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柔石作品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1 18: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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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编)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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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柔石作品精选

二月——柔石作品精选试读:

前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悟文学大师经典》丛书,主要收录了鲁迅、郑振铎、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鲁彦、梁遇春、许地山、萧红、瞿秋白、闻一多、缪崇群、穆时英、丘东平、滕固、蒋光慈、叶紫、刘半农、邹韬奋、李叔同、苏曼殊、朱湘、柔石、庐隐、戴望舒、章衣萍、钱玄同、彭家煌、刘云若、洪灵菲、石评梅、夏丏尊、胡也频等作家的一百部有影响的作品,既有诗歌、散文、杂文,评论,也有长、中、短篇小说,还有戏剧等作品,这些不同体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斗争和其他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别蕙

只两心知道,谁懂得一声惘惘时的勉强欢笑,正是离情浓郁的心泪!难洒呀,难洒呀,半醒半睡的魂儿,更缠绕着千条万条的丝,揪揪扭扭地斜倦着,追叙了过去,祝愿着未来,重重的一切,沉浮在我俩之间,蕙妹,怎能丢开手,随着今宵去呀!

明镜般月,高悬在墙东,寒寒深影处,似有人来窥窃我俩了。不,还是无情的催促,催促!蕙妹呀,你不要用头眠着我,让我吻个口干罢;你不要用臂挽着我,让我握个手疲罢!谁想在此后,再能受你杯茶饮,再能受你脔肉吃,还能让我在青草色般的蓐茵床儿睡眠呀!向那边去,何昔是重来的日子,路与天一般长,怕只能瞩明月之西去,望白云之东来,寄问一声,——蕙妹好也否?

你说留我到明朝,明朝也是匆匆的;蕙妹呀,去的太速,悔那昔辞的太早;总之,亦在我俩的不得已间,一条没法的运命所注意的路呀!蕙妹,还是丢开手,随着今宵去罢!一九二三年冬

还乡记

我提了旅行的皮包,走上了跳板,在茶房招待了我以后,才知道自己所坐的是一间官舱了。一个老婆子跟随在我后面,——她穿着蓝布的衣服,痈下挟着一个大布包,一看就可知道是从乡下来的。她,好像不知哪里是路,到处畏惧地张望着,站在官舱的门首,似将要跨进右腿来。这时,茶房向她高声地呵斥道:“喂,走出去,这里是官舱。”

老婆子“唔唔”地急忙退缩着,似吓得要向后跌倒了。我猜测她,是想要借宿在官舱的门口边,可是门口边的地板是异常地光滑红亮,不能容许她底粗糙的蓝布衫去磨擦的。我,是坐在“官”的舱内了,对那抨老的老婆子,觉得有些惭愧。二

于是我看看官舱内的人们,仿佛他们都像王帝了。

在淡红色的电灯光底下,照着他们多半的脸孔都是如粉团做的一样,有的竟圆到两眼只剩了一条线。他们底肚子,充满了脂肪,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很像极肥的母鸭。在他们中,没有事做的,便清闲地在剥着瓜子;要做事的,便做身子一倒,卧在床上,拿起鸦片管来吸了的工作。郁郁不乐地似怒视着世界的人也有,——一个穿着蓝缎长衫,戴着西瓜小帽的,金戒指的宝石底光芒,在他的手指上闪射着。他不时地呼唤茶房,事情比别人有几倍的多,于是茶房便回声似的在他前面转动,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事。到晚上,在临睡时前,他又怒声地叫喝茶房。“老爷,还有什么事?”

茶房似心里不耐烦,而表面仍恭顺地问。“打开这只箱子”。

声音从他的鼻孔里漏出来。可是茶房底举动,比声音还快地打开一只箱子。这时我偷眼横看,这位王帝似的客人,慢慢地俯下他底腰,郁郁不乐地从里面取出了一本书。在茶房给他关好了箱子以后,我瞥见这本书的书面,写的是《幼学琼林》。三

船到码头的一幕,真是世界最混乱的景象。喊叫着,拥挤着,箱子从腿边擦过,扁担敲坏了人底头。挑夫要夺去你的行李,警察要你打开铺盖,给他检查,……总之,简直似在做恶梦一般。

中国,不知什么时候可从这个混乱中救出来。像这样码头上的混乱是全国一致的——广州、天津、上海,长江各埠,……这个混乱,真正代表了中国。现在,就连家乡的小埠,都是脚夫拼了命地涉过水,来抢夺客人的行李挑了。四

我在清晨的曦光中,乘着四人拼坐的汽车。车在田野中驱驰着。田野是一片的柔绿色,稻苗如绿绒铺成的地毯一般。稍远的青山,在这个金丝似的阳光底反映中,便现出活泼可爱的笑脸来。路旁的电线上是停着燕子,当汽车跑过,它们一阵阵地飞走了。也有后跑的,好像燕子队中也有勇敢与胆怯的分别。蝴蝶从这块田畦飞到那块田畦,闪着五彩的或白色的翅膀。农夫与农妇们,则有的提着篮,有的背着锄,站在路边,等待汽车的驰过。

美丽的早晨,可被颂赞的早晨呀。建设罢!农夫们,愿你们举起你们底锄来;农妇们,愿你们顶起你们底筐来!世界是需要人类去建设的。这样美丽的世界,我们更当给它穿上近代文化织成的锦绣的外衣。——在别离乡村三年了的我,这时的心花真是不可遏抑地想这样喝唱出来。五

可是绿色的乡村,就是原始的乡村。原始的山,原始的田,原始的清风,原始的树木。

我这时已跳下了汽车,徒步地走在蜿蜒曲折的田塍中了。

两个乡下的小脚的女子,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绿色的丝绸衫裤,一个约莫二十四五,穿着白丝的衣和黑色的裤,都是同样的绣花的红色的小鞋,发上插着两三朵花。年少的姑娘,她的发辫垂到了腰下,几根红线绕扎着。在这辫子之后,跟随着四五个农人模样的青年男子,他们有的挑着担,有的是空手的,护卫一般地在后面。其中挑担的一个——他全身穿着白洋布的衫裤,白色的洋纱袜,而且虽然挑着篮,因为其中没有什么东西,所以脚上是一双半新的皮底缎鞋。他,稍稍地歪着头,做着得意的脸色,唱着美妙的山歌式的情诗:“郎想妹来妹想郎,两心相结不能忘;春风吹落桃花雨,转眼又见柳上霜。”

女子是微笑的袅娜地走着,歌声是幽柔的清脆的跟着,清风吹动她们底丝绸的衣衫,春风也吹动他们底情诗的韵律,飘荡地,悠扬地,在这绿色的旷野间。

这真是带着原始滋味的农业国的恋爱的情调——我想,可是世界是在转变着另一种的颜色了。使我忽然觉得悲哀的,并不是“年少的情人,及时行乐罢”的这一种道学的反对,而是感到了这仍然是原始的乡村,和原始的人物。六

我走到一处名叫“红庙”的小村落,便休息下来了。

好几家饭店的妇人招呼我,问我要否吃饭。她们站在茅草盖的屋子的门口,手里拿着碗和揩布。我就拣一家比较清净的走了进去。“先生,你吃灰粥么?”一个饭店里的妇人问我。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灰粥。“吃一碗罢,”我就随口答。“先生,”她说,“你是吃不惯的。”“为什么呢?”我奇怪地问,因为我知道卖主是从来不会关心买客的好坏的。

可是她说了:这粥是用了灰澄过的水煮的,没有吃惯的人吃下去,肚子是要发胀的。“那你们为什么用灰水煮呢?”“因为‘耐饥’些,走长路的客人是不妨碍的。”她笑了。

这时在我旁边一个挑重担的男子,已经吃完他的灰粥了。“多少钱?”他粗声问。“六个铜板一碗,两碗十二个。”妇人答。

那男子,就先付了如数的铜子,另外又数了两枚,交给她,同时说:“这当做菜钱。”“菜钱可以不要的,”妇人说,并将钱递还他。

我很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吃饭的菜钱可以不要,恐怕全世界是少有听到的。挑重担的男子和饭店妇人互相推让着,一个说要,一个说不要,我就问她为什么不要的理由。“这四盆小菜值得什么呢?”她向我说明。“长豇豆,茄子,南瓜,都是从自己的园里拿来的。”一边她收拾着他吃好了的碗筷。“假如在正月,我是预备着鱼和肉的,你先生来,可以吃一点,那也要算钱的。现在天气暖,不好办,吃的人少。”

这样,我坐着几乎发怔。——这真有些像‘君子国’里来的人们。在他们,‘人心’似乎‘更古’了。同时我又问:“像这样的一个小街坊,为什么有那样多饭店呢?”“是呀,”妇人一边又命令她底约十岁的小孩子倒茶给我。继续说:“现在是有七家了。三年前还只有三家的。小本经营,比较便当些,我们女人,又没有别的事可做。”

过客又站到在门口,她又向他们招揽着。我因为要赶路,又不愿担搁了她的时间,也就离开板桌和木桩做的凳子,和她告别走了。七

在每一座凉亭内,在每一处露廊中,总听见人们互相问米价。老年的人总是叹息,年少的人总是吃惊,——收获的时期相近了,为什么不见米价的低跌呢?

在某一处的墙壁上,写着这两句口号,字是用木炭写的:“打倒地主,田地均分。”

有一个青年的农夫,指着这几个字向一班人说道:“这是××党写的呢!他们要将田地拿来平分过,没有财主也没有穷人。好是好的,但多难呵!”

大家默默的。说话的人也说他们自己底话。我这时在旁边,就听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农夫,他是口吃的,嗫嗫说道:“天、天、天下无难事,只、只、只怕有心人。我们为、为什么没有饭吃,还、还、还不是,财、财主吃、吃的太好。”

许多人笑了起来。这时我心里想:“革命的浪潮,已经冲到农村了。”八

这是必然的,你看,家家没饭吃,家家叫受苦,叫他们怎么样活下去呢!

在我到家的两三天内,我访问过了好几家的亲戚。舅母对我诉了一番苦,她叫我为表弟设设法;姨母又对我诉了一番苦,她叫我为表兄设设法;一个婶婶也将她底儿子空坐在家里六个月了的情形告诉我;一个邻舍的伯伯,他已经六十岁了,也叫我代他自己设设法,给他到什么学校去做门房。我回来向母亲说:“妈妈,亲戚们都当我在外边做了官,发了财了。我哪里有这样多的力量呢!”“不,”我底母亲说,“他们也知道你的。可是这样的坐在家里怎么办呢?你底表兄昨天是连一顶补过数十个洞的帐子,都拿出去当了四角钱回来,四角钱只够得三天维持,蚊子便夜夜来咬的受不住。所以总想到外边去试试。你有办法么?”

我默默地没有答。以后母亲又说:“在家里没有饭吃,到外边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好了。她们总是想,外边无论怎样苦,青菜里总还有一点油的,家里呢,连盐都买不起了!”

母亲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我心里想:农村的人们,因为破产,总羡慕到都市去,谁知都市也正在崩溃了,于是便有许多人天天的自杀。我,怎样能给他们有一条出路呢?我摇摇头向母亲说:“我没有办法,法子总还得他们自己去想。”

母亲也更沉下声音,说道:“他们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子?是有法子好想,早已想过了。现在只除出去做强盗的一条路。”九

在我到家的第三天的午后,太阳已经转到和地平线成九十度直角的时候,我和几个农夫坐在屋外的一株树下——这个邻舍的伯伯也在内。东风是飘荡地吹来,树叶是簌簌地作响,蜜蜂有时停到人们的鼻上来,蜻蜓也在空中盘桓着。这时各人虽然在生计的艰难中,尝着吃不饱的苦痛,可是各人也都微微地有些醉意,似乎家庭的事情忘却了一半似的,于是都谈起空天来。以后他们问我外边的情形怎么样,我向他们简单地说道:“外边么?军阀是拼命地打仗,钱每天化了几十万。打死的人是山一般的堆积起来。打伤的人运到了后方,因为天气热,伤兵太多,所以在病院里,身体都腐烂起来,做着‘活死人’。”接着,我又叙述了因为打仗的关系而受到的其余的影响。他们个个发呆了,这位邻舍的伯伯就说:“这都是‘革命’的缘故,‘革命’这东西真不好。为什么要打仗?都说是要革命。所以弄得人死财尽。我想,首先要除掉‘革命’,再举出‘真主’来,天下才会太平。”

于是我问他:要除掉革命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空口喊的他们不打仗么?

他慢慢地说,似乎并不懂得我的意思。“打仗打仗,我们穷人是愈掉在烂泥中了!前前年好收获,还不是因为打了一次仗,稻穗都弄得抽芽了。那一次,也说是革命呢!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时另有一个农夫慢慢地,敦厚地说:“是呀,革命革命,还不是革了有二十年了么?我十八岁的那年,父亲就对我说:‘革命来了,天下会太平了。柴也会贱了,米也会贱了。’可是到现在,我今年有三十七岁,但见柴是一年比一年贵,米是一年比一年买不起,命还是年年革,这样,再过二十年,我们的命也要革掉了,还能够活么?”

我对他的话只取了默默的态度。要讲理论呢,却也无从讲起。大家静寂了一息,只见蝉底宏大的响亮的鸣声。以后,我简单的这样问:“那么你们究竟怎样办呢?你们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么?”

第三个农夫答,他同时吸着烟:“我们是农民,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只希望老天爷风调雨顺,到秋来收获好些,于是米价可以便宜,那就好了。”

我却微笑地又说:“单是希望秋收好是不够的。前前年的年成是好了,你们自己说,打了一次仗,稻穗就起芽来了。这有什么用呢?”

邻舍的伯伯就高声接着说,摔利似的:“是呀!所以先要除掉革命才好!”

我却忍不住地这样说道:“伯伯,用什么方法来除掉革命呢?还不是用革命的方法来除掉革命么?辣椒是要辣椒的虫来蛀,毒蛇是怕克蛇鸠的。你们当然看过戏,要别人底宝剑放下,你自己非拿出宝剑来不可。空口喊除掉革命,是不能成功的。”

我底话似乎有些激昂的,于是他们便更沉默了。我也不愿和他们老年人多说伤感的话,他们多半是相近四十与五十的人了。我就用了别的意思,将话扯到别的方向去。十

这是另一次。

一天晚上,我坐在姨母底家的屋外,是一处南风最容易吹到的地方。繁星满布在天上,大地是漆黑的,我们坐着,也各人看不清各人底脸孔。在我们底旁边,有一堆驱逐蚊子的火烟,火光和天上的星点相辉照。我们开始是谈当天市上的情形:一只猪,杀了一息就卖完了,人们虽然没有钱,可是总喜欢吃肉。以后又谈某夫妻老是相打的不好,有一个老年人批论说:虽然是‘柴米夫妻’,没柴没米便不成为夫妻了,但像这样的天天相骂相打,总不是一条好办法。再以后,不知怎样一下,谈锋会转到××党。有一个农夫这样说:“听说××党是厉害极了。他们什么都不怕,满身都是胆,已经到处起来了。”

就另有一个人接着说:“将来的天下一定是他们的。实在也非他们来不可!”

于是我便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缘故这样说。前者就答:“他们是杀人放火的。人实在太多了,非得他们来杀一趟,使人口稀少了,物价是不能便宜的。至于有许多地方,如衙门之类,是要烧掉才干净,烧掉才痛快的。这是自然的气数,五百年一遭劫,免不掉的。”

我深深地被置在感动中了。——他们底理论,他们的解释。我一时没有接上说话,他们也似讳谈似的,便有人将话扯到别处去了。十一

可是乡村的小孩子,都会喊‘打倒帝国主义’了。

我底五岁的侄儿,见有形似学生的三五人走过,便高声地向他们喊:“打倒帝国主义!”

有时他和五六个同伴在那里游戏,他也指挥似的向他们说:“我们做打倒帝国主义罢。你们喊,打倒帝国主义,我们便将一两个人打倒了。”

孩子们多随他说,同样高声地,指出他们底手指,向一个肥胖的笨重人喊:“打倒帝国主义!”

我们还能看见到处的墙壁上,这样的口号被写着。虽然‘打’字或者会写木边,‘倒’字会落掉了人旁。但是横横直直满涂在墙上,表示他们意识着这个口号,喜欢用这句口号,是显然的了。十二

一到晚上,商人们都在街上赤膊的坐起来了。灯光是黝暗地照着他们底店内,货物是复复杂杂地反映着。街并不长,又窄又狭的,商人们却行列似的赤膊的排坐在门首,有的身子胖到像圆桶一样,有的臂膀如两条枯枝扎成的,简直似人体展览会一般。

我穿着一通青布的小衫,草帽盖到两眉,从东到西地走着。可是在我底后面,有人高声地叫呼我底名字了。我回转向原路走去。“是你么,B君?”

一个小学时代的朋友,爽直而天真的人。“你回来了么?”

他的身躯是带黑而结实的,他底圆的脸这时更横阔了。“生意好么?”

我问他。同时又因他顺手地向椅上拿衣服,我却笑起地又向他问:“你预备接客么?”“不是啊,”他说,“我们好几年没有看见了,我想问问你外边帝国主义的情形怎样,国货运动又怎样。”

我一边坐下他底杂货店的门口,一边就向他说:关于商业,我是从来不留心的,至于一批投机商人的国货运动,我也觉得讨厌他们。“比奸商的私贩洋货总好些罢?”

他声音很高的向我责问。可是我避过脸孔没有回答。接着,我就问他在商业上,他近来有怎样的感想。他说:“总还是帝国主义呵!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实在太厉害了!同是一种货,假如是自己的,总销行不广;即使你价值低跌到很便宜,他也会从政府那里去贿赂,给你各处关卡的扣留。想起来真正可怕。”

他垂下头了。静寂一息,他又继续说:“所以帝国主义这东西不打倒,中国是什么法子也弄不好的!你看,近几年来的土布,还有谁穿呢?财源是日益外溢了,民生是日益凋敝了,——朋友,这两句话是我们十几年前,在学校里的时候谈熟的,现在,我是很亲切地感到了!你,弄了文墨,还不见怎样罢?”

这位有着忠诚的灵魂的朋友,是在嘲笑我了。他底粗厚的农民风很浓的脸孔,是带着悲哀而苦笑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向他作解辩的回答。我只是神经质的感叹着:中国的人民实在是世界上最良好的人民,——爱国,安分,诚实朴素地做事,唉,可惜被一般军阀,官僚,豪绅,地主弄糟了!我就纯正地稍稍伤感地向他答:“B君,你底话是不错的。书是愈读愈不中用的。多少个有学问的经济学博士,对于国民经济的了解,怕还不如你呢!所以,B君,目前救中国的这重任是要交给于不识字的工农的手里了。”

我受了他底一杯开水,稍稍谈了一些别的就离开他了。

第二天,我也就趁了海船,回到我孤身所久住了的都市的他乡底家里。一九三〇年九月十七日夜半上海

偷果子的小孩

吃过了晚饭,顺便我向一家水果店走去,想买几个苹果回来。

在我手里一共拣了四只苹果,照他小签上写着是“每只铜元十枚”,而这水果摊的女主人已经允许我的还价,三十二枚铜子卖给我。我就从皮夹里摸出两毫的一个银币请她找还我。女主人受了钱,即刻命一个孩子向烟纸店换铜子去了;而我这永远做不相像郑脱耳曼的人,也就放一只在嘴里大嚼了。

这时来了两个约七八岁模样的小孩,一样长,一样赤膊,一样穿着破短裤,一样赤脚,更一样脸孔圆圆,乌珠漆黑。他们站在水果摊的小海棠果放着的旁边,眼瞧着烂的半边切了只剩半只的梨子,和我成五步的对照。女主人立刻向他们说:“要么?一只铜板;梨子两只。”

完全的意思是小海棠果一只铜子卖一只,梨子两只铜子卖一只。因为任凭梨子怎样半个,终比小海棠果要甜的多大的多了。小海棠果是怎样又小又青呵!

两个小孩子中的一个,终于不得已地拿出一个铜板放在摊上,同时就向小海棠果堆中拿了一只去,很像买惯似的。可是他们交易后并不走,他们轻说着别人听不见的话;意思好似——“这样小的一只海棠果,我们两人怎么分法呢!”

你看,那个手里还没有小海棠果的小孩子,真是多么可怜呀!他眼巴巴地看摊上的半只雪梨,又看看我吃着的大苹果,又看看水果摊女主人的脸孔,——她这时正同另一位姑娘在交易——样子是多么难受呵!一种失望的神情,竟深深地在他的两颗乌珠漆黑的眼睛里荡漾,荡漾!他两人站着不走。这样,我决计等孩子找回钱来的时候,送他们两只大苹果,因我口里的苹果,已经咽不下喉咙了!

突然,——我看得很清楚——那位手里有一只小海棠果的小孩子,却将这只小海棠掷在摊上,同时很快地拿去了一只半个的梨,又向那位做手势,意思似说——“现在我们可以分吃了!”

他俩走了。但不幸,举动被这位过分凶狠的女主人看见,她并没有看清楚,只恍惚如此。她立刻骂,“偷去什么?”可怜小孩们接着就跑,女主人也丢下交易的姑娘接着就追,小孩子哪里能彀不被迫着呢?不一忽,捻着梨子的小孩的手却被捻在女主人的掌内而捉回来了。大概是小孩的母亲的一位妇人也急忙在后面跟来,女主人立刻说,——真是杜撰的灵巧!“他已吃了一只,又拿了一只就跑呀!”

做母亲的妇人,也不问青红皂白,接着就用粗硬的大手掌向这位我相信他是为小海棠果不能分吃才这样做的可怜的小孩的背上乱敲。小孩当然放声大哭了,除出哭以外,再也没有辩白一句。而那位手里没有捻着小海棠果的小孩,却站在二丈远的那边,看的呆了。我这时不能不代他分辩,向她们说:“他并没有偷,不过换去一样,我看见的。”

而这位厉害的女主人却郑重告诉我,说:“先生,他已经在我这里偷过三四回的香蕉了!”

我再也没有话可以代这个小孩申冤了,就眼看看买香蕉的姑娘,似乎请她不要太买多;一边受了找回来的十几枚铜子,冰冷地走了。

一群蝌蚪

茫君为想建筑新校舍,邀我同至某王府看地址和旧屋。

我们向一条深的胡同闯进去,转了一个弯,看见一片长满乱草的空地。旁边有一带小屋,约数十间,大约是以前的厢房,现在是住着寥寥落落的王公子孙。

我们向一家走进去,因为要探问这地的主人和价目。但这家的男主人不在家,一位老婆婆抱着一个不满三周的小孩来招待我们,请我们里边坐一息。房子是很窄的,堆满各色的破旧物。一个约周岁的婴儿,坐在竹椅车中,旁边一个五岁模样的小孩子在逗他玩。这三个小孩子,身裹着破衣服,龌龊不堪,且都赤着脚。但他们的脸孔,一样的额角高突,鼻小眼圆,极像胎生学上绘着的六七个月的胎儿图。这时从里面又来了一个比竹车边的稍大一些的孩子,手里捧着一碗饭,站在我们的前面。而一息,又从里边来了一个和上个孩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也两手捧着饭碗,似奇怪地瞧着我们的生面孔,站在我们的前面。但不到一忽,随着又有一个约十岁模样的孩子出来了,两手里也有一只饭碗,滑稽而如小丑一般地面向我们站着。这三个孩子,并排地站在我们身前,更一样的额角高突,眼圆鼻小,像胎生学上绘着的六七个月的胎儿图。身子裹着破衣服,赤着两脚,臂腿都非常强壮,嘴里嚼着饭,似有韵律的,眼呆睁着我们,茫君禁不住发笑了。他向我问:“怎样来了这许多模样仿佛的孩子?”我答:“一群蝌蚪。”而茫君竟“哈”的一声笑了。幸得这位老婆婆不懂我们的话,一时又和我们谈着别的。以后,我向老婆婆问:“这都是你的孙子罢?”“是呀。”她笑眯眯地答。

我说:“你的孙子很多呢!”“是呀,已经有八个了。”

接着,她就将这一群蝌蚪的岁数告诉我们:“这个二岁,这个三岁,这个五岁,这个七岁”等,一边指着孩子,一边还加注些所生的月份;在她老年的记忆中,已经不甚清楚的了。茫君私向我说:“我们变做调查户口的警察了。”

我答“是。”

而这位老婆婆接着大声叫:“阿大,你再出来,给这两位先生看一看。”

随着,又有一个孩子从里面走出来,更一样的额角高突,眼圆鼻小,可是手里没有饭碗,只捻着一双筷。我问:“他几岁了?”

老婆婆答:“十三岁了。”

而茫君又要哈哈了。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位妇人来,约三十五六的年纪,也是额突眼小的人,一望可知是他们的母亲。不料这位母亲,还膨胀着肚子,蜘蛛一般的。老婆婆说:“她不久又要产了。”

于是我微笑的问老婆婆道:“你说有八个孙子,连肚里也算一个么?”“不,还有阿二,十二岁的一个,跟他阿爷出去了。”

茫君又向我私说:“也是一个蝌蚪罢?”“大概是的。”

我答,而茫君又要笑了。

男主人还没有回来,第八个蝌蚪不想见了。他们围绕着我和茫君,一边捧着饭碗吃饭一边看我们的生脸孔,我们又问他们话,可是他们一句都不答,甚至没有听出来。我很觉得这是一回有趣的事,但无心再看了。老婆婆虽说,男主人一定要带她的阿二回来吃中饭的。我们说:我们也要回去吃中饭了;仍可第二次再来,因为这是有趣的事。“明天再会罢!”

我们也就别了这一群蝌蚪。

死所的选择

一个穷孩子,睡倒在路边,不幸的他,病了!而且病的是急性的痧症,他全身抽筋,肩膀左一耸,右一耸,两腿也左一伸,右一伸。脸色青的和烤熟的茄子一样,唇黑,眼闭着无光。有时,虽眨眨地向环立在他四周的群众一眼,好似代替他已不能说话的口子求乞一般,但接着蹙一蹙眉头,叫声“啊唷”,又似睡去一样的了。眼泪附在眼睑上不曾滴下,两颊附着两窝泥块,他似要用手去抓,但五指似烧熟的蟹脚一般,还颤抖的厉害。

孩子约十岁模样,不是乞丐的兄弟,就是苦力的儿子。衣服烂破;这时还在地上卷去不少的泥灰。他没有帽,也没有鞋袜,两胫圆而有劲,但这时也失了支撑力了。总之,他像一只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他除了叫声“啊唷”,和喉中有时“嗡嗡”以外,他竟和死去没有两样了。

围拥着在他的四周,足有几十个群众。公公,婆婆,青年,孩子不等,都是些善男信女,营营地在谈论他,谈论的很厉害。有的还不住地问他,——他父母是谁,住在哪里,今年几岁。好似要在他死后,给他编年谱一般。但他一句没有答,且一句没有听。

一位偻背的老人提议道:“最好送他到医院里去,这是痧症,极危险的,不能随便吃点什么药就会好,最好送他到医院里去。”

可是一位妇人,却又自己对她自己叹息:“给他吃点什么药呢?可怜的孩子,这样是就要死去的,唉,给他吃点什么呢?可怜的孩子!”

但又有一位矮胖的男人,好似他自己是惟一的慈善家,他说:“给他几个铜子,我们合拢来给他几个铜子。病好像厉害,又好像不厉害;总之,给他几个铜子,我们合拢来给他几个铜子。”

可是他还没有摸他的皮夹,又有人说道:“他还要钱作什么用呢?”

一边又有人驳道:“有铜子病或会好了!”

而一边却更有人笑问:“他的腿为什么这样粗大呢?”

一时,一位穿洋服的先生走来,他大概以为人群中总是在变把戏。但当他一伸头颈去看到以后,立刻掉过脸,用手帕掩住鼻,快快走了,一边说:“传染病,传染病,传染病人的身边会有这许多人围着,中国人真要命!传染病!”他的语气中还有一句“我是一看就走”,没有说出来,接着又回头叫了一句:“警察为什么一个也没有,”于是昂然地去了,几乎连呼吸都屏息着。谈论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孩子这时还会抽动着他的手和脚,可是我诅咒道:“你为什么要死在路边?死到荒山里去罢!”

卖笔的少年

我和K君从某大笔庄出来。K君买来了两支“纯羊毫小楷”。笔杆是古铜色的,上端镶着一块骨的头子。每支大洋两角,不折不扣。

离这家笔庄的门口没有几步,有一位少年,身前怀着一只蓝布的袋,袋内有许多种笔出卖。我就向K君说:“待我买他底两支,你看价钱多少?”“喂,有小楷羊毫么?”“有,先生。”

他答应的很快,近于慌张。一边就从他的袋内取出两支交给我。我先将这笔的外形一看,古铜色,上有“小楷纯羊毫”五个字,也有一块骨的头子。再将笔毛和K君所买的一比,自想,是两种完全一样的。我就问:“多少钱一支?”“先生,老老实实的,小洋一角。”

我吃了一惊。但人是便宜还想便宜的,况且在我也要看看它便宜到何种程度为止。我又向他说:“我买三支,两角钱好么?”“先生,我的笔是纯粹的,——算两角半罢。”

而他却眼睛不住地左右顾,好似怕惧什么。K君在旁默然。“好好,就两角五枚。”我说。

他答:“那末,先生,请快一些。”

我却奇怪的对他瞧了瞧,几乎要喊出:“看你这个样子,你生意不做了么?”

一边心里想,对K君想:“实在便宜呵,比起你的来。”

K君也奇怪为什么会这样便宜似的;细看我的笔,似要找寻出漏洞来。我一边摸钱。

这时却突然从背后来了两位警察,捉住卖笔的少年的肩膀,喊:“去,去,又要罚!”

卖笔的少年立刻青了面孔,红起眼圈,哀求地苦告:“我已经罚过一回了!饶饶罢!”

警察重说:“所以,又要罚!又要罚六角!”

我和K君都非常地奇怪。心想:“他的笔是偷来的么?为什么说又要罚?犯什么?”很以为自己买他的赃了,不应该,也要罚,害怕起来。同时钱已经拿出来了,两角五个铜板,只好递给他。他做着哭脸,完全没有心思地受去,似乎铅角子给他,也都可以。一边仍向警察哀求道:“饶饶罢,我已经罚过一回了!我不卖了!”

K君几乎怒起来,问:“为什么?”“这里不能卖。”警察答。“为什么不能卖呢?”“因为妨害他们笔庄的营业。”

K君也就微笑起来说:“警察先生,于你有什么关系啊?他一天有几角好赚?你却忍心要他去罚两次的六角?”

警察因为K君的求情,一边就将他放了,一边说:“我们是不关的,不过商铺不准他在门口卖。”

K君接着又说:“笔是他的便宜,人当然向他买了;假如笔庄便宜些,他自然没有生意。你看,这两支笔要四角大洋,这三支笔却不到两角大洋呢!笔完全是一样的,同一种类的笔。”

警察也摇摇头说:“商铺请我们的上司叫我们这样做,我们也没有办法。”“强权的商铺!”

K君骂了出来。一边,我们,警察,卖笔的少年;分离地走开了。

狗的自杀问题

我和未君无聊的走过一条街。

一只癞皮狗——看来已经活着多年了。——全身已没有一根光滑的毛,只有正在霉烂的皮和肉,看得使人发疹。它的后两腿已不能走,大概因偷吃的缘故,被人家打断脚骨。当它走起路来,只是前两脚一步一步的爬,后两腿跟着拖去。但走不到一丈路,又停住,喘着,两颗使人讨厌的眼睛,左右乱望,恐惧地,又迟钝地,它好像要求别人给它东西吃。但当别人走近它时,它又怯怯地爬去了拖着后两条腿。

果然,谁也没有东西给它吃。只有强壮的男子要在它的身上踢一脚,小孩子也要用棒向它的头上敲一下,因为它还能呜呜的叫。

未君有些忿忿,代狗不平似的。他先用手挥开孩子,以后说道:“可恶的畜生,它为什么不自杀呢?贪恋些什么?还要贪恋!生命真值得这样贪恋么?”

过一息,他更起劲的:“可怜的畜生,已经变做一只人类都讨厌的死物。它不应该在人类面前呜呜的叫,它应该自杀,跳到一条河里去!”

这时我说,——我是有些冷淡的。“自杀是权利呀,自杀不是义务呀,但有这种权利的,怕还不会使用这种权利呢!否则,你看,谁还愿帖耳伏首的活,地球上只怕剩着几人享福了。”“哼,人类是有责任,狗有什么责任呢?”未君血气沸腾的,不以我为然。一息,他又说:“革命,反抗,和恶势力宣战,人类是会造成有幸福的将来。”“但狗这样的活,也是勇敢的,忍耐的。它也还希望它有幸福的将来,虽则它有幸福的将来,或只仅仅是一块别人所遗落的猪肉骨头而已。它的偷生,我想,倒比我们更有实在性的。”

我微笑地说了,未君却更忿忿地,几乎对我发起怒来。“你真没有道理,人有向上性,狗有向上性么?”“怕不见得。”我说,“我不相信,我只觉得人有奴隶性,处处表现他的动物的劣等的样子。依赖,仗势,贪利,胡闹等等,你看,满目都是。”

未君一时默然。以后说:“人总没有自杀的充分的理由,像这只狗,实在可以去跳河而死了!”

我说:“你不要在狗的前面骄傲,它到这样的地步还活给你看,这真是它应在你的前面骄傲的地方呢!狗无论你们如何打它,踢它,它饿着肚皮,它还是这么说,——我要活,我怎样也要活!这真是它厉害的地方。人有这样的勇气么?”

未君没有再说,但他心里还是对我不舒服的。

上当

可怜的未君,他今天将到过当铺的情形告诉我。他说:“我上了经济制度的当了。”下面是他的话:三套白洋布小衫,一件爱国布长衫,一顶夏布帐子。天气冷起来,我想今年不再用它了。我用了三张新闻纸包了一大包。我挟在腋下。手臂简直围不拢来。当走过街上的时候,同学们对我注目;可是我也不觉得什么,实在弄惯了。

当铺子的柜台特别高,这是你所知道的;我用双手提上去,很觉费事。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柜台要这样高?

一位朝奉先生,他是立在柜台上的特殊阶级的,来受去我的包裹。这人的脸孔团团,眼睛成正三角形,眼珠很小,好像象的眼睛一样,肚子膨胀到极大,正好似怀了十四个月的孕。走起路来肚子是左右转动的。

他乱七八糟地翻了我的帐子和衣服,一边转了两转他三角形眼里的细眼珠,声音沉重而简慢的向我问:“要当多少?”“有多少可以当?”我一边答,心里是想,最少五元是一定有的,愈多当愈好。这位朝奉先生,又转了一转他三角形眼里的细眼珠,斜着头向我说:“值两块钱。”

我不禁大骇!这还是当铺么?诈骗罢了!我的心急,我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怎么只值两块钱呢?”以后我决心问他。

而那位朝奉先生,又转了一转他三角形眼里的细眼珠,提起我的小衫的袖子道:“小衫的袖子很小。”再提起我长衫的袖子道:“长衫的袖子已破。”

一边又乱七八糟地翻着找寻我帐子的缺点,——他做这种举动的时候,我可以猜出他的心是注意在柜台那端也正在当衣服的一位中年妇人的脸上。他一边没精打采地对我说:“帐子既旧,又破了,也不值钱,……”过了半分钟,又说:“算了两块半罢。”

我全身发抖,气极了,恨不能伸出拳头在他的头上痛打一下!我很想一手夺回来,上别家去当。但转想他们是一丘之貉,别家未必不更苦恼我。没有法子,我说:“我是有东西给你,也是要来赎的,不是向你讨,也不是送给你,向着你诈取!”

他没有说话,他实在没有留心我说话,他留心那位中年妇人,——她也和别一位朝奉先生论衣价,笑眯眯的要多加钱。——他拿了我的包裹,左右转动身子,到里面去转一回,又回来问我说:“算三块钱。愿,当;不愿,拿回去。”

拿回去,我很愿!但我还是在高柜台下呆立着。

这时他又同和中年妇人论价的那位朝奉说了几句,笑了一下。笑起来,他的眼睛竟成一条线,我实在气极了!半晌,他又没精打采地转向我道:“你来当过一回罢?”“简直笑话。”我不觉怒道,“管他做什么?”

他还是没有听见,——可恨的东西!“好,算了三块半罢,”他最后开恩似的说。“算了,算了。”我也没有法子了!

未君说到这里,垂下头去。一息,他悲伤的起劲地重复说:“我上了经济制度的当了!”

一个白色的梦

只是一片的模糊,除了颤动着的冷气以外,再也不见有什么?我的身体似僵卧在坚冰的河底的一块石。

雪纷纷地落着,愈落愈紧的。整千万朵的绒花,回旋飞舞于白茫茫战抖的空际;占据了大地上的平原河岳,压服了枯枝败叶,收拾去鸟迹莺声。

我立在窗前,眼向窗外远望。冷气衔着威风,凛凛地送进窗内来,沁入我肝脾,我又鞠手鞠脚地徘徊,循着房的四壁。一回我想:“究竟有什么意思?假使这是自然的装饰品,点缀这枯槁而寂寞的‘冬’的,哪有少女的心肠。假使这是一种刑罚,来施行肃杀的‘冬之使命’的,凶呀,有暴徒的用意!”

以后,我提起无聊的精神,坐在Pianoo的旁边,奏那Mendelssohn的,“我欲乘风翼”。红肿的两手,在黑键白键上流动着,好像机器的一般。琴声飘荡在房内,又疏散的溜到窗外,牵着那雪的手,在高低上下而妙舞。

忽然,房外歌声起了:纷纷白战的雪哟,知道是那一夜,世界全是白色的。爱者破逆那长空的寒威,手捻黄梅三五朵,轻步踏雪送来哟。足印留给凶毒的姑婆;少妇鞭挞而死了!人间的寒泪,凝冻在心头。爱者哟,洗心浴体了一个你。埋在雪中,同伊长逝罢!

歌声和人影同到房内,是披着白斗篷的茜君。一手脱下她的绒手套,一手放在我的肩上说道:“你忘记时候的到了么?虽则这么大的雪,苍白了你的面庞,但人们的扰嚷,已如演剧的开始。你怎么还能五线谱上作哀怨,得过且过这日子呢?”

我被刺激一些懵懂的冷心,自由开展唇齿了:“你看天上还有一只飞鸟么?我亦怎能自展两翼飞渡那冷气浓密的关山?要消磨这枯枝一样可燃烧的时光,还有什么好的方法呢?”

但她皱一皱她的眉,声音更低哀了:“现在你的心虽可乐化了琴和雪的白质,但人们的扰嚷,正如临头的大雨,哭声冲到我们的窗外来,我们也要被这洪水的泛滥所吞卷,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我没有回答。她扭了一扭她的身,唇也接触到我的颜面:“你是过于聪明了,怂恿你狭小的探求,这不是时代所归汇而寄托的话。人们的扰嚷将如大火一般燃烧了,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我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胸膛内隐隐在跳动的心弦。心想那“失爱于姑婆的少妇,怎么可见怜于雪夜的游客”的悲剧。一时抬起眼,淡淡的光儿正接着她摇摇欲滴的泪珠。她说:“莫再犹豫了。”于是我们就走了。

实在,自己是不知到哪里去。不过,她挽着我的臂,轻轻地拉动就罢了。两足也飘飘地落在雪的表面上,回头一看,自己没有过去的一脚的印子。

越过了山,穿过了森林。

雪是愈下愈大,一团团如绣球花;更大,一层层如棉絮般压下了。

我自觉这时我是一个火线上的兵士,且正在枪林弹雨中剧战。我回头看一看她,她也微笑地看一看我,一边,她指着前面说道:“你看见么?在那辽阔的河的彼岸,山脚的林边,有一块红的么?几立在白色的中央,这是我们所要到的房子的屋顶。——快些走罢。”

六月的赐惠者

炎炎的太阳,高悬在世界的当空。红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着火了,反射出油一般在沸煎的火焰来。蒸腾,窒塞,酷烈,奇闷,简直要使人们底细胞与纤维,由颤抖而炸裂了。

一位赐惠的孩子,给人们以清凉的礼物。他,光着头,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汗浴着他一身——流在他底额上,流在他底胸上,流在他底两股间。他却手里提着一只篮,和太阳订过条约一样,在每天的日中,来到街之头,彳共亍之尾,急急地跑,口里急急地叫“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在沸煎的空气中震动,听去似叫“卖冰花”。卖冰花的孩子,六月的赐惠者,带着他底脚影与声音,同赛马般飞逝。

十三四岁的孩子,载着黧黑的头,裹着黧黑的皮的人。两眼似冰所从采取的寒渊,永远闪着凛冽的寒气逼到人们身上,在此溽暑,也一同如他底冰花般卖给人们。他底胸膛紧胀着,他底呼吸迫促着,但他底声音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如闷雷一般在人们耳边响着。但声音是尖锐而无力的,能叫醒几人的昼梦?

可怜的孩子,六月的送寒者!手里提竹篮,篮内放冰块;冰块却又融为水,滴滴地漏出篮外来,随着他奔跑的足影,沿街沿彳共亍滴过去。冰水流落在干热的地面上,地面给它化为汽,阳光吸收去了,带到炎炎的太空;于是孩子底足迹没了,孩子的叫声也消逝了。

三夏的严威底反抗者,火锅上的蚂蚁,带着人类底理想,意义。跑着,叫着,卖他底清凉给人们——六十岁的老婆婆;十二岁的小妹妹,都来买他底冰花。她们底身上穿着绸,她们底身上穿着纱,她们底皮肤是白的,因为她们藏她们的皮肤在北窗中的南风下。可是她们汗涔涔地来买他底冰块,两枚铜子,二枚铜子,铜子在卖冰者底手心上,他微笑地从盖着厚粗布的篮中取出冰,一块,两块;水晶般的冰,白玉般的冰,就送给老婆婆,小妹妹。终于他又急急地跑,又急急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他也毫不介意老婆婆底肥胖的身,小妹妹底美丽的脸;她们底影子,早已为热力从他脑中榨取去了,他底脑子枯干了。

他也卖冰块给他的兄弟们,坐在马路旁常绿树下纳凉的人,一块,两块。可是他们却常用他们底粗肢暴手,执住孩子底冰篮,要他加添。冰容易化为水,孩子不能多在路边站,孩子加给他们冰,一块,两块。于是他又急急地跑,急急地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地上有他底冰水,地上也有他底汗珠,可是有时他被人们缠的久,地上更有他底泪珠了;冰水,汗珠,泪珠,随着他,落在街之头,落在彳共亍之尾!

可是他却也有不能急忽地跑,不会急急地叫的时候。冰篮不知与冰丢到何处去了,从他软弱的手内溜落了。他底热的额变冷了,他底黑的唇变白了,他底寒潭似的眼儿无力放光了。他去,慢慢地沿着路边走,酒醉一般。或倒在彳共亍口,人们聚拢来,也有树下纳凉的工人,也有北窗中高卧的老婆婆,但他手内没有冰,他们失望地退回去了。“孩子,你底冰呢?”也有小妹妹这样问的。可是孩子摇摇头,对她苦笑地,喉间格格似说他底生命也将与他底冰一同化为蒸汽升天了。

一个褴褛的老医仙

你真太苦了!背着囊,囊中盛百草的古根,采之于悬崖,采之于海底,费了你精壮的少年时节,正可行乐的青春的光阴,眼被药气熏赤了,腰被药椎捣偻了。而今,你还在街头走,你还在巷尾叫,“百病好医!”

但你腹中已三天没见白米,你的声音也低了。

你真太苦了!你没有谋生的本领,你却有救人的方法,你不能先医自己的饿腹,你却说能医世上的奇病怪毒,除了你欺骗你的良心外,谁能信任你?有谁来信任你?

你真太苦了!你看,那高楼大厦中的文人,他先穿上那堂皇的衣冠,走着那和钟摆一样的脚步。他说:“世界糟到这个地步了,非我的力量不可。”

于是人们就和逐臭的苍蝇般来了。

再看,那金鞍肥马上的兵士,他先吃圆他的脸孔,养壮他的身躯,背上了枪,系上了弹,扳出谁敢凌他的威风。他说:“世界糟到这个地步了,非我的力量不可。”

于是人们又和得粪的狗一般听命了。

你真太苦了!你穿着褴褛的衣衫,你饿着腹,形容憔悴,你的呼声低弱,你踏遍街头,你叫遍巷尾,谁能信任你,有谁来信任你?

或者,你用滑稽的手段,你用夸张的口吻,你向人迷笑,你向人吹嘘,万一有老太太,少奶奶,她们能求你一问,但你又低着头过去了。

你真太苦了!你不懂谋生的方法,你却有救人的心志,不先医你自己,却先去医人世,何〔你〕真太苦了!

你还天天不息地走,轻轻地叫,或者,你的精神不死了!一九二六,五,九国耻日

个人主义与流氓本相

精确的Indiuidualism底意义,当然是重视着社会里底个体底独立与自由;流氓呢,不过是无业者的一批汉子,互相勾结着来谋各自底丰衣足食罢了。但,在中国,竟有许多青年,平静时则晃着他个人主义的行动的红顶子,一到有变故,就摇身而现出流氓的本相了。以自我为一切的标准,确定了这两者底运命;以私利为存活的方法,就联接着这两者底行动了。所以商人可以变流氓,文人亦可变流氓,前者因为谋不到利,后者因为发不了财;而此外,更有多少的青年,当别人给他一个不利的教训时,就突着眼,喝着声,几乎摩拳擦掌,恨不得我为皇帝而置汝等于刑台,现出这一种态度来了。呜呼,青年,徘徊于社会的改进圈外者,请注意一些社会底来源,尊重一些生命之不易罢!我为皇帝虽好,其如万民受苦何?况现今,皇帝之梦,万难实现于中国;社会的思想,已涂到地球底山坳,顾念他人,实在是一件要紧的事呀!一九三〇,二,将付房租之夜

果筵散后

朋友们已经散了,果筵也只剩着皮壳。虽则从香蕉碧色的蒂上,柑子朱红的皮里,隐约可以窥见过去底影子,——笑的脸,高声的谈话,和一二句不自觉的溜出口边的歌声。总之,朋友们已经散了。

过去是值得留恋的么?我不这样相信!过去是不值得留恋的么?我又不愿这样说了。那在我底过去里,留给我些什么呀?——春雨下的同伞的女伴;十月的芙蓉前,爱者唱起歌声来了;还有同几个朋友的狂歌与豪饮。唉!但留给我些什么呢?我还留恋起它们么?

现在,我不活泼了?我对十七八岁的少友底滔滔如流水的传情,我只微笑地静默了。他们底话是说的何等可爱呀,我只静心倾耳听着罢了。自己已不能即开生命底真正的幸福之门,回身于年少,自己又将有何种冀求呵!但这不是我悲哀,我已经没有悲哀了。

月亮从东而西,朋友们则从西而东:澄清而幽渺的明月呀,你将何所营?你将终古而不息?筑室在南山之南,尽力地犁锄了乱草之后,朋友们,自有我们底茅房,自有我们底芦屋,造物是不会欺负我们的,只要你们底忠诚不灭,我底努力不歇,将永有我们自己底一片土,又何用我今夜之悲哀?

虽则朋友们已经散了。

《旧时代之死》自序

在本书内所叙述的,是一位落在时代的熔炉中的青年,八天内所受的“熔解生活”的全部经过。

回忆向前溯,说几句几年以前的事罢。那时正是段棋瑞在天安门前大屠杀北京学生的时候,我滞留在上海。那时心内的一腔愤懑,真恨的无处可发泄。加之同住在上海的几位朋友,多半失着业,叫着苦;虽则我们有时也喝两三杯酒,或打三四圈牌,可是在喝酒打牌的时候,朋友们却常引颈地长叹一声,从下意识中流露出一种人生的苦闷的痕迹来!欢乐时的悲哀是人生真正的悲哀,何况我们都是青年,不该有悲哀来冲洗的时代!

因此,我就收拾青年们所失落着的生命的遗恨,结构成这部小说。动手写起来,半个月,成就了上半部,后来杭州有点教书的事情叫我去做,就在杭州的公余之暇完成了下半部。

那年秋后,我因病的关系,带着这部稿子一同回到家乡。病愈后,个人的债愈积,却忙于求生活。虽伴我身边,长留着这部稿子,但总不得闲空来重修理他底面目。及到去年初夏,家乡留不得重回到上海来,闲住着,才誊出自己的青春放在一字字的改修与抄录中,正是溽暑焦人的时候。

上面已经说过,这部小说我是意识地野心地掇拾青年苦闷与呼号,凑合青年的贫穷与忿恨,我想表现着“时代病”的传染与紧张。可是自己的才力不够,又是我长篇小说的第一部,技巧上定有许多的罅漏。因此,我所想说的,读者或感觉到不要;我所着重而卖力的,或使读者失望地呼喊,说所化去的书价是冤枉的了。不过我却忠诚地向站在新时代台前奋斗,或隐在旧时代幕后挣扎的朋友们,供献我这部书。一九二九年八月十六日于上海闸北,柔石

《希望》自序

收在这里的二十几篇小说,多半是在一九二八夏到一九二九秋这中间写的。

从前(五六年前)我曾自己出钱印过一本薄薄的小说集,可是装订完毕之后,自己就愿意它立刻灭亡,因为发现出内容之幼稚与丑陋。那本书,以后是送给我底开着一家小店的哥哥,拆了包货物用了。

现在我又将出这本书,可是我底心又在微颤,会否这本书底命运,同上一本一样,丢入和粗纸同样的地位里。

可是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我只希望以后自己能有更好的作品,供献给买我书的读者。

生命是在递变的,人与社会应当也走着在无限的前进的途程中,我底“希望”是如此。一九二九年冬于上海著者

丰子恺君底飘然的态度

最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两篇丰子恺君底随笔。他在这两篇随笔上底意思,都叫青年学生们放下课本去观赏梅花,似乎不去观赏,连做人的意义都要失去了一样。他彻底地赞美了当作国花的梅花,似乎非常地用了他底思想与美丽之笔。可是我看了,几乎疑心他是古人,还以为林逋姜白石能够用白话来做文章了。

本来丰子恺君是“最欢喜在吴昌硕的梅花图前低徊吟味”,则赞美我们底数千年来文化所钟的国花,原也是丰君的自由;他“又欢喜坐在黄包车中低声背诵暗香疏影的词”,(当然,这时黄包车夫底喘气与流汗他是看不见的),我们自然也不能将他从车中拉下来;正如他之欢喜口契素,我们不能硬用牛肉来塞在他底口里一样。可是他用著作的形式,来发表他底教学生的议论,却令人有点骇异。我虽知道“我们的地位是中产阶级”的学生诸君,不尽是个个人在放下课本之后,就在做有意义的社会的革命工作,他们有的连课本都没有拿起就在和舞女拥抱了。但我以为,在这个“中产阶级已在崩溃的途上”的时代,他们比较的应该走进社会一些,向社会底核心钻研一些,也就好一些。在访问了河浜上的以船为家的他们底苦况以后,或去看看马路上的美国的带白帽的水兵,用棍棒似的短stick,没头没脑地敲着拉不快的老黄包车夫底头皮,我以为定比去看梅花要多一点感想,多一点益处,至少,当回来再拿起课本的时候,比较的总要认真些,着实些,也有志气些,不致如丰君做那两篇文章时的态度的那么飘然了。(当然,丰君是在观赏了梅花以后做的。)

还有最后几句话,是对丰君底那两篇文章底最后一段说的。丰君自赞了他底自画的“护生画集”,我却在他底集里看出他底荒谬与浅薄。有一幅,他画着一个人提着火腿,旁边有一只猪跟着说话:“我的腿”。听说丰君除吃素以外是吃鸡蛋的,那么丰君为什么不画一个人在吃鸡蛋,旁边有一只鸡在说话:“我底蛋”呢?这个例,就足够证明丰君底思想与行为底互骗与矛盾,并他底一切议论的价值了。

我希望于大众文艺的

我曾看见修筑马路的小工,卧在马路旁的小棚中看《性史》,也曾看见站岗的警察,靠在电柱边的路灯下读《忠义二侠传》;此外,当然更有许多工农大众,在寻求着他们所需要的读物。因此我想,假如中国的文艺界能有一种好的期刊,会代替非科学的性的什么,或充满封建思想的忠义的什么等,那对于大众的供献实在是非常之大。我希望这责任,大众文艺能负担起来。

对花

我用眼看你,你是何等美丽,但我用口嚼你,你是何等苦味呀!

唉,你含苞初放的时候,谁都知你脸上的春容,可掩映于三秋的流水,但当你凋零飘落于地面时,又谁知你心怀的凄楚,可共大地而长存?

我,而今知道了。

我将静默不移,永生在你的身前,用我的眼低视于我的脚下,待你飘落到我的脚下时,我将立刻轻轻地拾起你,葬在我的心头。

我用眼看着你,你是何等美丽,但我用口嚼你,你是何等苦味呀!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据手稿)

无弦的琵琶

盲目的慈悲的乐师,跄踉于深山空谷间,也有时奔走于街头和巷尾——弹着他无弦的琵琶。没有声音的韵文呀,有时飘动凝思的白云,有时激起低泣的流水,也袅袅地来到人们的耳际。但有谁知道他悲哀的呜咽,如除夕之夜的小姑娘,哭地板上新死的母亲!但有谁知道他雄壮的呼喊,如朔风严厉的城头上的壮士,正对着敌人挑战!但有谁知道他甜蜜的细语,如新婚之夕的女郎向她情人红润的颊上接吻。但有谁知道他惆怅的悲怨,如落月孤灯将远行的年少听他老母细腻的叮咛!尽人间的声音,三春桃李般的嫣笑,九秋虫豸般的悲泣,万籁自然的妙音。只有他自己听到了,心微微地颤着,手微微地震着,眼圈儿微微地酸起了!盲目的慈悲的乐师,跄踉于深山空谷间,也有时奔走于街头和巷尾——弹着他无弦的琵琶。一九二五年(据手稿)

秋风从西方来了

秋风从西方来了,听芦苇的萧萧;秋风从西方来了,看落叶的飘飘。秋风从西方来了,青天遮起灰淡的云幕;秋风从西方来了,我心荡起辽远的波潮。大地收敛了火焰似的狂飚,三夏的威严与骄傲那里去了?蝉无声了,午后陡然地岑寂,昼梦也将如蝉翅而羽化了。浮上薄薄的寒霜的滋味,平原展开了千里可驰骋的怀抱;万有隐寓于天边,和平的休息,恋爱也有如双双回北的候鸟。我望着秋风所来自的西方,西方告我永无消息;我望着秋风所自去的东方,东方又说漫无踪迹。秋风秋风,我将长在你的歧途中叹息,秋风秋风,我将长在你的歧途中呜咽。一九二五年秋偕光熠作于北京白塔上(据手稿)

战!

尘沙驱散了天上的风云,尘沙埋没了人间的花草;太阳呀,呜咽在灰黯的山头,孩子呀,向着古洞深林中奔跑!陌巷与街衢,遍是高冠大面者的蹄迹,肃杀严刻的兵威,利于三冬刺骨的飞雪!真的男儿呀,醒来罢,炸弹!手枪!匕首!毒箭!古今武器,罗列在面前,天上的恶魔与神兵,也齐来助人类战,战!火花如流电,血泛如洪泉,骨堆成了山,肉腐成肥田。未来子孙们的福荫之宅,就筑在明月所清照的湖边。呵!战!剜心也不变!砍首也不变!只愿锦绣的山河,还我锦绣的面!呵!战!努力冲锋,战!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夜(原载《诗刊》一九六〇年三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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