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的情歌(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 心之罪03)(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1 05: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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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吴妍仪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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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的情歌(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 心之罪03)

撒旦的情歌(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 心之罪03)试读:

序幕

这是伦敦国家歌剧院的开幕夜,所以算是一桩盛事。皇族在场,媒体在场,时髦人士也大批出席。就连乐迷也千方百计要参与——他们大多数都坐在屋顶下最上排极高处的座位。

今晚演出的曲目《巨人》是一位至今仍默默无闻的作曲家——鲍里斯·格伦的新作。在演出第一幕之后的中场休息时间,听众席里传出下面这些对话片段:“真是妙极了,亲爱的。”“他们说这就是——最——最——最新的!什么都刻意弄得荒腔走板……”“是啊,亲爱的,我会告诉大家说这作品真是太神奇了。可是说实在的,这真的会让人听到头痛!”“为什么英国歌剧院开张的时候,不去找个像样的英国作曲家来呢?全是这些俄国来的傻玩意!”有位上校语气尖刻地说。“说得真对,”他的同伴拖长声音说道,“可是你看看,根本没有英国作曲家嘛。很可悲,但事实如此!”“胡说八道——先生,别跟我说这种话,那些作曲家只是没有发表机会——就是这样。这个叫莱文的家伙是谁啊?一个下流的外国犹太佬。他就是这种人!”

附近有个靠在墙上的男人,半个身子被窗帘遮住了,他不禁微微一笑——因为他就是赛巴斯钦·莱文,国家歌剧院的老板、独资者,众所周知的头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表演经纪人。

他是个大块头的男人,身上的肉有点太多了。他的脸色泛黄,表情不动如山,眼睛像闪亮的黑色小圆珠,两只招风大耳往外挺,是讽刺漫画家最爱取笑的长相。

阵阵谈话声从他身边如漩涡般流过……“堕落……病态……神经质……幼稚……”

这些人是评论家。“太动人了……太妙了……真了不起,亲爱的……”

这些是女性观众。“这玩意不过是受到过度夸赞的时事讽刺歌舞剧罢了。”“我相信在第二幕会有惊人的声光效果,你知道,就是机关布景。第一幕‘石器时代’只能算是一种引子。他们说莱文为这个作品呕心沥血。以前从没有像这样的作品。”“音乐相当怪,不是吗?”“我相信是表达共产主义理想。‘噪音管弦乐团’,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这些是年轻男子,比女人家有才智,比评论家没偏见。“这作品红不起来的。哗众取宠,就素这样。”“可是,我不那么确定——这个立体派的东西传达了某种感觉。”“莱文很精明的。”“有俗候会故意乱花钱——却还是能赚回来。”“代价是……?”交谈声变低了,那些人在提到金钱的时候自己神秘兮兮地降低了音量。

这些人是他的犹太同胞。赛巴斯钦·莱文露出微笑。

铃响了——群众缓缓地漂移,回流到他们的座位上。

有一段等候时间,这时充满了窃窃私语和笑声——然后灯光闪烁了一下,熄灭了。指挥登上他的位置,在他前方的管弦乐团,编制比曾在科芬园演出的其他管弦乐团大六倍,跟普通管弦乐团大为不同。团中有些奇特的乐器是用发光的金属做成的,就像畸形怪物一样,而在某个角落里,有个闪亮得不寻常的水晶。指挥伸出了指挥棒,然后棒子落下,立刻出现一阵低沉有节奏的敲击,就像是铁锤敲在铁砧上——偶尔会有一记敲击失了准头,漏掉了,然后漂回原位,却乱了次序,挤开了其他声响。

幕启了……

在二楼某个包厢后方,赛巴斯钦·莱文站在那里注视着。

跟一般人的理解不同,这不是一出歌剧。这部作品不讲故事,也不突显任何个别角色。它的规模比较像是大型俄国芭蕾舞演出,包含了壮观的舞台效果,陌生怪异的灯光照明——这是莱文自己的发明。长期以来,大家都认为他的歌舞剧纯粹只是华丽感官刺激中最新的一种。但在这出戏里,他比较像是艺术家而非制作人,铆足全力注入他的想象力与经验。

序曲象征着石器时代——人的婴儿时期。

这部作品的主体是机械的盛大游行,神奇到近乎让人生畏。发电厂、发电机、工厂烟囱、起重机,全都在融合、流动。还有人——人构成的军队——有着立体派艺术的机器人面孔,排出队形列队前进。

乐音扬起,如漩涡般旋转着,从奇形怪状的新型金属乐器里传出低沉宏亮的噪音。一个古怪、高亢却甜美的音符,在这所有噪音之上响起——就像是无数玻璃片发出的响声……

有一段描绘摩天大楼的插曲——在黎明初至的时候,从一架绕着圈子的飞机低头俯瞰纽约,而这种奇特的不和谐节拍比先前更加执拗——有着威胁感愈来愈强的单调性,在其他插曲之后,这首曲子到达它的高潮:外观如巨人的钢铁耸立起来,数以千计有着钢铁面孔的男人熔接在一起,变成一个共产巨人……

接着马上就是终曲。没有中场休息,灯光也没亮起。

只有管弦乐团的其中一边出声,这一段是现代新词汇中所说的“玻璃时代”。

小号清亮的音符出现。

布幕消融成一片雾……雾气分开来……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让人想遮住眼睛。

冰——没有别的,就是冰……巨大的冰山与冰河……发着光……

而在那个庞然巨物最顶端之上有个小小人影——背向观众,面对着那道象征旭日东升、让人难以忍受的强光……

那微小得荒谬的人影……

强光变得更强——就跟镁燃烧的白光一样。在观众吃痛的惊呼声中,一只只的手本能地捂住眼睛。

玻璃声响起,高亢而甜美,然后坠落、破裂——实实在在地破裂——在叮当作响裂成碎片。

布幕落下,灯光亮起。

神情不动如山的赛巴斯钦·莱文接受了各式各样的祝贺和来自侧面的几记轻拍。“唔,莱文,这次你做到了。绝不打折扣,对吧?”“老友,这场演出好得不得了。但要是我知道这在演什么就好了。”“叫作《巨人》,是吧?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活在机械时代。”“喔,莱文先生,这真是太让人害怕了,根本无法以言语形容!我大概会梦到那个可怕的钢铁巨人。”“机关布景就是食人巨人,对吧?莱文,说得没错,我们想回归自然。格伦是谁?是俄国人吗?”“对啊,谁是格伦?无论如何,他是个天才。布尔什维克党人终于可以夸耀他们有个作曲家了。”“太糟了,莱文,你走共产主义路线了。共产者,还有共产音乐。”“嗯,莱文,祝你好运。时下称为音乐的这种该死猫叫春,我实在说不上喜欢,不过这场表演很好。”

人群渐散后,有个小老头走过来,他身形微驼,一边肩膀比另一边高,说话有种非常独特的腔调。“想请我喝一杯吗,赛巴斯钦?”

赛巴斯钦点点头。这个小老头是卡尔·鲍尔曼,英国最杰出的音乐评论家。他们一起走到赛巴斯钦的私人包厢去。

两人分别在扶手椅上坐定。赛巴斯钦给宾客一杯威士忌加苏打,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这个男人,他很急着知道小老头给的判决。“怎么样?”

鲍尔曼有一两分钟未置一词,最后才缓缓说道:“我是个老人了。我能够从某些事物里得到乐趣;可是也有某些事物——像是现在的音乐——无法带给我乐趣。但不变的是,只要遇到天才,我就认得出来。世上有一百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一百个传统破坏者,自以为达到什么了不起的成就,然而世上还有那第一百零一个人,一个创造者,一个大胆走进未来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对,遇到天才我就认得出来。我虽然谈不上喜欢刚才的作品,但却认得出来——格伦,不管他是何许人,他有才能……写出领导潮流的音乐……”

他又停顿了,赛巴斯钦这次还是没有催促他,只是等待着。“我不知道你的大胆投资会成功或失败,我想是会成功,不过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你的人格。你有左右大众品位的技巧,你有获得成功的才能。你把格伦塑造成一个谜;我想,这是你的媒体宣传活动的一环吧。”

他眼神锐利地盯着赛巴斯钦。“我不想干涉你的媒体宣传活动,不过我想请教一件事:格伦是英国人,没错吧?”“对。鲍尔曼,你怎么知道的?”“音乐中透露的民族性是瞒不了人的。他曾在俄国革命分子的学派里学习过,没错,可是,就像我说的,民族性是瞒不了人的。在他之前有别的开路先锋,那些人曾经试着做他现在做的事情。我们有我们的英国学派——霍尔斯特、沃恩·威廉斯、阿诺德·巴克斯。全世界的音乐家已愈来愈靠近新的理念了,那就是‘音乐的绝对性’。这个作曲家是大战时阵亡那个年轻人的嫡系继承人,那男孩叫什么来着?戴尔?弗农·戴尔——他曾经前途无量。”他叹息了。“赛巴斯钦,我在想,我们在战争中到底失去多少东西?”“先生,这很难说。”“让人不忍回想。不,真的不能回想。”他站起身。“我不再占用你的时间了。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做。”他脸上出现一丝微笑。“《巨人》!我猜想,你跟格伦把这个私房笑话留给你们自己。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巨人指的是机械魔神,没看出真正的巨人是那个侏儒似的形体——人类。人类坚忍地经历了石器时代、铁器时代,虽然文明崩坏消亡,人类还是一路奋斗着度过另一个冰河期,在一个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新文明里奋起……”

他的笑意加深。“我年纪愈大就愈确信,再没有任何东西像人类这样可悲、荒唐、不合理却又这样的不可思议……”

他在门口停步,手搁在门把上。“这让人很纳闷,”他说,“像《巨人》这样的东西,制作过程里加入了什么?是什么制造出它?是什么喂养了它?遗传造就出载具,环境打亮、磨光它,性则让它觉醒……但还不只如此,它需要有食粮。

哼、嗯、呵、嗯,

我闻到凡夫俗子的血腥味,

管他活着,还是死了,

我都要磨碎他的骨头,做成我的面包[1]。“赛巴斯钦,天才就是残酷的巨人!一个以生肉鲜血为食的怪兽。我对格伦一无所知,但我发誓,他是用他自己的、或许还有别人的血肉去喂养这个巨人……将他们的骨头磨成粉,做成巨人的食粮……“赛巴斯钦,我老了,我有我的幻想,今晚观众看到的是结果,而我想知道开端。”“遗传、环境、性。”赛巴斯钦缓缓说道。“对,就是那样。我并没有指望你会告诉我详情。”“你认为我……知道?”“我确定你知道。”

一阵寂静。“对,”莱文最后说,“我确实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告诉你全部的故事——但我不能这样。这是有理由的……”

他慢慢地又重复一遍:“这是有理由的……”“可惜啊,这本来会很有意思的。”“哦……是吗?”

[1]这一整段话在英国文学里经常出现,例如童话故事《杰克与豌豆》里的巨人便曾说过这段话。第一部普桑修道院第一章

在弗农的世界里,只有三个人是真正重要的:奶妈、上帝跟格林先生。

当然,还有那些育婴室女仆。温妮是现任的,之前还有简、安妮、莎拉跟格拉迪丝等等,但弗农就只记得住这么多了。育婴室女仆永远待不久,因为她们跟奶妈合不来。她们在弗农的世界里几乎不算数。

除了上述三个人,还有个双生神祇叫“妈咪—爹地”,弗农会在祈祷词里提到他们,也会把他们跟下楼吃甜点这事儿连结在一起。他们是朦胧模糊的人物,相当漂亮又神奇,尤其是妈咪。可他们还是不属于这个真实的世界——弗农的世界。

弗农世界里的东西极其具象,例如育婴室地板上的厚地毯。地毯是绿白相间的条纹,对裸露的膝盖来说很粗糙磨人,地毯的其中一角有个破洞,弗农老是用手指戳弄它,偷偷地把洞弄得更大。还有育婴室的墙壁,上面有淡紫色的鸢尾花纹彼此交缠、无穷无尽地往上延伸绕成某种图案,有时候是钻石形状,而如果你注视得够久,就会是十字架形状。对弗农来说,这非常有趣,也相当神奇。

有只木马靠在墙边,不过弗农很少骑它;弗农常常拿来玩的是用柳条编的火车头跟几节载货车厢。有个矮柜里有满满的旧玩具,另一个比较高的架子上有更吸引人的东西,是湿答答的下雨天,或者奶妈心情好到不寻常的时候才能玩的,架上有画画盒、还有骆驼毛画笔跟一堆做剪贴用的纸,是奶妈口中“麻烦透了,受不了看它们到处乱放”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最棒的东西。

而在这个真实、具象的育婴室宇宙中主宰一切的,就是奶妈——弗农心目中最重要的第一人。奶妈十分高大、胖壮,上了浆的衣服总是非常挺拔,发出响亮的刮擦声。她是全知全能的,你不可能胜过奶妈。她知道的事情比小男生更多,她经常这么说。她整个人生都消耗在照顾小男生上面(偶尔也有小女生,不过弗农对她们不感兴趣),而他们个个都长成替她增光的人;她是这么说的,弗农也这么相信。毫无疑问地他也会长成替她增光的人,虽然有时候看似希望渺茫。奶妈身上有某种让人敬畏的成分,而同时她也让人觉得无比舒坦。她知道一切事物的答案,比方说,关于壁纸上那些钻石跟十字架的谜题。“喔,是啊!”奶妈说道,“每样事物都有两种看法。你一定听说过这种话。”

某天弗农听到她跟温妮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所以他确认事情真是如此。当时奶妈还加了句:问题总是有两个面向,以至于后来弗农总是把问题看成字母A,有一堆十字架从字母的一边往上爬,钻石则从另一边往上爬。

排在奶妈之后的是上帝。上帝对弗农来说也非常真实,主要是因为它在奶妈的谈话里显得无比重要。奶妈知道你做了哪些事,但是上帝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如果硬要说的话,上帝比奶妈更特别。你看不见上帝,弗农总是觉得这一点让它掌握了相当不公平的优势,就算在黑暗中它也能看见你。有时在夜里,弗农躺在床上,一想到上帝穿透黑暗俯视着他,常常会让他的脊椎窜过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然而整体看来,上帝比奶妈更无可捉摸。大多数时候你很容易就忘了它,直到奶妈刻意把它扯进对话里为止。

有一次弗农企图反抗。“奶妈,你知道我死掉的时候会做什么吗?”

正在织长袜的奶妈说:“一,二,三,四,原来这里漏了一针。不,弗农少爷,我不知道。”“我会到天堂去,然后跑到上帝面前。我会跑到它面前,然后说:‘你真是可怕,我恨你!’”

一阵静默。说完了。他已经说出口了。真教人难以置信,他竟做了如此大胆的行为!会发生什么事呢?有哪种来自天上或地下的惩罚会降临到他身上呢?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奶妈补上漏掉的那一针,从镜框上方注视着弗农。她很平静——波澜不兴。“这不太可能,”她这么表示,“全能的神不太可能注意一个调皮的小男生说什么。温妮,麻烦把剪刀递给我。”

弗农气馁地撤退了。没有用,奶妈是不可能被击败的,他早该知道了。

再来就是格林先生了。就跟看不到上帝一样,你也看不到格林先生。不过对弗农来说格林先生非常真实。比方说,他知道格林先生长什么样子——中等身材,身强体壮,有点像是在村庄唱诗班里唱类似男中音的杂货商,有着红润得发亮的双颊和络腮胡。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一种非常明亮的蓝色。格林先生最棒的一点是他会玩耍——他热爱玩耍。不管弗农想到什么游戏,格林先生都刚好想玩。他还有一些别的特点,举例来说,他有一百个孩子,还有三个别的。在弗农心中那一百个孩子总是完整的一群,这一大群快乐的孩子会跟在弗农与格林先生背后冲下紫杉小径,不过另外那三个就不太一样了,他们的名字是弗农所知道的、最美丽的名字:普多、史卡洛跟崔伊[1]。

弗农或许是个孤独的小男孩,不过他从来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呢,你看看,他有格林先生、普多、史卡洛跟崔伊可以陪他玩耍。

有很长一段时间,弗农无法决定要让格林先生住在哪里。某天答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心中:格林先生当然应该住在森林里[2]。森林对弗农来说真是魅力无穷。后院的其中一侧跟森林交界,那里有高大的绿色围篱,弗农常偷偷地沿着围篱走,希望找到一个能窥探的缝;沿路听得到耳语、叹息与窸窣声响,就像是树木正在彼此交谈。绿色围篱上有一道门,可惜的是那道门永远锁着,所以弗农一直不知道森林是什么样子。

当然,奶妈是不会带他到那里去的。她就像所有的奶妈一样,比较喜欢沿着马路稳当地散步,免得脏兮兮的潮湿树叶弄脏双脚。所以弗农从没得到进入森林的许可,这让他更渴望去那里。总有一天他会在那里跟格林先生一起喝茶,而且普多、史卡洛跟崔伊也会穿着新装出席这个场合。

育婴室让弗农觉得好无聊,这里太小,他已熟悉它所有的一切。花园就不一样了,那真的是个令人非常兴奋的花园;它分成很多区块:长长的步道两侧有修剪整齐的紫杉树篱,树篱上方还修剪成小鸟形状作为装饰;水景花园里有胖金鱼;用围墙围起来的果树花园,还有野生花园,春日里有杏树新绿,白桦树下长着蓝色风铃草。花园里最棒的地方是由栏杆围起来的老修道院废墟,弗农希望能照自己的意思去那里攀爬与探索,不过他从未有这种机会;然而废墟之外的其他地方他已随心所欲地尽情探索了。温妮总是被指派跟他一起出门,因为某个可疑的巧合——他们似乎总会遇到园丁助手,所以弗农能不受阻碍地自己玩,而不会得到温妮太多慈爱的照拂。

弗农的世界渐渐扩大了。那对双生神祇“妈咪—爹地”分开来,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爹地仍然朦胧模糊,但妈咪变成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她经常拜访育婴室,“来跟我亲爱的小男孩玩耍”,弗农以严肃而有礼的态度忍耐着她的来访,因为这通常表示要放弃他自己正在玩的游戏,去玩另一个在他看来没那么好的游戏。有时会有女性访客跟妈咪一起来,那时她就会紧紧抱着弗农(他很讨厌这样)大叫道:“身为人母真是太美妙了!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宝宝!我永远不会对此习以为常。”

满脸通红的弗农会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开来。他才不是宝宝,他已经三岁了。

有一天他在挣脱妈咪的怀抱时,看到父亲站在育婴室门口,用嘲弄的眼神注视着他。他们四目相望,两人之间似乎有某种交流:一种理解,一种亲近感。

他母亲的朋友在说话。“他长得不像你真是可惜啊,迈拉。你的发色要是出现在孩子身上那就太可爱了。”

但是弗农突然间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他像他父亲。

弗农总是记得那个美国女士来吃午餐的那一天。一开始,奶妈对于美国的解释显示她把美国跟澳洲混为一谈了,这是他后来才明白的。

他满心敬畏地下楼去吃甜点。如果这位女士在她祖国的家里,她会颠倒着走路,她的头会朝着地面,这就足以让他目瞪口呆了。而且,她也会用古怪的字眼称呼最简单的事物。“他太可爱了,不是吗?看这边,甜心,我有一盒硬糖果要送给你。你要不要过来拿?”

弗农小心谨慎地走过去接受了这个礼物。这位女士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盒子里的不是硬糖果,而是好吃的爱丁堡口含糖[3]。

在场的另两位绅士,其中一个是那位美国女士的丈夫,他说道:“好孩子,你看到‘半个皇冠’的时候,能认得出来吗?”

不久谜底就揭晓了,这“半个皇冠”是要给他的[4]。总的来说,这是很美好的一天。

弗农从没多想过自己家。他知道家里比牧师公馆大,因为他有时会去那儿喝午茶,不过他鲜少跟别的孩子玩或到他们家,所以那天对他来说是惊奇的震撼。访客们参观整栋房子,那位美国女士的声音不断传来。“天啊,如果这还不算神奇,我就不知道什么才算了。你见过这种事吗?你是说五百年吗?弗兰克,你听听看,亨利八世!这简直像是在听英国历史。你说这个修道院比他更久远?”

他们到处都走遍了,还去参观长长的画廊,奇怪的是,画里的脸孔都跟弗农很像,有着生得很近的黝黑眼睛跟狭窄的头型,从画布里一脸自负或冷淡而忍耐地往外看。还有穿着襞襟[5]、或者发丝里别着珍珠的柔弱妇女——戴尔家族的女人显得柔弱时的表现最好,她们嫁给性情狂野、不知何谓恐惧也不知何谓怜悯的贵族。当迈拉·戴尔——她们之中的最后一位——从画像底下走过的时候,她们赞赏地看着她。客人从画廊里走进方形的大厅,然后从那里再走到祈祷厅去。

那时弗农早就被奶妈带开了。稍晚他们回来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喂金鱼。弗农的父亲进屋里去拿修道院的钥匙,访客被单独留下来。“天啊,弗兰克,”美国女士说道,“这不是太神奇了吗?这么多年了,从父亲传承给儿子,我觉得这样好浪漫,不管怎么说都太浪漫了。这么多年啊,真是奇妙!这是怎么办到的?”

然后另一位绅士说话了。他不太爱说话,在此之前弗农没听过他开口。不过他现在张开双唇讲出一个词汇——这个词汇这么让人着迷,这么神秘,又这么让人愉快,让弗农永远忘不了。

这位绅士说道:“布拉玛真[6]。”

而在弗农问他(他本来打算这么做)这个惊人的字眼是什么意思以前,有一件事让他分了心。

他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背后是西下的夕阳——仿佛画家笔下浓烈的金色与红色夕阳。弗农看见衬着那个背景的母亲——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有着白皙的皮肤和金红色的头发,就像是童话故事书里的人物,某种神奇又美丽的东西。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神奇的时刻。她是他母亲,她很美丽,他爱她。他心里突然有某种感觉,像是一种疼痛,只是这并非身体上的痛感。而他脑袋里有一种隆隆作响的古怪噪音,一种打雷似的噪音,最后变得高亢而甜美,有如鸟鸣。总之,是非常神奇的时刻。

而跟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的,是那个魔法般的字眼:布拉玛真。

[1]普多(Poodle)、史卡洛(Squirrel)、崔伊(Tree),原文意思分别为“鬈毛狗”、“松鼠”及“大树”。弗农用它们当作名字。

[2]因为格林(Green)也有“绿色”的意思。

[3]爱丁堡口含糖(Edinburgh Rock),一种英式甜食。

[4]半克朗(half-crown),英国币制,相当于二十五便士。弗农家的客人用谐音half a crown(半个皇冠)说了一个双关语逗他。

[5]襞襟,一种穿戴在领口的衣饰,是十六、十七世纪常见的欧洲贵族装扮。今日则常见于小丑的戏服。

[6]布拉玛真(Brumagem),是伯明翰(Birmingham)的别称;以前这个字也代表“便宜货”、“拙劣仿冒品”,因为十七世纪时伯明翰曾经一度出现大量四便士伪币。或作Brummagem。第二章

育婴室女仆温妮要离开了,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仆人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温妮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的。奶妈给她一顿训斥,然后温妮就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奶妈身上有某种可怕的成分,这时的她似乎比平常更巨大,也更精力充沛。弗农知道,因为父亲的缘故,温妮就要离开了。他不特别好奇,也不怎么感兴趣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有时候育婴室女仆就是会因为父亲的关系而离开。

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里。她也在哭泣,弗农可以透过房门听到她的声音。她没有派人来找他,他也没想到要去找她,还因此隐约地感到释怀。他讨厌哭泣的噪音,那种哽咽的声响,拖长的擤鼻涕声音,而且那种声音老是那么靠近耳朵,因为在哭的人老是搂着你。弗农痛恨让那种噪音靠近耳朵。这世界上没有比不对头的噪音更让他痛恨的东西了,那种声音让你觉得你整个人几乎要像枯萎的叶子般朝着身体中间卷起来。这也是格林先生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他从来不会发出那种噪音。

温妮正在打包行李。奶妈跟她在一起,奶妈现在没那么可怕,几乎称得上有人情味了。“你就把这件事当成个教训吧,姑娘,”奶妈说,“在下个落脚处别做这种傻事了。”

温妮吸着鼻子说了句没有什么真正的伤害之类的话。“在由我负责的时候,我希望这里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奶妈说,“我敢说,有一大堆来这里工作的女孩都有红头发。红发女孩总是心性不定,我的母亲以前常这么说。我并不是说你是个坏女孩,但你做的事情不合适,不合适——我言尽于此了。”

就像弗农过去注意到的,在说了“言尽于此”以后她会继续说更多的话。不过他没往下听,因为他在思索着“不合适”这个词。“合适”他是知道的,这是提到帽子时会说的话,但是帽子怎么会搅和进来呢?“奶妈,什么是不合适?”那天稍晚的时候,他问道。

奶妈嘴里含了一堆大头针,因为她正在替弗农裁一件亚麻套装,她回答了:“不恰当。”“什么是不恰当?”“就是小男生一直问傻问题。”奶妈回答。她有着漫长职业生涯练出的灵活反应做后盾。

那天下午弗农的父亲到育婴室来。他脸上有一种鬼鬼祟祟的古怪表情——不开心又不服气。在弗农直率又兴致勃勃的凝视之下,他的脸微微一缩。“哈啰,弗农。”“哈啰,父亲。”“我要出发去伦敦了。再见,小子。”“你要去伦敦,是因为你亲了温妮吗?”弗农很有兴趣地问道。

父亲吐出某种字眼,弗农知道那是他不该听的,更别想学着讲了。他知道那是绅士能用、小男生却不能说的字眼。这让那个词产生莫大的魅力,让弗农习惯在睡前暗自重复它以及另一个禁忌词汇——紧身胸衣。“见鬼了,谁告诉你这回事的?”“没人告诉我。”弗农思考了一分钟以后说道。“那你怎么会知道?”“那你是不是做了?”弗农追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就穿过房间走过来。“温妮有时候会亲我,”弗农表示意见,“但我不怎么喜欢,我也必须亲她。园丁常常亲她,他似乎很喜欢。我觉得亲亲很傻气。我长大以后,会更喜欢亲温妮吗,父亲?”“对,”他深思熟虑地说道,“我想你会的。你知道,有时候男孩子长大以后就会像他们的老子。”“我想要像你,”弗农说,“你是个非常好的骑手,萨姆这么说过,他还说郡里没有人能跟你相比,而且没有人比你更懂得看马了。”弗农飞快地说出下面这些话:“我宁愿比较像你,不要像妈咪。妈咪让马的背很痛。萨姆这样讲。”

有一阵子两人都没说话。“妈咪现在‘投洞躺下了’。”弗农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跟她说再见了吗?”“没有。”“你要去吗?因为你得快一点,双轮马车来了。”“我想我没时间了。”

弗农聪明地点点头。“我敢说这是个很好的计划。我不想在别人哭的时候亲他们,我不喜欢妈咪一直亲我。她抱我的时候太用力了,而且又在我耳朵旁边说话。我想我说不定还比较喜欢亲温妮呢。父亲,你比较喜欢亲哪个?”

他父亲突然转身离开房间,让他有些困惑。奶妈刚才就进来了,她很尊敬地退到一边让主人通过。弗农隐约地感觉到奶妈让父亲不自在。

下级女仆凯蒂送来午茶。弗农在墙角堆积木,育婴室原有的和平气氛再度团团包围着他。

和平气氛突然被打断了。母亲站在门口,眼睛哭得红肿,她用一条手帕轻轻按着。她站在那里,一副戏剧化的悲惨模样。“他走了,”她哭喊道,“连一句话都没对我说,一句话都没有!喔,我的小儿子啊。我幼小的儿子。”

她拖着脚步走过地板,把弗农抱进怀里。那座积木堆起来的塔,比他以前堆过的至少高上一层的塔,垮下来成了一片废墟。母亲大而狂乱的声音直钻进他耳朵里。“我的孩子,我的小家伙,说你永远不会遗弃我!你发誓,你发誓……”

奶妈走到他们身边来。“好了好了,夫人,别这么激动。你最好回床上躺着。伊迪丝会送一杯热乎乎的好茶给你。”

她的声调很权威,很严肃。

母亲啜泣着把他搂得更近些。弗农的整个身体开始僵硬地抵抗着,他只能再忍受一会儿而已了,非常短的一会儿,他会做妈咪所期望的任何事,只要她放开手就好。“你必须补偿我,弗农,补偿你父亲带给我的痛苦……喔,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弗农察觉到凯蒂正在享受这一幕,沉默无语却看得入迷。“过来吧,夫人,”奶妈说道,“你会坏了孩子的心情。”

她声音里的权威感如此明显,让弗农的母亲屈服了,她虚弱地靠在奶妈的手臂上,走出了房间。

几分钟后奶妈回来了,脸涨红得厉害。“我的天!”凯蒂说道,“她还是很激动吗?常见的歇斯底里,他们都这么说的!喔,这一阵骚动真够瞧的!她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花园里那些池塘脏兮兮的。老爷真是够狠的——是说他也从夫人那里受过很多气。有那么多的难堪场面跟大吵大闹……”“够了,姑娘,”奶妈说道,“你可以回去工作了。还有,下级仆人竟然跟他们的上级讨论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这种事曾发生在哪位绅士家里,你母亲应该把你教得好一点才对。”

凯蒂头一甩,退出了房间。奶妈绕着育婴室的桌子走动,以一种罕见的激烈情绪移动着杯盘。她的嘴唇嚅动着,对自己喃喃自语。“把这种想法灌输到孩子脑袋里。我可没耐性对付这种事……”第三章

新的育婴室女仆来了,是个瘦削苍白又有金鱼眼的女孩。她的名字是伊莎贝尔,却被改名为苏珊,因为这个名字“比较恰当”。这让弗农非常困惑。他要求奶妈解释。“有些名字适合绅士阶级,弗农少爷,有些名字则适合仆人。就只是这样。”“那为什么她原本要叫伊莎贝尔?”“有些人在让他们的孩子受洗的时候,打定主意像猿猴似的模仿比他们更上等的人。”

像猿猴似的模仿,这个说法让弗农很迷惑。猿猴就是猴子,所以人们是在动物园里让孩子受洗的吗?“我还以为人是在教堂里受洗的。”“他们是啊,弗农少爷。”

真令人困惑,为什么一切都这么让人困惑?为什么提问以后,事情比以前还要让人困惑?为什么这个人告诉你的是这样,另一个人告诉你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状况?“奶妈,小宝宝是怎么来的?”“弗农少爷,你以前问过我了。小天使在晚上把他们从窗口带进来。”“那个美……美……美……”“不要结结巴巴的,弗农少爷。”“那天那个美果女士——她说我是在醋栗树下被发现的。”“那是他们处理美国宝宝的方式。”奶妈气定神闲地说。

弗农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原来如此!他对奶妈产生一股感激之情,她总是知道一切,她让这个动荡不安的宇宙再度恢复稳定,而且她从来不会笑他;不像妈咪,他曾经听妈咪对其他女士说:“他问我好古怪的问题,你们听听看。孩子们不是很滑稽又可爱吗?”

不过弗农看不出他到底哪里滑稽又可爱了,他只不过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你必须有知识,那是长大的象征。等到你长大了,你会知道一切,而且你的钱包里会有英镑。

弗农的世界继续扩大。举例来说,多出了舅舅、舅妈跟姑姑这些人。

西德尼舅舅是妈咪的哥哥。他矮壮结实,有张红润的脸。他习惯哼些小调,还会把裤袋里的钱币玩得铿锵作响。他喜欢讲笑话,不过弗农并不总觉得那些笑话有趣。“猜猜看,”西德尼舅舅会说道,“如果我戴上你的帽子会怎样?你觉得我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大人的问题真是怪!真的是又古怪,又困难;因为如果有哪件事情是奶妈不厌其烦要弗农记住的,那就是小男生绝不可以提出自己的评论。“说说看嘛,”西德尼舅舅坚持追问,“我看起来会像什么?来……”他一把抓起那顶亚麻帽子,然后四平八稳地把它放在头上。“我看起来像什么,嗯?”

唔,如果非回答不可,那就回答吧。弗农很有礼貌又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想你看起来蛮傻气的。”“迈拉,你那个儿子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西德尼舅舅对妈咪说道,“完全没有幽默感。真可惜。”

尼娜姑姑,父亲的妹妹,就相当不同了。

她闻起来很香,就像夏日的花园,而且她有弗农喜欢的轻柔嗓音。她还有其他美德——她不会在你不想被亲吻的时候亲你,也不会坚持要开玩笑,可是她不常来普桑修道院。

弗农想着,尼娜姑姑一定非常勇敢,因为她是第一个让他明白“野兽”可以被制伏的人。

野兽住在大客厅里。它有四条腿和闪耀着光芒的棕色身体,而且它还有很长的一排“牙齿”——弗农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闪亮亮,又大又黄的牙齿。在弗农最早的记忆中,野兽让他着迷又害怕。因为如果你惹毛了野兽,它就会发出奇怪的噪音,怒吼着或者尖锐愤怒地干嚎,不知怎么地,那种噪音对他的伤害比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东西都来得强,就直接伤到他的内在。那种噪音让他颤抖,感觉不舒服,让他的眼睛刺痛又灼热,然而由于某种奇特的魔力,弗农就是无法逃开。

在听恶龙故事时,弗农总把恶龙想成像野兽一样。而在他跟格林先生玩的那些游戏中,几个最棒的游戏就是他们杀死了野兽——弗农将宝剑猛插进它闪耀着光芒的棕色身躯里,那一百个孩子在后面欢呼高唱。

现在他是个大男孩了,当然也有了更多知识,他知道野兽的名字叫作“平台钢琴”,攻击它的牙齿就叫作“弹钢琴”!那是女士们在晚餐后会为男士们做的事情。不过在内心最深处,他还是心存恐惧,偶尔还会梦到野兽追着他跑上通往育婴室的楼梯,他会尖叫着醒来。

在梦中,野兽住在森林里,狂放又野蛮,它制造的噪音太过可怕,让人难以忍受。

妈咪有时候会“弹钢琴”,弗农只能苦苦忍耐,他觉得野兽并没有真正被她的作为给吵醒。但是尼娜姑姑弹它的那天不一样。

那天弗农在大客厅的角落玩想象游戏,他、史卡洛和普多在野餐,一起吃龙虾跟巧克力闪电泡芙[1]。

尼娜姑姑甚至没注意到他在房间里。她在钢琴椅上坐下,然后随手弹了起来。

心醉神迷的弗农悄悄爬得愈来愈近。尼娜最后总算发现了他盯着她看,眼泪从他脸上滑落,小小的身体因啜泣而抖动。她停了下来。“弗农,怎么回事?”“我恨它,”弗农啜泣着说道,“我恨它。我恨它。它弄痛了我这里。”他用手捂住肚子。

迈拉恰好在这一刻走进房间里,她笑了出来。“这不是很怪吗?那孩子就是讨厌音乐。这实在好奇怪。”“如果他讨厌音乐,那他为什么不走开呢?”尼娜说道。“我没办法。”弗农啜泣着说。“这不是很荒唐吗?”迈拉说道。“我觉得这相当有意思。”“多数小孩子总想在钢琴上乱弹。有一天我要弹《筷子》华尔兹给他听,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玩。”

尼娜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小侄儿看。“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孩子会这样没有音乐天分,”迈拉用忿忿不平的声音说道,“我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弹很难的曲子了。”“喔,好吧!”尼娜含糊地说道,“音乐天分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迈拉想着,这真是戴尔家族会讲的那种典型蠢话。一个人要不是有能够弹奏乐曲的音乐天分,要不就是没有。弗农显然是后者。

奶妈的母亲病了,这是育婴室里空前的大危机。脸色非常红而严峻的奶妈,在苏珊—伊莎贝尔的帮助下打包行李。弗农忧心忡忡又满怀同情,但最主要的情绪还是好奇;他站在一旁开始发问。“奶妈,你妈妈非常老了吗?她一百岁了吗?”“当然不是,弗农少爷。一百岁真是太夸张了!”“你认为她会死掉吗?”弗农渴望自己能表现得仁慈又体谅,因为之前厨子的妈妈病倒然后死掉了。

妈妈没回答,反而口气尖锐地说道:“苏珊,把最底下抽屉里装靴子的袋子拿出来。动作快点,姑娘。”“奶妈,你妈妈会不会……”“我没时间回答问题,弗农少爷。”

弗农坐在印花棉布椅面的脚凳边上陷入深思。奶妈说她妈妈不到一百岁,但就算如此,她妈妈一定也相当老了。他总是把奶妈想成老得不得了,想到有人比奶妈还要年长、还要聪明,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种想法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把奶妈贬低到只是普通人类的层次,她不再是一个仅次于上帝的大人物。

宇宙移动了,价值经过重新调整。奶妈、上帝还有格林先生,这三者的重要性淡化了,变得更加朦胧、更加模糊。妈咪、父亲,甚至尼娜姑姑,却似乎变得重要了,特别是妈咪,她就像是有着美丽金色长发的公主,他想为妈咪跟恶龙对抗——像野兽那种棕色的、亮晶晶的龙。

上次那个字眼是什么来着?那个有魔力的字眼——布拉玛真——就是这个,布拉玛真。一个充满魅力的字眼!布拉玛真公主!他独自在夜里轻轻地、秘密地重复这个字眼,还有“该死”跟“胸衣”。

但是永远、永远、永远不能让妈咪听说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大笑。她总是会笑出来,那种笑会让你身体和心里一缩,而她会说某些话——她总是有话说,就是那种讨厌的话,“小孩子实在很滑稽。”

而弗农知道自己并不滑稽。他并不喜欢滑稽好笑的事情——西德尼舅舅曾经这样说。要是妈咪不会……

坐在光滑的印花布椅面上的弗农困惑地皱起眉头,心头闪过两个妈咪不完整的影像。一个是公主,他会梦见的美丽妈咪,对他来说跟夕阳、魔法还有屠龙混合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妈咪,她会大笑然后说道:“小孩子实在很滑稽。”只是,当然了,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他坐立不安、长吁短叹。奶妈因为用力阖上行李箱而弄得满脸通红,这时慈爱地转向他。“弗农少爷,你怎么了?”“没什么。”弗农说道。

你总是得说“没什么”,不能把真相说出口。因为要是你说出口,没有人会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在苏珊—伊莎贝尔的治理下,育婴室变成了很不一样的地方。你可以(他确实也常常如此)调皮捣蛋。苏珊叫你不要做某些事,但你还是照做不误!苏珊会说:“我会告诉你母亲。”但她从来不这样做。

苏珊起初很享受奶妈不在时她所拥有的职位与权威。的确,除了弗农带来的麻烦以外,她本来能好好享受这一切的。她习惯跟下级女仆凯蒂交换知心话。“我真的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有时候他简直是个小恶魔。而他在帕斯卡尔太太面前实在很乖巧。”

凯蒂回答道:“喔!她是一号人物,她真的是!她总是会冷不防吓你一跳,不是吗?”

然后她们会一边说悄悄话一边咯咯笑。“谁是帕斯卡尔太太?”有一天弗农问道。“喔,我真没想到!弗农少爷,你不知道奶妈叫什么名字吗?”

所以奶妈叫作帕斯卡尔太太。好一个震撼。在弗农心中她一直就只是奶妈;这就好像有人告诉你上帝名叫鲁滨逊先生一般。

奶妈是帕斯卡尔太太!愈是去想,这件事就显得愈不寻常。帕斯卡尔太太,就好像妈咪是戴尔太太,父亲是戴尔先生。非常奇怪的是,弗农从来没深入思考过帕斯卡尔先生存在的可能性(这倒不是说有这样的人存在。以“太太”相称只是对奶妈地位与权威的肯定)。奶妈享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就像格林先生一样庄严,虽然他有一百个小孩(还有普多、史卡洛与崔伊),但弗农从来没想过有个与他有关的格林太太!

弗农好问的心灵飘到了另一个地方。“苏珊,你喜欢被叫作苏珊吗?你不会比较喜欢叫作伊莎贝尔吧?”

苏珊(或者伊莎贝尔)发出惯有的咯咯笑声。“弗农少爷,这跟我喜不喜欢无关。”“为什么?”“因为我们必须照吩咐做事。”

弗农沉默了。他几天以前才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过他也开始了解这种说法不是真的。你不必然要照人家的吩咐做事;一切取决于是谁吩咐你的。

这不是惩罚的问题。他不断被苏珊处罚:待在椅子上不准下来、去墙角罚站,或者不准吃糖果。而奶妈只要脸上露出某种特定表情,透过她的眼镜严厉地看一眼,他除了立刻投降以外,根本无力反抗、无计可施。

苏珊的本性毫无权威可言,弗农明白这一点。他已经发现抵抗成功的快感,而且他也喜欢折磨苏珊。苏珊愈担忧、慌张、不开心,弗农就愈喜欢唱反调。他年纪还小,就好像人类还处于石器时代一般,享受着残酷的乐趣。

苏珊养成了一个习惯:让弗农自己一个人去花园玩耍。缺乏吸引力的她不像温妮那样喜欢花园。更何况,弗农怎么可能在花园里受伤呢?“弗农少爷,你不会靠近池塘吧,对吗?”“不会。”弗农说道,同时立刻起意要这样做。“你会像个好孩子一样,玩你的滚铁环吧?”“会。”

育婴室再度恢复平静,苏珊放松地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平装书,书名是“公爵与挤奶女工”。

弗农滚着铁环,沿着有围墙的果园周游一圈。铁环从他的手中逃出,跳到一小块土地上面,正好是这段时间园丁头儿霍普金斯小心翼翼照顾的那块地。霍普金斯坚定又充满权威地命令弗农离开,弗农就走开了。他尊敬霍普金斯。

不玩铁环以后,弗农爬了一、两棵树。也就是说,他用上所有适当的预防措施,爬到大概离地六英尺的高度。他厌倦这个危险的运动后,就跨坐在一张长椅上,仔细思索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大体上,他想的是那些池塘。既然苏珊警告过他不准去,那里就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对,他要到池塘边去。他站起身来,而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另一个念头闯进他脑海;这个想法来自一个不寻常的景象。

通往森林的门是开着的!

在弗农的经验里,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他一再尝试要偷偷打开那道门,但门总是上了锁。

他小心翼翼地朝那里靠过去。森林!森林就在门外没几步远的地方,可以直接冲进那绿色的凉荫深处。弗农的心跳加快了。

他一直都想要进入森林,这次可是难得的机会。一旦奶妈回来了,这样的事情想都别想。

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并不是大人之前的叮嘱制止了他的行动;严格说来,从来没有人禁止他到森林里去。他孩子气的狡猾早就准备好借口了。

不,是别的事情作怪。对未知的恐惧,害怕那绿荫蔽日的阴暗深处,那与生俱来的恐惧遏阻了他……

他想去——但又不想去。那里可能会有些像野兽那样的东西跑出来追着你,追着尖叫的你……

他很不自在地把重心从一脚移到另一脚。

可是“东西”不会在白天追着你跑,而且格林先生是住在森林里的。倒不是说格林先生还是像过去一样真实。不过,去探索并且发掘一个假装格林先生住着的地方,仍然相当有趣。普多、史卡洛跟崔伊可以各自有自己的房子,用树叶搭成的小屋子。“来吧,普多,”弗农对着想象中的伙伴说道,“你有带你的弓箭吗?这样就对了。我们会在森林里跟史卡洛会合。”

他喜滋滋地踏出去,心眼里看得清清楚楚,普多就在他身边,打扮得像是图画书里的鲁滨逊·克鲁索[2]。

森林里棒极了。光线微弱幽暗、一片绿意,鸟儿唱着歌,在枝干之间飞翔。弗农继续跟他的朋友对话——这是他平时不太敢纵容自己享受的奢侈,因为可能会有人在旁边听到,然后说:“他很滑稽,他假装有另一个小男生跟他在一起呢。”你在家里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普多,我们会在午餐前到达城堡的,那里会有烤豹子肉。喔!哈啰,史卡洛在那里。史卡洛,你好吗?崔伊在哪?“我告诉你怎么回事。我想他走路走累了,我们骑马吧!”

骏马就拴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弗农的马是乳白色,普多的则是炭黑色,至于史卡洛的马是什么颜色,他还没办法下定决心。

他们在树木间飞驰,越过危险致命的地方以及沼泽湿地。蛇对他们咝咝吐信,狮子朝他们扑过来,但忠实的骏马听从了他们的一切要求。

在花园里玩耍多么愚蠢啊——或者说,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玩耍都很愚蠢!他本来已经忘记跟格林先生、普多、史卡洛还有崔伊一起玩是什么感觉了,因为旁人老是提醒你,你是个在玩假想游戏的滑稽小男生,这种时候你怎么玩得下去?

原本趾高气扬地走着的弗农,一下开心地蹦蹦跳跳,过一下又以肃穆的尊严大步前进。他很伟大,他很神奇!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此刻他需要的其实是一面小鼓,在他歌颂赞扬自己的时候可以打拍子。

森林!他一直都知道森林会是像这样,而它真的就是这样!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一道覆盖着苔藓的倾颓墙壁。城堡的围墙!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完美的?他开始攀爬这堵墙。

往上爬相当容易,虽然这样做或许很危险,但这也是最令人兴奋的地方。这是格林先生的城堡?还是食人恶魔栖息的地方?弗农还没下定决心,但不管哪一种想法都很迷人。整体来说,因为此刻他处于某种好战的心理状态,所以他倾向于后面那种假定。一脸兴奋的他到达围墙的最高处,然后眺望着另一侧。

这时桑莫斯·韦斯特太太闯进了弗农的故事里——虽然只占了一小段。她钟爱(短时间的)浪漫孤独感,所以买下了一栋林间小筑,以便“心情轻快地远离任何地方,而且说真的,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能到森林的核心深处,与自然合一!”而既然萨默斯·韦斯特太太不但有艺术气息,也有音乐天分,所以她把小屋里的两个房间打通,好有足够的空间摆设一架平台钢琴。

就在弗农爬到围墙顶端的同一时间,几个喘着气、步履摇晃的男人慢慢把那架平台钢琴朝着落地窗拉过去,因为从大门口进不去。这处林间小筑的花园只有一团团纠结的矮树丛——狂野的自然,萨默斯·韦斯特太太是这么形容的,所以弗农只看得见野兽往前移动!野兽,活生生、充满决心朝着他慢慢爬过来的野兽,满怀恶意,一心复仇……

有一刻他生根似的留在原地。然后,他发出一声狂乱的叫喊,逃跑了。沿着狭窄、倾颓的围墙顶端逃跑。野兽在背后追着他……它来了,他知道的。他跑着,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他的脚卡进一团常春藤里,顿时往下栽。坠落,不断地坠落……

[1]闪电泡芙(éclair),是一种有奶油夹馅的法式甜点,通常外层覆有巧克力糖霜。

[2]鲁滨逊·克鲁索(Robinson Crusoe),是《鲁滨逊漂流记》里的主角名。第四章

很久以后,弗农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当然,在床上醒来再自然不过了,但有一大块东西在面前隆起来,这就不自然了。就在他盯着这玩意儿看的时候,有人说话了。是科尔斯医师,弗农与他还蛮熟的。“好,好,”科尔斯医师说,“我们现在觉得怎么样啊?”

弗农不知道科尔斯医师觉得怎么样,他自己倒是觉得很想吐,就这么说了。“敢情是,敢情是。”科尔斯医师说道。“而且我觉得我好像受伤了,”弗农说,“我想伤得很重。”“敢情是,敢情是。”科尔斯医师又说了一遍——弗农心想,这样实在帮助不大。“或许不要躺在床上会觉得比较好。”弗农说,“我可以起来吗?”“恐怕现在还不行,”医师说道,“你知道,你才刚跌下来。”“对,”弗农说道,“野兽在追我。”“啊?什么?野兽?什么野兽?”“没什么。”弗农说道。“是狗吧?”医师说道,“对着墙壁又跳又吠。你一定很怕狗吧,孩子?”“我不怕狗。”弗农说道。“那里离你家这么远,你去那里做什么呢?”“没有人跟我说不能去那里。”弗农说。“嗯——哼,是这样吗?好吧,看来你必须接受惩罚了。你知道吗?你跌断腿了。”“是吗?”弗农很高兴,心里一阵陶醉。他跌断腿了。他觉得自己好重要。“是呀。你必须躺一阵子,而且之后会有一段时间要用拐杖。你知道拐杖是什么吗?”

嗯,弗农知道。铁匠的父亲贾柏先生就拄着拐杖。他也要用拐杖了!多棒啊!“我可以现在就试试看吗?”

科尔斯医师笑出声来。“所以你喜欢这个主意啰?可是现在还不行,还得再等一下下。而且你得努力做个勇敢的男生,懂吧?那样会康复得快一点。”“谢谢你。”弗农很有礼貌地回答,“我觉得不太舒服,你可以把这个怪东西从床上拿走吗?拿走以后我想会比较舒服点。”

但那个怪东西似乎叫作支架,它不能被拿走。而且弗农似乎也不能在床上自由移动,因为他有一条腿绑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他突然觉得有条断腿看来终究不是好事。

弗农的下唇颤抖了一下下。他不想哭出来——不,他是个大男孩了,大男孩不哭的;奶妈是这么说的——然后他知道了,他想找奶妈,他急切地需要她来让人心安,需要她的无所不知,需要她走路时发出的窸窣响声,还有不疾不徐的庄严态度。“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科尔斯医师说,“对,很快。在她回来以前会有个护士代替奶妈来照顾你……弗朗西丝。”

弗朗西丝走过来,弗农在沉默中审视着她。她也穿着上浆的衣服,走动时同样窸窣作响,那全都是好的特质。不过她不像奶妈那么高大——她比妈咪还要瘦,就跟尼娜姑姑一样瘦。可是……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双眼:视线稳定、带点灰色的绿眼睛,让他觉得(就像大多数人感觉到的一样)有了弗朗西丝,一切都会“好好儿的”。

她对他露出微笑——不是纯粹礼貌性的那种笑法,而是一种严肃的微笑,友善却很含蓄。“你觉得想吐,我觉得很遗憾,”她说道,“想喝点柳橙汁吗?”

弗农想了一想,然后说要。科尔斯医师离开了房间,随后弗朗西丝端来了柳橙汁,装在一个奇形怪状、有个长壶嘴的杯子里。看来弗农得从那个壶嘴喝果汁了。

这让他笑了,不过笑却弄痛了受伤的地方,所以他停了下来。弗朗西丝建议他再睡一会,但他不想睡。“那我就在这边陪你吧。”弗朗西丝说道,“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数出来墙上有多少朵鸢尾花?你可以从右边开始,我会从左边开始。你会数数吧?”

弗农骄傲地说,他可以数到一百。“那么多!”弗朗西丝说,“墙上的花应该不到一百朵。我猜有七十九朵,你猜有多少朵?”

弗农猜有五十朵。他很确定不可能超过五十朵的。他开始数了,但不知怎么的,他不知不觉地阖上眼皮,睡着了……

噪音……噪音与疼痛……他惊醒了。他觉得热,非常的热,而且有一股疼痛传遍半边身体。噪音愈来愈近,这种噪音总是让人联想到妈咪。

她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房间,那件类似斗篷的衣裳在背后摇曳。她像只鸟——一只很大很大的鸟,而且就像鸟一样地俯冲到他身上。“弗农,我亲爱的,妈咪最亲爱的,他们把你怎么了?多么可怕,多么恐怖,我的孩子啊!”

她在哭泣。弗农也开始哭,他突然间害怕起来。迈拉在呻吟抽泣。“我幼小的孩子,我在世上仅有的。神啊,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戴尔太太……”“弗农,弗农,我的宝宝……”“戴尔太太——拜托你。”

那声音里包含的是利落的命令,而不是恳求。“请不要碰他,你会弄痛他。”“弄痛他?我?他的母亲?”“戴尔太太,你似乎不明白,他的腿断了。拜托你,我必须请你离开这个房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告诉我,告诉我,那条腿必须截肢吗?”

弗农口中冒出一声哭号。什么叫截肢,他连一点概念都没有——可是这听起来很痛,而且比痛更重要的是,听起来很可怕。他的哭号变成一阵尖叫。“他快死了,”迈拉哭喊道,“他快死了,他们却不肯告诉我!可是他应该死在我怀里啊。”“戴尔太太……”

不知怎么的,弗朗西丝已挡在迈拉跟床铺之间了。她抓住迈拉的肩膀,声音里有奶妈对下级女仆凯蒂说话时的那种口气。“戴尔太太,听我说,你必须克制一些。一定要克制!”她抬起头,弗农的父亲就站在门口。“戴尔先生,请把你太太带开。我不能让我的病人激动心烦。”

父亲沉静又明理地点点头。他只看了弗农一眼,说道:“运气不好,小子。我的手臂以前也曾断过。”

事情突然之间变得没那么吓人了。其他人也曾断过腿跟手臂。父亲揽着母亲的肩膀,带着她朝门口走去,同时低声说着什么,她抗拒、争论着,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变得高亢刺耳。“你怎么可能了解?你从没有像我这样照顾过孩子。孩子需要母亲的——我怎么能把孩子留给一个陌生人照顾?他需要母亲……你不明白,我爱他。没有什么比得上母亲的照料,每个人都这么说。”“亲爱的弗农……”她从丈夫的手臂中挣脱,回到床边,“你要我陪,不是吗?你要妈咪吗?”“我要奶妈,”弗农啜泣着说道,“我要找奶妈……”

他指的是他原来的奶妈,不是弗朗西丝。“喔!”迈拉说道。她站在那里,全身发抖。“来吧,亲爱的,”弗农的父亲轻柔地说道,“走吧。”

她靠在他身上,一起从房间离开,含糊的字句飘回房间里。“我自己的孩子,背弃我转向一个陌生人。”

弗朗西丝抚平了床单,问他要不要喝点水。“奶妈很快就会回来了,”她说道,“我们今天写信给她,好吗?你再跟我说信里要写些什么。”

一种奇特的新感受从弗农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感激。有人真的了解他。

后来弗农回顾童年时,这段日子显得相当突出。“摔断腿的那时候”,标记出一个独特的时期。

当时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几件小事,之后回想时也让他很感激。举例来说,科尔斯医师跟戴尔太太之间曾有过非常火爆的会谈,这段会谈当然不是发生在弗农的房间里,不过迈拉提高了嗓音,即使隔着房门弗农也听得到她义愤填膺的叫喊:“我不知道你说我害他激动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应该由我照料自己的孩子……我当然心烦意乱,我不像那些根本就没有心肝的人——彻底没有心肝。看看沃尔特,连一根头发都没乱!”

小冲突不断,更不要说迈拉与弗朗西丝之间气冲冲的争执了;弗朗西丝总是赢家,但她却付出了代价。迈拉带着狂怒妒意称她为“领薪饷护士”。她被迫听从科尔斯的指示,却遵从得心不甘情不愿,还摆出粗鲁的态度,但弗朗西丝似乎从不在意。

多年以后,弗农已忘了当时一定有的痛楚与无聊。他只记得玩耍与谈话的快乐时光,他以前从没有这样跟人玩耍或谈话过,因为弗朗西丝是个不会认为事情“滑稽”或者“古怪”的成人,她会明智地聆听,然后做出认真又有道理的建议。他可以跟弗朗西丝讲普多、史卡洛跟崔伊,还有格林先生和他那一百个孩子的事。弗朗西丝没有说:“这个游戏真是滑稽!”她只是问这一百个孩子是女生还是男生——弗农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不过他们俩决定,最公平的安排是男女生各五十个。

有时候他忘了提防,出声地玩着他的假想游戏,弗朗西丝也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觉得这有什么不寻常。她跟老奶妈一样,有冷静、让人安心的感觉,不过她有某种对弗农来说更加重要的特质,一种回答问题的天赋——而他本能地知道,那些答案是真的。有时候她会说:“我也不知道。”或者“你必须问别人,我不够聪明,没法告诉你这个。”她没有装出来的无所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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