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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7: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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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濛初

出版社:延边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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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拍(中国古典文学名著)

二拍(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试读:

前言

中国拟话本小说集《

初刻拍案惊奇

》和《二刻拍案惊奇》的合称。作者凌蒙初。刊于明代崇祯年间。每集40篇,共80篇,故实有拟话本78篇。作品多是取材于古往今来的一些新鲜有趣的轶事,敷演成文,以迎合市民的需要,同时也寓有劝惩之意。二拍部分作品反映了明代市民生活和他们的思想意识。如《转运汉遇巧洞庭红》、《叠居奇程客得助》等篇,通过对商人追求金钱的活动和他们海外冒险理想的描写,反映了明中叶后商品经济的活跃和市民意识的进一步发展。部分描写爱情婚姻的作品,如《李将军错认舅》歌颂了坚贞的爱情,《满少卿饥附饱飏》批判了忘恩负义、富贵易妻的丑行,提出了在爱情婚姻中男女平等的要求。而《青楼市探人踪》一类作品则暴露了封建统治者的贪婪凶残,荒淫好色。但总的说来,二拍中消极落后的成分较大,封建迷信、因果报应、宿命思想及色情描写较多。二拍善于组织情节,多数篇章有一定吸引力,语言也较生动。它是继三言之后最有影响的古代白话小说集,但在思想内容、艺术水平方面不及三言。

正如孙楷第《三言二拍源流考》所云:“凌氏的拟话本小说,得力处在于选择话题,借一事而构设意象。”往往本事在原书中不过数十字,记叙旧闻,了无意趣。在小说则清谈娓娓,文逾数千。抒情写景,如在耳目。化神奇于臭腐,易阴惨为阳舒,其功力亦实等于创作。初刻拍案惊奇卷之一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此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阐述着人生功名富贵,终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的怜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六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百步穿杨,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的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但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可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金老生有四子。

一天,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唯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宴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因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

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桃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日气,硬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们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们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叫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因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可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

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原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的一层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的钱财,变成巨富。从来稀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州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天,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出、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

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原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可是搭他非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

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可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日,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天,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的,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正好张大踱将来。原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因此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

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可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巧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贵助?就贵助得来,能有多少?便宜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日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并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况,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时,昧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桃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日,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撅,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原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原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

正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甲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呵?”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原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等等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颠了一颠道:“好东西呵!”扑的就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原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肚肠,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拿一个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晓晓说:“悔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

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瞧科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下有利?反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挚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下放在心上。

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可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查惊惺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及不煞的几双水。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大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可见: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心坐一坐,侯风势则个。”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十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在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板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可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故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日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梓,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跑了纤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逾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处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原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原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着一副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原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退。文若虚一发默默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物来的是。今在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众人却猜掌行令,吃得狼借。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逾逾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未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发货,客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如何。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糊涂,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

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下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分忖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先生手势,敢象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说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莫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未。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

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人初然吃酒。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谁,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支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原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儿“一同去看看。其余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进去。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土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捅子盛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缎匹帐目,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海船。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分忖道:“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捞了一捞,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

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有一弄,走进转个弯,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缎铺营生,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来吃了,说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就在铺中住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诸公在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蜕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客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余多是尊惠。”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袖中摸出细珠十数串,每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

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拉了好些杠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列位挚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

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一茶。小弟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用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倒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余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司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取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正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支万派,那能勾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象得紧,毕竟仔细看来,自有些少不同去处。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上面说,孔子貌似阳虎以致匡人之围,是恶人象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朔以解下宫之难,是贱人象了贵人。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余》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象,骗了一时富贵,享用十余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帝蒙尘北狩,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来?”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旧事,对答来皆合。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足,却大得不象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这等,止有此不同处。”以此回复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梓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附马都尉。其时江龙溪草制,词曰:“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那鲁元是汉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谢混的小名,江左中兴,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人甚为初当。自后夫荣妻贵,恩赍无算。

其时高宗为母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进来相见。”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司严刑究问。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官中女婢逃出民间,见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实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证的了。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在了。”问成罪名。高宗见了招伏,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官。总计前后锡赍之数,也有四十六万缗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余年间,也受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客颜厮象,一时骨肉旧人都认不出来,若非太后复还,到底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败露。

今日再说一个容貌厮象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自古唯传伯仲偕,谁知异地巧安排。试看一样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娇养过度。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也无立锥之地。他要说了富,范丹也有万顷之财。正是: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再无一句实话的。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的了。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象样,已自弃儒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来。少年夫妻却也过得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子。

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哭一个不住,说了一夜话。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越越凄惺,有情无绪。况且是个娇美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急聒,骂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何曾听得这般声气?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个,公婆朝饭要紧,粹地答应不迭。潘公开口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一同才起来!看这自由自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娼妓,倚门卖俏,掩哄子弟,方得这样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滴珠听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儿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贱说我!”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老无知!这样说话,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爹娘。明明与他执论,看这话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扎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说话的,若是同时生、并年长晓得他这去不尴尬,拦腰抱住,僻胸扯回,也不见得后边若干事件来。

只因此去,天气却早,虽是已有行动的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悔气。撞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后生妇人,独立岸边。又且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娘子要渡溪么?”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一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苏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一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管做甚?”汪锡道:“我看娘子头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的事。说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便心下一想,转身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却替你吃没头官司。”滴珠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路,没得怕人拐我!”汪锡道:“却是信你不过,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收去,却不两边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识,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上得岸时,转弯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盒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桌上砂壶时大彬。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原来这个所有是这汪锡一个囤子,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扑花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乐,或是迷了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的,他等有贩水客人到,肯出一注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骗他到此。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日逐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下到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人无有慌意,反添喜状,便觉动火。走到跟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变了脸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儿女,你元说留我到此坐着,报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来家,要行局骗?若逼得我紧,我如今真要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灯铁签,捉起来望喉间就刺。汪锡慌了手脚,道:“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原来汪锡只是拐人骗财,利心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来,没了一场好买卖。吃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去了。

他走到后头去好些时,叫出一个老婆子来,道:“王奶奶,你陪这里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叫他转来,说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嘱道:“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那老奶奶去掇盒脸水,拿些梳头家火出来,叫滴珠梳洗。立在旁边呆看,插一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项事,是长是短,说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脚道:“这样老杀才不识人!有这样好标致娘子做了媳妇,折杀了你,不羞?还舍得出毒口骂他,也是个没人气的!如何与他一日相处?”滴珠说着心事,眼中滴泪。婆子便问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诉爹娘一番,就在家里权避几时,待丈夫回家再处。”婆子就道:“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又垂泪道:“做亲两月,就骂着逼出去了,知他几时回来?没个定期。”婆子道:“好没天理!花枝般一个娘子,叫地独守,又要骂他。娘子,你莫怪我说。你而今就回去得几时,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这腌臜烦恼是日长岁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该如此,也没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见,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终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见?”婆子道:“老身往来的是富家大户公子王孙,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问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成了,他把你象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吃自在食,着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使婢,也不枉了这一个花枝模样。强如守空房、做粗作、淘闲气万万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过的人,况且小小年纪,妇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许多不好处,听了这一片活,心里动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这个所在,外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个极密的所在。你住两日起来,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适间已叫那撑筏的,报家里去了。”婆子道:“那是我的干儿,恁地不晓事,去报这个冷信。”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在外走进来,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养汉,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惊,仔细看来,却就是撑筏的那一个汪锡。滴珠见了道:“曾到我家去报不曾?”汪锡道:“报你家的鸟!我听得多时了也。王奶奶的言语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万全之策,凭娘子斟酌。”滴珠叹口气道:“我落难之人,走入圈套,没奈何了。只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说过的,凭娘子自拣,两相情愿,如何误得你?”滴珠一时没主意,听了哄语,又且房室精致,床帐齐整,恰便似:“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与汪锡两个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处。那滴珠一发喜欢忘怀了。

过得一日,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得吴大郎。那大郎有百万家私,极是个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汪锡,便问道:“这几时有甚好乐地么?”汪锡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娇媚,尚未有个配头,这却是朝奉店里货,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锡道:“不难,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与他堂中说话,你劈面撞进来,看个停当便是。”吴大郎会意了。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锡便道:“小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闷坐在房里?”王婆子在后面听得了,也走出来道:“正是。娘子外头来坐。”滴珠依言,走在外边来。汪锡就把房门带上了,滴珠坐了道:“奶奶,还不如等我归去休。”奶奶道:“娘子不要性急,我们只是爱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劝你。你再耐烦些,包你有好缘分到也。”正说之间,只见外面闻进一个人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前一片后一片的竹简中儿,旁缝一对左一块右一块的蜜蜡金儿,身上穿一件细领大袖青绒道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僧鞋儿。若非宋玉墙边过,定是潘安车上来。

一直走进堂中道:“小汪在家么?”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个照面,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时已被汪锡暗拴了,急没躲处。那王婆笑道:“是吴朝奉,便不先开个声!”对滴珠道:“是我家老主顾,不妨。”又对吴大郎道:“可相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唱个喏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时,恰是个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早看上了几分了。吴大郎上下一看,只见不施脂粉,淡雅梳壮,自然内家气象,与那胭花队里的迥别。他是个在行的,知轻识重,如何不晓得?也自酥了半边,道:“娘子请坐。”滴珠终究是好人家出来的,有些羞耻,只叫王奶奶道:“我们进去则个。”奶奶道:“慌做甚么?”就同滴珠一面进去了。

出来为对吴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吴大郎道:“奶奶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来,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行院人家,如何要得许多?”奶奶道:“不多。你看了这个标致模样,今与你做个小娘子,难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紧。只是我大孺人狠,专会作贱人,我虽不怕他,怕难为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道:“这个何难?另租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家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与人,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大郎道:“好便好,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唤,丫鬟伏侍,另起烟鬓,这还小事。少不得瞒不过家里了,终日厮闹,赶来要同住,却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个见识,朝奉拿出聘礼娶下了,就在此间成了亲。每月出几两盘缠,替你养着,自有老身伏侍陪伴。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外,时时到此来住,密不通风,有何不好?”大郎笑道:“这个却妙,这个却妙!”议定了财礼银八百两,衣服首饰办了送来,自不必说,也合着千金。每月盘缠连房钱银十两,逐月支付。大郎都应允,慌忙去拿银子了。

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原来滴珠先前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看得分明。吴大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着门里,有时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来了。滴珠见王婆问他,他就随口问道:“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吴百万’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欢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此间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了喜欢这个干净房卧,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听见说就在此间住,就象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里,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婆子道:“如何得露风声?只是你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表亲,暗地快活便了。”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汪锡家来。把银子支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凭朝奉尊便,或是拣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香取帐,过来住起罢了。拣甚么日子?”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今卤莽乱做,不知犯何凶煞,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支付停当,自去了,只等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定了,来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两,笑嘻嘻的道:“银八百两,你取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欢。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买下他心。二者总是在他家里,东西不怕他走趱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旧还在。若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来,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傧相,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进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上。吴大郎是个精细的人,把门拴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睡着,不敢惊动他。轻轻的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缩做一团。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板将过来,腾的跨上去,滴珠颤笃笃的承受了。高高下下,往往来来,弄得滴珠浑身快畅,遍体酥麻。原来滴珠虽然嫁了丈夫两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风月场中接讨使,被窝里事多曾占过先头的。温柔软款,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个千恩万爱,过了一夜。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与姚滴珠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来住宿,不题。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官,话有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如今且听说那潘家。自从那日早起不见媳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厉声叫他,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这贱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道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家媳妇上筏去了。”潘公道:“这妮子!昨日说了他几句,就待告诉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泼刺!且等他娘家住,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

将有十来日,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一妇,到潘家来问一个信。潘公道:“他归你家十来日了,如何到来这里问信?”那送礼的人吃了一惊,道:“说那里话?我家姐姐自到你家来,才得两月多,我家又不曾来接,他为何自归?因是放心不下,叫我们来望望。如何反如此说?”潘公道:“前日因有两句口面,他使个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见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里去?”那男女道:“实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炮燥道:“想是他来家说了甚么谎,您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装出圈套,反来问信么?”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见了,颠倒这样说,这事必定跷蹊。”潘公听得“跷蹊”两字,大骂:“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告来,看你家赖了不成!”那男女见不是势头,盒盘也不出,仍旧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对家主说了。姚公姚妈大惊,啼哭起来道:“这等说,我那儿敢被这两个老杀才逼死了?打点告状,替他要人去。”一面来与个讼师商量告状。

那潘公、潘婆死认定了姚家藏了女儿,叫人去接了儿子来家。两家都进状,都准了。那休宁县李知县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时,你推我,我推你。知县大怒,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道:“现有人见他过渡的。若是没河身死,须有尸首踪影,明白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道:“说得是。不见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岂无尸首?毕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夹起来。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两月多,自不曾归家来。若是果然当时走回家,这十来日间潘某何不着人来问一声,看一看下落?人长六尺,天下难藏。小的若是藏过了,后来就别嫁人,也须有人知道,难道是瞒得过的?老爷详察则个。”知县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如何藏得过?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的走了。”潘公道:“小的媳妇虽是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也严谨,却不曾有甚外情。”知县道:“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便对姚公说:“是你生得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推不得干净。要你跟寻出来,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较。”就把潘公父子讨了个保,姚公时押了出来。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自苦楚,又经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没个道理。只得帖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搜求,并无影响。且是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没出气处,只是逢五逢十就来禀官比较捕人,未免连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村,无不传为奇谈。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没个出豁。

却说姚家有个极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买卖,闲游柳陌化街。只见一个娼妇,站在门首献笑,好生面染。仔细一想,却与姚滴珠一般无二。心下想道:“家里打了两年没头官司,他却在此!”要上前去问个的确,却又忖道:“不好,不好。问他未必青说真情。打破了网,娼家行径没根蒂的,连夜走了,那里去寻?不如报他家中知道,等他自来寻访。”原来衢州与徽州虽是分个浙、直,却两府是联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与姚公说知。姚公道:“不消说得,必是遇着歹人,转贩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来两银子,到衢州去赎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赎,未必成事。”又在休宁县告明缘由,使用些银子,给了一张广缉文书在身,倘有不谐,当官告理。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来。那周少溪自有旧主人,替姚乙另寻了一个店楼,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这家门首来,正值他在门外。姚乙看见果然是妹子,连呼他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笑看,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只是连连叫他,并不答应,却象不认得我的。难道在此快乐了,把个亲兄弟都不招揽了?”周少溪道:“你不晓得,凡娼家龟鸨,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来历不明,他家必紧防漏泄,训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当面认帐。”姚乙道:“而今却怎么通得个信?”周少溪道:“这有何难?你做个要嫖他的,设了酒,将银一两送去,外加轿钱一包,抬他到下处来,看个备细。是你妹子,密地相认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罢!”姚乙道:“有理,有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寻一个小闲来,拿银子去,霎时一乘轿抬到下处。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个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却也不来留周少溪。只见那轿里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娼妓来。但见:一个道是妹子来,双眸注望;一个道是客官到,满面生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走近身,急认哥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迎着轿,忙呼姐姐?”

却说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却笑容可掏,佯佯地道了个万福。姚乙只得坐了,不敢就认,问道:“姐姐,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那娼妓答应“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乙看他说出话来一口衢音,声气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乙道:“客官何来?”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宁县苏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象那查他的脚色,三代籍贯都报将来。也还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认,所以如此。那郑月娥见他说话牢叨,笑了一笑道:“又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脚色?”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了。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个对吃。郑月娥看见姚乙,只管相他面庞一会,又自言自语一会,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奴自不曾与客官相会,只是前口门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又屡屡机觑,却象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么缘故?”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姚乙道:“这话也长,且到床上再说。”两个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兔不得云情雨意,做了一番的事。

那月娥又把前话提起,姚乙只得告诉他:家里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见你厮象,故此假做请你,认个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象否?”姚乙道:“举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边,有些微不象处。除是至亲骨肉终日在面前的,用意体察才看得出来,也算是十分象的了。若非是声音各别,连我方才也要认错起来。”月娥道:“既是这等厮象,我就做你妹子罢。”姚乙道:“又来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与你熟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结,毕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间良人家儿女,在姜秀才家为妾,大娘不容,后来连姜秀才贪利忘恩,竟把来卖与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鸨儿,不管好歹,动不动非刑拷打。我被他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讨策脱身。你如今认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一同声当官去告理,一定断还归宗。我身既得脱,仇亦可雪。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岂非万全之算?”姚乙道:“是到是,只是声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认做妹子,必是亲戚族属逐处明白,方象真的,这却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象,那个声音随他改换,如何做得谁?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语了。亲戚族属,你可教导得我的。况你做起事来,还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远,有得与你相处,乡音也学得你些。家里事务,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难处?”姚乙心理先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思月娥说话尽可行得,便对月娥道:“吾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却差池不得的。”月娥道:“我也为自身要脱离此处,趁此机会,如何好改得口?只是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样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个做客的人,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凭他怎么,毕竟还好似为娼。况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误了我事了。”姚乙又与他两个赌一个誓信,说:“两个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负。如有破泄者,神明诛之!”两人说得着,已觉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搂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寻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对他说道:“果是吾妹子,如今怎处?”周少溪道:“这行院人家不长进,替他私赎,必定不肯。待我去纠合本乡人在此处的十来个,做张呈子到太守处呈了,人众则公,亦且你有本县广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只是你再送几两银子过去,与他说道:“还要留在下处几日。使他不疑,我们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当了。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姚乙又将县间广缉文书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了牌,将郑家乌龟、老妈都拘将来。郑月娥也到公庭,一个认哥哥,一个认妹子。那众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还有个把认得滴珠的,齐声说道:“是。”那乌龟分毫不知一个情由,劈地价来,没做理会,口里乱嚷。太守只叫:“拿嘴!”又研问他是那里拐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道:“是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讨的是实,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情知理亏,躲了不出见官。太守断姚乙出银四十两还他乌龟身价,领妹子归宗。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应得罪名,连姜秀才前程都问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先发泄尽了。姚乙欣然领回下处,等衙门文卷叠成,银子交库给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备了,然后起程。这几时落得与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枕边絮絮叨叨,把说话见识都教道得停停当当了。

在路不则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道:“好了,好了,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的,父母俱迎出门来。那月娥装做个认得的模样,大刺刺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况且娼家行径,机巧灵变,一些不错。姚公道:“我的儿!那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硬咽痛哭,免不得说道:“爹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他说出话来,便道:“去了两年,声音都变了。”姚妈伸手过来,拽他的手出来,抢了两抢道:“养得一手好长指甲了,去时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只有姚乙与月娥心里自明白。姚公是两年间官司累怕了,他见说女儿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那里还辨仔细?况且十分相象,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晓得在娼家赎归,不好细问得。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同了妹子到县里来见。

知县升堂,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滴珠道:“那个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说,逼卖与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县晓得事在衢州,隔省难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抽签去唤潘甲并父母来领。那潘公。潘婆到官来,见了假滴珠道:“好媳妇呵!就去了这些时。”潘甲见了道:“惭愧!也还有相见的日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出得县门,两亲家两亲妈,各自请罪,认个悔气。都道一桩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县升堂,正待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见潘甲又来告道:“昨日领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县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人家也勾了,如何还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县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亲自领回,你丈人、丈母认了不必说,你父母与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如何又有说话?”潘甲道:“小人争论,只要争小人的妻,不曾要别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将假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县道:“怎见得不是?”潘甲道:“面貌颇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与之间,有好些不同处了。”知县道:“你不要呆!敢是做过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爷,不是这话。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私语一句也不对,至于肌体隐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与老爷说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与他才得两月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见他,难道到说不是来混争闲非不成?老爷青天详察,主鉴不错。”知县见他说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惊诧,又不好自从断错,密密分忖潘甲道:“你且从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面前,俱且糊涂,不可说破,我自有处。”

李知县分忖该房写告示出去遍贴,说道:“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行告扰!”却自密地悬了重赏,着落应捕十余人,四下分缉,若看了告示,有些动静,即便体察,拿来回话。不说这里探访。且说姚滴珠与吴大郎相处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闲出来,踪迹渐来得稀了。滴珠身伴要讨个丫鬟伏侍,曾对吴大郎说,转托汪锡。汪锡拐带惯了的,那里想出银钱去讨?因思个便处,要弄将一个来。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时常到溪边洗东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锡在外行走,闻得县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寻见之说。急忙里,来对王婆说:“不知那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个的实。一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划脚,点了又点,念与王婆听。早被旁边应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静处,只听得两个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稳了。”应捕魁地跳将出来道:“你们干得好事!今已败露了,还走那里去?”汪锡慌了手脚道:“不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了应捕,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讨嘎饭,一道烟走了。单剩个王婆与应捕处了多时,酒肴俱不见来,走下问时,汪锡已去久了。应捕就把王婆拴将起来道:“我与你去见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饶恕,随老妇到家中取钱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跷蹊,故把言语吓着,其实不知甚么根由。怎当得虚心病的,露出马脚来。应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舍,随去,到得汪锡家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将出来开了,那应捕一看,着惊道:“这是前日衢州解来的妇人!”猛然想道:“这个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酒钱罢了。王婆自道无事,放下心了。应捕明日竟到县中出首。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锡家里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了。把滴珠登时捉到公庭。知县看了道:“便是前日这一个。”又飞一签令唤潘甲与妻子同来。那假的也来了,同在县堂,真个一般无二。知县莫辨,因令潘甲自认。潘甲自然明白,与真滴珠各说了些私语,知县唤起来研问明白。真滴珠从头供称被汪锡骗哄情由,说了一遍。知县又问:“曾引人奸骗你不?”滴珠心上有吴大郎,只不说出,但道:“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道:“身名郑月娥,自身要报私仇,姚乙要完家讼,因言貌象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县急拿汪锡,已此在逃了。做个照提,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却说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方。正见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来,却在此处!”便夺他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头大喊起来。汪锡将袖子掩住他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喇的喊。程金便一把又住喉胧,又得手重,口头又不得通气,一霎鸣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真滴珠大喊道:“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都为汪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当下绝气。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骗人口,也问了一个“太上老。”只有吴大郎广有世情,闻知事发,上下使用,并无名字干涉,不致惹着,朦胧过了。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拘妻签解,姚乙未曾娶妻。只见那郑月娥晓得了,大哭道:“这是我自要脱身泄气,造成此谋,谁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场话把。”姚公心下不舍得儿子,听得此话,即使买出人来,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做军妻解去。后来遇赦还乡,遂成夫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点良心不泯处。姑嫂两个到底有些厮象,徽州至今传为笑谈。有诗为证: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转良家。面庞怪道能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卷之三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弱为强所制,不在形巨细。卿蛆带是甘,何曾有长喙?

话说天地间,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这首诗所言“卿蛆”是甚么?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脚”,又名百足之虫。这“带”又是甚么?是那大蛇。其形似带一般,故此得名。岭南多大蛇,长数十丈,专要害人。那边地方里居民,家家蓄养蜈蚣,有长尺余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喷喷作声。放他出来,他鞠起腰来,首尾着力,一跳有一丈来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内,用那铁钩也似一对钳来钳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这数十丈长、斗来大的东西,反缠死在尺把长。“卿蛆甘带”,盖谓此也。

汉武帝延和三年,西胡月支国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小狗,不过比狸猫般大,拖一个黄尾儿。那国使抱在手里,进门来献。武帝见他生得猥琐,笑道:“此小物何谓猛兽?”使者对曰:“夫威加于百禽者,不必计其大小。是以神麟为巨象之王,凤凰为大鹏之宗,亦不在巨细也。”武帝不信,乃对使者说:“试叫他发声来朕听。”使者乃将手一指,此兽舐唇摇首一会,猛发一声,便如平地上起一个霹雳,两目闪烁,放出两道电光来。武帝登时颠出亢金椅子,急掩两耳,颤一个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摆立仗下军士,手中所拿的东西悉皆震落。武帝不悦,即传旨意,教把此兽付上林苑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见拿到虎圈边放下,群虎一见,皆缩做一堆,双膝跪倒。上林苑令奏闻,武帝愈怒,要杀此兽。明日连使者与猛兽皆不见了。猛悍到了虎豹,却乃怕此小物。所以人之膂力强弱。智木长短,没个限数。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唐时有一个举子,不记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过人,武艺出众。一生豪侠好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不带仆从,恃着一身本事,鞲着一匹好马,腰束弓箭短剑,一鞭独行。一路收拾些雉兔野味,到店肆中宿歇,便安排下酒。

一日在山东路上,马跑得快了,赶过了宿头。至一村庄,天已昏黑,自度不可前进。只见一家人家开门在那里,灯光射将出来。举子下了马,一手牵着,挨近看时,只见进了门,便是一大空地,空地上有三四块太湖石叠着。正中有三间正房,有两间厢房,一老婆子坐在中间绩麻。听见庭中马足之声,起身来问。举子高声道:“妈妈,小生是失路借宿的。”那老婆子道:“官人,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听他言词中间,带些凄惨。举子有些疑心,便问道:“妈妈,你家男人多在那里去了?如何独自一个在这里?”老婆子道:“老身是个老寡妇,夫亡多年,只有一子,在外做商人去了。”举子道:“可有媳妇?”老婆子蹙着眉头道:“是有一个媳妇,赛得过男子,尽挣得家住。只是一身大气力,雄悍异常。且是气性粗急,一句差池,经不得一指头,擦着便倒。老身虚心冷气,看他眉头眼后,常是不中意,受他凌辱的。所以官人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说罢,泪如雨下。举子听得,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睁道:“天下有如此不平之事!恶妇何在?我为尔除之。”遂把马拴在庭中太湖石上了,拔出剑来。老婆子道:“官人不要太岁头上动土,我媳妇不是好惹的。他不习女工针指,每日午饭已毕,便空身走去山里寻几个獐鹿兽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贯钱。常是一二更天气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霏着他这些,所以老身不敢逆他。”举子按下剑入了鞘,道:“我生平专一欺硬怕软,替人出力。谅一个妇女,到得那里?既是妈妈霏他度日,我饶他性命不杀他,只痛打他一顿,教训他一番,使他改过性子便了。”老婆子道:“他将次回来了,只劝官人莫惹事的好。”举子气忿忿地等着。

只见门外一大黑影,一个人走将进来,将肩上叉口也似一件东西往庭中一摔,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老婆子战兢兢地道:“是甚好物事呵?”把灯一照,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死了的斑谰猛虎。说时迟,那时快,那举子的马在火光里,看见了死虎,惊跳不住起来。那人看见,便道:“此马何来?”举子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见他模样,又背了个死虎来,伺道:“也是个有本事的。”心里先有几分惧他。忙走去带开了马,缚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失路的举子,赶过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阖,斗胆求借一宿。”那妇人笑道:“老嬷好不晓事!既是个贵人,如何更深时候,叫他在露天立着?”指着死虎道:“贱婢今日山中,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些个,有失主人之礼,贵人勿罪。”举子见他语言爽恺,礼度周全,暗想道:“也不是不可化诲的。”连应道:“不敢,不敢。”妇人走进堂,提一把椅来,对举子道:“该请进堂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罢。”又掇张桌来,放在面前,点个灯来安下。然后下庭中来,双手提了死虎,到厨下去了。须臾之间,烫了一壶热酒,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热腾腾的一盘虎肉,一盘鹿脯,又有些腌腊雉兔之类五六碟,道:“贵人休嫌轻亵则个。”举子见他殷勤,接了自斟自饮。须臾间酒尽肴完,举子拱手道:“多谢厚款。”那妇人道:“惶愧。”便将了盘来收拾桌上碗盏。

举子乘间便说道:“看娘子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么尊卑分上觉得欠些个?”那妇人将盘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道:“适间老死魅曾对贵人说些甚谎么?”举子忙道:“这是不曾,只是看见娘子称呼词色之间,甚觉轻倨,不象个婆媳妇道理。及见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众,又不象个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问一声。”那妇人见说,一把扯了举子的衣袂,一只手移着灯,走到太湖石边来道:“正好告诉一番。”举子一时间挣扎不脱,暗道:“等他说得没理时,算计打他一顿。”只见那妇人倚着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罢,便把一个食指向石上一划道:“这是一件了。”划了一划,只见那石皮乱爆起来,已自抠去了一寸有余深。连连数了三件,划了三划,那太湖石便似锥子凿成一个“川”字,斜看来又是“三”字,足足皆有寸余,就象馋刻的一般。那举子惊得浑身汗出,满面通红,连声道:“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与他分个皂白的雄心,好象一桶雪水当头一淋,气也不敢抖了。妇人说罢,擎出一张匡床来与举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马。却走进去与老婆子关了门,息了火睡了。举子一夜无眠,叹道:“天下有这等大力的人!早是不曾与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巴到天明,备了马,作谢了,再不说一句别的话,悄然去了。自后收拾了好些威风,再也不去惹闲事管,也只是怕逢着车庶似他的吃了亏。

今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的,吃了好些惊恐,惹出一场话柄来。正是: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北直隶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刘东山,在北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熟娴,发矢再无空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便如瓮中捉查,手到擒来。因此也积攒得有些家事。年三十余,觉得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告脱了,在本县去别寻生理。

一日,冬底残年,赶着驴马十余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易完了,至顺城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难行,良乡、郸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没个做伴,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须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头,爬起来,梳洗结束。将银子紧缚裹肚内,扎在腰间,肩上挂一张弓,衣外跨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腾地骑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奔马赶来,遇着东山的骡,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

东山正在顾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拱手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答应“小可姓刘名嵚,别号东山,人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借交河县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放胆壮些。直到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汀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原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借肩上宝弓一看。”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连放连拽,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弓,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头的月,再不能勾。东山惺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可足称神?先辈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飓的一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着东山。又将一箭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送我罢,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将去,只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响,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汉名头,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恨!可恨!”垂头丧气,有一步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事,只索罢了。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调寄《天香》。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备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舆。刘东山接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自去剿草煮豆,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冠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自向对门住休。”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少住,便来伏侍。”只见其人自走对门去了。

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飨虎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这是我们的乐道,可叫主人来同酌。”东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毡签儿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也!我些些生计,怎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个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一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坐定一会,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状!快莫要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天下无敌。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响,怕又是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就叫他出来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再须杀牲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把此意与少年说了,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即是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那一个说话。东山也随了去看,这些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们过宿顽耍的话说了,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直“弟兄们理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众人重到肄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门楼上。众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个人。十八兄吃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煎饼自啖。连啖了百余个,收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竞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笑,大是倨傲。

东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上马。未冠的在前,其余众人在后,一拥而去。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去了。后来见人说起此事,有识得的道:“详他两句语意,是个‘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两处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想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卷之四 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越客乘龙

诗曰: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非徒配偶难差错,时日犹然不后先。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相合。若不是姻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缘了,时辰来到,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时辰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也。

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姓李。生一女,年已及笄,许配卢生。那卢生生得炜貌长髯,风流倜傥,李氏一家尽道是个快婿。一日,选定日子,赘他入宅。当时有一个女巫,专能说未来事体,颇有应验,与他家往来得熟,其日因为他家成婚行礼,也来看看耍子。李夫人平日极是信他的,就问他道:“你看我家女婿卢郎,官禄厚薄如何?”女巫道:“卢郎不是那个长须后生么?”李母道:“正是。”女巫道:“若是这个人,不该是夫人的女婿。夫人的女婿,不是这个模样。”李夫人道:“吾女婿怎么样的?”女巫道:“是一个中形白面,一些髭髯也没有的。”李夫人失惊道:“依你这等说起来,我小姐今夜还嫁人不成哩!”女巫道:“怎么嫁不成?今夜一定嫁人。”李夫人道:“好胡说!既是今夜嫁得成,岂有不是卢郎的事?”女巫道:“连我也不晓得缘故。”道言未了,只听得外面鼓乐喧天,卢生来行纳采礼,正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向后堂门缝里指着卢生道:“你看这个行礼的,眼见得今夜成亲了,怎么不是我女婿?好笑!好笑!”那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家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这番不谁了。”女巫只不做声。

须臾之间,诸亲百眷都来看成婚盛礼。原来唐时衣冠人家,婚礼极重。合卺之夕,凡属两姓亲朋,无有不来的。就中有引礼、赞礼之人,叫做“傧相”,都不是以下人做,就是至亲好友中间,有礼度熟闲、仪客出众、声音响亮的,众人就推举他做了,是个尊重的事。其时卢生同了两个傧相,堂上赞拜。礼毕,新人入房。卢生将李小姐灯下揭巾一看,吃了一惊,打一个寒襟,叫声“呵呵!”往外就走。亲友问他,并不开口,直走出门,跨上了马,连加两鞭,飞也似去了。宾友之中,有几个与他相好的,要问缘故。又有与李氏至戚的,怕有别话错了时辰,要成全他的,多来追赶。有的赶不上罢了,那赶着的,问他劝他,只是摇手道:“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说出缘故来,抵死不肯回马。众人计无所出,只得走转来,把卢生光景,说了一遍。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大喊道:“成何事体!成何事体!”自思女儿一貌如花,有何作怪?今且在众亲友面前说明,好教他们看个明白。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叫女儿出来拜见。就指着道:“这个便是许卢郎的小女,岂有惊人丑貌?今卢郎一见就走,若不教他见见众位,到底认做个怪物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丰姿冶丽,绝世无双。这些亲友也有说是卢郎无福的,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议论一个不定。李县令气忿忿的道:“料那厮不能成就,我也不伏气与他了。我女儿已奉见宾客,今夕嘉礼不可虚废。宾客里面有愿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众亲在此作证明,都可做大媒。”只见傧相之中,有一人走近前来,不慌不忙道:“小子不才,愿事门馆。”众人定睛看时,那人姓郑,也是拜过官职的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下颏上真个一根髭须也不曾生,且是标致。众人齐喝一声采道:“如此小姐,正该配此才郎!况且年貌相等,门阀相当。”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媒,另择一个年少的代为傧相,请出女儿,交拜成礼,且应佳期。一应未备礼仪,婚后再补。是夜竟与郑生成了亲。郑生容貌果与女巫之言相合,方信女巫神见。

成婚之后,郑生遇着卢生,他两个原相交厚的,问其日前何故如此。卢生道:“小弟揭巾一看,只见新人两眼通红,大如朱盏,牙长数寸,爆出口外两边。那里是个人形?与殿壁所画夜叉无二。胆俱吓破了,怎不惊走?”郑生笑道:“今已归小弟了。”卢生道:“亏兄如何熬得?”郑生道:“且请到弟家,请出来与兄相见则个。”卢生随郑生到家,李小姐梳壮出拜,天然绰约,绝非房中前日所见模样,懊悔无及。后来闻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晓得是有个定数,叹往罢了。正合着古话两句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而今再说一个唐时故事:乃是干元年间,有一个吏部尚书,姓张名镐。有第二位小姐,名唤德容。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与一个仆射姓裴名冕的,两个往来得最好。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曾做过蓝田县尉的,叫做裴越客。两家门当户对,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小姐许下了他亲事,已拣定日子成亲了。

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老人,是李淳风的族人,叫做李知微,星数精妙。凡看命起卦,说人吉凶祸福,必定断下个日子,时刻不差。一日,有个姓刘的,是个应袭赁子,到京理荫求官,数年不得。这一年已自钻求要紧关节,叮嘱停当,吏部试判已毕,道是必成。闻西市李老之名,特来请问。李老卜了一封,笑道:“今年求之不得,来年不求自得。”刘生不信,只见吏部出榜,为判上落了字眼,果然无名。到明年又在吏部考试,他不曾央得人情,仰且自度书判中下,未必合式,又来西市问李老。李老道:“我旧岁就说过的,君官必成,不必忧疑。”刘生道:“若得官,当在何处?”李老道:“禄在大梁地方。得了后,你可再来见我,我有话说。”吏部榜出,果然选授开封县尉。刘生惊喜,信之如神,又去见李老。李老道:“君去为官,不必清俭,只消恣意求取,自不妨得。临到任满,可讨个差使,再入京城,还与君推算。”刘生记着言语,别去到任。那边州中刺史见他旧家人物,好生委任他。刘生想着李老之言,广取财贿,毫无避忌。上下官吏都喜欢他,再无说话。到得任满,贮积千万。遂见刺史,讨个差使。刺史依允,就教他部着本租税解京。到了京中,又见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内即要迁官。”刘生道:“此番进京,实要看个机会,设法迁转。却是三日内,如何能勾?况未得那升迁日期,这个未必准了。”李老道:“决然不差,迁官也就在彼郡。得了后,可再来相会,还有说话。”刘生去了,明日将州中租赋到左藏库交纳。正到库前,只见东南上诺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顶住着,文彩辉煌,百鸟喧噪,弥天而来。刘生大叫:“奇怪!奇怪!”一时惊动了内官宫监。大小人等,都来看嚷。有识得的道:“此是凤凰也!”那大鸟住了一会,听见喧闹之声,即时展翅飞起,百鸟渐渐散去。此话闻至天子面前,龙颜大喜。传出敕命来道:“那个先见的,于原身官职加升一级改用。”内官查得真实,却是刘生先见,遂发下吏部,迁授浚仪县丞。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刘生愈加敬信李老,再来问此去为官之方。李老云“只须一如前政。”刘生依言,仍旧恣意贪取,又得了千万。任满赴京听调,又见李老。李老曰:“今番当得一邑正官,分毫不可取了。慎之!慎之!”刘生果授寿春县宰。他是两任得惯了的手脚,那里忍耐得住?到任不久,旧性复发,把李老之言,丢过一边。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当得个谨依来命;今日不取之言迂阔,只推道未可全信。不多时上官论刻追赃,削职了。又来问李老道:“前两任只叫多取,今却叫不可妄取,都有应验,是何缘故?”李老道:“今当与公说明,公前世是个大商,有二千万资财,死在汴州,财散在人处。公去做官,原是收了自家旧物,不为妄取,所以一些无事。那寿春一县之人,不曾欠公的,岂可过求?如今强要起来,就做坏了。”刘生大伏,惭悔而去。凡李老之验,如此非一,说不得这许多,而今且说正话。

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通信道日。张尚书闻得李老许多神奇灵应,便叫人接他过来,把女儿八字与婚期,教他合一合看,怕有什么冲犯不宜。李老接过八字,看了一看,道:“此命喜事不在今年,亦不在此方。”尚书道:“只怕日子不利,或者另改一个也罢,那有不在今年之理?况且男女两家,都在京中,不在此方,便在何处?”李道:“据看命数已定,今年决然不得成亲,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先有大惊之后,方得会合,却应在南方。冥数已定,日子也不必选,早一日不成,迟一日不得。”尚书似信不信的道:“那有此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谢了去。见出得门,裴家就来接了去,也为婚事将近,要看看休咎。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哉!怪哉!此封恰与张尚书家的命数,正相符合。”遂取文房四宝出来,写了一柬:三月三日,不迟不疾。水浅舟胶,虎来人得。惊则大惊,吉则大吉。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为今年尚书府亲事只在早晚,问个吉凶。这‘三月三日’之说,何也?”李老道:“此正是婚期。”裴越客道:“日子已定了,眼见得不到那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君不得性急。老汉所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李老道:“也未必不祥,应后自见。”作别过了。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选举不公,文章论刻吏部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定州司户,即日就道。张尚书叹道:“李知微之言,验矣!”便教媒人回复裴家,约定明年三月初三,到定州成亲。自带了家眷,星夜到贬处去了。原来唐时大官廖谪贬甚是消条,亲眷避忌,不十分肯与往来的,怕有朝廷不测,时时忧恐。张尚书也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吃了一惊,暗暗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一开新年,便打点束装,前赴定州成婚。那越客是豪奢公子,规模不小。坐了一号大座船,满载行李辎重,家人二十多房,养娘七八个,安童七八个,择日开船。越客恨不得肋生双翅,脚下腾云,一眨眼就到定州。行了多日,已是二月尽边,皆因船只狼逾,行李沉重,一日行不上百来里路,还有搁着浅处,弄了几日才弄得动的,还差定州三百里远近。越客心焦,恐怕张家不知他在路上,不打点得,错过所约日子。一面舟行,一面打发一个家人,在岸路驿中讨了一匹快马,先到定州报信。家人星夜不停,报入定州来。那张尚书身在远方,时怀忧闷,况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未知肯不嫌路远来赴前约否。正在思忖不定,得了此报,晓得裴郎已在路上将到,不胜之喜。走进衙中,对家眷说了,俱各欢喜不尽。

此时已是三且初二日了,尚书道:“明日便是吉期。如何来得及?但只是等裴郎到了,再定日未迟。”是夜因为德容小姐佳期将近,先替他簪了髻,设宴在后花园中,会集衙中亲丁女眷,与德容小姐添妆把盏。那花园离衙斋将有半里,定州是个山深去处。虽然衙斋左右多是些丛林密箐,与山林之中无异,可也幽静好看。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尽意游玩。酒席既阑,日色已暮,都起身归衙。众女眷或在前,或在后,大家一头笑语,一头行走。正在喧哄之际,一阵风过,竹林中腾地跳出一个猛虎来,擒了德容小姐便走。众女眷吃了一惊,各各逃窜。那虎已自跳入翳荟之处,不知去向了。众人性定,奔告尚书得知,合家啼哭得不耐烦。那时夜已昏黑,虽然聚得些人起来,四目相视,束手无策。无非打了火把,四下里照得一照,知他在何路上可以救得?干闹嚷了一夜,一毫无干。到得天晓,张尚书噙着眼泪,点起人夫,去寻骸骨。漫山遍野,无处不到,并无一些下落。张尚书又恼又苦,不在话下。

且说裴越客已到定州界内石阡江中。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底,重船到处触碍,一发行不得。已是三月初二日了,还差几十里。越客道:“似此行去,如何赶得明日到?”心焦背热,与船上人发极嚷乱。船上人道:“是用不得性的!我们也巴不得到了讨喜酒吃,谁耐烦在此延挨?”裴越客道:“却是明日吉期,这等担阁怎了?”船上人道:“只是船重得紧,所以只管搁浅。若要行得快,除非上了些岸,等船轻了好行。”越客道:“有理,有理。”他自家着了急的,叫住了船,一跳便跳上了岸,招呼人家人起来。那些家人见主人已自在岸上了,谁敢不上?一定就走了二十多人起来,那船早自轻了。越客在前,人家人在后,一路走去。那船好转动,不比先前,自在江中相傍着行。行得四五里,天色将晚。看见岸旁有板屋一间,屋内有竹床一张,越客就走进屋内,叫仆童把竹床上扫拂一扫拂,尘了歇一歇气再走。这许多僮仆,都站立左右,也有站立在门外的。正在歇息,只听得树林中飕飕的风响。于时一线月痕和着星光,虽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见,约莫风响处,有一物行走甚快。将到近边,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猛虎背负一物而来。众人惊惶,连忙都躲在板屋里来。其虎看看至近,众人一齐敲着板屋呐喊,也有把马鞭子打在板上,振得一片价响。那虎到板屋侧边,放下背上的东西,抖抖身子,听得众人叫喊,象似也有些惧怕,大吼一声,飞奔入山去了。

众人在屋缝里张着,看那放下的东西,恰象个人一般,又恰象在那里有些动。等了一会,料虎去远了,一齐捏把汗出来看时,却是一个人,口中还微微气喘。来对越客说了,越客分忖众人救他,慌忙叫放船拢岸。众人扛扶其人上了船,叫快快解了缆开去,恐防那虎还要寻来。船行了半响,越客叫点起火来看。舱中养娘们各拿蜡烛点起,船中明亮。看那人时,却是:

眉湾杨柳,脸绽芙蓉。喘吁吁吐气不齐,战兢兢惊神未定。头垂发乱,是个醉扶上马的杨妃;目闭唇张,好似死乍还魂的杜丽。面庞勾可十六八,美艳从来无二三。

越客将这女子上下看罢,大惊说道:“看他容颜衣服,决不是等闲村落人家的。”叫众养娘好生看视。众养娘将软褥铺衬,抱他睡在床上,解看衣服,尽被树林荆刺抓破,且喜身体毫无伤痕。一个养娘替他将乱发理清梳通了,挽起一髻,将一个手帖替他扎了。拿些姜汤灌他,他微微开口,咽下去了。又调些粥汤来灌他。弄了三四更天气,看看苏醒,神安气集。忽然抬起头来,开目一看,看见面前的人一个也不认得,哭了一声,依旧眠倒了。这边养娘们问他来历、缘故及遇虎根由,那女子只不则声,凭他说来说去,竟不肯答应一句。

渐渐天色明了,岸上有人走动,这边船上也着水夫上纤。此时离州城只有三十里了。听得前面来的人,纷纷讲说道:“张尚书第二位小姐,昨夜在后花园中游赏,被虎扑了去,至今没寻尸骸处。”有的道:“难道连衣服都吃尽了不成?”水夫闻得此言,想着夜来的事,有些奇怪,商量道:“船上那话儿莫不正是?”就着一个下船来,把路上人来的说话,禀知越客。越客一发惊异道:“依此说话,被虎害的正是这定下的娘子了。这船中救得的,可是不是?”连忙叫一个知事的养娘来,分忖他道:“你去对方才救醒的小娘子说,问可是张家德容小姐不是。”养娘依言去问,只见那女子听得叫出小名来,便大哭将起来,道:“你们是何人,晓得我的名字?”养娘道:“我们正是裴官人家的船,正为来赴小姐佳期,船行的迟,怕赶日子不迭,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谁知却救了小姐上船,也是天缘分定。”那小姐方才放下了心,便说:“花园遇虎,一路上如腾云驾雾,不知行了多少路,自拼必死,被虎放下地时,已自魂不附体了。后来不知如何却在船上。”养娘把救他的始未说了一遍。来复越客道:“正是这个小姐。”越客大喜,写了一书差一个人飞报到州里尚书家来。

尚书正为女儿骸骨无寻,又且女婿将到,伤痛无奈,忽见裴家苍头有书到,愈加感切。拆开来看,上写道:趋赴嘉札,江行舟涩。从陆倍道,忽遇虎负爱女至。惊逐之顷,虎去而人不伤。今完善在舟,希示进止!子婿裴越客百拜。

尚书看罢,又惊又喜。走进衙中说了,满门叹异。尚书夫人便道:“从来罕闻奇事。想是为吉日赶不及了,神明所使。”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还可赶得今朝成亲。”尚书道:“有理,有理。”就叫牵一匹快马,带了仪从,不上一个时辰,赶到船上来。翁婿相见,甚喜。见了女儿,又悲又喜,安慰了一番。尚书对裴越客道:“好教贤婿得知,今日之事,旧年间李知微已断定了,说成亲毕竟要今日。昨晚老夫见贤婿不能勾就到,道是决赶不上今日这吉期,谁想有此神奇之事,把小女竟送到尊舟?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水路难行,定不能勾。莫若就在尊舟,结了花烛,成了亲事,明日慢慢回衙,这吉期便不错过了。”裴越客见说,便想道:“若非岳丈之言,小婿几乎忘了。旧年李知微题下六句。首二句道:‘三月三日,不迟不疾。’若是小婿在舟行时,只疑迟了,而今虎送将来,正应着今日。中二句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谁知又应着这奇事。后来二句:‘惊则大惊,吉则大吉。’果然这一惊不小,谁知反因此凑着吉期。李知微真半仙了!”张尚书就在船边分派人,唤起傧相,办下酒席,先在舟中花烛成亲,合卺饮宴。礼毕,张尚书仍旧骑马先回,等他明日舟到,接取女儿女婿。是夜,裴越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鸳帏欢聚。少年夫妇,极尽于飞之乐。明日舟到,一同上岸,拜见丈母诸亲。尚书夫人及姑姨姊妹、合衙人等,看见了德容小姐,恰似梦中相逢一般。欢喜极了,反有堕下泪来的。人人说道:“只为好日来不及,感得神明之力,遣个猛虎做媒,把百里之程顷刻送到。从来无此奇事。”这话传出去,个个奇骇,道是新闻。民间各处,立起个“虎媒之祠”。但是有婚姻求合的,虔诚祈祷,无有不应。至今黔峡之间,香火不绝。于时有六句口号:仙翁知微,判成定数。虎是神差,佳期不挫。如此媒人,东道难做。卷之五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

诗曰: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这一首诗,乃是唐朝玄宗皇帝时节一个道人李遐周所题。那李遐周是一个有道术的,开元年间,玄宗召入禁中,后来出住玄都观内。天宝末年,安禄山豪横,远近忧之:玄宗不悟,宠信反深。一日,遐周隐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见所居壁上,题诗如此如此。时人莫晓其意,直至禄山反叛,玄宗幸蜀,六军变乱,贵妃缢死,乃有应验。后人方解云:“燕市人皆去”者,说禄山尽起燕蓟之人为兵也。“函关马不归”者,大将哥舒潼关大败,匹马不还也。“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字,蜀中有“马嵬驿”也。“环上系罗衣”者,贵妃小字玉环,马嵬驿时,高力士以罗巾缢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盖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转世,所以一心好道,一时有道术的,如张果、叶法善、罗公远诸仙众异人皆来聚会。往来禁内,各显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区区算术小数,不在话下。

且说张果,是帝尧时一个侍中。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多少年岁。直到唐玄宗朝,隐于恒州中条山中。出入常乘一个白驴,日行数万里。到了所在,住了脚,便把这驴似纸一般折叠起来,其厚也只比张纸,放在巾箱里面。若要骑时,把水一噀,即便成驴。至今人说八仙有张果老骑驴,正谓此也。

开元二十三年,玄宗闻其名,差一个通事舍人,姓裴名晤,驰驿到恒州来迎。那裴晤到得中条山中,看见张果齿落发白,一个掐搜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气质傲慢。张果早已知道,与裴晤行礼方毕,忽然一交跌去,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已自命绝了。裴晤看了忙道:“不争你死了,我这圣旨却如何回话?”又转想道:“闻道神仙专要试人,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见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炉香来,对着死尸跪了,致心念诵,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扬一遍。只见张果渐渐醒转来,那裴晤被他这一惊,晓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驰驿,把上项事奏过天子。玄宗愈加奇异,道裴晤不了事,另命中书舍人徐峤赍了玺书,安车奉迎。那徐峤小心谨慎,张果便随峤到东都,于集贤院安置行李,乘轿入宫。见玄宗。玄宗见是个老者,便问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齿发哀朽如此?”张果道:“衰朽之年,学道未得,故见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见问,莫若把齿发尽去了还好。”说罢,就御前把须发一顿捋拔干净。又捏了拳头,把口里乱敲,将几个半残不完的零星牙齿,逐个敲落,满口血出。玄宗大惊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会。”张果出来了,玄宗想道:“这老儿古怪。”即时传命召来。只见张果摇摇摆摆走将来,面貌虽是先前的,却是一头纯黑头发,须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齿,比少年的还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内殿赐酒。饮过数杯,张果辞道:“老臣量浅,饮不过二升。有一弟子,可吃得一斗。”玄宗命召来。张果口中不知说些甚的,只见一个小道士在殿檐上飞下来,约有十五六年纪,且是生得标致。上前叩头,礼毕,走到张果面前打个稽首,言词清爽,礼貌周备。玄宗命坐。张果道:“不可,不可。弟子当侍立。”小道士遵师言,鞠躬旁站。玄宗愈看愈喜,便叫斟酒赐他,杯杯满,盏盏干,饮勾一斗,弟子并不推辞。张果便起身替他辞道:“不可更赐,他加不得了。若过了度,必有失处,惹得龙颜一笑。”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无罪。”立起身来,手持一玉觥,满斟了,将到口边逼他。刚下口,只见酒从头顶涌出,把一个小道士冠儿涌得歪在头上,跌了下来。道士去拾时,脚步跟跄,连身子也跌倒了,玄宗及在旁嫔御,一齐笑将起来。仔细一看,不见了小道士,止有一个金榼在地,满盛着酒。细验这榼,却是集贤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斗。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阳打猎,就请张果同去一看。合围既罢,前驱擒得大角鹿一只,将忖庖厨烹宰。张果见了道:“不可杀!不可杀!此是仙鹿,已满千岁。昔时汉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游猎,臣曾侍从,生获此鹿。后来不忍杀,舍放了。”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鹿?且时迁代变,前鹿岂能保猎人不擒过,留到今日?”张果道:“武帝舍鹿之时,将铜牌一片,扎在左角下为记,试看有此否?”玄宗命人验看,在左角下果得铜牌,有二寸长短,两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出了。玄宗才信。就问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张果道:“元狩五年,岁在癸亥。武帝始开昆明池,到今甲戌岁,八百五十二年矣。”玄宗命宣太史官相推长历,果然不差。于是晓得张果是千来岁的人,群臣无不钦服。

一日,秘书监王回质、太常少卿萧华两人同往集贤院拜访,张果迎着坐下,忽然笑对二人道:“人生娶妇,娶了个公主,好不怕人!”两人见他说得没头脑,两两相看,不解其意。正说之间,只见外边传呼:“有诏书到!”张果命人忙排香案等着。原来玄宗有个女儿,叫做玉真公主,从小好道,不曾下降于人。盖婚姻之事,民间谓之“嫁”,皇家谓之“降”;民间谓之“娶”,皇家谓之“尚”。玄宗见张果是个真仙出世,又见女儿好道,意思要把女儿下降张果,等张果尚了公主,结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儿学他道术,可以双修成仙。计议已定,颁下诏书。中使赍了到集贤院张果处,开读已毕,张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谢恩。中使看见王、萧二公在旁,因与他说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两个撺掇。二公方悟起初所说,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说过了的。”中使与二公大家相劝一番,张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复圣旨。

玄宗见张果不允亲事,心下不悦。便与高力士商量道:“我闻堇汁最毒,饮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这老头儿试一试。”时值天大雪,寒冷异常。玄宗召张果进宫,把堇汁下在酒里,叫宫人满斟暖酒,与仙翁敌寒。张果举觞便饮,立尽三卮,醇然有醉色。四顾左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个呵欠,倒头睡下。玄宗只是瞧着不作声。过了一会,醒起来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镜子一照,只见一口牙齿都焦黑了。看见御案上有铁如意,命左右取来,将黑齿逐一击下,随收在衣带内了。取出药一包来,将少许擦在口中齿穴上,又倒头睡了。这一觉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稳,有一个多时辰才爬起来,满口牙齿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坚且白。玄宗越加敬异,赐号通玄先生,却是疑心他来历。

其时有个归夜光,善能视鬼。玄宗召他来,把张果一看,夜光并不见甚么动静。又有一个邢和璞,善算。有人问他,他把算子一动,便晓得这人姓名,穷通寿夭,万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张果来算算。”和璞拿了算子,拨上拨下,拨个不耐烦,竭尽心力,耳根通红,不要说算他别的,只是个寿数也算他不出。其时又有一个道士叫法善,也多奇术。玄宗便把张果来私问他。法善道:“张果出处,只有臣晓得,却说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说了必死,故不敢说。”玄宗定要他说。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玄宗许诺。法善才说道:“此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蝙蝠精。”刚说得罢,七窍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见四肢不举。玄宗急到张果面前,免冠跣足,自称有罪。张果看见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说道:“此儿多口过,不谪治他,怕败坏了天地间事。”玄宗哀请道:“此朕之意,非法善之罪,望仙翁饶恕则个。”张果方才回心转意,叫取水来,把法善一喷,法善即时复活。

而今且说这叶法善,表字道元,先居处州松阳县,四代修道。法善弱冠时,曾游括苍、白马山,石室内遇三神人,锦衣宝冠,授以太上密旨。自是诛荡精怪,扫馘凶妖,所在救人。入京师时,武三思擅权,法善时常察听妖祥,保护中宗、相王及玄宗,大为三思所忌,流窜南海。玄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动静,法善必预先奏闻。一日吐番遣使进宝,函封甚固。奏称:“内有机密,请陛下自开,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来息真伪,是何缘故,面面相觑,不敢开言。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宣令番使自开。”玄宗依奏降旨。番使领旨,不知好歹,扯起函盖,函中驽发,番使中箭而死。乃是番家见识,要害中华天子,设此暗机于函中,连番使也不知道,却被法善参透,不中暗算,反叫番使自着了道儿。

开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阳宫观灯。尚方匠人毛顺心,巧用心机,施逞技艺,结构彩楼三十余间,楼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镶嵌。楼下坐着,望去楼上,满楼都是些龙凤螭豹百般鸟兽之灯。一点了火,那龙凤螭豹百般鸟兽,盘旋的盘旋,跳脚的跳脚,飞舞的飞舞,千巧万怪,似是神工,不象人力。玄宗看毕大悦,传旨:“速召叶尊师来同赏。”去了一会,才召得个叶法善楼下朝见。玄宗称夸道:“好灯!”法善道:“灯盛无比。依臣看将起来,西凉府今夜之灯也差不多如此。”玄宗道:“尊师几时曾见过来?”法善道:“适才在彼,因蒙急召,所以来了。”玄宗怪他说得诧异,故意问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灯,去得否?”法善道:“不难。”就叫玄宗闭了双目,叮嘱道:“不可妄开。开时有失。”玄宗依从。法善喝声道:“疾!”玄宗足下,云冉冉而起,已同法善在霄汉之中。须臾之间,足已及地。法善道:“而今可以开眼看了。”玄宗闪开龙目,只见灯影连亘数十里,车马骄阗,士女纷杂,果然与京师无异。玄宗拍拿称盛,猛想道:“如此良宵,恨无酒吃。”法善道:“陛下随身带有何物?”玄宗道:“止有镂铁如意在手。”法善便持往酒家,当了一壶酒、几个碟来,与玄宗对吃完了,还了酒家家火。玄宗道:“回去罢。”法善复令闭目,腾空而起。少顷,已在楼下御前。去时歌曲尚未终篇,已行千里有余。玄宗疑是道家幻术障眼法儿,未必真到得西凉。猛可思量道:“却才把如意当酒,这是实事可验。”明日差个中使,托名他事到凉州密访镂铁如意,果然在酒家。说道:“正月十五夜有个道人,拿了当酒吃了。”始信看灯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银,万里一碧。玄宗在宫中赏月,笙歌进酒。凭着白玉栏杆,仰面看着,浩然长想。有词为证: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蛇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遍地,欲跨彩云飞起。调寄《醉江月》

玄宗不觉襟怀旷荡,便道:“此月普照万方,如此光灿,其中必有非常好处。见说嫦娥窃药,奔在月宫,既有宫殿,定可游观。只是如何得上去?”急传旨宣召叶尊师,法善应召而至。玄宗问道:“尊师道术可使朕到月宫一游否?”法善道:“这有何难?就请御驾启行。”说罢,将手中板笏一掷,现出一条雪链也似的银桥来,那头直接着月内。法善就扶着玄宗,踱上桥去,且是平稳好走,随走过处,桥便随灭。走得不上一里多路,到了一个所在,露下沾衣,寒气逼人,面前有座玲拢四柱牌楼。抬头看时,上面有个大匾额,乃是六个大金字。玄宗认着是“广寒清虚之府”六字。便同法善从大门走进来。看时,庭前是一株大桂树,扶疏遮荫,不知覆着多少里数。桂树之下,有无数白衣仙女,乘着白鸾在那里舞。这边庭阶上,又有一伙仙女,也如此打扮,各执乐器一件在那里奏乐,与舞的仙女相应。看见玄宗与法善走进来,也不惊异,也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玄宗呆呆看着,法善指道:“这些仙女,名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云曲》。”玄宗素晓音律,将两手按节,把乐声一一默记了。后来到宫中,传与杨太真,就名《霓裳羽衣曲》,流于乐府,为唐家希有之音,这是后话。

玄宗听罢仙曲,怕冷欲还。法善驾起两片彩云,稳如平地,不劳举步,已到人间。路过潞州城上,细听谯楼更鼓,已打三点。那月色一发明朗如昼,照得潞州城中纤毫皆见。但只夜深入静,四顾悄然。法善道:“臣侍陛下夜临于此,此间人如何知道?适来陛下习听仙乐,何不于此试演一曲?”玄宗道:“甚妙,甚妙。只方才不带得所用玉笛来。”法善道:“玉笛何在?”玄宗道:“在寝殿中。”法善道:“这个不难。”将手指了一指,玉笛自云中坠下。玄宗大喜,接过手来,想着月中拍数,照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摸出数个金钱,洒将下去了,乘月回宫。至今传说唐明皇游月宫,正此故事。那潞州城中,有睡不着的,听得笛声嘹亮,似觉非凡。有爬起来听的,却在半空中吹响,没做理会。次日,又有街上抬得金钱的,报知府里。府里官员道是非常祥瑞,上表奏闻。十来日,表到御前。玄宗看表道:“八月望夜,有天乐临城,兼获金钱,此乃国家瑞儿,万千之喜。”玄宗心下明白,不宽大笑。自此敬重法善,与张果一般,时常留他两人在宫中,或下棋,或斗小法,赌胜负为戏。

一日,二人在宫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称:“本州有仙童罗公远,广有道术。”盖因刺史迎春之日,有个白衣人身长丈余,形容怪异,杂在人丛之中观看,见者多骇走。旁有小童喝他道:“业畜!何乃擅离本处,惊动官司?还不速去!”其人并不敢则声,提起一把衣服,乡飞走了。府吏看见小童作怪,一把擒住。来到公燕之所,具白刺史。刺史问他姓名,小童答应“姓罗,名公远。适见守江龙上岸看春,某喝令回去。”刺史不信道:“怎见得是龙?须得吾见真形方可信。”小童道:“请待后日。”至期,于水边作一小坑,深才一尺,去江岸丈余,引江水入来。刺史与郡人毕集,见有一白鱼,长五六寸,随流至坑中,跳跃两遍,渐渐大了。有一道青烟如线,在坑中起,一霎时,黑云满空,天色昏暗。小童道:“快都请上了津亭。”正走间,电光闪烁,大雨如泻。须臾少定,见一大白龙起于江心,头与云连,有顿饭时方灭。刺史看得真实,随即具表奏闻,就叫罗公远随表来朝见帝。

玄宗把此段话与张、叶二人说了,就叫公远与二人相见。二人见了大笑道:“村童晓得些甚么?”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着拳头,问道:“此有何物?”公远笑道:“都是空手。”及开拳,两人果无一物,棋子多在公远手中。两人方晓得这童儿有些来历。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下,天气寒冷,团团围炉而坐。此时剑南出一种果子,叫作“日熟子”,一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鲜的了。张、叶两人每日用仙法,遣使取来,过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鲜的到口。是日至夜不来,二人心下疑惑,商量道:“莫非罗君有缘故?”尽注目看公远。原来公远起初一到炉边,便把火箸插在灰中。见他们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箸提了起来。不多时使者即到,法善诘问:“为何今日偏迟?”使者道:“方欲到京,火焰连天,无路可过。适才火息了,然后来得。”众人多惊伏公远之法。

却说当时杨妃未入宫之时,有个武惠妃专宠。玄宗虽崇奉道流,那惠妃却笃及佛教,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释子,叫做金刚三藏,也是个奇人,道术与叶、罗诸人算得敌手。玄宗驾幸功德院,忽然背痒。罗公远折取竹枝,化作七宝如意,进上爬背。玄宗大悦,转身对三藏道:“上人也能如此否?”三藏道:“公远的幻化之术,臣为陛下取真物。”袖中摸出一个六宝如意来献上。玄宗一手去接得来,手中先所执公远的如意,登时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宫与武惠妃说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东洛,就对惠妃说道:“朕与卿同行,却叫叶罗二尊师、金刚三藏从去,试他斗法,以决两家胜负,何如?”武惠妃喜道:“臣妄愿随往观。”传旨排鉴驾。不则一日,到了东洛。时方修麟趾殿,有大方梁一根,长四五丈,径头六七尺,眠在庭中。玄宗对法善道:“尊师试为朕举起来。”法善受诏作法,方木一头揭起数尺,一头不起。玄宗道:“尊师神力,何乃只举得一头?”法善奏道:“三藏使金刚神众押住一头,故举不起。”原来法善故意如此说,要武妃面上好看,等三藏自逞其能,然后胜他。果然武妃见说,暗道佛法广大,不胜之喜。三藏也只道实话,自觉有些快活。惟罗公远低着头,只是笑。玄宗有些不服气,又对三藏道:“法师既有神力,叶尊师不能及。今有个操瓶在此,法师能咒得叶尊师入此瓶否?”三藏受诏置瓶,叫叶法善依禅门法,敷坐起来,念动咒语,未及念完,法善身体敛敛就瓶。念得两遍,法善已至瓶嘴边,翕然而入。玄宗心下好生不悦。过了一会,不见法善出来,又对三藏道:“法师既使其人瓶,能使他出否?”三藏道:“进去烦难,出来是本等法。”就念起咒来,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气数遍,并无动静。玄宗惊道:“莫不尊师没了?”变起脸来。武妃大惊失色,三藏也慌了,只有罗公远扯开口一味笑。玄宗问他道:“而今怎么处?”公远笑道:“不消陛下费心,法善不远。”三藏又念咒一会,不见出来。正无计较,外边高力士报道:“叶尊师进。”玄宗大惊道:“铜瓶在此,却在那里来?”急召进问之。法善对道:“宁王邀臣吃饭,正在作法之际,面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机会,到宁王家吃了饭来。若不因法师一咒,须去不得。”玄宗大笑。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师已咒过了,而今该贫道还礼。”随取三藏紫铜钵盂,在围炉里面烧得内外都红。法善捏在手里,弄来弄去,如同无物。忽然双手捧起来,照着三藏光头扑地合上去,三藏失声而走。玄宗大笑。公远道:“陛下以为乐,不知此乃道家末技,叶师何必施逞!”玄宗道:“尊师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公远道:“请问三藏法师,要如何作法术?”三藏道:“贫僧请收固袈裟,试令罗公取之。不得,是罗公输;取得,是贫僧输。”玄宗大喜,一齐同到道场院,看他们做作。

三藏结立法坛一所,焚起香来。取袈裟贮在银盒内,又安数重木函,木函加了封锁,置于坛上。三藏自在坛上打坐起来。玄宗、武妃、叶师多看见坛中有一重菩萨,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刚围着,圣贤比肩,环绕甚严。三藏观守,目不暂舍。公远坐绳床上,言笑如常,不见他作甚行径。众人都注目看公远,公远竟不在心上。有好多一会,玄宗道:“何太迟迟?莫非难取?”公远道:“臣不敢自夸其能,也未知取得取不得,只叫三藏开来看看便是。”玄宗开言,便叫三藏开函取袈裟。三藏看见重重封锁,一毫未动,心下喜欢,及开到银盒,叫一声:“苦!”已不知袈裟所向,只是个空盒。三藏吓得面如土色,半响无言。玄宗拍手大笑,公远奏道:“请令人在臣院内,开柜取来。”中使领旨去取,须臾,袈裟取到了。玄宗看了,问公远道:“朕见菩萨尊神,如此森严,却用何法取出?”公远道:“菩萨力士,圣之中者。甲兵诸神,道之小者。至于太上至真之妙,非术士所知。适来使玉清神女取之,虽有菩萨金刚,连形也不得见他的,取若坦途,有何所碍?”玄宗大悦,赏赐公远无数。叶公、三藏皆伏公远神通。

玄宗欲从他学隐形之术,公远不肯,道:“陛下乃真人降化,保国安民,万乘之尊,学此小术何用?”玄宗怒骂之,公远即走入殿柱中,极口数玄宗过失。玄宗愈加怒发,叫破柱取他。柱既破,又见他走入玉碣中。就把玉碣破为数十片,片片有公远之形,却没奈他何。玄宗谢了罪,忽然又立在面前。玄宗恳求至切,公远只得许之。别则传授,不肯尽情。玄宗与公远同做隐形法时,果然无一人知觉。若是公远不在,玄宗自试,就要露出些形来,或是衣带,或是幞头脚,宫中人定寻得出。玄宗晓得他传授不尽,多将金帛赏赍,要他喜欢。有时把威力吓他道:“不尽传,立刻诛死。”公远只不作准。玄宗怒极,喝令:“绑出斩首!”刀斧手得旨,推出市曹斩讫。

隔得十来月,有个内官叫做辅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远骑驴而来。笑对内官道:“官家非戏,忒没道理!”袖中出书一封道:“可以此上闻!”又出药一包寄上,说道:“官家问时,但道是‘蜀当归’。”语罢,忽然不见。仙玉还京奏闻,玄宗取书览看,上面写是“姓维名厶这”,一时不解。仙玉退出,公远已至。玄宗方悟道:“先生为何改了名姓?”公远道:“陛下曾去了臣头,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谢罪,公远道:“作戏何妨?”走出朝门,自此不知去向。直到天宝未禄山之难,玄宗幸蜀,又于剑门奉迎銮驾。护送至成都,拂衣而去。后来肃宗即位灵武,玄宗自疑不能归长安,肃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后自蜀还京。方悟“蜀当归”之寄,其应在此。与李遐周之诗,总是道家前知妙处。有诗为证:好道秦王与汉王,岂知治道在经常?纵然法术无穷幻,不救杨家一命亡。卷之六 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

诗曰:闻说氤氲使,专司夙世缘。岂徒生作合,惯令死重还。顺局不成幻,逆施方见权。小儿称造化,于此信其然。

话说人世婚姻前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坏尽心术,到底没收场。及至该是姻缘的,虽是被人扳障,受人离间,却又散的弄出合来,死的弄出活来。从来传奇小说上边,如《倩女离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如《崔护渴浆》,死的弄转魂来,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难以尽述。

只如《太平广记》上边说,有一个刘氏子,少年任侠,胆气过人,好的是张弓挟矢、驰马试剑、飞觞蹴鞠诸事。交游的人,总是些剑客、博徒、杀人不偿命的无赖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习尚,正与相合。就有那一班儿意气相投的人,成群聚党,如兄若弟往来。有人对他说道:“邻人王氏女,美貌当今无比。”刘氏子就央座中人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虽然此人少年英勇,却闻得行径古怪,有些不务实,恐怕后来惹出事端,误了女儿终身。”坚执不肯。那女儿久闻得此人英风义气,到有几分慕他,只碍着爹娘做主,无可奈何。那媒人回复了刘氏子,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道:“不肯便罢,大丈夫怕没有好妻!愁他则甚?”一些不放在心上。

又到别处闲游了几年。其间也就说过几家亲事,高不凑,低不就,一家也不曾成得,仍旧到楚中来。那邻人王氏女虽然未嫁,已许下人了。刘氏子闻知也不在心上。这些旧时朋友见刘氏子来了,都来访他,仍旧联肩叠背,日里合围打猎,猎得些樟鹿雉兔,晚间就烹炮起来,成群饮酒,没有三四鼓不肯休歇。一日打猎归来,在郭外十余里一个村子里,下马少憩。只见树木阴惨,境界荒凉,有六七个坟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坏,尸骸尽见的。众人看了道:“此等地面,亏是日间,若是夜晚独行,岂不怕人!”刘氏子道:“大丈夫神钦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惧?你看我今日夜间,偏要到此处走一遭。”众人道:“刘兄虽然有胆气,怕不能如此。”刘氏子道:“你看我今夜便是。”众人道:“以何物为信?”刘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砖一块,题起笔来,把同来众人名字多写在上面,说道:“我今带了此砖去,到夜间我独自送将来。”指着一个棺木道:“放在此棺上,明日来看便是。我送不来,我输东道,请你众位;我送了来,你众位输东道,请我。见放着砖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个。”众人都笑道:“使得,使得。”说罢,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一齐上马回到刘氏子下处。又将射猎所得,烹宰饮酒。

霎时间雷雨大作,几个霹雳,震得屋宇都是动的。众人戏刘氏子道:“刘兄,日间所言,此时怕铁好汉也不敢去。”刘氏子道:“说那里话?你看我雨略住就走。”果然阵头过,雨小了,刘氏子持了日间墓砖出门就走。众人都笑道:“你看他那里演帐演帐,回来捣鬼,我们且落得吃酒。”果然刘氏子使着酒性,一口气走到日间所歇墓边,笑道:“你看这伙懦夫!不知有何惧怕,便道到这里来不得。”此时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将砖放在棺上,见棺上有一件东西蹲踞在上面。刘氏子模了一模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却象是个衣衾之类裹着甚东西。两手合抱将来,约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与他们看看,等他们就晓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吓这班人,便把砖放了,一手拖来,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到得家来,已是半夜。众人还在那里呼五叫六的吃酒,听得外边脚步响,晓得刘氏子已归,恰象负着重东西走的。正在疑虑间,门开处,刘氏子直到灯前,放下背上所负在地。灯下一看,却是一个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尸。可也奇怪,挺然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头见了,个个惊得屁滚尿流,有的逃躲不及。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着死尸面孔,只见脸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双眸紧闭,口中无气,正不知是甚么缘故。众人都怀俱怕道:“刘兄恶取笑,不当人子!怎么把一个死人背在家里来吓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刘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也!我今夜还要与他同衾共枕,怎么舍得负了出去?”说罢,就裸起双袖,一抱抱将上床来,与他做了一头,口对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众人面前卖弄胆壮,故意如此做作。众人又怕又笑,说道:“好无赖贼,直如此大胆不怕!拚得输东道与你罢了,何必做出此渗濑勾当?刘氏子凭众人自说,只是不理,自睡了,众人散去。刘氏子与死尸睡到了四鼓,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气,口鼻里渐渐有起气来,刘氏子骇异,忙把手模他心头,却是温温的。刘氏子道:“惭愧!敢怕还活转来?”正在疑惑间,那女人四肢已自动了。刘氏子越吐着热气接他,果然翻个身活将起来,道:“这是那里?我却在此!”刘氏子问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说。

须臾之间,天大明了。只见昨晚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昨夜死尸在那里?原来有这样异事。”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问道:“有何异事?”那些人道:“原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壮已毕,正要上轿,猛然急心疼死了。未及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至今无寻处。昨夜兄背来死尸,敢怕就是?”刘氏子大笑道:“我背来是活人,何曾是死尸!”众人道:“又来调喉!”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时,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道:“又来奇怪!”因问道:“小姐子谁氏之家?”那女子见人多了,便说出话来,道:“奴是此间王家女。因昨夜一个头晕,跌倒在地,不知何缘在此?”刘氏子又大笑道:“我昨夜原说道是吾妻,今说将来,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谎?”众人都笑将起来道:“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撮合。”

此话传闻出去,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喜。那女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便对父母说道:“儿身已死,还魂转来,却遇刘生。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已与他同寝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爹妈做主则个。”众人都撺掇道:“此是天意,不可有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后来偕老。可见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别家媳妇了。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缘,故此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此等异事。

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转来。一念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曰《秋千会记》。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这本话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那朝有个宣徽院使叫做孛罗,是个色目人,乃故相齐国公之子。生在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却又读书能文,敬礼贤士,一时公卿间,多称诵他好处。他家住在海子桥西,与金判奄都刺、经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名曰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那杏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诸贵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

于时有个枢密院同佥帖木儿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秋千竞就,欢哄方浓。遥望诸女,都是绝色。拜住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不觉多时。那管门的老园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走出来看,只见有一个骑马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觑着。园公认得是同佥公子,走报宣徽,宣徽急叫人赶出来。那拜住才撞见园公时,晓得有人知觉,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远了。

拜住归家来,对着母夸说此事,盛道宣徽诸女个个绝色。母亲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门当户对,只消遣媒求亲,自然应允,何必望空羡慕?”就央个媒婆到宣徽家来说亲。宣微笑道:“莫非是前日骑马看秋千的?吾正要择婿,教他到吾家来看看。才貌若果好,便当许亲。”媒婆归报同佥,同佥大喜,便叫拜住盛饰仪服,到宣徽家来。

宣徽相见已毕,看他丰神俊美,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未知内蕴才学如何,思量试他,遂对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赋《菩萨蛮》一调?老夫要请教则个。”拜住请笔砚出来,一挥而就。

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下大喜,分付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备,待拜住以子侄之礼,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饮酒中间,宣徽想道:“适间咏秋千词,虽是流丽,或者是那日看过秋千,便已有此题咏,今日偶合着题目的。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真个六步之才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恰好听得树上黄莺巧啭,就对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将《满江红》调赋《莺》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剡藤,挥洒晋字,呈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宣徽看见词翰两工,心下已喜,及读到未句,晓得是见景生情,暗藏着求婚之意。不觉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个小女,名唤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就传云板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当下拜住见了岳母,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已自看得较切,不比前日墙外影响,心中喜乐不可名状。相见罢,夫人同小姐回步。却说内宅女眷,闻得堂上请夫人、小姐时,晓得是看中了女婿。别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看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羡。见速哥失里进来,私下与他称喜道:“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合家赞美不置。

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与父母说知,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官员看见同佥富贵豪宕,上本参论他赃私。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免不得收下监中。那同佥是个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狱之苦?不多几日生起病来。原来元朝大臣在狱有病,例许题请释放。同佥幸得脱狱,归家调治,却病得重了,百药无效,不上十日,呜呼哀哉,举家号痛。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断送一个,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家业不勾赔偿,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教他读书,以图出身。与三夫人商议,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炎凉世态,那里管甚么大道理?心里佛然不悦。原来宣徽别房虽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也是好胜处。今日见别人的女儿,多与了富贵之家,反是他女婿家里凋弊了,好生不伏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便与女儿速哥失里说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谏母亲道:“结亲结义,一与定盟,终不可改。儿见诸姊妹家荣盛,心里岂不羡慕?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因他贫贱,便想悔赖前言?非人所为。儿誓死不敢从命!”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得三夫人撒娇撒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了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来,心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言期,花娇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娇,众夫人,众妹妹各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眼泪,勉强上娇。到得平章家里,傧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叫声:“苦也!”原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理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将起来,急忙叫人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三夫人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首饰珠玉及两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枢寄清安寺中,要去哭他一番。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枢,不觉伤心,抚膺大恸,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垂泪,满房禅侣尽长叮。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阴灵不远,拜住在此。”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棺木四周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元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僧道:“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开棺之罪,我一力当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中所有,当与师辈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那些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兴头时与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棺盖撬将开来。只见划然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道:“小姐再生之庆,果是真数,也亏得寺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训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谢了僧人,剩下的还直数万两。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该报宣徽得知,只是恐怕百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些漆来,把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重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拜住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教着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时不见了他,只说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尹,宣徽带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拜住看见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对小姐说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一惊,想道:“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便对拜住道:“昔年有负足下,反累爱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大惊道:“那有此话!小女当日自就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活的在此间?”拜住道:“令爱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今见在寓所,可以即来相见,岂敢有诳!”

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轿竟抬入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上前来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与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着头哭做了一团。哭罢,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还是殓时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有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终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里虽不说破,却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僧家初时抵赖,后见来人说道已自相逢厮认了,才把真心话一一说知。来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开与他看,只见是个空棺,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宣徽道:“此情是实。”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缘也!难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见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见说,自觉没趣,懊悔无极,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竟赘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教化与忙古歹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皇后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道:“天下着,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遁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平章府轿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若不是生前分定,几曾有死后重欢!卷之七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缘

诗曰:嫁女须求女婿贤,贫穷富贵总由天。姻缘本是前生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为桑田,目下的贱贵穷通都做不得准的。如今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有人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人挨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人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女,嫁与那酸黄齑、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道是:“好一块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五花诰、七香车,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在论女婿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当初韦皋、吕蒙正多是样子。

却说春秋时,郑国有一个大夫,叫做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鬃若堆鸦,眉横丹凤。吟得诗,作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最会相人。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他常在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成婚。

那公孙楚有个从兄,叫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着势力,不管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了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服而来,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缎,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甚礼仪。旁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疾忙执着长戈起出。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辨了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痛哭而行。公孙黑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夺他权位,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发,差官数了他的罪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遂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说话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明,成其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才,姓韩名师愈,表字子文。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库的,养成一肚皮的学问,真个是: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前尚作采芹人。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所以年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在家里了数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配,也不免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修银伍钱,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教书潼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问道:“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些事体相央。”便在家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说亲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家女儿,可备中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了。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家么?”子文接着,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六岁。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是说道:‘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晓得文字,目令提学要到台州岁考,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余,宗师起马牌已到。那宗师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同众生员迎接入城。行香讲书己过,便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将考卷誊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字来鼻头边闻一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前日考过杭、嘉、湖,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编着几句口号道:“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废之!诵其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那有银子钻刺?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名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曾有一首《黄莺儿》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到此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不敢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余,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嘉靖爷爷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那浙江纷纷的讹传道:“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见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蠡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躯将就木,再拚个一度春风。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后一个人,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对着子文施个礼,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远的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说罢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慌忙一把搀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时,也不能够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言之礼,等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子文道:“这到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约两个敝友,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花字,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一头说道:“专望!专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韩子文便望学中,会着两个朋友,乃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缘故,写着拜帖,一同望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已罢,便唤出女儿朝霞到厅。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笑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自是超群出众人。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客,已自欢喜。一一施礼已毕,便自进房去了。子文又寻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道:“果是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闲气。”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说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闲气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写道:立婚约金声,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台州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之后,更无他说。张、李二公,与闻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约金声。同议友人张安国、李文才。

写罢,三人都画了花押,付子文藏了。这也是子文见自己贫困,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负约之事,这是后话。

当时便先择个吉日,约定行礼。到期,子文将所积束修五十余金,粗粗的置几件衣服首饰,其余的都是现银,写着:“奉申纳市之敬,子婿韩师愈顿首百拜。”又送张、李二人银各一两,就请他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铺来。那金朝奉是个大富之家,与妈妈程氏,见他礼不丰厚,虽然不甚喜欢,为是点绣女头里,只得收了,回盘甚是整齐。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将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镂送来。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这一番哄传,连妻子也不知几时定得,况且又有妻财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来,又是大半年光景。却是嘉靖二年,点绣女的讹传,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见安平无事,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渐渐的懊悔起来。那韩子文行礼一番,已把囊中所积束修用个磬尽,所以还不说起做亲。

一日,金朝奉正在当中算帐,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个十六八岁孩子走进铺来,叫道:“妹夫姊姊在家么?”原来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领着亲儿阿寿,打从徽州来,要与金朝奉合伙开当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见了。叙过寒温,便教暖酒来吃。程朝奉从容问道:“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标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该如此说,犬子尚未有亲,姊夫不弃时,做个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叹口气道:“便是呢,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有甚不甘心处?只为旧年点绣女时,心里慌张,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什么韩秀才。那人是个穷儒,我看他满脸饿文,一世也不能够发迹。前年梁学道来,考了一个三老官,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儿没福,如今也没处说了。”程朝奉沉吟了半响,问道:“妹夫姊姊,果然不愿与他么?”金朝奉道:“我如何说谎?”程朝奉道:“好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再也休题。若不情愿时,只须用个计策,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举一状词,告着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近因我羁滞徽州,妹夫就赖婚改适,要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与你儿?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体!我与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我们不少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头发,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银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亏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当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商量定了状词。又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同着金朝奉,取路投台州府来。这一来,有分教:丽人指日归佳士,诡计当场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奉随着牌进去。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从头看道: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礼已备。讵恶远徒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赵孝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合明断,使续前姻。上告。原告:程元,徽州府系歙县人。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韩师愈,台州府天台县人。干证: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本府大爷施行!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头道:“青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相若,故此约为婚姻。”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分付道:“十日内听审。”程元叩头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象,说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那二人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议亲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才子,须不是穷到底的。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李二人只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到是子文劝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这一个富商,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中来。张、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事情,再来写退婚书及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总是银子也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归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切微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讯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中已晓得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看了韩子文风采堂堂,已自有几分欢喜。便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尤恐怕不足不信,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有‘不曾许聘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甘心得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非。”说罢,便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金声道:“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道:“既如此,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你的亲笔?”金声道:“是。”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复,已自怒形于色。又问道:“你与程元结亲,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上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程元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元道:“一时失带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里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却是那里人?”赵孝道:“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与两家有亲,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赵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所言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消费得气力,把那答应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那些衙门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马脚。

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没有点绣女之事,就是愚民惧怕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不消再借韩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况且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至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样,这却是何缘故?那赵孝自是台州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改适内侄。一时通同合计,遭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来,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成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守道:“金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各各受贵,只为心里不打点得,未曾用得杖钱,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叫喊连天。那韩子文、张安国、李义才三人在旁边,暗暗的欢喜。这正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提笔判曰: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原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彰彰可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警!

判毕,便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付了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钱与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这教做“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下各自散讫。

韩子文经过了一番风波,恐怕又有甚么变卦,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子,备了些催装速嫁之类,择个吉日,就要成亲。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通信。金朝奉见太守为他,不敢怠慢;欲待与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脚,又少不得经由府县的,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听从。花烛之后,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当,那里管他家贫。自然你恩我爱,少年夫妇,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怨怅父亲多事。真个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自此无话。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拔为前列。春秋两闱,联登甲第,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惭悔无及。若预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情愿了。有诗为证:蒙正当年也困穷,休将肉眼看英雄!堪夸仗义人难得,太守廉明即古洪。卷之八 恶船家计赚假尸 银狠仆人误投真命状

诗曰: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好: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倒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够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客,也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好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暝目?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一草一术,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熟睡多时。只见十余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的打将入来。蒋氏惊谎,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的头发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抢东西,登时散了。蒋氏却在床下,看得亲切,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道:“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是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硬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刚刚的挨到天明。央邻人买状式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也来递失状。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捕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事情可推。若是人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来问他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辨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师,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

少顷,儿了王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问成。随你那里告辨,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何设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支付得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浙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仰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彼此频频去见,渐厮熟来。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时押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不逾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至更深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问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某,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不难,不难。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遭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面。唤进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应允了。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少人?”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监犯查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却说王甲得放归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暗中取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些小事,被好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非命。正是:福善祸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娶妻刘氏,家中止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口,家道亦不甚丰富。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峰浪蝶,夭桃队里觅相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须教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个家童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童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近前来,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一推里,一交跌去,一时闷倒在地。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卖买,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大事?常见大人家强梁潼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那客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慌忙向前拦腰抱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客人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走进房中与妻子说了,道:“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侥幸!侥幸!”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丫鬟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与王生压惊。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叫门声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拿灯出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如何做出这人命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周四道:“相公可认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周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竹篮支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说罢,暝目死了。如今尸骸尚在船中,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象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果然有一个死尸骸。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刘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只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张,我与你从长计议。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你我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到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人认出来,根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条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一百两银子须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将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周四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相公是读书之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计较。”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摆出酒饭与船家吃了。随即唤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耙之类。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动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作别而去。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对刘氏说道:“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的,不想遭这一场,反被那小人逼勒。”说罢,泪如雨下。刘氏劝道:“官人,这也是命里所招,应得受些惊恐,破此财物。不须烦恼!今幸得靠天,太平无事,便是十分侥幸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将息将息。”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题。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掇,勉强应承。周四已自从容了,卖了渡船,开着一个店铺。自此无话。

看官听说,王生到底是个书生,没甚见识。当日既然买嘱船家,将尸首载到坟上,只该聚起干柴,一把火焚了,无影无踪,却不干净?只为一时没有主意,将来埋在地中,这便是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

又过了一年光景,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一灵。王生只有这个女儿,夫妻欢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一日,有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王生接见,茶罢,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当危。那亲眷道:“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真有起死回生手段,离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来看觑看觑?”王生道:“领命。”当时天色已黑,就留亲眷吃了晚饭,自别去了。王生便与刘氏说知,写下请帖,连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你可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来看痘。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胡阿虎应诺去了,当夜无话。次日,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杳不见来。不觉的又过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儿时,只是有增无减。挨至三更时分,那女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正是:金风吹柳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各各哭得发昏。当时盛殓已毕,就焚化了。天明以后,到得午牌时分,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冯先生不在家里,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泪道:“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说了。”直到数日之后,同伴中说出实话来,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去请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遭此一场大谎。王生闻知,思念女儿,勃然大怒。即时唤进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杀了人,何须如此?”王生闻得此言,一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连忙教家僮扯将下去,一气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进去了。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拐呵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恨恨的道:“为甚的受这般鸟气?你女儿痘子,本是没救的了,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断送了他?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头在我手里,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里。如今且不要露风声,等他先做了整备。”正是: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不说胡阿虎暗生好计,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不觉一月有余,亲眷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他也渐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厅前闲步,只见一班了应捕拥将进来,带了麻绳铁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颈上便套。王生吃了一惊,问道:“我是个儒家子弟,怎把我这样凌辱!却是为何?”应捕呸了一呸道:“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正不知甚么事头发了,只好立着呆看,不敢向前。

此时不由王生做主,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来,跪在堂下右边,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王生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晓得是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县明时佐开口问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吕的,这怎么说?”王生道:“青天老爷,不要听他说谎!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如何会得打死人?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为前日有过,将家法痛治一番,为此怀恨,构此大难之端,望爷台照察!”胡阿虎叩头道“青天爷爷,不要听这一面之词。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怀得许多恨?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侧,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尸是真,无尸是假。若无尸时,小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胡阿虎又指点了地方尺寸,不逾时,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知县亲自起身相验,说道:“有尸是真,再有何说?”正要将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爷听我分诉: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须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时,何不当时就来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虎那里寻这尸首,霹空诬陷小人的。”知县道:“也说得是。”胡阿虎道:“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发。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以致受累,只得重将前情首告。老爷若不信时,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去年某月日间,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伪了。”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舍唤到。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某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支右吾。知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板。可怜瘦弱书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知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狱。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后检偿。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自搬在别处住了。

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监中,吓得两耳雪白,奔回来报与主母。刘氏一闻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声,望后便倒,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动。丫鬟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官人!”放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鬟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首来。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我至此!”刘氏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头啼哭,取路回家。胡乱用些晚饭,闷闷上床。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不觉又哭了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不受鞭棰之苦,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况且大狱未决,不知死活如何,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日渐嬴瘠了。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监中耐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苦忧愁,染成大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可回去对你主母说,我病势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顾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来。离了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自不必说。王生道:“愚夫不肖,误伤了人命,以致身陷缧绁,辱我贤妻。今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贤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我就到阴司地府,决不饶过他的。”刘氏含泪道:“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且请宽心调养,人命即是误伤,又无苦主,奴家匡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个报仇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天日,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慰了一番,哭别回家,坐在房中纳闷。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桃了两个盒子,竟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家么?”只因这个人来,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有诗为证: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盒子,竟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家么?”只因这个人来,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有诗为证: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灾星换做福星来。那些家僮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东逃西窜。你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道:“我来拜你家主,如何说我是鬼?”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将出来。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大娘听禀,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饭,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别后到了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贵府走走,特地办些土宜来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们如何说我是鬼?”旁边一个家僮嚷道:“大娘,不要听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出来现形索命。”刘氏喝退了,对客人说道:“这等说起来,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吕客人吃了一惊道:“你家相公在那里?怎的是我害了他?”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说留绢篮为证,丈夫如何买嘱船家,将尸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

吕客人听罢,捶着胸膛道:“可怜!可怜!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去年别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及来由,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白绢,我见价钱相应,即时卖了。他又要我的竹篮儿,我就与他作了渡钱。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狠毒之计!老汉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汉之罪了。”刘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吕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只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道出于无心,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了土宜,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此为上着。”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饭请了吕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讼师。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顾乘女轿,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

等了一会,知县升晚堂了。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接上,从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船家撑尸得财,家人怀恨出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剖。又说:“直至今日姜客重来,才知受枉。“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未,卖绢根由,一一说了。知县道:“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道:“爷爷,小的虽是湖州人,在此为客多年,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瞒得老爷过?当时若果然将死,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托他报信复仇,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这也不道是临危时节,无暇及此了。身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是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若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告理。如何直等一年之后,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见有此一场屈事。那王杰虽不是小人陷他,其祸都因小人而起,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故此来到台前控诉,乞老爷笔下超生!”知县道:“你既有相识在此,可报名来。”吕大屈指头说出十数个,知县一一提笔记了。却到把后边的点出四名,唤两个应捕上来,分忖道:“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应捕随应命去了。

不逾时,两伙人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便一齐道:“这是湖州吕大哥,如何在这里?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都骇然道:“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还是面庞厮象的?”内中一个道:“天下那有这般相象的理?我的眼睛一看过,再不忘记。委实是他,没有差错。”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即使批谁诉状,叫起这一干人,分忖道:“你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若违我言,拿来重贵。”众人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分忖道:“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不可说出实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午后,带齐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知县又发忖刘氏、吕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叫头同出。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王生闻得,满心欢喜,却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说道:“我初时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刘氏别了王生,出得县门,乘着小轿,吕大与僮仆随了,一同径到家中。刘氏自进房里,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厅上歇宿。

次日过午,又一同的到县里来,知县已升堂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在本县开个布店。应捕得了知县的令,对他说:“本县大爷要买布。”即时哄到县堂上来。也是天理合当败露,不意之中,猛抬头见了吕大,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道:“家长哥,自从买我白绢、竹篮,一别直到今日。这几时生意好么?”周四倾口无言,面如槁木。少顷,胡阿虎也取到了。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县中探亲,不期应捕正遇着他,便上前捣个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来,即便审决。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道:“你可认得那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指着胡阿虎大骂道:“你这个狠心狗行的奴才!家主有何负你,直得便与船家同谋,觅这假尸诬陷人?”胡阿虎道:“其实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无虚谬。”知县怒道:“还要口强!吕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叫左右夹将起来,“快快招出奸谋便罢!”胡阿虎被夹,大喊道:“爷爷,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认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谋,便死也不甘的。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即刻将汤救醒,与了酒饭,赠了白绢,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气,只见周四撑尸到门,又有白绢、竹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爷爷台下首告,委实不知这尸真假。今日不是吕客人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来问。初时也将言语支吾,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着白绢下船。偶然问起缘由,始知被殴详细。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来到王家,谁想他一说便信。以后得了王生银子,将来埋在坟头。只此是真,并无虚话。”知县道:“是便是了,其中也还有些含糊。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又恰好与吕大厮象?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周四大叫道:“爷爷,冤枉!小人若要谋害别人,何不就谋害了吕大?前日因见流尸,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心中也道:‘面庞不象,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况且当日天色昏了,灯光之下,一般的死尸,谁能细辨明白?三来白绢、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胆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瞒过,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吕大跪上前禀庄:“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实是真情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吕大跪上前禀道:“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实是真情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诡计凶谋,不知陷过多少人了?我今日也为永嘉县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为家奴,拿着影响之事,背恩卖主,情实可恨!合当重行责贵罚。”当时喝教把两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以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只为奴才背主,天理难客,打不上四十,死于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后,方才昏绝。可怜二恶凶残,今日毙于杖下。

知县见二人死了,贵令尸亲前来领尸。监中取出王生,当堂释放。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价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诈之物。例该入官,因王生是个书生,屈陷多时,怜他无端,改“赃物”做了“给主”,也是知县好处。坟旁尸首,掘起验时,手爪有沙,是个失水的。无有尸亲,贵令忤作埋之义冢。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到得家中,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札。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俱各致个不安,互相感激,这教做不打不成相识,以后遂不绝往来。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就是遇着乞儿,也只是一团和气。感愤前情,思想荣身雪耻,闭户读书,不交宾客,十年之中,遂成进士。

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千万不可草菅人命,视同儿戏。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惟有船家心里明白,不是姜客重到温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慈样君子,须当以此为鉴:囹圄刑措号仁君,结网罗钳最枉人。寄语昏污诸酷吏,远在儿孙近在身。卷之九 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

诗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时戏语,终身话柄。

话说人生万事,前数已定。尽有一时间偶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后边照应将来,却象是个谶语响卜,一毫不差。乃知当他戏笑之时,暗中已有鬼神做主,非偶然也。

只如宋朝崇宁年间,有一个姓王的公子,本贯浙西人,少年发科,到都下会试。一日将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个小宅子前经过,见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独立在门内,徘徊凝望,却象等候甚么人的一般。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见前面一伙骑马的人喝拥而来,那女子避了进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问得这家姓张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归家,已是初更天气。复经过这家门首,望门内一看,只见门已紧闭,寂然无人声。王生嗤嗤从左傍墙脚下一带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后门没有。只见数十步外有空地丈余,小小一扇便门也关着在那里。王生想道:“日间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勾再得一见?”看了他后门,正在恋恋不舍,忽然隔墙丢出一件东西来,掉在地下一响,王生几乎被他打着。拾起来看,却是一块瓦片。此时皓月初升,光同白昼。看那瓦片时,有六个字在上面,写得:“夜间在此相侯!”王生晓得有些蹊跷,又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约人做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墙上剥下些石灰粉来,写在瓦背上道:“三更后可出来。”仍旧望墙回丢了进去,走开十来步,远远地站着,看他有何动静。

等了一会,只见一个后生走到墙边,低着头却象找寻甚么东西的,寻来寻去。寻了一回,不见甚么,对着墙里叹了一口气,有一步没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里看得明白,便道:“想来此人便是所约之人了,只不知里边是甚么人。好歹有个人出来,必要等着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烟雾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来,伸伸腰,打个呵欠。自笑道:“睡到不去睡,管别人这样闲事!”正要举步归寓,忽听得墙边小门呀的一响,轧然开了,一个女子闪将出来。月光之下,望去看时,且是娉婷。随后一个老妈,背了一只大竹箱,跟着望外就走。王生迎将上去,看得仔细,正是日间独立门首这女子。那女子看见人来,一些不避,直到当面一看,吃一惊道:“不是,不是。”回转头来看老妈,老妈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认,也道:“不是,不是。快进去!”那王生倒将身拦在后门边了,一把扯住道:“还思量进去!你是人家闺中女子,约人夜晚间在此相会,可是该的?我今声张起来,拿你见官,丑声传扬,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着,也是我与你的前缘,你不如就随了我去。我是在此会试的举人,也不辱没了你。”那女子听罢,战抖抖的泪如雨下,没做道理处。老妈说道:“若是声张,果是利害!既然这位官人是个举人,小娘子权且随他到下处再处。而今没奈何了。一会子天明了,有人看见,却了不得!”那女子一头哭,王生一头扯扯拉拉,只得软软地跟他走到了下处,放他在一个小楼上面,连那老妈也留了他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问他备细。女子道:“奴家姓曹,父亲早丧,母亲只生得我一人,甚是爱惜,要将我许聘人家。我有个姑娘的儿子,从小往来,生得聪俊,心里要嫁他。这个老妈,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对母亲说知此情,母亲嫌他家里无官,不肯依从。所以叫奶娘通情,说与他了,约他今夜以掷瓦为信,开门从他私奔。他亦曾还掷一瓦,叫三更后出来。及至出得门来,却是官人,倒不见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适才戏写掷瓦,及一男子寻觅东西不见,长叹走去的事,说了一遍。女子叹口气道:“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却是我幸得撞着,岂非五百年前姻缘做定了?”女子无计可奈,见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从了他,新打上的,恩爱不浅。到得会试过了,榜发,王生不得第,却恋着那女子,正在欢爱头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里,只是朝欢暮乐。那女子前日带来竹箱中,多是金银宝物。王生缺用,就拿出来与他盘缠。迁延数月,王生竟忘记了归家。

王生父亲在家盼望,见日子已久的,不见王生归来。遍问京中来的人,都说道:“他下处有一女人,相处甚是得意,那得肯还?”其父大怒,写着严切手书,差着两个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书与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们遣个马票,兼请逼勒他出京,不许耽延!王生不得已,与女子作别,道:“事出无奈,只得且去,得便就来。或者禀明父亲,径来接你,也未可知。你须耐心同老妈在此寓所住着等我。”含泪而别。王生到得家中,父亲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带了同去。一时未便,不好说得女子之事,闷闷随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题。

且说京中女子同奶妈住在寓所守候,身边所带东西,王生在时已用去将有一半,今又两口在寓所食用,用出无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无信息。女子心下着忙,叫老妈打听家里母亲光景,指望重到家来与母亲相会。不想母亲因失了这女儿,终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时。那姑娘之子,次日见说勇母家里不见了女儿,恐怕是非缠在身上,逃去无踪了。女子见说,大哭了一场,与老妈商量道:“如今一身无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边还有些东西,做了盘缠,到他家里去寻他。不然如何了当?”就央老妈雇了一只船,下汴京一路来。

行到广陵地方,盘缠已尽。那老妈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风露,一病不起。那女子极得无投奔,只是啼哭。原来广陵即是而今扬州府,极是一个繁华之地。古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又道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从来仕宦官员、王孙公子要讨美妾的,都到广陵郡来拣择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来撞去。看见船上一个美貌女子啼哭,都攒将拢来问缘故。女子说道:“汴京下来,到浙西寻丈夫,不想此间奶母亡故,盘缠用尽,无计可施,所以啼哭。”内中一个婆子道:“何不去寻苏大商量?”女子道:“苏大是何人?”那婆子道:“苏大是此间好汉,专一替人出闲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个好歹,便出口道:“有烦指引则个。”婆子去了一会,寻取一个人来。那一人到船边,问了详细,便去引领一干人来,抬了尸首上岸埋葬,算船钱打发船家。对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里,停住几日再处。”叫一乘轿来抬女子。女子见他处置有方,只道投着好人,亦且此身无主,放心随地去。谁知这人却是扬州一个大光棍。当机兵、养娼妓、接子弟的,是个烟花的领袖、乌龟的班头。轿抬到家,就有几个粉头出来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尴尬,落在套中,无处分诉。自此改名苏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随任两年,方回浙中。又值会试之期,束装北上,道经扬州。扬州司理乃是王生乡举同门,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间,官妓叩头送酒。只见内中一人,屡屡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亦举日细看,心里疑道:“如何甚象京师曹氏女子?”及问姓名,全不相同。却再三看来,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苏媛捧觞上前劝生饮酒,觌面看得较切。口里不敢说出,心中想着旧事,不胜悲伤,禁不住两行珠泪,簌簌的落将下来,堕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泪道:“我道象你,原来果然是你。却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别后事情,及下汴寻生,盘缠尽了,失身为娼始未根缘,说了一遍,不宽大恸。生自觉惭愧,感伤流泪,力辞不饮,托病而起。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诉情怀,留同枕席。次日,密托扬州司理,追究苏大骗良为娼,问了罪名。脱了苏媛乐借,送生同行。后来与生生子,仕至尚书郎。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掷瓦,做此戏滤之事;谁知是老大一段姻缘,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还亏得后来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话文,只因一句戏言,致得两边错认,得了一个老婆,全始全终,比前话更为完美。有诗为证:戏官偶尔作该奇,谁道从中遇美妻?假女婿为真女婿,失便宜处得便宜。

这一本话文乃是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杭州府余杭县有一个人,姓蒋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来心性倜傥佻挞,顽耍戏浪,不拘小节。最喜游玩山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从来说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是个极好去处。此去绍兴府隔得多少路,不去游一游?”恰好有乡里两个客商要过江南去贸易,就便搭了伴同行。过了钱塘江,搭了西兴夜船,一夜到了绍兴府城。两客自去做买卖,他便兰亭、禹穴、蕺山、鉴湖,没处不到,游得一个心满意足。两客也做完了生意,仍旧合伴同归。偶到诸暨村中行走,只见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绿亩,不见一个人家。须臾之间,天上洒下雨点来,渐渐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带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个气喘。却见村子里露出一所庄宅来,三人远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里躲一躲则个。”两步挪来一步,走到面前,却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访。那两扇门,一扇关着,一扇半掩在那里。蒋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门。二客道:“蒋兄惯是莽撞。借这里只躲躲雨便了,知是甚么人家。便去敲门打户?”蒋震卿最好取笑,便大声道:“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二客道:“不要胡说惹祸!”

过了一会,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里头踱出一个老者来。看他怎生打扮:

头带斜角方中,手持盘头拄拐。方中内竹箨冠,罩着银丝样几茎乱发;拄拐上虬须节,握若干姜般五个指头。宽袖长衣,摆出浑如鹤步;高跟深履,踱来一似龟行。想来圯上可传书,应是商山随聘出。原来这老者姓陶,是诸暨村中一个殷实大户。为人梗直忠厚,极是好客尚义认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门来,看人关闭,只听得外面说话响,晓得有人在门外躲雨,故迟了一步。却把蒋震卿取笑的说话,一一听得明白。走进去对妈妈与合家说了,都道:“有这样放肆可恶的!不要理他。”而今见下得雨大,晓得躲雨的没去处,心下过意不去。有心要出来留他们进去,却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踌躇了一回,走出来,见是三个,就问道,“方才说老汉是他丈人的,是那一个?”蒋震卿见问着这话,自觉先前失言,耳根通红。二客又同声将地埋怨道:“原是不该。”老者看见光景,就晓得是他了。便对二客道:“两位不弃老拙,便请到寒舍里面盘桓一盘桓。这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他是吾子辈,与宾客不同,不必进来,只在此伺候罢。”二客方欲谦逊,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进大门。刚跨进槛内,早把两扇门,扑的关好了。二客只得随老者登堂,相见叙坐,各道姓名,及偶过避雨,说了一遍。那老者犹兀自气忿忿的道:“适间这位贵友,途路之中,如此轻薄无状,岂是个全身远害的君子?二公不与他相交得也罢了。”二客替他称谢道:“此兄姓蒋,少年轻肆,一时无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计较!”老者只不释然。须臾,摆下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扰,已出望外,况见老者认真着恼,难道好又开口周全得蒋震卿,叫他一发请了进来不成?只得由他,且管自家食用。

那蒋震卿被关在大门之外,想着适间失言,老大没趣。独自一个栖栖在雨檐之下,黑魅魅地靠来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气走了去,一来雨黑,二来单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气吞声,耐了心性等着。只见那雨渐渐止了,轻云之中,有些月色上来。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便道:“他们想已安寝,我却如何痴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径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儿固然怪我,他们两个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等他一等。”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下道:“我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恰好。”蒋震卿心下又道:“你看他两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却口里且答应道:“晓得了。”站住等着,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两捻,累累块块,象是些金银器物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门来追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余步,回头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震卿道:“他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望后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打开囊看看。总是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开,将黄金重货另包了一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边两个人,却还未到。原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才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是来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两个客人,到是两个女子。一个头扎临清帕,身穿青绸衫,且是生得美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到有商量,若是不从,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走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烧香,买早饭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表亲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一同逃去。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进来大嚷,道是:‘门前有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是我所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见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里庄‘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张!我同你家去便了。”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余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礼聘来的。

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一年,已生了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那时不肯从那瞽夫,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余,无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只以见我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计较,怎生通得一信去?”蒋震卿想了一回道:“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与我相好。他专在诸暨往来,待我与他商量看。”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末根由,一五一十对阮太始说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长者,与学生也曾相会几番过的。待学生寻个便,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了,来回浑家的话不题。

且说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饭来吃了。二客千恩万谢,作别了起身。老者送出门来,还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宿了,也等他受些西惶,以为轻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学生辈寻着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怀!”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时耐不得,昨日勾奈何他了,那里还挂在心上?”道罢,各自作别去了。

老者入得门时,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走到面前,喘做一团,道:“阿爹,不好了!姐姐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吃了一惊道:“怎的说?”一步一颠,忙走进房中来。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的放声大哭,哭倒在地,老者问其详细,妈妈说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边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饭,不曾见他起来。及至客去了,叫人请他来一处吃早饭,只见房中箱笼大开,连服侍的丫鬟拾翠也不见,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大骇道:“这却为何?”一个养娘便道:“莫不昨日投宿这些人又是个歹人,夜里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说!他们都是初到此地的,那两个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别了去的,如何拐得?这一个,因是我恼他,连门里不放他进来,一发甚么相干?必是日前与人有约,今因见有客,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甚破绽么?”一个养娘道:“阿爹此猜十有八九。姐姐只为许了个盲子,心中不乐,时时流泪。惟有王家某郎与姐姐甚说得来,时常叫拾翠与他传消递息的。想必约着跟他走了。老者见说得有因,密地叫人到王家去访时,只见王郎好好的在家里并无一些动静。老者没做理会处,自道:“家丑不可外扬,切勿令传出去!褚家这盲子退得便罢,退不得,苦一个丫头不着还他罢了。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亲生女儿,好生冷静。”与那王妈妈说着,便哭一个不住。后来褚家盲子死了,感着老夫妻念头,又添上几场悲哭,直“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见得女儿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见一日门上递个名帖进来,却是余杭阮太始。老者出来接着道:“甚风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贵地诸友,偶然得暇,特过江来拜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饮酒中间,大家说些江湖上的新闻,也有可信的,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乡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闻,这事却是实的。”

老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个少年朋友,出来游耍归去,途路之间,一句戏话上边,得了一个妇人,至今做夫妻在那里。说道这妇人是贵乡的人,老丈曾晓得么?”老者道:“可知这妇人姓甚么?”阮太始道:“说道也姓陶。”那老者大惊道:“莫非是小女么?”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纪一十八岁;又有个丫头,名拾翠。”老者撑着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里?”阮太始道:“老丈还记得雨中叩门,冒称是岳家,老丈闭他在门外、不容登堂的事么?”老者道:“果有这个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识,却又关在外边,无处通风。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却随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蒋生所言,一一告诉,说道:“一边妄言,一边发怒,一边误认,凑合成了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见他么?”老者道:“可知要见哩!”只见王妈妈在屏风后边,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将出来,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妇只生得此女,自从失去,几番哭绝,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见,必当重报。”阮太始道:“老丈与襦人固然要见令爱,只怕有些见怪令婿,令婿便不敢来见了。”老者道:“果然得见,庆幸不暇,还有甚么见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旧家子弟,不辱没了令爱的。老丈既不嗔责,就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见便是。”

老者欣然治装,就同阮太始一路到余杭来。到了蒋家门首,阮太始进去,把以前说话备细说了。阮太史问蒋生出来接了老者。那女儿久不见父亲,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暂避开了。父女相见,倒在怀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到家去。那女儿也要去见母亲,就一向到诸暨村来。母女两个相见了,又抱头大哭道:“只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谁道还有今日?”哭得旁边养娘们个个泪出。哭罢,蒋生拜见丈人丈母,叩头请罪道:“小婿一时与同伴门外戏言,谁知岳丈认了真,致犯盛怒?又谁知令爱认了错,得谐私愿?小婿如今想起来,当初说此话时,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贤婿说出这话,有此凑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说话间,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贺礼,到门叫喜。老者就将彩帛银两拜求阮太始为媒,治酒大会亲族,重教蒋震卿夫妇拜天成礼。厚赠壮奁,送他还家,夫妻偕老。当时蒋生不如此戏耍取笑,被关在门外,便一样同两个客人一处儿吃酒了,那里撞得着这老婆来?不知又与那个受用去了。可见前缘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说话,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记》中,事体本等有趣。只因有个没见识的,做了一本《鸳衾记》,乃是将元人《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杂剧与嘉定蓖工徐达拐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个扭名粮长,弄得头头不了,债债不清。所以,今日依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简便好看。有诗为证: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扭捏无揣殊舛错,故将话本与重宣。卷之十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诗曰:从来父子是天伦,凶暴何当逆自亲?为说慈鸟能反哺,应教飞鸟骂伊人。

话说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儿子长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望他聪明成器,时刻注意。抚摩鞠育,无所不至。《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勋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扇枕温衾,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论,灭绝天理,直狗彘之所不为也!

如今且说一段不孝的故事,从前寡见,近世罕闻。正德年间,松江府城有一富民姓严,夫妻两口儿过活。三十岁上无子,求神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念头上。忽一夜,严娘子似梦非梦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说道:“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严娘子分明听得,次日,即对严公说知,却不解其意。自此以后,严娘子便觉得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生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欢喜倍常。万事多不要紧,只愿他易长易成。光阴荏苒,又早三年。那时也倒聪明俗俐,做爷娘的百依百顺,没一事违拗了他。休说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时定要寻来,便是天上的星,河里的月,也恨不得爬上天捉将下来,钻入河捞将出去。似此情状,不可胜数。又道是:“棒头出孝子,箸头出忤逆。”为是严家夫妻养娇了这孩儿,到得大来,就便目中无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却是为他有钱财使用,又好结识那一班惨刻狡滑、没天理的衙门中人,多只是奉承过去,那个敢与他一般见识?却又极好樗蒲,搭着一班儿伙伴,多是高手的赌贼。那些人贪他是出钱施主,当面只是甜言蜜语,谄笑胁肩,赚他上手。他只道众人真心喜欢,且十分帮衬,便放开心地,大胆呼卢,把那黄白之物,无算的暗消了去。严公时常苦劝,却终久溺着一个爱字,三言两语,不听时也只索罢了。岂知家私有数,经不得十博九空。似此三年,渐渐凋耗。

严公原是积攒上头起家的,见了这般情况,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走过一个赌访,只见数十来个人团聚一处,在那里喧嚷。严公望见,走近前来伸头一看,却是那众人裹着他儿子讨赌钱。他儿子分说不得,你拖我扯,无计可施。严公看了,恐怕伤坏了他,心怀不忍,挨开众人。将身蔽了孩儿,对众人道:“所欠钱物,老夫自当赔偿。众弟兄各自请回,明日到家下拜纳便是。”一头说,一手且扯了儿子,怒愤愤的投家里来。关上了门,采了他儿子头发,硬着心,做势要打,却被他挣扎脱了。严公赶去扯住不放,他掇转身来,望严公脸上只一拳,打了满天星,昏晕倒了。儿子也自慌张,只得将手扶时,原来打落了两个门牙,流血满胸。儿子晓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严公半响方醒,愤恨之极,道:“我做了一世人家,生这样逆子,荡了家私,又几乎害我性命,禽兽也不如了!还要留他则甚?”一径走到府里来,却值知府升堂,写着一张状子,以打落牙齿为证,告了忤逆。知府谁了状,当日退堂,老儿且自回去。

却有严公儿子平日最爱的相识,一个外郎,叫做丘三,是个极狡黠奸诈的。那时见准了这状,急急出衙门,寻见了严公儿子,备说前事。严公儿子着忙,恳求计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难。严公儿子道:“适带得赌钱三两在此,权为使用,是必打点救我性命则个。”丘三又故意迟延了半响,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相会,我自有话对你说。”严公儿子依言,各自散讫。

次旱,俱到府前相会。严公儿子问:“有何妙计?幸急救我!”丘三把手招他到一个幽僻去处,说道:“你来,你来。对你说。”严公儿子便以耳接着丘三的口,等他讲话。只听得踔一响,严公儿子大叫一声,疾忙掩耳,埋怨丘三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却不恁地与你干休!”丘三冷笑道:“你耳朵原来却恁地值钱?你家老儿牙齿恁地不值钱?不要慌!如今却真对你说话,你慢些只说如此如此,便自没事。”严公儿子道:“好计!虽然受些痛苦,却得干净了身子。”

随后府公开厅,严公儿子带到。知府问道:“你如何这般不孝,只贪赌傅,怪父教诲,甚而打落了父亲门牙,有何理说?”严公儿了位道:“爷爷青天在上,念小的焉敢悖伦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见赌房中争闹,立定闲看。谁知小的父亲也走将来,便疑小的亦落赌场,采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过,不合伸起头来,父亲便将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齿不坚牢,一时性起,遂至坠落。岂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爷爷明镜照察!”知府教上去验看,果然是一只缺耳,齿痕尚新,上有凝血。信他言词是实,微微的笑道:“这情是真,不必再问了。但看赌钱可疑,父齿复坏,贵杖十板,赶出免拟。”

严公儿子喜得无恙归家,求告父母道:“孩儿愿改从前过失,侍奉二亲。官府已贵罚过,任父亲发落。”老儿昨日一口气上到府告宫,过了一夜,又见儿子已受了官刑,只这一番说话,心肠已自软了。他老夫妻两个原是极溺爱这儿子的,想起道:“当初受孕之时,梦中四句言语说:‘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今日老儿落齿,儿子啮耳,正此验也。这也是天数,不必说了。”自此,那儿子当真守分孝敬二亲,后来却得善终。这叫做改过自新,皇天必看。

如今再说一个肆行不孝,到底不悛,明彰报应的。

某朝某府某县,有一人姓赵,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赵六老。家声清白,囊橐肥饶。夫妻两口,生下一子,方离乳哺,是他两人心头的气,身上的肉。未生下时,两人各处许下了诺多香愿。只此一节上,已为这儿子费了无数钱财。不期三岁上出起痘来,两人终夜无寐,遍访名医,多方觅药,不论资财。只求得孩儿无恙,便杀了身己,也自甘心。两人忧疑惊恐,巴得到痘花回花,就是黑夜里得了明珠,也没得这般欢喜。看看调养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药料,吃了多少辛勤,坏了多少钱物。殷殷抚养,到了六七岁,又要送他上学。延一个老成名师,择日叫他拜了先生,取个学名唤做赵聪。先习了些《神童》、《千家诗》,后习《大学》。两人又怕儿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来,每日不上读得几句书便歇了。那赵聪也到会体贴他夫妻两人的意思,常只是诈病佯疾,不进学堂。两人却是不敢违拗了他。那先生看了这些光景,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这真叫做禽犊之爱!适所以害之耳。养成于今日,后悔无及矣。”却只是冷眼旁观,任主人家措置。

过了半年三个月,忽又有人家来议亲,却是一个宦户人家,姓殷,老儿曾任太守,故了。赵六老却要扳高,央媒求了口帖,选了吉日,极浓重的下了一付谢允礼。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时致时,逢节致节,往往来来,也不知费用了多少礼物。

韶光短浅,赵聪因为娇养,直挨到十四岁上才读完得经书,赵六老还道是他出人头地,欢喜无限。十五六岁,免不得教他试笔作文。六老此时为这儿子面上,家事已弄得七八了。没奈何,要儿子成就,情愿借贷延师,又重市延请一个饱学秀才,与他引导。每年束修五十金,其外节仪与夫供给之盛,自不必说。那赵聪原是个极贪安宴,十日九不在书房里的,先生到落得吃自在饭,得了重资,省了气力。为此就有那一班不成才、没廉耻的秀才,便要谋他馆谷。自有那有志向诚实的,往往却之不就。此之谓贤愚不等。

话休絮烦,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年头。却值文宗考童生,六老也叫赵聪没张没致的前去赴考。又替他钻刺央人情,又在自折了银子。考事已过,六老又思量替儿了毕姻,却是手头委实有些窘迫了,又只得央中写契,借到某处银四百两。那中人叫做王三,是六老平日专托他做事的。似此借票,已写过了几纸,多只是他居间。其时在刘上户家借了四百银子,交与六老。便将银备办礼物,择日纳采,订了婚期。过了两月,又近吉日,却又欠接亲之费。六老只得东挪西凑,寻了几件衣饰之类,往典铺中解了四十两银子,却也不勾使用,只得又寻了王三,写了一纸票,又往褚员外家借了六十金,方得发迎会亲。殷公子送妹子过门,赵六老极其殷勤谦让,吃了五七日筵席,各自散了。

小夫妻两口恩爱如山,在六老间壁一个小院子里居住,快活过日。殷家女子到百般好,只有些儿毛病:专一恃贵自高,不把公婆看在眼里;且又十分悭吝,一文半贯,惯会唆那丈夫做些惨刻之事。若是殷家女子贤慧时,劝他丈夫学好,也不到得后来惹出这场大事了!自古妻贤夫祸少,应知子孝父心宽。

这是后话。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财物。殷氏收拿,没一些儿放空。赵六老供给儿媳,惟恐有甚不到处,反十分小小;儿媳两个,到嫌长嫌短的不象意。光阴迅速,又过三年。赵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一发把这家事托与媳妇拿管。殷氏承当了,供养公婆,初时也尚象样,渐渐半年三个月,要茶不茶,要饭不饭。两人受淡不过,有时只得开口,勉强取讨得些,殷氏便发话道:“有什么大家事交割与我?却又要长要短,原把去自当不得?我也不情愿当这样的吃苦差使,到终日搅得不清净。”赵六老闻得,忍气吞声。实是没有什么家计分授与他,如何好分说得?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了。妈妈是个积病之人,听了这些声响,又看了儿媳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债盈门,箱笼中还剩得有些衣饰,把来偿利,已准过七八了。就还有几亩田产,也只好把与别人做利。赵妈妈也是受用过来的,今日穷了,休说是外人,嫡亲儿媳也受他这般冷淡。回头自思,怎得不恼?一气气得头昏眼花,饮食多绝了。儿媳两个也不到床前去看视一番,也不将些汤水调养病人,每日三餐,只是这几碗黄齑,好不苦恼!挨了半月,痰喘大发,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儿媳两个免不得干号了几声,就走了过去。

赵六老跌脚捶胸,哭了一回,走到间壁去,对儿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实是囊底无物,送终之具,一无所备。你可念母子亲情,买口好棺术盛殓,后日择块坟地殡葬,也见得你一片孝心。”赵聪道:“我那里有钱买棺?不要说是好棺木价重买不起,便是那轻敲杂树的,也要二三两一具,叫我那得东西去买?前村李作头家,有一口轻敲些的在那里,何不去赊了来?明日再做理会。”六老噙着眼泪,怎敢再说?只得出门到李作头家去了。且说赵聪走进来对殷氏道:“俺家老儿,一发不知进退了,对我说要讨件好棺术盛殓老娘。我回说道:‘休说好的,便是歹的,也要二三两一个。’我叫他且到李作头赊了一具轻敲的来,明日还价。”殷氏便接口道:“那个还价?”赵聪道:“便是我们舍个头痛,替他胡乱还些罢。”殷氏怒道:“你那里有钱来替别人买棺材?买与自家了不得?要买时,你自还钱!老娘却是没有。我又不曾受你爷娘一分好处;没事便兜揽这些来打搅人,松了一次,便有十次,还他十个没有,怕怎地!”赵聪顿口无言,道:“娘子说得是,我则不还便了。”随后,六老雇了两个人,抬了这具棺材到来,盛殓了妈妈。大家举哀了一场,将一杯水酒浇奠了,停枢在家。儿媳两个也不守灵,也不做什么盛羹饭,每日仍只是这几碗黄齑,夜间单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灵前伴宿。六老有好气没好气,想了便哭。

过了两七,李作头来讨棺银。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讨。”李作头依言去对赵聪道:“官人家赊了小人棺木,幸赐价银则个。”赵聪光着眼,啐了一声道:“你莫不见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个来你家赊棺材,便与那个讨,却如何来与我说?”李作头道:“是你家老官来赊的。方才是他叫我来与官人讨。”赵聪道:“休听他放屁!好没廉耻!他自有钱买棺材,如何图赖得人?你去时便去,莫要讨老爷怒发!”且背又着手,自进去了。李作头回来,将这段话对六老说知。六老纷纷泪落,忍不住哭起来。李作头劝住了道:“赵老官,不必如此!没有银子,便随分什么东西准两件与小人罢了。”赵六老只得进去,翻箱倒笼,寻得三件冬衣,一根银馓子,把来准与李作头去了。

忽又过了七七四十九,赵六老原也有些不知进退,你看了买棺一事,随你怎么,也不可求他了。到得过了断七,又忘了这段光景,重复对儿子道:“我要和你娘寻块坟地,你可主张则个。”赵聪道:“我晓得甚么主张?我又不是地理师,那晓寻甚么地?就是寻时,难道有人家肯白送?依我说时,只好捡个日子送去东村烧化了,也到稳当。”六老听说,默默无言,眼中吊泪。赵聪也不再说,竟自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我妈妈做了一世富家之妻,岂知死后无葬身之所?罢!罢!这样逆子,求他则甚!再检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当些来买地,并作殡葬之资。”六老又去开箱,翻前翻后,检得两套衣服,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子,将四两买了三分地,余二两唤了四个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几个扛夫抬出去殡葬了。六老喜得完事,且自归家,随缘度日。

修忽间,又是寒冬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赊了一斤丝绵,无钱得还,只得将一件夏衣,对儿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买了,不要时便当几钱与我。”赵聪道:“冬天买夏衣,正是那得闲钱补抓篱?放着这件衣服,日后怕不是我的,却买他?也不买,也不当。”六老道:“既恁地时,便罢。”自收了衣服不题。却说赵聪便来对殷氏说了,殷氏道:“这却是你呆了!他见你不当时,一定便将去解铺中解了,日后一定没了。你便将来胡乱当他几钱,不怕没便宜。”赵聪依允,来对六老道:“方才衣服,媳妇要看一看,或者当了,也不可知。”六老道:“任你将去不妨,若当时只是七钱银子也罢。”赵聪将衣服与殷氏看了,殷氏道:“你可将四钱去,说如此时便足了,要多时回他便罢。”赵聪将银付与六老,六老那里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赵聪便写一纸短押,上写:“限五月没”,递与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胀了面皮,把纸扯得粉碎,长叹一声道:“生前作了罪过,故令亲子报应。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过了一夜。次日起身梳洗,只见那作中的王三蓦地走将进来,六老心头吃了一跳,面如土色。

王三施礼了,便开口道:“六老莫怪惊动!便是褚家那六十两头,虽则年年清利,却则是些贷钱准折,又还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连本利都清楚。小人却是无说话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计较,清楚了这一项,也省多少口舌,免得门头不清净。”六老叹口气道:“当初要为这逆子做亲,负下了这几主重债,年年增利,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处那借来奉还褚家,争奈他两个丝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有钱来清楚这一项银?王兄幸作方便,善为我辞,宽限几时,感恩非浅!”王三变了面皮道:“六老,说那里话?我为褚家这主债上,馋唾多分说干了。你却不知他家上门上户,只来寻我中人。我却又不得了几许中人钱,没来由讨这样不自在吃?只是当初做差了事,没摆布了。他家动不动要着人来坐催,你却还说这般懈话!就是你手头来不及时,当初原为你儿子做亲借的,便和你儿子那借来还,有甚么不是处?我如今不好去回话,只坐在这里罢了。”六老听了这一番话,眼泪汪汪,无言可答,虚心冷气的道:“王兄见教极是,容老夫和这逆子计议便了。王兄暂请回步,来早定当报命。”王三道,“是则是了,却是我转了背,不可就便放松!又不图你一碗儿茶,半钟儿酒,着甚来历?”摊手摊脚,也不作别,竟走出去了。

六老没极奈何,寻思道:“若对赵聪说时,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说时,实是无路可通。老王说也倒是,或者当初是为他借的,他肯挪移也未可知。”要一步,不要一步,走到赵聪处来,只见他们闹闹热热,炊烟盛举。六老问道:“今日为甚事忙?”有人答应“殷家大公子到来,留住吃饭,故此忙。”六老垂首丧气,只得回身。肚里思量道:“殷家公子在此留饭,我为父的也不值得带挈一带挈?且看他是如何。”停了一会,只见依旧搬将那平时这两碗黄糙饭来,六老看了喉胧气塞,也吃不落。

那日,赵聪和殷公子吃了一口酒,六老不好去唐突,只得歇了。次早走将过去,回说:“赵聪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个把时辰,赵聪走出来道:“清清早早,有甚话说?”六老倒陪笑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有一句紧要说话,只怕你不肯依我。”赵聪道:“依得时便说,依不得时便不必说!有什么依不依?”六老半嗫半嚅的道:“日前你做亲时,曾借下了褚家六十两银子,年年清利。今年他家连本要还,我却怎地来得及?本钱料是不能勾,只好依旧上利。我实在是手无一文,别样本也不该对你说,却是为你做亲借的,为此只得与你挪借些还他利钱则个。”赵聪怫然变色,摊着手道:“这却不是笑话!恁他说时,原来人家讨媳妇多是儿子自己出钱?等我去各处问一问看,是如此时,我还便了。”六老又道:“不是说要你还,只是目前挪借些个。”赵聪道:“有甚挪借不挪借?若是后日有得还时,他们也不是这般讨得紧了。昨日殷家阿勇有准盒礼银五钱在此,待我去问媳妇,肯时,将去做个东道,请请中人,再挨几时便是。”说罢自进去了。六老想道:“五钱银子干什么事?况又去与媳妇商量,多分是水中捞月了。”

等了一会,不见赵聪出来,只得回去。却见王三已自坐在那里,六老欲待躲避,早被他一眼瞧见。王三迎着六老道:“昨日所约如何?褚家又是三五替人我家来过了。”六老舍着羞脸说道:“我家逆子,分毫不肯通融。本钱实是难处,只得再寻些货物,谁过今年利钱,容老夫徐图。望乞方便。”一头说,一头不觉的把双膝屈了下去。王三歪转了头,一手扶六老,口里道:“怎地是这样!既是有货物准得过时,且将去准了。做我不着,又回他过几时。”六老便走进去,开了箱子,将妈妈遗下几件首饰衣服,并自己穿的这几件直身,捡一个空,尽数将出来,递与王三。王三宽打料帐,结勾了二分起息十六两之数,连箱子将了去了。六老此后身外更无一物。

话休絮烦。隔了两日,只见王三又来索取那刘家四百两银子利钱,一发重大。六老手足无措,只得诡说道:“已和我儿子借得两个元宝在此,待将去倾销一倾销,且请回步,来早拜还。”王三见六老是个诚实人,况又不怕他走了那里去,只得回家。六老想道:“虽然哄了他去,这疖少不得要出脓,怎赖得过?”又走过来对赵聪道:“今日王三又来索刘家的利钱,吾如今实是只有这一条性命了,你也可怜见我生身父母,救我一救!”赵聪道:“没事又将这些说话来恐吓人,便有些得替还了不成?要死便死了,活在这里也没干!”六老听罢,扯住赵聪,号天号地的哭,赵聪奔脱了身,竟进去了。有人劝住了六老,且自回去。六老千思万想,若王三来时,怎生措置?人极计生,六老想了半日,忽然的道:“有了,有了。除非如此如此,除了这一件,真便死也没干。”看看天色晚来,六老吃了些夜饭自睡。

却说赵聪夫妻两个,吃罢了夜饭,洗了脚手,吹灭了火去睡。赵聪却睡不稳,清眠在床。只听得房里有些脚步响,疑是有贼,却不做声。原来赵聪因有家资,时常防贼,做整备的。听了一会,又闻得门儿隐隐开响,渐渐有些窸窣之声,将近床边。赵聪只不做声,约模来得切近,悄悄的床底下拾起平日藏下的斧头,趁着手势一劈,只听得扑地一响,望床前倒了。赵聪连忙爬起来,踏住身子,再加两斧,见寂然无声,知是已死。慌忙叫醒殷氏道:“房里有贼,已砍死了。”点起火来,恐怕外面还有伴贼,先叫破了地方邻舍。多有人走起来救护,只见墙门左侧老大一个壁洞,已听见赵聪叫道:“砍死了一个贼在房里。”一齐拥进来看,果然一个死尸,头劈做了两半。众人看了,有眼快的叫道:“这却不是赵六老!”众人仔细齐来相了一回,多道:“是也,是也。却为甚做贼偷自家的东西?却被儿子杀了,好蹊跷作怪的事!”有的道:“不是偷东西,敢是老没廉耻要扒灰,儿子愤恨,借这个贼名杀了。”那老成的道:“不要胡嘈!六老平生不是这样人。”赵聪夫妻实不知是什么缘故,饶你平时好猾,到这时节不由你不呆了。一头假哭,一头分说道:“实不知是我家老儿,只认是贼,为此不问事由杀了。只看这墙洞,须知不是我故意的。”众人道:“既是做贼来偷,你夜晚间不分皂白,怪你不得。只是事体重大,免不得报官。”哄了一夜,却好天明。众人押了赵聪到县前去。这里殷氏也心慌了,收拾了些财物暗地到县里打点去使用。

那知县姓张,名晋,为人清廉正直,更兼聪察非常。那时升堂,见众人押这赵聪进来,问了缘故,差人相验了尸首。张晋道是“以子杀父,该问十恶重罪。”旁边走过一个承行孔目,禀道:“赵聪以子杀父,罪犯宜重;却实是夜拒盗,不知是父,又不宜坐大辟。”那些地方里邻也是一般说话。张晋由众人说,径提起笔来判道:“赵聪杀贼可恕,不孝当诛!子有余财,而使父贫为盗,不孝明矣!死何辞焉?”判毕,即将赵聪重贵四十,上了死囚枷,押入牢里。众人谁敢开口?况赵聪那些不孝的光景,众人一向久闻。见张晋断得公明,尽皆心服。张晋又责令收赵聪家财,买棺殡殓了六老。殷氏纵有扑天的本事,敌国的家私,也没门路可通,只好多使用些银子,时常往监中看觑赵聪一番。不想进监多次,惹了牢瘟,不上一个月死了,赵聪原是受享过来的,怎熬得囹圄之苦?殷氏既死,没人送饭,饿了三日,死在牢中。拖出牢洞,抛尸在千人坑里。这便是那不孝父母之报。张晋更着将赵聪一应家财入官,那时刘上户、褚员外并六老平日的债主,多执了原契,禀了张晋。一一多派还了,其余所有,悉行入库。他两个刻剥了这一生,自己的父母也不能勾近他一文钱钞,思量积攒来传授子孙为永远之计。谁知家私付之乌有,并自己也无葬身之所。要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正是:由来天网恢恢,何曾漏却阿谁?王法还须推勘,神明料不差池。卷十一 酒谋对于郊肆恶 鬼对案杨化借尸

诗曰:从来人死魂不散,况复生前有宿冤!试看鬼能为活证,始知明晦一般天。

话说山东有一个耕夫,不记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邻人墓道。邻人与他争论,他出言不逊,就把他毒打不休,须臾身死。家间亲人把邻人告官。检尸有致命重伤,问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邻家所生一子,口里才能说话,便话得前生事体出来。道:“我是耕者某人,为邻人打死。死后见阴司,阴司怜我无罪误死,命我复生,说我尸首已坏,就近托生为右邻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邻房栊外,见一妇人踞床将产,二鬼道:‘此即汝母,汝从囱门入!’说罢,二鬼即出。二鬼在外,不听见里头孩子哭声,二鬼回身进来看,说道:‘走了,走了。’其时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寻出,复送入囱门。一会就生下来。”历历述说平生事,无一不记。又到前所耕地界处,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叹为异事。喧传此话到狱中,那前日抵罪的邻人便当官诉状道:“吾杀了耕者,故问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该放条活路。若不然,死者到得生了,生者到要死了,吾这一死还是抵谁的?”官府看见诉语希奇,吊取前日一干原被犯证里邻问他,他们众口如一,说道:“果是重生。”并取小孩儿问他,他言语明明白白,一些不误。官府虽则断道:“一死自抵前生,岂以再世幸免?”不准其诉。然却心里大是惊怪。因晓得:人身四大,乃是假合。形有时尽,神则常存。何况屈死冤魂,岂能遽散。

所以国朝嘉靖年间,有一桩异事:乃是一个山东人,唤名丁戍。客游北京,途中遇一壮士,名唤卢疆,见他意气慷慨,性格轩昂,两人觉道说得着,结为兄弟。不多时,卢疆盗情事犯,系在府狱。丁戍到狱中探望,卢疆对他道:“某不幸犯罪,无人救答。承兄平日相爱,有句心腹话,要与兄说。”丁戍道:“感蒙不弃,若有见托,必当尽心。”卢疆道:“得兄应允,死亦暝目。吾有白金千余,藏在某处,兄可去取了,用些手脚,营救我出狱。万一不能勾脱,只求兄照管我狱中衣食,不使缺乏。他日死后,只要兄葬埋了我,余多的东西,任凭兄取了罢。只此相托,再无余言。”说罢,泪如雨下。丁戍道:“且请宽心!自当尽力相救。”珍重而别。

原来人心本好,见财即变。自古道得好:“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丁戍见卢疆倾心付托时,也是实心应承,无有虚谬。及依他到所说的某处取得千金在手,却就转了念头道:“不想他果然为盗,积得许多东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里,是我一场小富贵,也勾下半世受用了。总是不义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为罪过。既到了手,还要救他则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问我,无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万一攀扯出来,得也得不稳。何不了当了他?到是口净。”正是转一念,狠一念。从此遂与狱吏两个通用,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摆布杀了卢疆。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无人知他来历,摇摇摆摆,在北京受用了三年。用过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归家。

丁戍到了船中,与同船之人正在舱里大家说些闲话,你一句,我一句,只见丁戍忽然跌倒了。一会儿爬起来,睁起双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盗卢疆也。丁戍天杀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须索填还我来!”同船之人,见他声口与先前不同,又说出这话来,晓得了戍有负心之事,冤魂来索命了,各各心惊,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汉,须与吾辈无干。今好汉若是在这船中索命,杀了丁戍,须害我同船之人不得干净,要吃没头官司了。万望好汉息怒!略停几时,等我众人上了岸,凭好汉处置他罢。”只见丁戍口中作鬼语道:“罢,罢。我先到他家等他罢。”说毕,复又倒地。须臾,丁戍醒转,众人问他适才的事,一些也不知觉,众人遂俱不道破,随路分别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说起船里的说话来。家人正在骇异,只见他走去,取了一个铁锤,望口中乱打牙齿。家人慌忙抱住了,夺了他的铁锤。又走去拿把厨刀在手,把胸前乱砍,家人又来夺住了。他手中无了器皿,就把指头自挖双眼,眼珠尽出,血流满面。家人慌张惊喊,街上人听见,一齐跑进来看。递传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来之人,有好事的来拘听消息,恰好瞧着。只见丁戍一头自打,一头说卢疆的话,大声价骂。有大胆的走向前问他道:“这事有几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问的道:“你既有冤欲报,如此有灵,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关在狱中,不得报仇;近来遇赦,方出得在外来了。”说罢又打,直打到丁戍气绝,遂无影响。于时隆庆改元大赦,要知狱鬼也随阳间例,放了出来,方得报仇。乃信阴阳一理也。正是:明不独在人,幽不独在鬼。阳世与阴间,以隔一层纸。若还显报时,连纸都彻起。

看官,你道在下为何说出这两段说话?只因世上的人,瞒心昧己做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并无人知觉的;又道是死无对证,见个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谁知道冥冥之中,却如此昭然不爽!说到了这样转世说出前生,附身活现花报,恰象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随你欺心的硬胆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却是死后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来,说不尽许多。而今更有一个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尸诉冤,竟做了活人活证,直到缠过多少时节,经过多少衙门,成狱方休,实为罕见!

这段话,在山东即墨县干家庄。有一人唤名于大郊,乃是个军借出身。这干家本户,有兴州右屯卫顶当祖军一名。那见在彼处当军的,叫做于守宗。原来这名军是祖上洪武年间传留下来的,虽则是嫡支嫡派承当充伍,却是通族要帮他银两,叫做“军装盘缠”,约定几年来取一度,是个旧规。其时乃万历二十一年,守宗在卫,要人到祖借讨这一项钱粮。有个家丁叫做杨化,就是蓟镇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县走过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来。杨化与妻子别了,骑了一只自喂养的蹇驴,不则一日,行到即墨,一径到于大郊屋里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接着支系派去,也有几分的,也有上钱的,陆续零星讨将来。先凑得二两八钱,在身边藏着。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来对杨化道:“今日鳌山卫集,好不热闹,我要去趁赶,同你去耍耍来。”杨化道:“咱家也坐不过,要去走走。”把个缠袋束在腰里了,骑了驴同大郊到鳌山卫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雄边壮士,强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当了几番鬼役。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却说杨化与于大郊到鳌山集上,看了一回,觉得有些肚饥了,对大郊道:“咱们到酒店上呷碗烧刀子去。”大郊见说,就拉他到卫城内一个酒家尹三家来饮酒。山东酒店,没甚嘎饭下酒,无非是两碟大蒜、几个馍馍。杨化是个北边穷军,好的是烧刀子。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黄烧酒,正中其意,大碗价筛来吃。于大郊又在旁相劝,灌得烂醉。到天晚了,杨化手垂脚软,行走不得。大郊勉强扶他上了驴,用手搀着他走路。杨化骑一步,撞一撞,几番要颠下来。到了卫北石桥子沟,杨化一个盹,叫声“呵呀!”一交翻下驴来。于大郊道:“骑不得驴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杨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个天高地下,鼾声如雷,一觉睡去了。

原来于大郊见杨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数银子,却不知有多少,心中动了火,思想要谋他的。欺他是个单身穷军,人生路不熟,料没有人晓得他来踪去迹。亦且这些族中人,怕他蒿恼,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见了他,大家干净,必无人提起。却不这项银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这样狠酒灌醉了他。杨化睡至一个更次,于大郊呆呆在旁边侯着。你道平日若是软心的人,此时纵要谋他银两,乘他酒醉,腰里模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杨化酒醒,也只道醉后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没个实据,可以抵赖,事也易处。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谁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后商量。不论银钱多少,只是那断路抢衣帽的小小强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后动手的。风俗如此,心性如此。看着一个人性命,只当掐个虱子,不在心上。当日见杨化不醒,四旁无人,便将杨化驴子上缰绳解将下来,打了个扣儿,将杨化的脖项套好了。就除下杨化的帽儿,塞住其口,把一只脚踏住其面,两手用力将缰绳扯起来一勒,可怜杨化一个穷军,能有多少银子?今日死于非命!

于大郊将手去按杨化鼻子底下,已无气了。就于腰间搜动前银,连缠袋取来,缠在自己腰内。又想道:“尸首在此,天明时有人看见,须是不便。”随抱起杨化尸首,驮在驴背上,赶至海边,离于家庄有三里地远了,扑通一声,撺入海内。牵了驴儿转回来,又想一想道:“此是杨化的驴,有人认得。我收在家里,必有人问起,难以遮盖,弃了他罢。”当将此驴赶至黄铺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那驴散了缰辔,随他打滚,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个收去了。是夜于大郊悄悄地回家,无人知道。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过十二日了。于大郊魂梦里也道此时死尸,不知漂去几千万里了。你道可杀作怪!那死尸潮上潮下,退了多日,一夜乘潮逆流上来,恰恰到于家庄本社海边,停着不去。本社保正于良等看见,将情报知即墨县。那即墨县李知县查得海潮死尸,不知何处人氏,何由落水,其故难明,亦且颈有绳痕,中间必有冤仰。除责令地方一面收贮,一面访拿外,李知县斋戒了到城隍庙虔诚祈祷,务期报应,以显灵佑不题。

本月十三日有于大郊本户居民于得水妻李氏,正与丈夫碾米,忽然跌倒在地。得水慌忙扶住叫唤。将及半个时辰,猛可站将起来,紧闭双眸,口中吓道:“于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惊诧问道:“你是何处神鬼,辄来作怪?”李氏口里道:“我是讨军装杨化,在鳌山集被于大郊将黄烧酒灌醉,扶至石桥子沟,将缰绳把我勒死,抛尸海中。我恐大郊逃走,官府连累无干,以此前来告诉。我家中还有亲兄杨大,又有妻张氏,有二男二女,俱远在蓟州,不及前来执命,可怜!可怜!故此自来,要与大郊质对,务要当官报仇。”于得水道:“此冤仇实与我无干,如何缠扰着我家里?”李氏口里道:“暂借贤妻贵体,与我做个凭依,好得质对。待完成了事,我自当去,不来相扰。烦你与我报知地方则个。你若不肯,我也不出你的门。”于得水当时无奈,只得走去通知了保正于良。于良不信,到得水家中看个的确,只见李氏再说那杨化一番说话,明明白白,一些不差。于良走去报知老人邵强与地方牌头小甲等,都来看了。前后说话,都是一样。

于良、邵强遂同地方人等,一拥来到于大郊家里,叫出大郊来道:“你干得好事!今有冤魂在于得水家中,你可快去面对。”大郊心里有病,见说着这话,好不心惊!却又道:“有甚么冤魂在得水家里?可又作怪,且去看一看,怕做甚么!”违不得众人,只得软软随了去。到得水家,只见李氏大喝道:“于大郊,你来了么?我与你有甚么冤仇?你却谋我东西,下此毒手!害得我好苦!”大郊犹兀自道无人知证,口强道:“呸!那个谋你甚么?见鬼了!”李氏口里道:“还要抵赖?你将驴缰勒死了我,又驴驮我海边,丢尸海中了。藏着我银子二两八钱,打点自家快活。快拿出我的银子来,不然,我就打你,咬你的肉,泄我的恨!”大郊见他说出银子数目相对,已知果是杨化附魂,不敢隐匿,遂对众吐机“前情是实。却不料阴魂附人,如此显明,只索死去休!”

于良等听罢,当即押了大郊回家,将原劫杨化缠袋一条,内盛军装银二两八钱,于本家灶锅烟笼里取出。于良等道:“好了。好了。有此赃物,便可报官定罪,了这海上浮尸的公案。若只是阴魂鬼话,万一后边本人醒了,阴魂去了,我们难替他担错。”就急急押了于大郊,连赃送县。大郊想道:“罪无可逃了。坐在监中,无人送饭,须索多攀本户两个,大家不得安闲。等他们送饭时,须好歹也有些及我。”就对于良道:“这事须有本户于大豹、于大敖、于大节三人与我同谋的,如何只做我一人不着?”于良等并将三人拘集。三人口称无干,这里也不听他,一同送到县来首明。

知县准了首词,批道:“情似真而事则鬼。必李氏当官证之!”随拘李氏到官。李氏与大郊面质,句句是杨化口谈,咬定大郊谋死真情。知县看那诉词上面,还有几个名字,问:“这于大豹等几人,却是怎的?”李氏道:“止是大郊一个,余人并不相干。正恐累及平人,故不避幽明,特来告陈。”知县厉声问大郊道:“你怎么说?”大郊此时已被李氏附魂活灵活现的说话,惊得三魂俱不在体了,只得叩头道:“爷爷,今日才晓得鬼神难昧,委系自己将杨化勒死,图财是实,并与他人无干。小的该死!”

知县看系谋杀人命重情,未经检验,当日亲押大郊等到海边潮上杨化尸所相验。拘取一班仵作,相得杨化身尸,颈子上有绳子交匝之伤,的系生前被人勒死。取了伤单,回到县中,将一干人犯口词取了,问成于大郊死罪。众人在官的多画了供,连李氏也画了一个供。又分付他道:“此事须解上司,你改不得口!”李氏道:“小的不改口,只是一样说话。”原来知县只怕杨化魂灵散了,故如此对李氏说。不知杨化真魂,只说自家的说话,却如此答。知县就把文案叠成,连入解府。知府看了招卷,道是希奇,心下有些疑惑,当堂亲审,前情无异。题笔判云:

看得杨化以边塞贫军,跋涉千里,银不满三两。于大郊辄起毒心,先之酒醉,继之绳勒,又继之驴驮,丢尸海内。彼以为葬鱼腹,求之无尸,质之无证。己可私享前银,宴然无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尸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语。发微瞬之好,循凶人之魄。至于‘咬肉泄恨’一语,凛然斧钺;‘恐连累无干’数言,赫然公平。化可谓死而灵,灵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谓人可谋杀,又可漏网哉?该县祷神有应,异政足录。拟斩情已不枉,缘系面鞠,杀劫魂附情真,理合解审。抚按定夺。

府中起了解批,连人连卷,解至督抚孙军门案下告投。

孙军门看了来因,好些不然。疑道:“李氏一个妇人,又是人作鬼语,如何做得杀人定案?安知不有诡诈?”就当堂逐一点过面审。点到李氏,便住了笔,问道:“你是那里人?”李氏道:“是蓟州人。”又叫地方上来,问:“李氏是那里人?”地方道:“是即墨人。”孙军门道:“他如何说是蓟州人?”地方道:“李氏是即墨人,附尸的杨化是蓟州人。”孙军门又唤李氏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李氏道:“小的杨化,是兴州右屯卫于守宗名下余丁。”遂把讨军装被谋死,是长是短,说了一遍。宛然是个北边男子声口,并不象妇女说话,亦不是山东说话。孙军门问得明白,点一点头,笑道:“果有此等异事!”遂批卷上道:

扬化魂附诉冤,面审惧蓟镇人语,诚为甚异。仰按察司复审详报!

按察司转发本府带管理刑厅刘同知复审。解官将一干人犯仍带至府中,当堂回销解批。只见李氏之夫于得水哭禀知府道:“小的妻子李氏久为杨化冤魂所附,真性迷失。又且身系在官,展转勘问,动辄经旬累月,有子失乳,母子不免两伤。望乞爷台做主,救命超生!”知府见他说得可怜,点头道:“此原不是常理,如何可久假不归?却是鬼神之事,我亦难处。”便唤李氏到案前道:“你是李氏,还是杨化?”李氏道:“小的是杨化。”知府道:“你的冤已雪了。”李氏道:“多谢老爷天恩!”知府道:“你虽是杨化,你身却是李氏,你晓得么?”李氏道:“小的晓得。却是小的冤虽已报,无家可归,住在此罢。”知府大怒道:“胡说!你冤既雪,只该依你体骨去,为何耽阁人妻子?你可速去,不然痛打你一顿。”李氏见说要打,却象有些怕的一般,连连叩头道:“小的去了就是。”说罢,李氏站起就走。知府又叫人拉他转来道:“我自叫杨化去,李氏待到那里去?”李氏仍做杨化的声口,叩头道:“小人自去。”起身又走。知府拍桌大喝,叫他转来道:“这样糊涂可恶!杨化自去,须留下李氏身子。如何三回两转,违我言语?皂隶与我着实打!”皂隶发一声喊,把满堂竹片尽撇在地,震得一片价响。只见李氏一交跌倒,叫皂隶唤他,不应,再叫他杨化!也不应,眼睛紧闭,面色如灰。于得水慌了手脚,附着耳朵连声呼之,只是不应。也不管公堂之上,大声痛哭。知府也没法处得。得水榛着李氏,只见四脚摇战,汗下如雨。有一个多时辰,忽然张开眼睛,看见公堂虚敞,满前面生人众,打扮异样,大惊道:“吾李氏女,何故在此?”就把两袖紧遮其面。知府晓得其真性已回,问他一向知道甚么,说道:“在家碾米,不知何故在此。”并过了许多时日也不知道。知府便将朱笔大书“李氏元身”四字镇之,取印印其背,令得水扶归调养。

次日,刘同知提审,李氏名尚未销。得水见妻子出惯了官的,不以为意,谁知李氏这回着实羞怯,不肯到衙门来。得水把从前话一一备细说与李氏知道,李氏哭道:“是睡梦里,不知做此出丑勾当,一向没处追悔了,今既已醒,我自是女人,岂可复到公庭?得水道:“罪案已成,太爷昨日已经把你发放过了。今日只得复审一次,便可了事。”李氏道:“复审不复审与我何干?”得水道:“若不去时,须累及我。”李氏没奈何,只得同到衙门里来。比及刘同知问时,只是哭泣,并不晓得说一句说话。同知唤其夫得水问他,得水把向来杨化附魂证狱,昨日太爷发放,杨化已去,今是元身李氏,与前日不同缘故说了。就将太爷朱笔亲书并背上印文验过。刘同知深叹其异,把文书申详上司道:“杨化冤魂已散,理合释放李氏宁家,免其再提。于大郊自有真赃,不必别证。秋后处决。”

一日晚间,于得水梦见杨化来谢道:“久劳贤室,无可为报。止有叫驴一头,一向散缰走失,被人收去。今我引他到你家门首,你可收用,权为谢意。”得水次日开门出去,果遇一驴在门,将他拴鞠起来骑用,方知杨化灵尚未泯。从来说鬼神难欺,无如此一段话本,最为真实骇听。人杀人而成鬼,鬼借人以证人。人鬼公然相报,冤家宜结宜分。卷十二 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

诗曰: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

这一首诗,单说世上人贪心起处,便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不住;明明的刑宪陈设在前,也顾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见人,徒见金。”盖谓当这点念头一发,精神命脉,多注在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话说杭州府有一贾秀才,名实,家私巨万,心灵机巧,豪侠好义,专好结识那一班有义气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贫乏聘,他便捐资助其完配;有那负债还不起的,他便替人赔偿。又且路见不平,专要与那瞒心昧已的人作对。假若有人恃强,他便出奇计以胜之。种种快事,未可枚举。如今且说他一节助友赎产的话。

钱塘有个姓李的人,虽习儒业,尚未游痒。家极贫篓,事亲至孝。与贾秀才相契,贾秀才时常周济他。一日,贾秀才邀李生饮酒。李生到来,心下怏怏不乐。贾秀才疑惑,饮了数巡,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兄有何心事,对酒不欢?何不使小弟相闻?或能分忧万一,未可知也。”李生叹口气道:“小弟有些心事,别个面前也不好说,我兄垂问,敢不实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庆寺左侧,约值三百余金。为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积上三年,本利共该百金。那和尚却是好利的先锋,趋势的元帅,终日索债。小弟手足无措,只得将房子准与他,要他找足三百金之价。那和尚知小弟别无他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顾索银。小弟只得短价将房准了,凭众处分,找得三十两银子。才交得过,和尚就搬进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赁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钱连年不楚,他家日来催小弟出屋,老母忧愁成病,以此烦恼。”贾秀才道:“原来如此。李兄何不早说?敢问所负彼家租价几何?”李生道:“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价。”贾秀才道:“此事一发不难。今夜且尽欢,明早自有区处。”当日酒散相别。

次日,贾秀才起个清早,往库房中取天平,总勾了一百四十二两之数,着一个仆人跟了,径投李中外来。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没柴没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个茶。贾秀才会了他母的意,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讲一句话就行。李生出来道:“贾兄有何见教,俯赐宠临?”贾秀才叫仆人将过一个小手盒,取出两包银子来,对李生道:“此包中银十二两,可偿此处主人。此包中银一百三十两,兄可将去与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忧,并兄栖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愿也。”李生道:“我兄说那里话!小弟不才,一母不能自赡,贫困当日受之。屡承周给,已出望外,复为弟无家可依,乃累仁兄费此重资,赎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稳。荷兄高谊,敢领租价一十二金;赎屋之资,断不敢从命。”贾秀才道:“我兄差矣!我两人交契,专以义气为重,何乃以财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复故业,不必再却。”说罢,将银放在桌上,竟自出门去了。李生慌忙出来,叫道:“贾兄转来,容小弟作谢。”贾秀才不顾,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难得这样义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决反不快。且将去取赎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报之!”当下将了银子,与母亲商议了,前去赎屋。

到了昭庆寺左侧旧房门首,进来问道:“慧空长老在么?”长老听得,只道是什么施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却见是李生,把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礼请坐,也不讨茶。李生却将那赎房的说话说了。慧空便有些变色道:“当初卖屋时,不曾说过后来要取赎。就是要赎,原价虽只是一百三十两,如今我们又增造许多披屋,装折许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须是补出这些帐来,任凭取赎了去。”这是慧空分明晓得李生拿不出银子,故意勒掯他。实是何曾添造什么房子?又道是“人穷志窄”,李生听了这句话,便认为真。心下想道:“难道还又去要贾兄找足银子取赎不成?我原不愿受他银子赎屋,今落得借这个名头,只说和尚索价太重,不容取赎,还了贾兄银子,心下也到安稳。”即便辞了和尚,走到贾秀才家里来,备细述了和尚言语。贾秀才大怒道:“叵耐这秃厮恁般可恶!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瞒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今只如此赎,缘何平白地要增价银?钱财虽小,情理难容!撞在小生手里,待作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赎!”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径走到昭庆寺左侧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踱将进去。问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在搂上打盹。”贾秀才叫两个家僮住在下边。信步走到胡梯边,悄悄蓦将上去。只听得鼾齁之声,举目一看,看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楼上四面有窗,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秀才低头一想道:“计在此了。”便走过前面来,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着了,悄悄地开了后窗,嘻着脸与那对楼的妇人百般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跑下楼去。贾秀才也仍复脱下衣帽,放在旧处,悄悄下楼,自回去了。

且说慧空正睡之际,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一直打将进来。十来个汉子,一片声骂道:“贼秃驴,敢如此无状!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不知回避,我们一向不说;今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们只不许他住在这里罢了!”慌得那慧空手足无措。霎时间,众人赶上楼来,将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尝敢向宅上看一看?”众人不由分说,夹嘴夹面只是打,骂道:“贼秃!你只搬去便罢,不然时,见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处站一站脚!”将慧空乱又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家,不敢分说,一溜烟进寺去了。

贾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计,暗暗好笑。过了两日,走去约了李生,说与他这些缘故,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了李生,寻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起头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人,另是一般说话。今见贾秀才是个富户,带了家僮到来,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这所在,料然住不安稳,不合与郝家内楼相对,必时常来寻我不是。由他赎了去,省了些是非罢。”便一口应承。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房子付与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吃别人弄了。此便是贪心太过之报。后来贾生中了,直做到内阁学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两人相契,至死不变。正是: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这却还不是正话。如今且说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鱼龙变化之乡。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故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那秦淮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开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着扬子江,早晚两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随潮势流将进来。湖里有画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哗。两岸柳荫夹道,隔湖画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客联吟;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三四处,茶访十六八家。端的是繁华盛地,富贵名邦。

说话的,只说那秦淮风景,没些来历。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单表近代一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马氏,极是贤德,治家勤俭。陈秀才有两个所:一所庄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却在对湖。那陈秀才专好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饮酒。帮闲的不离左右,筵席上必有红裙。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挪。送花的日逐荐鲜,司厨的多方献异。又道是:“利之所在,无所不趋。”为因那陈秀才是个散漫的都总管,所以那些众人多把做一场好买卖,齐来趋奉他。若是无钱悭吝的人,休想见着他每的影。那时南京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陈秀才又吟得诗,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合行院中姊妹,也没一个不喜欢陈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乐!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阴如隙驹,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将家私弄得干净快了。马氏每每苦劝,只是旧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虽不比日前的松快容易,手头也还棚凑得来。又花费了半年把,如今却有些急迫了。马氏倒也看得透,道:“索性等他败完了,倒有个住场。”所以再不去劝他。陈秀才燥惯了脾胃,一时那里变得转?却是没银子使用,众人撺掇他写一纸文契,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那朝奉又是一个爱财的魔君,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奉不怕他还不起,遂将三百银子借与,三分起息。陈秀才自将银子依旧去花费,不题。

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铺,他却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六七银子,充作纹银,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后来赎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去,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首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数,便一模二样,暗地里打造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好宝换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细述。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再不叫人来讨。巴巴的盘到了三年,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卫朝奉便着人到陈家来索债。陈秀才那时已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见说卫家索债,心里没做理会处。只得三回五次回说:“不在家,待归时来讨。”又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是这般回了几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卫朝奉逐日着人来催逼,陈秀才则不出头。卫朝奉只是着人上门坐守,甚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忍气吞声。正是:有钱神也怕,到得无钱鬼亦欺。早知今日来忍辱,却悔当初大燥脾。

陈秀才吃搅不过,没极奈何,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卫家那主银子,本利共该六百两,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所措置,隔湖这一所庄房,约值干余金之价,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等卫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数罢了。列位与我周全此事,自当相谢。”众人料道无银得还,只得应允了,去对卫朝奉说知。卫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便值得这一千银子?也亏他开这张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两,我也还道过分了些,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话?”原中道:“朝奉,这座庄居,六百银子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时窘迫之际,胡乱找他百把银子,准了他的庄,极是便宜。倘若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要这样美产就不能勾了。”卫朝奉听说,紫胀了面皮道:“当初是你每众人总承我这样好主顾,放债、放债,本利丝毫不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要这所破落房子做甚么?若只是这六百两时,便认亏些准了;不然时,只将银子还我。”就叫伴当每随了原中去说。

众人一齐多到陈家来,细述了一遍,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却待要发话,实是自己做差了事,又没对付处银子,如何好与他争执?只得赔个笑面道:“若是千金不值时,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当初创造时,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众人道:“难,难,难。方才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时,只是还我银子。’这般口气,相公却说个‘八百两’三字,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又道:“财产重事,岂能一说便决?卫朝奉见头次索价大多,故作难色,今又减了二百之数,难道还有不愿之理?”众人吃央不过,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卫朝奉也不答应,进起了面皮,竟走进去。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众人道:“朝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子,准房之事,不要说起了。”众人觉得没趣,只得又同了伴当到陈家来。众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等兑还了银子方去。”陈秀才听说,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众人道:“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回去,容我再作道理。”众人做歉做好,劝了他们回去,众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豁,走将进来,捶台拍凳,短叹长吁。马氏看了他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馆秦楼,畅饮酣酒,通宵遣兴?却在此处咨嗟愁闷,也觉得少些风月了。”陈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忒看得钱财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这般呕气。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要他找我二百银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顾索债。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坐守,亏得众人解劝了去,明早一定又来。难道我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银子不成?如今却又没奈何了。”马氏道:“你当初撒漫时节,只道家中是那无底之仓,长流之水,上千的费用了去,谁知到得今日,要别人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既是他不肯时,只索准与他罢了,闷做甚的?若象三年前时,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何在乎这一个!”陈秀才被马氏数落一顿,默默无言。当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饭,洗了脚手睡了。又道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翻来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鸣唱,身子困倦,腾胧思睡。只听得家僮三五次进来说道:“卫家来讨银子一早起了。”陈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将起来,请拢了众原中,写了一纸卖契:将某处庄卖到某处银六百两。将出来交与众人。众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复卫朝奉。陈秀才虽然气愤不过,却免了门头不清净,也只索罢了。那卫朝奉也不是不要庄房,也不是真要银子,见陈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债,不怕那庄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陈秀才果然吃逼不过,只得将庄房准了。卫朝奉称心满意,已无话说。

却说那陈秀才自那准庄之后,心下好不懊恨,终日眉头不展,废寝忘餐。时常咬牙切齿道:“我若得志,必当报之!”马氏见他如此,说道:“不怨自己,反恨他人!别个有了银子,自然千方百计要寻出便益来,谁象你将了别人的银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干了一节什么正经事务,平白地将这样美产贱送了!难道是别人央及你的不成?”陈秀才道:“事到如今,我岂不知自悔?但作过在前,悔之无及耳。”马氏道:“说得好听,怕口里不象心里,‘自悔’两字,也是极难的。又道是:‘败子若收心,犹如鬼变人。’这时节手头不足,只好缩了头坐在家里怨恨;有了一百二百银子,又好去风流撒漫起来。”陈秀才叹口气道:“娘子兀自不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岂得无知!我当初实是不知稼墙,被人鼓舞,朝歌暮乐,耗了家私。今已历尽凄凉,受人冷淡,还想着‘风月’两字,真丧心之人了!”马氏道:“恁他说来,也还有些志气。我道你不到乌江心不死,今已到了乌江,这心原也该死了。我且问你,假若有了银子,你却待做些甚么?”陈秀才道:“若有银子,必先恢复了这庄居,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气。其外或开个铺子,或置些田地,随缘度日,以待成名,我之愿也。若得千金之资,也就勾了。却那里得这银子来?只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罢往桌上一拍,叹一口气。

马氏微微的笑道:“若果然依得这一段话时,想这千金有甚难处之事?”陈秀才见说得有些来历,连忙问道:“银子在那里?还是去与人挪借?还是去与朋友们结会?不然银子从何处来?”马氏又笑道:“若挪借时,又是一个卫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见你这般时势,那个朋友肯出银子与你结会?还是求着自家屋里,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陈秀才道:“自家屋里求着兀谁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处?望乞娘子提掇指点小生一条路头,真莫大之恩也!”马氏道:“你平时那一班同欢同赏。知间识趣的朋友,怎没一个来瞅睇你一瞅睇?原来今日原只好对着我说什么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辈,也没甚提掇你处。只要与你说一说过。”陈秀才道:“娘子有甚说话?任凭措置。”马氏道:“你如今当真收心务实了么?”陈秀才道:“娘子,怎还说这话?我陈珩若再向花柳丛中看脚时,永远前程不言,死于非命!”马氏道:“既恁他说时,我便赎这庄子还你。”

说罢,取了钥匙直开到厢房里一条黑弄中,指着一个皮匣,对陈秀才道:“这些东西,你可将去赎庄;余下的,可原还我。”陈秀才喜自天来,却还有些半信不信,揭开看时,只见雪白的摆着银子,约有千余金之物。陈秀才看了,不觉掉下泪来。马氏道:“官人为何悲伤?”陈秀才道:“陈某不肖,将家私荡尽,赖我贤妻熬清淡守,积攒下诺多财物,使小生恢复故业,实是在为男子,无地可自容矣!”马氏道:“官人既能改过自新,便是家门有幸。明日可便去赎取庄房,不必迟延了。”陈秀才当日欢喜无限,过了一夜。次日,着人情过旧日这几个原中去对卫朝奉说,要兑还六百银子,赎取庄房。卫朝奉却是得了便宜的,如何肯便与他赎?推说道:“当初谁与我时,多是些败落房子,荒芜地基。我如今添造房屋,修理得锦锦簇簇,周回花木,哉植得整整齐齐。却便原是这六百银子赎了去,他倒安稳!若要赎时,如今当真要找足一千银子,便赎了去。”众人将此话回复了陈秀才。陈秀才道:“既是恁地,必须等我亲看一看,果然添造修理,估值几何,然后量找便了。”便同众人到庄里来,问说:“朝奉在么?”只见一个养娘说道:“朝奉却才解铺里去了。我家内眷在里面,官人们没事不进去罢。”众人道:“我们略在外边踏看一看不妨。”养娘放众人进去看了一遭,却见原只是这些旧屋,不过补得几块地板,筑得一两处漏点,修得三四根折栏杆,多是有数,看得见的,何曾添个甚么?

陈秀才回来,对众人道:“庄居一无所增,如何却要我找银子?当初我将这庄子抵债,要他找得二百银子,他乘我手中窘迫,贪图产业,百般勒掯,上了他手,今日又要反找!将猫儿食拌猫儿饭,天理何在?我陈某当初软弱,今日不到得与他作弄。众人可将这六百银子交与他,教他出屋还我。只这等,他已得了三百两利钱了。”众人本自不敢去对卫朝奉说,却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已自酥了半边,把那旧日的奉承腔子重整起来,都应道:“相公说的是,待小人们去说。”众人将了银子去交与卫朝奉。卫朝奉只说少,不肯收;却是说众人不过,只得权且收了,却只不说出屋日期。众人道他收了银子,大头已定,取了一纸收票来,回复了陈秀才,俱各散讫。

过了几日,陈秀才又着人去催促出房。卫朝奉却道:“必要找勾了修理改造的银子便去,不然时,决不搬出。”催了几次,只是如此推托。陈秀才愤恨之极,道:“这厮恁般恃强!若与他经官动府,虽是理上说我不过,未必处得畅快。慢慢地寻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当初呕了他的气,未曾泄得,他今日又来欺负人,此恨如何消得!”那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月明如昼,陈秀才偶然走出湖房上来步月,闲行了半响。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只见秦准湖里上流头,黑洞洞退将一件物事来。陈秀才注目一看,吃了一惊。原来一个死尸,却是那扬子江中流入来的。那尸却好流近湖房边来,陈秀才正为着卫朝奉一事踌躇,默然自语道:“有计了!有计了!”便唤了家僮陈禄到来。

那陈禄是陈秀才极得用的人,为人忠直,陈秀才每事必与他商议。当时对他说道:“我受那卫家狗奴的气,无处出豁,他又不肯出屋还我,怎得个计较摆布他便好?”陈禄道:“便是官人也是富贵过来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受这些狗蛮的气!我们看不过,常想与他性命相搏,替官人泄恨。”陈秀才道:“我而今有计在此,你须依着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赏。”陈禄不胜之喜,道:“好计!好计!”唯唯从命,依计而行。当夜各自散了。次日,陈禄穿了一身宽敞衣服,央了平日与主人家往来得好的陆三官做了媒人,引他望对湖去投靠卫朝奉。卫朝奉见他人物整齐,说话俗俐,收纳了,拨一间房与他歇落。叫他穿房入户使用,且是勤谨得用。过了月余,忽一日,卫朝奉早起寻陈禄叫他买柴,却见房门开着,看时不见在里面。到各处寻了一会,则不见他。又着人四处找寻,多回说不见。卫朝奉也不曾费了什么本钱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紧。正要寻原媒来问他,只见陈秀才家三五个仆人到卫家说道:“我家一月前,逃走了一个人,叫做陈禄,闻得陆三官领来投靠你家。快叫他出来随我们去,不要藏匿过了。我家主见告着状哩!”卫朝奉道:“便是一月前一个人投靠我,也不晓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夜忽然逃去了,委实没这人在我家。”众人道:“岂有又逃的理?分明是你藏匿过了,哄骗我们。既不在时,除非等我们搜一搜看。”卫朝奉托大道:“便由你们搜,搜不出时,吃我几个面光。”众人一拥入来,除了老鼠穴中不搜过。卫朝奉正待发作,只见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卫朝奉不知是甚事头,近前来看,原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腿。卫朝奉惊得目睁口呆,众人一片声道:“已定是卫朝奉将我家这人杀害了,埋这腿在这里。去请我家相公到来,商量去出首。”

一个人慌忙去请了陈秀才到来。陈秀才大发雷霞,嚷道:“人命关天,怎便将我家人杀害了?不去府里出首,更待何时!”叫众人提了人腿便走。卫朝奉搭搭地抖着,拦住了道:“我的爷,委实我不曾谋害人命。”陈秀才道:“放屁!这个人腿那里来的?你只到官分辨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见官,况是人命?只得求告道:“且慢慢商量,如今凭陈相公怎地处分,饶我到官罢!怎吃得这个没头官司?”陈秀才道:“当初图我产业,不肯找我银子的是你!今日占住房子,要我找价的也是你!恁般强横,今日又将我家人收留了,谋死了他!正好公报私仇,却饶不得!”卫朝奉道:“我的爷,是我不是。情愿出屋还相公。”陈秀才道:“你如何谎说添造房屋?你如今只将我这三百两利钱出来还我,修理庄居,写一纸伏辨与我,我们便净了口,将这只脚烧化了,此事便泯然无迹。不然时今日天清日白,在你家里搜出人腿来,人目昭彰,一传出去,不到得轻放过了你。”卫朝奉冤屈无伸,却只要没事,只得写了伏辨,递与陈秀才。又逼他兑还三百银子,催他出屋。卫朝奉没奈何,连夜搬往三山街解铺中去。这里自将腿藏过了。陈秀才那一口气,方才消得。你道卫家那人腿是那里的,原来陈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见这死尸退来,却叫家僮陈禄取下一条腿。次日只做陈禄去投靠卫家,却将那只腿悄地带入。乘他每不见,却将腿去埋在空外停当,依旧走了回家。这里只做去寻陈禄,将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张,没做理会处,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还这三百银子利钱,此陈秀才之妙计也。

陈秀才自此恢复了庄,便将余财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后亦举孝廉,不仕而终。陈禄走在外京多时,方才重到陈家来。卫朝奉有时撞着,情知中计,却是房契已还,当日一时急促中事,又没个把柄,无可申辨处。又毕竟不知人腿来历,到底怀着鬼胎,只得忍着罢了。这便是“陈秀才巧计赚原房”的话。有诗为证:撒漫虽然会破家,欺贪克剥也难夸!试看横事无端至,只为生平种毒赊。卷十三 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

诗曰:深机密械总徒然,诡计奸谋亦可怜。赚得人亡家破日,还成捞月在空川。

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那拐子,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不是出跳的贼精,隐然的强盗?

今说国朝万历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门外一个居民,姓扈,年已望六。妈妈新亡,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在家过活。那两个媳妇,俱生得有些颜色,且是孝敬公公。一日,爷儿三个多出去了,只留两个媳妇在家。闭上了门,自在里面做生活。那一日大雨淋漓,路上无人行走。日中时分,只听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声,十分凄掺悲咽,却是妇人声音。从日中哭起,直到日没,哭个不住。两个媳妇听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开门同去外边一看。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若是说话的与他同时生,并肩长,便劈手扯住,不放他两个出去,纵有天大的事,也惹他不着。原来大凡妇人家,那闲事切不可管,动止最宜谨慎。丈夫在家时还好,若是不在时,只宜深闺静处,便自高枕无忧,若是轻易揽着个事头,必要缠出些不妙来。

那两个媳妇,当日不合开门出来,却见是一个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净。两个见是个妇人,无甚妨碍,便动问道:“妈妈何来?为甚这般苦楚?可对我们说知则个。”那婆娘掩着眼泪道:“两位娘子听着:老妻在这城外乡间居住。老儿死了,止有一个儿子和媳妇。媳妇是个病块,儿子又十分不孝,动不动将老身骂置,养赡又不周全,有一顿,没一顿的。今日别口气,与我的兄弟相约了去县里告他忤逆,他叫我前头先走,随后就来。谁想等了一日,竟不见到。雨又落得大,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儿子媳妇耻笑,左右两难。为此想起这般命苦,忍不住伤悲,不想惊动了两位娘子。多承两位娘子动问,不敢隐瞒,只得把家丑实告。”他两个见那婆娘说得苦恼,又说话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们家里坐一坐,等他来便了。”两个便扯了那婆子进去。说道:“妈妈宽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亲骨肉虽是一时有些不是处,只宜好好宽解,不可便经官动府,坏了和气,失了体面。”那婆娘道:“多谢两位相劝,老身且再耐他几时。”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天色早黑将下来。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见来,独自回去不得,如何好?”两个又道:“妈妈,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饭,便吃了餐把,那里便费了多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搅不当。”那婆娘当时就裸起双袖,到灶下去烧火,又与他两人量了些米煮夜饭。指台抹凳,担汤担水,一揽包收,多是他上前替力。两人道:“等媳妇们伏侍,甚么道理到要妈妈费气力?”妈妈道:“在家里惯了,是做时便倒安乐,不做时便要困倦。娘子们但有事,任凭老身去做不妨。”当夜洗了手脚,就安排他两个睡了,那婆娘方自去睡。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来,烧热了汤,将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饭,拂拭净了椅桌。力力碌碌,做了一朝,七了八当。两个媳妇起身,要东有东,要西有西,不费一毫手脚,便有七八分得意了。便两个商议道:“那妈妈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里不象意,我们这里正少个人相帮。公公常说要娶个晚婆婆,我每劝公公纳了他,岂不两便?只是未好与那妈妈启得齿。但只留着他,等公公来再处。”

不一日,爷儿三个回来了,见家里有这个妈妈,便问媳妇缘故。两个就把那婆娘家里的事,依他说了一遍。又道:“这妈妈且是和气,又十分勤谨。他已无了老儿,儿子又不孝,无所归了。可怜!可怜!”就把妯娌商量的见识,叫两个丈夫说与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样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几时着。”口里一时不好应承,见这婆娘干净,心里也欲得的。又过了两日,那老儿没搭煞,黑暗里已自和那婆娘模上了。媳妇们看见了些动静,对丈夫道:“公公常是要娶婆婆,何不就与这妈妈成了这事?省得又去别寻头脑,费了银子。”儿子每也道:“说得是。”多去劝着父亲,媳妇们已自与那婆娘说通了,一让一个肯。摆个家筵席儿,欢欢喜喜,大家吃了几杯,两口儿成合。

过得两日,只见两个人问将来。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妈的儿子。说道:“寻了好几日,方问得着是这里。”妈妈听见走出来,那儿子拜跪讨饶,兄弟也替他请罪。那妈妈怒色不解,千咒万骂。扈老从中好言劝开。兄弟与儿子又劝他回去。妈妈又骂儿子道:“我在这里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倒回家里在你手中讨死吃?你看这家媳妇,待我如何孝顺?”儿子见说这话,已此晓得娘嫁了这老儿了。扈老便整酒留他两人吃。那儿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继父了。我娘喜得终身有托,万千之幸。”别了自去。似此两三个月中,往来了几次。

忽一日,那儿子来说:“孙子明日行聘,请爹娘与哥嫂一门同去吃喜酒。”那妈妈回言道:“两位娘子怎好轻易就到我家去?我与你爷、两位哥哥同来便了。”次日,妈妈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欢欢喜喜,醉饱回家。又过了一个多月,只见这个孙子又来登门,说道:“明日毕姻,来请阖家尊长同观花烛。”又道:“是必求两位大娘同来光辉一光辉。”两个媳妇巴不得要认妈妈家里,还悔道前日不去得,赔下笑来应承。

次日盛壮了,随着翁妈丈夫一同到彼。那妈妈的媳妇出来接着,是一个黄瘦有病的。日将下午,那儿子请妈妈同媳妇迎亲,又要请两位嫂子同去。说道:“我们乡间风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们不敬重新亲。”妈妈对儿子道:“汝妻虽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何必烦劳二位嫂子?”儿子道:“妻子病中,规模不雅,礼数不周,恐被来亲轻薄。两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这片时?使我们好看许多。”妈妈道:“这也是。那两个媳妇,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妈妈就同他自己媳妇,四人作队儿,一伙下船去了。更余不见来,儿子道:“却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来。”又去一回,那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说道:“公公宽坐,孙儿也出门望望去。”摇摇摆摆,踱了出来,只剩得爷儿三个在堂前灯下坐着。等候多时,再不见一个来了。肚里又饥,心下疑惑,两个儿子走进灶下看时,清灰冷火,全不象个做亲的人家。出来对父亲说了,拿了堂前之灯,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荡荡,并无一些箱笼衣衾之类,止有几张椅桌,空着在那里。心里大惊道:“如何这等?”要问邻舍时,夜深了,各家都关门闭户了。三人却象热地上蝼蚁,钻出钻入。乱到天明,才问得个邻舍道:“他每一班何处去了?”邻人多说不知。又问:“这房子可是他家的?”邻人道:“是城中杨衙里的,五六月前,有这一家子来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么。你们是亲眷,来往了多番,怎么倒不晓得细底,却来问我们?”问了几家,一般说话。有个把有见识的道:“定是一伙大拐子,你们着了他道儿,把媳妇骗的去了。”父子三人见说,忙忙若丧家之狗,踉踉跄跄,跑回家去,分头去寻,那里有个去向?只得告了一纸状子,出个广捕,却是渺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儿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谁知到为这婆子白白里送了两个后生媳妇!这叫做“贪小失大”,所以为人切不可做那讨便宜苟且之事。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贪看天上月,失却世间珍。

这话丢过一边。如今且说一个拐儿,拐了一世的人,倒后边反着了一个道儿。这本话,却是在浙江嘉兴府桐乡县内。有一秀才,姓沈名灿若,年可二十岁,是嘉兴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旷达。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颇称当对。家私丰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道佳人才子,一双两好,端的是如鱼似水,如胶似漆价相得。只是王氏生来娇怯、厌厌弱病尝不离身的。灿若十二岁上进学,十五岁超增补廪,少年英锐,白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与一班好朋友,或以诗酒娱心,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情好更驾。自古道:“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却是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乐尔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羡我爱,这多是同郡朋友。那本县知县姓稽,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也道灿若是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来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举。灿若归来打叠衣装,上杭应试,与王氏话别。王氏挨着病躯,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道:“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能勾与你同享富贵与否?”灿若道:“娘子说那里话?你有病在身,我去后须十分保重!”也不觉掉下泪来。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望灿若不见,掩泪自进去了。

灿若一路行程,心下觉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寻客店安下。匆匆的进过了三场,颇称得意。一日,灿若与众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回来睡了。半夜,忽听得有人扣门,披衣而起。只见一人高冠敞袖,似是道家壮扮。灿若道:“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贫道颇能望气,亦能断人阴阳祸福。偶从东南来此,暮夜无处投宿,因扣尊肩,多有惊动!”灿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目下榜期在迩,幸将贱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与否,愿决一言。”那人道:“不必推命,只须望气。观君丰格,功名不患无缘,但必须待尊阃天年之后,便得如意。我有二句诗,是君终身遭际,君切记之:鹏翼抟时歌六忆,鸾胶续处舞双凫。”灿若不解其意,方欲再问,外面猫儿捕鼠,扑地一响,灿若吓了一跳,却是南柯一梦。灿若道:“此梦甚是诧异!那道人分明说,待我荆妻亡故,功名方始称心。我情愿青衿没世也罢,割恩爱而博功名,非吾愿也。”两句诗又明明记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又道:“梦中言语,信他则甚!明日倘若榜上无名,作速回去了便是。”正想之际,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锣声不绝,扯住讨赏,报灿若中了第三名经魁。灿若写了票,众人散讫。慌忙梳洗上轿,见座主,会同年去了。那座师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时解元何澄,又是极相知的朋友。黄平之、乐尔嘉、方昌多已高录,俱各欢喜。灿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轿回寓。只见那店主赶着轿,慌慌的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来,有紧急家信报知,侯相公半日了。”灿若听了“紧急家信”四字,一个冲心,忽思量着梦中言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轿,见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净衣服,便问道:“娘子在家安否?谁着你来寄信?”沈文道:“不好说得,是管家李公着寄信来。官人看书便是。”灿若接过书来,见书封筒逆封,心里有如刀割。拆开看罢,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却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半响做声不得,蓦然倒地。众人唤醒,扶将起来。灿若咽住喉胧,千妻万妻的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道:“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谁知便如此永诀了!”问沈文道:“娘子病重,缘何不早来对我说?”沈文道:“官人来后,娘子只是旧病恹恹,不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知。”灿若又硬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思一梦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却于二十六日间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离店,行不多路,却遇着黄平之抬将来。(二人又是同门)相见罢,黄平之道:“观兄容貌,十分悲惨,未知何故?”灿若噙着眼泪,将那得梦情由,与那放榜报丧、今赶回家之事,说了一遍。平之嗟叹不已道:“尊兄且自宁耐,毋得过伤。待小弟见座师与人同袍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来,进到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时入殓已毕,停枢在堂。夜间灿若只在灵前相伴。不多时,过了三、四七。众朋友多来吊唁,就中便有说着会试一事的,灿若漠然不顾,道:“我多因这蜗角虚名,赚得我连理枝分,同心结解,如今就把一个会元搬在地下,我也无心去拾他了。”这是王氏初丧时的说话。转眼间,又过了断七。众亲友又相劝道:“尊阃既已夭逝,料无起死回生之理。兄在自灰其志,竟亦何益!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同到京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人同袍剧谈竟日,可以解愠。岂司为无益之悲,误了终身大事?”灿若吃劝不过,道:“既承列位佳意,只得同走一遭。”那时就别了王氏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同了黄、何、方、乐四友登程,正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

五人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做,不时往花街柳陌,闲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人看得在眼里。韶华迅速,不觉的换了一个年头,又早上元节过,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进过了三场,人人得意,个个夸强。沈灿若始终心下不快,草草完事。过不多时揭晓,单单奚落了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去传舻,何澄是二甲,选了兵部主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到是庶吉士,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方昌选了行人。稽清知县也行取做刑科给事中,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回家,到了桐乡。灿若进得门来,在王氏灵前拜了两拜,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了两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殡葬了王氏已讫,那时便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王氏恁地一个娇妻,兀自无缘消受,再那里寻得一个厮对的出来?必须是我目中亲见,果然象意,方才可议此事。以此多不着紧。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又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上京应试,只恨着家里无人照顾。又道是“家无主,屋倒竖”。灿若自王氏亡后,日间用度,箸长碗短,十分的不象意;也思量道:“须是续弦一个拿家娘子方好。只恨无其配偶。”心中闷闷不已。仍把家事,且付与李主管照顾,收拾起程。那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时气新凉,正好行路。夜来皓魄当空,澄波万里,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怀,遂尔口占一曲:露摘野塘秋,下帘笼不上钩,徒劳明月穿窗牖。鸳衾远丢,孤身远游,浮搓怎得到阳台右?漫凝眸,空临皓魄,人不在月中留。——一词寄《黄莺儿》

吟罢,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话休絮烦,灿若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京中。在举厂东边,租了一个下处,安顿行李已好。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齐化门外饮酒。只见一个妇人,穿一身缟素衣服,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桃了食瓮随着,恰象那里去上坟回来的。灿若看那妇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余;一昧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痴迷。假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朋友,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的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家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下不舍,钉住了脚在门首呆看。看了一响,不见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来道:“相公只望门内观看,却是为何?”灿若道:“造才同路来,见个白衣小娘子走进此门去,不知这家是甚等人家?那娘子是何人?无个人来问问。”那人道:“此妇非别,乃舍表妹陆蕙娘,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辞了夫墓,要来嫁人。小人正来与他作伐。”灿若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因为做事是件顺溜,为此人起一个混名,只叫小人张溜儿。”灿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样人?肯嫁在外方去否?”溜儿道:“只要是读书人后生些的便好了,地方不论远近。”灿若道:“实不相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此会试。适见令表妹丰姿绝世,实切想慕,足下肯与作媒,必当重谢。”溜儿道:“这事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人才,也决不推辞的,包办在小人身上,完成此举。”灿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往彼一通此情。”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与溜儿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后,再容重谢。”溜儿推逊了一回,随即接了。见他出钱爽快,料他囊底充饶,道:“相公,明日来讨回话。”灿若欢天喜地回下处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门首来探消息,只见溜儿笑嘻嘻的走将来道:“相公喜事上头,恁地出门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分付,即便对表妹说知。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不须三回五次,只说着便成了。相公只去打点纳聘做亲便了。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礼金不计论,但凭相公出得手罢了。”灿若依言,取三十两银子,折了衣饰送将过去,那家也不争多争少,就许定来日过门。

灿若看见事体容易,心里到有些疑惑起来。又想是北方再婚,说是鬼妻,所以如此相应。至日鼓吹灯轿,到门迎接陆蕙娘。蕙娘上轿,到灿若下处来做亲。灿若灯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宽大喜过望,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众人俱各散讫。两人进房,蕙娘只去椅上坐着。约莫一更时分,夜阑人静,灿若久旷之后,欲火燔灼,便开言道:“娘子请睡了罢。”蕙娘啭莺声吐燕语道:“你自先睡。”灿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强他,且自先上了床,那里睡得着?又歇了半个更次,蕙娘兀自坐着。灿若只得又央及道:“娘子日来困倦,何不将息将息?只管独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自睡。”口里一头说,眼睛却不转的看那灿若。灿若怕新来的逆了他意,依言又自睡了一会,又起来款款问道:“娘子为何不睡?”蕙娘又将灿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京中有甚势要相识否?”灿若道:“小生交游最广。同袍、同年,无数在京,何论相识?”蕙娘道:“既如此,我而今当真嫁了你罢。”灿若道:“娘子又说得好笑。小生千里相遇,央媒纳聘,得与娘子成亲,如何到此际还说个当真当假?”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却不晓得此处张溜儿是有名的拐子。妾身岂是他表妹?便是他浑家。为是妻身有几分姿色,故意叫妻赚人到门,他却只说是表妹寡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愿聘娶妾身,他却不受重礼,只要哄得成交,就便送你做亲。叫妾身只做害羞,不肯与人同睡,因不受人点污。到了次日,却合了一伙棍徒,图赖你奸骗良家女子,连人和箱笼尽抢将去。那些被赚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气吞声,明受火囤,如此也不止一个了。前日妾身哭母墓而归,原非新寡。天杀的撞见宫人,又把此计来使。妻每每自思,此岂终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来,并妻此身付之乌有。况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旧,虽无所染,情何以堪!几次劝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将计就计,倘然遇着知音,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罢。今见官人态度非凡,仰且志诚软款,心实欢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护卫,反受其累。今君既交游满京邸,愿以微躯托之官人。官人只可连夜便搬往别处好朋友家谨密所在去了,方才娶得妾安稳。此是妾身自媒以从官人,官人异日弗忘此情!”

灿若听罢,呆了半响道:“多亏娘子不弃,见教小生。不然,几受其祸。”连忙开出门来,叫起家人打叠行李,把自己喂养的一个蹇驴,驮了蕙娘,家人桃箱笼,自己步行。临出门,叫应主人道:“我们有急事回去了。”晓得何澄带家眷在京,连夜敲开他门,细将此事说与。把蕙娘与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房尽空阔,灿若也就一宅两院做了下处,不题。

却说张溜儿次日果然纠合了一伙破落户,前来抢人。只见空房开着,人影也无。忙问下处主人道:“昨日成亲的举人那里去了?”主人道:“相公连夜回去了。”众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家嚷道:“我们随路追去。”一哄的望张家湾乱奔去了。却是诺大所在,何处找寻?原来北京房子,惯是见租与人住,来来往往,主人不来管他东西去向,所以但是搬过了,再无处跟寻的。灿若在何澄处看了两月书,又早是春榜动,选场开。灿若三场满志,正是专听春雷第一声,果然金榜题名,传胪三甲。灿若选了江阴知县,却是稽清的父母。不一日领了凭,带了陆蕙娘起程赴任。却值方昌出差苏州,竟坐了他一只官船到任。陆蕙娘平白地做了知县夫人,这正是“鸾胶续处舞双凫”之验也。灿若后来做到开府而止。蕙娘生下一子,后亦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诗为证:女侠堪夸陆蕙娘,能从萍水识檀郎。巧机反借机来用,毕竟强中手更强。卷十四 西山观设辇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迫活命

诗曰:三教从来有道门,一般鼎足在干坤。只因装饰无殊异,容易埋名与俗浑。

说这道家一教,乃是李老君青牛出关,关尹文始真人恳请留下《道德真经》五千言,传流至今。这家教门,最上者冲虚清净,出有入无,超尘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其次者,修真炼性,吐故纳新,筑坎离以延年,煮铅汞以济物。最下着,行持符箓,役使鬼神,设章醮以通上界,建考召以达冥途。这家学问却是后汉张角,能作五里雾,人欲学他的,先要五斗米为贽见礼,故叫做“五斗米道”。后来其教盛行。那学了与民间祛妖除害的,便是正法:若是去为非作歹的,只叫得妖术。虽是邪正不同,却也是极灵验难得的。流传至今,以前两项高人,绝世不能得有。只是符箓这家,时时有人习学,颇有高妙的在内。却有一件作怪:学了这家术法,一些也胡乱做事不得了。尽有奉持不谨,反取其祸的。

宋时干道年间福建福州有个太常少卿任文荐的长子,叫做任道元。少年慕道,从个师父,是欧阳文彬,传授五雷天心正法,建坛在家,与人行持,甚箸效验。他有个妻侄,姓梁名鲲,也好学这法术。一日有永福柯氏之子,因病发心,投坛请问,尚未来到任家。那任道元其日与梁鲲同宿斋舍,两人同见神将来报道:“如有求报应者,可书‘香’字与之,叫他速速归家。”任道元听见,即走将起来,点起灯烛写好了,封押停当,依然睡觉。明早柯子已至,道元就把夜间所封的递与他,叫他急急归家去。柯子还家,十八日而死。盖“香”字乃是一十八日也。由此远近闻名,都称他做法师。

后来少卿已没,道元裘了父任,出仕在外。官府事体烦多,把那奉真香火之敬,渐渐疏懒。每比青晨,在神堂边过,只在门外略略瞻礼,叫小童进去至香完事,自己竟不入门。家人每多道:“老爷一向奉道虔诚,而今有些懈怠,恐怕神天喧怪!”道元体贵心骄,全不在意,由家人每自议论,日逐只是如此。

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北城居民相约纠众在于张道者庵内,启建黄箓大醮一坛,礼请任道元为高功,主持坛事。那日观看的人,何止挨山塞海!内中有两个女子,双鬟高髻,并肩而立,丰神绰约,宛然并蒂芙蓉。任道元抬头起来看见,惊得目眩心花,魄不附体,那里还顾什么醮坛不醮坛,斋戒不斋戒?便开口道:“两位小娘子请稳便,到里面来看一看。”两女道:“多谢法师。”正轻移莲步进门来,道元目不转睛看上看下,口里诌道:“小娘子提起了谰裙。”盖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谰裙。提起了,是要摸他双乳的意思,乃彼处乡谈讨便宜的说话。内中一个女子正色道:“法师做醮,如何却说恁地话?”拉了同伴,转身便走。道元又笑道:“既来看法事,便与高功法师结个缘何妨?”两女耳根通红,口里喃喃微骂而去。到得醮事已毕,道元便觉左耳后边有些作痒,又带些疼痛。叫家人看看,只见一个红蓓蕾如粟粒大,将指头按去,痛不可忍。

次日归家,情绪不乐。隔数日,对妻侄梁鲲道:“夜来神将见责,得梦甚恶。我大数已定,密书于纸,待请商日宣法师考照。”商日宣法师到了,看了一看,说道:“此非我所能辨,须圣童至乃可决。”少顷门外一村童到来,即跳升梁间,作神语道:“任道元,诸神保护汝许久,汝乃不谨香火,贪淫邪行,罪在不赦!”道元深悼前非,磕头谢罪。神语道:“汝十五夜的说话说得好。”道元百拜乞命,愿从今改过自新。神语道:“如今还讲甚么?吾亦不欠汝一个奉事。当以尔为奉法弟子之戒!且看你日前分上,宽汝二十日日期。”说罢,童子堕地醒来,懵然一毫不知。梁鲲拆开道元所封之书与商日宣看,内中也是“二十日”三个字。

道元是夜梦见神将手持铁鞭来追逐,道元惊惶奔走,神将赶来,环绕所居九仙山下一匝,被他赶着,一鞭打在脑后,猛然惊觉。自此疮越加大了,头胀如拷栳。每夜二鼓叫呼,宛若被鞭之状。到得二十日将满,梁鲲在家,梦见神将对他道:“汝到五更初,急到任家看吾扑道元。”鲲惊起,忙到任家来,道元一见哭道:“相见只有此一会了。”披衣要下床来,忽然跌倒。七八个家人共扶将起来,暗中恰象一只大手拽出,扑在地上。仔细看看,已此无气了。梁鲲送了他的终,看见利害,自此再不敢行法。看官,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行持了半世,只为一时间心中懈怠,口内亵渎,又不曾实干了甚么污秽法门之事,便受显报如此;何况而今道流专一做邪淫不法之事的,神天岂能容恕?所以幽有神谴,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瞒过了。但是邪淫不法之事,偏是道流容易做,只因和尚服饰异样,先是光着一个头,好些不便。道流打扮起来,簪冠箸袍,方才认得是个道士;若是卸下装束,仍旧巾帽长衣,分毫与俗人没有两样,性急看不出破绽来。况且还有火居道士,原是有妻小的,一发与俗人无异了。所以做那奸淫之事,比和尚十分便当。而今再说一个道流,借设符箓醮坛为由,拐上一个妇人,弄得死于非命。说来与奉道的人,做个鉴戒。有诗为证:坎离交垢育婴儿,只在身中相配宜。生我之门死我户,请无误读守其雌。

这本话文,乃是宋时河南开封府,有个女人吴氏,十五岁嫁与本处刘家。所生一子,名唤刘达生。达生年一十二岁上,父亲得病身亡。母亲吴氏,年纪未满三十,且是生得聪俊飘逸,早已做了个寡妇。上无公姑,下无族党,是他一个主持门户,守着儿子度日。因念亡夫恩义,思量做些斋醮功果超度他。本处有个西山观,乃是道流修真之所。内中有个道士,叫做黄妙修,符箓高妙,仪容俊雅,众人推他为知观。是日正在观中与人家书写文疏,忽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一身缟素,领了十一二岁的孩子走进观来。俗话说得好:若要俏,带三分孝。那妇人本等生得姿容美丽,更兼这白衣白髻,越显得态度潇洒。早是在道观中,若是僧寺里,就要认做白衣送子观音出现了。走到黄知观面前插烛也似拜了两拜。知观一眼瞅去,早已魂不附体,连忙答拜道:“何家宅眷?甚事来投?”妇人道:“小妾是刘门吴氏,因是丈夫新亡,欲求渡拔,故率领亲儿刘达生,母子虔诚,特求法师广施妙法,利济冥途。”黄知观听罢,便怀着一点不良之心,答应“既是贤夫新亡求荐,家中必然设立孝堂。此须在孝堂内设箓行持,方有专功实际。若只在观中,大概附醮,未必十分得益。凭娘子心下如何?”吴氏道:“若得法师降临茅舍,此乃万千之幸!小妾母子不胜感激。回家收拾孝堂,专等法师则个。”知观道:“几时可到宅上?”吴氏道:“再过八日,就是亡夫百日之期。意要设建七日道场,须得明日起头,恰好至期为满。得法师侵早下降便好。”知观道:“一言已定,必不失期。明日准造宅上。”吴氏袖中取出银一两,先奉做纸札之费,别了回家,一面收拾打扫,专等来做法事。原来吴氏请醮荐夫,本是一点诚心,原无邪意。谁知黄知观是个色中饿鬼,观中一见吴氏姿客,与他说话时节,恨不得就与他做起光来。吴氏虽未就想到邪路上去,却见这知观丰姿出众,语言爽朗,也暗暗地喝采道:“好个齐整人物!如何却出了家?且喜他不装模样,见说做醮,便肯轻身出观,来到我家,也是个心热的人。”心里也就有几分欢喜了。

次日清早,黄知观领了两个年少道童,一个火工道人,桃了经箱卷轴之类,一径到吴氏家来。吴氏只为儿子达生年纪尚小,一切事务都是自家支持,与知观拜见了,进了孝堂。知观与同两个道童、火工道人,张挂三清、众灵,铺设齐备,动起法器。免不得宣扬大概,启请、摄召、放赦、招魂,闹了一回,吴氏出来上香朝圣,那知观一眼估定,越发卖弄精神。同两个道童齐声朗诵经典毕,起身执着意旨,跪在圣像面前毯上宣白,叫吴氏也一同跪着通诚。跪的所在,与吴氏差不得半尺多路。吴氏闻得知观身上衣服,扑鼻薰香,不觉偷眼瞧他。知观有些觉得,一头念着,一头也把眼回看。你觑我,我觑你,恨不得就移将拢来,搅作一团。念毕各起。吴氏又到各神将面前上香稽首,带眼看着道场。只见两个道童,黑发披肩,头戴着小冠,且是生得唇红齿白,清秀娇嫩。吴氏心里想道:“这些出家人到如此受用,这两个大起来,不知怎生标致哩!”自此动了一点欲火,按捺不住,只在堂中孝帘内频频偷看外边。原来人生最怕的是眼里火。一动了眼里火,随你左看右看,无不中心象意的。真是长有长妙,短有短强;壮的丰美,瘦的俊俏,无有不妙。况且妇人家阴性专一,看上了一个人,再心里打撇不下的。那吴氏在堂中把知观看了又看,只觉得风流可喜。他少年新寡,春心正盛,转一个念头,把个脸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在孝帘前重来重去,或露半面,或露全身,恰象要道士晓得他的意思一般。那黄知观本是有心的,岂有不觉?碍着是头一日来到,不敢就造次,只好眉悄眼角做些功夫,未能勾入港。那儿子刘达生未知事体,正好去看神看佛,弄钟弄鼓,那里晓得母亲这些关节?看看点上了灯,吃了晚斋,吴氏收拾了一间洁净廊房,与他师徒安歇。那知观打发了火工道人回观,自家同两个道童一床儿宿了,打点早晨起来朝真,不题。

却说吴氏自同儿子达生房里睡了。上得床来,心里想道:“此时那道士毕竟搂着两个标致小童,干那话儿了;我却独自个宿。”想了又想,阴中火发,着实难熬。噤了一噤,把牙齿咬得咯咯的响,出了一身汗。刚刚腾胧睡去,忽听得床前脚步响,抬头起看,只见一个人揭开帐子,飓的钻上床来。吴氏听得声音,却是日里的知观,轻轻道:“多蒙娘子秋波示意,小道敢不留心?趁此夜深入静,娘子作成好事则个。”就将黄瓜般一条玉茎塞将过去,吴氏并不推辞,慨然承受。正到酣畅之处,只见一个小道童也揭开帐来寻师父,见师父干事兴头,喊道:“好内眷!如何偷出家人,做得好事!同我捉个头,便不声张。”就伸只手去吴氏腰里乱摸。知观喝道:“我在此,不得无礼!”吴氏被道士弄得爽快,正待要丢了,吃此一惊,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把手模模阴门边,只见两腿俱湿,连席上多有了阴水,忙把手帕抹净,叹了一口气道:“好个梦!怎能勾如此侥幸?”一夜睡不安稳。

天明起来,外边钟鼓响,叫丫鬟担汤运水,出去伏侍道士。那两个道童倚着年小,也进孝堂来讨东讨西,看看熟分了。吴氏正在孝堂中坐着,只见一个道童进来讨茶吃。吴氏叫住问他道:“你叫甚么名字?”道童道:“小道叫做太清。”吴氏道:“那一位大些的?”道童道:“叫做太素。”吴氏道:“你两个昨夜那一个与师父做一头睡?”道童道:“一头睡,便怎么?”吴氏道:“只怕师父有些不老成。”道童嘻嘻的笑道:“这大娘到会取笑。”说罢,走了出去,把造间所言,私下对师父一一说了。不由这知观不动了心,想道:“说这般话的,定是有风情的,只是虽在孝堂中,相离咫尺,却分个内外,如何好大大撩拨他撩拨?”以心问心,忽然道:“有计了。”须臾,吴氏出来上香,知观一手拿着铃杵,一手执笏,急急走去并立箸,口中唱箸《浪淘沙》。词云:稽首大罗天,法眷姻缘。如花玉貌正当年。帐冷帷空孤枕畔,在自熬煎。为此建斋筵,迫荐心虔。亡魂超度意无牵。急到蓝桥来解渴,同做神仙。

这知观把此词朗诵,分明是打动他自荐之意。那吴氏听得,也解其意,微微笑道:“师父说话,如何夹七夹八?”知观道:“都是正经法门,当初前辈神仙遗下美话,做吾等榜样的。”吴氏老大明白,晓得知观有意于他了。进去剥了半碗细果,烧了一壶好清茶,叫丫鬟送出来与知观吃。分付丫鬟对知观说:“大娘送来与师父解渴的。”把这句话与知观词中之语,暗地照应,只当是写个“肯”字。知观听得,不胜之喜,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里还管甚么《灵宝道经》、《紫霄秘箓》一心只念的是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听吴氏卧房,见说与儿子同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闻得进去。

到晚来与两个道童上床宿了。一心想着吴氏日里光景,且把道童太清出出火气,弄得床板格格价响。搂着背脊,口里说道:“我的乖!我与你两个商量件事体,我看主人娘子,十分有意于我,若是弄得到手,连你们也带挈得些甜头不见得。只是内外隔绝,他房中有儿子,有丫鬟,我这里须有你两个不便,如何是好?”太清接口道:“我们须不妨事。”知观道:“他初起头,也要避生人眼目。”太素道:“我见孝堂中有张魂床,且是帐褥铺设得齐整。此处非内非外,正好做偷情之所。”知观道:“我的乖!说得有理,我明日有计了。”对他两个耳畔说道:“须是如此如此。”太清太素齐拍手道:“妙,妙!”说得动火,知观与太清完了事,弄得两个小伙子兴发难遏,没出豁各放了一个手统,一夜无词。次日天早起来,与吴氏相见了。对吴氏道:“今日是斋坛第三日了。小道有法术摄召,可以致得尊夫亡魂来与娘子相会一番,娘子心下如何?”吴氏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只不知法师要如何作用?”知观道:“须用白绢作一条桥在孝堂中,小道摄召亡魂渡桥来相会。却是只好留一个亲人守着,人多了阳气盛,便不得来。又须关着孝堂,勿令人窥视,泄了天机。”吴氏道:“亲人只有我与小儿两人。儿子小,不晓得甚么,就会他父亲也无干。奴家须是要会丈夫一面。待奴家在孝堂守着,看法师作用罢。”知观道:“如此最妙。”吴氏到里边箱子里,取出白绢二匹与知观。知观接绢在手,叫吴氏扯了一头,他扯了一头,量来量去,东折西折,只管与吴氏调眼色。交着手时,便轻轻把指头弹着手腕,吴氏也不做声。知观又指拨把台桌搭成一桥,恰好把孝堂路径塞住,外边就看帘里边不着了。知观出来分付两个道童道:“我闭着孝堂,召请亡魂,你两个须守着门,不可使外人窥看,破了法术。”两人心照,应声晓得了。吴氏也分付儿子与丫鬟道:“法师召请亡魂与我相会,要秘密寂静,你们只在房里,不可出来罗唣!”那儿子达生见说召得父亲魂,口里嚷道:“我也要见见爹爹。”吴氏道:“我的儿,法师说‘生人多了,阳气盛,召请不来。’故此只好你母亲一个守灵。你要看不打紧,万一为此召不来,空成画饼,且等这番果然召得爹爹来,以后却教你相见便是。”吴氏心里也晓得知观必定是托故,有此蹊跷,把甜言美语稳住儿子,又寻好些果子与了他,把丫鬟同他反关住在房里了,出来进孝堂内坐着。

知观扑地把两扇门拴上了,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两敲,口里不知念了些甚么,笑嘻嘻对吴氏道:“请娘子魂床上坐着。只有一件,亡魂虽召得来,却不过依稀影响,似梦里一般,与娘子无益。”吴氏道:“但愿亡魂会面,一叙苦情,论甚有益无益!”知观道:“只好会面,不能勾与娘子重叙平日被窝的欢乐,所以说道无益。”吴氏道:“法师又来了,一个亡魂,只指望见见也勾了,如何说到此话?”知观道:“我有本事弄得来与娘子同欢重乐。”吴氏失惊道:“那有这事?”知观道:“魂是空虚的,摄来附在小道身上,便好与娘子同欢乐了。”吴氏道:“亡魂是亡魂,法师是法师,这事如何替得?”知观道:“从来我们有这家法术,多少亡魂来附体相会的。”吴氏道:“却怎生好干这事?”知观道:“若有一些不象尊夫,凭娘子以后不信罢了。”吴氏骂道:“好巧言的贼道,到会脱骗人!”知观便走去一把抱定,搀倒在魂床上,笑道:“我且权做尊夫一做。”吴氏此时已被引动了兴,两个就在魂床上面弄将起来:

一个玄门聪俊,少尝闺阁家风;一个空室娇姿,近旷衾调事业。风雷号令,变做了握雨携云;冰孽贞操,翻成了残花破蕊。满堂圣象,本属虚元一脉亡魂,还归冥漠。噙着的,呼吸元精而不歇。耨着的,出入玄牝以无休。寂寂朝真,独乌来时丹路滑;殷殷慕道,百花深处一僧归。个中昧,真夸羡,玄之又玄;色里身,不耐烦,寡之又寡。

两个云雨才罢,真正弄得心满意足。知观对吴氏道:“比尊夫手段有差池否?”吴氏咳了一口道:“贼禽兽!羞答答的,只管提起这话做甚?”知观才谢道:“多承娘子不弃,小道粉身难报。”吴氏道:“我既被你哄了,如今只要相处得情长则个。”知观道:“我和你须认了姑舅兄妹,才好两下往来,瞒得众人过。”吴氏道:“这也有理。”知观道:“娘子今年尊庚?”吴氏道:“二十六岁了。”知观道:“小道长一岁,叨认做你的哥哥罢。我有道理。”爬起来,又把令牌敲了两敲,把门开了。对着两个道童道:“方才召请亡魂来,原来主人娘子是我的表妹,一向不晓得,到是亡魂明白说出来的。问了详细,果然是。而今是至亲了。”道童笑嘻嘻道:“自然是至亲了。”吴氏也叫儿子出来,把适才道士捣鬼的说话,也如此学与儿子听了,道:“这是你父亲说的,你可过来认了舅舅。”那儿子小,晓得甚么好歹?此后依话只叫舅舅。

从此日日推说召魂,就弄这事。晚间,吴氏出来,道士进来,只把孝堂魂床为交欢之处,一发亲密了。那儿子但听说“召魂”,便道:“要见爹爹。”只哄他道:“你是阳人,见不得的。”儿子只得也罢了。心里却未免有些疑心道:“如何只却了我?”到了七昼夜,坛事已完,百日孝满。吴氏谢了他师徒三众,收了道场,暗地约了相会之期,且瞒生眼,到观去了。吴氏就把儿子送在义学堂中先生处,仍旧去读书,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吴氏日里自有两个道童常来通信,或是知观自来,只等晚间儿子睡了,便开门放进来,恣行淫乐。只有丫鬟晓得风声,已自买嘱定了。如此三年,竟无间阻,不题。

且说刘达生年纪渐渐大了,情窦已开,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里了。他少年聪慧,知书达礼,晓得母亲有这些手脚,心中常是忧闷,不敢说破。一日在书房里有同伴里头戏谑,称他是小道士,他脸儿通红。走回家来对母亲道:“有句话对娘说,这个舅舅不要他上门罢,有人叫儿子做小道士,须是被人笑话。”吴氏见说罢,两点红直从耳根背后透到满脸,把儿子凿了两个栗暴道:“小孩子不知事!舅舅须是为娘的哥哥,就往来谁人管得?那个天杀的对你讲这话?等娘寻着他,骂他一个不歇!”达生道:“前年未做道场时,不曾见说有这个舅舅。就果是舅舅,娘只是与他兄妹相处,外人如何有得说话?”吴氏见道着真话,大怒道:“好儿子!几口气养得你这等大,你听了外人的说话,嘲拨母亲,养这忤逆的做甚!”反敲台拍凳哭将起来。达生慌了,跪在娘面前道:“是儿子不是了,娘饶恕则个!”吴氏见他讨饶,便住了哭道:“今后切不可听人乱话。”达生忍气吞声,不敢再说。心里想道:“我娘如此口强,须是捉破了他,方得杜绝。我且冷眼张他则个。”

一夜人静后,达生在娘房睡了一觉,醒来,只听得房门响,似有人走了出去的模样。他是有心的,轻轻披了衣裳,走起来张看,只见房门开了,料道是娘又去做歹勾当了。转身到娘床里一模,果然不见了娘。他也不出来寻,心生一计,就把房门闩好,又掇张桌子顶住了,自上床去睡觉。原来是夜吴氏正约了知观黄昏后来,堂中灵座已除,专为要做这勾当,床仍铺着,这所在反加些围屏,围得紧簇。知观先在里头睡好了,吴氏却开了门出来就他,两个颠蛮倒凤,弄这一夜。到得天色将明,起来放了他出去,回进房来。每常如此放肆惯了,不以为意。谁知这夜走到房前,却见房门关好,推着不开,晓得是儿子知风,老大没趣。呆呆坐着,等他天亮,默默的咬牙切齿的恨气,却无说处。直到天大明了,达生起来开了门,见了娘,故意失惊道:“娘如何反在房门外坐地?”吴氏只得说个谎道:“昨夜外边脚步响,恐怕有贼,所以开门出来看看。你却如何把门关了?”达生道:“我也见门开了,恐怕有贼,所以把门关好了,又顶得牢牢的,只道娘在床上睡着,如何反在门外?既然娘在外边,如侗不叫开了门?却坐在这里这一夜,是甚意思?”吴氏见他说了,自想一想,无言可答,只得罢了。心里想道:“这个孽种,须留他在房里不得了。”

忽然一日对他说道:“你年纪长成,与娘同房睡,有些不雅相。堂中这张床铺得好好的,你今夜在堂中睡罢。”吴氏意思打发了他出来,此后知观来只须留在房里,一发安稳象意了。谁知这儿子是个乖觉的,点头会意,就晓得其中就里。一面应承,日里仍到书房中去,晚来自在堂中睡了,越加留心察听。其日,道童来到,吴氏叫他回去说前夜被儿子关在门外的事,又说,“因此打发儿子另睡,今夜来只须小门进来,竟到房中。”到夜知观来了。达生虽在堂中,却不去睡,各处挨着看动静。只听得小门响,达生躲在黑影里头,看得明白,晓得是知观进门了。随后丫鬟关好了门,竟进吴氏房中,掩上了门睡了。达生心里想道:“娘的奸事,我做儿子的不好捉得,只去炒他个不安静罢了。”过了一会,听得房里已静,连忙寻一条大索,把那房门扣得紧紧的。心里想道:“眼见得这门拽不开,贼道出去不得了,必在窗里跳出,我且蒿恼他则个。”走到庭前去掇一个尿桶,一个半破了的屎缸,量着跳下的所在摆着,自却去堂里睡了。那知观淫荡了一夜,听见鸣啼了两番,恐怕天明,披衣走出,把房门拽了又拽,再拽不开。不免叫与吴氏知道,吴氏自家也来帮拽,只拽得门响,门外似有甚么缚住的。吴氏道:“却又作怪,莫不是这小孽畜又来弄手脚?既然拽不开,且开窗出去了,明早再处。而今看看天亮,迟不得了。”知观朦胧着两眼,走来开了窗,扑的跳下来。只听得扑通的一响,一只右脚早端在尿桶里了,这一只左脚,做不得力,头轻脚重,又踩在屎缸里。忙抽起右脚待走,尿桶却深,那时着了慌,连尿桶绊倒了,一交跌去,尿屎污了半身,嘴唇也磕绽了。却不敢高声,忍着痛,掩着鼻,急急走去,开了小门,一道烟走了。

吴氏看见拽门不开,已自若恼,及至开窗出去了,又听得这劈扑之响,有些疑心。自家走到窗前看时,此时天色尚黑,但只满鼻闻得些臭气,正不知是甚么缘故。别着一肚闷气,又上床睡去了。达生直等天大明了,起来到房门前,仍把绳索解去。看那窗前时满地尿屎,桶也倒了,肚里又气,又忍不住好笑。趁着娘未醒,他不顾污秽,轻轻把屎缸、屎桶多搬过了。又一会吴氏起来开门,却又一开就是,反疑心夜里为何开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见满地多是尿屎,一路到门,是湿印的鞋迹。叫儿子达生来问道:“这窗前尿屎是那里来的?”达生道:“不知道。但看这一路湿印,多是男人鞋迹,想来是个人,急出这些尿屎来的。”吴氏对口无言,脸儿红了又白,不好回得一句,着实忿恨。自此怪煞了这儿子,一似眼中之钉,恨不得即时拔去了。

却说那夜黄知观吃了这一场亏,香首大罗天,法眷姻缘喷喷一身衣服,没一件不污秽了。闷闷在观中洗净整治,又是嘴唇跌坏,有好几日不到刘家来走。吴氏一肚子恼恨,正要见他分诉商量,却不见到来,又想又气。一日,知观叫道童太素来问信。吴氏对他道:“你师父想是着了恼不来?”太素道:“怕你家小官人利害,故此躲避几日。”吴氏道:“他日里在学堂中,到不如日间请你师父过来商量句话。”那太素是个十八九岁的人,晓得吴氏这些行径,也自丢眉丢眼来挑吴氏道:“十分师父不得工夫,小道童权替遭儿也使得。”吴氏道:“小奴才!你也来调戏我,我对你师父说了,打你下截。”太素笑道:“我的下截须与大娘下截一般,师父要用的,料舍不得打。”吴氏道:“没廉耻小奴才,亏你说!”吴氏一见他标致,动火久了,只是还嫌他小些,而今却长得好了,见他说风话,不觉有意,便一手勾他拢来做一个嘴,伸手去模,太素此物翘然,却待要扯到床上干那话儿,不匡黄知观见太素不来,又叫太清来寻他,到堂中叫唤。太素听声音,恐怕师父知道嗔怪,慌忙住了手,冲散了好事。两个同到观中,回了师父。

次日,果然知观日间到刘家来。吴氏关了大门,接进堂中坐了。问道:“如何那夜一去了再无消息,直到昨日才着道童过来?”知观道:“你家儿子刁钻异常,他日渐渐长大,好不利害!我和你往来不便,这件事弄不成了。”吴氏正贪着与道士往来,连那两个标致小道童一鼓而擒之,却见说了这话,心里佛然,便道:“我无尊人拘管,只碍得这个小孽畜!不问怎的结果了他,等我自由自在。这几番我也忍不过他的气了。”知观道:“是你亲生儿子,怎舍得结果他?”吴氏道:“亲生的正在乎知疼着热,才是儿子却如此拗别搅炒,何如没有他到干净!”知观道:“这须是你自家发得心尽,我们不好撺掇得,恐有后悔。”吴氏道:“我且再耐他一两日,你今夜且放心前来快活。就是他有些知觉,也顾不得他,随地罢了。他须没本事奈何得我!”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大半日话,知观方去,等夜间再来。

这日达生那馆中先生要归去,散学得早。路上撞见知观走来,料是在他家里出来,早上了心。却当面勉强叫声“舅舅”,作了个揖。知观见了,一个忡心,还了一礼,不讲话,竟去了。达生心里想道:“是前日这番,好两夜没动静。今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屡次捉破,只好防他罢了。”一路回到家里。吴氏问道:“今日如何归得恁早?”达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须有好几日不消馆中去得。”吴氏心里暗暗不悦,勉强问道:“你可要些点心吃?”达生道:“我正要点心吃了睡觉去,连日先生要去,积趱读书辛苦,今夜图早睡些个。”吴氏见说此句,便有些象意了,叫他去吃了些点心。果然达生到堂中床里,一觉睡了。吴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饭自吃了。收拾停当,暂且歇息。叫丫鬟要半掩了门,专等知观来。谁知达生假意推睡,听见人静了,却轻轻走起来。前后门边一看,只见前门锁着,腰门从内关着,他撬开了,走到后边小门一看,只见门半掩着不关,他就轻轻把栓拴了,掇张凳子紧紧在旁边坐地。坐了更余,只听得外边推门响,又不敢重用力,或时把指头弹两弹。达生只不做声,看他怎地。忽对门缝里低言道:“我来了,如何却关着?可开开。”达生听得明白,假意插着口气道:“今夜来不得了,回去罢,莫惹是非!”从此不听见外边声息了。吴氏在房里悬悬盼望偷期,欲心如火,见更余无动静,只得叫丫鬟到小门边看看。丫鬟走来黑处,一把摸着达生,吓了一跳。达生厉声道:“好贼妇!此时走到门边来,做甚勾当?”惊得丫鬟失声而走,进去对吴氏道:“法师不见来,到是小官人坐在那里,几乎惊杀!”吴氏道:“这小孽畜一发可恨了!他如何又使此心机来搅破我事?”磨拳擦拿的气,却待发作,又是自家理短,只得忍耐着。又恐怕失了知观期约,使他空返,仿惶不宁,那里得睡?

达生见半响无声息,晓得去已久了,方才自上床去睡了。吴氏再叫丫鬟打听,说:“小官人已不在门口了。”索性开出外边,走到街上,东张西望,那里得有个人?回复了吴氏。吴氏倍加扫兴,忿怒不已,眼不交睫,直至天明。见了达生,不觉发话道:“小孩子家晚间不睡,坐在后门口做甚?”达生道:“又不做甚歹事,坐坐何妨?”吴氏胀得面皮通红,骂道:“小杀才!难道我又做其歹事不成!”达生道:“谁说娘做歹事?只是夜深无事,儿子便关上了门,坐着看看,不为大错。”吴氏只好肚里恨,却说他不过。只得强口道:“娘不到得逃走了,谁要你如此监守?”含着一把眼泪,进房去了,再待等个道童来问这夜的消息。却是这日达生不到学堂中去,只在堂前摊本书儿看着,又或时前后行走。看见道童太清走进来,就拦住道:“有何事到此?”太清道:“要见大娘子。”达生道:“有话我替你传说。”吴氏里头听得声音,知是道童,连忙叫丫鬟唤进。怎当得达生一同跟了进去,不走开一步。太清不好说得一句私话,只大略道:“师父问大娘子、小官人的安。”达生接口道:“都是安的,不劳记念!请回罢了。”太清无奈,四目相觑,怏怏走出去了。吴氏越加恨毒。从此一连十来日,没处通音耗。又一日,同窗伴伙传言来道:“先生已到馆。”达生辞了母亲,又到书堂中去了。吴氏只当接得九重天上赦书。

原来太清、太素两个道童,不但为师父传情,自家也指望些滋味,时常穿梭也似在门首往来探听的。前日吃了达生这场淡,打听他在家,便不进来。这日达生出去,吴氏正要传信,太清也来了。吴氏经过儿子几番道儿,也该晓得谨慎些,只是色胆迷天,又欺他年小,全不照顾。又约他:“叫知观今夜到来,反要在大门里来,他不防备的。只是要夜深些。”期约已定。达生回家已此晚了,同娘吃了夜饭。吴氏领了丫鬟,故意点了火,把前后门关锁好了,叫达生去睡,他自进房去了。达生心疑道:“今日我不在家,今夜必有勾当,如何反肯把门关锁?也只是要我不疑心。我且不要睡着,必有缘故。”坐到夜深,悄自走去看看,腰门掩着不拴,后门原自关好上锁的。达生想道:“今夜必在前边来了。”闪出堂前黑影里蹲着。看时,星光微亮,只见母亲同丫鬟走将出来,母亲立住中堂门首,意是防着达生。丫鬟走去门边听听,只听得弹指响,轻轻将锁开了,拽开半边门。一个人早闪将入来,丫鬟随关好了门。三个人做一块,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达生连忙开了大门,就把挂在门内警夜的锣捞在手里,筛得一片价响,口中大喊“有贼。”原来开封地方,系是京都旷远,广有偷贼,所以官司立令,每家门内各置一锣,但一家有贼,筛得锣响,十家俱起救护,如有失事,连坐赔偿,最是严紧的。这里知观正待进房,只听得本家门首锣响,晓得不尴尬,惊得魂不附体,也不及开一句口,掇转身往外就走。去开小门时,是夜却是锁了的。急望大门奔出,且喜大门开的,恨不得多生两只脚跑。达生也只是赶他,怕娘面上不好看,原无意捉住他。见他奔得慌张,却去拾起一块石头,尽力打将去,正打在腿上。把腿一缩,一只履鞋,早脱掉了。那里还有工夫敢来拾取,拖了袜子走了。比及有邻人走起来问,达生只回说:“贼已逃去了。”带了一只履鞋,仍旧关了门进来。

这吴氏正待与知观欢会,吃那一惊也不小,同丫鬟两个抖做了一团。只见锣声已息,大门已关,料道知观已去,略略放心。达生故意走进来问道:“方才赶贼,娘受惊否?”吴氏道:“贼在那里?如此大惊小怪!”达生把这只鞋提了,道:“贼拿不着,拿得一只鞋在此,明日须认得出。”吴氏已知儿子故意炒破的,愈加急恨,又不好说得他。此后,知观不敢来了,吴氏想着他受惊,好生过意不去。又恨着儿子,要商量计较摆布他。却提防着儿子,也不敢再约他来。

过了两日,却是亡夫忌辰。吴氏心生一计,对达生道:“你可先将纸钱到你爹坟上打扫,我随后备着羹饭,抬了轿就来。”达生心里想道:“忌辰何必到坟上去?且何必先要我去?此必是先打发了我出门,自家私下到观里去。我且应允,不要说破。”达生一面对娘道:“这等,儿子自先去,在那里等候便是。”口里如此说了,一径出门,却不走坟上,一直望西山观里来了。走进观中,黄知观见了,吃了一惊。你道为何?还是那夜吓坏了的。定了性,问道:“贤甥何故到此?”达生道:“家母就来。”知观心里怀着鬼胎道:“他母子两个几时做了一路?若果然他要来,岂叫儿子先到?这事又蹊跷了。”似信不信的,只见观门外一乘轿来,抬到跟前下了,正是刘家吴氏。才走出轿,猛抬头,只见儿子站在面前,道:“娘也来了。”吴氏那一惊,又出不意,心里道:“这冤家如何先在此?”只得捣个鬼道:“我想今日是父亲忌日,必得符箓超拔,故此到观中见你舅舅。”达生道:“儿子也是这般想,忌日上坟无干,不如来央舅舅的好,所以先来了。”吴氏好生怀恨,却没奈他何。知观也免不得陪茶陪水,假意儿写两道符箓,通个意旨,烧化了,却不便做甚手脚。乱了一回,吴氏要打发儿子先去,达生不肯道:“我只是随着娘轿走。”吴氏不得已,只得上了轿去了。枉奔波了一番,一句话也不说得。在轿里一步一恨,这番决意要断送儿子了。

那轿走得快,达生终是年纪小,赶不上,又肚里要出恭,他心里道:“前面不过家去的路,料无别事,也不必跟随得。”就住在后面了。也是合当有事,只见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将来,吴氏轿中看见了,问轿夫道:“我家小官人在后面么?”轿夫道:“跟不上,还有后头,望去不见,”吴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轿边来,轻轻说道:“今夜我用计遣开了我家小孽畜,是必要你师父来商量一件大事则个。”太素道:“师父受惊多次,不敢进大娘的门了。”吴氏道:“若是如此,今夜且不要进门,只在门外,以抛砖为号,我出来门边相会说话了,再看光景进门,万无一失。”又与太素丢个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里做半点儿事,只碍着轿夫。吴氏又附耳叮嘱道:“你夜间也来,管你有好处。”太素颠头耸脑的去了。

吴氏先到家中,打发了轿夫。达生也来了。天色将晚,吴氏是夜备了些酒果,在自己房中,叫儿子同吃夜饭。好言安慰他道:“我的儿,你爹死了,我只看得你一个。你何苦凡事与我别强?”达生道:“专为爹死了,娘须立个主意,撑持门面,做儿子的敢不依从?只为外边人有这些言三语四,儿子所以不伏气。”吴氏回喧作喜道:“不瞒你说,我当日实是年纪后生,有了些不老成,故见得外边造出作业的话来,今年已三十来了,懊侮前事无及。如今立定主意,只守着你清净过日罢。”达生见娘是悔过的说话,便堆着笑道:“若得娘如此,儿子终身有幸。”吴氏满斟一杯酒与达生道:“你不怪娘,须满饮此杯。”达生吃了一惊,想道:“莫不娘怀着不好意,把这杯酒毒我?”接在手,不敢饮。吴氏见他沉吟,晓得他疑心,便道:“难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接他的酒来,一饮而尽。达生知是疑心差了,好生过意不去,连把壶来自斟道:“该罚儿子的酒。”一连吃了两三杯。吴氏道:“我今已自悔,故与你说过。你若体娘的心,不把从前事体记怀,你陪娘吃个尽兴。”达生见娘如此说话,心里也喜欢,斟了就吃,不敢推托。原来吴氏吃得酒,达生年小吃不得多,所以吴氏有意把他灌醉,已此呵欠连天,只思倒头去睡了。吴氏又灌了他几杯,达生只觉天旋地转,支持不得。吴氏叫丫头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出来把门上了锁,口里道:“惭愧!也有日着了我的道儿!”

正出来静等外边消息,只听得屋上瓦响,晓得是外边抛砖进来,连忙叫丫鬟开了后门。只见太素走进来道:“师父在前门外,不敢进来,大娘出去则个。”吴氏叫丫鬟看守定了房门,与太素暗中走到前边来。太素将吴氏一抱,吴氏回转身抱着道:“小奴才!我有意久了。前日不曾成得事,今且先勾了帐。”就同他走到儿子平日睡的堂前空床里头,云雨起来。

一个是未试的真阳,一个是惯偷的老手。新簇簇小伙,偏是这一番极景堪贪;老辣辣淫精,更有那十分骚风自快。这里小和尚且冲头水阵,由他老道士拾取下风香。

事毕,整整衣服,两个同走出来,开了前门。果然知观在门外,呆呆立着等候。

吴氏走出来叫他进去,知观迟疑不肯。吴氏道:“小业畜已醉倒在我房里了。我正要与你算计,趁此时了帐他,快进来商量。”知观一边随了进来,一边道:“使不得!亲生儿子,你怎下得了帐他?”吴氏道:“为了你,说不得!况且受他的气不过了!”知观道:“就是做了这事,有人晓得,后患不小。”吴氏道:“我是他亲生母,就故杀了他,没甚大罪。”知观道:“我与你的事,须有人晓得。若摆布了儿子,你不过是‘故杀子孙’倘有对头根究到我同谋,我须偿他命去。”吴氏道:“若如此怕事,留着他没收场,怎得象意?”知观道:“何不讨一房媳妇与他?我们同弄他在混水里头一搅,他便做不得硬汉,管不得你了。”吴氏道:“一发使不得。娶来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与我同心合意,反又多了一个做眼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见。没有了他,我虽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只是认做兄妹往来,谁禁得我?这便可以日久岁长的了。”知观道:“若如此,我有一计:当官做罢。”吴氏道:“怎的计较?”知观道:“此间开封官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之子,告着的不是打死,便是问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状,告他不孝,他须没处辨!你是亲生的,又不是前亲晚后,自然是你说得话是,别无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监,也就性急不得出来,省了许多碍眼。况且你若舍得他,执意要打死,官府也无有不依做娘的说话的。”吴氏道:“倘若小孽畜急了,说出这些事情来,怎好?”知观道:“做儿子怎好执得娘的奸?他若说到那些话头,你便说是儿子不才,污口横蔑。官府一发怪是真不孝了,谁肯信他?况且捉奸捉双,我和你又无实迹凭据,随他说长说短,官府不过道是拦词抵辨,决不反为了儿子究问娘好情的。这决然可以放心!”吴氏道:“今日我叫他去上父坟,他却不去,反到观里来。只这件不肯拜父坟,便是一件不孝实迹,就好坐他了。只是要瞒着他做。”知观道:“他在你身边,不好弄手脚。我与衙门人厮熟,我等暗投文时,设法准了状,差了人径来拿他,那时你才出头折证,神鬼不觉。”吴氏道:“必如此方停当。只是我儿子死后,你须至诚待我,凡事要象我意才好。倘若有些好歹,却不在送了亲生儿子?”知观道:“你要如何象意?”吴氏道:“我夜夜须要同睡,不得独宿。”知观道:“我观中还有别事,怎能勾夜夜来得?”吴氏道:“你没工夫,随分着个徒弟来相伴,我耐不得独自寂寞。”知观道:“这个依得,我两个徒弟都是我的心腹,极是知趣的。你看得上,不要说叫他来相伴,就是我来时节,两三个混做一团,通同取乐,岂不妙哉!”吴氏见说,淫兴勃发,就同到堂中床上极意舞弄了一回,娇声细语道:“我为你这冤家,儿子都舍了,不要忘了我。”知观罚誓道:“若负了此情,死后不得棺殓。”知观弄了一火,已觉倦怠。吴氏兴还未尽,对知观道:“何不就叫太素来试试?”知观道:“最妙。”知观走起来,轻轻拽了太素的手道:“吴大娘叫你。”太素走到床边,知观道:“快上床去相伴大娘。”那太素虽然已干过了一次,他是后生,岂怕再举?托地跳将上去又弄起来。知观坐在床沿上道:“作成你这样好处。”却不知己是第二番了,吴氏一时应付两个,才觉心满意足。对知观道:“今后我没了这小孽种,此等乐事可以长做,再无拘碍了。”

事毕,恐怕儿子酒醒,打发他两个且去:“明后日专等消息,万勿有误!”千叮万嘱了,送出门去。知观前行,吴氏又与太素抢手抢脚的暗中抱了一抱,又做了一个嘴,方才放了去,关了门进来。丫鬟还在房门口坐关打盹,开进房时,儿子兀自未醒,他自到堂中床里睡了。明日达生起来,见在娘床里,吃了一惊道:“我昨夜直恁吃得醉!细思娘昨夜的话,不知是真是假,莫不乘着我醉,又做别事了?”吴氏见了达生,有心与他寻事,骂道:“你吃醉了,不知好歹,倒在我床里了,却叫我一夜没处安身。”达生甚是过意不去,不敢回答。

又过了一日,忽然清早时分,有人在外敲得门响,且是声高。达生疑心,开了门,只见两个公人一拥入来,把条绳子望达生脖子上就套。达生惊道:“上下,为甚么事?”公人骂道:“该死的杀囚,你家娘告了你不孝,见官便要打死的。还问是甚么事!”达生慌了,哭将起来道:“容我见娘一面。”公人道:“你娘少不得也要到官的。”就着一个押了进去。吴氏听见敲门,又闻得堂前嚷起,儿子哭声,已知是这事了,急走出来。达生抱住哭道:“娘,儿子虽不好,也是娘生下来的,如何下得此毒手?”吴氏道:“谁叫你凡事逆我,也叫你看看我的手段!”达生道:“儿子那件逆了母亲?”吴氏道:“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坟,你如何不肯去?”达生道:“娘也不曾去,怎怪得儿子?”公人不知就里,在旁边插嘴道:“拜爹坟,是你该去,怎么推得娘?我们只说是前亲晚后,今见说是亲生的,必然是你不孝。没得说,快去见官。”就同了吴氏,一齐拖到开封府来。正值府尹李杰升堂。

那府尹是个极廉明聪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忤逆人。见是不孝状词,人犯带到,作了怒色待他。及到跟前,却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心里疑道:“这小小年纪,如何行径,就惹得娘告不孝?”敲着气拍问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说?”达生道:“小的年纪虽小,也读了几行书,岂敢不孝父母?只是生来不幸,既亡了父亲,又失了母亲之欢,以致兴词告状,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恶极!凭老爷打死,以安母亲,小的别无可理说。”说罢,泪如雨下。府尹听说了这一篇,不觉恻然,心里想道:“这个儿子会说这样话的,岂是个不孝之辈?必有缘故。”又想道:“或者是个乖巧会说话的,也未可知。”随唤吴氏,只见吴氏头兜着手帕,袅袅婷婷走将上来,揭去了帕。府尹叫抬起头来,见是后生妇人,又有几分颜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问道:“你儿子怎么样不孝?”吴氏道:“小妇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妇人管束,凡事自做自主。小妇人开口说他,便自恶言怒骂。小妇人道是孩子家,不与他一般见识。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请官法处治。”府尹又问达生道:“你娘如此说你,你有何分辨?”达生道:“小的怎敢与母亲辨?母亲说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亲有甚偏私处?”达生道:“母亲极是慈爱,况且是小的一个,有甚偏私?”府尹又叫他到案桌前,密问道:“中间必有缘故,你可直说,我与你做主。”达生叩头道:“其实别无缘故,多是小的不是。”府尹道:“既然如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母亲告你,我就要责罚了。”达生道:“小的该责。”府尹见这般形状,心下愈加狐疑,却是免不得体面,喝叫打着,当下拖翻打了十竹蓖。府尹冷眼看吴氏时节,见他面上毫无不忍之色,反跪上来道:“求老爷一气打死罢!”府尹大怒道:“这泼妇!此必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贤,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么?”吴氏道:“爷爷,实是小妇人亲生的,问他就是。”府尹就问达生道:“这敢不是你亲娘?”达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道:“却如何这等恨你?”达生道:“连小的也不晓得。只是依着母亲打死小的罢!”府尹心下着实疑惑,晓得必有别故。反假意喝达生道:“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吴氏见府尹说得利害,连连即头道:“只求老爷早早决绝,小妇人也得干净。”府尹道:“你还有别的儿子,或是过继的否?”吴氏道:“并无别个。”府尹道:“既只是一个,我戒诲他一番,留他性命,养你后半世也好。”吴氏道:“小妇人情愿自过日子,不情愿有儿子了。”府尹道:“死了不可复生,你不可有悔。”吴氏咬牙切齿道:“小妇人不悔!”府尹道:“既没有悔,明日买一棺木,当堂领尸。今日暂且收监。”就把达生下在牢中,打发了吴氏出去。

吴氏喜容满面,往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门,忖道:“这妇人气质,是个不良之人,必有隐情。那小孩子不肯说破,是个孝子。我必要剖明这一件事。”随即叫一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分付道:“那妇人出去,不论走远走近,必有个人同他说话的。你看何等样人物,说何说话。不拘何等,有一件报一件。说得的确,重重有赏,倘有虚伪隐瞒,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严,公人怎敢有违?密地尾了吴氏走去。只见吴氏出门数步,就有个道士接着,问道:“事怎么了?”吴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买具棺材,明日领尸。”道士听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紧,明日我自着人抬到府前来。”两人做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公人却认得这人是西山观道士,密将此话细细报与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杀亲子,略无顾惜。可恨!可恨!”就写一纸付公人道:“明日妇人进衙门,我喝叫:‘抬棺木来!’此时可拆开,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吴氏首先进来,禀道:“昨承爷爷分付,棺木已备,来领不孝子尸首。”府尹道:“你儿子昨夜已打死了。”吴氏毫无戚客,叩头道:“多谢爷爷做主!”府尹道:“快抬棺木进来!”公人听见此句,连忙拆开昨日所封之帖一看,乃是朱票,写道:“立拿吴氏奸夫,系道士看抬棺者,不得放脱!”那公人是昨日认识的,那里肯差?亦且知观指点杠棺的,正在那里点手画脚时节,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笔帖与他看。知观挣扎不得,只得随来见了府尹。府尹道:“你是道士,何故与人买棺材,又替他雇人扛抬?”知观一时赖不得,只得说道:“那妇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涣小道,所以帮他。”府尹道:“亏了你是舅舅,所以帮他杀外甥。”知观道:“这是他家的事,与小道无干。”府尹道:“既是亲戚,他告状时你却调停不得?取棺木时你就帮衬有余。却不是你有奸与谋的?这奴才死有余辜!”喝教取夹棍来夹起,严刑拷打,要他招出实情。知观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亲笔画供,供称是“西山观知观黄妙修,因奸唆杀是实。”吴氏在庭下看了,只叫得苦。府尹随叫:“取监犯!”把刘达生放将出来。

达生进监时,道府尹说话好,料必不致伤命。及至经过庭下,见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摆着,心里慌了道:“终不成今日当真要打死我?”战兢兢地跪着。只见府尹问道:“你可认得西山观道士黄妙修?”达生见说着就里,假意道:“不认得。”府尹道:“是你仇人,难道不认得?”达生转头看时,只见黄知观被夹坏了,在地下哼,吃了一惊,正不知个甚么缘故。只得叩头道:“爷爷青天神见,小的再不敢说。”府尹道:“我昨日再三问你,你却不肯说出,这还是你孝处。岂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吴氏起来道:“还你一个有尸首的棺材。”吴氏心里还认做打儿子,只见府尹喝叫:“把黄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绽皮开,看看气绝。叫几个禁子将来带活放在棺中,用钉钉了。吓得吴氏面如土色,战抖抖的牙齿捉对儿厮打。

府尹看钉了棺材,就喝吴氏道:“你这淫妇!护了奸夫,忍杀亲子,这样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隶拿下去,着实打!”皂隶似鹰拿燕雀把吴氏向阶下一摔。正待用刑,那刘达生见要打娘,慌忙走去横眠在娘的背上了。一里连连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隶不好行杖,添几个走来着力拖开。达生只是吊紧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府尹看见如此真切,叫皂隶且住了。唤达生上来道:“你母亲要杀你,我就打他几下,你正好出气,如何如此护他?”达生道:“生身之母,怎敢记仇?况且爷爷不责小的不孝,反责母亲,小的至死心里不安。望爷爷台鉴!”叩头不止。府尹唤吴氏起来,道:“本该打死你,看你儿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后要去学好,倘有再犯,必不饶你。”吴氏起初见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见儿子如此要替,如此讨饶,心里悲伤,还不知怎地。听得府尹如此分付,念着儿子好处,不觉掉下泪来,对府尹道:“小妇人该死!负了亲儿,今后情愿守着儿子成人,再不敢非为了。”府尹道:“你儿子是个成器的,不消说。吾正待表扬其孝。”达生叫头道:“若如此,是显母之失,以彰己之名,小的至死不敢。”吴氏见儿子说罢,母子两个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场。府尹发放回家去了。

随出票唤西山观黄妙修的本房道众来领尸棺。观中已晓得这事,推那太素、太清两个道童出来。公人领了他进府堂,府尹抬眼看时,见是两个美丽少年,心里道:“这些出家人引诱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这两个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妇女出丑。”随唤公人押令两个道童领棺埋讫,即令还归俗家父母,永远不许入观,讨了收管回话。其该观道士另行申敕,不题。

且说吴氏同儿子归家,感激儿子不尽。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儿子也自承颜顺旨,不敢有违,再无说话。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吴氏无奈,也只得收了心过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惊悸成病,不久而死。刘达生将二亲合葬已毕,孝满了,娶了一房媳妇,且是夫妻相敬,门风肃然。已后出去求名,却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举,仕宦而终。

再说那太素、太清当日押出,两个一路上共话此事。太清道:“我昨夜梦见老君对我道:‘你师父道行非凡,我与他一个官做,你们可与他领了。’我心里想来,师父如此胡行,有甚道行?且那里有官得与他做,却叫我们领?谁知今日府中叫去领棺木?却应在这个棺上了。”太素道:“师父受用得多了,死不为在。只可恨师父没了,连我们也断了这路。”太清道:“师父就在,你我也只好干咽唾。”太素道:“我到不干,已略略沾些滋味了。”便将前情一一说与太清知道。太清道:“一同跟师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还了俗,大家寻个老小解解馋罢了。”两个商量,共将师父尸棺安在祖代道茔上了,各自还俗。

太素过了几时,想着吴氏前日之情,业心不断,再到刘家去打听,乃知吴氏已死,好生感伤。此后恍恍惚惚,合眼就梦见吴氏来与他交感,又有时梦见师父来争风。染成遗精梦泄痨瘵之病,未几身死。太清此时已自娶了妻子,闻得太素之死,自叹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该如此破戒。师父胡做,必致杀身,太素略染,也得病死。还亏我当日侥幸,不曾有半点事,若不然时,我也一向做枉死之鬼了。”自此安守本分,为良民而终。可见报应不爽。这本话文,凡是道流,俱该猛省!后人有诗咏着黄妙修云:西山符箓最高强,能摄生人岂度亡?直待盖棺方事定,原来魔崇在禅裆。

又有诗咏着吴氏云:腰间仗剑岂虚词,贪着奸淫欲杀儿。妖道捐生全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又有诗咏着刘达生云:不孝由来是逆伦,堪怜难处在天亲。当堂不肯分明说,始信孤儿大孝人。

又有诗咏着太素、太清二道童云:后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闰房作媚姿。毕竟无侵能幸脱,一时染指岂便宜?

又有诗单赞李杰府尹明察云:黄堂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诛法不轻。偏为鞠奸成反案,从前不是浪施刑。卷十五 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

诗曰: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惯说会烧银。自家何不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专一设立圈套,神出鬼没,哄那贪夫痴客,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铅铁为金,死汞为银。名为“黄白之术”,又叫得“炉火之事”。只要先将银子为母,后来觑个空儿,偷了银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寻唐解元,说道:“解元仙风道骨,可以做得这件事。”解元贬驳他道:“我看你身上槛褛,你既有这仙术,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却要作成别人?”道人道:“贫道有的是术法,乃造化所忌;却要寻个大福气的,承受得起,方好与他作为。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所以难做。看见解元正是个大福气的人,来投合伙,我们术家,叫做‘访外护’。”唐解元道:“这等与你说过:你的法术施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着一味福气帮你;等丹成了,我与你平分便是。”道人见解元说得蹊跷,晓得是奚落他,不是主顾,飘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也是点明世人的意思。

却是这伙里的人,更有花言巧语,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却是为何?他们道:“神仙必须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种具得仙骨,结得仙缘的,方可共炼共修,内丹成,外丹亦成。”有这许多好说话。这些说话,何曾不是正理?就是炼丹,何曾不是仙法?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种丹砂化黄金之法,只为要广济世间的人。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复还原质,误了后人,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蓄妻养子,帮做人家的。只如杜子春遇仙,在云台观炼药将成,寻他去做“外护”,只为一点爱恨不断,累他丹鼎飞败。如今这些贪人,拥着娇妻美妾,求田问舍,损人肥己,掂斤播两,何等肚肠!寻着一伙酒肉道人,指望炼成了丹,要受用一世,遗之子孙,岂不痴了?只叫他把“内丹成,外丹亦成”这两句想一想,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单单弄那银子的?只这点念头,也就万万无有炼得丹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说到此际,随你愚人,也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做不得的。却是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聪明的,要落在圈套里,不知何故!

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姓潘,是个国子监监生。胸中广博,极有口才,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却有一件癖性,酷信丹术。俗语道:“物聚于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来。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些银子,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说:“无缘遇不着好的,从古有这家法术,岂有做不来的事?毕竟有一日弄成了,前边些小所失,何足为念?”把这事越好得紧了。这些丹客,我传与你,你传与我,远近尽闻其名。左右是一伙的人,推班出色,没一个不思量骗他的。

一日秋间,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赁一个下处住着。只见隔壁园亭上歇着一个远来客人,带着家眷,也来游湖。行李甚多,仆从齐整。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妻。日日雇了天字一号的大湖船,摆了盛酒,吹弹歌唱俱备。携了此妾下湖,浅斟低唱,觥筹交举。满桌摆设酒器,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层见迭出。晚上归寓,灯火辉煌,赏赐无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里也算是富的,怎能够到得他这等挥霍受用?此必是个陶朱、猗顿之流,第一等富家了。”心里艳慕,渐渐教人通问,与他往来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之意。

富翁乘间问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谦让道:“何足挂齿!”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象意;不然,也有尽时。”客人道:“金银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尽也不难。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富翁见说,就有些着意了,问道:“如何是用不尽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间,不好就说得。”富翁道:“毕竟要请教。”客人道:“说来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富翁见说得跷蹊,一发殷勤求恳,必要见教。客人屏去左右从人,附耳道:“吾有‘九还丹’,可以点铅汞为黄金。只要炼得丹成,黄金与瓦砾同耳,何足贵哉?”富翁见说是丹术,一发投其所好,欣然道:“原来吾丈精于丹道,学生于此道最为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术,学生情愿倾家受教。客人道:“岂可轻易传得?小小试看,以取一笑则可。”便教小童炽起炉炭,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都是些药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来,弹在罐里,倾将出来,连那铅汞不见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看官,你道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却不是真法了?原来这叫得“缩银之法”,他先将银子用药炼过,专取其精,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铅汞化为青气去了,遗下糟粕之质,见了银精,尽化为银。不知原是银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一些。丹客专以此术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见了,喜之不胜,道:“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原来银子如此容易。我炼了许多时,只有折了的;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则个。”遂问客人道:“这药是如何炼成的?”客人道:“这叫做母银生子。先将银子为母,不拘多少,用药锻炼,养在鼎中。须要九转,火候足了,先生了黄芽,又结成白雪。启炉时,就扫下这些丹头来。只消一黍米大,便点成黄金白银。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的。”富翁道:“须得多少母银?”客人道:“母银越多,丹头越精。若炼得有半合许丹头,富可敌国矣。”富翁道:“学生家事虽寒,数千之物还尽可办。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点化一点化,便是生平愿足。”客人道:“我术不易传人,亦不轻与人烧炼。今观吾丈虔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气,难得在此联寓,也是前缘,不妨为吾丈做一做。但见教高居何处,异日好来相访。”富翁道:“学生家居松江,离此处只有两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临,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间别去,万一后会不偶,岂不当面错过了?”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胜,携了小妾,到此一游。空身出来,游赏所需,只在炉火,所以乐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须带了小妾回家安顿,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为迟也。”富翁道:“寒舍有别馆园亭,可贮尊眷。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一边做事,岂不两便?家下虽是看待不周,决不至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慨然俯临,深感厚情。”客人方才点头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与小妾说过,商量收拾起行。”

富翁不胜之喜,当日就写了请帖,请他次日下湖饮酒。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备将胸中学问,你夸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宾主尽欢而散。又送着一桌精洁酒肴,到隔壁园亭上去,请那小娘子。来日客人答席,分外丰盛。酒器家伙都是金银,自不必说。两人说得好着,游兴既阑,约定同到松江。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尽数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隔帘时露半面。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艳,体态轻盈。只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诗云:同舟吴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但得玉京相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此时富翁在隔船,望着美人,正同此景,所恨无一人通音问耳。

话休絮烦,两只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门首,便请丹客上岸。登堂献茶已毕,便道:“此是学生家中,往来人杂不便。离此一望之地,便是学生庄舍,就请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顿,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宿歇。一则清净,可以省烦杂;二则谨密,可以动炉火。尊意如何?”丹客道:“炉火之事,最忌俗嚣,又怕被外人触犯。况又小妾在身伴,一发宜远外人。若得在贵庄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来,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来到庄门口,门上一匾,上写“涉趣园”三字。进得园来,但见:

古木干霄,新篁夹径。榱题虚敞,无非是月榭风亭;栋宇幽深,饶有那曲房邃室。叠叠假山数仞,可藏太史之书;层层岩洞几重,疑有仙人之箓。若还奏曲能招风,在此观棋必烂柯。丹客观玩园中景致,欣然道:“好个幽雅去处,正堪为修炼之所,又好安顿小妾,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那小姐子乔妆了,带着两个丫头,一个唤名春云,一个唤名秋月,摇摇摆摆,走到园亭上来。富翁欠身回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见不妨。”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相见了。富翁对面一看,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天下凡是有钱的人,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富翁此时好象雪狮子向火,不觉软瘫了半边,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便对丹客道:“园中内室尽宽,凭尊嫂拣个象意的房子住下了。人少时,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对金钗,一双金手镯,到园中奉与丹客道:“些小薄物,奉为尊嫂拜见之仪。望勿嫌轻鲜。”丹客一眼估去,见是金的,反推辞道:“过承厚意,只是黄金之物,在下颇为易得,老丈实为重费,于心不安,决不敢领。”富翁见他推辞,一发不过意道:“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鉴其诚心,乞赐笑留。”丹客道:“既然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见外了。只得权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奉报厚惠。”笑嘻嘻走入内房,叫个丫头捧了进去,又叫小娘子出来,再三拜谢。富翁多见得一番,就破费这些东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里不说,心中想道:“这个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谓极乐。且喜他肯与我修炼,丹成料已有日。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不知可有些缘法否?若一发钩搭得上手,方是心满意足的事。而今拼得献些殷勤,做工夫不着,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便对丹客道:“既承吾丈不弃,我们几时起手?”丹客道:“只要有银为母,不论早晚,可以起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银?”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费手脚。”富翁道:“这等,打点将二干金下炉便了。今日且偏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学生搬过来,一同做事。”是晚就具酌在园亭上款待过,尽欢而散。又送酒到内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说。

次日、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将过园子里来,一应炉器家伙之类,家里一向自有,只要搬将来。富翁是久惯这事的,颇称在行,铅汞药物,一应俱备,来见丹客。丹客道:“足见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诀,与人不同,炼起来便见。”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诀,要求相传。”丹客道:“在下此丹,名为九转还丹,每九日火候一还,到九九八十一开炉,丹物已成。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携则个。”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依法动手,炽起炉火,将银子渐渐放将下去,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烧得五色烟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炉。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我在此将有三个月日担搁,你们且回去回复老奶奶一声再来。”这些人只留一二个惯烧炉的在此,其余都依话散去了。从此家人日夜烧炼,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却不开炉。闲了却与富翁清谈,饮酒下棋。宾主相得,自不必说。又时时送长送短到小娘子处讨好,小姐子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彼此致意。

如此二十余日,忽然一个人,穿了一身麻衣,浑身是汗,闯进园中来。众人看时,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见了丹客,叩头大哭道:“家里老奶奶没有了,快请回去治丧!”丹客大惊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一时惊惶,只得从旁劝解道:“令堂天年有限,过伤无益,且自节哀。”家人催促道:“家中无主,作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对富翁道:“本待与主翁完成美事,少尽报效之心,谁知遭此大变,抱恨终天!今势既难留,此事又未终,况是间断不得的,实出两难。小妾虽是女流,随侍在下已久,炉火之候,尽已知些底,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只是年幼,无人管束,须有好些不便处。”富翁道:“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碍?只须留下尊嫂在此,此炼丹之所,又无闲杂人来往,学生当唤几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晚间或是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学生自在园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来。有何不便?至于茶饭之类,自然不敢有缺。”丹客又踌躇了半晌,说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乱矣!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谊,只得敬从。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来启炉。如此方得两全其事。”

富翁见说肯留妾,心里恨不得许下了半边的天,满面笑容应承道:“若得如此,足见有始有终。”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一一分付了。就叫小娘子出来,再见了主翁,嘱托与他了。叮咛道:“只好守炉,万万不可私启。倘有所误,悔之无及!”富翁道:“万一尊驾来迟,误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还火候已足,放在炉中多养得几日,丹头愈生得多,就迟些开也不妨的。”丹客又与小娘子说了些衷肠密语,忙忙而去了。

这里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来,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却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园中,正好勾搭,机会不可错过。时时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来道:“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富翁听得,急整衣巾,忙趋到房前来请道:“适才尊婶传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啭莺声、吐燕语道:“主翁先行,贱妾随后。”只见袅袅娜娜走出房来,道了万福。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岂敢先行?”小姐子道:“贱妾女流,怎好僭妄?”推逊了一回,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已自觌面谈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毕竟富翁让他先走了,两个丫头随着。富翁在后面看去,真是步步生莲花,不由人不动火。来到丹房边,转身对两个丫头说道:“丹房忌生人,你们只在外住着,单请主翁进来。”主翁听得,三脚两步跑上前去。同进了丹房。把所封之炉,前后看了一回。富翁一眼估定这小娘子,恨不得寻口水来吞他下肚去,那里还管炉火的青红皂白?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旁,只好调调眼色,连风话也不便说得一句。直到门边,富翁才老着脸皮道:“有劳娘子尊步。尊夫不在时,娘子回房须是寂寞。”那小娘子口不答应,微微含笑,此番却不推逊,竟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荡,心里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尽可撩拨他的。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明日须用计遣开了他,然后约那人同出看炉,此时便可用手脚了。”是夜即分付从人:“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请那烧炉的家僮,说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与他浇手。要灌得烂醉方住。”分付已毕,是夜独酌无聊,思量美人只在内室,又念着日间之事,心中痒痒,仿惶不已。乃吟诗一首道:名园富贵花,移种在山家。不道栏杆外,春风正自赊。

走至堂中,朗吟数遍,故意要内房里听得。只见内房走出一个丫头秋月来,手捧一盏茶来送道:“俺家娘听得主翁吟诗,恐怕口渴,特奉清茶。”富翁笑逐颜开,再三称谢。秋月进得去,只听得里边也朗诵:名花谁是主?飘泊任春风。但得东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听罢,知是有意,却不敢造次闯进去。又只听里边关门响,只得自到书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从人依了昨日之言,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他日逐守着炉灶边,原不耐烦,见了酒杯,那里肯放?吃得烂醉,就在外边睡着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即走到内房前,自去请看丹炉。那小娘子听得,即便移步出来,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门边,丫头仍留在外,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到得炉边看时,不见了烧火的家僮。娘子假意失惊道:“如何没人在此,却歇了火?”富翁笑道:“只为小子自家要动火,故叫他暂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这火须是断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以真火续将起来。”小娘子正色道:“炼丹学道之人,如何兴此邪念,说此邪话?”富翁道:“尊夫在这里,与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炼丹,难道一事不做,只是干夫妻不成?”小娘子无言可答,道:“一场正事,如此歪缠!”富翁道:“小子与娘子夙世姻缘,也是正事。”一把抱住,双膝跪将下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训颇严,本不该乱做的,承主翁如此殷勤,贱妾不敢自爱,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富翁道:“就此恳赐一欢,方见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这里有人来,使不得。”富翁道:“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别的也不敢进来。况且丹房邃密,无人知觉。”小娘子道:“此间须是丹炉,怕有触犯,悔之无及。决使不得!”富翁此时兴已勃发,那里还顾什么丹炉不丹炉!只是紧紧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说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不由他肯不肯,搿到一只醉翁椅上,扯脱裤儿,就舞将进去,此时快乐何异登仙。但见:独弦琴一翕一张,无孔萧统上统下。红炉中拨开邪火,玄关内走动真铅。舌搅华池,满口馨香尝玉液;精穿牝屋,浑身酥快吸琼浆。何必丹成入九天?即此魂销归极乐。

两下云雨已毕,整了衣服。富翁谢道:“感谢娘子不弃,只是片时欢娱,晚间愿赐通宵之乐。”扑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抱起来道:“我原许下你晚间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富翁道:“错过一时,只恐后悔无及。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是见成的了。”小娘子道:“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你到我卧房来?”富翁道:“但凭娘子主见。”小娘子道:“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你来不便;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然后接你进来。”是夜,果然入静后,小娘子走出堂中来,富翁也在那里伺候,接至书房,极尽衾枕之乐。以后或在内,或在外,总是无拘无管。

富翁以为天下奇遇,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丹炼不成也罢了。绸缪了十数宵,忽然一日,门上报说:“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惊。接进寒温毕,他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说了好些说话。出外来对富翁道:“小妾说丹炉不动。而今九还之期已过,丹已成了,正好开看。今日匆匆,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富翁是夜虽不得再望欢娱,却见丹客来了,明日启炉,丹成可望。还赖有此,心下自解自乐。到得明日,请了些纸马福物,祭献了毕,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就变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些诧异?”便就亲手启开鼎炉一看,跌足大惊道:“败了,败了!真丹走失,连银母多是糟粕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触犯了的。”富翁惊得面如土色,不好开言。又见道着真相,一发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齿格格的响,问烧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家僮道:“只有主翁与小娘子,日日来看一次,别无人敢进来。”丹客道:“这等,如何得丹败了?快去叫小娘子来问。”家僮走去,请了出来。丹客厉声道:“你在此看炉,做了甚事?丹俱败了!”小娘子道:“日日与主翁来看,炉是原封不动的,不知何故。”丹客道:“谁说炉动了封?你却动了封了!”又问家僮道:“主翁与娘子来时,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家僮道:“止有一日,是主翁怜我辛苦,请去吃饭,多饮了几杯,睡着在外边了。只这一日,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去行囊里抽出一根皮鞭来,对小娘子道:“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了!”一鞭打去,小娘子闪过了,哭道:“我原说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翁直着双眼,无言可答,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丹客怒目直视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时,如何说的?我去不久,就干出这样昧心的事来,无来是狗彘不值的!如此无行的人,如何妄思烧丹炼药?是我眼里不识人。我只是打死这贱婢罢,羞辱门庭,要你怎的!”拿着鞭一赶赶来,小娘子慌忙走进内房。亏得两个丫头拦住,劝道:“官人耐性。”每人接了一皮鞭,却把皮鞭摔断了。

富翁见他性发,没收场,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时干差了事。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只求宽恕罢!”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干坏了事,走失了丹,是应得的,没处怨怅。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馋的?受了你点污,却如何处?我只是杀却了,不怕你不偿命!”富翁道:“小子情愿赎罪罢。”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跪着讨饶。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我银甚易,岂在于此!”富翁只是磕头,又加了二百两道:“如今以此数,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实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宽恕尊嫂罢。”丹客道:“我本不希罕你银子,只是你这样人,不等你损些己财,后来不改前非。我偏要拿了你的,将去济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装在箱里了,叫齐了小娘子与家僮、丫头等,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一径出门。口里喃喃骂道:“受这样的耻辱!可恨!可恨!”骂詈不止,开船去了。

富翁被他吓得魂不附体,恐怕弄出事来。虽是折了些银子,得他肯去,还自道侥幸。至于炉中之银,真个认做触犯了他,丹鼎走败。但自侮道:“忒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几时,再图成此事,岂不两美?再不然,不要在丹房里头弄这事,或者不妨也不见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财物也罢,只是遇着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又自解自乐道:“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几时,也是风流话柄,赏心乐事,不必追悔了。”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当在西湖时,原是打听得潘富翁上杭,先装成这些行径来炫惑他的。及至请他到家,故意要延缓,却象没甚要紧。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忙忙归去,已自先把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留着家小,使你不疑。后来勾搭上场,也都是他教成的计较,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等你开不得口,只好自认不是,没工夫与他算账了。那富翁是破财星照,堕其计中。先认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点化,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些铜铅为质,金银汁粘裹成的。酒后灯下,谁把试金石来试?一时不辨,都误认了。此皆神奸诡计也。

富翁遭此一骗,还不醒悟。只说是自家不是,当面错了。越好那丹术不已。一日,又有个丹士到来,与他谈着炉火,甚是投机,延接在家。告诉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点铁为金,当面试过,他已此替我烧炼了。后来自家有些得罪于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这丹士道:“吾术岂独不能?”便叫把炉火来试,果然与前丹客无二:些少药末,投在铅汞里头,尽化为银。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着,这番着了。”又凑千金与他烧炼。丹士呼朋引类,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富翁见他银子来得容易,放胆大了,一些也不防他,岂知一个晚间,提了罐走了。次日又捞了个空。

富翁此时连被拐去,手内已窘,且怒且羞道:“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机,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错过,指望今番是了,谁知又遭此一闪?我不问那里寻将去,他不过又往别家烧炼,或者撞得着也不可知。纵不然,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再得炼成真丹,也不见得。”自此收拾了些行李,东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苏州阊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正待开口发作,这伙人不慌不忙,满面生春,却象他乡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个大酒肆中,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叫酒保烫酒取嘎饭来,殷勤谢道:“前日有负厚德,实切不安。但我辈道路如此,足下勿以为怪!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可以偿足下前物,不必别生异说。”富翁道:“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银,吾辈得来随手费尽,无可奉偿。今山东有一大姓,也请吾辈烧炼,已有成约。只待吾师到来,才交银举事。奈吾师远游,急切未来。足下若权认作吾师,等他交银出来,便取来先还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寻我辈也无干。足下以为何如?”富翁道:“尊师是何人物?”丹士道:“是个头陀。今请足下略剪去了些头发,我辈以师礼事奉,径到彼处便了。”富翁急于得银,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彼辈殷殷勤勤,直侍奉到山东。引进见了大姓,说道是他师父来了。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谈炉火之事。富翁是做惯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谈阔论,尽中机宜。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兑银二千两,约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劝,吃得酩酊,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到得天明,商量安炉。富翁见这伙人科派,自家晓得些,也在里头指点。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大姓只管来寻师父去请教,攀话饮酒,不好却得。这些人看个空儿,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单撇下了师父。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就拿住了师父,要去送在当官,捉拿余党。富翁只得哭诉道:“我是松江潘某,元非此辈同党。只因性好烧丹,前日被这伙人拐了。路上遇见他,说道在此间烧炼,得来可以赔偿。又替我剪发,叫我装做他师父来的。指望取还前银,岂知连宅上多骗了,又撇我在此?”说罢大哭。大姓问其来历详细,说得对科,果是松江富家,与大姓家有好些年谊的。知被骗是实,不好难为得他,只得放了。一路无了盘缠,倚着头陀模样,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临清码头上,只见一只大船内,帘下一个美人,揭着帘儿,露面看着街上。富翁看见,好些面熟,仔细一认,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妾与他偷情的。疑道:“这人缘何在这船上?”走到船边,细细访问,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会试的。富翁心里想道:“难道当日这家的妾毕竟卖了?”又疑道:“敢是面庞相象的?”不离船边,走来走去只管看。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问他道:“官舱里大娘问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问道:“可姓潘否?”富翁吃了一惊道:“怎晓得我的姓?”只见舱里人说:“叫他到船边来。”富翁走上前去。帘内道:“妾非别人,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是,实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嘱咐的话,替他捣鬼,有负于君。君何以流落至此?”富翁大恸,把连次被拐,今在山东回来之由,诉说一遍。帘内人道:“妾与君不能无情,当赠君盘费作急回家。此后遇见丹客,万万勿可听信。妾亦是骗局中人,深知其诈。君能听妾之言,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言毕,着人拿出三两一封银子来递与他,富翁感谢不尽,只得收了。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却亏他盘缠。到得家来,感念其言,终身不信炉火之事。却是头发纷披,亲友知其事者,无不以为笑谈。奉劝世人好丹术者,请以此为鉴:丹术须先断情欲,尘缘岂许相驰逐?贪淫若是望丹成,阴沟洞里天鹅肉。卷十六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赞云:士或巾帼,女或弁冕。行不逾阈,谨能致远。睹彼英英,惭斯翦翦。

这几句赞是赞那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假如有一种能文的女子,如班睫妤、曹大家、鱼玄机、薛校书、李季兰、李易安、朱淑真之辈,上可以并驾班、扬,下可以齐驱卢、骆。有一种能武的女子,如夫人城、娘子军、高凉洗氏、东海吕母之辈,智略可方韩、白,雄名可赛关、张。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如卓文君、红拂妓、王浑妻钟氏、韦皋妻母苗氏之辈,俱另具法眼,物色尘埃。有一种报仇雪耻女子,如孙翊妻徐氏、董昌妻申屠氏、庞娥亲、邹仆妇之辈,俱中怀胆智,力歼强梁。又有一种希奇作怪,女扮为男的女子,如花术兰、南齐东阳娄逞、唐贞元孟妪、五代临邛黄崇嘏,俱以权济变,善藏其用,窜身仕宦,既不被人识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汉未必做得来的,算得是极巧极难的了。而今更说一个遭遇大难、女扮男身、用尽心机、受尽苦楚、又能报仇、又能守志、一个绝奇的女人,真个是千古罕闻。有诗为证:侠概惟推古剑仙,除凶雪恨只香烟。谁知估客生奇女,只手能翻两姓冤。

这段话文,乃是唐元和年间,豫章郡有个富人姓谢,家有巨产,隐名在商贾间。他生有一女,名唤小娥,生八岁,母亲早丧。小娥虽小,身体壮硕如男子形。父亲把他许了历阳一个侠士,姓段名居贞。那人负气仗义,交游豪俊,却也在江湖上做大贾。谢翁慕其声名,虽是女儿尚小,却把来许下了他。两姓合为一家,同舟载货,往来吴楚之间。两家弟兄、子侄、仆等众,约有数十余人,尽在船内。贸易顺济,辎重充盈。如是几年,江湖上多晓得是谢家船,昭耀耳目。

此时小娥年已十四岁,方才与段居贞成婚。未及一月,忽然一日,舟行至鄱阳湖口,遇着几只江洋大盗的船,各执器械,团团围住。为头的两人,当先跳过船来,先把谢翁与段居贞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以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杀去。总是一个船中,躲得在那里?间有个把慌忙奔出舱外,又被盗船上人拿去杀了。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图得个全尸,湖水溜急,总无生理。谢小娥还亏得溜撒,乘众盗杀人之时,忙自去撺在舵上,一个失脚,跌下水去了。众盗席卷舟中财宝金帛一空,将死尸尽抛在湖中,弃船而去。

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之间,似有神明护持,流到一只渔船边。渔人夫妻两个,捞救起来,见是一个女人,心头尚暖,知是未死,拿几件破衣破袄替他换下湿衣,放在舱中眠着。小娥口中泛出无数清水,不多几时,醒将转来。见身在渔船中,想着父与夫被杀光景,放声大哭。渔翁夫妇问其缘故,小娥把湖中遇盗。父夫两家人口尽被杀害情由,说了一遍。原来谢翁与段侠士之名著闻江湖上,渔翁也多曾受他小惠过的,听说罢,不胜惊异,就权留他在船中。调理了几日,小娥觉得身子好了。他是个点头会意的人,晓得渔船上生意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搅扰得他?不免辞谢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再图安身立命之处。”

小娥从此别了渔翁夫妇,沿途抄化。到建业上元县,有个妙果寺,内是尼僧。有个住持叫净悟,见小娥言语俗俐,说着遭难因由,好生哀怜,就留他在寺中,心里要留他做个徒弟。小娥也情愿出家,道:“一身无归,毕竟是皈依佛门,可了终身。但父夫被杀之仇未复,不敢便自落发,且随缘度日,以待他年再处。”小娥自此日间在外乞化,晚间便归寺中安宿。晨昏随着净悟做功果,稽首佛前,心里就默祷,祈求报应。

只见一个夜间,梦见父亲谢翁来对他道:“你要晓得杀我的人姓名,有两句谜语,你牢牢记着:‘车中猴,门东草’。”说罢,正要再问,父亲撒手而去。大哭一声,飒然惊觉。梦中这语,明明记得,只是不解。隔得几日,又梦见丈夫段居贞来对他说:“杀我的人姓名,也是两句谜语:‘禾中走,一日夫’。”小娥连得了两梦,便道:“此是亡灵未漏,故来显应。只是如何不竟把真姓名说了,却用此谜语?想是冥冥之中,天机不可轻泄,所以如此。如今既有这十二字谜语,必有一个解说。虽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岂少聪明的人?不问好歹,求他解说出来。”

遂走到净悟房中,说了梦中之言。就将一张纸,写着十二字,藏在身边了。对净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净悟道:“此间瓦官寺有个高僧,法名齐物,极好学问,多与官员士大夫往来。你将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他必能参透。”小娥依言,径到瓦官寺求见齐公。稽首毕,便道:“弟子有冤在身,梦中得十二字谜语,暗藏人姓名,自家愚懵,参解不出,拜求老师父解一解。”就将袖中所书一纸,双手递与齐公。齐公看了,想着一会,摇首道:“解不得,解不得。但老僧此处来往人多,当记着在此,逢人问去。倘遇有高明之人解得,当以相告。”小娥又稽首道:“若得老师父如此留心,感谢不尽。”自此谢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把这几句请问。齐公有客来到,便举此谜相商;小娥也时时到寺中问齐公消耗。如此多年,再没一个人解得出。说话的,若只是这样解不出,那两个梦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凡事自有个机缘。此时谢小娥机缘未到,所以如此。机缘到来,自然遇着巧的。

却说元和八年春,有个洪州判官李公佐,在江西解任,扁舟东下,停泊建业,到瓦官寺游耍。僧齐公一向与他相厚,出来接陪了,登阁眺远,谈说古今。语话之次,齐公道:“檀越傅闻闳览,今有一谜语,请檀越一猜!”李公佐笑道:“吾师好学,何至及此稚子戏?”齐公道:“非是作戏,有个缘故。此间孀妇谢小娥示我十二字谜语,每来寺中求解,说道中间藏着仇人名姓。老僧不能辨,遍示来往游客,也多懵然,已多年矣。故此求明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写出来,我试猜看。”齐公就取笔把十二字写出来,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可解,何至无人识得?”遂将十二字念了又念,把头点了又点,靠在窗槛上,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默然凝想了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万无一差。”齐公速要请教,李公佐道:“且未可说破,快去召那个孀妇来,我解与他。”齐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寻将谢小娥来。齐公对他道:“可拜见了此间官人。此官人能解谜语。”小娥依言,上前拜见了毕。公佐开口问道:“你且说你的根由来。”小娥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好一会说话不出。良久,才说道:“小妇人父及夫,俱为江洋大盗所杀。以后梦见父亲来说道:‘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见夫来说道:‘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说不出。遍问旁人,再无能省悟。历年已久,不识姓名,报冤无路,衔恨无穷!”说罢又哭。李公佐笑道:“不须烦恼。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审详在此了。”小娥住了哭,求明示。李公佐道:“杀汝父者是申兰,杀汝夫者,是申春。”小娥道:“尊官何以解之?”李公佐道:“‘车中猴’,‘车’中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兰’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田’出两头,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一‘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何必更疑?”

齐公在旁听解罢,抚拿称快道:“数年之疑,一旦豁然,非明公聪鉴盖世,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恸哭道:“若非尊官,到底不晓仇人名姓,冥冥之中,负了父夫。”再拜叩谢。就向齐公借笔来,将“申兰、申春”四字写在内襟一条带子上了,拆开里面,反将转来,仍旧缝好。李公佐道:“写此做甚?”小娥道:“既有了主名,身虽女子,不问那里,誓将访杀此二贼,以复其冤!”李公佐向齐公叹道:“壮哉!壮哉!然此事却非容易。”齐公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此妇坚忍之性,数年以来,老僧颇识之,彼是不肯作浪语的。”小娥因问齐公道:“此间尊官姓氏宦族,愿乞示知,以识不忘。”齐公道:“此官人是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顶礼念诵,流涕而去。李公佐阁上饮罢了酒,别了齐公,下船解缆,自往家里。

话分两头。却说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盗姓名,便立心寻访。自念身是女子,出外不便,心生一计,将累年乞施所得,买了衣服,打扮作男子模样,改名谢保。又买了利刀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里遇的盗,必是原在江湖上走,方可探听消息。”日逐在埠头伺候,看见船上有雇人的,就随了去,佣工度日。在船上时,操作勤紧,并不懈怠,人都喜欢雇他。他也不拘一个船上,是雇着的便去。商船上下往来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事,小心谨秘,并不露一毫破绽出来。但是船到之处,不论那里,上岸挨身察听体访。如此年余,竟无消耗。

一日,随着一个商船到浔阳郡,上岸行走,见一家人家竹户上有纸榜一张,上写道:“雇人使用,愿者来投。”小娥问邻居之儿“此是谁家要雇用人?”邻人答应“此是申家,家主叫做申兰,是申大官人。时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止是些女人,无个得力男子看守,所以雇唤。”小娥听得“申兰”二字,触动其心,心里便道:“果然有这个姓名!莫非正是此贼?”随对邻人说道:“小人情愿投赁佣工,烦劳引进则个。”邻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说便成的;只是要做个东道谢我。”小娥道:“这个自然。”

邻人问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径走进申家。只见里边踱出一个人来,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伛兜怪脸,尖下颏,生几茎黄须;突兀高颧,浓眉毛,压一双赤眼。出言如虎啸,声撼半天风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摇千尺龙蛇动。远观是丧船上方相,近觑乃山门外金刚。

小娥见了吃了一惊,心里道:“这个人岂不是杀人强盗么?”便自十分上心。只见邻人道:“大官人要雇人,这个人姓谢名保,也是我们江西人,他情愿投在大官人门下使唤。”申兰道:“平日作何生理的?小娥答应道:“平日专在船上趁工度日,埠头船上多有认得小人的。大官人去问问看就是。”申兰家离埠头不多远,三人一同走到埠头来。问问各船上,多说着谢保勤紧小心、志诚老实许多好处。申兰大喜。小娥就在埠头一个认得的经纪家里,借着纸墨笔砚,自写了佣工文契,写邻人做了媒人,交与申兰收着。申兰就领了他,同邻人到家里来,取酒出来请媒,就叫他陪待。小娥就走到厨下,掇长掇短,送酒送肴,且是熟分。申兰取出二两工银,先交与他了。又取二钱银子,做了媒钱。小娥也自体己秤出二钱来,送那邻人。邻人千欢万喜,作谢自去了。申兰又领小娥去见了妻子商氏。自此小娥只在申兰家里佣工。

小娥心里看见申兰动静,明知是不良之人,想着梦中姓名,必然有据,大分是仇人。然要哄得他喜欢亲近,方好探其真确,乘机取事。故此千唤千应,万使万当,毫不逆着他一些事故。也是申兰冤业所在,自见小娥,便自分外喜欢。又见他得用,日加亲爱,时刻不离左右,没一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没一件事体不叫谢保营干,没一件东西不托谢保收拾,已做了申兰贴心贴腹之人。因此,金帛财宝之类,尽在小娥手中出入。看见旧时船中掠去锦绣衣服、宝玩器具等物,都在申兰家里。正是:见鞍思马,睹物思人。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时。方才晓得梦中之言有准,时刻不忘仇恨。却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

又听得他说有个堂兄弟叫做二官人,在隔江独树浦居住。小娥心里想道:“这个不知可是申春否?父梦既应,夫梦必也不差。只是不好问得姓名,怕惹疑心。如何得他到来,便好探听。”却是小娥自到申兰家里,只见申兰口说要到二官人家去,便去了经月方回,回来必然带好些财帛归家,便分付交与谢保收拾,却不曾见二官人到这里来。也有时口说要带谢保同去走走,小娥晓得是做私商勾当,只推家里脱不得身;申兰也放家里不下,要留谢保看家,再不提起了。但是出外去,只留小娥与妻蔺氏,与同一两个丫鬟看守,小娥自在外厢歇宿照管。若是蔺氏有甚差遣,无不遭依停当。合家都喜欢他,是个万全可托得力的人了。说话的,你差了。小娥既是男扮了,申兰如何肯留他一个寡汉伴着妻子在家?岂不疑他生出不伶俐事来?看官,又有一说,申兰是个强盗中人,财物为重,他们心上有甚么闺门礼法?况且小娥有心机,申兰平日毕竟试得他老实头,小心不过的,不消虑得到此。所以放心出去,再无别说。

且说小娥在家多闲,乘空便去交结那邻近左右之人,时时买酒买肉,破费钱钞在他们身上。这些人见了小娥,无不喜欢契厚的。若看见有个把豪气的,能事了得的,更自十分倾心结纳,或周济他贫乏,或结拜做弟兄,总是做申兰这些不义之财不着。申兰财物来得容易,又且信托他的,那里来查他细帐?落得做人情。小娥又报仇心重,故此先下工夫,结识这些党羽在那里。只为未得申春消耗,恐怕走了风,脱了仇人。故此申兰在家时,几番好下得手,小娥忍住不动,且待时至而行。

如此过了两年有多。忽然一日,有人来说:“江北二官人来了。”只见一个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走将进来,问道:“大哥何在?”小娥应道:“大官人在里面,等谢保去请出来。”小娥便去对申兰说了。申兰走出堂前来道:“二弟多时不来了,甚风吹得到此?况且又同众兄弟来到,有何话说?”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获得两个二十斤来重的大鲤鱼,不敢自吃,买了一坛酒,来与大哥同享。”申兰道:“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鱼,也是罕物!我辈托神道福佑多年,我意欲将此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赛一赛神,以谢覆庇,然后我们同散福受用方是;不然只一昧也不好下酒。况列位在此,无有我不破钞,反吃白食的。二弟意下如何?”众人都拍手道:“有理,有理。”申兰就叫谢保过来见了二官人,道:“这是我家雇工,极是老实勤紧可托的。”就分付他,叫去买办食物。小娥领命走出,一霎时就办得齐齐整整,摆列起来。申春道:“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里下,原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众人都赞叹一番。申兰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个养家神道前了。申春道:“须得写众人姓名,通诚一番。我们几个都识字不透,这事却来不得。”申兰道:“谢保写得好字。”申春道:“又会写字,难得,难得。”小娥就走去,将了纸笔,排头写来,少不得申兰、申春为首,其余各报将名来,一个个写。小娥一头写着,一头记着,方晓得果然这个叫得申春。

献神已毕,就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摆出来。大家欢哄饮啖,却不提防小娥是有心的,急把其余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写在纸上,藏好了。私自叹道:“好个李判官!精悟玄鉴,与梦语符合如此!此乃我父夫精灵不漏,天启其心。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将就了。”急急走来伏侍,只拣大碗频频斟与兰、春二人。二人都是酒徒,见他如此殷勤,一发喜欢,大碗价只顾吃了,那里猜他有甚别意?天色将晚,众贼俱已酣醉。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未散。小娥又满满斟了热酒,奉与申春道:“小人谢保,到此两年,不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借花献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与申兰道:“大官人情陪一陪。”申春道:“好个谢保,会说会劝!”申兰道:“我们不要辜负他孝敬之意,尽量多饮一杯才是。”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小娥谦称一句,就献一杯,不干不住。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原来江边苦无好酒,群盗只吃的是烧刀子;这一坛是他们因要尽兴,买那真正滴花烧酒,是极狠的。况吃得多了,岂有不醉之理?

申兰醉极苦热,又走不动了,就在庭中袒了衣服眠倒了。申春也要睡,还走得动,小娥就扶他到一个房里,床上眠好了。走到里面看时,原来蔺氏在厨下整酒时,闻得酒香扑鼻,因吃夜饭,也自吃了碗把。两个丫头递酒出来,各各偷些尝尝。女人家经得多少浓昧?一个个伸腰打盹,却象着了孙行者磕睡虫的。小娥见如此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怕申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害。”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走到庭中,衣襟内拔出佩刀,把申兰一刀断了他头。欲待再杀申春,终究是女人家,见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不敢轻惹他。忙走出来邻里间,叫道:“有烦诸位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的声音,多走将拢来,问道:“贼在那里?我们帮你拿去。”小娥道:“非是小可的贼,乃是江洋杀人的大强盗,赃物都在。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须赖人力擒他。”小娥平日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擦拿道:“是甚么人?”小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家中货财千万,都是赃物。”内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不差;只是没有被害失主,不好卤莽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小人父亲与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这伙人杀了。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还有我家名字记号,须认得出。”一个老成的道:“此话是真。那申家踪迹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我们只是不查得他的实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今既有谢小哥做证,我们助他一臂,擒他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小娥道:“我已手杀一人,只须列位助擒得一个。”

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且与小娥相好的多,恨申兰的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只见申兰已挺尸在血泊里。开了房门,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众人把索子捆住,申春还挣扎道:“大哥不要取笑。”众人骂他:“强盗!”他兀自未醒。众人捆好了,一齐闻进内房来。那蔺氏饮酒不多,醒得快。惊起身来,见了众人火把,只道是强盗来了,口里道:“终日去打动人,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众人听得,一发道是谢保之言为实。喝道:“胡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强盗事发了。”也把蔺氏与两个丫鬟拴将起来。商氏道:“多是丈夫与叔叔做的事,须与奴家无干。”众人道:“说不得,自到当官去对。”此时小娥恐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贮之处安顿好了,锁闭着。明请地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明日押进浔阳郡来。浔阳太守张公开堂,地方人等解到一千人犯:小娥手执首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发,见对理的却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知其中就里,乱喊道:“此是雇工人背主,假捏出来的事。”小娥对张太守指着申春道:“他兄弟两个为首,十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人,如何还要抵赖?”太守道:“你敢在他家佣工,同做此事,而今待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小娥道:“小人在他家佣工,止得二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这等,你如何晓得?有甚凭据?”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据。”太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小娥道:“谢是小人父家,段是小人夫家。”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是夫家?”小娥道:“爷爷听禀:小妇人实是女人,不是男子。只因两家都被二盗所杀,小妇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后来父、夫托梦,说杀人姓名乃是十二个字谜,解说不出。遍问识者,无人参破。幸有洪州李判官,解得是申兰、申春。小妇人就改壮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到得此郡,有出榜雇工者,问是申兰,小妇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见他出没踪迹,又认识旧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未见申春,不敢动手。昨日方才同来饮酒,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兰,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是实。”太守见说得希奇,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如何就是申兰、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快哉李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交,这事是真无疑。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小妇人冤仇在身,日夜提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冤仇怎报得成?”太守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

又唤地方人等起来,问着事由。地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工,昨夜杀了申兰,协同擒了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太守道:“赃物何在?”小娥道:“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昨夜跟同地方,封好在那里。”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同地方到申兰家起赃。金银财货,何止千万!小娥俱一一登有簿借,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实,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加拶指,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余党,申春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的名了。”太守道:“你如何知得恁细?”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妇人写了连名赛神的。小妇人暗自抄记,一人也不差。”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便唤申春研问着这些人住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鬟讨保官卖。然后点起兵快,登时往各处擒拿。正似瓮中捉查,没有一个走得脱。的。齐齐擒到,俱各无词。太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乃对小娥道:“盗情已真,不必说了。只是你不待报官,擅行杀戮,也该一死。”小娥道:“大仇已报,立死无恨。”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可靠,志节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免你死罪。小娥叩首称谢。太守叫押出讨保。小娥禀道:“小妇人而今事迹已明,不可复与男子混处,只求发在尼庵,听候发落为便。”太守道:“一发说得是。”就叫押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一面听候圣旨发落。

太守就将备细情节奏上。内云: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不惟擅杀之条,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云云。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斩。”不一日,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读了犯由牌,押付市曹处斩。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场上看斩了申春,再到府中拜谢张公。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小娥道:“父死夫亡,虽蒙相公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敢领。”太守越敬他知礼,点一官媪,伴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

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娥相见问讯。说起事由,无不悲叹惊异。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无虚日。小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争奈来缠的人越多了,小娥不耐烦分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只因冤仇未报,不敢落发。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以了终身。不如趁此落发,绝了众人之愿。”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褐衣,做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里中人越加叹诵。不题。

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经泗傧,有善义寺尼师大德,戒律精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大德师接入客座,只见新来受戒的弟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内中一尼,仔细看了李公佐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点头道:“正是。你如何认得?”此尼即位下数行道:“使我得报家仇,雪冤耻,皆此判官恩德也!”即含泪上前,稽首拜谢。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素非相识,有何恩德可谢?”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妇也。尊官其时以十二字谜语辨出申兰、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李公佐想了一回,方才依稀记起,却记不全。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了一遍,李公佐豁然省悟道:“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后来果访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男子,投申兰,擒申春并余党,数年经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从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李公佐问道:“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庵尼将律师。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其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到此。岂知得遇恩人,莫非天也!”李公佐庄即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道:“不敢忘本,只仍旧名。”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我偶然辨出二盗姓名,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又且佣保杂处,无人识得是个女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小娥感位,别了李公佐,仍归牛头山。扁舟泛谁,云游南国,不知所终。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载入《太平广记》。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销沉。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又云: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卷十七 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贵子

诗曰:全婚昔日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达者便说:“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若是财利交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近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原来那“夫妻”二字,极是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胡作乱为。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前妻留下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从。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耙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苎,自做生理。却有一件奇怪:原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又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减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卿溜”,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原来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他。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熟。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来,想道:“这梦甚是蹊跷。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而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日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人位多是地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秀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她的不肯放手。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十分郁闷。”店主梦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灵官道:“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今职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日待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日当真先拆去了壁,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请店里坐地。”入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秀才听罢目睁口呆,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了孝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人生常好事,作着不自知。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动止虽微渺,千连已弥滋。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牵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牺牲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文?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妻,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炜,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嗣,寿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着怨之丛。’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杜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无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春郎,年方十六。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日,一同到了仕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如雨下。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籍洛阳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我虽死亦暝目。”又分付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又嘱咐道:“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说罢,心中硬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做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客,如何处置?”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原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小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这样远亲?”便且叫请进。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元普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请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枢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对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今年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说罢,自出去了。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客绝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是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盅,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诺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插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固,受尽鞭榛,还要时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人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车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诌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侯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鞠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原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招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术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欲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奇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了。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了。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枢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陌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掏?”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原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原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娶个偏房,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身为妾,珀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请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壮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时,声音凄婉。双娥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可怜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喧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仰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客可掏,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炜,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象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相公救拔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不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公思之。”夫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无子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欲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既蒙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便对夫人道:“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辱没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日,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正是:方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榛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义’。襄阳裴使君以在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中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育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偶。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郎衣中与他穿带了。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但见:“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检才”、“麻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岂宜重问“后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脱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小姐灯烛之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道嫁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壮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枢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又把名门贵女做你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龄!”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刘公冥福。

不宽光阴茬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枢,到坟茔上来。张氏与春郎夫妻,各各带了重孝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一书“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随即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身拜下,口称“大恩人”。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道:“某乃襄阳刺史裴习,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某系狱身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难效涓矣。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虽隔,敢不报知?”那右手的一位,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交,难诉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茸帚。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刘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所有。但说我‘寿增三十’,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虽然精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

次日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春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际。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已先来了。”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曾有子,不好说得。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春郎道:“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所梦,总是一样。刘元普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春郎道:“此皆伯父积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虚幻也。”刘元普随即回家,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贺喜。不逾时,又及满月。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便凤“令爱何名?”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象是有喜的脉气。”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廖。”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但觉得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日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奶子。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撩亮。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人欢喜无限。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新闻传说。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骘。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与兰孙,自梯已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原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日,已知好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阳。又遣人到洛阳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丈、夫婿,一同赴京相会。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公夫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风鸣起程。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张氏欠身答应“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佑,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色。随了奶子出来玩耍了一响,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朝云接过抱了,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虽是逞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何足计较?”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客,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打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你们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交会之际,精力衰徽,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试试精力,消你这点疑心。”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又见梦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但见: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尤云带雨,宓妃倾洛水,浇着寿星头;似水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舌。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笊篱的仙姑。胥靡藤缠定牡丹花,绿毛龟采取芙蕖蕊。大白金星淫性发,上青玉女欲情来。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强悍。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阳泄而止。

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到得这个好地位。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面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儿。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给假,一侯尊颜,缘侍讲东官,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临风神往,不尽鄙枕。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诺,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赐,表字梦符。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觉。刘元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阴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襁褓。他只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彼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当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

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阳来。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仰且能识好人。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三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小姐,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喜。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壁,无非积德所招。”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黄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数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矣,今日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交。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谜。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尚书母子号恸感谢。众人直至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正是: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道:“奴受爹爹厚思,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小姐。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访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以后天佑状元及第,天赐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日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教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阳,看守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赐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阴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有诗为证: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卷十八 袁尚宝相术动名卿 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诗曰:燕门壮士吴门豪,筑中注铅鱼隐刀。感君恩重与君死,泰山一掷若鸿毛。

话说唐德宗朝有个秀才,南剑州人,姓林名积,字善甫。为人聪俊,广览诗书,九经三史,无不通晓。更兼存心梗直,在京师大学读书,给假回家,侍奉母亲之病。母病愈,不免再往学中。免不得暂别母亲,相辞亲戚邻里,教当直王吉挑着行李,迤逦前进。在路但见:

或过山林,听樵歌于云岭;又经别浦,闻渔唱于烟波。或抵乡村,却遇市井。才见绿杨垂柳,影迷几处之楼台;那堪啼鸟落花,知是谁家之院宇?看处有无穷之景致,行时有不尽之驱驰。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路登舟。不只一日至蔡州,到个去处,天色已晚。但见:

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星明。几方商旅卸行装,六级浮屠燃夜火。六融飞鸟,争投栖于树杪;五花画舫,尽返棹于洲边。四野牛车皆入栈,三江渔钓悉归家。两下招商,俱说此间可宿;一声画角,应知前路难行。

两个投宿于旅邸,小二哥接引,拣了一间宽洁房子,当直的安顿了担杖。善甫稍歇,讨了汤,洗了脚,随分吃了些晚食,无事闲坐则个。不觉早点灯,交当直安排宿歇,来日早行,当直王吉在床前打铺自睡。且说林善甫脱了衣裳也去睡,但觉有物痛其背,不能睡着。壁上有灯,尚犹未灭。遂起身揭起荐席看时,见一布囊,囊中有一锦囊,中有大珠百颗,遂收于箱箧中。当夜不在话下。

到来朝,天色已晓,但见:晓雾妆成野外,残霞染就荒郊。耕夫陇上,朦胧月色将沉;织女机边,幌荡金乌欲出。牧牛儿尚睡,养蚕女未兴。樵舍外已闻犬吠,招提内尚见僧眠。

天色将晓,起来洗漱罢,系裹毕,教当直的,一面安排了行李,林善甫出房中来,问店主人:“前夕恁人在此房内宿?”店主人说道:“昨夕乃是一巨商。”林善甫见说:“此乃吾之故友也,因俟我失期。”看着那店主人道:“此人若回来寻时,可使他来京师上贯道斋,寻问林上舍名积字善甫,千万!千万!不可误事!”说罢,还了房钱,相揖作别去了。王吉前面挑着行李什物,林善甫后面行,迤逦前进。林善甫放心不下,恐店主人忘了,遂于沿赂上令王吉于墙壁粘手榜云:“某年月某日有剑浦林积假馆上痒,有故人‘元珠’,可相访于贯道斋。”不止一日,到了学中,参了假,仍旧归斋读书。

且说这囊珠子乃是富商张客遗下了去的。及至到于市中取珠欲货,方知失去,唬得魂不附体,道:“苦也!我生受数年,只选得这包珠子。今已失了,归家妻子孩儿如何肯信?”再三思量,不知失于何处,只得再回,沿路店中寻讨。直寻到林上舍所歇之处,问店小二时,店小二道:“我却不知你失去物事。”张客道:“我歇之后,有恁人在此房中安歇?”店主人道:“我便忘了。从你去后,有个官人来歇一夜了,绝早便去。临行时分付道:‘有人来寻时,可千万使他来京师上痒贯道斋,问林上舍,名积。’”张客见说,言语跷蹊,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当日只得离了店中,迤逦再取京师路上来。见沿路贴着手榜,中有“元珠”之句,略略放心。

不止一口,直到上庠,未去歇泊,便来寻问。学对门有个茶坊,但见:

木匾高悬,纸屏横挂。壁间名画,皆唐朝吴道子丹青;瓯内新茶,尽山居玉川子佳茗。

张客人茶坊吃茶。茶罢,问茶博士道:“此间有个林上舍否?”博士道:“上舍姓林的极多,不知是那个林上舍?”张客说:“贯道斋,名积字善甫。”茶博士见说:“这个,便是个好人。”张客见说道是好人,心下又放下二三分。张客说:“上舍多年个远亲,不相见,怕忘了。若来时,相指引则个。”正说不了,茶博士道:“兀的出斋来的官人便是。他在我家寄衫帽。”张客见了,不敢造次。林善甫入茶坊,脱了衫帽。张客方才向前,看着林上舍,唱个喏便拜。林上舍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拜人?”那时林上舍不识他有甚事,但见张客簌簌地泪下,哽咽了说不得。歇定,便把这上件事一一细说一遍。林善甫见说,便道:“不要慌。物事在我处。我且问你则个,里面有甚么?”张客道:“布囊中有锦囊,内有大珠百颗。”林上舍道:“多说得是。”带他到安歇处,取物交还。张客看见了道:“这个便是,不愿都得,但只觅得一半,归家养膳老小,感戴恩德不浅。”林善甫道:“岂有此说!我若要你一半时,须不沿路粘贴手榜,交你来寻。”张客再三不肯都领,情愿只领一半。林善南坚执不受。如此数次相推,张客见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感戴洪恩不已,拜谢而去,将珠子一半于市货卖。卖得银来,舍在有名佛寺斋僧,就与林上舍建立生祠供养,报答还珠之恩。善甫后来一举及第。诗云:林积还珠古未闻,利心不动道心存。暗施阴德天神助,一举登科耀姓名。

善甫后来位至三公,二子历任显宦。古人云:“积善有善报,积恶有恶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作恶之家必有余殃。”正是:黑白分明造化机,谁人会解劫中危?分明指与长生路,争奈人心着处迷!

此本话文,叫做《积善阴骘》,乃是京师老郎传留至今。小子为何重宣这一遍?只为世人贪财好利,见了别人钱钞,昧着心就要起发了,何况是失下的?一发是应得的了,谁肯轻还本主?不知冥冥之中,阴功极重。所以裴令公相该饿死,只因还了玉带,后来出将入相;窦谏议命主绝嗣,只为还了遗金,后来五子登科。其余小小报应,说不尽许多。而今再说一个一点善念,直到得脱了穷胎,变成贵骨,就与看官们一听,方知小子劝人做好事的说话,不是没来历的。

你道这件事出在何处?国朝永乐爷爷未登帝位,还为燕王。其时有个相土叫袁柳庄,名珙,在长安酒肆,遇见一伙军官打扮的在里头吃酒。柳庄把内中一人看了一看,大惊下拜道:“此公乃真命天子也!”其人摇手道:“休得胡说!”却问了他姓名去了。明日只见燕府中有懿旨,召这相土。相土朝见,抬头起来,正是昨日酒馆中所遇之人。原来燕王装作了军官,与同护卫数人出来微行的。就密教他仔细再相,柳庄相罢称贺,从此燕王决了大计。后来靖了内难,乃登大宝,酬他一个三品京职。其子忠彻,亦得荫为尚宝司丞。人多晓得柳庄神相,却不知其子忠彻传了父术,也是一个百灵百验的。京师显贵公卿,没一个不与他往来,求他风鉴的。

其时有一个姓王的部郎,家中人眷不时有病。一日,袁尚宝来拜,见他面有忧色,问道:“老先生尊容滞气,应主人眷不宁。然不是生成的,恰似有外来妨碍,原可趋避。”部郎道:“如何趋避?望请见教。”正说话间,一个小厮捧了茶盘出来送茶。尚宝看了一看,大惊道:“原来如此!”须臾吃罢茶,小厮接了茶钟进去了。尚宝密对部郎道:“适来送茶小童,是何名字?”部郎道:“问他怎的?”尚宝道:“使宅上人眷不宁者,此子也。”部郎道:“小厮姓郑,名兴儿,就是此间收的,未上一年。老实勤紧,颇称得用。他如何能使家下不宁?”尚宝道:“此小厮相能妨主,若留过一年之外,便要损人口,岂止不宁而已!”部郎意犹不信道:“怎便到此?”尚宝道:“老先生岂不闻马有的卢能妨主、手版能忤人君的故事么?”部郎省悟道:“如此,只得遣了他罢了。”部郎送了尚宝出门,进去与夫人说了适间之言。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说话,极易听信的。又且袁尚宝相术有名,那一个不晓得?部郎是读书之人,还有些倔强未服,怎当得夫人一点疑心之根,再拔不出了。部郎就唤兴儿到跟前,打发他出去。兴儿大惊道:“小的并不曾坏老爷事体,如何打发小的?”部郎道:“不为你坏事,只因家中人口不安,袁尚宝爷相道:‘都是你的缘故。’没奈何打发你在外去过几时,看光景再处。”兴儿也晓得袁尚宝相术神通,如此说了,毕竟难留;却又舍不得家主,大哭一场,拜倒在地。部郎也有好些不忍,没奈何强遣了他。果然兴儿出去了,家中人口从此平安。部郎合家越信尚宝之言不为虚谬。

话分两头,且说兴儿含悲离了王家,未曾寻得投主,权在古庙栖身。一口,走到坑厕上屙屎,只见壁上挂着一个包裹,他提下来一看,乃是布线密扎,且是沉重。解开看,乃是二十多包银子。看见了,伸着舌头缩不进来道:“造化!造化!我有此银子,不忧贫了。就是家主赶了出来,也不妨。”又想一想道:“我命本该穷苦,投靠了人家,尚且道是相法妨碍家主,平白无事赶了出来,怎得有福气受用这些物事?此必有人家干甚紧事,带了来用,因为登东司,挂在壁间,失下了的,未必不关着几条性命。我拿了去,虽无人知道,却不做了阴骘事体?毕竟等人来寻,还他为是。”左思右想,带了这个包裹,不敢走离坑厕,沉吟到将晚,不见人来。放心不下,取了一条草荐,竟在坑版上铺了,把包裹塞在头底下,睡了一夜。

明日绝早,只见一个人斗蓬眼肿,走到坑中来,见有人在里头。看一看壁间,吃了一惊道:“东西已不见了,如何回去得?”将头去坑墙上乱撞。兴儿慌忙止他道:“不要性急!有甚话,且与我说个明白。”那个人道:“主人托俺将着银子到京中做事,昨日偶因登厕,寻个竹钉,挂在壁上。已后登厕已完,竟自去了,忘记取了包裹。而今主人的事,既做不得,银子又无了,怎好白手回去见他?要这性命做甚?”兴儿道:“老兄不必着忙,银子是小弟拾得在此,自当奉壁。”那个人听见了,笑还颜开道:“小哥若肯见还,当以一半奉谢。”兴儿道:“若要谢时,我昨夜连包拿了去不得?何苦在坑版上忍了臭气睡这一夜!不要昧了我的心。”把包裹一掩,竟还了他。那个人见是个小厮,又且说话的确,做事慷慨,便问他道:“小哥高姓?”兴儿道:“我姓郑。”那个人道:“俺的主人,也姓郑,河间府人,是个世袭指挥。只因进京来讨职事做,叫俺拿银子来使用。不知是昨日失了,今日却得小哥还俺。俺明目做事停当了,同小哥去见俺家主,说小哥这等好意,必然有个好处。”两个欢欢喜喜,同到一个饭店中,殷殷勤勤,买酒请他,问他本身来历。他把投靠王家,因相被逐,一身无归,上项苦情,各细述了一遍。那个人道:“小哥,患难之中,见财不取,一发难得。而今不必别寻道路,只在我下处同住了,待我干成了这事,带小哥到河间府罢了。”兴儿就问那个人姓名。那个人道:“俺姓张,在郑家做都管,人只叫我做张都管。不要说俺家主人,就是俺自家,也盘缠得小哥一两个月起的。”兴儿正无投奔,听见如此说,也自喜欢。从此只在饭店中安歇,与张都管看守行李,张都管自去兵部做事。有银子得用了,自然无不停当,取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旗鼓官。张都管欣然走到下处,对兴儿道:“承小哥厚德,主人已得了职事。这分明是小哥作成的。俺与你只索同到家去报喜罢了,不必在此停留。”即忙收拾行李,雇了两个牲口,做一路回来。

到了家门口,张都管留兴儿在外边住了,先进去报与家主郑指挥。郑指挥见有了衙门,不胜之喜,对张都管道:“这事全亏你能干得来。”张都管说道:“这事全非小人之能,一来主人福荫,二来遇个恩星,得有今日。若非那个恩星,不要说主人官职,连小人性命也不能勾回来见主人了。”郑指挥道:“是何恩星?”张都管把登厕失了银子,遇着兴儿厕版上守了一夜,原封还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郑指挥大惊道:“天下有这样义气的人!而今这人在那里?”张都管道:“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人,见在外面。”郑指挥道:“正该如此,快请进来。”

张都管走出门外,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兴儿是做小厮过的,见了官人,不免磕个头下去。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扶住了,说道:“你是俺恩人,如何行此礼!”兴儿站将起来,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账之相,况且气量宽洪,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处。”讨坐来与他坐了。兴儿那里肯坐?推逊了一回,只得依命坐了。指挥问道:“足下何姓?”兴儿道:“小人姓郑。”指挥道:“忝为同姓,一发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无子嗣,今遇大恩,无可相报。不是老夫要讨便宜,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恩礼相待,上报万一。不知足下心不如何?”兴儿道:“小人是执鞭坠镫之人,怎敢当此?”郑指挥道:“不如此说,足下高谊,实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轻财重义,岂有重资不取,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无关,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幸叨同姓,实是天缘,只恐有屈了足下,于心不安。足下何反见外如此?”指挥执意既坚,张都管又在旁边一力撺掇,兴儿只得应承。当下拜了四拜,认义了。此后,内外人多叫他是郑大舍人,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边出身,从小晓得些弓马;今在指挥家,带了同往蓟州任所,广有了得的教师,日日教习,一发熟娴,指挥愈加喜欢;况且做人和气,又凡事老成谨慎,合家之人,无不相投。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做了个应袭舍人。那指挥在巡抚标下,甚得巡抚之心。年终累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军,连家眷进京,郑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骑在高头骏马上,看见街道,想起旧日之事,不觉凄然泪下。有诗为证:昔年在此拾遗金,褴褛身躯乞丐心。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且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职衔听用。在京中往来拜客,好不气概!他自离京中,到这个地位,还不上三年。此时王部郎也还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却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故此听信了他,原非本意。今我自到义父家中,何曾见妨了谁来?此乃尚宝之妄言,不关旧主之事。今得了这个地步,还该去见他一见,才是忠厚。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人知不雅,未必相许。”即把此事,从头至尾,来与养父郑游击商量。游击称赞道:“贵不忘账,新不忘旧,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有何妨碍?古来多少王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尘埃中屠沽下贱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奈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所来。手本上写着“门不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心下疑惑。原来京里部官清淡,见是武官来见,想是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难,就叫“请进”。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连忙磕头下去。王部郎虽是旧主人,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一时那里遂认得,慌忙扶住道:“非是统属,如何行此礼?”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儿么?”部郎仔细一看,骨格虽然不同,体态还认得出,吃了一惊道:“足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认了义父,讨得应袭指挥,今义父见在京营做游击的话,说了一遍,道:“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敢来叩见。”王部郎见说罢,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分该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旧事?”舍人不得已,旁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此后步,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颜。”舍人道:“凡事有数,若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得认义父,以有今日。”部郎道:“事虽如此,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可见向来浪得虚名耳。”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上一帖进来道:“尚宝袁爷要来面拜。”部郎抚掌大笑道:“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对舍人道:“足下且到里面去,只做旧妆扮了,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竟出来照旧送茶,看他认得出认不出?”舍人依言,进去卸了冠带,与旧日同伴,取了一件青长衣披了。听得外边尚宝坐定讨茶,双手捧一个茶盘,恭恭敬敬出来送茶。袁尚宝注目一看,忽地站了起来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便是。今无所归,仍来家下服役耳。”尚宝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论后日,只据目下,乃是一金带武职官,岂宅上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记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累家下人口不安的说话了?”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再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却是前日之言,也不差。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道:“何解?”尚宝道:“此君满面阴德纹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还人之物,骨相已变。看来有德于人,人亦报之。今日之贵,实由于此。非学生有误也。”舍人不觉失声道:“袁爷真神人也!”遂把厕中拾金还人与挚到河间认义父亲,应袭冠带前后事,各细说了一遍,道:“今日念旧主人,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不晓得还金之事。听得说罢,肃然起敬道:“郑君德行,袁公神术,俱足不朽!快教取郑爷冠带来。”穿着了,重新与尚宝施礼。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三人尽欢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就当答拜了舍人。遂认为通家,往来不绝。后日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子孙竟得世荫,只因一点善念,脱胎换骨,享此爵禄。所以奉劝世人,只宜行好事,天并不曾亏了人。有古风一首为证: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儿童妨主运何乖?流落街头实可哀。还金一举堪夸羡,善念方萌己脱胎。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卷十九 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

诗曰:荣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东海扬尘犹有日,白衣苍狗刹那间。

话说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认为实相。如今人一有了时势,便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旁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灰飞烟灭,泰山化作冰山,极是不难的事。俗语两句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专为贫贱之人,一朝变泰,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味深长。若是富贵之人,一朝失势,落魄起来,这叫做“树倒猢狲散”,光景着实难堪了。却是富贵的人只据目前时势,横着胆,昧着心,任情做去,那里管后来有下梢没下梢!

曾有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分付道:“你们倘有所愿,实对我说。我死后求之上帝。”一子道:“我愿官高一品。”一子道:“我愿田连万顷。”未一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老翁大骇道:“要此何干?”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正合着古人云: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虽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贵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或是生下子孙不肖,方是败落散场,再没有一个身子上,先前做了贵人,以后流为下贱,现世现报,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做个“入话”。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干符。是时阉官骄横,有个少马坊使内官田令孜,是上为晋王时有宠,及即帝位,使知枢密院,遂擢为中尉。上时年十四,专事游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父”,迁除官职,不复关白。其时,京师有一流棍,名叫李光,专一阿谀逢迎,谀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欢信用,荐为左军使;忽一日,奏授朔方节度使。岂知其人命薄,没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遗有一子,名唤德权,年方二十余岁。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举他,不论好歹,署了他一个剧职。时黄巢破长安,中和元年陈敬暄在成都谴兵来迎僖皇。令孜遂劝僖皇幸蜀,令孜扈驾,就便叫了李德权同去。僖皇行在住于成都,令孜与敬暄相交结,盗专国柄,人皆畏威。德权在两人左右,远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贿赂德权,替他两处打关节。数年之间,聚贿千万,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射,一时熏灼无比。

后来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顺二年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表请杀令孜、敬暄。朝廷惧怕二人,不敢轻许,建使人告敬暄作乱,令孜通凤翔书,不等朝廷旨意,竟执二人杀之。草奏云:开押出虎,孔宣父不责他人;当路斩蛇,孙叔敖盖非利己。专杀不行于阃外,先机恐失于彀中。

于时追捕二人余党甚急。德权脱身遁于复州,平日在有金银财货,万万千千,一毫却带不得,只走得空身,盘缠了几日。衣服多当来吃了,单衫百结,乞食通途。可怜昔日荣华,一旦付之春梦!

却说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日李光未际时,与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见一人褴褛丐食。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之子德权。心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他道:“我闻得你父子在长安富贵,后来破败,今日何得在此?”德权将官宫司追捕田、陈余党,脱身亡命,到此困穷的话,说了一遍。李安道:“我与汝父有交,你便权在舍不住几时,怕有人认得,你可改个名,只认做我的侄儿,便可无事。”德权依言,改名彦思,就认他这看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将死,彦思见后槽有官给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状,道:“身已病废,乞将侄彦思继充后槽。”不数日,李安果死,彦思遂得补充健儿,为牧守圉人,不须忧愁衣食,自道是十分侥幸。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曾做仆射过的,此时朝政紊乱,法纪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但只是起他个混名,叫他做“看马李仆射”。走将出来时,众人便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看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样大官?“后槽”是何等样贱役?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仆射,收场结果做得个看马的,岂不可笑?却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内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势,破败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残生看马,还是便宜的事,不足为怪。

如今再说当日同时有一个官员,虽是得官不正,侥幸来的,却是自己所挣。谁知天不帮衬,有官无禄?并不曾犯着一个对头,并不曾做着一件事体,都是命里所招,下梢头弄得没出豁,比此更为可笑。诗曰:富贵荣华何足论?从来世事等浮云。登场傀儡休相赫,请看当艄郭使君!

这本话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长随着船上去走的。父亲死过,是他当家了,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银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贾客,多是领他重本,贸易往来。却是这些富人惟有一项,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歹争做好;别人的,好争做歹。这些领他本钱的贾客,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累的。各各吞声忍气,只得受他。你道为何?只为本钱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头,随你尽着欺心真帐,还只是仗他资本营运,毕竟有些便宜处。若一下冲撞了他,收拾了本钱去,就没得蛇弄了。故此随你克剥,只是行得去的。本钱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先前领了他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久无音信。直到干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料无所失。可惜没个人往京去一讨。又想一想道:“闻得京都繁华去处,花柳之乡,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觑个方便,觅个前程,也是终身受用。”真计已定。七郎有一个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得妻子,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着一个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职业做生理。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在身边,一面到京都来。

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贾客船上往来,自己也会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便,把些饥餐渴饮之路,不在心上,不则一口到了。原来那个大商,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有几所缣缎铺,专一放官吏债,打大头脑的。至于居间说事,卖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叫他做“张多保”的,只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如此称呼。满京人无不认得他的。郭七郎到京,一问便着。他见七郎到了,是个江湘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桩,才做得开,成得这个大气概。一见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来。把轿去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的行院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者,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帐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真,约该有十来万了,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另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在下初入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何如?”张多保道:“舍不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须在舍不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张家间壁一所人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子送与王赛儿,做昨日缠头之费。夜间七郎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落得两家都收了,两人方才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来。七郎一连两宵,已此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竟不放赛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妹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郎赏赐无算,那鸨儿又有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郎挥金如土,并无吝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有多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儿日。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瞩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七郎道:“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自身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

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尤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还在铨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妹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赉发些赏赐,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了几日,行装打迭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人烟稀少,阁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在,无非放火烧残;储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原来江陵诸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抄乱,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还颜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时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个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日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下。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多大了。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浮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撅。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黄昏左右,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晌。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但见:封姨逞势,巽二施威。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抄似千军拥沓。浪涛澎湃,分明战鼓齐呜;圩岸倾颓,恍惚轰雷骤震。山中猛虎喘,水底老龙惊。尽知巨树可维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奈在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原来那株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的船,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侧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喇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侧重,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来,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椭树倒来压在其上,吃了一惊,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没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然叫人去报了。谁知: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惊可又不小,亦且婶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蜡查,饮食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带者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两日,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赉助他盘缠,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忧,去到任不得了。

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家可归。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却是囊橐中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几时,看看没有了。那些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日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著长碗短。七郎觉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后来还有日子,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势,也要忍些饥饿,吃些粗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

再过两日,店主人寻事吵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这里须是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拄门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觅衣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佣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却如何去得?”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我也是方面官员,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处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

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然是打抽丰,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方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缠扰?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无厌足处。吾本等好意,却叫得‘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说概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里高声答道:“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风飘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费发已过,如何只管在此缠扰?必是光棍,姑饶打,快走!”左右虞侯看见本官发怒,乱棒打来,只得闪了身子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道:“适才见州里相公,相待如何?”七郎羞惭满面,只叹口气,不敢则声。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儿阁起,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除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好?”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无本事,止是少小随着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店主人喜道:“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执艄的。我荐你去几时,好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替他执艄度日。去了几时,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晓得他前项事的,就传他一个名,叫他做“当艄郭使君”。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便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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