被人笑死的。噢,我明白了,她在担心这个,她想得太多了,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她正派?说明她坚贞不屈?我决定不跟她废话,她这种境界我没法和她说,我决定以我的方式成全她。我突然有些冲动,不知为什么,对于她这个奇怪的想法,我觉得应该发一个重誓给她。

我在周节如的桌上摸摸索索,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我只想找一个有用的东西,剪子?小刀?我要把自己的东西剪了给她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找到了一把螺丝刀,不是十字的,是一字的,我正在纳闷周节如的桌上怎么会有一把螺丝刀?周节如也发现了我的企图,她要抢我的螺丝刀,她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我没有干什么,我只想给自己一个提醒,今后别那么性急。说时迟那时快,我弯了一下腰,用力吼了一下,螺丝刀就扎进了自己的手臂!我感觉很痛,我很响地倒吸着气息,螺丝刀毕竟不是锋利的匕首,扎进去有点困难,但还是扎进去了。我知道人的皮也是很厚的,比猪皮薄一点,比羊皮肯定要厚。人也有很多层皮,我们平时划破点皮就出血,那是表皮。它里面还有真皮,真皮大概有一毫米厚,没有人想过它有什么用,其实,要利用起来,做皮鞋皮箱也是可以的。我知道螺丝刀已扎破了真皮,已扎进了肌肉,我要是现在把它拔出来,鲜血已等在口子上,肯定会喷溅而出。这时候,周节如已经打开了灯,她看见了我手上的情形,螺丝刀还扎在手臂里,但血已经渗出来了,在不断地往下滴。她也许是怕血,也许是被这种情形吓住了,倒退了一步,顺手拉过墙上挂着的毛巾扔给我。到这个时候,她还是那样冷静,她看了看楼上的方向,楼上住着她的家人,她不想让家人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她压着声音说,你有话好好说嘛,你干吗这样?她说是这样说,实际上,她心里并不是这么想,她心里其实很得意,因为她胜利了。我以前以为她的坚持是因为害怕,怕万一我们合不来,怕我提前把她甩了,怕自己再也没人要了,才把身体弄得像保险柜一样。这是她的计谋,也是她一贯追求的效果,她的得意就在于精神和身体都占了上风,都战胜了我。对于这个问题,许多家长也是这么教的,许多姑娘也是这么学的,觉得在这一点上制约了男人,今后身板就硬了,说话就算数了,在家里就有地位了。我苦笑了一下,我也要给她一个态度看看,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在结婚之前,我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

这件事之后,我们的心里都埋下了一颗种子——“抵抗”。

在周节如那里受了挫折,就难怪我会把心思转移到柯依娜身上了。我知道她也是喜欢我的,这从她不吃我喜糖的举动中就可以看出来。当然,我和她的关系仍旧属于地下,有很多因素使我们没办法走到地面上来,孙小圣是一个因素,周节如也是一个因素,也许,我们永远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我得为她着想,她正在谈恋爱,一个人是不能同时与两个人发生关系的,尽管孙小圣还不怎么靠谱,但他们毕竟是从南京回来的,他们并没有停下,还在往前走,我怎么能在她面前横插一杠呢?而我也一样,我也是经历过订婚仪式的人,我们把订婚的东西送来送去的时候,用了四辆三轮车,游街一样从弄堂里运出去,我们弄堂的人都跑到外面来看,很多人还吃到了我们的喜糖,我更不能像旧社会那样,娶一个“正室”,再弄一个“偏房”。我父母都是所谓的干部,言行都是很规矩的,他们就严厉地批评过我,说,这些事要是让周节如知道了,我们会被她吵死的。他们又说,你这样不三不四的,我们都不好交代了。他们还说,你早点把生米煮成了饭,大家都可以安心了。九州的传统势力是非常强大的,婚姻观念也非常落后,大家视我的这种行为为道德败坏。我们院子的邻居就曾自觉地行动起来,在暗中监视我,要是他们看见了柯依娜走进我们这个院子,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扑哧扑哧,并主动向我父母打小报告。其实,自从我订婚之后,我在厂里的举动已收敛了很多,我几乎不再到柯依娜的机台上去,很少再在她身边卖弄地说话,但我们偷偷地设计了一套符号,作为暗号传递着自己的信息。比如数字“3 1”,我会在早上还没人的时候就写在她的机台上,有时候用粉笔,有时候用机台上的油污,旁人根本看不出什么,柯依娜看到后都会会心地一笑。“3 1”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想你”,这个,没有人会想得到吧?

柯依娜隔个十天半月的就会来我们家一次,说实话,她比周节如来得还要勤。周节如把关系太当一回事了,她既想体现出她的位置,又想在距离上考验我,所以,她会矜持,会僵硬。而柯依娜,心里没有这些,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关系,她尊重自己的意愿,想来就来。我们家的条件还算可以,我有我自己的一个房间,房间里安了一张椭圆的藤桌,柯依娜来了,我们就隔着藤桌相对而坐。藤桌上有一些简单的花纹,每次坐下来,她的手指都要在花纹上划来划去。我有时候想,她这样划着有什么旨意吗?有诱导的倾向吗?假如我的手也上了藤桌,我们的手会捉到一起吗?当然,我也就这么想想而已,我没有尝试过。她一般很少说话,基本上都是听我在说。两个没有关系的人相互喜欢着,有时候真的不需要什么理由。周节如既然不让我的情感有个去处,那么,我的一些情感势必就会滑行到柯依娜那里去。

我得承认,我和柯依娜的接触,不光是精神上的,其实和物质也有点关系。柯依娜的家里比较穷,这是我在孙小圣那里了解到的,她父母好像都没有工作,就是有,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是等着用钱的年纪。鉴于此,柯依娜平时的衣着就很一般,或者说一点也不讲究。这一点,刚刚参加工作的柯依娜还没有意识到,而我们这些“老社会”,一眼就看出来了——柯依娜穿的还是“读书的衣服”。什么叫读书的衣服呢?就是样子和布料都比较一般,没有社会气息,和流行的款式相差甚远,更谈不上什么个性和审美。好在柯依娜的身材不错,是跳舞的身材,对这样的身材,大家的眼光总是贪婪而紧张的,大家会很想看看她,又觉得目光停留过久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大家往往在意了她的身材,而忽略了她的衣服。这样,我就有心地留意着她的衣服,想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并适当地支持她。我相信,任何关系,不管怎么高尚,加上了物质,都会愈加牢固。

这年冬天,九州市面上流行起一种海军蓝色的毛料,当然是指好的毛料,摸上去手感像猪油一样,做衣服端庄,做裤子也非常挺括,谁穿了都是一表人才。我很想送一块这样的毛料给柯依娜,我觉得她一副姣好的身材若没有了衣着的装备,实在是太可惜了。但是,这样好的毛料一下子买不到啊。人到了讨好姑娘的时候都会特别有灵感。我马上想到了周节如送来的那些嫁妆,那里面好像就有几块毛料,但不知是什么毛料。那些嫁妆,自从周节如送到了我们家,就被我母亲珍藏起来了,好像是什么天大的宝贝似的。按理说也是,它见证了我未来的婚姻,也可以说是我和周节如的信物。但不知为什么,我一丝也没有珍惜的意思,我觉得无所谓。这样的后果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周节如,是她把我们的关系弄得这么呆板,这么无趣,每一步都走在机械的程序里,连一点创新和想象都没有。这就对不起啦,就怨不得我“见异思迁”啦。我就让母亲把那些嫁妆找出来,还真有一块海军蓝色的毛料!我母亲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她紧张地说,你要不要问一下周节如?我说,问她干吗?母亲说,她也许还要派用场呢?我说,这东西是我的,要说我派用场还差不多。其实,这样的毛料,穿在我身上肯定也是不好看的,想起来就像乡下的新郎官。但对于柯依娜,意义就不同了,她不会再停留在只穿“读书的衣服”上,她会一下子跨上一个新台阶,散发出崭新的社会气息来。它会在她姣好的身材上,添加上我的元素,使我们的关系有一点点物质的联系,那我们就不一般了,就不仅仅局限于聊天和见面了。一天晚上,我就把这块毛料拿出来,趁着柯依娜和我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我把它放在藤桌上,郑重其事地推给了她。她咬了一下嘴唇,没有说不要,也没有说谢谢,也没有看我,只是用手指在毛料上轻轻地划了一下。我想,一块上好的毛料、流行的毛料、漂亮的毛料,对于家境不好的柯依娜来说,一定是有吸引力的,也许还会有暴风骤雨般的效果。我说,送给你的。她“嗯”了一声。我说,你喜欢吗?她顿了顿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虽然答非所问,却是个令人振奋的表示和信号。

以往她要回去的时候,她都会阻止我出来送她,她会说,你不怕吗?我说,有点。她说,你们家外面警察很多呢。我说,是啊,这院子真叫人讨厌。我们家外面是一个天井,有许多花草,有各家摆放的晾衣架子,夏天有老老少少的邻居散坐着乘凉,冬天有忙碌的女人在摸黑洗衣。柯依娜每次出去,他们都会张大眼睛狐疑地盯着,我也只能躲在窗户后,用目光和意念护送她离去,好像护送她通过敌人的封锁线一样。但是这天晚上,柯依娜说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这可不是一般的走路,走路在当时是有相当丰富的内涵的,和谁走?为何走?走向哪里?好像都是话题,都承载着沉沉的重量。说某某和某某在路上一起走过,好像就是说他们有了暧昧的关系。现在,我很高兴有了这样的实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真的走了出去,并肩走着,风险肆虐,心情复杂,我们都觉得自己胆大,其实我们对后果也是心里没底的。我们像一对情侣,被一种新鲜感怂恿着,脚步一抬,就跨出去了。我们走在树荫很大的广场路上,这条路本来路灯就少,因此,树荫就更好地掩护了我们。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钟楼下,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弄堂,角落隐蔽,暗比明多,都说这地方晚上有劫财劫色的,也说有露阴癖者光着身子在黑暗里唬人,但我们不理睬这些。这会儿,我们的脑袋热得发烫,我们的身上血液沸腾,我们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这里来了,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我暗暗问自己,我是在护送柯依娜回家吗?显然不是。听孙小圣说,她的家住在康平路上,和这里完全是两个方向。噢,我知道了,我们并没有走错方向,我不敢说我们是不是有意的,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心里就是明确的,我们的指向非常有意义,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九山湖!这是个热恋青年扎堆的地方,是恋爱的圣地,就像上海的外滩,从钟楼下拐出来就到了。“九山湖边白玉瓯儿开,一对对一双双在这里谈恋爱”,这是九州民间歌唱九山湖的著名小调。夏天,湖边盛开的白玉瓯儿,香得年轻人像发了烧一样;冬天,这里又种上了海棠和月季,香气更加像药一样熏人。我们想起了上海外滩,上海外滩是很著名的。我们从南京培训回来时还特地拐到上海,目的就是去外滩感受一下恋爱的气氛。上海人是文明的,一对对情侣靠在江边,像排队买船票一样相互挨着,他们互不干扰,专注地倾诉,他们最大的特点和缺陷就是光说不练。九山湖可不是叙述的场所,九山湖是专门演练的阵地。澎湃的湖水边,繁复的花丛里,年轻人心中的白玉瓯儿竞放着,海棠和月季的幽香像魔咒一样引领着他们,黑暗的九山湖,此刻尽情地展演着它的大戏——我们看到有人在吧唧吧唧地接吻,看到有人像掏宝一样在抚摸,甚至看到有人在树丛里呼啸着做爱,这样的情形像炮弹一样轰击着我们。我虽然订了婚,但因为周节如的抵抗,我对男女之事还是非常陌生。我虽然向往,那也是在书本的基础上加以向往,根本就没有直接的对象。这样的公开和放肆真是太震撼了,我身上当即就有了反应,觉得自己走路都别扭了。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别扭,我赶紧把手伸进了裤兜,想借助手的帮助来掩饰身上的反应。我也很想看看柯依娜,不知她看到这些后会有什么感受。我想起她和孙小圣,他们在南京谈过恋爱吗?有过身体接触吗?有过实质性的内容吗?我相信柯依娜还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敢去尝试,她属于穷人家的孩子,胆小和本分是可想而知的。当然,黑暗也掩饰了柯依娜的表情,我没有看出她有什么反应,但我知道,她的脸一定烧得像炭火一样,心头像敲瞎鼓一样乱响。她低着头,把我给她的毛料抱在胸前,说话声和脚步已开始凌乱了。她说,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啊?我说,是九山湖,以前好像很安静,不是这样的。她说,你说,他们会看见我们吗?她这样说起来好像他们在做正经的事,而我们是来捣乱的。我就开玩笑地说,他们才没有工夫看我们呢,他们自己都忙死了。她羞涩地说,你真坏,你怎么这么坏啊。我们边走边说,我们被自己的话语鼓动着,我们走得飞快。这个惊心动魄的地方,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催促着我们,我们差一点还小跑起来,像躲避追杀一样仓皇逃离。

九山湖是有感情的,我们去了一趟,感觉两个人的关系也色彩浓重了。

一星期后,柯依娜把一身海军蓝毛料的衣裤穿到了厂里。开始我没有注意到,她还特地跑到我的机台边转了一下,亮了个相,好像在说,怎么样?我也向她努了一下嘴,好像回了她一句,不错,很好看。可以想象,她拿了毛料去找做衣老司时的那个激动、那个紧催慢催,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衣服催了出来。穿了毛料衣裤的柯依娜显然是越发有型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台步点上,看得大家都啧啧失语。大家惊叹她这么快的社会化进程,惊叹她相得益彰的身材和衣裤,但大家都不知道她这身衣裤是怎么来的,渊源在哪里,连孙小圣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她这身衣裤的微妙,只有我知道她是穿给我看的!这感觉非常好,就像一个幕后的导演,得意着台上的精彩,又得意着台下的掌声。对于这身衣服,大部分人都是在看热闹,看毛料的质地,看衣裤的样式,只有我是在看奥妙,或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就说她那条裤子,是新式的喇叭裤,这个有什么讲究呢?讲究太大了,这就体现出她臀部的高翘、她腿部的细长。还有她那身衣服,袖子是过手背的,但衣摆却高缩在腰上,这样,她的腰就显得挺拔,看上去就更加标致。这个做衣老司的眼刁,手上也都是灵感,一下子就把柯依娜的神韵突出了。再看柯依娜,她走路的样子就像鱼游起来一样生动,好像还伴有哗哗的水声。后来有一次,孙小圣无意间对我说,她这叫水蛇腰。我听了后又好奇又很不舒服。我问,水蛇腰是什么意思?他说,水蛇腰就是扭起来非常好看。我又问,水蛇腰有什么特征吗?他说,是所有腰里最厉害的一种。我不知道他说的厉害是什么意思,我说,你见过水蛇腰吗?他诡秘地笑笑,说,我没有见过,但我能感觉得到。孙小圣的话说得意味深长,似乎有很多内容,难道他们在南京真的曾经有过关系?我想起九州民间的一句话,“风流女子水蛇腰”,以前我不懂这句话,现在想来它还是贬大于褒的。那么,孙小圣和我说这些的意思又是什么呢?是说柯依娜思想开放,还是说柯依娜风流成性,还是说柯依娜在某些事情上相当随意?不管什么意思,我在心里都愿意视这些话为赞美。不过,这些话从孙小圣的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听起来很不顺耳。  第三章 柯依娜不和孙小圣谈恋爱了

柯依娜最知道自己身材的优势了,最知道衣服和她身材的关系了。这种优势,如果没有好的衣服,就好比花蕾受了气候的限制,开不出来。有了好的衣服,身材就像冲破云层的太阳,一下子就灿烂了起来。但柯依娜毕竟是含蓄的,要有人看到这种优势,要有人去运作她、激发她,这个人就是我。现在我知道了,目前的这个阶段,适当地给柯依娜送合适的衣服,是最能博得她欢心的方法。

我这个工种经常要用到一种钨钢刀具,这种专用刀具我们九州没有,要到上海去定做。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把旧刀具送到上海,放在上海加工,再带回来一套新的。上海是全国物资最丰饶的地方,你能想到的东西,上海早就出现了;你要想买的东西,上海都可以买得到。我每次去上海,工友们都会托我带一些东西,高脚痰盂、印花茶杯、铁壳热水瓶,甚至公事桌上的玻璃板,我也帮别人运过。那个时候,九州也开始形成了一些小市场,鼓楼洞的毛线市场、竹马巷的布料市场、板凳桥的尼龙裤市场等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经常去的地方。我们的工作还可以,暂时还没有做生意的念头,但我们与生俱来的生意经早已在血脉里苏醒和萌生。我想,我到上海去带些东西来,再高价卖出,赚来的差价就可以给柯依娜买衣服了。所以,我到了上海,把刀具落实好,第一件事就是去挤百货商店。上海的情况我比较熟,南京路上有几家店都有我需要的东西,“一百”有不凭票的平价香烟,一次可以买两到四包;“十百”经常会推出一些新的布料,买回来可以领风尚之先;还有靠近静安区的华侨商店,专门卖结婚用品。那段时间,我带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这些东西都采购得差不多了,我预算了一下差价,好像柯依娜的衣服已飘在眼前了,我就准备去挤豫园了。豫园是面向大众的市场,每天都像办庙会一样热闹,打折的东西也多,就是队伍挤了点,但我有身体啊,我不怕挤。我又是外地人,我也不怕难看,挤就挤吧。有时候挤到一件女式夹克,有时候挤到一件竖领衬衫,这些东西在上海也许都已经过时了,但带回九州,还是很别致很时髦的,有些人甚至根本就没有见过。这样,柯依娜身上的衣服,就经常异彩纷呈和绝无仅有。

有时候,我也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图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我确实说不出这几个“什么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什么”,我就是喜欢。喜欢柯依娜,喜欢为她做点事,喜欢看着她高兴。换句话说,我喜欢自己心里有事,喜欢自己心里热闹。如果一定要问我得到了什么,那就是得到了一种关系,一种没有关系的“关系”,一种比孙小圣优越的关系。我觉得很有成就感。关系这东西很微妙,很复杂,就说周节如,我和她应该是有关系的,但我们却好像没有关系一样,我们已经有一些日子没有见面了,我一点也不想她,一点也不着急。还有,我也得到了一种平衡,周节如把我们的关系弄倾斜了,我不能就这么倾斜着,一直倾斜着是会出问题的,所以,我要在柯依娜这里找到“平衡”。

那件很有特色的竖领衬衫,也是在我家里给柯依娜的。她高兴得不得了。这种衬衫,我们一般都认为是男生穿的,其实女生穿起来更加独特。我当时想,她要是当着我的面试穿一下就好了,那不仅说明她喜欢的程度,还说明了我们的关系。从这点看,我对她还是有点性意识的,不是完全没有杂念。当然,这也很正常。柯依娜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俏皮地说,我穿起来给你看看怎样?我含蓄着说,好看不好看我又看不懂,算了,你回家慢慢穿吧。她也来劲了,坚持说,这是你给的衣服,我偏偏要穿给你看,我就是要马上穿给你看。我的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好像在说,我就要看见她的身体了,求之不得啊。孙小圣都知道了她的水蛇腰,我也应该知道她的一些秘密。其实,我早就在注意她的衣着了,她这天穿了件淡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麻烦,连衣裙复杂,连衣裙要从上往下脱,我看她怎么脱,看她怎么把衬衫换上去。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替她打掩护。房间的陈设也比较简单,一张床、一张藤桌和两张凳子,一目了然,无处藏身。但是,柯依娜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把衬衫披在头上,衬衫像屏风一样遮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可以说是一气呵成,她的上身像蛇一样游出来,剥离了连衣裙,一阵摸索,衬衫变戏法一般穿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她转过来,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面前,连竖领的纽扣都码严实了。我拼命点头,我惊讶,我惊叹。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看她的衬衫,我的思维还停留在刚才的过程里。通过这件事,我也知道了,柯依娜是胆大的,但也是有底线的。

柯依娜适时地穿上了新衣服,也引起了她家人的警觉,她母亲就问过她这个问题,你最近在外面做什么了?柯依娜说,我做什么了?没做什么呀。母亲说,我看你就是做什么了,你自己当心噢。柯依娜说,我当心什么呀?你说说清楚。母亲说,那你这些衣服是哪里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柯依娜“噢”了一声说,我拜了一个哥哥,是他给我买的。母亲说,我丑话说在前头啊,现在外面坏人很多,你当心被人骗了。柯依娜玩世不恭地说,坏人会给我买衣服吗?笑话。要是有这样的坏人,我热烈欢迎。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钻到你肚子里死一双,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了。柯依娜没大没小地说,要哭你哭,我才不哭呢。这些都是柯依娜后来告诉我的。柯依娜还说,我母亲说我不仅衣服变了,人也变了。我故意说,人怎么变了呢?柯依娜说,她说我人展开了,说她担心的就是这个,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展开了就是像花一样地绽放了,姑娘绽放了是好事,说明她慢慢地变美了,但绽放了大人也开始担心了,因为接下来事情就多起来了。但这话让我去解释,还是不合适的,我们还从来没有说过这类话呢。和干部子弟们在一起时,倒是会经常说些这样的话,我曾经听他们说过,姑娘的身体一旦被别人摸了,就会像气球一样蓬勃起来。这个我没有经历过,我没有摸过周节如,也没有摸过柯依娜,因此我没有这样的体会和比较,也不知道出于什么道理。是外界刺激的缘故吗?还是自己有念想了,“荷尔蒙”就喷薄了,从而把身体激发了?

柯依娜这年二十二岁,她母亲要为她找对象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揪心。高兴的是,柯依娜不再是花蕾了,她终究是要绽放的,她即将名花有主了;揪心的是,这事要是成真了,我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机会是有一次少一次了。但有一点我还是被弄糊涂了,柯依娜的对象不是孙小圣吗?他们一起去南京培训,他们在厂里也像模像样的,他们的许多事大家都知道。可惜不是,根本不是,孙小圣根本就没有进入过柯依娜家人的视野,他离她们家的条件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柯依娜有两个哥哥,这两个哥哥是她们家的两个心结、两个困难。她母亲养柯依娜做什么?储蓄啊。储蓄做什么?派用场啊。派什么用场?要解决她哥哥的人生大事。柯依娜还小的时候,她家里也许是怨怼的,女儿有什么用呢?白白地多了一张嘴。但养着养着就不一样了,养着养着眉目出现了,柯依娜出落得妩媚可人,柯依娜的身价节节看涨,柯依娜的前景辉煌灿烂,她母亲就重新开始打算盘了,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起来。这样非凡的资源,肯定是要好好利用的,恨不得一个当成两个用。也就是说,柯依娜不是独立的柯依娜,她要担当起家里的重任,说得再通俗一点,家里今后的风水好坏,有什么造化,就靠她这棵树了,就看她这棵树的长相了。柯依娜母亲准备把她许配给附近的一个华侨,其家族在荷兰有些规模,做黄豆和大头菜生意。

九州的华侨是很多的,因为九州是侨乡。早些年,国门还紧闭的时候,华侨还是比较沉默的。近些年形势有些松动,特别是搞了一些经济模式,在国内外走动的华侨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我就见过我们弄堂里的一个华侨,是东南亚来的,都说东南亚的华侨不怎么富裕,但也派头很大。回来的那些天,全家人倾巢而出,跑到上海接站。老头人黑瘦,穿花衬衫,戴金丝眼镜;当着邻居的面给家人分戒指、分项链;在路边摆酒吃饭;说家里马桶臭;说不能洗澡难受;只待了三天就吵着要回去了。华侨给人的印象就是有钱,条件好,比九州人先进了几十年。在这样的影响下,九州想嫁给华侨的姑娘很多,有逐渐蔓延的趋势。

柯依娜曾经被母亲逼着去相过一次亲。这也是柯依娜后来跟我说的,她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情绪上对华侨还是不屑的,她是个性情中人,在乎平凡中产生的感情,不管是孙小圣还是我,她都觉得是难得的朋友。柯依娜在去相亲的路上对母亲说,我跟着你,先在暗处看看,不舒服我就走。柯依娜无所谓什么媒妁之言,她相信感觉和缘分。她和我,以及她和孙小圣就有感觉和缘分。母亲不爽地说,就你名堂多,人小鬼大。柯依娜说,因为是我找对象啊,又不是你找对象。母亲说,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把你往火坑里推不成?柯依娜俏皮地说,这倒难说,好心经常适得其反。母女俩就这样窸窣着,一前一后走着,好像谁欠了谁似的。正好远远地看见了那后生从家里出来,母亲叫了一声“龙海生”,就迎上前说话。柯依娜就赶紧止住脚步,闪到一边,装作不相干的样子,远远地看着。柯依娜后来对我说,人其实打小就认识,就与我家隔条巷子住着,但整个人就觉得上不了台面,一看就觉得轻浮。我故意说,像我,还是像我们中间的哪一位?柯依娜说,名字倒叫得大,人却像老鼠儿一样。我说,也许整个儿都是精华?柯依娜说,不开玩笑哪,你快替我想想办法吧。我说,想什么办法啊?柯依娜说,怎样把这个人推掉啊?听柯依娜的意思,她真是觉得自己这鲜花要插在牛粪里了。让柯依娜感觉不好的还有她母亲,在和那后生站着说话的时候,龙海生站在台阶上,她母亲站在下面,母亲急切地和他说着话,他却若无其事地应着,其间还掏出烟捧在嘴边点起来,还肆无忌惮地吐了一口。而母亲,神情始终是小心翼翼的,好像在注意他的每一个表情。她一直在说话,看得出她内心的在乎和着急。有一次,母亲大概是发现了他衣服上的什么东西,一根头发,或是一粒残饭?母亲讨好地伸手捉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好像一点也没有反应,也许还很享受这样的过程。柯依娜说,我看到这些的时候,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柯依娜说,对于这个关系,我一开始心里就有疙瘩。她说,一是我母亲这么想把我嫁出去,有点迫不及待;二是我两个哥哥也逼着我,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后果,他们的妹妹将来要远嫁了,嫁的是什么人,到外面是死是活。他们只考虑自己,有了这层关系,他们就可以出国了,他们下半生的问题就解决了,他们也可以是“华侨”了。你猜他们怎么说的?他们说,只要能带他们到国外去,就是讨饭也好,洗马桶也好,做用人也好。简直就是卑躬屈膝。我说,你母亲和你哥他们是一个意思,就是要改变你家里的现状,只不过一个出于大局,一个关乎自己。柯依娜只顾自己说,那个什么龙海生就别提了,两个字,恶心。好像恩赐给我们家一样,好像有钱就可以把我们消灭掉,这哪里是在谈婚论嫁,明明是贩卖和交易嘛。对于这种事情,我当然也只能听听,柯依娜的事,涉及的内容太多太多了,有很多利害关系在里头,不是光一个同情和支持能解决的,所以,我也只是说一些没用的话,“别着急”、“慎重一点”、“再想想办法”,诸如此类。

有一天,柯依娜突然失踪了,她没来上班,没有跟工友说,也没有跟车间主任请假。我们当时的工作是极其宝贵的,上班都没有来,这一定是碰上大事情了。那么,柯依娜会有什么事情呢?和她的华侨对象有关吗?和她接下来的婚姻有关吗?她的婚姻,我不是没有想过,自从她和我说过之后,我经常会想一想,想起来是既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她终于不跟孙小圣了。我不是嫉妒孙小圣,我的心胸没那么狭隘,我是觉得她的归属应该更好一点,更美丽一点。沉重的是,她和龙海生的关系,一开始就感觉到勉强,一开始就感觉到不妙,勉强和不妙的关系,日后发展成理想的结果,是不大可能的。说来奇怪,在这些反反复复的“琢磨”中,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和柯依娜发生点什么。比如,柯依娜会取代周节如吗?又比如,我会和柯依娜好高骛远地私奔吗?好像我们的关系非常正常,我们已经好过头了,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如果她旷工真是因为她的这段婚姻,那她肯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不是分几粒糖果的事情,也不是吃一碗汤圆的事情。她一旦有了婚姻,就会远走高飞,也许马上就会走。华侨的婚姻都这样,相亲、敲定,然后急切地要把女方带走;女方好像也生怕夜长梦多,像攀上了一条高枝,嗖地飞到国外去了,见不着了。那么,柯依娜现在真的去国外了吗?已经在荷兰了吗?没那么快吧?按理,她总得说一声吧?她和我都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我们好歹也算是有点关系的吧?这样想着,我就走出自己的机台,探头看了看柯依娜那个位置,还好,孙小圣还在,乖乖的,而且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说明柯依娜问题不大,她肯定悄悄地和孙小圣打过招呼了,不然,他早就大呼小叫了,人手不够啊,任务做不了啊,他早就扛不住了。看来,柯依娜的失踪是假,是在和她母亲怄气,或者,她故意给龙海生一点颜色看看,躲起来以示抗议。如果都不是,那她一定是跑到海边去了,海边的棋盘岛,还是能洗涤一下她杂乱的心情的。她坐在泥迹斑斑的礁石上,思想早已飞离了身体,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海浪端起来炸在她身边,她都一动不动。当然,她是不会自杀的,也用不着自杀,她是一个喜爱生活并觉得生活有趣的人,她只是想一个人待一待,冷静冷静,想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毕竟这也是一件终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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