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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1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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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树理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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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黑结婚(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小二黑结婚(中小学生必读丛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小二黑结婚(中小学生必读丛书)作者:赵树理排版:昷一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09-09-01ISBN:9787550240285本书由北京新华先锋出版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篇小二黑结婚一、神仙的忌讳

刘家峧有两个神仙,邻近各村无人不晓:一个是前庄上的二诸葛,一个是后庄上的三仙姑。二诸葛原来叫刘修德,当年做过生意,抬脚动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三仙姑是后庄于福的老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顶着红布摇摇摆摆装扮天神。

二诸葛忌讳“不宜栽种”,三仙姑忌讳“米烂了”。这里边有两个小故事:有一年春天大旱,直到阴历五月初三才下了四指雨。初四那天大家都抢着种地,二诸葛看了看历书,又掐指算了一下说:“今日不宜栽种。”初五日是端午,他历年就不在端午这天做什么,又不曾种;初六倒是个黄道吉日,可惜地干了,虽然勉强把他的四亩谷子种上了,却没有出够一半。后来直到十五才又下雨,别人家都在地里锄苗,二诸葛却领着两个孩子在地里补空子。邻家有个后生,吃饭时候在街上碰上二诸葛便问道:“老汉!今天宜栽种不宜?”二诸葛翻了他一眼,扭转头返回去了,大家就嘻嘻哈哈传为笑谈。

三仙姑有个女孩叫小芹。一天,金旺他爹到三仙姑那里问病,三仙姑坐在香案后唱,金旺他爹跪在香案前听。小芹那年才九岁,晌午做捞饭,把米下进锅里了,听见她娘哼哼得很中听,站在桌前听了一会,把做饭也忘了。一会,金旺他爹出去小便,三仙姑趁空子向小芹说:“快去捞饭!米烂了!”这句话却不料就叫金旺他爹听见,回去就传开了。后来有些好玩笑的人,见了三仙姑就故意问别人:“米烂了没有?”二、三仙姑的来历

三仙姑下神,足足有三十年了。那时三仙姑才十五岁,刚刚嫁给于福,是前后庄上第一个俊俏媳妇。于福是个老实后生,不多说一句话,只会在地里死受。于福的娘早死了,只有个爹,父子两个一上了地,家里就只留下新媳妇一个人。村里的年轻人们觉着新媳妇太孤单,就慢慢自动地来跟新媳妇做伴,不几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红火。于福他爹看见不像个样子,有一天发了脾气,大骂一顿,虽然把外人挡住了,新媳妇却跟他闹起来。新媳妇哭了一天一夜,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饭也不吃,躺在炕上,谁也叫不起来,父子两个没了办法。邻家有个老婆替她请了一个神婆子,在她家下了一回神,说是三仙姑跟上她了,她也哼哼唧唧自称吾神长吾神短,从此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就下起神来,别人也给她烧起香来求财问病,三仙姑的香案便从此设起来了。

青年们到三仙姑那里去,要说是去问神,还不如说是去看圣像。三仙姑也暗暗猜透大家的心事,衣服穿得更新鲜,头发梳得更光滑,首饰擦得更明,官粉搽得更匀,不由青年们不跟着她转来转去。

这是三十来年前的事。当时的青年,如今都已留下胡子,家里大半又都是子媳成群,所以除了几个老光棍,差不多都没有那些闲情到三仙姑那里去了。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

老相好都不来了,几个老光棍不能叫三仙姑满意,三仙姑又团结了一伙孩子们,比当年的老相好更多,更俏皮。

三仙姑有什么本领能团结这伙青年呢?这秘密在她女儿小芹身上。三、小芹

三仙姑前后共生过六个孩子,就有五个没有成人,只落了一个女儿,名叫小芹。小芹当两三岁时候,就非常伶俐乖巧,三仙姑的老相好们,这个抱过来说是“我的”,那个抱起来说是“我的”,后来小芹长到五六岁,知道这不是好话,三仙姑教她说:“谁再这么说,你就说‘是你的姑姑’。”说了几回,果然没有人再提了。

小芹今年十八了,村里的轻薄人说,比她娘年轻时候好得多。青年小伙子们,有事没事,总想跟小芹说句话。小芹去洗衣服,马上青年们也都去洗;小芹上树采野菜,马上青年们也都去采。

吃饭时候,邻居们端上碗爱到三仙姑那里坐一会,前庄上的人来回一里路,也并不觉得远。这已经是三十年来的老规矩,不过小青年们也这样热心,却是近二三年来才有的事。三仙姑起先还以为自己仍有勾引青年的本领,日子长了,青年们并不真正跟她接近,她才慢慢看出门道来,才知道人家来了为的是小芹。

不过小芹却不跟三仙姑一样:表面上虽然也跟大家说说笑笑,实际上却不跟人乱来,近二三年,只是跟小二黑好一点。前年夏天,有一天前晌,于福去地,三仙姑去串门,家里只留下小芹一个人。金旺来了,嘻皮笑脸向小芹说:“这会可算是个空子吧?”小芹板起脸来说:“金旺哥!咱们以后说话要规矩些!你也是娶媳妇大汉了!”金旺撇撇嘴说:“咦!装什么假正经?小二黑一来管保你就软了!有便宜大家讨开点,没事;要正经除非自己锅底没有黑!”说着就拉住小芹的胳膊悄悄说:“不用装模作样了!”不料小芹大声喊道:“金旺!”金旺赶紧放手跑出来。一边还咄念道:“等得住你!”说着就悄悄溜走了。四、金旺弟兄

提起金旺来,刘家峧没有人不恨他,只有他一个本家兄弟名叫兴旺跟他对劲。

金旺他爹虽是个庄稼人,却是刘家峧一只虎,当过几十年老社首,捆人打人是他的拿手好戏。金旺长到十七八岁,就成了他爹的好帮手,兴旺也学会了帮虎吃食,从此金旺他爹想要捆谁,就不用亲自动手,只要下个命令,自有金旺兴旺代办。

抗战初年,汉奸敌探溃兵土匪到处横行,那时金旺他爹已经死了,金旺兴旺弟兄两个,给一支溃兵做了内线工作,引路绑票,讲价赎人,又做巫婆又做鬼,两头出面装好人。后来八路军来,打垮溃兵土匪,他两人才又回到刘家峧。

山里人本来就胆子小,经过几个月大混乱,死了许多人,弄得大家更不敢出头了。别的大村子都成立了村公所、妇救会、武委会,刘家峧却除了县府派来一个村长以外,谁也不愿意当干部。不久,县里派人来刘家峧工作,要选举村干部,金旺跟兴旺两个人看出这又是掌权的机会,大家也巴不得有人愿干,就把兴旺选为武委会主任,把金旺选为村政委员,连金旺老婆也被选为妇救会主席,其他各干部,硬捏了几个老头子出来充数。只有青抗先队长,老头子充不得。兴旺看见小二黑这个小孩子漂亮好玩,随便提了一下名就通过了,他爹二诸葛虽然不愿,可是惹不起金旺,也没有敢说什么。

村长是外来的,对村里情形不十分了解,从此金旺兴旺比从前更厉害了,只要瞒住村长一个人,村里人不论哪个都得由他两个调遣。这几年来,村里别的干部虽然调换了几个,而他两个却好像铁桶江山。大家对他两个虽是恨之入骨,可是谁也不敢说半句话,都恐怕扳不倒他们,自己吃亏。五、小二黑

小二黑,是二诸葛的二小子,有一次反“扫荡”打死过两个敌人,曾得到特等射手的奖励。说到他的漂亮,那不只在刘家峧有名,每年正月扮故事,不论去到哪一村,妇女们的眼睛都跟着他转。

小二黑没有上过学,只是跟着他爹识了几个字。当他六岁时候,他爹就教他识字。识字课本既不是五经四书,也不是常识国语,而是从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卦名等学起,进一步便学些《百中经》、《玉匣记》、《增删卜易》、《麻衣神相》、《奇门遁甲》、《阴阳宅》等书。小二黑从小就聪明,像那些算属相、卜六壬课、念大小流年或“甲子乙丑海中金”等口诀,不几天就都弄熟了,二诸葛也常把他引在人前卖弄。因为他长得伶俐可爱,大人们也都爱跟他玩;这个说:“二黑,算一算十岁属什么?”那个说:“二黑,给我卜一课!”后来二诸葛因为说“不宜栽种”误了种地,老婆也埋怨,大黑也埋怨,庄上人也都传为笑谈,小二黑也跟着这事受了许多奚落。那时候小二黑十三岁,已经懂得好歹了,可是大人们仍把他当成小孩来玩弄,好跟二诸葛开玩笑的,一到了家,常好对着二诸葛问小二黑道:“二黑!算算今天宜不宜栽种?”和小二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跟小二黑生了气,就连声喊道:“不宜栽种不宜栽种……”小二黑因为这事,好几个月见了人躲着走,从此就和他娘商量成一气,再不信他爹的鬼八卦。

小二黑跟小芹相好已经二三年了。那时候他才十六七,原不过在冬天夜长时候,跟着些闲人到三仙姑那里凑热闹,后来跟小芹混熟了,好像是一天不见面也不能行。后庄上也有人愿意给小二黑跟小芹做媒人,二诸葛不愿意,不愿意的理由有三:第一小二黑是金命,小芹是火命,恐怕火克金;第二小芹生在十月,是个犯月;第三是三仙姑的声名不好。恰巧在这时候彰德府来了一伙难民,其中有个老李带来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因为没有吃的,愿意把姑娘送给人家逃个活命。二诸葛说是个便宜,先问了一下生辰八字,掐算了半天说:“千里姻缘使线牵。”就替小二黑收作童养媳。

虽然二诸葛说是千合适万合适,小二黑却不认账。父子俩吵了几天,二诸葛非养不行,小二黑说:“你愿意养你就养着,反正我不要!”结果虽把小姑娘留下了,却到底没有说清楚算什么关系。六、斗争会

金旺自从碰了小芹的钉子以后,每日怀恨,总想设法报一报仇。有一次武委会训练村干部,恰巧小二黑发疟疾没有去。训练完毕之后,金旺就向兴旺说:“小二黑是装病,其实是被小芹勾引住了,可以斗争他一顿。”兴旺就是武委会主任,从前也碰过小芹一回钉子,自然十分赞成金旺的意见,并且又叫金旺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说一下,发动妇救会也斗争小芹一番。金旺老婆现任妇救会主席,因为金旺好到小芹那里去,早就恨得小芹了不得。现在金旺回去跟她说要斗争小芹,这才是巴不得的机会,丢下活计,马上就去布置。第二天,村里开了两个斗争会,一个是武委会斗争小二黑,一个是妇救会斗争小芹。

小二黑自己没有错,当然不承认,嘴硬到底。兴旺就下命令把他捆起来送交政权机关处理。幸而村长脑筋清楚,劝兴旺说:“小二黑发疟是真的,不是装病,至于跟别人恋爱,不是犯法的事,不能捆人家。”兴旺说:“他已是有了女人的。”村长说:“村里谁不知道小二黑不承认他的童养媳。人家不承认是对的;男不过十六女不过十五,不到订婚年龄。十来岁小姑娘,长大也不会来认这笔账。小二黑满有资格跟别人恋爱,谁也不能干涉。”兴旺没话说了,小二黑反要问他:“无故捆人犯法不犯?”经村长双方劝解,才算放了完事。

兴旺还没有离村公所,小芹拉着妇救会主席也来找村长,她一进门就说:“村长!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当了妇救会主席就不说理了?”兴旺见拉着金旺的老婆,生怕说出这事与自己有关,赶紧溜走。后来村长问了问情由,费了好大一会唇舌,才给她们调解开。七、三仙姑许亲

两个斗争会开过以后,事情包也包不住了,小二黑也知道这事是合理合法的了,索性就跟小芹公开商量起来。

三仙姑却着了急。她跟小芹虽是母女,近几年来却不对劲。三仙姑爱的是青年们,青年们爱的是小芹。小二黑这个孩子,在三仙姑看来好像鲜果,可惜多一个小芹,就没了自己的份儿。她本想早给小芹找个婆家推出门去,可是因为自己名声不正,差不多都不愿意跟她结亲。开罢斗争会以后,风言风语都说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结婚,她想要真是那样的话,以后想跟小二黑说句笑话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东家求西家要给小芹找婆家。“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有个吴先生是在阎锡山部下当过旅长的退职军官,家里很富,才死了老婆。他在奶奶庙大会上见过小芹一面,愿意续她,媒人向三仙姑一说,三仙姑当然愿意。不几天过了礼帖,就算定了,三仙姑以为了却一宗心事。

小芹已经和小二黑商量得差不多了,如何肯听她娘的话?过礼那一天,小芹跟她娘闹起来,把吴先生送来的首饰绸缎扔下一地。媒人走后,小芹跟她娘说:“我不管!谁收了人家的东西谁跟人家去!”

三仙姑愁住了,睡了半天,晚饭以后,说是神上了身,打了两个呵欠就唱起来。她起先责备于福管不了家,后来说小芹跟吴先生是前世姻缘,还唱些什么“前世姻缘由天定,不顺天意活不成……”于福跪在地下哀求,神非教他马上打小芹一顿不可。小芹听了这话,知道跟这个装神弄鬼的娘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干脆躲了出去,让她娘一个人胡说。

小芹一个人悄悄跑到前庄上去找小二黑,恰在路上碰上小二黑去找她,两个就悄悄拉着手到一个大窑里去商量对付三仙姑的法子。八、拿双

小芹把她娘怎样主婚怎样装神,唱些什么,从头至尾细细向小二黑说了一遍,小二黑说:“不用理她!我打听过区上的同志,人家说只要男女本人愿意,就能到区上登记,别人谁也做不了主……”说到这里,听见外边有脚步声,小二黑伸出头来一看,黑影里站着四五个人,有一个说:“拿双拿双!”他两人都听出是金旺的声音,小二黑起了火,大叫道:“拿?没有犯了法!”兴旺也来了,下命令道:“捉住捉住!我就看你犯法不犯法,给你操了好几天心了!”小二黑说:“你说去哪里咱就去哪里,到边区政府你也不能把谁怎么样!走!”兴旺说:“走?便宜了你!把他捆起来!”小二黑挣扎了一会,无奈没有他们人多,终于被他们七手八脚打了一顿捆起来了。兴旺说:“里边还有个女的,也捆起来!捉奸要双,这是她自己说的!”说着就把小芹也捆起来了。

前庄上的人都还没有睡,听见有人吵架,有些人就跑出来看,麻秆火把下看见捆着的两个人,大家不问就都知道了八九分。二诸葛也出来了,见小二黑被人家捆起来,就跪在兴旺面前哀求道:“兴旺!咱两家没有什么仇!看在我老汉面上,请你们诸位高高手……”兴旺说:“这事情,我们管不了,送给上级再说吧!”小二黑说:“爹!你不用管!送到哪里也不犯法!我不怕他!”兴旺说:“好小子!要硬你就硬到底!”又逼住三个民兵说:“带他们走!”一个民兵问:“带到村公所?”兴旺说:“还到村公所干什么?上一回不是村长放了的?送给区武委会主任按军法处理!”说着就把他两个人拥上走了。九、二诸葛的神课

邻居们见是兴旺弟兄们捆人,也没有人敢给小二黑讲情,直等到他们走后,才把二诸葛招呼回家。

二诸葛连连摇头说:“唉!我知道这几天要出事啦:前天早上我上地去,才上到岭上,碰上个骑驴媳妇,穿了一身孝,我就知道坏了。我今年是罗睺星照运,要谨防戴孝的冲了运气,因此哪里也不敢去,谁知躲也躲不过?昨天晚上二黑他娘梦见庙里唱戏。今天早上一个老鸦落在东房上叫了十几声……唉!反正是时运,躲也躲不过。”他啰哩啰嗦念了一大堆,邻居们听了有些厌烦,又给他说了一会宽心话,就都散了。

有事人哪里睡得着?人散了之后,二诸葛家里除了童养媳之外,三个人谁也没有睡。二诸葛摸了摸脸,取出三个制钱占了一卦,占出之后吓得他面色如土。他说:“了不得呀了不得!丑土的父母动出午火的官鬼,火旺于夏,恐怕有些危险了。唉!人家把他选成青年队长,我就说过不叫他当,小杂种硬要充人物头!人家说要按军法处理,要不当队长哪里犯得了军法?”老婆也拍手跺脚道:“小爹呀!谁知道你要闯这么大的事啦?”大黑劝道:“甭怕!事已经出下了,由他去吧!我想这又不是人命事,也犯不了什么大罪!既然他们送到区上了,我先到区上打听打听!你们都睡吧!”说着点了个灯笼就走了。

二诸葛打发大黑去后,仍然低头细细研究方才占的那一卦。停了一会,远远听着有个女人哭,越哭越近,不大一会就来到窗下,一推门就进来了。二诸葛还没有看清是谁,这女人就一把把他拉住,带哭带闹说:“刘修德!还我闺女!你的孩子把我的闺女勾引到哪里了?还我……”二诸葛老婆正气得死去活来,一看见来的是三仙姑,正赶上出气,从炕上跳下来拉住她道:“你来了好!省得我去找你!你母女两个好生生把我孩子勾引坏,你倒有脸来找我!咱两人就也到区上说说理!”这两个女人滚成一团,二诸葛一个人拉也拉不开,也再顾不上研究他的卦。三仙姑见二诸葛老婆已经不顾了命,自己先胆怯了几分,不敢恋战,少闹了一会挣脱出来就走了。二诸葛老婆追出门来,被二诸葛拦回去,还骂个不休。十、恩典恩典

二诸葛一夜没有睡,一遍一遍念:“大黑怎么还不回来,大黑怎么还不回来。”第二天天不明就起程往区上走,走到半路,远远看见大黑、三个民兵已都回来了,还来了区上一个助理员、一个交通员。他远远就喊叫道:“大黑!怎么样?要紧不要紧?”大黑说:“没有事!不怕!”说着就走到跟前,助理员跟三个民兵先走了。大黑告交通员说:“这就是我爹!”又向二诸葛说:“区上添传你跟于福老婆。你去吧,没有事!二黑跟小芹两个人,一到区上就放开了。区上早就听说兴旺跟金旺两个人不是东西,已经把他两个人押起来了,还派助理员到咱村开大会调查他们横行霸道的证据。我赶到那里人家就问罢了,听说区上还许咱二黑跟小芹结婚。”二诸葛说:“不犯罪就好,结婚可不行,命相不对!你没有听说添传我做什么?”大黑说:“不知道,大约也没有什么大事。你去吧,我先回去告我娘说。”交通员说:“老汉!这就算见了你了!你去吧,我再传那一个去!”说了就跟大黑相跟着走了。

二诸葛到了区上,看见小二黑跟小芹坐在一条板凳上,他就指着小二黑骂道:“闯祸东西!放了你你还不快回去?你把老子吓死了!不要脸!”区长道:“干什么?区公所是骂人的地方?”二诸葛不说话了。区长问:“你就是刘修德?”二诸葛答:“是!”问:“你给刘二黑收了个童养媳?”答:“是!”问:“今年几岁了?”答:“属猴的,十二岁了。”区长说:“女不过十五岁不能订婚,把人家退回娘家去,刘二黑已经跟于小芹订婚了!”二诸葛说:“她只有个爹,也不知逃难逃到哪里去了,退也没处退。女不过十五不能订婚,那不过是官家规定,其实乡间七八岁订婚的多着哩。请区长恩典恩典就过去了……”区长说:“凡是不合法的订婚,只要有一方面不愿意都得退!”二诸葛说:“我这是两家情愿!”区长问小二黑道:“刘二黑!你愿意不愿意?”小二黑说:“不愿意!”二诸葛的脾气又上来了,瞪了小二黑一眼道:“由你啦?”区长道:“给他订婚不由他,难道由你啦?老汉!如今是婚姻自主,由不得你了!你家养的那个小姑娘,要真是没有娘家,就算成你的闺女好了。”二诸葛道:“那也可以,不过还得请区长恩典恩典,不能叫他跟于福这闺女订婚!”区长说:“这你就管不着了!”二诸葛发急道:“千万请区长恩典恩典,命相不对,这是一辈子的事!”又向小二黑道:“二黑!你不要糊涂了!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区长道:“老汉!你不要糊涂了;强逼着你十九岁的孩子娶上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恐怕要生一辈子气!我不过是劝一劝你,其实只要人家两个人愿意,你愿意不愿意都不相干。回去吧!童养媳没处退就算成你的闺女!”二诸葛还要请区长“恩典恩典”,一个交通员把他推出来了。十一、看看仙姑

三仙姑去寻二诸葛,一来为的是逞逞闹气的本领,二来为的是遮遮外人的耳目,其实让小芹吃一吃亏她很高兴,所以跟二诸葛老婆闹了一阵之后,回去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迟,于福虽比她着急,可是自己既没有主意,又不敢叫醒她,只好自己先去做饭,饭快成的时候,三仙姑慢慢起来梳妆,于福问她道:“不去打听打听小芹?”她说:“打听她做甚啦?她的本领多大啦?”于福也再没有敢说什么,把饭菜做成了放在炉边等,直等到她梳妆罢了才开饭。

饭还没有吃罢,区上的交通员来传她。她好像很得意,嗓子拉得长长的说:“闺女大了咱管不了,就去请区长替咱管教管教!”她吃完了饭,换上新衣服、新手帕、绣花鞋、镶边裤,又擦了一次粉,加了几件首饰,然后叫于福给她备上驴,她骑上,于福给她赶上,往区上去。

到了区上。交通员把她引到区长房子里,她趴下就磕头,连声叫道:“区长老爷,你可要给我做主!”区长正伏在桌上写字,见她低着头跪在地下,头上戴了满头银首饰,还以为是前两天跟婆婆生了气的那个年青媳妇,便说道:“你婆婆不是有保人吗?为什么不找保人?”三仙姑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看区长的脸。区长见是个擦着粉的老太婆,才知道是认错了人。交通员道:“认错人了!这就是于小芹的娘!”区长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小芹的娘呀?起来!不要装神作鬼!我什么都清楚!起来!”三仙姑站起来了。区长问:“你今年多大岁数?”三仙姑说:“四十五。”区长说:“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个人不像?”门边站着老乡一个十来岁的小闺女嘻嘻嘻笑了。交通员说:“到外边耍!”小闺女跑了。区长问:“你会下神是不是?”三仙姑不敢答话。区长问:“你给你闺女找了个婆家?”三仙姑答:“找下了!”问:“使了多少钱?”答:“三千五!”问:“还有些什么?”答:“有些首饰布匹!”问:“跟你闺女商量过没有?”答:“没有!”问:“你闺女愿意不愿意?”答:“不知道!”区长道:“我给你叫来你亲自问问她!”又向交通员道:“去叫于小芹!”

刚才跑出去那个小闺女,跑到外边一宣传,说有个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擦着粉,穿着花鞋。邻近的女人们都跑来看,挤了半院,唧唧哝哝说:“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裤腿!”“看那鞋!”三仙姑半辈没有脸红过,偏这会撑不住气了,一道道热汗在脸上流。交通员领着小芹来了,故意说:“看什么?人家也是个人吧,没有见过?闪开路!”一伙女人们哈哈大笑。

把小芹叫来,区长说:“你问问你闺女愿意不愿意!”三仙姑只听见院里人说“四十五”“穿花鞋”,羞得只顾擦汗,再也开不得口。院里的人们忽然又转了话头,都说“那是人家的闺女”“闺女不如娘会打扮”,也有人说“听说还会下神”,偏又有个知道底细的断断续续讲“米烂了”的故事;这时三仙姑恨不得一头碰死。

区长说:“你不问我替你问!于小芹,你娘给你找的婆家你愿意跟人家结婚不愿意?”小芹说:“不愿意!我知道人家是谁?”区长向三仙姑道:“你听见了吧?”又给她讲了一会婚姻自主的法令,说小芹跟小二黑订婚完全合法,还吩咐她把吴家送来的钱和东西原封退了,让小芹跟小二黑结婚。她羞愧之下,一一答应了下来。十二、怎么到底

三个民兵回到刘家峧,一说区上把兴旺金旺二人押起来,又派助理员来调查他们的罪恶,真是人人拍手称快。午饭后,庙里开一个群众大会,村长报告了开会宗旨,就请大家举他两个人的作恶事实。起先大家还怕扳不倒人家,人家再返回来报仇,老大一会没有人说话,有几个胆子太小的人,还悄悄劝大家说:“忍事者安然。”有个被他两人作践垮了的年轻人说:“我从前没有忍过?越忍越不得安然!你们不说我说!”他先从金旺领着土匪到他家绑票说起,一连说了四五款,才说道:“我歇歇再说,先让别人也说几款!”他一说开了头,许多受过害的人也都抢着说起来:有给他们花过钱的,有被他们逼着上过吊的,也有产业被他们霸了的,老婆被他们奸淫过的。他两人还派上民兵给他们自己割柴,拨上民夫给他们自己锄地;浮收粮,私派款,强迫民兵捆人……你一宗他一宗,从晌午说到太阳落,一共说了五六十款。

区上根据这些罪状把他两人送到县里,县里把罪状一一证实之后,除叫他们赔偿大家损失外,又判了十五年徒刑。

经过这次大会之后,村里人也都敢出头了。不久,村干部又都经过大改选,村里人再也不敢乱投坏人的票了。这期间,金旺老婆自然也落了选。偏她还变了口吻,说:“以后我也要进步了。”

两个神仙也有了变化:

三仙姑那天在区上被一伙妇女围住看了半天,实在觉着不好意思,回去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下,真有点打扮得不像话;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快要跟人结婚,自己还卖什么老俏?这才下了个决心,把自己的打扮从顶到底换了一遍,弄得像个当长辈人的样子,把三十年来装神弄鬼的那张香案也悄悄拆去。

二诸葛那天从区上回去,又向老婆提起二黑跟小芹的命相不对,他老婆道:“把你的鬼八卦收起吧!你不是说二黑这回了不得吗?你一辈子放个屁也要卜一课,究竟抵了些什么事?我看小芹满不错,能跟咱二黑过就很好!什么命相对不对?你就不记得‘不宜栽种’?”二诸葛见老婆都不信自己的阴阳,也就不好意思再到别人跟前卖弄他那一套了。

小芹和小二黑各回各家,见老人们的脾气都有些改变,托邻居们趁势和说和说,两位神仙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他们结婚。后来两家都准备了一下,就过门。过门之后,小两口都十分得意,邻居们都说是村里第一对好夫妻。

夫妻俩在自己卧房里有时候免不了说玩话:小二黑好学三仙姑下神时候唱“前世姻缘由天定”,小芹好学二诸葛说“区长恩典,命相不对”。淘气的孩子们去听窗,学会了这两句话,就给两位神仙加了新外号:三仙姑叫“前世姻缘”,二诸葛叫“命相不对”。1943年5月,写于太行第二篇李有才板话一、书名的来历

阎家山有个李有才,外号叫“气不死”。

这人现在有五十多岁,没有地,给村里人放牛,夏秋两季捎带看守村里的庄稼。他只是一身一口,没有家眷。他常好说两句开心话,说是“吃饱了一家不饥,锁住门也不怕饿死小板凳”。村东头的老槐树底有一孔土窑还有三亩地,是他爹给留下的,后来把地押给阎恒元,土窑就成了他的全部产业。

阎家山这地方有点古怪:村西头是砖楼房,中间是平房,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窑。地势看来也还平,可是从房顶上看起来,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西头住的都是姓阎的;中间也有姓阎的也有杂姓,不过都是些在地户;只有东头特别,外来的开荒的占一半,日子过倒霉了的杂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阎的只有三家,也是破了产卖了房子才搬来的。

李有才常说:“老槐树底的人只有两辈——一个‘老’字辈,一个‘小’字辈。”这话也只是取笑:他说的“老”字辈,就是说外来的开荒的,因为这些人的名字除了闾长派差派款在条子上开一下以外,别的人很少留意,人叫起来只是把他们的姓上边加个“老”字,像老陈、老秦、老常……等。他说的“小”字辈,就是其余的本地人,因为这地方人起乳名,常把前边加个“小”字,像小顺、小保……等。可是西头那些大户人家,都用的是官名,有乳名别人也不敢叫——比方老村长阎恒元乳名叫“小囤”,别人对上人家不只不敢叫“小囤”,就是该说“谷囤”也只得说成“谷仓”,谁还好意思说出“囤”字来?一到了老槐树底,风俗大变,活八十岁也只能叫小什么,小什么,你就起上个官名也使不出去——比方陈小元前几年请柿子洼老先生给起了个官名叫“陈万昌”,回来虽然请闾长在闾账上改过了,可是老村长看账时候想不起这“陈万昌”是谁,问了一下闾长,仍然提起笔来给他改成陈小元。因为有这种关系,老槐树底的本地人,终于还都是“小”字辈。李有才自己,也只能算“小”字辈人,不过他父母是大名府人,起乳名不用“小”字,所以从小就把他叫成“有才”。

在老槐树底,李有才是大家欢迎的人物,每天晚上吃饭时候,没有他就不热闹。他会说开心话,虽是几句平常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能引得大家笑个不休。他还有个特别本领是编歌子,不论村里发生件什么事,有个什么特别人,他都能编一大套,念起来特别顺口。这种歌,在阎家山一带叫“圪溜嘴”,官话叫“快板”。

比方说:西头老户主阎恒元,在抗战以前年年连任村长,有一年改选时候,李有才给他编了一段快板道:

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

自从有村长,一当十几年。

年年要投票,嘴说是改选,

选来又选去,还是阎恒元。

不如弄块板,刻个大名片,

每逢该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写,年年不用换,

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烂。

恒元的孩子是本村的小学教员,名叫家祥,一九三○年在县里的简易师范毕业。这人的相貌不大好看,脸像个葫芦瓢子,说一句话睒十来次眼皮。不过人不可以貌取,你不要以为他没出息,其实一肚肮脏计,谁跟他共事也得吃他的亏。李有才也给他编过一段快板道:

鬼睒眼,阎家祥,

眼睫毛,二寸长,

大腮蛋,塌鼻梁,

说句话儿眼皮忙。

两眼一忽闪,

肚里有主张,

强占三分理,

总要沾些光。

便宜占不足,

气得脸皮黄,

眼一挤,嘴一张,

好像母猪打哼哼!

像这些快板,李有才差不多每天要编,一方面是他编惯了觉着口顺,另一方面是老槐树底的年轻人吃饭时候常要他念些新的,因此他就越编越多。他的新快板一念出来,东头的年轻人不用一天就都传遍了,可是想传到西头就不十分容易。西头的人不论老少,没事总不到老槐树底来闲坐,小孩们偶尔去老槐树底玩一玩,大人知道了往往骂道:“下流东西!明天就要叫你到老槐树底去住啦!”有这层隔阂,有才的快板就很不容易传到西头。

抗战以来,阎家山有许多变化,李有才也就跟着这些变化作了些新快板,又因为作快板遭过难。我想把这些变化谈一谈,把他在这些变化中作的快板也抄他几段,给大家看看解个闷,结果就写成这本小书。

作诗的人,叫“诗人”;说作诗的话,叫“诗话”。李有才作出来的歌,不是“诗”,明明叫做“快板”,因此不能算“诗人”,只能算“板人”。这本小书既然是说他作快板的话,所以叫做《李有才板话》。二、有才窑里的晚会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窑,说也好笑,三面看来有三变,门朝南开,靠西墙正中有个炕,炕的两头还都留着五尺长短的地面。前边靠门这一头,盘了个小灶,还摆着些水缸、菜瓮、锅、匙、碗、碟;靠后墙摆着些筐子、箩头,里面装的是村里人送给他的核桃、柿子(因为他是看庄稼的,大家才给他送这些);正炕后墙上,就炕那么高,打了个半截套窑,可以铺半条席子:因此你要一进门看正面,好像个小山果店;扭转头看西边,好像石菩萨的神龛;回头来看窗下,又好像小村子里的小饭铺。

到了冷冻天气,有才好像一炉火——只要他一回来,爱取笑的人们就围到他这土窑里来闲谈,谈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题目,扯到哪里算哪里。这年正月二十五日,有才吃罢晚饭,邻家的青年后生小福,领着他的表兄就开开门走进来。有才见有人来了,就点起墙上挂的麻油灯。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绍道:“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有才叔!”有才在套窑里坐着,先让他们坐到炕上,就向小福道:“这是哪里的客?”小福道:“是我表兄!柿子洼的!”他表兄虽然年轻,却很精干,就谦虚道:“不算客,不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这里看戏,见你老叔唱焦光普唱得那样好,想来领领教!”有才笑了一笑又问道:“你村的戏今年怎么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赁不下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见他说起唱戏,劲上来了,就不客气地讲起来。他讲:“这焦光普,虽说是个丑,可是个大角色,唱就得唱出劲来!”说着就举起他的旱烟袋算马鞭子,下边虽然坐着,上边就抡打起来,一边抡着一边道:“一出场:当当当当当令×令当令×令……当令×各拉打打当!”他煞住第一段家伙,正预备接着打,门“拍”一声开了,走进来个小顺,拿着两个软米糕道:“慢着老叔!防备着把锣打破了!”说着走到炕边把胳膊往套窑里一展道:“老叔!我爹请你尝尝我们的糕!”(阴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个节叫“添仓”,吃黍米糕)有才一边接着一边谦让道:“你们自己吃吧!今天煮得都不多!”说着接过去,随便让了让大家,就吃起来。小顺坐到炕上道:“不多吧,总不能像启昌老婆,过个添仓,派给人家小旦两个糕!”小福道:“雇不起长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有才道:“启昌也还罢了,老婆不是东西!”小福的表兄问道:“哪个小旦?就是唱国舅爷那个?”小福道:“对!老得贵的孩子给启昌住长工。”小顺道:“那么可比他爹那人强一百二十分!”有才道:“那还用说?”小福的表兄悄悄问小福道:“老得贵怎么?”他虽说得很低,却被小顺听见了,小顺道:“那是有歌的!”接着就念道:

张得贵,真好汉,

跟着恒元舌头转:

恒元说个“长”,

得贵说“不短”;

恒元说个“方”,

得贵说“不圆”;

恒元说“砂锅能捣蒜”,

得贵就说“打不烂”;

恒元说“公鸡能下蛋”,

得贵就说“亲眼见”。

要干啥,就能干,

只要恒元嘴动弹!

他把这段快板念完,小福听惯了,不很笑。他表兄却嘻嘻哈哈笑个不了。

小顺道:“你笑什么?得贵的好事多着哩!那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吃烙饼干部。”小福的表兄道:“还是干部啦?”小顺道:“农会主席!官也不小。”小福的表兄道:“怎么说是吃烙饼干部?”小顺说:“这村跟别处不同:谁有个事到公所说说,先得十几斤面五斤猪肉,在场的每人一斤面烙饼,一大碗菜,吃了才说理。得贵领一份烙饼,总得把每一张烙饼都挑过。”小福的表兄道:“我们村里早二三年前说事就不兴吃喝了。”小顺道:“人家哪一村也不兴了,就这村怪!这都是老恒元的古规。老恒元今天得个病死了,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

正说着,又来了几个人:老秦、小元、小明、小保。一进门,小元喊道:“大事情!大事情!”有才忙道:“什么?什么?”小明答道:“老哥!喜富的村长撤差了!”小顺从炕上往地下一跳道:“真的?再唱三天戏!”小福道:“我也算数!”有才道:“还有今天?我当他这饭碗是铁箍箍住了!谁说的?”小元道:“真的!章工作员来了,带着公事!”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你村人跟喜富的仇气就这么大?”小顺道:“那也是有歌的:

一只虎,阎喜富,

吃吃喝喝有来路;

当过兵,卖过土,

又偷牲口又放赌,

当牙行,卖寡妇……

什么事情都敢做。

惹下他,防不住,

人人见了满招呼!你看仇恨大不大?”小福的表兄听罢才笑了一声,小明又拦住告诉他道:“柿子洼客你是不知道!他念的那还是说从前,抗战以后这东西趁着兵荒马乱抢了个村长,就更了不得了,有恒元那老不死给他撑腰,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屁大点事弄到公所,也是桌面上吃饭,袖筒里过钱,钱淹不住心,说捆就捆,说打就打,说教谁倾家败产谁就没法治。逼得人家破了产,老恒元管‘贱钱二百’,买房买地。老槐树底这些人,进了村公所,谁也不敢走到桌边。三天两头出款,谁敢问问人家派的是什么钱;人家姓阎的一年四季也不见走一回差,有差事都派到老槐树底,谁不是荒着地给人家支?……你是不知道,坏透了坏透了!”有才低声问道:“为什么事撤了的?”小保道:“这可还不知道,大概是县里调查出来的吧?”有才道:“光撤了差放在村里还是大害,什么时候毁了他才能算干净,可不知道县里还办他不办?”小保道:“只要把他弄下台,攻他的人可多啦!”

远远有人喊道:“明天到庙里选村长啦,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去……”一连声叫喊,声音越来越近,小福听出来了,便向大家道:“是得贵!还听不懂他那贱嗓?”进来了,就是得贵。他一进来,除了有才是主人,随便打了个招呼,其余的人都没有说话,小福小顺彼此挤了挤眼。得贵道:“这里倒热闹!省得我跑!明天选村长啦,凡年满十八岁者都去!”又把嗓子放得低低的:“老村长的意思叫选广聚!谁不在这里,你们碰上告诉给他们一声!”说着抽身就走了,他才一出门,小顺抢着道:“吃烙饼去吧!”小元道:“吃屁吧!章工作员还在这里住着啦,饼恐怕烙不成!”老秦埋怨道:“人家听见了!”小元道:“怕什么?就是故意叫他听啦。”小保道:“他也学会打官腔了:‘凡年满十八岁者’……”小顺道:“还有‘老村长的意思’。”小福道:“假大头这回要变真大头啦呀!”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谁是假大头?”小顺抢着道:“这也有歌:

刘广聚,假大头:

一心要当人物头,

抱粗腿,借势头,

拜认恒元干老头。

大小事,强出头,

说起话来歪着头。

从西头,到东头,

放不下广聚这颗头。一念歌你就清楚了。”小福的表兄觉着很奇怪,也没有顾上笑,又问道:“怎么你村有这么多的歌?”小顺道:“提起西头的人来,没有一个没歌的,连哪一个女人脸上有麻子都有歌。不只是人,每出一件新事,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来了。”又指着有才道:“有我们这位老叔,你想听歌很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小元道:“我看咱们也不用管他‘老村长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给他放个冷炮,揽上一伙人选别人,偏不选广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树底人谁得罪起老恒元?他说选广聚就选广聚,瞎惹那些气有什么好处?”小元道:“你这老汉真见不得事!只怕柿叶掉下来碰破你的头,你不敢得罪人家,也还不是照样替人家支差出款?”老秦这人有点古怪,只要年轻人一发脾气,他就不说话了。小保向小元道:“你说得对,这一回真是该扭扭劲,要是再选上个广聚还不是仍出不了恒元老家伙的手吗?依我说咱们老槐树底的人这回就出出头,就是办不好也比搓在他们脚板底强得多!”小保这么一说,大家都同意,只是决定不了该选谁好。依小元说,小保就可以办;老陈觉得要是选小明,票数会更多一些;小明却说在大场面上说个话还是小元有两下子。李有才道:“我说个公道话吧:要是选小明老弟,保管票数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能办:他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恒元那伙人斗个什么事恐怕没有人家的心眼多。小保领过几年羊。在外边走的地方也不少,又能写能算,办倒没有什么办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个人吃饭,真也有点顾不上。依我说,小元可以办,小保可以帮他记一记账,写个什么公事……”这个意见大家赞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样咱们出去给他活动活动!”小顺道:“对!宣传宣传!”说着就都往外走。老秦着了急,叫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人家逞什么能?给我回去!”小顺拉着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头向老秦道:“不怕!丢了你小福我包赔!”说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赶紧追出来连声喊叫,也没有叫住,只好领上外甥回去睡觉。

窑里丢下有才一个人,也就睡了。三、打虎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有才放出牛来预备往山坡上送,小顺拦住他道:“老叔你不要走了!多一票算一票!今天还许弄成,已经给小元弄到四十多票了。”有才道:“误不了!我把牛送到椒洼就回来。这时候又不怕吃了谁的庄稼!章工作员开会,一讲话还不是一大晌?误不了!”小顺道:“这一回是选举会,又不是讲话会。”有才道:“知道!不论什么会,他在开头总要讲几句‘重要性’啦,‘什么的意义及其价值’啦,光他讲讲这些我就回来了!”小顺道:“那你去吧!可不要叫误了!”说着就往庙里去了。

庙里还跟平常开会一样,章工作员、各干部坐在拜厅上,群众站在院里,不同的只是因为喜富撤了差,大家要看看他还威风不威风,所以人来得特别多。

不大一会,人到齐了,喜富这次当最后一回主席。他虽然沉着气,可是嗓子究竟有点不自然,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请章工作员讲话,章工作员这次也跟从前说话不同了,也没有讲什么“意义”与“重要性”,直截了当说道:“这里的村长,犯了一些错误,上级有命令叫另选。在未选举以前,大家对旧村长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一提。”大家对喜富的意见,提一千条也有,可是一来没有准备,二来碍于老恒元的面子,三来差不多都怕喜富将来记仇,因此没有人敢马上出头来提,只是交头接耳商量。有的说“趁此机会不治他,将来是村上的大害”,有的说“能送死他自然是好事,送不死,一旦放虎归山必然要伤人”……议论纷纷,都没有主意。有个马凤鸣,当年在安徽卖过茶叶,是张启昌的姐夫,在阎家山下了户。这人走过大地方,开通一点,不像阎家山人那么小心小胆。喜富当村长的第一年,随便欺压村民,有一次压迫到他头上,当时惹不过,只好忍过去。这次喜富已经下了台,他想趁势算一下旧账,便悄悄向几个人道:“只要你们大家有意见愿意提,我可以打头一炮!”马凤鸣说愿意打头一炮,小元先给他鼓励道:“提吧!你一提我接住就提,说开头多着哩!”他们正商量着,章工作员在台上等急了,便催道:“有没有?再限一分钟!”马凤鸣站起来道:“我有个意见:我的地上边是阎五的坟地,坟地堰上的荆条、酸枣树,一直长到我的地后,遮住半块地不长庄稼。前年冬天我去砍了一砍,阎五说出话来,报告到村公所,村长阎喜富给我说的,叫我杀了一口猪给阎五祭祖,又出了二百斤面叫所有的阎家人大吃一顿,罚了我五百块钱,永远不准我在地后砍荆条和酸枣树。猪跟面大家算吃了,钱算我出了,我都能忍过去不追究,只是我种地出着负担永远叫给人家长荆条和酸枣树,我觉着不合理。现在要换村长,我请以后开放这个禁令!”章工作员好像有点吃惊,问大家道:“真有这事?”除了姓阎的,别人差不多齐声答道:“有!”有才也早回来了,听见是说这事,也在中间发冷话道:“比那更气人的事还多得多!”小元抢着道:“我也有个意见!”接着说了一件派差事。两个人发言以后,意见就多起来,你一款我一款,无论是花黑钱、请吃饭、打板子、罚苦工……只要是喜富出头做的坏事,差不多都说出来了,可是与恒元有关系的事差不多还没人敢提,直到晌午,意见似乎没人提了,章工作员气得大瞪眼,因为他常在这里工作,从来也不会想到有这么多的问题。他向大家发命令道:“这个好村长!把他捆起来!”一说捆喜富,当然大家很有劲,也不知道上来多少人,七手八脚把他捆成了个倒缚兔。他们问送到哪里,章工作员道:“且捆到下面的小屋里,拨两个人看守着,大家先回去吃饭,吃了饭选过村长,我把他带回区上去!”小顺、小福还有七八个人抢着道:“我看守!我看守!”小顺道:“迟吃一会饭有什么要紧?”章工作员又道:“找个人把上午大家提的意见写成个单子作为报告,我带回去!”马凤鸣道:“我写!”小保道:“我帮你!”章工作员见有了人,就宣布散了会。

这天晌午,最着急的是恒元父子,因为有好多案件虽是喜富出头,却还是与他们有关的。恒元很想吩咐喜富一下叫他到县里不要乱说,无奈那么许多人看守着,没有空子,也只好罢了。吃过午饭,老恒元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只打发儿子家祥去照应选举的事,自己却没有去。

会又开了,章工作员宣布新的选举办法道:“按正规的选法,应该先选村代表,然后由代表会里产生村长,可是现在来不及了。现在我想了个变通办法:大家先提出三个候选人,然后用投票的法子从三个人中选一个。投票的办法,因为不识字的人很多,可以用三个碗,上边画上记号,放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每人发一颗豆,愿意选谁,就把豆放到谁的碗里去;这个办法好不好?”大家齐声道:“好!”这又出了家祥意料之外;他仗着一大部分人离不了他写票,谁知章工作员又用了这个办法。办法既然改了,他借着自己是个教育委员,献了个殷勤,去准备了三个碗,顺路想在这碗上想点办法。大家把三个候选人提出来了:刘广聚是经过老恒元的运动的,自然在数,一个是马凤鸣,一个就是陈小元。家祥把一个红碗两个黑碗上贴了名字向大家声明道:“注意!一会把这三个碗放到里边殿里,次序是这样:从东往西,第一个,红碗,是刘广聚!第二个是马凤鸣,第三个是陈小元。再说一遍:从东往西,第一个,红碗,是刘广聚!第二个是马凤鸣,第三个是陈小元。”说了把碗放到殿里的供桌上,然后站东过西每人发了一颗豆,发完了就投起来,一会,投票完了,结果是马凤鸣五十二票,刘广聚八十八票当选,陈小元八十六票,跟刘广聚只差两票。

选举完了,章工作员道:“我还要回区上去。派两个人跟我相跟上把喜富送去!”家祥道:“我派我派!”下边有几个人齐声道:“不用你派,我去!我去!”说着走出十几个人来。章工作员道:“有两个就行!”小元道:“多去几个保险!”结果有五个去。章工作员又叫人取来了马凤鸣跟小保写的报告,就带着喜富走了。

刘广聚当了村长,送走章工作员之后,歪着个头,到恒元家里去——一方面是谢恩,一方面是领教,老恒元听了家祥的报告,知道章工作员把喜富带走,又知道小元跟广聚只差两票,心里着实有点不安,少气无力向广聚道:“孩子!以后要小心点!情况变得有点不妙了!马凤鸣,一个外来户,也要翻眼;老槐树底人也起了反了!”说着伸出两个指头来道:“你看危险不危险?两票!只差两票!”又吩咐他道:“孩子以后要买一买马凤鸣的账,捡那不重要的委员给他当一个——就叫他当个建设委员也好!像小元那些没天没地的东西,以后要找个机会重重治他一下,要不就压不住东头那些东西。不过现在还不敢冒失,等喜富的事有个头尾再说!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点不得劲,想早点歇歇!”广聚受完了这番训,也就辞出。

这天晚上,李有才的土窑里自然也是特别热闹,不必细说。第二天便有两段新歌传出来,一段是:

正月二十五,打倒一只虎;

到了二十六,老虎更吃苦,

大家提意见,尾巴藏不住,

咕咚按倒地,打个背绑兔。

家祥干睒眼,恒元屙一裤。

大家哈哈笑,心里满舒服。

还有一段是:

老恒元,真混账,

抱住村长死不放。

说选举,是假样,

侄儿下来干儿上。四、丈地

自从把喜富带走以后,老恒元总是放心不下,生怕把他与自己有关的事攀扯出来,可是现在的新政府不比旧衙门,有钱也花不进去,打发家祥去了几次也打听不着,只好算了。过了三个月,县里召集各村村长去开会,老恒元托广聚到县里顺便打听喜富的下落。

隔了两天,广聚回来了,饭也没有吃,歪着个头,先到恒元那里报告。恒元躺着,他坐在床头毕恭毕敬的报告道:“喜富的事,因为案件过多,喜富不愿攀出人来,直拖累了好几个月才算结束。所有麻烦,喜富一个人都承认起来了,县政府特别宽大,准他呈递悔过书赔偿大众损失,就算完事。”恒元长长吐了口气道:“也算!能不多牵连别人就好!”又问道:“这次开会商议了些什么?”广聚道:“一共三件事:第一是确实执行减租,发了个表格,叫填出佃户姓名,地主姓名,租地亩数,原租额多少,减去多少。第二是清丈土地,办法是除了政权、各团体干部参加外,每二十户选个代表共同丈量。第三是成立武委会发动民兵,办法是先选派一个人,在阳历六月十五号以前到县受训。”老恒元听说喜富的案件已了,才放心了一点,及至听到这些事,眉头又打起皱来。他等广聚走了,便跟儿子家祥道:“这派人受训没有什么难办,依我看还是巧招兵,跟阎锡山要的在乡军人一样,随便派上个谁就行了。减租和丈地两件事,在阎家山说来,只是对咱不利。不过第一件还好办,只要到各窝铺上说给佃户们一声,就叫他们对外人说是已经减过租了,他们怕夺地,自然不敢不照咱的话说;回头村公所要造表,自然还要经你的手,也不愁造不合适。只有这第二件不好办;丈地时候参加那么多的人,如何瞒得过去?”家祥睒着眼道:“我看也好应付!说各干部吧!村长广聚是自己人。民事委员教育委员是咱父子俩,工会主席老范是咱的领工,咱一家就出三个人。农会主席得贵还不是跟着咱转?财政委员启昌,平常打的是不利不害主义,只要不叫他吃亏,他也不说什么。他孩子小林虽然是个青救干部,啥也不懂。只有马凤鸣不好对付,他最精明,又是个外来户,跟咱都不一心,遇事又敢说话,他老婆桂英又是个妇救干部,一家也出着两个人……”老恒元道:“马凤鸣好对付:他们做过生意的人最爱占便宜,叫他占上些便宜他就不说什么了。我觉得最难对付的是每二十户选的那一个代表,人数既多,意见又不一致。”家祥道:“我看不选代表也行。”恒元道:“不妥!章工作员那小子腿勤,到丈地时候他要来了怎么办?我看代表还是要,不过可以由村长指派,派那些最穷、最爱打小算盘的人,像老槐树底老秦那些人。”家祥道:“这我就不懂了;越是穷人,越出不起负担,越要细丈别人的地……”恒元道:“你们年轻人自然想不通:咱们丈地时候,先拣那最零碎的地方丈起——比方咱‘椒洼’地,一亩就有七八块,算的时候你执算盘,慢慢细算。这么着丈量,一个椒洼不上十五亩地就得丈两天。他们那些爱打小算盘的穷户,哪里误得起闲工?跟着咱们丈过两三天,自然就都走开了。等把他们熬败了,咱们一方面说他们不积极不热心,一方面还不是由咱自己丈吗?只要做个样子,说多少是多少,谁知道?”家祥道:“可是我见人家丈过的地还插牌子!”恒元道:“山野地,块子很不规矩,每一处只要把牌子上写个数目——比方‘自此以下至崖根共几亩几分’,谁知道对不对?要是再用点小艺道买一买小户,小户也就不说话了——比方你看他一块有三亩,你就说‘小户人家,用不着细盘量了,算成二亩吧!’这样一来,他有点小虚数,也怕多量出来,因此也就不想再去量别人的!”

恒元对着家祥训了这一番话;又打发他去请来马凤鸣。马凤鸣的地都是近二十年来新买的,不过因为买得刁巧一点,都是些大亩数——往往完一亩粮的地就有二三亩大。老恒元说:“你的地既然都是新买的,可以不必丈量,就按原契插牌子。”马凤鸣自然很高兴。恒元又叫家祥叫来了广聚,把自己的计划宣布了一番。广聚一来自己地多,二来当村长就靠的是恒元,当然没有别的话说。

第二天便依着计划先派定了丈地代表,第三天便开始丈地。果不出恒元所料,章工作员来了,也跟着去参观。恒元说:“先丈我的!”村长广聚领头,民事委员阎恒元、教育委员阎家祥、财政委员张启昌、建设委员马凤鸣、农会主席张得贵、工会主席老范、妇救会主席桂英、青救会主席小林,还有十余个新派的代表们,带着丈地的弓、算盘、木牌、笔砚等,章工作员也跟在后边,往椒洼去了。

广聚管指划,得贵执弓,家祥打算盘。每块地不够二分,可是东伸一个角西打一个弯,还得分成四五块来算。每丈量完了一块,休息一会,广聚给大家讲方的该怎样算,斜的该怎样折,家祥给大家讲“飞归得亩”之算法。大家原来不是来学习算地亩,也都听不起劲来,只是觉着丈量的太慢。章工作员却觉着这办法很细致,说是“丈地的模范”,说了便往柿子洼编村去了。

果不出恒元所料,两天之后,椒洼地没有丈完,就有许多人不来了。到了第五天,临出发只集合了七个人:恒元父子连领工老范是三个,广聚一个,得贵一个,还有桂英跟小林,一个没经过事的女人,一个小孩子。恒元摇着芭蕉扇,广聚端着水烟袋,领工老范捎着一张钅矍,小林捎着个镰预备割柴,桂英肚里怀着孕,想拔些新鲜野菜,也捎着个篮子,只有得贵这几天在恒元家里吃饭,自然要多拿几件东西——丈地弓、算盘、笔砚、木牌,都是他一个人抱着。出发地点是椒洼后沟,也是恒元的地,出发时候,恒元故意发脾气道:“又都不来了!那么多的委员,只说话不办事,好像都成了咱们七八个人的事了!”说着就出发了。这条沟没有别人的地,连样子也不用装,一进了沟就各干各的:桂英吃了几颗青杏,就走了岔道拔莱去了,小林也吃了几颗跟桂英一道割柴去了,家祥见堰上塌了个小豁,指挥着老范去垒,得贵也放下那些家具去帮忙,恒元跟广聚,到麦地边的核桃树底趁凉快说闲话去。

这天有才恰在这山顶上看麦子,见进沟来七八个人,起先还以为是偷麦子的,后来各干其事了,虽然离得远了认不清人,可是做的事也都看得很清楚,只有到核桃树底去的那两个人不知是干什么的。他又往前凑了一凑,能听见说说笑笑,却听不见说什么。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两个什么鬼东西,我总要等你们出来!”说着就坐在林边等着。直到天快晌午,见有个人从核桃树下钻出来喊道:“家祥!写牌来吧!”这一下听出来了,是恒元。垒堰那三个人也过来了两个,一个是家祥,一个是老范。家祥写了两个木牌,给了老范一块,自己拿着一块:老范那块插在东圪嘴上,家祥那块插在麦地边。牌子插好,就叫来了桂英、小林,七个人相跟着回去了;有才见得贵拿着弓,才想起来人家是丈地,暗自寻思道:“这地原是这样丈的?我总要看看牌上写的是什么!”一边想,一边绕着路到沟底看牌。两块牌都看了,麦地边那块写的是:“自此至沟掌,大小十五块,共七亩二分二厘。”东圪嘴上那块写的是:“圪嘴上至崖根,共三亩二分八厘。”他看完了牌,觉着好笑。回来在路上编了这样一段歌:

丈地的,真奇怪,

七个人,不一块;

小林去割柴,桂英去拔菜,

老范得贵去垒堰,家祥一旁乱指派,

只有恒元与广聚,核桃树底乘凉快,

芭蕉扇,水烟袋,

说说笑笑真不坏。

坐到小晌午,叫过家祥来,

三人一捏弄,家祥就写牌,

前后共算十亩半,木头牌子插两块。

这些鬼把戏,只能哄小孩;

从沟里到沟外,平地坡地都不坏,

一共算成三十亩,管保恒元他不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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