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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22:4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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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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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边草

青青河边草试读:

第一章

民国十五年,河北宛平县,一个名叫东山村的小乡镇。

这正是初春时节,北国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去年冬天积留的冰雪,才刚刚融化。大地上,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小杂草,挣扎着冒出了一点点儿绿意,但在瘦瘠的黄土地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几棵无人理会的老银杏树,伸展着又高又长的枝桠,像是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

小镇的郊外,看来有些儿荒凉。但是,这天的天气却很好,艳阳高照。把山丘上的岩石,都照得发亮。阳光洒下来,白花花的,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对杜青青来说,阳光、春天、离她都很遥远。因为,她现在正坐在一顶大红花轿里,被七八个粗壮的轿夫,抬向白果庄的胡老头家里。她今年十八岁,胡老头五十八岁,正好比她大了四十岁。这还没关系,胡老头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老婆,四个小老婆,她娶进门,将是第六个。对于这样的婚姻,她当然不可能同意,一切都是哥哥嫂嫂做的主。谁教她从小没爹没娘,依靠着哥哥嫂嫂过日子。如今,她竟成了兄嫂的“财产”。

花轿摇摇晃晃地前进着,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吹打得十分热闹。北方的习俗,抬花轿的轿夫,常常随着鼓乐声,唱着一首歌,歌名叫“摇花轿”。歌词往往是兴之所至,信口诌来。轿夫一边唱着,一边就随着节奏,拼命地摇着花轿。目的是摇得新娘七荤八素,好向喜娘讨赏钱。现在,轿夫们就兴高采烈地唱着歌,同时兴高采烈地摇着花轿,唱得起劲极了,摇得也起劲极了。胡老头娶小新娘,不用说,这赏钱一定丰厚。他们跨着大大的步子,用浑厚的噪音,大声地唱着:

抬起花轿,把呀把轿摇!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要哭你就使劲地哭呀,

要笑你就放声地笑!

要骂你就骂干娘呀,

要叫你就叫干佬!

办喜事呀,就兴一个闹,

看我今天把你摇。

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看我把你摇。

哭哭笑笑,哭笑人兴旺!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摇得轿杆嘎嘎地响呀,

摇得新娘蹦蹦地跳!

摇得像那拨浪的鼓呀,

摇得东歪又西倒!

摇得新娘的花粉往下落,

摇得媒婆掏腰包。

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媒婆掏腰包。

新娘子呀,你呀你别哭,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你坐花轿我来抬呀,

我摇花轿为你闹。

你坐花轿我来摇呀,

我摇花轿为你好。

摇得那,花儿早结子,

摇得龙蛋……呀呼嗨嗨,呀呼嗨嗨……那个往下掉!

青青坐在花轿里,已经被摇得头昏脑涨了。她既无心情来欣赏轿夫的歌喉,更无心情来倾听那歌词。她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件事上:不知怎样可以逃出这顶花轿?还有,就是小草……小草现在在哪里?可曾逃出她表婶的掌握?可曾在她们约定的土地庙前等她?

小草,小草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她今年只有十岁,却是青青这一生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小草和青青一样,都自幼失去了爹娘,都是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苦孩子。青青有对唯利是图的哥哥嫂嫂,小草有对尖酸刻薄的表叔表婶。

说起来,小草实在是够可怜的。她和表叔表婶的关系非常遥远,她之所以会住到这北方小镇来,完全是因为海爷爷的缘故。海爷爷没有妻子儿女,远住在南方的扬州。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将这侄孙女儿,带在身边,就远迢迢地寄养在这表侄家里。本来,小草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却也能勉强地挨过去。因为海爷爷每年都来探望她一次,同时也把她的生活费付给表叔。但是,今年,海爷爷没有来。海爷爷不来,小草的生活就如同人间地狱。每个日子,都是泪水堆积出来的。小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卑微,乡下人有句俗语:生儿如美玉,生女如小草。

所以,青青一旦决心要逃婚,就不能不带小草同行。

花轿仍然在摇着,轿夫仍然在唱着。走在轿子边的喜娘,已经送过去好几个红包了。喜娘越送红包,轿夫是摇得越加起劲。

青青觉得,再摇下去,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会摇歪了。掀开轿帘往外悄悄一看,轿子正往榆树岗走去。榆树岗,就是这儿了!和小草约定的土地庙,就在这小山岗里。没有时间让她再迟疑了!错过了榆树岗,想再找有山有树有掩护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喂!喂!停一下!停一下!”她掀开轿帘,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喜娘慌张地问,轿子停在山间的小径上了。轿夫们收起脚步,停住歌声,纷纷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拭着汗水。“喜娘,你过来!”青青钻出了轿子。“怎么下轿了?”喜娘一脸的惊讶。“不下轿不成呀!”她把喜娘拉近,俯耳悄语了几句。“哎哟!”喜娘笑了,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快去快回呀!不要跑远了,到那棵大树后面去就行了!”

轿夫们明白过来了,哄然大笑起来。

青青用手扯着头上的喜帕,从喜帕底下向外面张望。还好没戴上沉重的凤冠,否则要跑都跑不了。她迅速地四下打量,果然,前面有一棵大榆树,先跑到榆树后面再说。她匆匆忙忙地奔向榆树,心脏像擂鼓似的怦怦跳着。此时才觉得一切的计划实在太大胆,简直不敢想像,万一逃亡失败要怎么办?她一脚高一脚低地,总算奔到了大树后。身子后面,响起轿夫们粗犷豪迈的大笑声:“新娘子给我们这样一摇一闹,给摇得闹肚子了,哈哈哈哈……”

青青隐在树后,伸着脖子往花轿的方向看去,只见轿夫们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已经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青青心一横,弯着腰,飞快地向山后奔去。早在三天前,她已和小草勘查过榆树岗的地形。但,事到临头,她却连东南西北都顾不得了。跑啊跑啊跑……抛掉了喜帕,她迈开大步,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哎呀!不好了!新娘子跑掉了!”喜娘一声尖叫,吓得青青魂飞魄散。跑啊跑啊跑……她脚不沾地的,绕过树丛,翻过岩石,穿过荆棘……一直往后山的小土地庙跑去。心里疯狂般地祷告着:

观音菩萨啊,玉皇大帝啊,你们保佑我逃得成啊,还要保佑小草没出差错啊……“追啊!大家快帮忙追新娘子啊!如果给她跑了,我怎么向胡老爷交代呀!”喜娘呼天抢地地嚷着。“追啊!大伙儿追啊……”轿夫们撒开大步,追将上来。

跑啊跑啊……青青早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青青!青青!”蓦然问,小草从土地庙旁蹿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个小包袱,又跳又叫,“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已经等得快急死了……”“别叫!谢谢老天,你在这儿……”青青一把拉住小草的手,没命地就往山下急冲而去。

小草来不及再说任何话,就跟着青青一阵没头没脑地狂奔。

这一番亡命的奔逃,在青青和小草的生命里,是一件旋乾转坤的大事,从此改写了两人的命运。不,她们不只改写了她们两个的命运,她们还改写了何世纬的命运。

就在青青带着小草奔逃的同时,何世纬正躺在一辆马车里睡觉。

何世纬,毕业于北京大学,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北京望族何远鸿的独生子。从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四年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京出远门。他的目的地是广州,当时,广州正是知识青年趋之若鹜的地方。到底去广州要做些什么,他并没有确切的打算。只知道,唯有尽速离开像温室一般的家庭,才能找到独立的自我。为了怕父母阻挠他的追寻,他只好留书出走。又怕家丁们发现他的行踪,而把他追回家去,他不敢去车站,拎着一口大皮箱,他一路步行,到了这东山村的郊外。就在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看到了那辆马车。

这是一辆农民们工作用的马车,既无车篷,也无座位。它停在一个农庄门口,车上堆满了稻草。车夫大约去吃饭了,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那匹瘦瘦的马儿,自顾自地咀嚼着干草,甩着它大大的尾巴。何世纬见此,心中不禁一喜:管它呢,先去稻草堆上躺躺再说。等会儿马夫来了,再和他商量,搭一段便车。于是,何世纬爬上了马车,把自己那口皮箱枕在脑袋下面,他钻进了草堆。他只想稍稍休息一下。但,他太累了,四肢一放松,竟然沉沉睡去。

车夫什么时候回到车上的,他并不知道。车夫也没发现车上多了一个人,上了驾驶座,就径自拉动马缰。车子开始慢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去。那轻微的摇晃,使何世纬睡得更加沉酣了。

他是被一阵喧闹之声惊醒的。只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急促地、喘息地,却是十分清脆地大嚷着:“青青!青青!有马车!有马车呀!我们快跳到车上去!快呀……”

一阵脚步杂沓。有人攀住了车缘,车子晃动了一下,另一个女孩急迫地大喊着:“跳!跳!跳!跳啊……”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就有个女孩跃上车来,重重地压在何世纬身上。何世纬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惊叫:“哇呀……”

他这样一“哇呀”没关系,那小女孩吓得差点又跌下车去。嘴里跟着他大叫:“哇呀……”

一连两声“哇呀”,把那正攀住车缘往上爬的青青硬是吓得摔了一跤。小草急忙伏在车板上,对车下的青青伸长了手:“青青!快上来啊……把手伸给我!快啊……”

何世纬震惊地看过去,只见到青青狼狈地爬起身,没命地追着马车跑。在青青的身后,隐隐约约还有很多追兵。一时之间,何世纬有些迷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出于一种本能,他想都没想,就对青青伸出手去,大声喊着:“这儿这儿!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青青伸长了手,在世纬和小草奋力拉扯之下,连滚带爬地上了车。“快!快!”青青喘吁吁地急喊,“有人追我!让马跑快一点!我非逃不可,被捉回去就没命了!”

世纬回身一跃,上了驾驶座。“车夫!救人要紧!我等会儿付你车钱!”他不知为何,很相信青青是在生死关头。一把抢过缰绳,他大声吆喝:“驾!驾!驾……”

事生仓猝,车夫见车上突然冒出三个人来,简直是目瞪口呆。马儿在吆喝之下,撒开四蹄,如飞而去。马车扬起好一阵的灰尘,车轮滚滚,只一会儿功夫,后面的追兵,已完全看不见了。

青青、何世纬、小草三个人,就是这样遇在一起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一个“遇”字开始的。他们的故事也不例外。

第二章

对何世纬来说,遇到青青和小草,不但是一个大大的意外,而且,是一连串“麻烦”的开始。“麻烦”必须从头说起。

那天,那惊慌的马车夫如此愤怒和抱怨,使何世纬狠狠地破了一笔小财,才把他给打发了。当车夫扬长而去,何世纬才发现,他们三个,正站在一条黄沙滚滚的乡间小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时间大概已是午后两三点,何世纬早已饥肠辘辘。他看了看青青和小草,此时才觉得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子有些诡异。小草一身粗布衣裤,背着个小布包袱,虽是衣衫简陋,却长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青青就十分奇怪了:一身红衣红裳,上面还绣着花花朵朵,头发梳得亮光光的,挽着发髻,鬓边还插了朵大红花。这种妆扮,对生长在深宅大院里的何世纬来说,实在是挺陌生的。这青青姑娘,看来不过十七八岁,怎么涂脂抹粉搽口红?

乡间的姑娘,不是应该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吗?何世纬一肚子狐疑,忍不住问:“刚刚那些追你们的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追你们呢?”

青青还来不及回答,小草已经天真地接了口:“他们是追青青的,因为青青不能嫁给胡老爷……”话还没说完,青青一伸手,就拉住了小草,阻止地说:“别跟人家说这些!又不认得人家!”

哦?刚刚还要人救命,现在又不认得人了?何世纬心中掠过一抹不满的情绪。心想,我还没嫌你来路不正,你倒先嫌起我来了?也罢,这时代好人做不得。目前,自己已经自顾不暇,又何必多管闲事?想着,他就冷冷地开了口:“不说就不说,我也没时间没心情来管你家的事!现在,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再见!”说完,他掉头就走。“喂喂喂!”才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那位青青姑娘的呼喊声,“等一下!等一下……”“怎么啦?”他站住,回头问。

青青牵着小草,三步两步地追上前来。“是这样的,”青青碍口地说,“我们身上都没有钱,我看你带的钱还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青青突发奇想,迅速地摘下手腕上的金镯子,脖子上的金链子,和耳朵上的金耳环。“我拿这些东西,跟你当当,你当一点钱给我,好不好?”“当当?”此事实在太新鲜了,太不可思议了。“你看我像开当铺的是吧?”他没好气地问。“那么……那么……”青青更加碍口地说,“我把它们卖给你!”“卖给我?”何世纬啼笑皆非,“你看我像开金铺的是吧?”“你这人怎么这样难缠?”青青有些恼怒起来。“总之,就是我们没有钱,拿这些跟你换一点钱用嘛!”“那么……”何世纬去掏口袋,“我帮助你们一点钱就是了,用不着当你的首饰!”

青青立即倒退了一大步。“不!”她坚决地说,“要吗,东西你拿去,要吗,就算了!”

脾气还挺坏的呢!何世纬收起了钱袋。“好吧,那我们就各走各路了。”

他往前走去。走了一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两个女孩子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喂!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小姑娘到处乱跑是不对的,你们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他不耐地说,“拜托你们别跟着我行不行?”“可是,可是……”小草嗫嗫嚅嚅地开了口,“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没有家?”何世纬怔了怔。“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有家呢?”“是这样的……”小草刚说了一句。“不要跟他多说了,”青青又扯住小草,“你没看到他一脸凶巴巴要吃人的样子吗?”“哈!”他快被这不讲理的、莫名其妙的姑娘给气死了。“我凶巴巴要吃人?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追得满山跑,身上的首饰,也不知道来路正不正……”“哼!”青青脸色都发绿了。“小草,我们走!”“不行呀!青青!”小草急急地说,“就这么一条路,如果我们往回走,你又会被胡老爷捉去当小老婆的!我们只能往前走呀!”说着,她就挣脱了青青的手,直冲到何世纬的面前,仰着小脸,很认真地、焦急地说,“那些首饰,是青青的聘礼,不是我们偷来的。青青给杜大哥卖给胡老爷当老婆,可是胡老爷已经有好多好多老婆了,青青没办法,才跳下花轿逃走的……”“什么?”何世纬大吃了一惊,从花轿上跳下来逃走?他定睛对青青看去,这才恍然大悟,那一身绣花的红衣,根本是农村姑娘的新嫁裳嘛!怪不得她搽胭脂抹粉的。何世纬对于自己曾有过的揣测,不禁感到一阵汗颜。“你就这样跳下花轿逃走?真的吗?”

青青抬眼看看何世纬,微微嘟了嘟嘴。“反正就是没办法嘛,那胡老头比我大了四十岁,怎么能嫁嘛?前几天就想跑了,可是被我哥哥嫂嫂锁在房间里,一点机会都没有……只好等花轿来抬的时候,半路上找机会跑……谁知道那些轿夫会一直追过来!”“那么,”何世纬无法置信地看看青青,又看看小草。“你们两个是姐妹吗?”“不是的,”答话的是小草。“我们是邻居,住在紧隔壁。不过,青青好疼我,对我比亲姐姐还亲……”“这又是没办法的事,”青青接口,一脸的“理所当然”。“我们都没爹没娘,我可怜,她比我还可怜!小小年纪,成天叫她表叔表婶使唤来使唤去,挨打挨骂的。平常我看不过去,能帮着就帮着点儿,现在我一走,谁还来帮她?所以我非带着她不可,就算要跟着我吃苦,好歹赛过跟着她表叔表婶。”

小草仰着脸儿,专注地看着青青,满脸依恋之情。何世纬不禁听得呆了。对这两个女孩儿,打心底感动起来,也佩服起来。“那么,你们预备逃到哪儿去呢?”“我有个海爷爷,”小草热心地回答,“那也是真疼我的人。他住在扬州一个叫傅家庄的地方。本来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会来看我的,今年不知怎么了,他一直没有来。我们现在就要找他去!”

何世纬实在惊奇,扬州!那儿远在江南,这两个女孩子身无分文,竟想远迢迢走到扬州去!他怀疑,这青青和小草,大概连一点儿地理常识都没有。扬州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恐怕都不知道。他正沉吟中,青青已经沉不住气了。她往前一冲,手里还托着她的金项链金手镯。“喂喂!”她气急地说,“你问东问西,问了个大半天,我们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你现在到底帮不帮忙?肯不肯当当呢?”

搞了半天,她还要当当啊?何世纬瞪视着青青,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我看你根本就无心帮忙,”青青忽然生起气来,“算了算了,小草,我们走,不要理他了!”她拉着小草就要转身离去。“可是,可是……”小草急切地说,“我们往哪儿走啊?”“反正不跟他走一路就对了!”

怎会有脾气这么坏的姑娘呢?何世纬心中有气,还没说什么,小草已一把抓住青青,哀求似的说:“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呢?我看这位大哥哥是好人……”“那可不一定,”青青接口,“藏在马车上,带着口大皮箱,谁知道他打哪儿来的?”“很好,”何世纬忍着气说,“我是坏人,你别理我。小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草很快地往前走了一步。“你们要当当是吧?我不想跟你这个凶姐姐做生意,但是,我可以跟你做,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当给我的吗?”“我?”小草神色一暗,“我什么都没有呢!”“想想看,什么东西都成。随便什么都行!”“我……我……”小草突然想到什么,从领口拉出一个贴身荷包,“我只有这个,是我最宝贝的东西!”“里面是什么?”何世纬好奇地问。看了青青一眼,此时,青青一语不发,显然,正观望着何世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小草把荷包拿下来,拉拉线绳,松开荷包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一样样地解说:“这是海爷爷怀表上取下来的链子,海爷爷送给我玩的。这是海爷爷买给我吃的糖,裹糖的纸好漂亮,我合不得扔。这是海爷爷用过的车票,我海爷爷每年都是坐火车来看我的,所以我觉得很宝贝。这是海爷爷的一根白头发,是我第一次帮他拔的,这是……”小草捡起两颗彩色的玻璃弹珠,两眼里闪烁着光彩,十分骄傲地说,“这是海爷爷从庙会上买给我的弹珠,是我所有的东西里最漂亮的了!”她一抬头,发现何世纬紧紧地盯着她看,一句话也不说,不禁心虚起来,“你都不喜欢是不是?因为它们都不值钱是不是?”“不不不!”何世纬急忙说,觉得自己喉咙哑哑的,“我喜欢,我太喜欢了,它们简直是无价之宝!”“什么宝啊?”小草听不懂。“别管它什么宝了,反正我愿意让你当当就是了!”何世纬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开始计算,“让我们来算算可以当多少钱……”“你们要去扬州是吧?扬州要先去天津搭火车,你们需要买车票的钱……这京浦铁路不知道是不是全线通车?如果不是全线通车,就很麻烦了……你们可能要走路,要住客栈,要乘船什么的……”他抬起头,忽然住了口,发现那凶巴巴的青青,这一会儿一点也不凶了,她的眼光痴痴地看着小草的荷包,眼里竟盈盈含泪。那份心痛和难合的表情,使何世纬的心脏紧紧一抽,说了一半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青青走了过来,抬眼看着何世纬。“请你收了我的首饰吧!”她恳求般地说,“就是别动小草的荷包!这些首饰对于我,没有什么重要性,可是那个荷包对小草……”“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他面红耳热起来,“我怎么会拿走一个孩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何况这每一件东西里,都有她海爷爷的影子,这孩子所收拾起的,分明是最宝贵的记忆呀!”

他帮小草把那些宝贝再一样样收回到荷包里,深深注视着小草说,“这些东西还给你,钱呢,算我借给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在哪儿,扬州的傅家庄嘛……”他顿了顿,再看了青青一眼;别惹麻烦,他心里有个小声音在警告着,但,那声音实在太小了,小得没有丝毫作用。他叹了口气,正色说:“我看,我们需要找一份地图,好好地研究研究……从这儿到扬州,到底要怎么走?”

地图是从帽儿村的乡公所里找来的。

何世纬一看地图,头都有些儿发晕。当他摊开地图向两个女孩子解释路径时,这才发现,青青和小草,都不认识字。本来嘛,那个年代的农村姑娘,谁会受教育呢?两个女孩看看地图,就彼此大眼对小眼,一副好无助的样子。何世纬只得不厌其烦地对她们说:“记住了,这条铁路并没有办法送你们直达扬州,从天津到静海通车,静海到沧州不通车,你们要走路到德州,然后搭车去济南,济南到徐州应该不成问题,徐州到寿县就要碰运气了。如果火车不通,你们最好去车站搭黄鱼车。记住,到了浦口一定要换船去瓜州,到了瓜州要再换船才能到扬州……你们记住了吗?”

青青瞪大眼睛看小草。小草一个劲儿直咽口水。当何世纬对她们疑问地看过去时,小草忍不住地开了口:“大哥哥,我看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能不能陪我们去扬州呢?到了扬州,找着我海爷爷,他也可以把钱还给你,这样好不好?”小草仰着小脸,一脸的恳求。“不好,不好。”他有些急促地说,“我已经为你们耽误了太多时间了!这样吧,我送你们到静海,然后各走各的路!”

他们三个,在静海郊外分的手。虽然小草一直哀声说:“大哥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有你作伴儿,我们就不会害怕了!你真的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小草!”青青见何世纬一脸难色,出面阻止。“你不要为难别人了,你还有我呢,害怕什么?”“是啊!”何世纬这一路上,和青青拌嘴都拌成习惯了。“小草,你放心,你这个姐姐很厉害的,谁也不敢欺负她的!她一定能把你平安带到扬州,好了,再见!希望你顺顺利利找到你海爷爷!”“不管怎样,谢谢你!”青青深深看了世纬一眼,生怕自己表现得太软弱,她重重地甩甩头,拉着小草就往前走去。小草年纪尚小,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她一步一回首,十分依恋地看世纬。

就是这样依恋的眼光,使世纬走了一段之后,又心有不安地折回头来。这一折回头,才发现这两个小姑娘,简直是谁也保护不了谁。因为,青青和小草,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两个流氓给盯上了。

那两个流氓从路边草丛里窜出来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昏暗了。他们把路一拦,四只眼睛都邪里邪气地紧盯着青青,青青立刻知道,麻烦大了。“你们要干什么?”她戒备地问,“我爹就在附近,你们可别惹我!”“好哇!”一个流氓大笑起来,“那你快请他出来,我好见见我的岳丈,给他请安!”说着,他就伸手去捏青青的下巴。

青青往后一退,另一个男子从后面一把握住了她的肩。“哈哈!这么漂亮的姑娘,咱们村子里就从来没见过!我说今儿个有桃花运嘛,哈哈哈哈……”“放开我姐姐,”小草开始大叫,“我大哥马上就要来了,我大哥又高又大,一拳就会把人揍扁的……他好厉害好厉害的……”“哇呀!”前面那个男子叫,“不得了,还有哥哥呢,快请你哥哥出来呀,让我一起请安……”

话还没说完,斜刺里,何世纬已急冲出来,一拳就挥向那个男子,嘴中大吼着:“你们就跟我请安吧!太可恶了……”“大哥大哥!”小草大喜过望,跳着脚又叫又嚷,“你快揍他们!快揍他们……”

这一下变生仓猝,两个流氓不禁一呆。但是,刹那间,他们就恢复了神志,顿时大怒起来。“从哪儿钻出来的冒牌货,敢破坏老子的好事!咱们摆平他!”

接下来,是一场大战。可怜,何世纬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和人打架的经验,这回是首开纪录。这场架到底是怎么打的,他后来一点都弄不清楚,只知道扣得毫无章法可言。而且,因为他实在不怎么厉害,接二连三挨了好几拳头,使青青和小草无法袖手旁观了。她们两个,也卷进了战场,势如拼命。一个死命地扯住流氓的头发,另一个则张开大嘴用咬的。这一番蛮打蛮干确实“惊天动地”,但是,何世纬却并没有占到任何优势。他只记得,最后,有一个流氓,抄起路边一根碗来粗的大木棍,一棍敲破了他的头,把他当场敲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条小溪旁边,青青和小草一左一右,拿了沾水的毛巾,不住地帮他擦着伤口。旁边还围了好几个樵夫在观望。一看到他睁开了眼睛,青青立刻欢呼着说:“好了好了,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大哥,”小草激动得快流泪了。“你好伟大啊,你好勇敢啊!你一个人打他们两个……你救了我们……可是你的头被打破了,怎么办?你疼吗?你很疼吗?”“放心,”一个樵夫过来拍拍小草。“你大哥是皮肉伤,不会有事的。先去我家休息休息吧!”他注视着何世纬,“幸亏咱们从这儿经过,才把那两个坏东西赶走了。小兄弟,你们兄妹三个,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呀?”“我们……”他想说明,他们非亲非故,也非兄妹,但是,他却说了,“我们从北京来,要到扬州去!”“大哥……”小草兴奋得涨红了脸,“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吗?”“是的!”他握着小草微颤的手,看着青青湿润的眼睛,“我和你们一块儿去!”

第三章

傅振廷是扬州傅家庄的主人。他今年五十五岁。在扬州,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家财万贯。他除了有一栋极大的庄园以外,他还拥有丝厂、绣厂、茶园和农地。一个像他这么成功的男人,应该在生命里是没有什么缺陷的。但是,傅振廷却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十年前,他的独生子元凯死了,从此,他就不知道生命里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东西。更糟糕的,是他那可怜的老妻静芝,在早也哭晚也哭的情况下,竟把眼睛也哭瞎了。静芝眼睛看不见了,脑筋也跟着迷糊起来,必须靠月娘一步一跟地扶持着。偌大的一个傅家庄,有家丁、有丫头,婢佣成群,但是,却没有笑声。傅家庄里有的,只有男主人的咆哮,和女主人的哀啼。这是一个充满了悔恨和痛楚的地方,一个永远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庄园。

这天,傅家庄却来了三个意外的访客。

这三个意外的访客,竟带来了一个傅振廷完完全全意外的结果。

当世纬、青青和小草站在傅家庄的大门前,看着那蜿蜒的围墙,和深不可测的庭院时,三个人都有些讶异。如果不是门上清清楚楚悬挂着一块大匾,上书“傅家庄”三个字,世纬一定不敢冒昧打门的。真没想到,小草有如此阔气的亲戚。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跋山涉水,三个人都风尘仆仆,世纬尤其显得狼狈,因为,他头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好治疗,现在疼得厉害,而且,四肢无力,浑身发烫。

来应门的是傅家庄的老家人长贵。“你们找谁呀?”他惊讶地问。“请问,有一位李大海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世纬彬彬有礼地问。“李大海?”长贵这才明白过来。“李大海不在这儿了,走啦!”他说着就要关门。“喂喂,等一等!”世纬急忙用脚顶住门。“什么叫走了?他不是这傅家庄里的人吗?”“傅家庄里的人?看你怎么说。他姓李,咱们老爷姓傅呢!都是给人当差的罢了!总之,他现在人不在了,走了……”“怎么走了昵?”小草已急急地跨上前来。“我海爷爷告诉过我的,这里是他的家呀!他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家呢?”说着,这孩子就焦灼地大声呼叫起来,“海爷爷!海爷爷!你在哪儿呀?我是小草啊!我来找你了!海爷爷!海爷爷……”她忘形地就往花园里冲去。“呔!”长贵勃然变色。“跟你们说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怎么往里面乱闯呢?”“小草!”世纬也急忙呼叫,“不要心急,让我们问清楚了再说!”“小草!小草!”青青追进了花园,拉住急奔的小草。

正在纠缠不清,月娘扶着静芝过来了,老太太眼睛虽然失明,耳朵却很灵敏。“什么事情吵吵嚷嚷的,月娘,你快去看!”“长贵,什么事?别吓着太太!”月娘喊着。一眼见到世纬等三人,不禁一怔。傅家庄除了隔壁裴家的人常来走动以外,经年累月,都见不着生面孔的。“对不起,我们是来寻亲的。”世纬上前一步,忙着对两个女士行礼。“这个女孩名字叫小草,是李大海的侄孙女。从北方一路跋涉到扬州来,为的是和亲人团聚,听说李大海已不在府上,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

月娘还来不及回答,静芝已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全神贯注地、非常紧张地倾听着,整个人都陷入某种莫名的兴奋里。“是谁?是谁?”她喘着气问,“我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说话!是谁?是谁?”她摸索着伸出双手,想抓住那年轻人的声音。“天啊!”她喊着,“你在哪里?说话啊!让我再听清楚一点!说话啊……”“太太!太太!”月娘一把握住静芝捞着空气的双手。“是三个客人,不认识的,他们是来找大海的……”“不要拦我!”静芝挣扎着喊,“说话啊!为什么不再说话了?求求你,说话啊……”她哀求地面向着世纬。

世纬实在是太震惊了。他瞪视着面前这瞎眼的老太太,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小草也吓得缩到青青怀里去了。静芝一步步向世纬逼进,声音几乎是凄厉的:“你说话啊,不要戏弄我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啊!”“好好,我说我说……”世纬被静芝的急切所震动了,匆促地开了口,“这位老太太,我想你一定弄错了我的声音……事实上,我只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静芝深深地抽了口气,整个人更加绷紧了。所有的思想意识,都被一份强烈的期盼和回忆所攫获了。“不!不!不!”她哀声狂叫,直冲上前,准确地一把捉住了世纬的手腕,“你怎么还说你是陌生人?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的儿子元凯啊!你回来了!谢谢天!你终于回来了!元凯呀!我等你等得好苦呀……”

世纬太震惊了,被这等意外,弄得手足失措。他拼命想挣脱老太太的掌握,觉得自己的头更痛更晕了。“老太太,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元凯,我姓何,名叫何世纬……我从北京来的……”“太太!太太!”月娘扑过去,也紧张地去扳着静芝的手指,想把世纬从这份纠缠中给解救出来。“这不是少爷啊!你认错了,真的认错了!快放手呀……”“我没有认错!”静芝落下泪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呢!元凯啊!我知道你恨我们,你不肯原谅我们,可是……你是我的儿子啊,你不能连娘都不认呀……”“这位老太太,”青青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帮月娘的忙。“你快放开世纬,他怎么会是你的儿子呢?他这还是第一次来扬州,第一次来傅家庄呢……”“是呀是呀!”小草慌张地接口,“我们是来找我海爷爷的!”“你是谁?”静芝的脸转向了青青,厉声地问。“我?”青青吓了好大一跳,结舌地说,“我是……我是……我是他妹妹!”“不!”静芝有力地说,“你是漱兰!”

天啊!这是怎样的误会,越来越缠夹不清了。月娘转头对长贵急急地说:“没办法了,你快去把老爷找来!”“是!”长贵急忙忙转身而去。

这边,青青和静芝开始各说各的。“我不是什么兰,我的名字叫青青……”“你连名字也改了?好吧,青青绿绿都没有关系,我承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媳妇儿。行了吗?”“不对不对,”青青更急了,“我不是你的媳妇儿……”“住口!”静芝一声大吼,青青又吓了好大一跳。“走开走开!”她突然把世纬紧紧抱住,悲痛欲绝地喊着,“你们已经回来了,我也已经承认你是媳妇儿了,你就不要再跟我抢,跟我争吧!以前的事,都是振廷的错,怪不了我呀!元凯元凯,你不要不认我,你看看我的眼睛,难道它们还不能告诉你,我是多么思念着你的吗……”“老太太……”世纬头昏脑涨,脸色发青。“拜托你,请你不要再摇我了,我实在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很不舒服,我已经天旋地转了……”“是呀,婆婆,”小草着急地插了嘴,“大哥的头受了伤,还没好,请你不要摇他呀……”“什么?受伤了?”静芝立刻恐慌起来,“什么地方受伤了?给娘摸一摸……月娘,月娘,快叫长贵去请大夫!快呀……”

正闹得不可开交,振廷匆匆忙忙地赶来了。“静芝!不许胡闹!”他十分威严地一声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你吃了药没有?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抱着别人成何体统?还不快放手?放手!”他大声命令着,“你听到了吗?放手!”

静芝呆了两秒钟,面有惧色。她的身子缩了缩,似乎想松手。

可是,才松开一点点,她又反手更紧更紧地抱住了世纬,回头对振廷悲切之极地、哀怨之极地说:“十年前你已经拆散过我们母子一次了,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再拆散我们!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能逼我放掉元凯,我不放,不放!”“你疯得不可救药了!”振廷大跨步上来,不由分说地就去拉静芝的手。“你放手!快放手!”他又拉又扯。“不放不放!”静芝牢牢抱住。

两人你来我往,把世纬弄得像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一边站着的青青和小草,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世纬张着嘴,想说什么,想摆脱这两个老人的纠缠,但他什么也来不及说。本已头昏脑涨的他,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人就昏厥了过去。

第四章

世纬病倒了。

在记忆里,世纬从小到大,几乎是无灾无病长大的。这次离家出走,他想“体验人生”,可真是“体验”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从花轿上逃下来的姑娘,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误认成了儿子,还第一次病倒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

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原来,“行万里路”还可以有几万种稀奇古怪的遭遇。

世纬一连几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并没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进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卧室,四壁挂满书画,靠窗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他在瞎老太太左一句“元凯回来了!”右一句“还好,元凯的房间,我天天都收拾的!”这种念叨里,知道自己躺进了元凯的卧室。然后,自己的床边,就日日夜夜围满了人,一会儿是大夫来诊病,一会儿是丫环来送饭,一会儿是振廷来探视……至于那位瞎老太,几乎日日夜夜,守在床边,衣不解带。这还不说,由于看不见,又由于恐惧,她总是用手攥着世纬的衣袖,攥得那么紧,不肯稍稍松手。好几次,她被振廷下令拖走,她就一路哀嚎着哭出门去:“月娘!月娘!”她惨烈地喊着。“帮我求求老爷吧!他现在讨厌我,都不肯听我的!但是,他会听你的!月娘……只要让元凯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我连女主人的位子,都可以让给你……”“太太啊!”这种凄厉的哭嚎一定换来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有丝毫僭越之心,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振廷恼怒地咆哮着。“你们嫌这个家里的悲剧还不够多吗?这样胡说八道,不知忌讳!来人呀!荷花、秋桂、银杏……你们给我把太太拉回房间去!月娘,你守着她,给她吃药……”“我不要吃药,不要吃药……”静芝哭喊着,被一路拖出门去。“我已经好了,元凯回来了,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我没有疯,我现在脑筋清清楚楚……振廷,我给你跪下,给你跪下!求求你,让我们母子团聚吧……”

这样子的喧闹,每天总有两三回。世纬真不了解,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个家庭的悲剧里?他真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可以脱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样,到了第四天,他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觉睡醒,触鼻而来的,是一股药香,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小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好不容易,就剩咱们两个陪着大哥了。这几天,房间里都挤满了人……我以为,那个瞎婆娘就够吓人了,没想到,傅老爷那么凶,更加吓人!”“嘘!”青青一边扇着药炉,一边轻声警告。“不要在背后批评人家,当心给人听见!我看老太太马上就会过来的,月娘根本看不住她……”“我们怎么办呢?青青?”小草可怜兮兮地问,“海爷爷又找不着,大哥又生病了……你说,海爷爷会不会去东山村找我呢?咱们要不要回东山村去呢……”“不要!”青青着急地脱口而出。“小草,咱们都回不去了,你想,这一路,一会儿坐火车,一会儿乘船,一会儿搭黄鱼车,一会儿走路……山山水水经过了多少,大哥会看那张图,还走了这么久才到扬州……咱们两个,怎么找得着路回去?何况,我回去了准没命,我是怎样也不回去的,你呢……”“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草挺没把握地说,“海爷爷会回到傅家庄来……会不会?会不会?”“我听月娘说,你海爷爷在傅家庄当管家,做了好几十年呢!他是和老爷吵架,才离开的!说不定气消了,他就回来了!我想,我们最好留在傅家庄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让不让咱们留……”“只要大哥肯留,咱们就留下了,是不是?……”

听到这儿,世纬听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说:“不行不行!我马上就要走……”“大哥!”小草惊喜地喊着,扑了过来。“你醒了吗?你好了吗?头还疼吗?让我摸摸看还有没有烧……哇!烧退了吔!青青!青青!”她喜悦地大喊,“大哥不发烧了!他醒了吔!”

青青端着一碗药,笑吟吟地站到床前来。“哇!”青青眉头一展,眼睛里闪烁着阳光。“套一句小草的话,你这一病,还病得挺吓人!来,快趁热,把这药喝了吧!”

世纬凝视着青青,和她结伴同行了一个多月,两人一路抬杠抬到扬州。此时,看到她满脸绽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

如此青春,如此美丽,如此充满了朝气和热情的脸庞……真是,像前人的词句:“其奈风流端正外,还更有,系人心处!”想到这儿,世纬猛地一震,脸孔竟然发热了。“是!”他正了正身子。“让我赶快吃药,等我身子一好,我就要走了!”

他三口两口把药喝了。再抬起头,青青脸上的阳光已悄然隐去。她低头默默地收拾药碗药罐,一语不发。小草已急急忙忙去拉世纬的衣袖,解释地说:“大哥,你已经被瞎婆婆当成儿子了!月娘说,如果你肯留下来,安慰安慰瞎婆婆,说不定她就会明白过来。我和青青,想留在这儿等海爷爷,所以,大哥,你可不可以陪咱们……”“不行不行!”他急躁地说,“这个是非之地,我一分钟都待不了……”他伸手去怀里掏,掏了一个空。“你在找什么?”青青板着脸问。“我的钱袋呢?”“我帮你收着呢,”青青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拿出钱袋往他身上一摔,“没有人会拿你的钱的!”“不是这样的!”世纬解释着,“我把钱留一半给你们,我带一半走……”“你预备用钱打发了我们,就这样掉头走了是不是?”青青眼圈儿涨红了。“好不容易侍候到你烧退了,伤好了,你就准备不管我们了,是不是?”

世纬怔着,还没说话,小草已慌慌张张地接了口:“好嘛,好嘛,你们不要吵架了嘛!大哥,要走大家就一起走嘛,我不等海爷爷了,咱们三个一块儿走!”“不不不!”世纬急促地说,“我已经把你们送到扬州了,仁至义尽。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能带了你们两个,一路去广州呢?你们留下来,我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要嘛,不要嘛!”小草着急地把世纬一抱,泪珠就扑簌簌滚落。“什么不散的筵席?哪儿有筵席?我们不散就是不散!你要走,一定要带我们一起走……”“谁要走?”门外传来静芝尖锐而颤栗的声音,全体人都吓了一大跳。世纬的心猛然一凉。惨了!这位瞎老太太又来了!他看过去,静芝颤巍巍地冲进房来,后面紧跟着月娘和振廷。“元凯!你说你要走,是吗?为什么?为什么啊?”她尖声呼号,“难道你专程回来一趟是为的要惩罚我吗?因为我当年没有为你力争到底,所以你要这样子叫我心碎,叫我痛不欲生,是不是?”

她攥住了世纬的手,紧紧地握着。“不不!我这次再也不会让你走,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走……”“这位少爷!”月娘扑过来,哀求地看着世纬,“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家太太吧!请你暂时不要提走字,能住多久,就住多久……能安慰她一天,就安慰她一天吧……我求求你,求求你……”“反了!反了!”振廷大踏步冲上前来,奋力想拉开静芝和世纬。“月娘,你怎么也跟着太太一起发疯?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人不是元凯……”“他是的!他是的!”静芝一迭连声喊,泪流满面。“振廷,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残忍?难道你内心深处,对以前种种,没有一点点后悔吗?难道元凯不是你心头最大的悲痛吗?难道当年断绝父子之情,就把你身上所有的感情都断光了吗?你不曾像我一样,瞎了双眼,你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还瞪着眼睛说瞎话!狠心不认自己的骨肉?你难道不明白,元凯这番归来,是老天给我们再一次机会……一次赎罪的机会,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啊……”

这一篇话,说得声嘶力竭,说得满屋子的人都傻了。说得世纬满心震动,满怀恻然。说得振廷一脸的惨白,满眼的伤痛。说得月娘泪落如雨。“扑通”一声,月娘对振廷直挺挺地跪下了。“老爷,你可怜可怜太太吧!这么多年来,多少风风雨雨,我跟着你们一起走过,眼看着太太一步一步到今天的田地,她再也承受不起失望了!老爷!你总有一点恻隐之心吧!”

振廷注视着月娘,顿时心都碎了。这是怎样一个家?怎样又瞎又病的妻子?怎样天人永隔的儿子?怎样百般委屈的月娘啊!他掉头去看看世纬,这年轻人身材挺拔,眉目俊秀,举手投足之问,确实和当年的元凯有许多神似之处。元凯,他心中猛地一抽,说不出来有多痛,简直是痛入骨髓,痛彻心肺呀!“听我说,”他面对世纬,声音沙哑。“今天弄到这个局面,我真是无可奈何。我看你气宇不凡,知书达礼,猜想你也是个性情中人。我……”他深抽了一口气,“诚心诚意留你住下来!如果你肯住下来,我甚至可以……可以派人去找李大海!让小草可以早日和她的海爷爷团聚!这样,你也不至于觉得留下来没道理,怎样?”“哇!大哥大哥!”小草脱口欢呼出声。“老爷要派人去帮我找海爷爷吔!”她冲过去,学着月娘对振廷一跪,没头没脑地磕起头来,“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元凯啊!”静芝又哭又笑地去摇着世纬,兴奋得满脸发亮。“你爹留你了!你知道你爹的,他就是这样的臭脾气……留都留了,还要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但是,他留你了!他说出口了,他终于说出口了!你知道这对他是多困难的事……那么,你,你,你也不走了,对不对?对不对?”她仰着脸,全心地期盼地面向着世纬,那已失明的双目盛满了泪,泪光闪烁。世纬觉得整个心脏都为她抽搐起来。“是的!我不走了!”他轻声说。环视一屋子沉痛而带泪的面孔,他深抽了口气,抬高了声音。“嗨!既然不走了,我可不可以吃点东西呢?我饿了!”“桂圆小米粥!”静芝跳起身子来喊,“鸡片干丝汤!还有枣泥杏仁酥……都是你最爱吃的,我全准备着!月娘!快去厨房拿,别忘了!还有那袋新鲜核桃!”

就是这样,世纬,青青和小草就在傅家庄暂时住下了。

第五章

一星期后,世纬的健康就完全恢复了。

走出元凯那问卧室,他有好几天,都沉迷在傅家庄那典雅的庭园里,初次领略了江南园林的迷人之处。看到他们把形形色色的太湖石,堆砌成春夏秋冬的景致,使他叹为观止。小楼水榭,曲院回廊,都别有幽趣。和北方比起来,是截然不同的。北京的建筑受故宫影响,比较富丽堂皇。南方的庭园,却秀气多了。一条小径,两枝修竹,几叶芭蕉,十分地诗意。世纬尤其爱上了吟风阁朝东的一面墙,那墙上蔓生着常春藤,爬满了整片墙壁,枝枝叶叶,重重叠叠地下垂着。每当风一吹过,每片叶子都随风飘动,起伏有致,像一大片绿色的波浪。在这片绿色波浪中,却嵌着三扇小红窗,窗棂雕着梅兰竹菊的图案,真是可爱极了。世纬实在想不透,在这么美丽的庭园里,怎么没有酝酿出如诗如梦的故事,反而演出父子反目,生离死别的悲剧?

关于元凯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月娘断断续续地说给世纬他们三个听了。

原来,元凯在十多年前,爱上了家里的、丫头漱兰。这本是大家庭中很普通的事,如果元凯肯将漱兰收来做小,大概也不至于引起大祸。但是,元凯念了很多书,又深受梁启超“一夫一妻”制的影响,坚持要娶漱兰为妻子。此事使振廷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允许,想尽办法拆散两人。据说,当时使用的手段非常激烈。元凯见无法和振廷沟通,竟带着漱兰私奔了。私奔还没关系,他们两个,居然跑到上海的一家教堂里,在神父的福证下,行了西式的婚礼。完婚之后,再把漱兰带回家来。振廷这一怒实在是非同小可,他把元凯和漱兰,一齐赶出了家门,当时就措辞强烈,恩断义绝。振廷说过:“你可以死在外面,就是不许再回来!我傅振廷可以绝子绝孙,就是不能承认一个像你这样不孝不义的儿子,从今以后,我没有儿子!你也不姓傅!”

元凯就在那吟风阁外的广场中,跪地向静芝磕头告别的。“娘!从今以后,孩儿跟您就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原谅孩儿不孝!孩儿叩别娘!”

那天的静芝,呼天抢地,哭得日月无光,却无法阻止元凯的离去。这句话,竟成为元凯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一年以后,漱兰把元凯的灵柩送回来了。“灵柩?”世纬震动地看着月娘。“他怎么会死呢?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月娘面色凄然,眼中凝聚着泪。“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灵柩送来那天,你们信吗?竟是老爷四十五岁的寿诞。在宾客盈门中,漱兰一身缟素,伏地不起,灵柩砰然落地,满座宾客,人人变色。可怜的老爷和太太,这种打击,怎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爷不相信那里面躺着的是少爷,下令开棺,棺盖一打开,少爷赫然躺在里面……太太,太太就昏死过去。从此以后,太太不许人说元凯死了,她拒绝这个事实,早也哭,晚也哭,眼睛哭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宁愿相信元凯活在外面,不愿相信他被送回来了!”月娘看着世纬。“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认定你是元凯的原因,这‘陌生人’三个字,对太太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原来如此!世纬吸了口气。“可是,那元凯正当年轻力壮,怎么会突然死掉呢?”他问。“他是病死的,详细情形,我们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兰,穷途潦倒,贫病交迫。这也是太太无法原谅老爷的地方,元凯走的时候,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有带。他是这种家庭里养大的孩子,平时都是丫头佣人伺候着的,他几时受过生活上的苦!”“漱兰呢?”青青追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现在在哪里?”

月娘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走了!”半晌以后,她才沉思地说,“傅家的女人都很惨。漱兰把灵柩送来那天,大概已经不想活了。她那副样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着元凯去了。偏偏老爷在悲愤得快发疯的情况下,对漱兰痛骂不停。漱兰听着听着,就一头对棺木撞了去,差点就撞死了!你们不知道,那个场面有多么惨!幸好漱兰的娘朱嫂陪了她来的,朱嫂哭着,抱着,求着,拖着……把漱兰带走了!”

她顿了顿,眼神深幽。“从此,我们谁也没见过漱兰。十年了!漱兰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知道了!”

故事说完了。一时之间,世纬、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窗外,暮色正缓缓地罩下来,黄昏的余晖,把一树的阴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砖上,有一种凄凉而神秘的美。世纬看着月娘,直觉地感到,她对于这个故事,多少还有些保留。“你呢?”他忍不住问。“我听你谈吐不俗,不像个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我吗?”月娘脸色一暗,微微地怔了怔。“我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好家庭的女儿,和傅家沾了一点亲,只是我家早就败落了,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一个比我小八岁的丈夫。我们家乡常常把女儿嫁给小丈夫,说不好听,就是卖过去了。我十六岁嫁过去,丈夫才八岁,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岁,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说我不祥,克死了丈夫,赶我回娘家,我爹那时已去世了,娘家没人肯收留我,我举目无亲,就投到傅家来,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地伺候着太太。我来傅家,已经十二年了呢!傅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着它发生的。说起来,太太对我有恩,所以,有时候……她就是对我发发脾气……我也就忍了!”

短短的几句话,道尽了一个女人的沧桑。世纬对月娘,不禁油然起敬。从月娘身上,就联想到青青,从大红花轿上逃走的青青。中国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将永远在悲剧中轮回。青青的逃婚,实在是勇敢极了,正确极了。想到这儿,他就对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说的故事里,满脸戚然,满眼哀切。“世纬!”她忽然就回头对世纬正色说,“你不可以再那么绝情了!老太太叫你几声儿子,你又不会少一块肉,有人把你当儿子一样疼着,有什么不好?以后,你再也不要动不动就说要走,来威胁人家!”“是啊!”小草接口说,“婆婆好可怜啊!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对婆婆好一点!”

世纬真有些啼笑皆非。瞎婆婆的故事确实可怜,但是,自己这个假儿子,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吗?走,是迟早的事,等到必须要走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撕裂了老太太的心?到那时,今日的“不忍”,可能会变成那时的“残忍”,然后,又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呢?这样一想,他的头就又痛了。“不管怎样,谢谢你们兄妹!”月娘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你们肯留下来,真是傅家的幸运!我们过一天是一天,希望没多久,太太就能明白过来!好了,不能再谈了,我去厨房看看,太太今天给你炖了莲子银耳汤,是你以前最爱吃的……不不,”她改了口:“是元凯少爷以前最爱吃的!希望你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表示,她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月娘走了。世纬用手揉了揉额角,看着青青。“兄妹啊?”他说,“你到底对傅家怎么说的?”“说你是我哥哥啊!”青青瞪着他。“不然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我从花轿上跳下来,跟你这样奇奇怪怪来扬州!别人会怎么想我呢?”“那……”他的头更痛了。“小草跟我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你赶快说说清楚,免得我穿帮!”“我说……小草是咱们家的邻居,尽受表婶儿虐待,所以咱们兄妹就……”“见义勇为,把她护送到扬州!”他接口,“是吧?你编故事还编得挺好的呢!”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青青顿时脸色一沉。眉毛挑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立刻就剑拔弩张。她挺直背脊,颇受伤害地冲口而出:“怎么了?我说你是我哥哥,难道侮辱了你不成?上次要拿钱打发我们,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我知道了,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和小草,我们没念过书,大字不识,连根扁担倒下来我们也不晓得那是个‘一’字,更别说要我们像你一样满嘴掉文儿,动不动就四个字四个字打嘴里成串地溜出来……你看不起我们,你尽管去告诉傅家老爷太太,说我们两个是你路上捡来的……”“喂喂!你有完没完?”他忍无可忍地喊,“我说了看不起你们吗?我什么都没说,你就大发脾气,讲了这么一大堆,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罪不罪的?”青青更气。“听也听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们,我是大麻烦,小草是小麻烦,婆婆是老麻烦……你恨不得把我们统统摆脱了,不就结了?”世纬怔了怔,声音大了起来:“你这句话倒说对了!自从遇到你们以后,我就一路倒不完的楣!先是莫名其妙地跟着你们乱逃,然后天气也变了,荷包也瘦了,头也打破了,又伤又病地把你们送来,却被瞎婆婆抓了当儿子,弄得我困在这里走不了,你们的确是一对大小麻烦!我实在弄不懂我怎么会招惹了你们?”

世纬发泄完了,居然听不到青青反驳的声浪,再一抬头,发现青青眼圈红红地看着小草,小草则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了,眼泪水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掉。“喂喂,”他心慌意乱了。“怎么回事?咱们一路拌嘴已经拌成习惯了,吵吵架没关系的,你们可别哭啊!”“我哭,我就是要哭!”小草吸吸鼻子,哽咽地说,“我叫你大哥,把你看得比亲哥哥还要亲,合不得跟你分开……原来你这么讨厌我们……骂我们骂得好大声,比傅老爷还要吓人儿……”“我哪有?我哪有?”他急急地问。“我哪有好大声?”“你有!你就是有!”青青接口,眼泪也往下掉。她对小草张开了手臂,哀声地喊:“小草!别哭,你还有我呢!我是怎样也不会离开你的!”

小草“呜”的一声,就哭着投入了青青的怀抱。一对“大小麻烦”紧拥在一起,泪珠儿纷纷乱乱地跌落于地。世纬看到自己造成这么大的“悲剧”,简直是手足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喂喂,我投降,我投降!”他举起双手喊,“我错了!好不好?我道歉,好不好?”他伸手去拉小草。“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我疼你们都来不及了!我说话大声一点,是因为现在这个状况很复杂,我有点头痛罢了……喂喂,你们不要哭了,我跟你们说,以后,咱们三个,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好不好?”他顿了顿,见两个女孩儿,依然哭不停,心里更慌了,脱口大声说,“你们不要再伤心了,从今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责任,我一肩扛到底了!”

听他说得语气铿锵,两个女孩子终于有了反应,停止哭泣,抬眼看着他。他对两人重重地点了点头,满脸的“坚定”。小草一个感动,回身就把他的腿紧紧抱住,由衷地、热烈地喊:“大哥!”她立即破涕为笑了。“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儿!”

世纬被她恭维得有点飘飘然,发现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化悲剧为喜剧,不禁对自己的“力量”,也在惊愕中有些佩服起来。他转眼看青青,青青斜睨了他一眼,掉头去看窗子。眼泪不曾干,唇边已有笑意。

唉!世纬心里叹了口气。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但,眼前这个“女子”与“小人”,却更有系人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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