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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6: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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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吉本芭娜娜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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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的回忆

尽头的回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尽头的回忆作者:【日】吉本芭娜娜(Yoshimoto Banana)译者:周阅责任编辑:叶晓瑶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我们的产品:译文的书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目 录幽灵之家“妈妈——!”一点儿也不温暖小朋的幸福尽头的回忆后记隐含作者与深层意蕴幽灵之家“那么我想吃火锅,可一个人在家吃也没意思,所以,一起吃怎么样?”

我只不过说了句:“打工的时候得到你很多关照,我就用打工的钱请客作为答谢吧。”

然后就得到了岩仓这样的回答。

受到独居男孩子邀请的时候,我总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但这次我想,因为是他说的话,肯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且他住的公寓好像也很近。

不管怎样,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率真,心无城府,我内心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感觉。

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明朗与阴沉,简直就像隆冬时节云雾笼罩的天空一样半阴半晴。

这使我不由自主地迟迟不敢喜欢他。因为我完全无法感觉到年轻恋人之间那种极为珍贵的、几欲奔跑的狂热和兴奋。“那,我去你家做?”

我说着,淡淡地约定了日子。

我们坐在一棵大榉树下的长椅上,这是我们大学校园里唯一活着的榉树。

我没什么朋友,仅有的少数几个朋友都在拼命打工,很少来学校。这在我们这所私立的笨蛋大学是常见的情况。因此,同样总是独来独往的岩仓和我就自然而然地亲密起来。

我是在附近一个类似酒吧的地方暂时替朋友打工时认识他的。那时他也在那儿打工,当调酒师。

后来,每次在校园里碰见,我们就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什么的。

他是镇上非常有名的一家蛋糕卷店的独子,据说他因为不愿继承家业正拼命节衣缩食地存钱,而他的生活实际上也确实给人这种拮据的感觉。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走投无路——如果不在大学时代好好攒钱,自己决定未来的方向,那么无论他是否情愿,等待他的就是烤一辈子卷筒蛋糕的人生。即使已经确定了未来方向的人,也有一种特别的苦恼,他的打工生活就渗透着这种苦恼。

我说:“不是挺好的吗?卷筒蛋糕,再好不过了呀。”

我对卷筒蛋糕喜爱之极。“也不是特别反感,不过我妈,实在是太能干了呀。性格开朗,善于待人接物,做事又勤快。”

岩仓说道。在附近的镇上,岩仓母亲的爽朗和周到确实是出了名的。经常有人说,是因为被她待客的亲切热情所打动才最终在店里买了东西。“我……我觉得她真的是个脾气很好的人。”“知道啊。”

光是跟他一起在街上走走就能够充分了解他的善良体贴和良好教养。比如,走过公园时,树木被风吹得沙沙摇曳,光影也在晃动。这时,他就会眯起眼睛,一副“多美啊”的神情。要是有小孩子摔倒,他脸上就流露出“哎呀,摔倒了”的表情,当妈妈把孩子抱起来时,他就转为“这下好啦”的样子。这种纯真的感觉,绝对是从父母那里继承了某种宝贵品质的人才拥有的特征。“所以啊,要是在那样的家里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度过一生,就会变成一个越来越好脾气的人了。”“那有什么不可以吗?”“倒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我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善良。只要日子安稳,衣食无忧,又有闲暇,不管是谁都能优雅善良吧?同样道理,要是我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就会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善良。这样一来,我心里讨厌的黑暗的东西就会滋长起来。要不就是,我会带着这种肤浅的善良走完一生。好在我是个生性善良的人,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培养这种善良,而不是黑暗的东西。”“这就是你那么省吃俭用、努力攒钱的理由?”“还没到那个份儿上。现在我只不过在做已经决定的和力所能及的事。不然的话就这样下去不做任何改变,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接手我家的店了。那样一来就没法再从那种生活里逃出来了。”

岩仓说道。

上那所大学,学费非常昂贵。

我呢,碰巧出生在父母都忙于工作的时期,所以就被送到了那个大学的附属幼儿园,然后就那样一路升上来了,如此而已。

我是邻镇一家还算有名的西餐店老板的女儿。要说我家的知名度如何,旅游指南上一直都有介绍,哪家想要全家一起去外面吃顿饭,或者单身白领打算今天干脆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又不想豁出去来一顿法国大餐,这种时候就会来我家,就是这种感觉的餐厅吧。

因为想要继承我家从祖父母那代就一直延续至今的餐厅,我其实对于学历什么的觉得大致过得去就行,只要能学学厨艺就可以了。说是学习厨艺,但我家的菜单完全是一成不变延续下来的,所以蛋包饭啦、蔬菜肉酱沙司啦、菜肉烩饭等等的做法,我都已经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几乎只差将来考个厨师执照了。

我哥哥不愿继承家业,高中的时候就离开了家。现在,他在一家广告代理公司工作,干得很起劲儿。

岩仓那种“说不清缘由但就是不想继承家业”的感觉,让我很怀念地想起了昔日的哥哥,这也许是我对岩仓感到亲近的一个原因吧。

以前我经常在夜里听哥哥的抱怨。

说好听点儿,哥哥的好奇心非常强,总是忙着社交活动,他不是那种能够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在同一时间做同样事情的人。他总是在寻求刺激,对于引发新事物比什么都喜欢。父母认为这样的哥哥适合继承家业,我觉得,这种想法应该是他们偏心。“对哥哥来说经营西餐厅太难为他了,我来做吧。”

我总是这样说。

夜晚在房间里,哥哥总是苦笑着试图说服自己:不过,因为还是我的手更巧,还有,因为我的体力更强吧,或者,父母就是希望让我来继承吧。

一旦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据就会感到不安,哥哥也是这种类型的人。

如今,哥哥与家里的关系变成了:偶尔到家里来看看,只是吃顿饭就回去。看样子他还想接着玩儿,所以暂时也不打算结婚,为继承餐厅而回家之类的可能性渐渐地就完全没有了。

父母似乎反复考虑了各种情况,对于我要继承家业的想法,他们表示“你是不是勉强的呀”,“我们不能要求你像哥哥那样,所以还是先让你多经历一些事,这样不是更好吗”,就这样做了结论。看来,父母一直认为由哥哥继承家业是理所当然的,而哥哥却讨厌继承家业,这让他们很受打击。

所以,我的感觉是,为了避免让我在改变初衷的时候还得被迫继承家业,为了给我考虑的时间,慎重起见他们就先让我上了大学。

不过,我并没有改变想法,因此一直读到大学归根到底不过是单纯的人生教育而已。

对我来说,跟劳作的父母共同生活是顺理成章的。外婆已经去世,外公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店里,一边招呼熟客一边帮忙,就像餐厅的标志一样。看着外公、外婆的位置在某个时候被父母取代,我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切实和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完全无法理解讨厌这一切而离开家庭的哥哥的心情。

从小时候我就几乎认真到了极点,特别喜欢持续不断地做某件事情。书法直到现在还坚持在练,珠算也是最近心算特别拿手了才刚刚放弃的,另外,陶艺已经坚持十年了。就连跟儿时的好友三人一起去那家固定的温泉旅馆,也是八年以来从未间断的活动。

因此,对味道又美、条件又好而且经营状况也相当不错的卷筒蛋糕店,岩仓却那么拼命地拒绝,我不太理解他的想法。要是他有其他想做的事倒也另当别论,可是明明没有,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究竟想要向何方发展。

他极少详细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者自己的真实想法,以他的说法来看,似乎纯粹是因为爱做梦而拒斥自己所处的现实。

不过,我们都生长在长期从事服务行业的家庭,我一直觉得跟他话语相投,秉性相合。

明明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责任,但还是习惯于承担某种类似责任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

吃火锅那天,我买好材料,初次造访了岩仓所住的公寓。

那栋建筑是在岩仓的爷爷拥有的土地上修建的,但已经决定要拆除了。在拆除之前,五千日元的房租就可以住下,岩仓就住了进去……我以前听说过这些,但那座建筑的糟糕程度出乎意料。

房子是木造的,破破烂烂,窗玻璃也碎裂了,外面的台阶已经损毁,走廊也处处破败不堪。“这是什么房子呀!太可怕了,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真够可以的。”

我这样想着,好像泄了气一样。

因为房子的状况实在是一塌糊涂,所以对于没有其他人居住在这儿的说法,直到如今目睹了现状我才终于理解。

我仿佛明白了岩仓为什么会拥有那种独特的透明的阴郁、看似寂寥的感觉以及沉重的气质。

我重新裹好围巾,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仰头看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怎么,总觉得进去之后就无法再保留自己的原样走出来了。

在二层角落的一个房间,岩仓开着破旧的拉门迎接我。“这地方真够可以的。”“是吧,不过,这房子以前是房主住的,很宽敞呢。”

他笑了笑。

的确如此。同窄小拉门给我的印象完全相反,这房子在布局上还(1)是两室一厅呢。有客厅,里边还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浴室和卫生间是各自独立的,天花板也很高。窗外可以看见公园,傍晚报时的音乐正在鸣响。

如果除去其他房间的黑暗和衰败,这里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舒适、明朗的空间。“有锅吗?”我问。“嗯,有啊。还有便携式炉子呢。”“做简单的火锅吧,有鸡肉丸子、白菜和粉丝。最后放乌东面好吗?”“太好啦!”岩仓笑了。“其实西餐我要拿手得多。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做哦。”“那是当然啦。现在想来,让你做西餐就好了。不过,我想吃火锅了呀。”“我也觉得要是还做家里卖的那些东西太没劲了。”

我在厨房专心致志地做着火锅,蒸汽慢慢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岩仓在边听音乐边看书。天空愈加阴沉下来,我偶尔打开陈旧的玻璃窗换换气,冷风就嗖地一下钻进来在屋子里盘旋。

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火锅,吃得非常饱。

没有谈到爱情之类的话题,时间就这样淡淡地流过。

因为职业的关系(虽然还没正式开始),我在做饭时几乎不会剩下要洗的东西,因此饭后的收拾工作就很轻松,而且差不多都由岩仓做了。接着,我们喝着岩仓煮的咖啡,吃着他父母家拿来的卷筒蛋糕,钻进了被炉,这时我脱口说道:“不知怎么的,这房子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有一种虽然安稳,但时间凝固了的感觉。好像只有在这儿才这么安静,心情也平静。你还真能从这样的地方跑出去,干劲十足地打工啊。要是我的话,可能会什么都不干,只想在这儿一直待下去了。”

岩仓点了点头。“可不是吗,待在这个房间里,心里就变得过分安静,时间也停止了。而且,我总觉得好像还有其他人住在这儿呢。”“在这个楼里?其他人?”

我惊诧地问,一想到是不是有流浪汉住在这儿这一类的事,我就害怕起来。“不,不是的。是……房东夫妇。”“房东现在还在吗?”“怎么说呢,这不太好说,他们已经死了,但是他们自己好像还没意识到呢。”“欸?”“他们两人在火盆边烤着火就打起瞌睡来,就在这个房间里,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死了。房东夫妇俩。倒是已经年纪很大了。”“就在这儿?”“是啊……”“你是不是想吓唬我,让我害怕,然后好干点儿非分的事?”“要是那样就好了,我说的是真的。有时候我能在这屋里看见他们俩呢。”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岩仓,那种东西是能看见身形的吗?”我问道。“不,看不见,完全看不见。就算是单身旅行在墓地露宿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形。”“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说看见了呢?”“可能是因为待在家里精神一放松,发呆恍惚了吧。要不就是因为打工太累了?反正偶尔在刚睡醒的时候啦,或者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喝茶的时候啦,阴阳两界交接起来,就看见房东夫妇俩还像往常一样在过日子。”“驱驱邪什么的,是不是要好些?”“可是,这儿不是很快就要拆除了吗。所以,我想,在拆除之前就这样吧。”岩仓说道,“因为,我总觉得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啊。”

这正是岩仓的温和之处。就连对幽灵也这么温和。“哦。”

我半信半疑地说。心想,说不定因为对前途的烦恼和打工的辛苦,他的脑子有点不正常吧,先好好注意观察他的言行再说。

我们两人相对而坐,拥在被炉里,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静静地聊着幽灵的事,这副样子就像一对老夫老妻,相比之下,这才是更为奇怪的。

回家时,他说要买东西顺路,推着摩托车把我送到了公寓门口。“小节,为什么一个人住啊?你父母家不就在旁边的车站那儿吗?”

他说道。

繁星闪烁的夜晚,冰晶般的月亮弯弯地挂着。仿佛是从天空剪裁下来的一样,看起来莹白如玉。“因为我妈出于兴趣开了个烹饪班,之后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就多起来了,我的房间也被占了。不过这里纯粹就是个单间的感觉。我还是经常回家去。通常是吃过饭以后回来睡觉。也经常去店里帮忙。”“听起来真不错啊,顺水推舟的感觉。哪像我,现在完全没有着落。”“其实跟家人的距离感还是挺让人劳神的。因为要是不注意保持距离的话,就彻底没有隐私了,作为一个成年人的自由时间也没有了。所以,我是特意搬出来一个人住,一个人出去旅行什么的。”“果然是这样呀。可能我也是因为这种情况才觉得累吧。父母旅行的时候、买东西的时候我来开车,亲戚搬家的时候我来帮忙……这些事情显然成了理所当然的人生。虽然我并不厌恶这些,也不是不愿意当糕点师。”“反正还有的是时间,存些钱以后试试找工作或者留学怎么样?尤其是男孩子,像这样一直当个乖孩子的话,太委屈自己了,人也会变得心胸狭隘。”“说得是啊。在父母看来,我还跟以前一样处在婴儿的延长线上,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啊。”“谢谢你送我。”“今天谢谢你请客。我一点儿钱都没出,不好意思。”“别客气,卷筒蛋糕很好吃噢。”

他挥了挥手,骑上摩托回去了。看起来是辆价格不菲的轻型摩托,虽然已经旧了,但保养得很好。我心想,不管怎样还是能看出来他父母很有钱。

明明可以若无其事地享受家庭的恩惠,却仍然离开家庭自己攒钱,这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我觉得不难理解他的样子和情绪为什么这么暗淡。

这样,那个夜晚完全像平常一样没有任何波澜,自己的心情也静如止水,因此,我在心里明确地划定了他的性质:“这个样子不可能恋爱,只是朋友。”“妈妈,旁边镇上的那栋旧公寓,您知道吗?房东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死去的事儿。”

我试着问妈妈。“听说过啊。当时还上了新闻。是不是烤着火盆没有换气就睡着了?”“是是。关于房东他们的事,妈妈知道什么吗?”

我是想,妈妈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很久,也许会知道点什么,所以才向她打听的。

餐厅打烊以后,收拾停当,我和妈妈两人坐在店里的柜台前吃着预备好的烩饭。酱汤的味道是外婆亲传的。即便人们说我是为了把这种酱汤的味道传给后世才出生的,我也绝对不会生气。这酱汤就有这么好喝,如同具有魔法般的魅力。一般来说,外婆连大酱都亲手制作。“经常两人一起来这儿用餐呢,那夫妻俩。男主人腿脚不好之后他们就慢慢不常来了。不过在平时的晚上,客人不多的时候,两人还手牵着手来呢。每次都坐在那边的六号桌,点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然后就说,想分着吃所以再给两个盘子吧。”“啊,您这么一说,那种场景好像就在眼前。那两个人的事,我也还记得呢。”“他们俩总是只要一瓶啤酒,小瓶的那种。多可爱的一对老人,怎么说呢,那种氛围很安静、很朴素,两人有他们自己小小的一套规矩,那是长年累月慢慢积累起来的,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只要遵循这种规矩,生活就会一直延续下去。虽然看样子他们并没有特别快乐,可是却让看着他们的人感到很安心、很幸福。我经常跟你爸说‘要是咱们能长寿,像他们那样儿多好啊’。还有,说出来虽然有点儿不敬,我们还说,要是像两位那样一块儿睡着过世的话,好像也挺好的。”

妈妈说。

爸爸和妈妈,是一对恩爱得不得了的夫妻。

爸爸以前是个一本正经的公司职员,到店里来吃饭的过程中喜欢上了妈妈,于是辞掉工作开始学习烹饪,打算将来跟妈妈一起经营这家餐厅。他就是这么个有着奇特经历的人,只要是妈妈说的话,爸爸不管什么事都百依百顺。开设烹饪班的事也一样,明明我反对,但因为是妈妈的愿望,他立刻就让步了。“拜托,爸妈可别像那样两人睡着睡着就过去了啊。”

我说。“即使那样,想到我们家的餐厅能够开下去也就放心了呀。”

妈妈笑了。

小时候,这话经常是对哥哥说的。

妈妈完全不是有意的,只是高高兴兴地这样说,但在哥哥心里却纠结起来。对哥哥来说,听到这种话是沉重而苦恼的。

而我,则总是对承载着期待的哥哥羡慕不已。

我之所以想要继承家业,宽泛来看,也许只是出于微不足道的理由——纯粹是意气用事。哥哥处在那么受宠的位置,真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抱怨。我对哥哥的这种看法,不知何时在心中凝聚成了强烈的渴望,或许仅此而已。

但是,在外婆去世的时候,我确是这么想的。

在葬礼上,来了一群身穿黑色西服的叔叔,年轻时他们吃过外婆做的各种菜肴,请外婆帮着出过主意,他们回忆着在店里的约会、失恋后得到外婆的炸大虾等等往事,七嘴八舌地聊了一番就回去了。

能够以这种方式成为别人人生的、真正意义上的背景,这是多么了不起啊,我为之感动。

店里的器具,因日复一日的使用和擦拭而颜色渐深。同样的,外婆应该只是日复一日地来到店里,做着一成不变的菜肴,她的人生仿佛也变得极深极深。

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胜过外婆的人生了吧,我为之感动。

吃火锅之后的日子,岩仓仍旧辛勤打工,我也努力学习,在店里帮忙和练习技艺。

店里现在已经开始用我烧制的盘子给客人上蛋包饭了,所以陶艺还是相当实用的,我也就一直继续忙于学习陶艺。另外,店里的菜单也是我亲手写的,所以书法也不能松懈。我的性格是对任何事情都过于认真,不管学什么总要努力坚持到能够派上用场。这已经成了我的癖好或秉性,无法改变了。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我的发展方向已经确定了,才会在实现目标之前执着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学问终归没有实用性,所以很没意思。

至于岩仓,偶尔会碰见,总觉得他显得很萎靡。

可能是因为离开了大家庭,独自一人生活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上课之余的全部时间都在打工,太累了吧。我觉得虽然他看起来很坚强,但到底还只是个大学生。

然而,不知为何我总感到,这应该与他住在“幽灵之家的幽灵之屋”也有关系。

或许,幽灵也有他们自己的时间吧。无疑他们已经永远地超越了时间之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向前推演。即便是稍稍介入幽灵的世界,也一定意味着减损某种生命活力之类的东西,这令我有点担心。

说不定,那段时间,尽管我自己都不曾那么想过,但有可能已经相当迷恋岩仓了。

那时,我与陶艺班一个比我年长的人分手刚好半年。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对方是单身,我深陷其中甚至连结婚都在考虑了。经历了种种波折之后最终分手,但我仍然无法忘记那个人。那人跟公司的一个女同事结了婚,不再来陶艺班,我们也就不再能见面了。

那个女人,因遭受丈夫的家庭暴力而找我的前男友商量,男友不能置之不理,就慢慢地被那女人吸引过去了。

我仅有的长处就是年轻,对于阻止他们互相吸引全然无计可施,只能伤心地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一起。

在店里不忙的时候,我偶然跟岩仓说到此事。虽然我是半开玩笑地说的,但岩仓说:“那么容易受到吸引的男人,以后还会不断地受到吸引,我觉得分手是件好事。”

对于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来说,这是很妥帖的意见,我对此也只是姑妄听之。

但说实话,直到日后,这句话一直鼓励着深受恋爱伤害的我。关于那场恋爱,我当然没有再谈更多,再说对方已经结婚,不可能再见面,也没办法挽回,我忘掉了一切,只留有岩仓的印象,他那沉静的、一边擦拭玻璃杯一边说话的样子,那鼻梁低低的侧影。

那天下午,我在车站意外地遇见了岩仓。“最近挺好吧?”

我笑着问。“我像小节你说的那样做了。”

岩仓唐突地回答道。“现在,有时间吗?边走边说吧。”“嗯,好啊。反正我正好要回家。”我说,“岩仓,今天要打工吗?”“今天不用。不过明天早上得六点起床。”

岩仓说道。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岩仓的脸色比平时好,充满了活力。“近来看见幽灵了吗?”

我试探着问。“嗯,偶尔看见。奶奶沏茶叠衣服什么的,爷爷嘛,经常做操。”“好容易离开了家,到头来又有了那样的家人,这算不上单独住呀。”“已经习惯了,感觉很平常。偶尔见到时,就是‘啊,你好’那种感觉。虽然他们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我们俩,一起走过冬日午后冷清的街道。

汽车反射着寒光往来穿梭,梧桐街树枯黄的颜色向远方延伸着。“对了,像我说的那样做什么?”

我问。“留学。不过,还是因为自己有兴趣,去法国,准备去糕点学校。”“那不是为继承家业而学习吗?去糕点学校的话。”“我总觉得,要做蛋糕却没去过法国,我发现不希望自己那样子。”“哦,明白。要是我家开的是意大利餐厅的话,我大概也会去留学。幸好,我家是给日本人开的西餐店,没必要那么钻牛角尖。”“我并不想改变老爸开发的做卷筒蛋糕的传统,跟这个没关系,我对自己热衷于做点心的事,倒是想了很多。所以,学成之后,也有可能不回日本就留在那边工作,将来的事变数很多,现在说也说不清楚。不过,现在想要那么发展的愿望很强烈。因为我并不讨厌手工活儿,也不讨厌甜点。我觉得饭后的甜点,带着梦想,能让人幸福。开始我找的是日本的学校,可是找着找着,就慢慢开始想去法国了。”“跟你父母说了吗?”“说了。他们坚决反对。”“那你怎么办?”“我存的钱已经足够去那边的学校,然后找份工作,租个便宜的公寓生活。还有从小时存起来的钱。当然,那是父母帮我存的,所以我想尽量不动它。”“真了不起呀,岩仓,自己攒够了钱。”“嗯,基本上没怎么用,都存起来了。”

岩仓说道。

是吗?要走了啊,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抽紧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笼罩了我。头顶上的天空,显得悲凉而高远。我想,他一定会去留学,找到自己的世界,然后就在那边长期生活下去,不会再回来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察到了,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我觉察到岩仓想和我同床共枕。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不知怎的都让我有这种感觉。在我俩之间,相互贴近的感觉像面包一样发酵着,静静地膨胀着。“一直想吃小节做的蛋包饭呢。”岩仓说道,“到现在我都在后悔那天做了火锅,虽然挺好吃的。”“到我家餐厅来的话随时都能吃到啊,不过是我爸妈做的。但跟我做的味道也差不多嘛。何况我的手艺还不太稳定。”“反正离毕业还有一些时间呢。”

岩仓笑了。“现在就去做怎么样?”我说,“买材料的钱岩仓你出哦。”“现在可以吗?”“可以啊。”

这对话就像是:可以做爱吗?可以啊。简直毫无区别。我想我们俩心里都明白。那是在淡淡的哀愁之中。

冬季阴霾笼罩的天空,为何如此令人不快?浓厚的云层和灰暗的天空,还有横吹的寒风。所有这一切都只能让人认为,这就是为了使人肌肤相亲而设定的。无尽的灰色中,就想在屋子里一直待下去。待在屋里,就想与另一个人在无尽的肉欲中一直放松下去,只有在这里才能够得到放松,我有这样的感觉。

在超市买了材料,我再次走入那栋破败建筑中理应令人恐惧的房间。

然而,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不知何故房间越发显得沉寂,仿佛快要变成透明的了。空气寂寥而澄澈,窗外依然可见无限延伸又厚厚重叠着的云的颜色。

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着,一边时时打开窗户散去煤气炉的热气,我做好了蛋包饭。若是需要调味汁的菜肴就只有在自家才做得好,蛋包饭的话完全能够再现与店里同样的味道。作为附加优惠,我还配上了牡蛎酱汤。

虽然对我来说,这样一顿饭早已远远超过了“腻”的程度,再普通不过,但岩仓却欢天喜地地连我剩下的也都吃掉了。

每次岩仓去厕所时我都胆战心惊地想,要是幽灵出现了该怎么办,幸好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此外就是煤气炉像壁炉一样发出橘红色的光亮呼呼地燃烧着。

到了晚上八点,我们一起吃着卷筒蛋糕,松软卷曲的蛋糕表面带有少许硬硬的焦黄,中间裹着厚厚的奶油,两人钻进被炉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闲聊。“为什么你这儿总有卷筒蛋糕?”“老妈拿来的。跟大米一起。”“随时有货啊,这一点跟我家一样。不过,就算流行的食品热潮过去了,卷筒蛋糕也不会受冷落。”“季节不同配料还可以变化呢。而且多少还能放一段时间,所以也适合送礼。反正日本人还挺喜欢吃卷筒蛋糕的。”“今天用了哪些配料?”“栗子、抹茶和香橙。”“香橙啊,这个有点不太喜欢。”

像这样跟他毫无芥蒂地聊天时,那种独特的放松感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既不是家人之间的那种,也说不上是开心。只是,说到某个合适的话题,就能一直聊下去。也可以一直沉默下去。我完全不像跟一般异性相处时那样,一会儿担心化的妆是否褪了,一会儿又担心头发是否乱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说,“虽然没看到幽灵有点遗憾。”“想看的话就住下吧。”

岩仓说道。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只是一点点而已。“幽灵倒不想看,但是想问个问题。‘就住下吧’是什么意思?起码得解释一下。”

我说。“嗯……”

岩仓一脸认真陷入了思考。然后他说:“可能是因为在酒吧那样的地方打工,这种事情慢慢就变得无所谓了。”“说什么呢!”

我心里当然很不痛快。“我知道你并不是那种意思,可是,不是还有很多种说法吗,即便是‘你很合我意’,或者‘非说不可的话我喜欢你’什么的。”“非说不可的话,你的模样和性格,都是我认识的女孩儿中最喜欢的。”

岩仓说道。如果是他口里说出来的话,相信应该是真的吧,想到这儿,我的心微微疼了一下。“可是,不管怎样,我在酒吧打工,看到回家路上来喝酒的年轻人都说‘去我那儿住吧?’来代替打招呼,对这种事就习以为常了,好像自己心里那种明明白白的感情也慢慢消失了。”“这个,我好像多少也能理解。”“还有,对女孩子来说,即使像这样跟男的一起待在房间里,一定也是在用全部身心感受整体的气氛吧。也许是这样吧。”“不管是谁不都是这样吗?”“可是,男的呢,眼里只有那个小洞。不管化妆多么漂亮,不管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也不管聊着多么平常的话题,男人只会想,这个人,身体里面也有个小洞,那个潮湿的、丑陋的小洞,男人只看得到这一处。一旦开始这么想,就满脑子只有这件事了。”“啊。”“所以,我也从刚才就只想着小洞的事。小节,每次你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我想的都是这里有那个小洞。”“听你说这种话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难过呢?”“一想到有那个,想做的念头就怎么也按捺不住,不过,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日本了,也不希望留下悲伤的心情。”“嗯,悲伤肯定会有啦。即使按照现在的欲望行动,也还是会难过。因为我只要做了就肯定会爱上的。”“我也有这种倾向。做了的话可能就会越来越喜欢对方。”“不过,时机不合适呀。”“说得是啊。”“这样吧,咱们划一道界限,就做到让彼此都快乐吧。”我说,“现在的状况也考虑不了将来的事。但是我现在正好是单身,而且这里确实有小洞。”“可以吗?”“别问‘可以吗’这种问题。别推到我身上。”

我心想,采取这么与众不同的方式逼问,这种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由得感慨,岩仓,真是有意思啊。

于是,我在岩仓家过夜了。

原以为被褥会又薄又硬,但到底是富家子弟,他的壁柜里,是虽然略微显旧但却相当豪华的床垫、高级的羽绒被和洁净的床单。

冬季的风在外面狂吹,把窗户摇得咣咣作响。

那个夜晚,我俩开着一盏小灯,只做了一次爱。始终沉默不语的、无所顾忌地做爱。

除岩仓外我只有过一个男人,岩仓细致周到的做法彻底改变了我的感知方式。他小心地探察我的身体,仿佛在摸索何处该怎样做才好。当他抑制着自己的兴奋这么做的时候也同样撩人,我第一次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达到了高潮。在充分确认这一点之后,他适当停顿,然后进入了我的身体。那是异样的瞬间。两人都仿佛在此时此刻才初次与性爱相遇,彼此都很惊异。心里都在想,迄今为止的经验究竟算什么啊。对此我们心照不宣。坚挺得恰到好处的温热的部位,进入了湿润得恰到好处的紧闭之处,我感到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组合了。心想,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证实这无与伦比的组合之奇妙与完美。没有任何痛楚,没有任何碰撞,在彼此都感觉无比美好、想要无限继续下去的时候结束,然后再来,就是这样的组合。这是我们顿悟的瞬间。

之后,我们裹着羽绒被暖暖地依偎在一起睡着了。“跟吃火锅比起来,说不定真正盼望的,就是像这样拥在一起睡觉。”

临睡前岩仓这么说。“明明有家可归,明明被人爱着,可是还是会寂寞,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青春吧。”

我回答。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有切身的体验。

醒来时,岩仓彻底睡过了头,正急急忙忙地边换衣服边刷牙。然后,他说了声“我先走了,你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信箱里”,就咯噔咯噔地跑了。“走之前,无论如何也想再见一面。”

说着,他吻了一下还在被子里穿着睡衣的我。

我严严实实地裹在羽绒被里,心情舒畅,仿佛沉醉于自己的体温一般心荡神驰,眼睛盯着好像又要下雪的灰色天空,重新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时,我感到非常难过和孤单,然而却十分满足,时间是早上八点。

想到如果再这样待下去,让自己融入岩仓的空间的话,只会越发地难过,所以下决心起床。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开始日常生活。

我先打开炉子,让房间暖和起来。我呆呆地看着炉子里的火苗,忽然觉得厨房的水池那边好像有什么在动。“对啊,幽灵的事全都忘干净了。”

我低声自语。

定睛一看,只见水池那边有老奶奶的背影。她正以缓慢的动作,在烧开水沏茶。其实茶壶并没有动,水也没有真的沸腾。只有半透明的奶奶微微晃动着在做这些动作。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一如既往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程序,谨慎而周到。这些举止,一定是从奶奶的母亲或者奶奶的祖母开始一直延续下来的,温暖而令人安心。

我想起自己的外婆也是这样在厨房里操持,于是以一种仿佛回到童年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奶奶。曾几何时,我感冒发烧,也是这样望着外婆的背影。后来,我甚至感到老奶奶要煮好粥给我端过来一样。心里既亲切又感伤,同时也很温暖。

在对面的房间里,爷爷正在做广播体操。他穿着短裤,慢慢地伸展着弯曲的腿和腰,一节一节非常认真地做着。他一定深信不疑,这样做就能让身体永葆健康。他一定万万没有想到,盲点竟在那意外的火盆上。

他们夫妇俩过着简朴的生活,彬彬有礼地与租户打招呼,收齐房租后记录在账本上,每月一次去固定的餐厅点固定的食品,这就是老两口小小的奢侈吧。

怎么,竟然一点儿也不可怕,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一个劲儿地看着他们。

他们肯定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死亡,只是同往常一样生活下去,直到永远。

我在这儿裹着被子,想着岩仓一直静静地与他们同处,毫不打扰地注视他们。一想到他的体贴、他的淡泊的心,我就深受触动。似乎真的要爱上他了。本来我体内就依然感受着他的特质。尽管他是那么文弱、木讷而又温厚,却能够非常男子气地、以男性的力量拥抱女性。

奶奶一直在厨房细细劳作,爷爷则一直在做体操。我在家里的餐厅见过,那相敬如宾、安静祥和的一双身影与现在一模一样。

为了不破坏这氛围,我轻手轻脚地换了衣服,悄悄走出房间。“打扰了。”我规规矩矩地打了声招呼。

但是,他们没有转头看我,而是继续过着他们那平静的生活。

岩仓打算首先请一个相识的法国人几乎是义务性地教他法语,等自己能说一点儿了就去巴黎郊外的点心专科学校,所以他现在无比忙碌,偶尔在学校碰见也只是招招手。在这种状态中,转眼之间就已临近他起程的日子了。

恰好我也试图跟他保持一点儿距离,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

可是我单单记得“再见一次”(虽然准确地说是“再做一次”)这句话。当然我也有这种愿望。我觉得对方想必也是如此。

然而我并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或者发邮件。

因为我一直觉得,所谓的时机一定是存在的。

结果,在距离他出发正好两周的一个星期五的早晨,又是在潮湿阴翳、狂风大作的时候,我们在站前广场不期而遇了。

两人都穿着外套,这令我们感到距离一起打工的夏天已经非常遥远了。“今天我不去语言学校了。还得准备行李。”

岩仓看我的目光是正在恋爱的人的目光。灼热的、仿佛立刻就要互相拥有的目光。并不贪婪,而是注视着自己珍爱的男人的目光。“我也是,今天不工作。”我说,“不过想去书店看看。”

于是我们俩去了书店,又一起吃了午饭。“那栋建筑,很快就要拆除了。我搬走之后,终于要拆了。”“那两位,不知会怎么样,很担心呀。”“你看见了?”“看见了,看到他们朴素地过日子。好像他们经常到我家店里来。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奶奶在沏茶,爷爷在做体操。”“怎么样,不可怕吧?”“嗯,怎么说呢,感觉心里很踏实。”“是不是该给他们上点儿香什么的。”“对,虽然咱们不是内行,但也许上点儿香比较好。”

我们就像一对老夫妇,买了一支纯白的菊花还有线香。接着我突然想到:“要是给他们供上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不是很好吗。我觉得他们一定很想吃。”

岩仓说,他也觉得应该如此。所以我们就去超市买了材料。

冬日的午后,我们采购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手上提着许多白色袋子,穿着日常服装,一副休闲的样子,肩并肩地走在路上。从旁看去,一定像是新婚夫妇,或者一对可爱的同居恋人。然而我们都有些悲伤,我们只是即将分离的两个人。

无论做什么都无比快乐,却又略带伤感。

岩仓的房间已经空空荡荡,各种物品都已装箱打包,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告诉我,在那边要借住朋友家里的一间房,作为回报得帮他们照顾孩子。说是他父亲帮他跟那位朋友打过招呼。“这么说,他们已经不反对你了?”“我老爸是不反对了。可是老妈还反对。大概她知道我可能不再回来了吧。我不想编瞎话,所以也没说要回来。即使在那边,如果存够了钱可能也会从那家搬出去自己生活。”

他脸上充满了面向未来的活力。那模样与前途未定忙于打工的时候不同,是一副憧憬着未知世界的面孔。我想,以他这种认真劲儿,一定能学得很好。我既不嫉妒,也不难过,而是感到高兴。这比看到他疲惫不堪日渐消沉要心情愉快得多。

一进房间,我和岩仓连灯也没关就钻进羽绒被做了一次爱。然后就那样裸着身体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对未来的设想呀,父母的事情呀,我们互相倾诉着年轻人的小小心事。

即便如此,感伤还是萦绕不去。无论干什么,只要一想到“马上要分别了”,就会为时间的迅速流逝而感到一阵寒意。每当快活地笑过之后,必定会短暂地陷入落寞的情绪。但是,既然此时此刻是快乐的,也就把心绪集中在当下。

到傍晚,肚子开始饿了,这才从即将寄出的行李中想方设法翻出了平底锅、菜刀和案板,我开始做猪肉咖喱饭和蛋包饭。

我比平时加倍地用心,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地做着。因为这两位老人,选择了我家餐厅的食品,作为点缀他们最后一段生活的乐趣。一想到是供奉给他们的,我就越发地尽心竭力。以后不会再来了,也不可能再请他们享用了。但是,我期待他们品味出我倾注在这顿饭里的心意。那就是,一直以来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选择了我家的餐厅。

虽然最后反正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吃,但我们还是精心地把饭菜盛在小小的纸餐盘里摆在窗边,又把菊花插在纸杯里,点上线香,然后两人一起双手合十,认真地祈祷:“祝愿二位的在天之灵,在这里被拆除之后能够顺利成佛。”我还给他们加上了一小瓶啤酒。

这样,我觉得自己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不由得神清气爽。

回报喜爱我家菜肴的人们,这也是我应做的工作。

岩仓再次高兴地大快朵颐,把我做的东西吃得精光。

然后我们以较为冷静的感觉,又做了一次。“越来越合拍,却要分开了,真的觉得很遗憾。”

岩仓说道。我也有同感。

幽灵们没有出现,我想他们一定对食品很满意吧。

如果留下过夜会很难过,所以我决定半夜回去,岩仓送我。

我们一步一步地行走在夜路上,感觉到某种清爽。“我会发邮件的。”“嗯,过得很开心。谢谢!”

这么说着,我们带着笑容拥抱在一起。大衣里包裹着岩仓的体温,跟我的体温融合在一起,非常温暖。“咱们互相都这么喜欢对方,可是马上就要分离了。”

说着,我抬头一看,岩仓的双眼满盈着泪水。“咱们俩都太乖了,没法只为游戏上床。”“你不就是为了不要当乖孩子才离开日本的吗?”“嗯,可是在你面前不行。已经全都被你看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有缘分。”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岩仓一直不停地挥手,在午夜的路上目送我走远。

我觉得我们都在为对方的将来着想,所以互相都没跟对方联系。

岩仓只来过一封电子邮件。除了近况以外,只写了:“我在这边一点儿也不受异性青睐。”

这么一句。

那种语气,或者是那种不着边际的感觉,使我想起了他的一切,眼泪不由得涌了上来。

岩仓那总像是闲来无聊的身影、我们一起仰望的天空的颜色、他双手合十的动作等等,一下子都浮现在脑海里。

要是哪一点稍微有所不同的话,说不定我们就能心满意足地顺利交往了,然而已经不可能再见面了,一想到这儿,就无法止住泪水。

有一次,我经过那栋公寓一带,看到公寓已经完全被拆除,正在修建一座气派的大厦。虽然像这样目睹城镇的变化也可以算是我的工作,但我却感到心痛。我觉得,我们俩炽热的感情也随着那对老夫妇一起被彻底埋葬了。

但愿所有的一切尽皆成佛,我一边暗念,一边走过了那块地方。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忘记了一切。

但是,八年之后,我们结婚了。

这,只能说是缘分吧。

先说岩仓,这八年间一直在巴黎郊外的一家餐厅当糕点师。当然这期间一定也经历了种种恋爱、痛苦和喜悦吧。

至于我呢,经历了一场大恋爱,曾经想放弃继承家业成为那人的妻子,但还是以分手告终,最后又回归了自己的天职。虽然距离一个稳扎稳打的女老板还差得很远,但让父母放下餐厅一起去一趟温泉,这种事情已完全得心应手。

岩仓的母亲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是在那年四月。

我没有参加葬礼。因为我觉得,一个跟儿子睡过几次的女子即使来了,也只会令人尴尬。可是,我在内心深处表示了哀悼,还想过岩仓是否回来了等等。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他的感觉已经完全变成了学生时代的美好回忆,因为记忆已经淡薄,我也没有特别想要见面。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好几位店里的常客都对我颇有好感,父母也为了我在客人中四处留意,结果我成了招牌美女对客人挑来选去,后来就对其中的一个渐渐产生了一些好感。

而且,那人正在学习厨师课程,对将来的理想也与我达成了和谐的意见。他体格健壮,颇具魅力,有点像我爷爷。那段时间我正在想象,啊,跟这个人结婚也许还不错。

但是,我与岩仓,正是在这个时候再次意外地相遇了。因为都是本地人,所以相遇也应该是正常的,可为什么我们俩,彼此都那么忙却突然有了闲暇并且就在这闲暇中相遇了呢?

当时我正在附近的茶馆独自喝茶,他轻快地走了进来。

我刚在想,进来的这个男人衣服颜色真是好看啊,就发现他竟然是真真切切的岩仓!

我们俩互相瞪圆了眼睛,然后我一招手,他就坐到了我对面。

我觉得,长年的海外生活使他肌肤的质感有了一些变化。另外,因为制作糕点的缘故,右手非常强劲有力。肩膀也比以前厚实得多,脸颊显得消瘦了一些。目光已非往日那般蒙眬、温和,而是带着体会过孤独和自立的成年人的敏锐。

啊,亲眼见过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他一直想变成现在这样,可是如果在日本就永远也不会有改变的机会,所以他只有出国。以前只是听他说说而已,所以根本不明白他究竟想要怎样。“好久不见,你完全变成大人啦。”

我说。“你也完全长成大姑娘了。”

岩仓笑了。

这家茶馆位于从车站进入小路的路口附近,我们的座位在洒满初夏阳光的窗边,从车站出来的人们刚刚换上短袖,裸露的手臂令人感到有些晃眼。街树的绿色生机勃勃地向上延展着,仿佛要触到天空。“我回来继承家里的糕点店。”“果然。”

我说。

以前我就认为,他母亲去世后店里只剩父亲一人,按他的性格不可能不继承家业。“跟你母亲见上了吗?”“见了,从第一次发病住院开始陪了一个月。每天都去看她,出院之后还一起去了趟温泉呢。关于继承家业的事,我一句也没提。可是能够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间我也满足了。我还是反复考虑了很多,虽然多少有点犹豫,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待在法国了。正好那边我工作的店要扩大规模,招聘了很多年轻的新人,刚刚从头教了他们一遍,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觉得从时机来看也是恰到好处吧。”“你父亲还好吗?”“不好,非常消沉。几乎让人不忍看下去。”“那你家的店会怎么发展呢?是不是你父亲做卷筒蛋糕,你做西点?”“我也这么想过,不过现在我觉得,好不容易作为专营店卖到现在,那么卷筒蛋糕就只为圣诞节和预订的客人做吧。到如今仔细想想,其实老爸也有他自己很出色的创意和技术啊。因为,虽然我学得那么努力,可是怎么也没法比老爸烤得更好,我是说卷筒蛋糕。”“那样的话你能继承家业吗?”“只要仔细注意口味,应该可以吧。我老爸简直是个专家,卷筒蛋糕刚烤出炉的时候,摸起来虽然不烫可是感觉很蓬松,还有,他搅拌的样子每天都不同,选择搅拌方式既不是根据气候也不是根据温度,他说这已经没办法用语言说明了。另外色拉油也是,实际上在搅拌时要对量的多少和加入的时间都有绝妙的把握。我以前觉得,老爸的这些看法,根本就是从来没去过发源地学习的人讲的歪理,可是,我在法国那边,比起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归根结底还是在各个糕点制作现场学到的更有参考价值,那些都是绝无仅有的独特做法。我觉得老爸的独特跟他们的独特是一样的道理。也许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要把老爸那种味道保留下来,我想用我自己不同的视点去观察,好好掌握那些技术。不过既然专程去学了就想尝试各种创新。老爸也很高兴让我教他一些新东西。我们俩还打算开发一些独创性的蛋糕呢。这样也许能让老爸心里产生一点希望。”“你母亲不在了,店里会不会照应不过来?”“嗯,是有一点儿。毕竟靠我妈的社交能力提高了很多销量。以后只有我爸和我两个人了,所以得做些改变,让店里的气氛稍微男性化一点儿也是一种办法。也许得花些时间,反正,就算我们竭尽全力也做不到像妈妈那样。她是招待客人的天才。另外,我在那边的工作也是一种学习,学会尊重前辈和传统等等,所以我还真学到了不少呢,比如人际关系什么的。而且,不再依赖老爸了,这可能也是一大收获。还学会了做法国菜。”“求你别搞成法国餐厅变成我的竞争对手啊。本来就因为经济不景气经营困难呢。”“不至于那样啦。小节那边大体上还行吧?”“哪儿啊,那些老顾客对味道挑三拣四的。有时候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就很明显地摆出一副失望的样子。”“不用担心。你做得那么好吃。”

我们互相叫着“岩仓”“小节”,心里不禁有些悲喜交加。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一刻,时间的流动十分神奇。

既不是倒流,也不是静止。

只是轻柔飘渺地弥漫开来,越来越阔大。在光线中,仿佛扩展到要直触天穹。就那样,时间包围着我俩化作永恒。

我以为这只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感受,可是后来一问岩仓,他竟然也有同样的感觉。

那时候,我们之间当然丝毫没有性欲这种东西。

坐在阳光流泻的窗边,喝着红茶,柔和而温暖的金色阳光包裹着我们。那是我们一直渴求的阳光,它使我们干涸的内心恍然大悟:“就是这个,我们缺少的就是这个。”

也许“祝福”这个词最接近当时的感受。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而当时的感觉正是,我们所寻求的原来就是这个呀。

以前我们还年轻,以为靠做爱能够把我们联系起来,但事实并非如此。此时我才悟出,只是像现在这样无欲无求地聊天,心灵深处就会涌现出无法言说的活力。啊,就是这个,这样就好了。

这种感觉渐渐变成了确信,两人只要相对微笑就满足了。我们都感到,这一时刻将持续到永远。我的灵魂仿佛在说:以前很长很长的时间一直觉得缺少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原来就是这个啊。尽管在内心的某处隐约知道些什么,但绝没有想到居然就是这个。一直那么寂寞,原来竟是因为欠缺了这个。因为太过寂寞,所以连想到这一点都无能为力了。

屋内的光线与外面美丽而透明的阳光,还有照射在我俩之间的灯光全部汇集在一起,照亮了未来。

我们互相交换联络地址后的一周,岩仓打来了电话:“喂,如果你还单身,我们就结婚吧。”

我也一直这么想,所以马上回答“好啊”。“现在,恰好我是自由人,而且这里也有那个小洞。”

岩仓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了。

在双方都分别继续经营各自店铺的前提下,我们很快开始讨论结婚事宜。父母起初虽然有点吃惊,但很快就改变了想法,大力赞同。

有所变化的是,我又雇了一名专业厨师(不是以前爱上我的那个),让他当我的助手,这样我稍稍有点接近老板的角色,以便腾出手来照顾家庭生活,还有就是我家的餐厅推出了卷筒蛋糕。

我一直坚持练习书法,亲自写了“应季卷筒蛋糕”,加入墙上的菜单里。店里把卷筒蛋糕放在我亲手烧制的盘子里销售,厚厚的两块售价六百日元。

虽然在自己漫长的人生中有过许多令人厌恶的事情,但即便如此,我也渐渐开始一遍遍地接受:这就是我。

跟以前的想象比起来,人生其实一点儿也不无聊。“婚礼的时候我甚至想邀请那对老夫妇呢。”

听到岩仓这么说,我马上点头:“啊,那对老夫妇。”

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我刚好也在想他们的事。

蜜月旅行我们决定去尼斯。因为跟懂法语的岩仓同行,所以对我来说快乐无比。商店也好宾馆也好岩仓都知道,我也就很轻松。就这样,我那狭小的世界一点儿一点儿逐渐扩大了。之后我们开始寻找新居,终于找到了满意的房子。对话正是我们在即将搬入的房子里测量窗帘尺寸的时候开始的。“这个房子,好像完全不可能出现幽灵啊。”

他说道。

八年的岁月,彻底改变了他,然而无法改变的地方依然丝毫未变。

日本人绝对不会穿的夹克款式、制作点心的工具、偶尔有国际电话时他说法语的样子等等,这些反而使我涌起了希望。

有并不熟悉的东西进入生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我常想,他娶我为妻不会觉得无聊吧?我这个人始终在同一个地方,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情。我能够给他带来的新事物就是,在另一个场所成了每日操持家务的妻子——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以及蛋包饭,仅此而已。实际上对他来说,找个像他母亲那样擅长待客的女性,或者找个更加艳丽诱人的女性——反正他有工作,这不是更好吗?我曾经认真地这么想。

我问过他多次,他总说,一点儿也不无聊,心里很踏实,而且我的容貌和身体越来越让他喜欢。

的确,我的身体已经从一个幼稚的、紧绷绷的小姑娘,变得更加成熟了。从浴室的镜子看去,腰部的曲线连自己也不禁感到“真是充满诱惑的身材呀”。臀部紧实,脚踝纤细,胸部浑圆,粉色的乳头娇嫩柔软,感觉真不错。这应该是充分的体力劳动锻炼出来的。“那对老夫妇,不知成佛了没有。”“那顿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他们绝对很满足啦。最后那段时间,因为爷爷腿脚不便来不了了吧。”“好像是啊。所以,他们一定很高兴。”

我笑了。

也许我再也做不出比那更尽心竭力的饭菜了,但即使到现在,每当我因疲惫而感到技艺要衰退,或味道要过咸时,总是会想起那时我倾尽全力烹调的、请岩仓和那对去往天国的老夫妇享用的最后一顿晚餐,我不愿失去倾注在那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中的心意,意志也便坚定起来了。

对任何人来说,我烹调的食物都有可能成为最后的一餐,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忘记自己所从事的是这样一种工作。“我在想,等有时间了,给镇上独居的老人订餐,送外卖吧。开发一些便宜的蛋包饭盒饭之类。”

我说。“我也想这么做。在法国那边,特别是在巴黎以外的地方,即使只是家面包店,也特别重视本地人。当然也很尊重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是对本地人也有一种想法,要为你提供美好的时光,非常有职业意识。”

岩仓说道。“什么时候用个什么形式,把店合在一起吧。”“要是能有更大的地方,把咱们家也建在那儿就好了。”

我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一定是住在这个房子里啦……

房子采光不错,通风也好,公园的绿意清晰可见,还可以听到从附近小学传来的孩子们喧闹的声音。这里,与那破败的房子截然不同。幽灵估计不会出现,而我们也都彻底长大了。

如果没有长大成人,就绝不会在相隔如此之久以后恍然大悟:……在被炉边与某个亲近的人相对而坐,尽管内心略感无聊但双方都并不固执己见,也不针锋相对,间或为对方的话语感动,要么没完没了地长聊,要么沉默不语……那段看似毫无意义的时间,远比时而缠绵做爱时而大吵大闹时而又和好如初的生活要宝贵得多。

现在想来,那种以为后者更加重要的感觉,就是所谓的年轻。或许正是因为年轻才不懂得彼此的宝贵,或许也正因为在某处有所醒悟,之后才会有此体认。

即便如此……我们会将棒和洞以谁也无法了解的方式隐藏于相互关系的核心,执着于彼此的每一天。我们会在夜晚绵绵不绝地互相诉说琐屑杂事,或者做爱,就这样渐渐老去。我们会呵护两人之间的关系——既不仅仅是身体的,也不单单是心理的,把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空间扩充到极致。

我们会以尼斯为开端,无数次地一边体认两人之间性爱的契合,一边去世界各地旅行吧。

即便如此,也一定不会超越那日在阴霾的天空下、在温暖的幽灵出没的房间里,裹着羽绒被的性爱吧。

在我俩关系的根基里,无论何时总会留有那一时刻的感觉吧。

并且,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那对夫妇一样,几乎不留痕迹地消逝吧。

乍看之下这是单纯的人生,实则属于足以同世界七大洋冒险相匹敌的巨流。在那里既有我故去的外婆,也有岩仓已逝的母亲。此外,还有那对夫妇。所有的人都在那巨流中生存,尽管进行着种种挣扎,却终究归于同样的洪流。

假如,假如没有在那个房间见到他们,我们会不会结婚?

只有这是一个谜,但也许,就不会结婚了吧。

无形中我有这种感觉。(1) 日本房间的面积常用榻榻米表示。一般来说一个榻榻米长约1.8米,宽约0.9米,面积约为1.62平方米。“妈妈——!”

那时我看到的,首先是,员工餐厅的菜单。

油炸菜肉套餐、清汤荞麦面和蔬菜咖喱饭。

肚子非常饿。

吃什么呢?我在白板前一时陷入了沉思。

吃咖喱饭吧,就在做出这一决定的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和歌山咖喱事件”,确切无疑。

我觉得那是我特有的直觉在起作用。就在前一天的电视特别节目中,我刚刚偶然看到了一个报道,关于庙会活动时一个主妇往咖喱饭里下砒霜的事。既然难得有了某种感觉,要是就此打住就好了。

但我觉得,靠这点儿微弱的直觉,无法阻止我的行动,这行动仿佛要使我不断卷入洪流中去。

尽管以前几乎从没那么想过,但那次我却隐约感到自己出现在那个地方是必然的。我总觉得,在种种命运机缘的作用下,原本相距遥远的丝线突然发生了联系,一下子在那里纠结起来了。毕竟,我根本没有思考什么,或烦恼什么,也没想谋求任何变化。

心里所想的只有:啊,肚子好饿呀。

油炸食品和荞麦面都不合意,哪怕有上周那种葱花鸭肉汤面也就吃面条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进了员工餐厅。

走进餐厅的时候,我跟恰好要出来的一个男的擦肩而过,稍微撞了一下。那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蓬乱,显得有些落魄潦倒,穿着黑色的衣服,没穿西装。因为我眼睛正朝下看,而且又是一瞬间的事,所以完全不知道那人是谁。

但实际上,那人我认识,他叫山添,以前在同一楼层相邻的编辑部工作。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人就是山添。

因为工作忙稍微错过了午餐时间,所以光子也已经不在餐厅了。光子在总务部打工,我们经常在餐厅见面。她是我在公司里关系最好的女伴,只要在餐厅碰面我们就总是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各种各样的事情。

员工餐厅里从未像现在这样空荡,里面大多是午后才过来慢慢享用晚午餐的人。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桌子有人,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选了靠窗的座位放下文稿:“就这儿吧。”窗外可以看见楼下的停车场,美丽的黄叶从银杏树上落下来积了厚厚的一层。我只拿上钱包,站起来去买茶和咖喱饭。

我先买了餐券,递到窗口。身着白衣、十分面熟的阿姨说:“咖喱饭,好嘞!”就笑眯眯地到里面盛饭去了。

然后我到茶水机那里,倒了一杯茶,又回到窗口取了盛好的咖喱饭。

那时我心想,啊,像这样一件一件地把事情做下去真让人心情舒畅啊。那是一种按部就班地准备午饭的喜悦。这种点滴的快乐,正是午休的好处,我这么想着,甚至有些陶醉,几乎要哼出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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