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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12:3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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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P.海泽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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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里

在天堂里试读:

第一部分

第一章

那是1869年仲夏的一个星期六。

南方的空气经过昨夜雷雨的清洗,依旧温润如玉,呼吸也变得自由顺畅,但是在阿尔卑斯以北,却出现了少见的持久晨光。慕尼黑圣母教堂大弥撒的钟声已经响起,这声音穿过竖立着伟大的巴戈利亚雕像的特瑞西恩广场。这里地处郊区,人迹罕至。巨大的青铜少女塑像独自伫立在这荒野之中,手中握着置于头顶的花环,脸上的表情迷茫而恍惚,仿佛在思索是否应该在此刻走下大理石基座,去城镇里闲逛。如今,这片荒野上修起了塔楼和房屋,就像在一个裸露的绿色平原上修建一片墓园。时不时会有一只小鸟从万神殿后面的小树林飞过来,拍拍翅膀落在少女的肩膀上,或者在旁边狮子的鬃毛上小憩一会儿。这只狮子紧挨着女主人的膝盖,懒懒地坐着,似乎在聆听。但是在城镇的远处,钟声依然飘荡。空气的温度开始持续升高,远处打钟的嗡嗡声引发了空气的颤动,昨天才刚收割过的牧场飘来一阵浓烈的青草香味,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人不觉昏昏欲睡。最后,钟声停止了,所有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只余一阵笛声时断时续地从外城某条街上的某间房屋中传来。吹笛的人仿佛每完成一节都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又或者因为其他思绪的扰乱,忘记了自己正在演奏的曲调。

这间在西郊随处可见的房屋离街道很远,笛声从其敞开的二楼窗户的房屋中传出,弥散在夏日的空气之中。这些像盒子一样的房屋非常朴素,没有任何装饰,只在北面有一扇窗。四边形的窗户开口很大,想尽了各种办法让天上的太阳能够持续不断地给屋内供给阳光。夏天,很少会看到某户人家自家的炉膛冒烟,在饭点跨进门槛的访客也不会闻到饭菜的香味,慕尼黑大多数的人家都是这样。在敞开的窗户上飘荡的只有光和若隐若现的烟草气味,混合着清漆、燃油和松节油让人神清气爽的芬芳——这一切都说明了在此地,你能找到的吃食就只[1]有神圣的艺术火花,而且,此地静默的圣餐桌上所供奉的祭品,甚至都不能庇佑提供祭品的神父免饥肚饿的折磨。

我们所说的这间房屋没有窗户的南面朝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四处散落着各种尺寸的大理石和砂岩石料。从北面四扇工作室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一个受到精心照顾的、窄小的花园,为它们遮挡了所有让人不快的反射光。花园中间一个狭长的小喷泉,慵懒地喷着水花,环绕在喷泉周围的是一群热烈开放的玫瑰。紧挨着的是几个花坛,花坛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果蔬植物,花坛边上长了一圈厚厚的木樨草。花园里没有燃油和松节油的味道,尤其是在二楼工作室只有两间的窗户打开的时候,这些味道就完全无法渗透到花园中了。站在院子里一堆堆的石料旁边,可以看到在一楼工作室里,有一位雕刻家正在赶制他的艺术品。

艺术家的日子通常都过得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在工作时有一种无限期的度假情怀,他们也不需要时常忙于安息日的定期庆典。那些必须参加这些庆典的人,就不得不在一些小生意上花费精力,在一个所谓的“艺术之城”中,很少有人愿意接手像“艺术俱乐部”订购的图片这样的生意。

但是这种小房子里的居民并不是这样的人。

在底楼,为了让尽可能多的温暖气流能够进入这间太阳照射不到的房间,窗户上所有能够打开的窗格都打开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吸入更多芬芳的花香或者楼上悠扬的笛声。一群麻雀利用一切机会在这个花园中呼呼地飞进飞出,似乎已经习惯了将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家,它们啁啾打骂,在铺满了工作室其中一面墙的常青藤丛中扑棱欢跳,踏遍每一个角落,寻找遗漏的面包屑。然而,所有的这一系列动作似乎都受过良好的教养,它们从不制造任何麻烦,除了喧闹的叫声——它们在半身像和泥塑模型之间穿梭,在房间的地板上、画架上、托架上驻足观望,留下杂乱的拜访痕迹。这个大大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块湿布,湿布里面仔细地包裹着一大团新鲜的黏土,这样做可以让黏土不致干裂。一只看起来有些蓬头厉齿的老麻雀坐在湿布上,以一种相当端庄的姿态静静地观望着他。显然,它是这群野军的头领。对它来说,这个座位清爽舒适,惬意非常。它没有和那群小辈一起嬉戏打闹,而是以一种挑剔而严肃的眼光注视着这位穿着灰色工装的雕塑家,他将他的塑模桌移到了窗边的位置,正忙于从模特儿身上取材,塑造一尊舞动的酒神女祭司塑像。

模特儿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看样子还不到18岁。她站在雕塑家对面的一个小板凳上,她的手臂向上抛出,略微往后,紧紧地抓着一根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横杆——因为女祭司的塑像便是手中握着一只手鼓,正猛地往上抛出。这个姿势完全称不上舒服。这个女孩儿已经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整整半个小时了,却一点儿都没有抱怨想要休息。即使她不得不将脑袋尽力往后仰,红褐色的头发也已垂到了腰部以下,但是她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她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样一来长长的金色睫毛就会静静地盖在脸颊上——看着雕塑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挑剔和比较的眼神。她的青春美丽受到雕塑家如此认真仔细的研究,这似乎是对她极大的奉承,虚荣心的满足已然让她忘记了疲惫。她的身形确实不同寻常,修长而优雅,粗糙的褐色棉布裙紧紧地包裹着她那富有弹力的腰身,就像一朵从糙壳中开出的美丽花朵。少女的肤质白皙细腻,仿佛这个可怜的孩子平时没什么别的消遣,只顾护理自己的皮肤似的。她的面容完全称不上漂亮:鼻子非常扁平,大大的鼻孔下方是一张大大的半合着的嘴。这张不太规范的嘴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有些野性,像极了某种动物。但是在这张嘴巴里,却闪耀着两排完美而漂亮的牙齿。她丰满的双唇露出了一个快乐、天真、孩子般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她脸上的肌肤明亮、透明、白皙,零星点缀着几颗雀斑,脖子上和胸前也有两三颗。当她发现有人如此专注地研究她的美丽时,孤芳自赏的得意便难免显得有些滑稽;而当她看到自己少女的一面受到如此尊重时,她似乎已然忘了要怎么在这种场合卖弄风情。“你一定累了,岑茨,”雕塑家说道,“你不想休息一会儿吗?”

她笑着摇了摇红褐色的头发。“这儿太冷了。”她说着,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在如此宽敞的空间里,你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况且花园里还有木樨草的香味传来。我相信我能坚持到晚上。”“如此便好。我正想要问你冷不冷,想不想要一个披肩。肩膀部分我已经完成了,现在正在做手臂部分。”

他继续认真且安静地进行着自己的雕塑。柔顺而夹杂着几分灰白的金发勾勒出了他相貌平平的脸庞,一眼望去,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的眼睛,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坚定和热情。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个点上时,他的一双眼睛似乎要将其看到的东西完全吞噬,完全掌控。除了这双眼睛,脸上的其余部分不会展现更多的表情。“楼上吹笛子的人是谁啊?”女孩儿问,“一周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楼上还非常安静;但是今天每隔几分钟,楼上就有人走过来、走过去,而且还有人吹笛子,然后又会安静一会儿。”“我的一个朋友租下了楼上的工作室,”雕塑家回答道,“他是一个战争画家,罗森布施先生。如果工作进展不顺利,他就会那样走来走去,并吹起他的长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他会在画架前面停下来,看着自己的画作,直到想好下一笔落在何处。你在笑什么呢,岑茨?”“他的名字,罗森布施!还有画战争!——他是犹太人?”“我觉得不是。但是,现在你想要休息一小会儿了吗?——你的脖子肯定已经很僵了。”

她立即放开了横杆,从板凳上跳下来。他拿起他的塑模工具开始打磨已经完成的部分。此时她站在他身旁,双手交叉放在身后,仔细地看着这尊漂亮的雕塑,一束特别的光亮打在她的身上。最后一个小时的进展很快,但是也只完成了上半身。这位舞者如泻的长发遮盖了她那栩栩如生的臀部和四肢,只能粗略地看到轮廓。“满意吗,孩子?”雕塑家问,“但是我最多也只能用大理石来为你雕刻,其实你更适合做画家的模特儿。你那如雪的肌肤和火红的头发真的很漂亮——如果你生活在两千年前就好了,那时他们都用黄金和象牙塑像,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黄金和象牙?”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那肯定都是一些有钱人!但是,能用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我就非常满足了——就像你身后的那尊年轻人,还没完工的那个。”“你喜欢他?那是我很久以前刻的了。这样不好吗,小小的、圆圆的脑袋坚定地挺在宽宽的肩膀上?可惜我只刻了脸,不然你也会喜欢的。”“你也会用那儿的那些黏土为我塑像吗?我的意思是,做成我的样子——我的朋友一看到就会说‘快看,红发岑茨’?”“说不准。我可能只会用你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耳朵。但是,孩子你知道的,我还有另一个愿望;而且,只要你愿意帮我,我就能向你保证,绝没人会想到红发岑茨是我的模特儿。你考虑好了吗——上个星期我问你的事?”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岑茨,而是继续细致地打磨揉捏那柔软的黏土。

她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到了工作室的一个角落里。厚厚的长发像一张斗篷包裹着她。角落里有一只巨型纽芬兰犬,胸脯是白色的,静静地躺在一张草席上,两只前爪捧着脑袋睡着了,发出轻轻的吼叫声。女孩儿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对此它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睁了睁因年老而混浊的眼睛。“它不太殷勤呢,”女孩儿笑着说,“我的一个女朋友有一只小猎犬,每次我摸它的时候,它都会非常开心地向我撒欢,我还得小心,不要让它粉色的小舌头舔到我的脸啊、脖子啊、手什么的。但是这个家伙居然像老爷子一样端着架子。它叫什么?”“霍莫。”“霍莫?真是个古怪的名字!什么意思?”“这是拉丁语,意思是‘人’。几年前,这老家伙就开始表现出了一些人类的理性,那时它的主人突然头脑发热,决定给它重新起个名字。从那以后,它便再不会为自己的名字感到耻辱。所以孩子,你看啊,在此陪伴你的都是些好家伙啊。即便我还不够年龄当你爷爷,但至少也是爸爸级别了。我觉得,这两点就足以让你相信,和我在一起非常安全——而且我会诚心诚意兑现我的诺言的。那就是为什么——”“不,不,不,不!”她大喊道,突然满屋子跳起来,使劲摇晃着脑袋,火红的头发就像包裹在她周围的一个火轮。“詹森先生,你怎么又提这个?你肯定把我看做是一个愚蠢、毫无大脑的女孩子——还认为我应该不会拒绝任何事。但是你错了,大错特错。是的,我不介意做一些愚蠢的事;而且,站在这儿给你当模特儿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者不光彩。记得去年冬天的那个舞会吗?就是我们负责摆设鲜花的那次,我们碰巧看到了更衣室里的那些时髦女士,她们出现在绅士面前的样子为什么与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很多的官员,甚至像你一样的艺术家们,你们所注意的都是她们裸露的脖子和肩膀。但是,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你就不能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当我把这事儿告诉我朋友的时候,她根本想都没想就答应和我一起来。但是,还不确定——这会让我走在街上都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不——不——不!我不答应——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孩子,你是对的。”雕塑家突然插了一句,打断了她有点儿激[2]动的言辞,突然将他的说话方式改为一种更加随意的“thou”。“没必要告诉其他人,而且,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就不会再提了。但是,还是很遗憾哪!这么说来,我只得按照单一的模具来雕刻整个身形;现在,我得花上一半的时间去寻找另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她没有回应,而是自己跳上板凳,向后倾着背,挂在横杆上。“对不对?”她问道,“和之前一样吗?”

他看都没看,只是点点头。“你为什么要和我讨论呢?”一会儿之后,她问了一句,“我不能帮忙,因为我和我朋友不一样。她的经验肯定比我丰富。而且她还不止一次陷入爱河。”“你有过心上人吗,岑茨?”“没有。真正的心上人,那种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从来没有!我住在萨尔茨堡的时候,我的红头发没给我带来一点好运。而且,那时我长得太丑了,还有人说我长了一张狗脸。也就是在去年,我突然长高了一点儿,而且也长胖了一点儿,这样一来,就有不少的男生追我。其中有个人长得很好看——和他在一起我体会到了恋爱的感觉。但是他很愚蠢,慢慢我就厌倦了。就在我们俩渐行渐远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就病死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爱他,因为我居然都没有哭。从那以后,我就非常小心,不让自己再次自我愚弄。男人都很坏,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她们却什么都不了解。至于我,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如果我真的喜欢他,一定会有‘von Herzen, mit Schmerzen(德语:心痛的感觉)’——”“嗯,岑茨,你会做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把手放了下来,贴在身侧。似乎一阵寒意扫过她柔软的肌肤,她哆嗦了两下,耸了耸那白皙的肩膀。“我会做什么?”她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他想要我做的一切!做到最好。”“你是个好女孩,岑茨,”他喃喃道,慢慢地点着头,“来,过来握握我的手,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说一些你不愿意听的话了。”[1]三足画架和雕刻家的托架。[2]Thou,古英语中的“你”,类似于汉语文言文中的“汝、尔”。

第二章

她正想将她圆圆的、白皙的小手放在他那粗糙且沾满了泥的手中,便听到有人敲门,他们俩都抬起头来。

守门人通过钥匙孔喊话,说有个陌生男子想要和詹森先生说话,但是当他听说雕塑家屋里有个模特儿时,便让守门人把他的名片带进来。接着,守门人将名片从狭窄的钥匙孔中塞了进来。

雕塑家抱怨了几句,走到了门口处捡起地上的名片。“菲利克斯·范·魏布林根男爵。”他若有所思地摇着头。突然,他高兴地惊呼了一[1]声。在印刷好的名字下面,用铅笔写着:伊卡洛斯。“你的好朋友?”女孩儿问道。

他没有回答,而是匆忙地丢开手上的塑模工具,迅速地用毛巾擦了擦手,再次冲到门口。开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岑茨,你就待在这儿,”他说,“自己先玩一会儿。那儿有一本画册,如果你饿了,橱柜里有吃的。我走后会把门锁上。”

外面走廊里只有守门人在,他脑袋弯弯的、长长的,看起来像马脑袋,尤其是在他说话的时候。随后,他动了动他的下颌,仿佛他那黄黄的大牙齿中间套了一个马嚼子。

守门人在服务艺术的道路上逐渐苍老,但是却老当益壮,拥有比很多教授更高的评判技巧。他是个画布准备专家,考虑得非常周到,而且只要一闲下来,他便开始钻研颜料的化学成分。“那两位先生去哪儿了,弗瑞多林?”雕塑家问。“只有一位,他去院子里逛去了,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只需看脸,你就能看出名片中的‘男爵’两字。他说——”

但是雕塑家并没有等他说完,就冲下楼往院子里去了。“菲利克斯!”他喊道,“是你,还是你的鬼魂?”“我倒愿意两者皆是,附赠一颗红心,”院子里的那个人回答道,握住雕塑家伸出去的手,“来吧,老伙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拥抱一下呢?在这自由的天空下。我有多少年没和我最好最亲爱的老代达罗斯——”

他的话还没说完,雕塑家就在他的胸口上重击了一拳,让他差点儿没缓过气来。

然后他突然松开自己握紧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从上到下细致地打量了一下他身材单薄的朋友。[2]“还是老样子,”他似乎自言自语道,“但是那大力参孙一样的头发必须得剪剪了。你把你那圆圆的脑袋藏于这厚厚的灌木丛中,就完全显示不出你的优势啊。你那满脸的胡子也该修修了。但是,这些都等会儿再说,现在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召唤着你从原始森林搬到我们这没劲儿透了的艺术之城的?”

他抓着年轻男子的手臂,领着他绕到房子前面的花园中。两人都沉默着,似乎都在逃避着对方的眼神,似乎都在为刚才重聚所表现出来的过度热情而难为情。

在花园的尽头是一个覆满了金银花的凉亭,凉亭入口处竖着两尊洛可可式的大肚子丘比特,像是列队的哨兵——从头到脚都被刷成了天蓝色。“很容易就能看出谁是客人,”菲利克斯笑着说,“‘他的猪尾巴露出来了’,你不砍掉这个尾巴吗?”然后,没等雕塑家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但是老家伙,你得告诉我,你怎么忍心离开可怜的伊卡洛斯这么些年,毫无音讯——除了去年在芝加哥——”

雕塑家转身走开,将脸埋在一大丛盛开的玫瑰中。突然,他转身面向他的朋友,低下眼睑快速瞥了他一眼说:“音讯!你怎么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算了,不说了。过来,到凉亭里坐坐,跟我说说你的事。像你这样周游世界的人,肯定知道很多奇闻趣事,让我们这些成天待在家里孤陋寡闻的人们解解闷。在你离开基尔时,我们肯定都没想到再次见面时地球已经转了这么多圈了。”“我该从何说起呢?”年轻男子问了一句,精致的眉头皱了皱,“如果你收到过我的信,就会对我的故事有个大致的了解。至于其中[3]的细节,刚进大学那几年的日子你也非常清楚,那些在基尔的时光。想象一下我后来在海德尔堡和莱比锡是怎么过的,直到我特种兵帽子下的面容逐渐成熟。但是,仅仅为了让自己在表面上看起来没有边界,所以我一直都留在老协会,甚至比之前更厚颜无耻。我的三年就这样过去了,第四年也接踵而至。当我回到我那亲切、沉闷的小家时,我已经整整23岁了,并且考进了政府文职机构。这么长时间不和你打电话联系,我是怎么过来的,天晓得!就在我们分别后的第二年,我差点儿就来找你了。但是我和一个俄国人进行了一场射击决斗,受了点儿小伤,就在这儿,我的左边肩膀上,所以为了我的健康,便不得不去一个矿泉疗养地疗养。在黑尔戈兰岛时我听说你搬去了汉堡。我原本打算好在我回去之前去看看你。但是,突然,家里传来了噩耗,要我赶快回去。我可怜的老父亲中风在床,等我到家时他已经去世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大堆枯燥无味但是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而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干吗要把这欢聚的时光浪费在这些陈年往事上呢?我[4]亲爱的汉斯,你知道吗?这样再次坐在你旁边,闻着玫瑰花香,回想这么些年来的生活,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像是美好世界里的一次新生,摆脱了所有的羁绊和——我突然想起,据说你结婚了?是一个演员,对不对?她是哪儿人?我听说是黑尔戈兰岛的——”

雕塑家突然站了起来。“你找到我,但是你还会离开,”他说,他的脸立即变得阴沉起来,“过去是些什么玩意儿,别再想了。我们出去吧,在这些厚厚的藤蔓下待着太闷热了。”

他向着喷泉走去,将双手放在缓慢喷出的水流下,捧了点儿水敷了敷额头。随后,他再次转向菲利克斯。这次,他的脸色就比刚才平静明亮多了。“现在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要和我待多久?”“你想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永永远远——如果你愿意,无限期!”“别开玩笑。不要这样,兄弟。我在这里太孤单了,尽管有很多亲密的朋友可以和我分享一切,但是却没人能分享我最私密的想法,那些旧时光的回忆对我来说太过幸福,而不能随便拿出来调侃。”“但是那是我最真诚、最亲爱的老汉斯。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要在这儿和你待在一起,做你最亲密的日常伙伴。而且,如果某天你收拾起包裹想要去别处游荡,我也会跟你去。总之一句话,我已经将我所有的过去都抛在脑后了,离开了那些老协会,这样我便可以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成为我最想要成为的——自由人。做一名我长久以来一直秘密向往的——艺术家,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上天赐予我的。”

他一口气将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面容有些悲伤,说话的时候,他在离他最近的花坛里用他的手杖轻轻地画着圈。停了一会儿后,发现自己的朋友没有回应,于是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却遇上了静静注视着他的朋友的眼神。“你似乎不太能立即接受我生命中的这样一次改变,汉斯?别人也和你有一样的感受——例如那些最关心这些事情的人。他们都觉得我变成了一个自高自大的蠢货,因为我过去特别喜欢用黏土塑造各种各样荒谬的东西,用海泡石为朋友刻一些夸张的雕像——我希望你不要相信这些鬼话。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呢?只要我认真对待艺术,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跟着一位艺术大师从基础学起——我正式请求你,我亲爱的代达罗斯,不要摆出一副让我气馁的表情!不要悲伤逝去的青春——因为我和你一样为之惋惜;至少讽刺地笑笑,点燃我的愤怒,伤伤我的自尊!但是——这个决定究竟有多么重要呢?为什么我直到二十七年后才觉悟?这样不好,我承认,但是并不是毫无希望。想象你自己的这一生,花了一半的时间在阿斯默斯滕斯当农民,再想想——算了,我的重点不是要介绍你的艺术之路。除此之外,当我选择完全独立,而且断了所有退路——”

他又一次停了下来。他朋友的沉默似乎是想打断他的高谈阔论。有那么一会儿,除了喷泉的声音,以及从二楼传来的、每隔一会儿就会归于沉寂的战争画家的笛声,他们周围没有一丝声音。

雕塑家突然站定。“你的未婚妻同意吗?”“我的未婚妻?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因为,即使我从没回过你的信,但是里面的内容我却烂熟于心。可能你已不记得三年前写给我的那封信,那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那时候我确实有过!”年轻男子突然笑着打断雕塑家,“那时我肯定唠叨了很多,对不对?我向你保证,我亲爱的汉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对你的信任到底到了哪步——你是唯一一个我从不在你面前掩饰的人。因为你没有回信祝贺我,所以不久之后,我便开始说服自己保持沉默,即便是和你,而实际上最好也该这样。我本不该向你坦白一切——完全没必要,但是做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太难了。可毕竟,我对那些相关人士的描述可以让你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个清晰的理解——理解为什么双方都有错,但又都是清白的?”“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说吧,不过,长话短说。”“后来,我回到我的家乡,参加我老父亲的葬礼。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家不像个家。一个三等袖珍国的都城——谢天谢地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我之前,我的父亲在这种荒谬的宫廷礼节的专制统治下饱受折磨,在这些荒唐的、布满虫洞的官僚传统下苟延残喘,这是一个不断开枝散叶、复杂交错的原始热带雨林,一个濒临枯竭的家族。他这个人与其他人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是一个坚定、高贵的国家贵族,拥有着最与众不同、最独立的灵魂。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当然,她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家族——我的父亲便独自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庄园里,完全与‘社会’脱节。后来,他过世了,而我——从小就很喜欢父亲的作风,而且差点儿就因此放弃了有关宫廷和政治的工作——如果我早知道我确实继承了父亲的作风,而且迟早会永远地离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我绝不会那么早就夸下海口的。但是,随着我越来越倾向于逃离,我们之间的争吵就越发激烈。”

他把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个小记事本。“现在,我向你展示一下我这插图版本的罗曼史,”他说,极力地想要让自己的语气欢快轻松一点,“看,就是因为这个小人儿,让我曾经以为成为一名有用的公民才是我真正的使命——忠于皇室的侍从——慢慢地成为狩猎的能手——成为宫廷的典礼官——上天知道接下来都是些什么。难道仅凭这样一张脸就能劝服他人一切,能够让一个人决心安定下来?而且这只是一张平凡的照片,一张已经三年了的老照片。除此之外,在这三年里,这个顽皮的小姑娘已经学会了女巫所有的技艺;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平静而坚定——有些好奇,有些胆怯,就仿佛在看一场还没有揭开帷幕的戏剧——可以这样跟你说,我亲爱的兄弟,它们现在正以一种女王般的自信和端庄看着这个世界——但是,这与我们现在的谈话无关。那时,当这个不幸发生,我喜欢上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这个小人儿都还是个学生,才16岁,腼腆、沉默,是一只羽翼还未丰满的小鸟。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好像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搬了十七次家——和很多亲戚一样,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但是,我从未想过要上门拜访,直到她的叔叔——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叔叔生活在一起——这位喜好交际的绅士前来吊唁。当然,我就必须得回访,也就是因为这次回访,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她苗条,脸色有些苍白,大大的眼睛,精致而紧抿的红唇,一对撩人的小耳朵。“不久之后我再次离家,但这次的离开只有一年时间——经过地狱般的检验之后,我决定不再回避,尽管这会牺牲我的自由,免得别人觉得我是害怕了——就在那时,在她17岁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她。在我离家的那段时间,我偶尔会想起她;突然,在所有这些不一样的景色、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中,我总能看到一些东西在我眼前闪现,而这些东西除了她那单薄而稍显瘦弱的身影外,再无他物。她的这一特点对我来说似乎尤为迷人——虽然她也许身材有些娇小,但却总是透着一股傲气,非常优雅,与她纤细的身形完美融合。有时,当我和朋友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在户外游荡时,她的眼睛还会以一种非常鬼魅的方式与我的目光相遇。但是,我们之间的谈话还不到十句。“现在,当我再次见到她,一年而已,她已然成为了一位妙龄女子——不,汉斯,你别担心,我不会厚颜无耻地在这个充满明亮阳光的早晨,博取你对我们整个爱情故事的同情。在我看来,我和她的遭遇是一样的。正如人们所说,我们命中注定属于彼此——却从未想过这种命中注定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不错!一切似乎都很不错;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贵族气息的国际化都城中,这样的配对在很大程度上都会受到大家的祝福。如果我们当时立即结婚,凭着当时的那股冲劲,我们肯定是完全适合彼此的人——她正值17岁的青春年华,而我也正好二十三四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不断磨去我们两人脾气中的那些棱角,最终我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幸福。但不幸的是,艾琳的母亲也是17岁结的婚,而她的整个一生都备受这种早婚的折磨——因为她是一个性情娇弱的女人,而且总是疾病缠身。当她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非常年轻——她严肃地叮嘱她的丈夫,在他们唯一的女儿未满20岁之前,一定不能把她嫁出去;而她的叔叔在承担了我心上人父亲的位置后,为了保住自己的继承权,也接受了这一承诺。因此,我必须耐心地等候整整三年。因为她的叔叔是个单身汉,而他的侄女除了一个从前的用人就再也没有别的伙伴,所以他们便要求我在这长长的订婚期间避开所有的友谊,而且只能通过信件来维持我们的恋爱关系。因此,所有企图缩短等待时间的想法都被一次性消灭了。“你能想象这位老绅士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下令三年的流放只是因为我们可能会给他造成麻烦——因为他不喜欢负责任,而且作为一名情场老手,他认为这是保证情侣之间和平共处的最好办法!但是,就像他喜欢交际一样,他也是个坚定的自我主义者,他关心的是他自己的安宁和舒适。而且,我个人也太过固执、太多骄傲,不愿意有所求于他人,同时我也太多自信,认为我自己和我的心上人一定会挺过长长的三年。这些在我第一眼看来都似乎不像后来那么难以承受——而如今,却只余叹息和悲伤。“我的心上人也仰起她那小小的脑袋跟我说:‘好吧,我们会等着。’——后来,在我们分别的那天,她真的就那样放开了我的手臂,就像她已死去,我甚至都觉得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让自己狠下心来离开她的,尽管这一切已经过去很久了。“这就是我们的三年分别期!如果我是一个明白人——我是说,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早就应该在德国的某个地方定居下来,然后找一份累死累活的工作——以克服这种毫无益处的相思。但是为什么我不能用我这三年来成为农学家,或者著名的法理学家,或者政治家,或者一些其他类型的有用人才呢?让自己完全掌握生活或者知识的某一方面,以对其中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无可否认,这都是一些老生常谈或者滑稽可笑的自我安慰之词。但这终究都好过一次没有目标的行动,一种在牢狱中滋养的爱情,以及一种对自由的渴望,最终让他把目光投向某种微不足道的欲望。“尽管那样,我还是想起了我的老代达罗斯。当时我便想来你的工作室找你,想着有女孩子般光滑的脸颊可以爱抚,想着要在柔软的黏土上试试手。就在这时候,我碰巧得到一个去英国的机会,于是我便去了英国,后来等到时机成熟,便又去了美国。踏上了新大陆的我不仅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这几年的时间,而且还不会耽搁旧大陆的重要事情。我经由旧金山和墨西哥去了里奥,某天,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想因为主动延长了流放时间,而给我的未婚妻留下不好的印[5]象,我就必须搭乘下一艘汽船回到勒阿弗尔,完成整个世界的环游后,在有着我幸福婚姻的港口靠岸。“我每个月都会定期给我的未婚妻写信——漂亮的像日记一样的情书——而且也会定期收到她的回信,老实说,她的这些信总会时不时地搞得我很不愉快。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纸上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误解、争吵、抱怨,然后和解。我将所有的这些不愉快都看做是三年订婚期的品行磨合,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这是我知书达理的、一点儿也不粗野的小小心上人对她那游手好闲的未婚夫的一点儿小小的思想教育,毕竟,她是在这个小都城的氛围中长大的。也许我错了,当然我也很愚蠢,通常都会事无巨细地向她坦白我一路上的各种奇遇。这期间并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发生,只有几件因人类的弱点和原罪而引发的事件我没有让她知道——而是隐藏在我诚挚懊悔的内心深处。但是她竟然指责我的‘两个半球素描’色调上的毛病。天哪!这很好理解,一个生活在这样荒谬环境中的可怜小姑娘,是无法体会外面世界的自由生活的!在这个狭隘、刻板、故步自封的社会中,她将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监视他人之上——我曾写信告诉她,这些年来她对自己如此严格,是因为她让自己充当了母亲的角色,让自己充当了自己的监护人和保姆。而且,除了这些,她的叔叔也树立了一个可怕的榜样——因为她不可能一直无视他的行为习惯——为了提升自己的外部名望,他在他自己的单身俱乐部中举行私人狂欢聚会及小型晚宴。“我常想,只要这三年一结束,很快我们就能将我们的玫瑰园中长出的这些稗草剔除干净。但是我不知道的是,在我们这片肥沃的爱情土地上,已经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我也不知道从17岁到20岁的这三年,对于一个女孩子的一生来说有多么重要。“最后,当我回到家,发现了这一切——不!”他突然停了下来,用他的手杖在空中狠划了一下,“为什么我要用这个类似于《无事生非》的家庭喜剧来讨你嫌?只是我们后来并没有像本尼迪克特和比阿特丽斯一样和解,而是莫名其妙地永远分手了。这一切看起来难道不是可笑又可悲吗?一对爱得如痴如狂的恋人,忍受了三年的流放,跨越了整个世界的距离,能够天天数着日子盼望再度拥抱,却没能撑过相处的六个星期?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就像歌德说的那样——男人为了自由而奋斗,而女人则为了道德;因为道德法则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悲惨的束缚,而不幸福的年轻女子则认为即便适度的自由也是不道德的!哈,我亲爱的老汉斯,在那六个星期里,没有什么是我没有承受过的!——而且更多的是因为我对我自己一点都不满意。因为我非常鄙夷她的宫廷礼仪、那圆滑的偏见、那保姆般的道德守则,而她则认为我毫无根据的处事原则让她那少女般的骄傲和坚定感到羞耻,而她的这种骄傲和坚定又偏是我所为之疯狂的,所以,我们之间对于道德与自由的讨论向来毫无结果(因此一切也就越来越难以控制)——在讨论过后我常常待在自己安静的卧室自言自语,骂自己是个疯狂的傻瓜,居然为这些事情感到不安。只需用一点点的交际手段、一点点的老练圆滑,以及一点点的耐心伪善,我就能达到我的目标,我就能忍过那愚蠢的社会禁令,迎来我美满的婚姻。到那时,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让我的小妻子循序渐进地摆脱她那玩偶般的奴役状态,并欣喜地看到她在自由的天空中翱翔。”“但是很奇怪:每次我拿着世界上最好的决意出现在她面前——战争就会再次开始。你无法想象,她完全将此看做是一场与我之间的对战,而且总爱翻旧账。但是,正是她这种秋后算账的态度,她那对我这个无所顾忌的饭桶的无恶意的谨慎,对我的改变听之任之的态度——就是她所有的这些行为瓦解了我最好的圆滑方案。因此,我便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洗刷,继而嘲笑,发展到最后变成了大骂那些对她来说似乎神圣的人和习俗——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直到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那是非常非常混账的一天!”

他停了一会儿,眼神忧郁地盯着地面。“木已成舟!”他最后说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在我自己看来,这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丢脸的事。我犯下的罪过违背了我自己的荣誉观——这是一种卑劣的行为,为此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即便受到荣誉法庭的裁决,发落我苦修,我也无法原谅自己。你知道我所说的罪过是什么。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道德准则,有些罪过会玷污一个人一辈子,但是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只是风轻云淡的一点——这一切都取决于你那张脸的圆滑度和灵敏度。甚至良心也是文化的产物,不存在绝对的规则。一个残忍的恶棍士兵放任自己抢劫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小镇,而且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这样的行为却会让他的长官永远蒙羞。但是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建学立说,也不是为了说明我内心的和谐——所有的一切都依赖于这种和谐——被我自己的这种行为完全摧毁了。从这件事情对我的这种折磨,你可以看出,在我最软弱的那段时间,我是怎样跟艾琳的叔叔坦白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的,就像我无法从那个奇怪的老圣人那里得到宽恕一样,我根本没有得到任何的安慰。从他完全不能理解我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这点,我就看出了我根本不会得到任何安慰,尤其是这件事情发生在这样一个临近婚期的关键时刻。我立即就向他吐露了我内心的懊悔与苦涩,而他也许诺从此对此只字不提,但我仍然不是很放心。“我猜对了。他果真把这事儿给忘了;有一天我们闹得很不愉快,当时他侄女儿也在场——我们在谈论一些与这件事风马牛不相及的冒险经历,即便是这些事情,她也紧抓住不放——然后他就开始说起了那个非常混账的故事。当时我的脸色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于是我的心上人突然就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的叔叔也开始结结巴巴,笨拙地想要转换话题。这就使得事情更糟糕了。艾琳不再说话了,不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房间。叔叔和往常一样非常和善,一遍一遍地诅咒自己的多嘴多舌。但是,这自然没有任何的帮助。当我再次见到我的小姑娘时,她问我她叔叔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太过骄傲不想撒谎,于是便向她坦白说我心中有一些不能说的秘密,原本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听了我的话后她再一次沉默了。但是在那天晚上,当我第二次和她单独在一起时,她告诉我说她必须要知道整个事情。我不可能做一些让她不会原谅我的事情,但是她觉得,既然我们都快要结婚了,那我们两个之间就不能有秘密。“也许我应该聪明一点,我该编造一些故事,这样就能避免招致更严重的灾祸。在这种情况下,撒谎是必要的。但是我坚信,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如果我欺骗了我心上人的纯洁灵魂对我的信任,那岂不是又给我加上了一桩罪过?因此,即便我知道我的坦白对我来说危如累卵,但是我仍然非常坚定。“第二天早上,我便收到了她的分手信——一封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但是我已不能回头了。我回信说我会一直等她,直到她改变主意。同时,我还说自己这辈子非她不娶,但同时,她是完全自由的。“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立即从所有会遇到她的地方消失。因为不确定要离开多久,我便从我妈妈的一个柜橱中拿了一沓名片,名片上是我妈妈兄弟的名字,他是我的教父,叫做菲利克斯·范·魏布林根。看着这个名字,我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可以(借用我舅舅的名字)去我的老朋友那里住一段时间,同时实现我最热切的愿望——开始我全新的生活。我从普通人化身为肩负着某种使命的人,而且,即便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我也再不会只默默无闻地忙于积攒我的财产、养育我的孩子、酿造白兰地、猎杀狐狸。我要用这难得的机会来安排我自己的生活,试试看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创造自己的生活。如果一段时间后,她能够明白我的思维方式,那么她就应该发现这是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既成事实。“在你看来,如果我不能一次性完整地找到我的意志和灵感,以让自己能够以闪电般的速度成为一名美术界的大师,我便是不知羞耻。我这一路走来缓慢且深思熟虑,每一步都经过了仔细斟酌——这种缓慢让我感觉很好。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非常理智的男人,他决定要服从命运的安排,不会有一句怨言。如果你只将我带入die Mache(把戏),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你忠诚的伊卡洛斯将会重振双翼,最终摆脱整个不幸的平庸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愚蠢的爱情。”[1]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希腊伟大的建筑大师、雕塑家和艺术家代达罗斯的儿子。[2]《圣经·士师记》中的犹太士师,玛挪亚之子,曾徒手制伏雄狮,独自抵挡非利士人。[3]基尔,德国城市。[4]Hans,德国人的通用绰号。[5]勒阿弗尔,法国海港城市。

第三章

雕塑家安静地听着这冗长的告白。并且,即使在菲利克斯结束诉说,开始无比小心地撕扯一小枝带叶的木樨草——仿佛要数清楚这朵小花中的雄蕊条数时,他也没有通过言语或表情透露出一点儿自己对于刚刚听到的这些内容的看法。“我发现你用沉默来表达自己观点的老技术越发进步了,”这个年轻的男子有点儿忍不住了,但还是刻意压低声调,轻和地说道,“我总是能从你沉默的程度,或者说强度,来判断你对我的愚蠢的看法,你不会忘了这一点吧?我现在能看出:你认为我想成为一名艺术家的决定完全是荒谬的。你过去常常告诉我,我是一个homme d’action(行动人),科学或艺术都不适合我。但现在我别无他法:如果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那为什么我会站在这条道路上,并且注定要走到尽头呢?所以,请你坦率地告诉我吧:我是否应该拜访另一位大师,还是,那只狮子愿意忍受一只小猫跟随在它身后呢?虽然它更愿意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只成熟的沙漠之王。”“我应该怎么说呢?我亲爱的朋友,”雕塑家轻声、缓慢地回答,“很显然,无须我说,对于一个要和他最初不是非常爱的女人结婚,但是现在却被这个已经深爱的女人拒绝,因此不顾一切想投身于艺术领域的人,我可没寄予什么崇高的期望,因为对于我来说,这确[1]实令人生疑。但是,我也非常清楚,即使所有像菲狄亚斯和米开朗琪罗这样的艺术家联合起来也无法让你改变决定。并且,如果我拒绝你,你可能也会拜在我某个同行的门下。还有,老实说,我非常高兴你再次回来,出于纯粹的私心,如果你想把你余生的能量用在一些不令人讨厌的黏土上而非现实生活中,我是不会对你说不的。剩下的,我们可以以后再谈。别客气,你觉得你更喜欢哪个选择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无须商讨,因为这毕竟是你个人的决定。如果自主抉择对于我们来说不是最好的话,那为什么我们是自己的君主,基于不同的性格,拥有拯救或毁灭自己的力量呢?因此,我伸出我的手。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开始揉搓黏土和切割石头的学徒生涯。不过这可能会令你显达华贵的祖先在九泉之下无法安宁。”“你真啰唆,亲爱的老汉斯!”年轻男子高兴得哭了起来,“仅为了嘲笑你,我都将成为一个著名的艺术家!我将会心怀愉悦地从早做到晚,不断地追求精进。如果你翻阅我的写生簿,你会看到,这七年来我并非在慵懒中度过。对了,在这期间,你都在干些什么呢?哎,我对你成就不朽名声的历程居然了解甚少,这让我感到愧疚。并且,在过去的一个小时我都在唠叨我自己的经历,将这些世界上最美妙的作品晾在那边。”

他同时快速穿过庭院,走进屋子里。“你会为你的匆忙感到后悔的,急性子!”詹森在后面对他喊道,同时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你将会为你看到的很多东西感到惊奇,但是你梦想中的世界级奇观仍在这个窄小的小房子里。”他指着自己的前额,“并且,在这里,它们也并非总是明亮清晰的!”

在说话的同时,他打开了两个较低矮的门中的一个,让菲利克斯走进去。

这是雕塑家的第二工作室,而他早上的工作地点却是相邻的那间。这两间房子几乎一模一样,墙上都涂刷着同样的石头颜色,并且窗户也以相同的样式半遮着。但是没人会相信掌控着这里的同一个灵魂在相邻的工作室中创作出了跳舞的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

一个狭长的底座上站立了许多人物雕像,大部分的大小为实物尺寸的一半,就像被用于天主教堂、礼拜堂或公墓上的装饰品一般。其中一些处于刚动工状态,有一些已接近完工。在这座雕塑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那些被处决的学生的手——有时精确、有时模糊地仿照那些被放置在雕塑后面大概六英寸高的原始小模型。雕塑的制作材料是切割工整的砂岩或者更加廉价的大理石,有些材料则是木头,并被涂上油彩和金膜。原始模型是用石膏制成的,并且由于经常被触碰,上面已布满斑点和裂痕。但是这些玩偶似的圣母、圣徒、使徒和在祈祷与玩耍的天使像显示出夸张的生命特征——如此地美妙、神形俱似,甚至雕塑家助手所做的干雕塑副本也是如此。它们有着几分与阿[2]里奥斯托赋予他的作品人物相同的幽默,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作者对他们失去了信心而损失生命的光彩或张力。“请允许我提问,”菲利克斯在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把我带进了谁的工作室呢?你的好朋友创作了这一虚伪的作品并藏在附近某处,所以参观者得小心自己的评判?”“无须惊讶,我亲爱的兄弟。这件虚伪的作品的主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你自己的作品?代达罗斯有着圣徒的光环!在现代艺术的荒野中的传教士居然站在十字架之下!在我相信这一切之前,我不得不出家当修士,并宣称那些可怜的美物只是恶魔的造物!”

雕塑家放低自己的视线。“是的,我亲爱的兄弟,”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就是我们在艺术荒漠中的成就。你向我寻找美丽,而我只能给你附着玩偶头部的衣架。当我们在基尔时,我意识到今天的世界已和真正的艺术毫无联系了。你知道将这些石头变成面包有多难吗?当我在汉堡时,情况还更糟,在那里……”他突然抑制住自己,转过脸去:“那里的生活成本更加昂贵。并且我开始老去,变得难以满足。当我开始无法在那里生活下去的时候——是这座讨厌的贸易城市的错——我收拾起最好的模型和素描作品来到这里,这个备受赞誉的艺术之都。你将会很快了解这里的情况。我不会在你一跨进这个门槛的时候,就开始为你收拾角落里那些所有令人不快的东西。我只想说,慕尼黑的市侩之徒和那些在少女堤或我们的老荷尔斯泰因中的人并无二致。当我艰辛地在这里挺过一年,并通过创作这些纯粹的美来维持生计后,我发现这种悲惨足够让一个人变成一个天主教徒。就像这场景显示的那样,我确实慢慢变得如此。你可能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安心舒适,但事实绝非如此——这一切令我感到羞耻!我善存的一丝良心总是提醒我:“‘人,终究应该有更高的追求,而不是仅仅只求温饱。’“除了在我自己和少数亲密的同行面前蒙羞外,真正缺乏技巧也让我备受束缚。一个人需要经历众多考验才能激活潜在内心的坚毅,那时他就能让自己不被我们这个现代文明悲惨的复杂、畸形和驯熟所摧毁。但是,这最终仅仅取决于一个人在事物中找到幽默之处的能力。我,一个十足的异教徒,应该建立一座制造圣徒像的工厂的想法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深深地冲击着我,以至于我有一天真的去塑造一尊圣徒塞巴斯蒂安像,在那次的任务中,我可怜的解剖知识带给我一次不小的教训。但是,甚至在这里,我很快发现只有财富才是一个人成功的标志。当我开始让自己雕塑衣纹、火车和袖子时,我才知道这些是受欢迎的。从那时起,我很快取得进展。现在,我已经雇了八个或十个助手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将会在神圣的名声和巨大的财富中向世俗杂务道别,就像……”他说了一个每天繁忙奔波赚钱的同行的名字,“是的,我亲爱的伊卡洛斯。”他继续说道,并且笑得更加大声了,但是菲利克斯并没有对这些告白作出回应。“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一切。当我们年轻气盛时,我们以自己的业余爱好为傲,并且称那些在艺术或生活中因世俗事务而失去信仰的人为卑微的蠢蛋。但是日常生活就像碾磨机一样不断地将人心中像钢铁一样坚韧的意志和理想消磨殆尽。现在你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这应该值得你去重新彻底考虑你想在这里追寻那著名的‘自由’的想法了。如果我选择去做我不能放弃的东西,我肯定会下定决心让我的内心隔绝这些愚蠢的工作。为了成为一名艺术家,我被迫创作纽伦堡玩具并拿到市场上出售。但是,在这背后,我继续静静地保持自主和独立。让你备受困扰的内心重获勇气吧,亲爱的孩子!你的老代达罗斯并没有在这些贸易战争中变得彻底腐朽。如果我现在将你从我的神圣工作室带到我的世俗工作室——从我的服装厂到我的天堂,我想你将会给予我你的尊重!”[1]菲狄亚斯,古希腊雕塑家。[2]阿里奥斯托,中世纪意大利作家,代表作为《奥兰多·富里索》。

第四章

在说话的同时他打开了分隔这两间工作室的那扇门,走了进去,菲利克斯跟随其后。“你将再次看到一个老朋友,”他说道,“我不知道霍莫是否还记得你。时间让它变得年老、迟钝了。”

那只狗还是躺在那张老沙发前面的草席上,似乎正在睡觉。尽管那个女孩儿就坐在它身边,并且还把她的双脚埋藏在它温暖的皮毛下。很显然,这只老狗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很享受被女孩儿的小靴搓磨的感觉。它还时不时地发出舒服、低沉的狺狺声,仿佛一只喘呜的小猫。

对于那个女孩儿来说,等待的时间过得极慢。一开始,当她听到外面的花园里传来声音时,她爬上窗边的一把椅子,并把她的裙子拉到她裸露的肩膀上,以防被经过的人看见,好奇地透过玫瑰花丛往外看。那个严肃地和詹森诉说了许久的陌生年轻男子高挑的身材、宽阔的肩膀、明亮如火而心不在焉的眼光深深吸引了她。她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卓越的人。但是,当他和詹森渐渐消失在树丛中时,趴在窗户上的姿势让她感到难受,她慢慢地爬了下来,站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前,聚精会神地端详自己那年轻的面孔和身材,顿时觉得让艺术家认为很特殊,并刻画到其作品中的身体特征变得再普通不过了。今天,她甚至比平常更加不满意自己的面貌,并尽力地拧紧嘴巴、缩小鼻孔、张大眼睛,试图看下能否让自己变得好看些。她很沮丧,因为她无法让自己变得和放置在她前面的托架上的石膏头像一样美丽。但是,她看着镜子中扭曲滑稽的面孔,突然笑了起来。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吐了吐舌头,夹在其洁白光亮的牙齿中的红色小舌头看起来好看、可爱极了,这让她感到很开心。她甩了甩那红色的稠密秀发,开始唱起歌来,并不时地跟随着旋律轻拍自己的肩膀。窗边的麻雀受到惊吓飞离了窗户。接着,她站了好一会儿,注视着放置在周围墙上的石膏模型,并且似乎对那尊仍未完工的大理石半身雕塑很感兴趣。这尊雕像让她想起刚刚那个站在树丛中的陌生男子,他的头部和肩膀的姿态和这尊雕像有点儿相似。最后,她终于感到厌烦了,并且,开始觉得有点儿饿。她在身后角落里的橱柜中找到一些卷饼和红酒,除此之外净是一些杂物:一套化装舞者的服装,几张嵌印着金色皮革、绣着大花、由红蓝绸缎织成的挂毯,一个用纸制成的金色的圣徒光环——应该是被用于舞台表演或其他世俗用途。这个无所事事的女孩儿抽出两根丝带,走到镜子前面,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她从那堆杂物中拿出一块蓝色的缎子,把它当成斗篷披在自己洁白的肩膀上,她的头发自然地垂过缎子,所以,从远处看,如果没有看到她裸露的脖颈的话,她看起来就像圣母从她的光芒中走出来。女孩儿觉得她自己好看极了,值得收获任何对她这身装扮的赞美,并暗自想象当雕塑家看到她这身装扮时的惊讶与赞叹。她坐在沙发上舒适地等着雕塑家,倒了一小杯红酒放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并开始吃起卷饼。她突然发现了一包装着名贵照片的文件夹,于是把这些照片摊在自己的大腿上观看,同时把脚放在那条狗的身上。她坐在那里看了足足半个小时的照片。这时,那个小门打开了,詹森再次回到这个房间。

女孩像一根弹簧一样嗖地跳了起来,把那只狗从睡梦中惊醒,它发出低沉的吼叫并抖了抖身体。

她看到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跟随詹森进了屋子,而她现在正站在这个工作室的中间,使劲地让身上那张蓝色小缎子抱紧自己的胸部。她的眼光中燃烧着愤怒,同时,因为兴奋,全身开始发抖。“你不必害怕,我的孩子,”雕塑家说道,“这位绅士也是一个艺术家。天啊!你这身装扮多么漂亮啊!就像灵光一样美丽!转两圈吧……”

她使劲地摇头。“让我离开!我不会再来了!”她有点儿大声地说道,“你没有遵守对我的承诺!天啊,太令人羞耻了!”“可是,岑茨……”“不!你欺骗了我。你非常清楚自己对我的承诺,现在却……”“只要你听我说!我庄严地向你保证……”

她摇着头跑到那把放着她的衬衫和草帽的椅子前,抓起衬衫和草帽,像射出的子弹一样冲出小门,跑到隔壁的第二工作室里。

雕塑家试图跟随她走进去,但被关上的门挡了回来。他感到沮丧和恼怒,并走向菲利克斯。当女孩儿从他身边跑过时,菲利克斯几乎没注意到,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条老狗吸引了。那条狗一见到他就飞扑了过来,好像突然回到它年轻的时候一样,它把那沉重的爪子靠在菲利克斯的胸膛,仿佛不愿意让他再次离开。“你真的还记得我吗,我的老伙伴?”年轻男子哭了起来,拍着狗的大头,动情地看着他这位老朋友已然有些暗淡的大眼,“看,汉斯。它多么热情地迎接我啊!但是,我做了什么激怒了那个女孩儿呢?”“这次的情况很特殊,”詹森有点儿忧虑地说道,“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答应做我的模特。我现在很难再让这个害羞的小东西再次变得温顺了。她说自己没有父母。我经常在她去制作假花的工厂的路上见到她,她在那个工厂工作,以维持生计。她的样貌吸引了我,她的观念非常传统保守,但是外表看起来并非如此。我看起来虽然比实际年龄要老,但是我获得了很多胆小的人的信任。最终,在这里,我的终审法庭帮助了我,就像以前一样。”“你的终审法庭?”“是的,事情本不该变得如此麻烦的。并且,或许,她只是很聪明地想通过装扮来突显她的身体特征。在这一点上,这些小模型无法帮上任何忙,而她答应来当我的模特——不过除了我,不能让其他任何人进入这间工作室。我准许你进来就是彻底违背了这个约定。”

菲利克斯走到酒神女祭司的雕像前面。“除非你极力地讨好过她,否则你不会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模特。”他说,“并且,就我今天在镇上的流连所见,你没有理由不感到满意,因为你能在这里找到几乎所有的面貌特征。”

詹森没有回答,而似乎在专注地凝视此刻刚好站在最完美的灯光下的这位朋友。接着,他喃喃自语,走到那个被女孩翻找过的橱柜前,他在隔间中翻找了一会儿。最后,走回到菲利克斯面前,背后藏着一把大剪刀。那个年轻男子仍沉浸在对酒神女祭司雕像的赞赏中。“在我们做其他事情之前,我亲爱的伙伴,”雕塑家说,“你必须允许我把你的头发修剪成更加合理的形态。坐在那个凳子上,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能做完这一切。你的颈部看起来就像包杰斯斗士的颈部——你最好看的部位——将会完全显露无遗。”

菲利克斯先是笑着拒绝,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他朋友娴熟地剪掉他的长发,把他浓密的大胡子修剪得更加短小美观。“来,作为对你屈从的奖赏,我将给你看一些直到现在凡人很少有幸得以看到的东西。”詹森说。

他走近工作室中间那被一张潮湿的幕布遮盖着的雕塑,开始小心地掀开幕布。

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显示出超越凡人的力量和身材,以一种自然、优雅、美丽的完美姿态舒躺在地面上。睡意似乎刚从他眼中退去。他的头略微抬升,依靠在右边臂膀,左臂跨过前额,似乎在清理深梦中残留的迷雾。在他的前面——或者后面,出现了一位看似观众的年轻女子,她跪在年轻男子的一个膝盖上,正在以一种天真无邪的姿势扳着那位男子。相比年轻女子,年轻男子的完工程度相对落后。除了她那茂密的头发、手和脚之外,年轻女子几乎没有需要再修改的地方了。虽然,女子的身体线条看起来貌似尚未完工,并且她的身姿形态好像是几天工夫的劳动成果,但整个雕塑看上去是如此地清晰和有力。弯曲的脖颈和手臂的姿态看起来极具活力,任何人都能完全感受到这个雕塑所表现出来的全部力量。即使整个作品尚未完成,但这两个人物的构造和关系看起来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菲利克斯高兴地叫起来,在15分钟里,站在这座极具张力的雕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甚至完全没有意识雕塑家已经开始工作了。

最终,他身边的狗再次舔了他的手,把他从无限的遐想中唤醒过来。“过去的那个汉斯仍然活着!”他哭了起来,转向詹森,“并且不止如此,这是第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代达罗斯,他正在认真地学习运用自己的翅膀。听着,老家伙,我们认识时我跟你说我是个艺术者,我当时肯定是疯了,简直愚蠢极了!”“你明天应该去艺术俱乐部,在你的其他同事面前重找勇气,”詹森冷冰冰地说,“不过,我很高兴你喜欢这件作品。你还记得我几年前是如何萌发关于这件作品的想法的吧。亚当和夏娃面对面——几乎不敢去触碰这位让他完全转变为人类的存在。同时她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女人,体验着有生以来的首次惊喜,深深沉浸在对那个将成为她君主之人的思念中,开始唤醒潜藏的女性特质。这是一个能彻底震撼人心的主题,并且我们有能力进行创作。我深入研究学习这个主题,但是仍无法让自己满意。就是在这个春天,有一天,隔壁房间的那些只为取悦神父和妇女的令人讨厌的赚钱生意突然让我感到无比沮丧消沉。这三周里,我从未踏入那个圣徒工厂半步,而是把自己关在这里,让自己的灵魂不断延展,与这个作品相交融。我知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和一小部分和我一样内心焦躁的好朋友而创作这一作品。现在,我能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哪里呢?真正的艺术总是无家可归。一个跳舞的酒神女祭司肯定会在一个有钱主人的沙龙壁龛里找到她的情人,当那个主人看到她时,就会想起芭蕾舞团里的那些女舞者。亚当和夏娃,在他们堕落之前,显示出了令人震撼的力量和美感。但是现在,人们最多只会把他们当成小教堂中的一个装饰品,甚至还不如!但是,他们终究是我的最爱,并且,如果我喜欢的话,别人的看法又有什么关系呢?”

菲利克斯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再次被那个雕像吸引过去了。“顺便说下,你将会认识我的一个好朋友,”雕塑家继续说道,[1]“他叫施内茨,喜欢扮演瑟赛蒂兹。他建议我为亚当穿上燧发枪团士兵的制服,让夏娃变成一个善良的修女,手里拿着药用玻璃器皿和汤勺。这样,这个雕像可能会被一些医院用来放置在扇形墙上当装饰。他对我们的艺术的嘲讽是如此实际,我甚至曾经想过为了好玩尝试这个主意。我的首个男人和女人,丝毫没有染上我们这个伤风败俗的世纪的任何尘埃和疾病,要被放置在一个传染病院的门顶当装饰,你说这是多大的幽默啊!”“别放弃,完成它吧,汉斯!”年轻男子哭着说道,“实现你的梦想。并且,我敢保证,无论人们有多愚笨昏沉,这个像雷击一般的天才作品会让他们彻底睁开眼睛的!为什么你没有继续雕琢夏娃呢?”“因为我现在还没找到一个模特,并且我不想吃老本,把以前的东西拼凑成新作品。对了,你说你在街上看到了一些不错的身体特征。你不久后会有不同的想法的。德国的胸衣制造者、教室里的长凳和我们吃的那些可悲的食物,这些东西或许能足够让我做出一个带笑的玩偶,像那边的舞者。但是,一个未来将成为人类母亲的女人,没有任何的缺陷和不足,刚刚从她的创造者的手中走出来……你觉得我们的专业模特或者那些能用金钱或劝说让她们为艺术服务的女裁缝、卖花女会怎么说呢?是一个罗马人,或者希腊人,或者在一个生活比我们更快乐的天堂里长大的天真倔强的孩子。这就是让我难受的地方……”

他突然停住了,脸上笼罩着一团黑影。

这时附近的塔钟刚好敲响了12点的钟声,这阵钟声可以说缓解了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中断所造成的尴尬气氛。

雕塑家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菲利克斯静静地参观其他的雕塑,大部分对他来说都非常熟悉。与此同时,雕塑家走到角落里的一个脸盆架前,洗去手上和脚上的泥土,把工作服脱下,穿上一件夏季外套。“现在,”当他结束梳洗后,说道,“你现在应该和我一起去参加我们的大弥撒——一个我们每个周日都会去的地方。一到12点,我们这些工蜂就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倾巢出动,前往陈列馆花园,去购买一周的储备物——蜡和蜂蜜。你听到刚刚的关门声了吗?那是楼上一个邻居,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名叫玛克西米利安,他的朋友都简[2]短地叫他“小美男”。一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不与自然世界隔离,坚定地探寻自己的艺术灵感。有人怀疑他参与了“春之诗”创作,并且你一个小时前听到的笛声就是他吹的。但同时,他极擅长画战争画——通常是华伦斯坦或瑞典样式的,画得无比出色。他旁边的工作[3]室的主人名叫弗洛伊莱恩,是一个完全值得尊敬的女人,没有恶意地说,是一个卑鄙的艺术家。她经常交往的一个朋友名为安杰莉卡,但是她的真名叫明娜·恩格尔肯。这个好家伙……她们现在下楼了。你可以和她们交个朋友。”[1]瑟赛蒂兹,希腊神话中参加过特洛伊战争的一名希腊士兵。按照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描述,这是一个很丑、很爱骂人的男子,曾因阿伽门农的女人过多而骂过他,最后因嘲笑阿喀琉斯被杀。[2]Rosebud,原意为玫瑰花蕾,通常被用来指代妙龄少女。[3]德语中对贵族女子的一种称呼,“夫人,小姐”。

第五章

他们发现一对看起来有点儿奇怪的男女正在庭院中等人。那个战争画家,他看起来充满活力,脸色光亮红润。他带着一顶插着一根公鸡羽毛的灰色毛毡帽,下巴留着一大片红色的胡子,但和他的肤色很不搭,看起来就像一个女孩子带上了一把红色的假胡子扮演土匪一样。凑近一点,能很清楚地从他的脸上和蓝色的眼睛中看见生命活力和男性魅力。他脸上挂着欢快的笑容。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女子,虽然看起来明显不到30岁,却很容易让人以为她是身边这位年轻男子的母亲。她长着一张难定美丑的脸,她的嘴巴有一点点大,可眼睛非常明亮,充满生气。她的身材略显粗短。她戴着一顶麦秆辫草帽,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其他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詹森向他们介绍了菲利克斯,他们互相寒暄了一阵。看了菲利克斯一眼后,安杰莉卡对着詹森低语了几句,很明显她是在关注菲利克斯的伟岸身材,以及他的身材与詹森工作室中半身雕像的相似性。这四个人开始沿着斯万塔勒大街漫步,那只狗霍莫尾随其后,它总是走在菲利克斯的身旁,并时不时用它的爪子挠挠鼻子。

他们在郊区一座平房门口停了下来,站在一个整洁的花园中间。[1]罗森布施从口袋中拿出他的长笛,开始吹起“莫扎特魔笛”的前奏。但是房子里并没有动静,尽管楼上的窗户只是用窗帘遮着,每个音符开始像水纹一样在中午热辣的空气中扩散传播。“胖子罗塞尔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假装睡觉,这样他就可以再次逃避我们的大弥撒。”画家举起他的笛子说道,“我们还是继续走吧。”[2]“Andiamo(意大利语:来)!”安杰莉卡低头说道。

他们继续漫步前进,但是谈话一直不活跃。詹森似乎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长时间保持沉默是他的习惯,如果身边没有与他有关的人,他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完全失去对周围事物的兴趣。但是,如果有什么东西触动到他的话,他的口才和雄辩绝对会让人感到惊讶。菲利克斯非常了解他,所以不想打扰他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他有时会看下詹森,并暗自记住刚刚走过的路程。罗森布施也不在状态,不想多说什么。只有安杰莉卡一直在以一种听似嘲讽的语调不停地说罗森布施,不时也幽默地揶揄他。她说她的一幅画作让她“走进了死胡同”,想通过调侃她的邻居来避免变得沮丧。她甚至直呼他的昵称,但还是会加上“先生”二字。“你知道吗,小美男先生?当你在构想一幅画作时,你应该不断地朗读诗篇,而不是吹你的笛子。我知道那一定会让你获得更多灵感的,并且你的邻居也会好受点儿。现在,比如今天,我把一些洋红色放入我画的那些小孩中,但是却搞砸了整幅画,就是因为你那从不停歇的柔情乐声让我变得太多愁善感了。”“为什么你不关上你的门呢,邻居朋友,就像我们说好的?然后,我就会停止对你的调侃了。”“如果今天不是周日,如果不是我告诉自己马上就到12点了,他马上就会停止了……看下那个坐在马车里的可爱小女孩吧——带着蓝帽子,坐在一个年轻小伙子旁边——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吧,肯定是!她的眼睛多漂亮啊!你看她的笑容,还有那像一个淘气的小孩一样的滑稽坐姿!”

她兴奋地停在马路中间,激动地模仿着那个坐在马车上的女孩的姿态,不断地前倾后仰,逗得她的朋友们也停下来,哈哈大笑。“我求你了,安杰莉卡,冷静点儿好吗?”罗森布施低声地吼道,“你忘了不止上帝和你的艺术家朋友们在看着你,世俗之人也在看着你,他们无法想象你是在模仿坐在马车上的姿态。”“你说得对。”那个小画家继续说,并用一种惊恐的眼光看着他,但在她发现街上并没有什么行人时心情才有所缓和,“那是我自幼就想克服的一个愚蠢习惯。我的父母最终放弃带我去戏院,因为他们说我在审查那些我看到的扭曲之处。但是,一旦遇到令我兴奋的事物,我经常忘了我想要保持镇定和端庄的决心。当你过来看我工作的时候,男爵,”她说道,并转向菲利克斯,“我希望你能为我做证,我至少在画布前能保持安静。”

她继续说了好一会儿,完全不吝惜开自己或她的同伴的玩笑,但是不包含一丝粗鲁或老处女似的尖酸。现在她展现出妇人卖弄风情似的某种特质,并且在她坦率诚实的演讲中不断地夸张表现自己或自己的缺点与过错。但即使这样,她的演讲还是非常和善的,这让她的同伴们不禁笑了起来。菲利克斯被她的聪明和奇怪的快乐深深吸引,他明显被逗乐了。她心情越来越好,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让这段长长的路程似乎变得很短。在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距离之前,他们已经来到了陈列馆的门口。“男爵,我们应该在这里互相道别了,”画家说道,“你应该知道,在我们的这个艺术寺庙里,我们表现得就像良好的天主教徒。每个人的膝盖都跪在不同的圣餐桌前。我在圣惠瑟姆和雷切尔·勒伊斯的前面,小美男先生在他的“小恶虫”前面,詹森先生在圣彼得和保罗的前面,霍莫站在外面,与阶梯上的石狮进行无声的对话。我非常希望你待会儿能过来我的工作室。这两位恶毒的先生说我会把你俘获然后交给修女,请别听他们胡扯,不用担心。我以后一定要描绘你的肖像——这是你无法逃脱的命运,不过我的画作风格并不是这两位可恶的家伙试图描述的那样——专横、自以为是。他们就是在胡扯。或许就等你和我们熟络一些的时候吧。但是现在,我得跟你说再见了!”

她向其他人点头致意后,走进了礼堂。罗森布施在和一些年老的德国教师待了一会儿之后也走了进去。“当然,我们并非执意要彼此分开,”詹森笑着说,“只是,我们发现,当我们聚在一起时,我们很难找到学习和研究的状态。我们既没有学到东西,也不享受这种氛围。最好的情况是,我们会讨论一些关于颜料和调色板之类的技术性问题。但这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但是你为什么更喜欢在美杜莎或巴贝里尼牧神前举办你的周日仪式?”菲利克斯问道。“因为我只是凭记忆去想象古代雕塑展览馆中的情况。并且,我觉得,如果我们想从大师的作品中有所收获的话,我们就不应该只是关注这些作品的纯艺术层面。任何已经度过学徒生涯的人对于这些东西都有自己不同的观点和偏见。我们应该从这些作品中学习的是其特征、力量和精练,而不是那些无关重要的琐碎东西。但是,我能从贝多芬的一曲交响乐中或一座宏伟的建筑中——从美术馆的画作或莎士比亚的悲剧作品中学到这些东西。而对于我来说,在这方面的学习[3]上,鲁宾斯给予我的帮助更大。当我接近他时,所有关于画作的琐事、那些流行的垃圾和愚蠢的‘团体’等这些东西都完全被我抛之脑后。“你告诉我,”他指着鲁宾斯房间的墙,继续说道,“难道你没有感觉自己有站在心底那片火热的沙漠的感觉吗?在那里,自然似乎丝毫不会抑制自己的全部能量,所有移动的、生长的东西似乎都沉醉在自己无限的生命力中。在这里,没有人会想到在外面,还有一种索然无味、一切造物都被迫劳役的日常生活——男人为国家服务,女人就像是家中的骡子,牛需要跑到田地里干活,那些未被驯化的动物则在动物园或农贸市场中受苦……在这里,所有壮丽的造物就像处于造物混乱期后的极乐世界中一样,毫无保留地绽放着那些被我们隐藏、压制在现在这个文明之下的生命之光。看看这个肤色黝黑、强壮的农夫,和这个美丽的女子——那些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正在盯着这些沉睡的仙女,看看这些美丽的生灵和这些讨厌的家伙——所有未被束缚的人自由自在地活着,并且从不会去想那些刻板、喜欢卖弄学问的蠢蛋是否在看着他们并生气地评头论足。你知道,就事物本身来说,并没有真正的好与坏之分,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思想强加之上的观点罢了。他们完完全全地享受生命本身——就像那边的森林之神的妻子一样,她正在哺育她的双胞胎——或者他们正在为生存而互相竞争。看看这只正在狩猎的狮子!霍拉斯·维纳特也画了一只。但是你从中就能看出伟大作品和低劣作品的天壤之别了。在这里,一切在一种极端的混乱中互相交融,所以其间没有一个手掌大小的空隙——这里是搏斗与抵御的高潮点,每一块肌肉都显示出自己全部的生命和能量。但是这幅法国的画作看起来就像马戏团中的场景,先不说那些扭曲的表情和姿势,你在这里完全看不到真正的力量和能量。在从纯艺术角度看,所有的轮廓都混在一起,并且无法辨认。就像一张完全罩住眼球的网一样。即使一个技术娴熟,具备各种拼缝知识的现代艺术家,也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作品。你总能找到漏洞和瑕疵。

他在狩猎之狮的雕塑前面足足站了一个半小时,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件作品。接着,他就像强行把自己拉走一样,走到菲利克斯面前,抓住菲利克斯的肩膀,说道:“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狂热的教条主义者。对于黄金时代的那些伟大艺术家,再多的尊敬都是不够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即使在他们最伟大、最不朽的作品中,我似乎也没有找到艺术和自然之间一种真正的平衡。相对自然的观感和感觉,这些[4]作品总是过于注重技术层面。即使是拉斐尔的作品,我也感觉其纯宗教性和抽象性压过了感官感受。这种自由天然的美丽,这种活生生的力量和自由,似乎只存在于某些短暂的瞬间。而这个人,就像不朽的众神一样,似乎从未体验过一丝贫乏的滋味。”

他说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要把自己的心掏给他朋友看。当他们在看着那张画着鲁宾斯和他年轻妻子在一个花园中的郁金香花圃边漫步的小画时,他们听到背后传来安杰莉卡的声音。“先生们,我不得不说,你们需要把你们自己从这些画中拉出来,跟我走。我带你们去看大师级的作品。这一次,请相信我的艺术眼光。赶快过来,趁奇迹没有再次消逝之前。”“你发现了什么美丽的东西,弗洛伊莱恩?”菲利克斯笑着问道,“如果不赶快去看,它还会消逝不见?”“一些活着的东西——但我觉得,对于你来说可能不是,”画家回答道,“但是我们那边的艺术家……”“一个漂亮的女人?”“啊!她是一个……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我就像年轻的唐璜一样追随她,在我看画的时候偷偷斜视她。她似乎有点儿近视——她总是半合着眼皮看东西,并且总是用一个小望远镜来看上排的画。她是一个白肤的金发碧眼的女人,我跟你说,她的脸就像……”“为什么我从没听到你对我的赞誉呢?这不公平啊!”菲利克斯说。“因为,你还有点儿年轻,并且,至少,你不是一个艺术家。这个美人初看上去可能不会很吸引眼球——就像任何伟大的东西一样。男爵,我敢打赌,你肯定觉得我的热情有点儿过头了。她有着优雅的发髻和鬓角,而身材不胖也不瘦,非常标准。我觉得她现在就站在那边。是的,就是她——穿着丝绸上衣,带着一顶宽大但略显过时的草帽,看起来就像一圈光环。对了,詹森,你评价一下啊。你不是通常都会很快在我认为完美的东西中挑出瑕疵来吗?”

詹森停下来,把他那冷静沉着的眼光投向那位女子,她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正在专注地看着另外一边的聚会。安杰莉卡没有说什么。她的身材优雅而美丽,就像她这身与黑暗的背景形成强烈对比的光亮夏装一样。她的头部稍稍往后倾,颈部非常迷人,她的帽子并没有遮住颈部,柔软明亮的秀发自然弯曲地垂散在肩膀上。她的脸部初次看上去并不显眼:安静、略带蓝灰的眼睛,稍稍半闭的眼睑下面藏着柔美的光辉;嘴唇并不非常丰满红润,但是形状极其漂亮,十分有特点;下巴和脖颈就像古典的雕像一般。她似乎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画中,她的朋友们走过来了她也没抬起头来。当他们走到她附近,并且安杰莉卡开始表达她热情狂野的赞美时,这位陌生女子才突然注意到他们。她有点儿脸红地拉了拉她的白色披肩,好像要挡住这些好[5]奇的眼光似的,对着那位低语的画家投去恼怒的眼光,走开了。“看她走路的方式,就像一位女王啊!”安杰莉卡在她身后喊道,“哎呀,但是我把她吓跑了。她确实太优雅了。说几句啊,詹森!你是否变成一座雕塑了,还是完全被迷晕了?”“或许你说得对,安杰莉卡,”雕塑家微笑着说道,“我时不时都会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景象。因为我通常不认识他们(就像你从未在陈列馆见到一个慕尼黑的本地人一样),看着他们就是纯粹的快乐。并且我只会在他们走后从背后凝视他们。所以我现在变得谨慎了。而你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孩那样……”“胡扯!”那位艺术家大声回应,“那是个极美的造物。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去欣赏吗?即使我失去所有,我也要好好地、悠闲地再次研究下这个优雅的造物。看,她又在那里了,小美男刚刚经过她身旁,看看他在背后注视她的样子。哈哈,我不得不说,这个瑞典人还是蛮有品位的。“接着,那个小战争画家快步走到他的朋友那里,告诉他们他刚刚的惊奇发现,安杰莉卡大笑起来。“你来迟了,小美男先生!我才是这颗彗星的首位发现者!但是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们都没有冒险精神。我将会去找我的这位美人,看看能否知道她是谁,住在哪里。如果她会在这里待上一周的话,我保证,我会让她当我的模特的。你们就准备排队等候吧,还有,小美男先生,我批准你在我的楼下吹奏你的小夜曲。太棒了!明天,你们就能知道事情的结果。”

安杰莉卡跟她的朋友点头示意,快速地转头跟上那位陌生女子。那位女子正在穿过房间,准备离开画廊。“我打赌她会成功的!”罗森布施说,“意志多么坚定的女人啊,当她热情爆发的时候,没有什么能阻止她!这次她真的有了极不寻常的发现。她对别人的赞美总是无比狂热,当她处在这种状态中时,她不会对她选择的目标有任何的挑剔。”

雕塑家没有回答。他走到旁边,显得安静而又心不在焉。然后,他突然说道:“我们走!我的艺术品位似乎突然完全消失了。如此的自然造物让所有虚幻的色彩都显得暗淡无光,它让那些出色的大师看起来就像技术粗糙的初学者一样。”[1]魔笛,莫扎特三部最杰出歌剧中的一部,是莫扎特创作的最后一部歌剧。主要描述一位王子受到夜后的委托,带着一支魔笛和一位捕鸟人去神庙解救夜后的女儿,王子最后认清了夜后的险恶面目,并最终获得了夜后女儿的爱情。[2]她曾经在意大利待过一年,所以嘴巴里总是时不时冒出几句日常意大利语。[3]即彼得·保罗·鲁宾斯,1577—1640,欧洲中世纪末期著名艺术家,生于德国,祖籍荷兰。擅长反宗教改革的神坛画作、风景画、肖像画、神话题材画作等。曾开办过绘画工厂,对作品的商业价值很感兴趣。他还是一位外交官,被菲利普四世、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等君主授以爵位。18—19世纪大部分法国画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过他的影响。[4]据说如果没有亲眼看过他的作品你就不算知道他。[5]她觉得自己说的很小声,但实际上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第六章

同时,那位美丽的陌生女子正在缓慢地走下陈列馆阶梯,往方尖石塔的方向走去。明显没有意识到在她后面二十步的距离,有一个热情的艺术家正在跟随着她,眼光从未离开她一刻。

看着这位美丽的女子确实让人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她走路的方式看起来像走在一片有弹性的地板上一样,但是她毫不在意。虽然烈日当空,但她既不靠左走也不靠右走。她的手上戴着黑色丝格手套,拿着一把绿色的大扇子,她正打开扇子,放在前额遮住阳光。

她的崇拜者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兴奋,并且嘴里滔滔不绝地低声说着貌似意大利语的赞美之词。

最终,女画家看到她的目标往左走,进到布伦纳街旁边一座干净整洁的房子中。她知道,在这里有带家具的房屋在出租,所以这位陌生女子应该是考虑在慕尼黑住上一段时间。但是如何接触她呢?按遍两个楼层的门铃,询问是否有一位穿着黄色丝绸的女子住在此地?这并不实际。并且,她真的住在这里吗?或许她只是一个访客?

女画家正在犹豫是否应该到房子里走走看看时,角落里一个房间的窗户打开了。窗户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的灌木在烈日的暴晒下看起来有点干枯。那位美人走到窗边,准备拉上窗帘。她已经摘下了帽子,头发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是却显得更加迷人。没有丝毫犹豫,安杰莉卡穿过花园中的小路,进入了前庭。

她按了门铃,一位满脸白胡子的老仆人打开门,他穿着长长的银灰色仆人制服,猜疑地看着这位来访者,接过她的名片(上面只写着“明娜·恩格尔肯”)。他走开后很快回来,说他的女主人让这位画家进去。

当安杰莉卡进门时,那位陌生女子正站在房间中央,透过窗帘的绿色光线照在她身上。她仓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有点冷淡地迎接她的访客,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她那好看的头部。“首先,我需要更加正式地介绍下自己,因为名片上的信息太简单了。”艺术家没有丝毫尴尬地说道(她已经开始研究那位女子的头部了),“我是一个画家,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冒昧打扰你的理由。不久前,我在陈列馆见到你。对于你来说,当你在街上走过时,别人停下来或者在后面跟随你这种事情应该不足为怪了。但是,一个陌生人就这样闯入你的房间确实有点过分。尊敬的弗洛伊莱恩,我应该这样称呼你吗?还是应该称呼你‘女士’呢?”陌生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对女艺术家抱有偏见?如果是的话,你肯定[1]会讨厌我的。尽管缪斯女神也是女人——哦哦哦,请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好吗?就一会儿。你四分之三的脸部在这光线下令人印象深刻。弗洛伊莱恩,你可能不相信,我认识一些女艺术家,她们觉得保持衣领干净整洁完全是一件没劲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你能否告知我您到访的目的呢?”“我这次拜访其实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想为我在画廊里持续不断地盯着你看以至于让你无法忍受的行为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你知道,亲爱的弗洛伊莱恩——哦哦哦,请让你的头弯曲一点点好吗——对了!如果你能看到自己,以及你那迷人优雅的头发是多么地美丽!你肯定觉得我疯了,这十分钟里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模特。但我想说的是一些好事,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你要知道,当我看到一些让我极其兴奋开心的事物时,我总是会对自己的行为失去控制。并且,无论我从单纯的想象中创造美丽之物的能力有多糟糕,但我已经非常擅长去发现、享受、赞美那些活生生的美物。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哦,请不要把脸转过去,亲爱的弗洛伊莱恩。当一个真诚的艺术家——并且和你的性别一样——仅仅是想表达她对你的美的欣喜和赞美之情时,你如何能拒绝呢?这有什么错呢?很多人总是(假装)把上帝赋予我们的珍贵礼物藏起来,这太令人遗憾了。有一些人长着一张像玩偶一样可爱的脸,但是却羞于展示自己的美丽。但是,你,弗洛伊莱恩——你有多么古典的头部啊——请把你的头部转向光线好吗?就一次。”

弗洛伊莱恩不禁笑了起来,她尽管有些脸红,但还是接受了这种独特而坦率的赞美。“我必须说,”她说道,“我已经是一个多年的隐世者,一直忙于照顾一个病人。所以当我听到这些如此直白的奉承时,我有点不知所措。并且,不说过去一些令人悲伤难过的经历,我是如此地幼稚和不成熟,以至于对于你的赞美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但是,你刚说你有两个目的,你能告诉我剩下那个吗?”“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亲爱的,亲爱的弗洛伊莱恩!”画家激动得哭了起来,“你所说的每句话验证了我初次见到你时对你的预判——你不仅拥有美丽的容貌和身材,你的性格和脾气肯定也一样温和可亲。你给予我勇气说出我的另一个请求:我将会是太阳底下最幸福的人,如果你能允许我描绘你的肖像的话——请不要有戒心,”她赶紧补充道,“你只会忍受很短时间的痛苦——我可不是一个虐待狂。如果你没有太多空闲时间的话,我让你当模特的时间肯定不会超过三或四次——我不会让你觉得厌烦的。我肯定不会要求你一定要让我画,但是你就让我完成一次小素描,当做帮我学习,也算留个纪念,可以吗?我已经在想象这幅美妙的画作了……”“一次大型的全身肖像素描?”“只是画全身的四分之三高度,但尺寸和实物一样。把这样美丽的头部和身材画成茶杯大小的尺寸绝对是一种罪过啊。亲爱的弗洛伊莱恩,告诉我你愿意去参观我的工作室可以吗?街道和门牌号就写在名片的背后。你来看下我的东西,请当我的模特好吗?如果你喜欢的话。因为我肯定不想让你觉得这是在为一个拙劣的画家作牺牲。“亲爱的弗洛伊莱恩,我不知道你……“或许你现在没空。或许你本身就是一名艺术家?你在陈列馆画廊看画的认真程度……”“很不幸,在这方面,我没有哪怕一丝的天赋,”弗洛伊莱恩微笑着回答道,“我只是对一切美和具有艺术感的东西有一点点鉴赏能力和强烈的渴望,这就是我来慕尼黑的原因。但我还不确定我将在这里待多久。但是如果我这样做会让你高兴的话,我肯定会答应的。不过对于当你模特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作为回报,你可要为我介绍你的艺术秘密哦,因为不管一个观察者有多想了解一些艺术品的秘密,如果他没有被给予正确的介绍的话,他还是无法完全得知。”“太好了,太好了!”画家高兴得哭了起来,“上帝将会因为你的善良赐予你无限的幸福,并且我不会让你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的。亲爱的,亲爱的弗洛伊莱恩,当你开始了解我,你就会知道将和你合作的是一个怀有感激之心的真诚女人。”

在无比的欢乐中,她离开了这张美丽的脸——尽管有崇拜之情,但还是保持着相当冷静的表情。尽管她害怕这个承诺可能会被重新考虑甚至取消,她还是迫不及待赶回了自己的公寓。

当她走到街道上时,她停下来,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把下巴上的帽绳系得更加牢固,开心地搓着双手,对自己说:“他们会有多嫉妒我啊!但是他们怎么变得这么害羞呢?真是愚蠢的世俗之人。说得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实现这一壮举的肯定不会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像我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恶意的老处女!”[1]缪斯女神,古希腊神话中的艺术女神。

第七章

[1]

这群朋友转身往杜尔普拉兹的啤酒花园走去,尽管是周末,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两点到三点期间——通常都非常安静。中午的客人早就吃完了午餐,而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有开始。在花园中间的露台上,三名困乏的小提琴手、一名年长的竖琴演奏者,以及一名单簧演奏者在无精打采地表演着。在这些音乐家中,只有单簧管演奏者还在挑战着午休时间的困倦状态,试图通过疯狂而绝望的演奏,惊醒这曲昏昏欲睡的四重奏。在高大的白蜡树阴影下的板凳上,坐着一群男女混杂的客人,在慕尼黑,阶层之间的不同很难像德国的其他大城市里那样有明显的区分。在休息区最小的桌子旁坐了很多对情侣,在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种梦幻般的舒适状态,将头依靠在彼此的肩膀上,相互之间十指紧扣,任由自己畅游在自己的情感之中。大家都对此见怪不怪了,相反,这种情况在这样的地方早已司空见惯。最后到来的三个人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尽情地享用着服务生端上来的食物,这些服务生对詹森都异常尊重。一桌子的奢华美食似乎没能激起这位雕塑家的胃口,激起他想要举杯庆祝重聚的欲望。菲利克斯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假装没看到。他曾希望詹森能够变得活泼一些,在他们长时间的分别之后能够变得善于言谈;但是现在他忍不住要去想他就坐在自己旁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只言少语,一心只想到要给霍莫喂食,而霍莫则大口大口地吃着主人优雅地递来的食物。

与此同时,第四个人加入了进来,这个人好像就是战争画家从一开始就在寻找的人。他是一个纤瘦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卷曲的黑发,他的姿势动作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演员。他的一只眼睛戴了眼罩,这让他的苍白更显怪异,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嘴唇的唇线非常明显,展现了他所遭受的一些无法抑制的苦难。罗森布施介绍说这是他的邻居,埃尔芬格先生,以前是皇家剧院的一名演员,现在是慕尼黑一家银行的职员。詹森欢迎他的方式表明了他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詹森对埃尔芬格所表现出来的随意的兴奋和轻车熟路的问候让菲利克斯感觉非常低落,詹森甚至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并加入到他们兴致勃勃的聊天之中。

但是,这位雕塑家突然站了起来,看了看表,瞥了一眼将阳光广场和啤酒花园分隔开来的尖桩篱笆,轻描淡写地说:“我得走了,老朋友们。我的这位朋友已经看到了我在星期天下午的无所事事。现在我得去完成一些特定的任务,因为今天比较特殊,有些问题必须去解决。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他在每天七点钟的时候都会变身成海怪,像双尾佳丽鱼一样,”罗森布施笑着说,“我们都习惯了。”

菲利克斯看起来很惊讶。“我就不妨碍你们了,伙计们,”他说,“此外,我还得去找个住宿的地方。你住哪儿?也许我可以在那附近找个地方——”“我现在还不会回去,而且我也不推荐你去那附近住,”雕塑家皱了皱眉打断了他,结束了他进一步的询问,“明天早上你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找我。今天我们就此别过,祝你好运。快来,霍莫!”

他朝着自己的朋友点点头,没和他们握手,拉下帽子遮住眼睛,和他忠实的狗儿一起离开了花园。

他们看着他快步走过广场,朝着广场另一边的一辆两厢马车走去。马车就停在大门不远处的树荫下,明显就是在等他。然后,在他走进马车的时候,他们明显看到里面坐了个人;他们只瞥到那是一个穿着亮色裙装的女人,还有一个小孩,他的一只小手放在马车窗户的遮阳伞下。除此之外,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尽管天气炎热;随着神秘马车的飞驰而去,目送它离开的这群朋友们都彼此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他似乎有小孩了,”菲利克斯说,“为什么他从来不跟别人谈及此事?甚至也没有告诉我——与他交情最老的朋友。他从未跟我提到过他的婚姻,虽然在大约六年前,曾出现过这样的谣言。我觉得这整件事情也许还没有落实,或者说结局不怎么美好。但是,现在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一个人。你们了解他的私生活吗?”“一无所知,”那位画家说道,“我们从没有去过他家;每当有人问他住在哪儿,他都会变得很生气,一语带过,就像几分钟之前那样。至于女人,他们从不会去招惹她们,你可以从他的所作所为中看出这一点。尽管如此,他家里是否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就无从得知了。曾有个好打听的人在一天晚上跟踪他回到了他的住所,但是他却完全装作不认识。”“我觉得,”埃尔芬格说,“一个星期有六天他都和我们待在一起,而且给我们带来这么多的欢乐,那我们至少应该将最后一天的时间留给他独处。现在,我们还是先帮男爵先生找到住所,讨论一下我们今晚该怎样向他展示我们的城市才是正事。”

在快到午夜的时候,菲利克斯已经在那里欣赏了好几个小时的夜空,他离开了这个啤酒酒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一套可以俯瞰花园的舒适小屋,不远处便是安静的街道——一种奇特的沮丧感觉突然袭来。他现在已经可以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了。没有人能够享受到他所能享受的完美自由。而且,还是在一个欢快而且充满活力的城市,并加入了一个自由且随意的艺术家圈子——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得偿所愿,而且还让他重新找回了很多曾被毁灭的希望。仿佛只有这样的氛围才适合他,即使是在旧大陆,但是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才能找到自己曾非常向往的、仿佛在海洋上翱翔的、不受控制的自由。尽管如此,他还是深叹了一口气爬到床上,躺了很久之后还是没能睡着——为什么会这样?[1]啤酒花园,带有露天场地的酒馆,露天场地通常布置得很像花园。

第八章

接下来的那天早上,菲利克斯抱着一摞手绘本来找詹森。而詹森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耐心地听着他对那些奇遇的讲解,而其中许多都是一些草绘的插图,可他丝毫没提那些绘本的艺术价值。

当他翻过最后一页后,詹森平静地叹了口气,开始将那些绘本堆起来,筑成了一个小小的书塔,菲利克斯不得不问,他是否有些进步。“进步?那有什么关系呢?要取决于你怎么看它。”“那你怎么看呢,老朋友?”“我——嗯!我是从地理学角度来看的。”“你说得对极了。我这下算彻底明白了。”“别生气,我亲爱的朋友,别误解我的话。我是说,你还处在初学阶段,即便你环游了世界,我要说有任何进步,都是些假话;可毕竟,你努力四处游转。尽管这样,我仍感抱歉。”“为什么?”“你是真的热心于搞艺术。也许你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半吊子,因为你具有达到非凡程度的必要品质。”“是什么品质呢?”“自信、时间和钱。不,先别生气。我说这些是非常认真的,而,当然,我没有必要让你相信我这么说是出于好意。认真说:你的这些旅行绘本画得非常有技巧,以至于一些插图纸都会认为有这样一个特别的艺术家在它们身上作画非常幸运。可我希望,既然你决心成为一名画家,你就不该画得这么熟练。”“如若不然,还可找到补救办法。要是你给我一个模型,你很快就会发现我是多么不熟练。”

雕刻家轻轻地摇着头说:“不是双手,而是思想造就作品的超凡魅力,遗憾的是这种魅力却走错了方向,因为感染到你和那些非专业人群的是一种冲撞,所谓艺术家的敏锐,这些东西都是艺术家走上正轨的障碍。就好比不按平时的套路学习书法,取而代之的是速成法,那么永远也别想写出好书法。因为这种思想就是速成者所追求的,就像蹩脚的艺术,用替代品替代信件,用象征的东西代替形式。这样,所有顺应天成的形式所传达的真实感受、意义和美都失掉了。为什么业余爱好者会比真正的艺术家更快放弃呢?因为在一种压缩式的引导下,他们更愿直接看到事情的结果——相似度、精神、体验的美。因此,他们通常会超级熟练地从脸部开始,比如,在脸部敲敲打打,人们都会惊呼:‘好像!简直活灵活现!太快了!’真正的艺术家懂得掌握节奏,画出来的肯定是佳作。真正的演员明白花在作品上的时间的长短绝不是衡量优秀与否的尺度,演员不仅有对比例的大致观念,而且有对正确形式的想法,直到完全公正地完成之后,他才会休息,也就是说,直到他将眼睛所接受到、内心所理解到的内容由内而外地完全表现出来之后,他才会休息。他会短暂休息,在这休息期间,他会将湿衣服从他的酗酒女人身上松开,但是,在此之后,他会继续工作,你完全有自由相信所有这些仅仅是我的个人观点,仅仅是对真正艺术的夸大看法。“在日常生活中,演员与业余爱好者间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将表演视为职业,而后者只是为了个人的消遣。据此,当你将男爵、政治家、法官或者活动家完全抛开的那一刻,你将成为一名演员,你有了自己的想法,并且都会在每一天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倒弄黏土,弄脏手指。如果你对此坚持不懈,那么台词对你而言会变得很难,在几年的时间当中,跟其他人一样,你无须掌握必要的机械技能。就算是像成为一名学术教授那样的远大理想,在你而言,也不该是无法企及的。除此之外,若要继续说,在我心中,我将会把你视作一个天生的外行,你可以和蔼地对着我微笑,推举我成为你的学院的荣誉会员,把炭火堆在我的头上。噢!我亲爱的孩子,我告诉你,如果你近距离地审视许多伟人,你明白的不会比那些由谎言、优雅的服饰或者再加上一点所谓的灵感而堆砌成的虚假而美丽的业余艺术爱好明白得少。我知道,画家们带着无畏的勇气,奋笔疾书画出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一匹马的头或者一棵橡树,就像一个速记员会将一个两小时的演讲压缩在一张八开的纸上。但是上帝怜悯他们,因为他们在停止所作所为之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此番对话结束后,画室里一段时间静得出奇。只听见麻雀的啁啾和霍莫那沉重的喘气声,因为那位老朋友又已在附近的圣作坊享受他的晨眠,又可听见助手拿着七八种凿子,凿啊、刻啊发出的噼啪声。“谢谢,代达罗斯,”最后,菲利克斯说,“总的来说,你说得对极了,我非常感谢你如此彻底地提醒我。可是,经过你的允许后,我打算保持我的想象,直到通过自己的经验变得明智。如果,从现在开始一年后,你给我讲同样的事,你就会发现我是多么虔诚地捶胸忏悔我的罪孽。可现在,让我犯一些罪吧。看这里,我已经脱了衣服,我只能卷起我的袖管。”

带着自然的笑容,詹森回答道:“就这样吧,虽然不是上帝的旨意,但是现在就依你的吧!”

他走到一个大橱柜前,拿出一个颅骨,将它放在窗边的小桌上。同时,又从角落里拖了一张造型凳,放在桌前,一言不发地指着桶里潮湿而发着光的黏土隆起部分。“我们要学颅相学吗?”菲利克斯非常紧张地笑道,他心中开始产生一阵怀疑。“不,我亲爱的朋友,可是我们必须努力尽可能逼真地仿刻出这块圆骨头……一旦我们掌握了骨骼之后,就有足够时间来完成身躯。”“要我仿制一整个骨骼吗?”“骨头连着骨头,一直到脚趾。这样我们就可以结合解剖学练习造型。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他看到学生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笑着说道,“若你想刚开始就从女人柔软而细嫩的肉开始,那可就是对自己不负责。然而,既然你已经在这个方面有了不少准备——”

他突然停下来。这时,在外边的楼梯平台处传来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请问明娜·恩格尔肯小姐的工作室是由此去吗?”“若你不嫌麻烦再上一层,”门房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在右边——门牌上有名字。小姐之前两小时都还在那里。”“谢谢。”“一听到那声音,詹森便匆忙跑到门边;他将门稍微打开,然后往外窥视。最后他转身对着菲利克斯,安静地开始工作,他的脸有些发红。“那女人是谁?”菲利克斯问道,尽管他对此事并非特别好奇。“我们昨天见到的陌生人。真奇怪!我一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她的脸就又浮现在我眼前。”

菲利克斯并没说话。只顾爬上他的造型凳,在一个黏土球上开始雕刻颅骨,看上去已经对新工作入了迷。

可是,他们工作时,从来都没有像这样,一言不发地待在一起过。这样持续了十几分钟,突然听到有人轻声敲门,接着罗森布施兴高采烈地走进来,一脸顽皮的样子。

他向朋友们点头以示招呼,接着朝他们走近了些,带着几分故作的神秘感强调说:“你们知道是谁在楼上吗?是美术馆里的那位小姐!安杰莉卡正在画画——她成功了——她将画中人塑造成一个果敢的女人,并且能像魔鬼一样守口如瓶!你姑且想象一下;我今天一大早就看见她在收拾屋子,就好像女王要来参观。所以,她的工作室看起来总是优雅而整洁——四处可见鲜花,满屋都是呛人的花香。可今天,竟成了十足的展览屋!‘安杰莉卡,这究竟是什么?’我问她,‘今天是你的生日吗?还是你要订婚了?或是你要画一位俄罗斯公主?’因为我早就将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她把放在椅子上的旧黄绢靠背翻过来翻过去,好像是想把洞最少的那一面展示出来,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说:‘做你的事去,小美男先生。’她发脾气时总这么叫我,‘我今天在家可不是为了你!’她用这样的方式自然地将我拒之门外,便没有再多的客套礼节,是的,我必须承认,我很喜欢她这样;有活力,毫不畏惧,有表达想法的勇气,这些特质就是在一个女人身上,也是很好的。于是我撤退了,边走边疑惑着。准备工作的时候,我听见有人上楼来了。是的,我对了,她朝安杰莉卡的房间走去,因为我和安杰莉卡房间的隔墙并不算厚,他们刚说话也没有注意压低音量,于是,我解开了所以谜团,就是昨天那位美女,她准备画画,她的名字叫朱莉。现在我向艺术界的朋友和同人承认,我们是男人还是胆小的懦夫?我们是能默默忍受一个女人在我们眼皮底下拿走这样一个奖项吗?是要在我们的屋檐下对这样一个绝世美人处处保留吗?或者,我们应该像真男人那样冲进屋里,以艺术的名义,围攻这样一个固执的女子,用武力或者言辞,强要她把门打开。”[1]“罗森布施,我建议你悄悄地再去楼上,将你对吕岑战役的军事狂热发泄出来。”詹森面无笑容地回答道,“但是,如果兴奋不能激发你采取行动,那就用你的笛音穿透墙壁,表达对那位夫人的尊敬吧。也许他们会邀请你过去,朗诵一些你的诗。“可怜的嘲笑者!”那个善于画战役的画家大声呼喊着,“我思量着拿这个消息回报你呢,但是你缺如此野蛮粗鄙,竟然不能产生一丝一毫的激情,好吧,愿主与你同在!看来我在这儿是没法被理解的!”他冲出了门,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最催人心软的笛音。但是,在隔壁房间里,似乎并没有人理解这门语言。安杰莉卡房间的灯仍然没开,在几小时之后,房门打开,传来轻轻下楼的脚步声,在楼下窃听的人以此判断座谈结束了。在晚餐时间即将到来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用人已经停止干活儿,离开了房间,詹森也离开了,尽管,他很规律,一般不会在两点以前休息,现在他放下了建模工具。“来,”他说道,“你必须向我们的房客表示礼貌。”

他们走上楼梯,首先走进了罗森布施的工作室。没人在意他的长笛演奏。现在,罗森布施正坐在画布前,急切地通过画笔将自己的愤怒泄于笔尖。他的房间也呈现出一片非凡之象:墙壁闪着光,就如机械库的墙壁,上面挂着陈旧的武器,有戢、步枪,还有剑。四处都是带马刺的军靴,还有皮革项圈、马鞍和奇异的马镫。一面巨大的铜鼓,摇摇晃晃地放置在一个陈旧的手扶椅前,主人把它当做桌子,上面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些有着大红色花的仙人掌在窗边盛开着,在他们中间是一些精致小巧的钢丝笼子,装着两只不知疲倦不停上蹿下跳的小老鼠,它们吱吱叫着,红色的小眼睛里露出对两张新面孔的羞涩。

吕岑战役在画架旁边立着,这真是一幅满富激情的作品,菲利克斯可以问心无愧地赞美这幅画。画中的马栩栩如生。特别是当画家坦白自己有生以来从未骑过马时,男爵更是不敢相信。他们对此打趣了一番,罗森布施也为维护浪漫派发表了一篇诚挚的演讲,然后,罗森布施脱掉了陈旧且满身补丁的瑞典骑兵夹克,他经常穿着这件衣服作画,据他说这样可以产生真正的英雄精神,罗森布施不顾天气炎热,穿上了一身紫色的天鹅绒外套,以便和朋友们一同拜访隔壁的房间。他们的敲门换来了安杰莉卡热气的回应,罗森布施一点也没夸张:工作室确实像为了节日而装饰一番的温室样般,草图,半成品的绘花图被用作装饰品,画家自费在房间的东面开了一扇窗,以便在她的工作不需要纯粹的北光的时候,给她精心照料的花儿充足的阳光。这些植物着实长得很好,三簇两簇地开着,棕榈和无花果细细的茎几乎要触到天花板了。

安杰莉卡穿着过时的外套,站在画架前面,她的草帽斜在一边,双颊绯红,她正忙于将背景色弱化,所以当朋友们进来时她没有停下工作,只是轻轻点头示意。“她走了!”她对着朋友们大声说道,“不然的话,无论我多么愿意,也不能让你们进来。我的朋友们,你们无法想象她有多迷人!如果我是男人,我就会娶她,不然也会为她而死!”“你就别自顾妄言了,”罗森布施挺直了腰板,摸着他浓密的胡子插嘴说道,“让我们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这么危险。”

安杰莉卡从画架边移步转身。“先生,”她说,“我希望你能赞美我。或是我非常善于画烤鹅,要么就说这将成为我最得意之作,真正的艺术品。且看看这些曲线!都是这么大弧度,简单且高贵,就像天外之物。我第一感是立即开画,但是,在关键时刻,我意识到这样便会非常愚蠢。因为我能有越长时间研究这张天人般的脸,便会越开心。看看这身形,詹森,你经常遇到这样的事物吗?”“这位夫人很有范儿。”罗森布施评价道说,似乎是想尽可能平息怒气。“但是,她看上去不是特别年轻,要么就是你的深色调为她增添了十年的岁月。”“你真是个怪人,小美男先生,”画家生气地回答道,“在艺术上,你只能炫耀那旧皮革,但是在生活中,哪怕学校女孩们的皮肤再红润、再光滑,也无法与你相称。是的,我的美女刚才告诉我她已经——但是,我还没傻到告诉你们这些绅士一个女孩儿的秘密。但是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到目前为止二十年,就算是漂亮精巧的娃娃的脸也会变得发旧和退色,可这位女士也会一如既往地美丽,人们还是会在街上为她驻足。”“那么我们可以问问她是哪个国家的吗?”菲利克斯询问道。“为什么不能?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来自萨克森,尽管你们绝不会从她的口语中察觉,她的名字是朱莉,她在一年多前失去了她的老母亲,现在在世上孤苦伶仃。但是,我们不仅仅是在说闲话,而是在就艺术进行深刻的对话。她对这些事很有见地,比我们许多同行都要有见地。如果我不让你们打搅我的工作,而是继续在今天之内,在颜料风干之前完成这幅背景,绅士们,现在你们得向我道别了。”

直到现在,詹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朝安杰莉卡走过去,伸出手说道:“我亲爱的朋友,若你不将它搞糟,定会有你的好处,再见!”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出了工作室。[1]德国的吕岑是著名的古战场之一。历史上曾爆发过两次大战。一次是在第一次全欧大战中,即17世纪初的30年战争,瑞典与德国之间的大战。另外一次是拿破仑时期的战役,爆发于1813年,是第六次反法同盟之战的第一战。

第九章

当他的朋友在街上追上他时,他一路沉默着,神情严肃。同时,罗森布施用最华丽的言语赞美了那幅画作。“若我的心不是被双手紧锁,”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持之以恒并非空洞之梦。并且若有人想成为安杰莉卡的罗密欧的朱丽叶,她就会把那个人的眼睛挖出来。不过,你要把我们拉到哪里去呢,詹森?”“我们去看‘胖罗塞尔’!”“那我更想马上离开,找地方吃东西去了,然后,我就在那里等你们。我已经发过誓,我不会在吃饭时间之前去拜访那个纵情声色的浑蛋。恶魔会带走那些懒惰的酒色之徒……”

结束这凶狠的咒骂之后,他微笑地向另外两个同伴点点头,把他那顶大帽盖住左边的耳朵,吹着口哨转身走进一条小巷。“我们的朋友小美男如此生气咒骂着的那个‘胖罗塞尔’到底是谁呢?”菲利克斯问道。“他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生气。他们两人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这个‘胖罗塞尔’叫爱德华·罗塞尔,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他并不需要靠画画来维持生计,因此一直让自己的卓越天赋潜藏不现。不过,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集懒惰和艺术业务爱好为一身,而罗森布施经常为此而和他发生冲突。因为,他基本不会用自己的能量去创造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到了。”

他们穿过一个美丽的花园,走进一间看起来像别墅一样的房子。他们正在爬的阶梯上铺着红软毯。精致的大理石、青铜色的树枝状大烛台和瓷罐上的有花植物让整个大厅看起来闪闪发光。

他们走进上面的工作室——与其说是工作室,这个房间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摆满艺术品的博物馆。这时,房子的主人从一张外面是豹皮的矮沙发上站了起来。他身材略显肥胖,但头部看起来显得很高贵。他的脸色非常洁白,眼睛亮黑,双手一看就保养得很好。他留着稍长的黑胡子,头发看起来如丝般光滑。他让人想起那些美丽高贵的纯种东方人。而褐色的土耳其毡帽、杂色的波斯晨衣搭配着拖鞋,让这种印象更加强化。

这位画家缓慢但非常诚挚地上前迎接他的朋友,和他们握手,说道,“其实我昨天已经见过你了——透过百叶窗,男爵先生。当时小美男那个狡猾的家伙在楼下试图用他的笛声引诱我去晒中午的烈日。那是违背我原则的事情。或许汗流浃背地吃着面包,感觉还不错,但是,流着汗去欣赏艺术品的话——没门!请原谅我穿这身服装。我十五分钟前刚刚洗完澡。你们稍等片刻,我马上去换身合适的衣服。”

他走进旁边一间由白色挂毯隔着的小隔间,在换装的同时还一直和他的朋友们说着话。“看下我前天刚买的《博科林》吧,就在窗边的画架上。我很高兴能拥有它。对了,詹森,你觉得如何呢?在缺少艺术的今天,这难道不是一件让我们得到安慰的好东西吗?”

那是一小幅森林画,被放在靠窗的位置,光线非常理想。它描绘了一片长满高耸的橡树和月桂树的茂密树林。透过树林中一个狭长的小间隙能看到远处的地平线,而一角落则是一小片蓝天。在树的脚下,一条小溪流过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一个仙女半睡着依靠在岸边。一个婴儿待在她身边,小巧的鼻子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胸部,似乎正在吮吸着乳汁。画中央,一位年轻的父亲靠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上。他是一个身材颀长而强壮的农牧神,手里拿着刚刚被用来吹奏帮助他妻子入眠的长笛,欣慰地看着他的家庭。

当罗塞尔再次出现的时候,菲利克斯和詹森还沉浸在这幅令人陶醉的画中。“令人耳目一新,不是吗?”他说,“知道仍然有人心怀如此美好的梦想,并有勇气告诉他人,这真让人感到欣慰。这个人是少数几个让我感兴趣的人之一。你肯定已经在沙克画廊看过他的大作,应该没有吧?因为你两天前刚到慕尼黑,我会原谅你的无知。我会带你去那里,让我的新偶像多添一个崇拜者是最令我开心的事情了。”“首先,”菲利克斯笑着说道,“不知你是否能为我展示传说中爱德华·罗塞尔的大作呢?我朋友的介绍让我对此感到非常好奇。”“我自己的不朽之作!”画家大喊道,用手指着詹森,说,“我知道谁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了。我知道,那些我一直非常尊敬的我的朋友,他们就是一个小阴谋集团,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在我面前调侃我的画作少。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并且也坦率称赞我的一些才能。我不习惯与别人分享一些好的观点,也不会将它们付诸实践,我应该为此感到羞愧。我不否认自己具备各种成为艺术家的有利条件,感觉、头脑和一些对真正艺术的洞察力。遗憾的是,仅仅缺少一样东西——真正创作点东西的动力。我应该生为一个没有双手的拉斐尔,并且为这样的命运自鸣得意。你们不想抽根雪茄吗,还是更喜欢土耳其长烟呢?考虑到现在这炎热的天气,来些小茶点不失为一个坏主意。”

没有等待他们的回答,他已经敲了下一个雕花的银铃。

一个身材秀美、举止优雅的女仆走进房间。画家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接着,这个女孩儿就离开了。五分钟后,她和一个拿着一藤筐玻璃杯的男侍从回来了。“我亲自从希腊的萨摩斯岛买回这酒,”罗塞尔说道,“你们至少应该品尝下,并为我们的友谊举杯庆贺。”“请容许我暂且违背这种友谊,问一个有点轻率的问题吧。你为何要把自己的才能像埋藏金银财宝那样隐藏起来呢?”“我亲爱的伙伴,”艺术家冷静地回答,“答案比你想象中简单多了。我的目的和所有人一样——让他们尽情去唠叨那些职责、德行或自我牺牲什么的吧——尽可能地过得开心、幸福。但是,我觉得,幸福仅仅由这些东西组成:为自己创造出某种生活状态,某种能让自己在其中找到个人特性之巅峰的生活方式或追求,并完全享受自己特有的才能和天赋。由此,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没有比去反对一个享受自己生活方式的人,或去劝说一个人模拟某种别的生活方式更愚蠢的事情了。当一个人通过他的生活方式,让自己更加感到他是一个特别的个体,自然就更能达到他被创造出来的最初目的,他就会对自己和自己的状态有更多的满足感。所有的不快乐源自于人们想去做一些不适合他们的事情。如果你把一百万元送给生来就极具乞讨天赋的人,那你会让他变成一个不快乐的百万富翁。你让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对于一个正在受苦的艺术大师,或一个修行者,或一个修女,如果你立刻为他们提供健康舒适的生活,他们会立刻失去所有的自我特性和所有的快乐。因为,我们可以理解,有些人只有在自我折磨的过程中才会意识到自己的自我特性,进而能够更好地表达自我。对于这些人来说,一种宁静安逸的状态是一种屈辱,而所有真正高产的艺术就属于这类人。他们去工作,去创造一些以后会被视作他们才能之纪念的东西,这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最好的幸福。并且,按他们的说法,这种幸福应该更加可贵,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没办法在缺乏这种幸福的状态下生活下去。当我躺在床上,用我的雪茄喷烟作画,或观看那些有创造力的人在过去创造出来的作品时,难道我不是在很好地运用你所深信的那种被埋藏在我体内的宝藏吗?一个人对这些事情有自己的观点,并且也是他——一个无比和谐快乐的人——适合做和喜欢做的事情,但是却被他的朋友指责为应受报应的懒惰,这合理吗?有时,当这些庸俗的偏见对我发起攻击时,我确实会突然变得极为活跃和积极。然而通常在这种突发状态持续最多一周之后,我就会突然看到这个过程的愚蠢,并把那些未完成的涂抹图丢进某个黑暗的壁柜,让它们和那些不朽作品的晶胚共处一室。啊,我亲爱的朋友,世间有太多的奋斗、进取和劳作,像我这样一个无害而安静的艺术爱好者或许能被容忍,当做是这种劳累流行病的有益解药。”“今天我们可以先不争论这个,”詹森微笑着打断罗塞尔,“我还没有撤销我们的老赌约:有一天你会从这张被你塞满谬论的舒适之床上走下来,开始用别的方法追寻幸福的。但是,与此同时,你也很可能会再次出现在我的工作室。我想知道你对我的跳舞女孩作何评价。”“我会来的,汉斯。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在你的‘圣工厂’里因看到的东西而感伤。对了,下个周六轮到‘天堂’了是吗?”“当然。秋天来临前的最后一次。那些家伙基本都已经开始准备他们的暑假了。十四天以后,我们三个很可能是唯一还留在城里的人了。”

他们离开了工作室,画家把他们送到了前院门口,非常诚挚地向他们告别,并真诚地表达自己希望能多见到菲利克斯的想法。“你们说什么‘天堂’啊?”当他们两个单独走到大街上时,菲利克斯问道。“你应该亲眼看看。每个月,我们都会聚集一次,试图欺骗自己相信我们能在这个世界上摆脱社会的伪善,再次回到一种纯真的状态。在几年之后,我们真的获得不小的成功。一小群真诚的家伙被凝聚起来,大家都一样对我们社会状态的扭曲有相同的认识。但是,德[1]国人毕竟不是一种社会生物,他们在拉丁人和斯拉夫人——他们喜欢为了谈话而谈话,不大习惯说谎,天生具有仁慈的圆滑,关心自己的邻居——中创建了这样的社团。或许我们有一天能在一些大城市中习得这些习性。但是现在,这些东西显然和我们这个国家的天才们还扯不上关系,可以说有待发展。所以,后果就是,在这座所有社会性艺术都非常滞后的艺术之都,一个人只能在两种罪恶中选择一种:传统的社会娱乐生活,基本就是吃吃喝喝,并且其枯燥的劳动不会获得公平的补偿;另外一个选项就是像啤酒桌上的市侩酒徒般的生活。因此,我们通过了另外一个计划。不可否认,只有所有的参与者都对自由有相同的渴望并且同样尊重邻居的自由时,这个计划才可能成功。比如说,当一个人赤裸裸地、无拘无束地展示出他真实的自己时,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怀着敌意去评判和攻击他的弱点,每个人都如此,这样每个人才可能展示出他真实的特性,而不会被歧视或攻击。”[1]欧洲各民族和语言集团中人数最多的一支。

第十章

刚开始游荡在那古雅的街道上时——因为他要尽可能避免镇上那些新建的和荒废的住所——菲利克斯完全沉浸在南德生活的韵味中;那种狂放而无拘无束的欣喜感,那永恒的假日心境,他们崇尚的就是“做你所选”。然而,这种欢乐的状态仍然有阴暗的一面;若没有一些更高利益的牺牲,就不可能建立一种能让各个阶级轻易融合的均衡特色和教育;无产阶级的缺失便会造成一个富强的理智上层社会的缺失——除了此次环游会让他更加深刻地洞察各个国家的文明外,所有的这些关于政治和社会的思虑无一不进入我们这位朋友的脑海。经过一阵无声的精神反抗后,他高兴地做起了那些在他之前的小镇里最容易引起不满的事。他走进脏乱不堪的餐馆,他参观最朴实无华的啤酒花园,他在没有铺桌布的桌上吃饭,他用在水管那儿冲洗好的杯子喝酒;而似乎他想要完善幸福的唯一情况就是:与他争执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社会人士,在不经意路过的时候,带着无声的恐惧,看见他在自我放逐的过程中是多么快乐。

然而,因为凡是一时兴起的事物都带有一种隐秘的不满足感,所以他也不甚满足。再一次随性而游,尽管看似愉快,可毕竟,与他多年前第一次展开羽翼相比,已是南辕北辙。总之,沉思片刻之后,他既不愿遗忘,也不愿自欺,不得不屈辱地承认,他已不再年少轻狂,不能将生命视为变换场景中的华丽冒险,并且,在这成熟的岁月里,你要依赖的是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而不是那些逝去的片段和坐在聚光灯前的观众。

诚然,他一开始就热烈地投入到学徒身份中。可他的意识太过细腻,无法忘记詹森关于他不适合搞艺术的话语。朋友们为他的决定而祝贺他,可谁又知道,除开那些能让他快乐的东西外,他能否感受到一个生活在这不完美世界中的人所尽可能感受到的满足感呢?而他骄傲的内心告诉他,那些如今的同伴并非打心底认同他有才干,而是将他视为仅因突发奇想而从事一门艺术(这门艺术与他所处的阶级更为相称)的怪人。

这种不幸的感觉又被这样一个事实加重了:尽管他们每天都待在一起,可他与此处唯一一位老朋友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以往那么亲密了。

多年前,自他们在基尔相识,就很快变得密不可分了,当时菲利克斯刚开始学习法律。那位孤独的艺术家尤其需要一位有真知灼见的朋友,而早年才华横溢的他也欣赏他的勇气,并对他的作品深感兴趣;菲利克斯很快便感受到了生活的乏味无趣,因而渴望另外一种生活。为了能和詹森一起创造各种高贵的艺术,他挤出时间去啤酒俱乐部和击剑学校独自享乐,晚上又待在他朋友的小屋里,吃着简便的晚餐,喝着小酒,还一边聊些私密的话。回望至此,那真是整个年轻时代最欢乐的时光。甚至在人们看来,詹森是一个想象丰富、沉默寡言却力道十足的人,他无欲无求。众所周知,他来自农民家庭,没有师友的鼓励,仅靠自己坚强的意志成为了一名画家。他在其他领域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逐渐地,人们开始注意到他的才能,他也开始接到一些订单,他就以此勉强度日。可因为他不屑让自己在社会上崭露头角,不允许自己被小姐们追捧,不愿融身进各种美学流派,所以人们最初对他的兴趣很快就冷却了;人们耸耸肩,又让这个对抗着艺术现代之流的怪人,与他的裸神画,以及对社会传统公开蔑视的态度一道沉沦。

若说菲利克斯那时喜欢他,那么如今,他对他的喜欢又有些不同,分别多年之后——在与一些人不赞赏他艺术的人打过交道之后,他的内心已经变得难以接近,即便是对他几个来往密切的朋友来说也是如此。可时间流逝,并非无痕。他们开始疏远他,即便是那些他在当时愿意向其吐露心事的人们也开始疏远他,而他只是刚开始流露出一些亲和感,之后,两个老朋友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极其平和,这种关系并不比詹森和这个小圈子里的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亲密。学生在老师身边工作的那些冗长时刻里,他们有成千上百个机会回忆往昔。可雕刻家似乎在避免回忆过去。后来,对于他们的爱情故事,两者之间也没有秘密;而此刻,菲利克斯几度尝试谈论詹森的上一次婚姻。可他一提出来,詹森脸上就出现恐怖的暗云。他将谈话引向一种充满了苦涩而讥讽的方向,很快又陷入了比之前更为阴沉的沉默。

菲利克斯感到这种缄默沉重地压在他的精神上,而即便没有这些,他的精神依然沉重不堪。随着他爱情的罹难,他又回归到友谊上来;而如今,青葱岁月已不再,徒留空旷与荒凉;而一度柔韧的土壤,如今已成粗糙的岩石。

一晚,他独自走在布伦纳大街上,心情并不算愉快,他遇到一位漂亮的陌生人,她每天都会去找安杰莉卡,而安杰莉卡却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她看似要走路回家,她的老仆人走在她身后几步以外,替她拿着围巾。菲利克斯向她鞠了一躬,而她也远远地向他致意。她很显然没有认出他。之后,他见她走近屋子,不久,一楼角落的屋子里就亮起了灯。他轻易就可以看到她趴在窗前的样子,可他一点都不愿这样做(尽管他很欣赏她的美丽),因为一切美丽迷人的面孔都会让他想起他逝去的爱人,并让他陷入忧戚的沉思。

正如今日。独自游荡在这全然陌生的城市、游走在根本就不会在意他的人群中、与他相爱的人天各一方,他忽而感到,这是多么荒谬而愚蠢,他不禁笑起来,随即发出一声越发忧伤的叹息。

以他现在的心情,他觉得与朋友们汇合有些不太可能,而此时他们正在啤酒窖那里等着他。詹森一如既往地参加了聚会。但是,即便他们之间还一如往常,可菲利克斯今天还是想避开他。

当他发现自己在这样一种心境下无法忍受与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时,他总结出一点,只有在马背上他才能体会到快乐。

他来到附近的马厩,很快就骑上一匹壮马的马背,绕着方尖石碑广场慢跑了一圈。他骑着马,沿着漂亮的宽街道一直走,穿过卫城的大理石门出去,在通往宁芬堡别墅的林荫大道上快马加鞭地跑起来。但即便是在这清风徐徐的安静野外,天气仍然湿热难耐,不一会儿,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以适中的步态向前走着。

街道上有些冷清。只有少数几个步行的人从小镇往家的方向踱去,还有几个士兵唱着歌手挽着手从酒馆出来。他们跟在一个女孩儿身后,这名女孩儿正趁着天色未晚急忙地往镇上赶去。她打扮整齐,面容姣好,发型紧随着当代潮流,松散地披在肩上。这样的打扮引得身后的那些士兵都上前搭讪,她急促地怒骂了他们几句,却引得他们更加地放肆。其中一人抓住她那飘逸的长发,另一个则嬉笑着想要抓住她的胳膊;恰巧树后面的人行道非常荒凉,她一直试图甩开他们手钳一样的魔掌,却徒劳无功,正在这时菲利克斯骑着马儿飞驰而来。他大声呵斥要他们立即放开那个女孩儿,滚一边去。不知他们是把菲利克斯当做着便装的长官,还是被他那命令式的口吻吓坏了,他们立即照办,并立即飞奔回营房,这些营房像巨大的高塔一般矗立在昏暗牧场的另一边。

救星现在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孩儿。很明显,他曾见过这个小小的鼻子,这些白玉般的牙齿,还有那红色的头发,就在他第一次去詹森办公室的那个早上。最后他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晚上好,岑茨小姐,”他说,“你一个人走,很危险呢!”“危险!”她笑着回答到,因为她立马就认出了他,“有什么危险的?他们又不会吃了我。我会照顾好自己。”“但是如果不是我恰巧路过——”“你以为,没有你的帮助我摆脱不了他们吗?我跑起来可是和风一样快。即便骑在马背上,你也抓不着我。”“来试试看啊,你这个小女巫!如果你不小心——”

他弯下腰,也想要抓抓她的头发。但是她纤小的身姿立即转了一圈,再次轻巧躲过,然后便像闪电一样跳到旁边窄窄的沟渠边,在他坐正身姿、准备走到她身边之前,她已经神奇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的马儿被这个女孩儿的突然消失吓到了,一会儿之后才恢复正常,让它的主人整理好自己。现在,当他镇静下来之后,才半含笑半嗔怒地冲进牧场追寻逃命的女孩,但却没有找到任何踪迹。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循循善诱地劝说,并保证只要她出来就再也不碰她了。正当他准备放弃寻找,有些生气地扯过笼头,转身向林荫道上走去的时候,他听到了从他身边的一堆石头后面传来了刺耳的咯咯笑声,刚才因为自己的担心而忽视了这个地方;岑茨突然冒出来,冷冷地向他走过去。“现在你知道自己抓不住我了吧,如果我不自动出现的话。”她大声说道,“你就别再说话了,快点回家吧,我可以自己回去。”“你真是个十足的女巫——那就是你!”他大笑着说道,“我明白了,更多的是别人害怕你,而不是你害怕他们。但是,岑茨,既然我们有机会在这里相遇,那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再去找詹森先生了?”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有些讨厌了。她迅速转过身,一边整理着她那蓬乱的头发,一边没好气地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也是一无所知。我有权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时当然,岑茨。但是如果你还能来詹森工作室听听他的理由就再好不过了。我也是个艺术家,而且非常想要给你画张画。要是你不想再去那间大工作室,我住的那里非常安静,如果你来找我,没人会知道的。你会发现没人会伤害你,而且我也会付给你高报酬——你可以自己说个价。”他说话的时候,岑茨一直都在不停地摇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因为她埋着头,下巴紧靠在胸前。现在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的样子非常迷人,如泻的长发也被编织在了一起,她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想要骑在马背上,绕着圈飞奔。”“这点要求可以满足,”他笑着说,“来吧!不要害怕,把脚放在马镫上。”

他再次向着她弯下腰去,抓住她伸出来的胳膊,轻松地将她拉上马来,她小小身形就像羽毛一样;然后让她坐在他身前的马鞍上,由他牵着缰绳。她立刻用双手扣住他的身体,紧紧抱着他,使得菲利克斯一时间有些呼吸不畅。“坐稳了吗?”他问她。她点点头,温柔地笑了笑。然后菲利克斯拉了拉缰绳,让马儿绕着圈跑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很慢,然后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岑茨坐在他前面的马鞍上一动不动,脑袋紧紧贴在他胸前。“就是这样吗?”他喊道,“还是停下来?”

她没有回答。“怎样,”他说,“我是不是可以就这样带着你跑回镇上,一直到我家里,不停下来?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要和我一起回去,而且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你服不服?”

他拉动缰绳让马儿停了一会儿,好像是要让她喘口气,准备好接下来的长途骑行。但是他突然感到她的双臂松开了,接下来便从马鞍上溜了下去,站在他跟前的暮色中整理着衣裙,有些喘不过气。“非常感谢,”她说,“骑马果然很有意思;但是够了。剩下的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晚安!如果你还能抓住我,我就听你的!”

一秒钟之内,她就跳开并消失在最近的房屋后面。虽然他非常想跟上她,但是在附近的花园和树篱的掩映下,他又跟丢了。

几个过路的人从林荫大道上看到了这奇特的一幕。他听见他们在开玩笑,但是他没有听懂。“谢天谢地!”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在自己家的镇上做出这样的事情,明天一早就会传遍整个小镇,而且还会被添油加醋地夸大其实。但是这里——‘Hier bin ich Mensch, hier darf ich’s sein(德语:‘这里我是人,这里我存在’,歌德《浮士德》里面的一句诗)’,黄金自由万岁!”

他心情愉悦地骑着马回到镇上。他觉得自己仍然还能感受到那个女孩儿抱着他的双臂,以及吹到她脸上的温暖呼吸。骑着马吹着风,他仍然觉得有些热血沸腾,无论他怎么策马奔腾都没有作用。他在马术学校放开了臭气熏天的马儿,转身走进布伦纳大街,准备去法院花园坐一会儿,吃个冰激凌,继续回想这个梦境一般的经历。

当他回到朱莉居住的那个房子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静静地站在花园篱笆旁,眼睛痴痴地盯着明亮窗户的人是谁?詹森?

为了不被他发现,菲利克斯饶了一大圈,站在街道另一边昏暗的房屋阴影中看着他。整整半个小时,他看到自己的朋友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后来窗户里的亮光被一幅厚厚的窗帘遮住,几乎就在这时,在大门处遥望窗户的那个人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慢慢地离开。

菲利克斯并没有跟着他,他不屑做一个跟踪他朋友的秘密间谍。他完全有机会去思考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却无法找到揭开这个谜题的办法。

第二部分

第一章

安杰莉卡的工作室安静得出奇,几乎能清楚地听到她隔壁邻居的小白鼠传来的吱吱声。通常这时候,它们的主人正狂躁不安,拿着他的画笔在画布上刷刷地绘制着吕岑战役。

安杰莉卡也很忙。虽然她平常喜欢一边工作一边聊天,以便对面坐着的模特儿不致睡着,但是今天她却很少开口。还剩最后一部分了;但是别忘了,最后对整幅画的润色通常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一笔都决定了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命运,决定着整个表情的成败。

为了下笔更稳,她戴上了眼镜。这副眼镜几乎可以说提升了她整个人的气质;而她常用来擦拭画刷的左边袖子,也因为她的工作激情而开线了;她那标枪一样的腕木和盾牌一样的审美眼光,让她那漂亮而坦诚的脸蛋呈现出了好战的一面,仿佛是在努力释放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那位迷人公主的魅力,但是这位公主却也一反常态地十分安静。不知朱莉是在思考某些特别严肃的事情,还是像所有坐在画家对面的模特儿一样,只是陷入了某种心不在焉的悲伤之中,这很难说清楚。

朱莉今天特别漂亮。她没穿那件生丝连衣裙,而是穿了一件衣料更加清透的黑色衣服,透过衣服可以看到她白皙的颈脖。安杰莉卡这样做是为了让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她脸上;另外,为了让她的左脸轮廓完全显现出来,还将她的少许头发编成了辫子并让它自由垂落在肩膀上,这是这位画家的特别发明。现在,在稳定的光线中,她的面色有点死白,柔软的金发闪耀着温柔却又闷闷不乐的光辉,但是又很明亮,而她那褐色睫毛下的眼睛显尽了所有的温柔却热情似火,这种对安杰莉卡所流露出的坚定的欣赏是一种无法描绘的精髓——只有黄金、珍珠、蓝宝石才能与这种融合的颜色相匹敌。

诚然,青春的第一个开花期已经过了。敏锐的眼睛已能够洞察出她脸上零星出现的皱纹,面容的棱角也逐渐清晰,毫无疑问,这些年来,高贵的气质所体现出来的从容的优雅也逐渐凸显出来。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那些年中,经常在不同的路径之间来回不定,就像是站在树枝上的小鸟,仿佛一直都处于一种振翅高飞的状态,以找到一个未知的、充满诱惑的、漂亮的生存环境,或者热切地四处张望,看看是否有捕猎者出现,或者视野内是否有陷阱。

因此,很难想象这个安静、矜持、迷人的生物也曾和普通的女学生一样,有过一些愚蠢的行为。但是,只要她开始说话,尤其是高兴的时候,她那富于表情的脸就会即刻笑容满面,充满年轻的欢喜,而她的眼睛虽然有些近视,则会轻微地闭起来,露出淘气的表情,只有她那坚定的双唇会保持一种沉思的状态。“你脸上的其余部分,”第一次安杰莉卡这么跟她说,“都是上帝赐予你的,只有嘴唇才是你自己的。”

她打算用这句话把话题引向对事业和经验的讨论;但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答案便是来自那双嘴唇的一个意味深长却又矜持的微笑。安杰莉卡是一个情感细腻的女人;这个微笑自然而然燃起她的好奇心,想要了解这个女人更多的过去。在她的第一次尝试遭到拒绝后,因为自己太过骄傲也就没有再次询问。但是她的这种克制在今天居然得到了回报,因为朱莉突然就开口说话了,伴随她第一句话的便是一声叹息:“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快乐的人之一,安杰莉卡。”“哈!”安杰莉卡回答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因为你不仅很自由,而且知道怎么使用你的自由。”“只要是用于正途!但是,亲爱的朱莉,你真的相信吗?我的‘花、水果,以及荆棘’以及我笨拙地想要模仿上帝肖像的尝试已经让我认为,我就是我课堂上最有趣的例子。我最亲爱的朋友,你所说的幸福真的只是众所周知的‘德国人的幸福’——因为没有更大的不幸,所以我们便是幸福的——一种必要的幸福。”“我能理解,”朱莉接着说,“你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非常满足;可以这样说,当你登上了山顶,环顾四周然后说:没有比这更高的了,除非有人能够踏上云端。但是,你爱你的艺术,因此我认为你会让自己一整天、一辈子都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忙忙碌碌——”“如果我知道它也会反过来爱我就好了!难道你没看到吗?我的前方布满了困难,小美男先生会说,这是最‘残忍的’困难。你真的觉得艺术很神圣吗?——我的意思是,上帝的恩泽所赋予的神圣——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世界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我是永远都不会提起画笔的。”“你永远不会提起画笔?!”“当然,而是普通的厨房用调羹,或者类似的家庭器具。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以为我曾是一个普通的老处女?我也曾17岁过,而且绝不是其貌不扬的女孩——当然和现在坐在我对面的你无法比——我整张漂亮的脸与常人不同,没有形状,没有风格,就是一个普通的美丽魔鬼。但是,如果你需要我提供一些证据的话——即便我收到过很多的十四行诗,获得很多舞会的青睐,以及其他包含了热烈渴望的精美礼品——但是我仍然是一个与其他人一样干净且充满了吸引力的年轻人。我天生丽质,而且你能从我眼睛中看出,我有一颗善良的心,除此之外,我也绝不贫穷。但是为什么没人向我求婚呢?不,我亲爱的,我曾有过一个求婚者。即便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特别喜欢那样一个普通人,那时我肯定非常清楚。我还隐约记得那时陷入恋爱的我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幸福!如果一切都在那条偏僻的小路上继续,我可能会一直处于那种幸福的恋爱中——忠贞是我最致命的错误——即使不会一直那么快乐,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的未婚夫在游泳的时候淹死了——想想真是荒谬啊!我因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痛苦而患上了脑膜炎;当我病愈以后,我也就从美丽的魔鬼直接变成了魔鬼。接下来的几年里,我都是一个人,终日以泪洗面;而当悲伤慢慢散去、泪水流干之后,我就成为了一个如此平庸之人,我的青春过早地凋谢,再也没有对谁动过心,但也再没人来自讨没趣。也就是在那时,我们仅有的一点儿财产也用光了,于是我就不得不开始忙于工作;幸运的是,当我还是个学生时,花费了很多时间在绘画上。亲爱的朋友,你相信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所培养出来的品性——无论有多么值得——能让一个人打心底觉得幸福吗?”“为什么不呢?当所有的幸福随之而来,就像你身上所发生的那样。那天,你跟我讲的那个善良老妇人的故事,就是你去意大利拜访的那位;多亏了你慈母般的朋友留给你的遗产,你可以在这里非常自由地专研你的艺术,不必焦虑;你住在这个漂亮的城市中,周围的朋友和同行都很关心你——所有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幸福吗?”“是的,确实有很多,但是——我悄悄告诉你——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要不是因为我对你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如果你胆敢再问一句,我就会立刻咬下你的舌头,而不是告诉你一切——如果最后我能够像我的同名人(老实说,在我看来,她的画相当愚蠢)一样出名,或者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我愿意放弃所有这些成就换取普通而平凡幸福的独特好运;能够找到一个好老公,我不需要他多么地出类拔萃,以及几个可爱的孩子,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他们活泼而且有些调皮,这样,我就满足了。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以嘲笑我,因为我竟然天真地向你坦白了这些在普通人看来就像是罪过一样的想法。”“你当然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家庭主妇,”朱莉喃喃道,“你这么优秀,这么热心,这么无私;你的丈夫肯定会非常幸福。我——当我把我自己和你相比较时——但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称呼为‘du(法语:卿)’呢?我曾与几位女性朋友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她们都曾是我最亲密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慢热——停,停,你放过我吧!——你要把我逼疯了——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就算你了解我又能怎样呢——”

安杰莉卡丢开她的调色板和腕木,在她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后,迅速跑过去抱住了这位可爱的朋友,而这一举动也最终得到了这位朋友的回应。“如果我提前一百年认识你,我对你的爱就会比现在深一百倍!”她在朱莉的面前跪下来大喊道,双手交叠放在她的大腿上,双眼透过眼镜虔诚地看着朱莉那张漂亮的脸蛋。“不,”她的朋友真挚地说道,“你都还完全不了解我。你难道不曾怀疑过,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抛弃了你所渴望的那种幸福,只因为,就像我朋友所说的那样,我是个无情的人?”“胡说!”安杰莉卡大喊道,“你无情?那么我就是一只以人肉为食的鳄鱼!”

朱莉笑了。“他们对吗?也许吧。但我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是你知道,人们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展现自己的‘全心全意’,表达自己的情感、慰问、温柔,即使是那些全身冰冷的人也是如此,不然美人鱼会很吃亏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是遗传我父亲,他是一个非常严格,而且表面上看起来非常严厉的老兵,不太会表达——即使当时我还是个学生,我都很反感可爱和温和,反感那种装腔作势的多愁善感和谦恭——反感所有那些隐藏在残忍的嫉妒、冷酷的自私自利以及欺骗背后的和蔼可亲。我从不喜欢那种感情用事的亲密友谊,不喜欢那种所谓的生死之交,但是却因为一次舞会上的竞争、一次诚恳的指责,甚至纯粹就是因为厌倦了,而突然结束了。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友谊,但是只有一次。我在那次儿戏的友谊中浪费了太多真挚的喜欢和忠诚,以及未得赏识的自我牺牲!从那时起,我就学会了如何更好地照顾自己。而且,对我来说,给我自己的心设防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和我年老的父母住在一起,从表面上看他们无趣且迂腐,但是他们都知道怎样才能为自己和我创造一个富有、温暖而且美好的生活,这为我的思想和情感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我仿效他们的行事作风、说话方式。这样一来,我就必定会变得非常怪异。在与年轻人在一起时,我的话语会掺杂某些传统的情感,如果这是从一个老兵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完全情有可原,但是从他女儿口中冒出就有些奇怪了。在很多情况下,当其他人都感动得掉泪或者非常狂热的时候,除了尴尬,我真的没有任何感觉。但是,每当有的事情真的触动了我——美妙的音乐、诗歌,或者大自然的某种神圣,我就会变得非常沉默,完全无法融入周遭七嘴八舌的闲扯中。出于对外界言论纯粹的鄙视,我忽略自己的真实感受,摆出一副冷酷且挑剔的样子,忍受着他人说我不好相处,忍受着她们不愿和我分享那些私密的快乐,忍受着她们说我是一个无情的女孩。我对这些都报以微笑,而我的微笑却让那些靠在一起的灵魂深信我是一个无情之人。因此我便发现,她们之中没有一个博爱之人,我丝毫都不关心自己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因此,我与同性之人越来越远,很快我就发现,我与年轻男子之间也不是很合得来,这个看似更加强大的性别居然比我还软弱,而且一点也没有比女性更加友好;除此之外,他们还非常自负,一心想要我们顺从于他们的男性特权。通常这种顺从被称为少女般的质朴、女人般的温柔,和处女般的情感——这些顺从十之八九都是故意为之的蒙蔽手段,是对这群趾高气扬的生物的愚弄。在此,他们能够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所遇见的这种顺从和依靠难道不是对他们支配本性的最好增补,不是对他们较高意志的最动人的顺服,不是对他们最卓越的愿望和想法的最准确共鸣吗?当这出漂亮喜剧的目的达到之后,顺从面具就会立即被搁置一旁;我们的乖乖绵羊就会站起来,表示我们也拥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想法,还有自己的权力,于是那些漂亮的错觉便被猝不及防地驱散开来。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我就立即对其产生了深深的厌恶。然而,不久之后我便强迫自己笑出来,并告诉自己,自从地球上出现了人,这种闹剧就已经开始上演了!尽管如此,如果这群骄傲的生物仍然默许自己受尽欺骗,他们就必须想方设法地从中找出一些优势。但是我虽不能强迫自己加入这样的游戏,但我可以选择冷静旁观。我毫不在乎是什么使得这些卑鄙在他人眼中变得崇高。只需要取悦男人就可以?对于此我不必亲自上阵,因为我随我妈,一个被误认为是美人的女人。而如果要赢得一个男人的爱,那么这个男人就必须先赢得我的青睐,这样一来,这样的男人可能会给我带来伤害。但是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我其实常在想,无论你无不无情,在这个社会上,你的心都根本感受不到这些快乐的官员、学生,以及艺术家(他们都是优秀的舞蹈家)拥有欢欣鼓舞的仪表和完美无瑕的白色领巾,拥有着最盛气凌人的特权,任随自己受到诱惑,分享所有的胆怯、尴尬、娴静、甜美的生物,而这些生物自始至终都躲在他们的衣袖里偷笑。”

朱莉暂停了一会儿,情绪有些低落。“奇怪,”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经历呢!你肯定知道,亲爱的,这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比你想得还要久远。我就快满30了!我是从18岁开始观察这些事情的——你可以算算。如果我在那时把自己嫁出去,那现在我的女儿可能都已经12岁了。但实际情况是,我现在是一个保存完好的老处女,而我唯一的爱慕者就是一个愚蠢的画家,他爱上我纯粹是因为心血来潮。”“不,”安杰莉卡说,此时,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画画的兴致,“我没遇到过那种情况,但是我一直以来也确实觉得男人都很愚蠢,因为,就像你刚才所说的,他们放纵自己陷入如此笨拙的把戏和诡计。可是,你认为他们不应该认识到你的价值,不应该为了你而自相残杀——就像他们为了那个希腊女人而攻打特洛伊城一样——这一点我真的不能理解!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自高自大的,这么愚蠢的;我自己就认识一两个——虽然这样的人肯定很少,但只要你放低自己高昂的头就一定能找到。”“是的,是这样,”朱莉接下安杰莉卡的话,“确实有一些。我也曾遇见过一个,就是因为他,我才受到了诱惑,最终也加入了这出喜剧,但是却因为没有演戏的天分而被否认。他叫什么,他是怎么认识我的,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他在很久以前就与另一个人结婚了,而且也许早已忘记了我的一切,也许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我——每个人都不会忘记这样的经历,即使一切都已逝去,但也会埋藏在你内心的某个角落;因为那时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个有心的女孩子,所以我发现那时只是太明显了——我非常喜欢他——他在每个场合都会让我看到这一点——那时的他真的很好,而且一点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自高自大,也没有自私自利,而且我也表现出我最本真的那一面,从不会卖弄风情,也没有多愁善感,他似乎也被我身上这种独特的气质迷得神魂颠倒。他很富有,而我们的家庭条件也还不错,换言之,我们的爱情之路没有受到任何外部条件的干扰。因此,即便我们还没有交换誓言,但是大家都默认我们是一对——我认为这个男人在放弃我时,肯定比那些将这个难得的男人让给我的姐妹要真诚许多。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也比普通的恋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更加冷静,更加矜持。我打心底认定这个男人就是我一生的选择,但是一直以来我心中都存在着一种无声的恐惧,一种共感的缺失——也许是我内心的这种预言性的冲动在警告我,不要百分百地完全投入。一天,我们正在讨论一个发生在巴西矿井中的事故,井下瓦斯爆炸,造成了五十名矿工死亡,这场灾难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并为这些遥远的死难者感到悲伤。所有人都在为这场事故哀悼。我一直沉默着;当我的未婚夫问我是不是被这场事故彻底惊呆了,我说我这是情不自禁,但是这种感觉和我看到历史上某些战争的感觉是一样的,一千年前,数万人因为那些战争而丧生。每天、每个小时,世界上的这些不幸都离我们如此之近,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如此可恶地对其漠不关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因为一场事故而感到如此悲伤,而这场事故之所以会引起我们的注意是因为最近的报纸都在讨论它;除此之外,它只是一场非常普通的矿难,甚至都没有配以一些可怕的场景照片。我刚一说完,他们就都开始攻击我——当然,刚开始是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并再次提及了我幼时的绰号——‘无情女孩’。最初我选择沉默,后来便开始对这些脆弱灵魂的指责发出反击,但是他们的气焰却越来越嚣张,其中最为激烈的言辞便是针对我舍不得给生病的小狗喂水,只愿帮助那些不会带来太多麻烦的人。我的朋友刚开始的时候一直站在我这边,但是后来也开始变得沉默了。但是,像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他一直这样——他无法向自己隐瞒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我绝不是一个非常温柔而且具有女人味的人。我好胜的个性让他觉得越来越厌烦——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现在,我所有的骄傲都不允许自己磨灭或者压抑自己真正的本性。即使眼泪就快夺眶而出,我都会表现出我的刚毅,为我自己抗争,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自我满足而去争取表面上的胜利。一个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胜利!从这天晚上开始,我明显觉察到我的爱人开始退缩了,而我‘最好的朋友’毅然决然地开始引导他越来越多地关注我的性格;而且,因为她自己拥有着一些我所没有的个性,而据说只要有这些个性,就能保证婚姻的幸福,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不到三个星期,他便与这位充满同情心的小姐订了婚,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但是,我从未说过她的半句坏话。当然,她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因为,也许我可能无法让这个男人过得更加幸福。那段时间,她让我承受了艰难的情感挣扎。要是我订婚了,我也许还会犹豫着要不要履行我的职责,照顾我可怜的妈妈。因为,你肯定知道,我的父亲非常突然地就去世了,而我这个无情女孩的母亲——在外人看来她也和她女儿一样无情——在她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比大多数过了银婚的老妇人多很多的热烈的爱。父亲去世后,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陷入了一种半恍惚状态,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这于她,于我,都是莫大的折磨!”

她停了下来,然后又突然站起来,走到安杰莉卡身边,画架的后面。“对不起,亲爱的,”她说,“但是我觉得你该停笔了。你的画笔所雕琢的每一笔都会让这幅画越来越不像我。再仔细看看我——我真的是你画布上那位妙龄的、看着这个世界微笑的女子吗?十二年的否认、孤独,以及生活的埋没,难道这些都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印记吗?那才是我真实的样子,也许我曾经幸福。他们都说,幸福可以永葆青春。但是,我——我已经非常老了!但实际上,我都还没有活过!”

她迅速转身走开,走到窗户旁边。

安杰莉卡放下她的调色板,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双手抱着这位情绪激动的朋友。“朱莉,”她说道,“当你那样说的时候,你的一个微笑就足以让野兽驯服,让温和的男士为你疯狂!”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安杰莉卡,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啊,亲爱的,”她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常常嫉妒那些年轻的农村女孩,长着一张丑陋、迟钝的脸,为我们提供鸡蛋和牛奶,但是她们可以来去自如,与不同的动物接触!但是我——你能想象吗?在你身边常年都有这样一个人,你爱着她,但是却不得不把她看做一个死人,一个活着的鬼魂;不得不去听那个曾经安抚过你,但现在听起来却完全没有感情的声音;不得不去看那个曾经如此温情地望着你,但是现在却陌生且黯淡的眼神——而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声音,都来自你自己的母亲。年复一年——每当我试图离开她的时候,这个处于半死状态的人都会唤醒你心中的焦虑和不安。因为,当我忍受了一年之后,我就已经觉得自己被这样的情况击垮了,我牺牲了我的生活,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尽这最让人苦恼的义务,却没有一点儿满足感。但是,每隔几个小时,她就会开始想念我,并陷入一种非常粗暴的不安状态,只要见到我,她就会再次安静下来。我只好让自己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是她生存的必需品——但是只要她在,我就不可能会开心、不可能有活力,心情也很沉重。当我在她身边时她却很少留意我,实际上,她甚至常常都不认识我是谁。但是她仍然离不开我;在精神病院时,有一次她被带去参加一个实验,那时她的样子非常可怜,即便是‘无情的女孩’都会受到触动。”“太可怕了!你还和她一起这样生活了十二年之久?”“十二年!在你看来这难以理解吗?他们难道会如此愚蠢,不会主动给出现在他们房间里的一个有些姿色和财产的女孩投怀送抱?不会,亲爱的,毕竟男人还没有愚蠢到这一步。即使我已经订了婚,而且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恋人,我也绝不会期待他能接受一个陷入这种麻烦的女人。”“但是现在,现在你已经自由了——”“自由!好一个在舞会结束之后才被允许进入舞池的自由,因为在本该恋爱的年纪被人忽视而用假花来自我安慰。我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幸福如酒,如果不是一次性喝完,而将其中一部分装在瓶中保存起来,那么多年以后,你便会拥有更加醇厚的美酒。它需要时间成熟,而且变得更加高贵,如果酒品纯正的话。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但是,无论这酒多么高贵,老酒总会失去原有的酒香。没有在年轻时拥有过的幸福总会有点苦涩,如果是酒的话,谁又能保证它还能为我解渴呢?很多人从未尝过,但是也继续清醒地活着。我为什么要活得更好呢?因为我比很多人都要漂亮!这样就够了,真的!命运绝不是对你大献殷勤的男人,也不会因为你是某个特别的人而手下留情。现在,每当我站在镜子前,总会看到同一张熟悉的、青春已逝的脸庞。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在衣橱里挂了十二年的丝绸裙子。当你将它拿出来的时候它还是丝绸,但是颜色已经退去,一碰,折痕就会撕裂,一抖,就会有蛾子飞出!但是现在我已经把它们都从我的脑袋中赶出去了。回顾这些往事也再没什么用处。来吧!我们还有一点儿没有画完,画完后我们出去转一圈——享受我们无上的自由!”第二章

还是詹森的工作室,今天早上更多的是谈话,而不是工作。

尽管很热,爱德华·罗塞尔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了那边。他头顶一个硕大的巴拿马草帽遮阴,保护着自己的脑袋;此外,他还穿了一套雪白色的起楞布夏装,以及一双轻便的黄牛皮鞋。

他心情很好,表扬了菲利克斯的勤勉,还在坚持学习最基本的雕刻知识,然后又走到那个跳舞女孩的雕塑旁边,看着詹森进行最后一点的润色。

他在这尊雕塑面前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拖了把椅子过来让詹森坐下,这样他就可以全方位地欣赏这尊雕塑了。

他的朋友声称乐意接受他的评判。他的眼神全都集中在了雕塑上,似乎要将它吞入眼中;他面部的所有肌肉都变得很有生气,他那没精打采的嘴唇也开始因为神情紧张而微微上翘。“好了,”詹森最后忍不住说,“你发现了什么?你知道,我愿意听取任何意见。”“Est, est, est(法语:是,是,是)!怎么说呢,特别?表现自然,你曾这么做过,但又放弃了,这始终是个问题。在草图中吸引我的天真无畏却在雕刻的时候遭受了庞培式的放弃。也许你本该更多地隐藏一点对自然的尊重。说到对自然的尊重,你请的是什么样的模特儿?当然,这个模特相当理想。”“绝非如此。这纯粹是个仿制品。”“什么?这样的脖子和胸部,这样的肩膀,手臂——”“绝对全是仿制,没有一笔添加。”

胖罗塞尔站了起来。[1]“眼见为实,”他说,“看这儿,卡诺瓦的传统手法与之相比都只不过是卑劣的糖艺。这就是我刚才想要告诉你的——草图中的希腊元素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慈悲,一种才智,一种外形的优雅——而这些,也都是一种自然表现。难道你没发现吗,我亲爱的男爵?你真幸运,汉斯,让这样一个尤物落入了你手中。什么样的花园才能培育出这样的小东西啊?”

詹森耸了耸肩。“坦白吧,吝啬鬼!我不会借用很长时间的,一上午就够了。我正好有一个构思,这个构思——”“你必须克服你的懒惰,自己去追寻这样的好运,”詹森轻声说道,“这次,我找到这样一个人也不容易;她的额发不仅非常浓厚,而且还闪耀着最漂亮的红色——”“红头发?现在,任何借口都不顶用了,詹森,你必须把她交出来。几个星期以前,这样的尤物形象就已经在我脑中成形了——就像自然界中的宁芙女神。”“交给你?但是这不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菲利克斯有一次碰巧遇到过她,那是她第二次来我这儿。她很在意这一点,从那次以后,她就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这么漂亮的外表下还有这样的品性?真是太好了。自然定会欣赏她这种天然的自我束缚,这样的品性也是艺术之福啊。告诉我她住哪儿——剩下的我来解决。”

他记下了用炭笔写在窗边墙上的地址,然后回到朋友中间。“你的‘前夜’进展如何?”“很不幸,今天你是看不到了,”詹森快速回答道,“正进入关键阶段——”“搞什么鬼啊!”胖罗塞尔笑道,“这看起来很危险呐!从你用安全别针将幕布钉牢之后,这已经多久了?难道你不想被从圣徒工厂来这儿闲逛的神父看中将你挖走?”

敲门声解救了此时明显有些尴尬的詹森。门被推开了,穿着工作服脸红到耳根的安杰莉卡出现在门后,似乎刚从画架旁边过来。“你好,詹森先生,”她说,“啊!打扰你了,我不知道你有客人。我一会儿再来——就是想找你帮个忙。”“然后你犹豫着要不要当着同行和爱慕者的面说出这个请求?”罗塞尔大声说道,随之走到安杰莉卡面前,大胆地吻了她的手。“你可知道,安杰莉卡小姐,你这不太恰当的行为深深伤害了我脆弱的心!”“罗塞尔先生,”安杰莉卡接着说,“你就尽情挖苦我吧,作为对你那自诩脆弱的惩罚,我就不邀请你来参观了。我只是想要烦请詹森先生去看看我的画,因为已经开始进行最后的润色,而我的朋友也应允了我的这一请求,她知道詹森的评价对我的重要性。”“但是,如果我发誓乖乖的,绝不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总会有办法把事情给搞砸——”“我会用帽子遮住脸——只留下眼睛看个大概。”“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一起来吧!即便我对你那庄严的宣誓并不抱任何希望。我还有詹森先生在,男爵先生也一起来吗?”

詹森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地洗掉手上的泥,换了件外套。

当走进楼上的工作室,他们发现罗森布施已经对这幅画进行了最热情的赞扬,而同时,他还在竭尽全力展现出他那骑士般的风度,将至少一半的热情用在对画作原型的赞美上。

朱莉已经站了起来,向他走去。当看到安杰莉卡在三人的护送下回来,而不是原以为的一位,她似乎有些疑惑。但是在经安杰莉卡介绍后,很快她便从容优雅地与三位绅士打过招呼。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詹森走到画作前面,在这群人之中,他拥有着莫大的权威性,即便是爱德华,在他发表意见之前都不敢说一个字。詹森一贯不会将自己的印象立即转化为语言。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保持沉默的时间比往常要长。“老实告诉我,亲爱的朋友,”最后安杰莉卡打破了这个沉默,“我是不是又一次因为这幅画的胆大妄为而收获了某种荣誉。你要知道,我在画画时说了太多鄙夷的词语!我费尽心机地让自己变坏,作践自己,如果霍莫听到了我说的话,它都会不愿意吃我手里的面包。但是,在我抑郁的时候,我依然会尽我所能地将这种前所未闻的希望带入我这艺术性不高的画作中,因为我不能让我的意志消沉下去。如果我的朋友不在这里的话,我可能会给你解释其中的一些缘由。既然如此,如果我即刻让她在众人面前宣读爱的宣言,一切都会变得很粗俗。”

雕塑家依然沉默着。最后,他终于干巴巴地开了口。“你不该这么想,安杰莉卡。难道你不知道这不仅是你最好的作品,而且,表现也是最优秀的,这样的作品在今天已经很少见了?”

安杰莉卡性情温和的圆脸上弥漫着开心而又有些窘迫的红晕。“这就是你的观点?”她说,“噢,我亲爱的詹森!如果你不是为了让我的良心得到宽慰的话——”

詹森没有回答。他又一次陷入了对这幅画的沉思中。他不时挑剔地瞥瞥静静站立在一旁、似乎在思考着其他事情的模特儿。

与此同时,爱德华积极且吃力地想要抹去安杰莉卡对他喜爱挑剔嘲弄的印象。他详细地高度赞扬着这幅画作——画工、布置、出色的色彩,以及简单的光效,他用来对技巧细节的评论都只是提高他整个赞美的价值。“但是,你知道吗?”他满腔热情地说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一种非常纯熟并且彰显你天资的方法,但是绝不是唯一。你是怎么想的,对于那些深红色的丝绒、脖子上浅黄色的链子,以及头发上深色的康[2]乃馨——帕里斯·波登式,或者说那金色的锦缎?——我家里正好有一套华丽的真品,上星期从威尼斯送过来的。或者我们可以简单说说那凌乱的头发、深色的裙装,以及她身后的月桂丛——”“等等,全都拥有着无上的高贵!”安杰莉卡笑道,“朱莉,你肯定知道,这位先生已经画了几千幅最瑰丽的画作了——不幸的是,都是在他的想象中完成的。不,我亲爱的罗塞尔,我们是在感谢你。我们只是太高兴了,不想用这种非常谦逊的方式结束这样的评价,也不能接受如此嘉奖的一次批判。我亲爱的朋友,即便她是一位耐心的天使,也已经为这件未来的佳作付出足够多的努力了。”“噢,安杰莉卡!”罗塞尔用一种滑稽的哀怨叹息着,“你只不过是在嫉妒:你不愿意将你的好运赐予他人。所以,如果我一直等待的也是这样的题材,那我是不是也能画出一些不朽的作品?”“你?——你的懒惰就是你所有的不朽!”安杰莉卡回应道。

他们继续打趣地吵闹了一会儿,罗森布施和菲利克斯参与到了其中。只有詹森没有加入他们的玩笑之中,而朱莉也因为自己与他们不是很熟而没有加入其中,只在需要的时候礼貌地回应几句。

男士们走后,这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安杰莉卡再次端起了调色板,最终,她还是采用了罗塞尔的建议。突然,她说:“唔,你对他满意吗?”“谁?”“哎呀,当然只有可能是他了:那个通常很少能讨别人喜欢的人,更别说你了。”“詹森?为什么?我几乎都不认识他!”“像我们俩这么大年龄的人,能够在十五分钟内就把这人看清楚。因为我们一眼就能看出伟人和真正的艺术家与小人和半吊子之间的差别——我们能够根据爪子来了解狮子。只需看一眼,你就会相信他完全有能力成为最了不起、最不平凡的人。”“我完全相信,亲爱的,你——”“爱上他了?没有。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非常理智,不会让这般无聊的事情扰乱我的思绪。但是,如果他跟我说:‘我会非常荣幸,安杰莉卡,如果你愿意将这糖霜面包当做早饭’,或者‘如果你想要用你的脚画画,我个人会非常高兴’,我相信我丝毫都不会犹豫。我会认为他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因为我自己太过愚蠢而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对于这个前所未有的男人的坚定信念,在我看来,他不可能做任何愚蠢甚至是平凡的小事。我相信他会做一些可怕的事情——是的,一些骇人听闻的疯狂事情,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呢?他有点儿像是一座小小的维苏[3]威火山,安静平和地屹立在太阳下,但是大家都知道它的内心在燃烧。他的朋友这样说他:詹森体内的狂暴战士一旦爆发,他将会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坏男人。自从第一眼看到他,我那准确无误的直觉就有这样的感觉,只要他在场,我几乎都不敢打喷嚏。后来,我在花园偶然遇见他,就在喷泉旁边,他在给他的霍莫梳毛,那样子非常笨拙。他那无助的深情深深打动了我,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然后像个女仆人一样帮狗儿梳理,他非常高兴。这一举动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尴尬,而且从那以后,我和他之间的交情变得无比自由,但是每当他用他那安静、沉着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哪怕只有一分钟,我的心也会怦怦直跳。”

朱莉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确实,他有着一双我在其他男人身上从未见过的眼睛。从这双眼睛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并不幸福;他所有的天赋都不足以让他开心。难道你没发现吗?非常寂寞的眼神!就仿佛一个人常年生活在沙漠中,已经多年没有见过活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太阳和沙土。你了解他的生活吗?”“不。他自己从来不会提起。也没人知道他在来慕尼黑之前的经历是怎样的,那是大约五年前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需要你再安静地坐一会儿——就是这样!——只需要左眼的反光,嘴唇还需要一点润色。”

接下来,绘画在沉默中又持续了一个小时。[1]卡诺瓦,意大利雕塑家,是发展新古典主义的一个重要人物。[2]帕里斯·波登,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家。[3]维苏威火山,位于意大利西南部,欧洲大陆唯一一座活火山。第三章“英格兰花园”的郊外,在其他同等级的娱乐胜地之间,有一座所谓的“天堂花园”。在一个小果园中间,耸立着一幢巨大而庄严的建筑物,站在它的基石上,没人会冒险预言它会在某天成为避难所。在这儿,夏天的时候,愉快和贪杯的人们常常坐在板凳上,聚集在桌子周围,还会有一支乐队在一个有顶的平台上表演。但是房子底楼的大厅通常都会用来跳舞,较低的侧翼都是观众的地盘,也是情侣们休息或者跳华尔兹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傍晚时的那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阻碍了花园胜地宣传活动的进行。待几声无害的雷声响过之后,风雨散去,才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树林里搭建了一个敞开的售货棚,前来续杯的人寥寥无几,侍者甚至都有足够的时间打盹儿。为此,花园早早地就把门关了;当钟声敲过十一点,房子里便已经静悄悄的了,没有一丝声音,仿佛里面没有一个活物。

房子左翼的长形大厅与花园只有几步之遥,虽然说不上亮如白昼,但在墙上一打灯泡的照射下,无论如何也算是足够亮堂了。在大厅后面,是一条在此时少有人走过的荒凉大街。为了空气流通,窗户上方半圆形的部分一直开着,而下半部分却依然紧闭着。大街上黑色的身影要么只身一人,要么正巧碰到一起,便三三两两从后门走进了房子里面。在朝向英格兰花园的那一边,一切都还是那么黑暗,那么了无生气,就像一堵老墙,而老墙的后面也许有一群伪造者正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交易。

大厅的内部在白天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装饰。一些房屋粉刷工用他们灵巧的双手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体空白处绘制了醒目的户外风情,我们可以看到一座寓言式的城堡、城市、河流峡谷,以及林木茂盛的深谷,神情沮丧的流浪汉戴着绿色的帽子在漫步,骑手坐在身材比例有些问题的坐骑上全力冲刺,后面跟着一群不知为何加入这场比赛的狗。在这些景色之上的,是充满了快乐装修师幻想的阳光灿烂的蓝天。在树尖或者强盗城堡的尖顶上,偶尔会钉着一大颗的钉子,这样他们便可以在墙上对称地挂上不同的告示牌啊、营业执照什么的。在城堡下方,有一群工匠学徒每星期都会在这里聚一次。蓝天上会配以一些图片或者座右铭作为装饰,之间还点缀着一些小球。

但是,在晚上,所有这些华丽的装饰都会被隐没在茂盛植物的厚厚面纱之后。高大的常青灌木丛守护在窗户之间,修长的枝条已延伸到屋顶,这样一来,斑驳的墙面就仿佛变成了热带花园。一张长而狭窄的桌子摆放在房间中央,上面放着绿色的大肚酒瓶,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酒桶,在精美酒塞周围挂着一个玫瑰花环,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摆放着几个装着白面包卷的篮子以及几盘水果。

桌子周围只零星摆放着几张椅子,当詹森和菲利克斯走进这个房间时,只有不到一半的椅子上坐有客人。透过灯光和香烟形成的轻薄烟雾,他们看到埃尔芬格苍白的脸庞,以及他身边笑容满面的战争画家;爱德华·罗塞尔戴着一顶土耳其毡帽,舒适地倚靠在一张美国摇椅上,嘴里叼着土耳其长烟管;还有其他几位偶尔出现在詹森工作室的艺术家。四周见不到一个侍者,所以每个人在喝完之后,就会自己到酒桶处续杯。有些人沿着大厅里的绿色树篱上上下下地闲逛聊天;有些人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就好像戏剧开演之前坐在剧院里的观众;只有胖罗塞尔窝在一个舒适的座椅中自娱自乐,不住地向着天花板吐着烟圈,仿佛已经沉浸在了自己天堂般的幻象中。

菲利克斯正要靠近他,这时他身边站起来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狩猎服、高筒马靴,嘴角叼着一个短款法式烟斗。之前有一次走在街上的时候,菲利克斯曾瞥见过这张形状奇怪的脸,看起来性格很是火爆,剪着短发,墨黑色的胡须,右边太阳穴上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疤痕;这个人骑着一匹英俊的英国马,对菲利克斯来说,马儿比主人更具吸引力。这个人瘦长的四肢非常笨拙,仿佛离开了胯下的马,他便失去了天然的平衡力。除此之外,他要么不停地拉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要么拉扯着自己的右耳朵的耳垂。菲利克斯注意到他的左耳朵上戴着一只小小的金耳环。右耳朵的外观已经损毁了,那个曾经佩戴在右耳朵上的耳环似乎早已在某个时候被强行扯了下来。“我自我介绍一下,”瘦长男人向菲利克斯鞠了个军人式的躬,说道,“我叫阿洛伊斯·范·施内茨,退休名单上的第一个陆军中尉;作为七艺的拥护者,我获许加入天堂。我这样一个人,就像上帝创造出来的两栖生物,占据着中间的位置,既是贵族,又是无产阶级,但不再是士兵,因为某些原因,也不是艺术家——很不幸因为一些更好的理由——也可以说算是个好人,拥有着非常明确目标和权力的好人。就像胖罗塞尔刚才跟我介绍的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属于我这个阶层的人,即使我希望也相信你代表的是某种更为开化的物种。来,坐到我身边来,有人说我扫了他们的兴。我为了看清楚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寻找它们正确的名字,付出了很多的痛苦;敏[1]感的人将这叫做愤世嫉俗,觉得这样做是自讨没趣。但是你应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这个天堂里,只要可能,我都试着去忘记我们从知识之树上摘下的青苹果。但是,我应该和真正的两栖动物一样,在如此干瘪的自我介绍后,引导你去一个潮湿的环境中。”

他迈着他长长的唐吉诃德式的双腿向酒桶走去,斟满两杯葡萄酒后向菲利克斯走过来。“我们已经改信葡萄酒了,”他用一种半讽刺、半苦涩的语气喃喃说道,“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时代错误,因为众所周知,酒是对人类失去天堂的一种补偿。换言之,啤酒完全是更为黑暗的中世纪的产物,使得人成为了神父懒散的奴隶,人们从来都是在酒中寻找真相。因此,为了你的健康,敬你一杯,祝你在成为原始人一员的时候比我更成功!”

菲利克斯和这位古怪的新朋友碰了一杯,同时观察着缓慢走进来的那几个脸生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其中有一张脸充满了孩子气,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他大大的黑眼睛出神地盯着从他的香烟上盘旋而上的烟雾。施内茨告诉邻座的人说,那是一名希腊画家,22岁,尽管他有一张女孩子般精致的脸庞,但却是一个危险的情场杀手。菲利克斯那群人对他都不是很熟,只有罗塞尔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对他的好感和他的才能,并想办法把他拉进这个圈子。

最后加入这个圈子的是一个瘦小、有些驼背的老男人,相貌清秀,一头雪白的头发。他把他的帽子和外套挂在钉子上,在桌子首端唯一一个空椅子上坐了下来,詹森坐在他旁边,礼貌地表示了欢迎。

菲利克斯很惊讶会有一个老头加入这个年轻的队伍之中。当然,施内茨也已经不算年轻了——他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吧。但是他身上每一块肌肉的有力跳动都蕴藏着一种被竭力克制的能量,而那个安静的、坐在桌子首端的白发老人,显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接受暴风雨和人生奋斗的洗礼。“我发现你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们的创造者,”施内茨捻着他的山羊胡说,“我对他私事的了解并不比我对真神个人经历的了解多。他是个艺术家,或者说,曾经是——这是毋庸置疑的。当我们讨论艺术时,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证明这一点。但是,毫无疑问,他所在的那个地质层,动植物应该已经灭绝了。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他的作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维生,他来自何处,他住在哪儿。他叫司格普(德语:创造),三年前,当我们的天堂还处于初创阶段时,詹森介绍他加入了我们——司格普去到他的工作室拜访,而且很快就让詹森对他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们就开玩笑地把他叫做司格弗(德语:创造者),同时还委任他为天堂的主持和总监理。那时我们还陶醉于插科打诨,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与自己相符的绰号;我们一直这样,直到最后廉价的玩笑话再也无法推陈出新。但是我们却越来越喜欢和尊重这位老人,他展现出了自己内敛而友好的远见,天堂的第一把交椅非他莫属。他照顾着我们所有的生意,主管对外的交易,帮我们挑选葡萄酒,还要监督那些工人装饰大厅。因为这些我们一个月只能见他一次,其他时间他都会不见踪影。当我们举行假面舞会时,夏娃的女儿们都会参加,他也会在这里忙到第一曲小提琴演奏结束,然后再慢慢回家。”“也许是因为他不是本地人吧,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能掩藏自己的身份。”“难道你不相信?在慕尼黑,有很多这样隐秘低调的人,他们奇怪的生活方式和隐藏伎俩完全躲开了公众的注意——唉,虽然是飞流之言——这是因为在这里,不存在社会——若按这个词真正的意义来说。在每一个与慕尼黑类似的城市,或者更大一点的城市里,你会对你亲爱的同胞了如指掌,至少对那些地位高于普通人的名人有一定的了解——我们知道他们给裁缝多少报酬,知道这些裁缝对这个名人是怎么样的一种尊重。但是慕尼黑这个地方挤满了双性的两栖动物,这里的人不再能够一直生活在水面上,而是选择潜入混浊的水体之中,在这里,他们会变得隐形。我很荣幸,能够将我自己作为这样一种双重生物介绍给你;并不是因为我脚下的土地不再稳固——我因个人动机放弃了自己的意愿——而是因为外面土壤的干燥已经让我无法忍受;我是一名不满于现状的人,在此,你可以看到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们砰地关上了通往完善社会的那扇门,一部分是因为它的乏味,另一部分是因为我们对它的不齿,现在,处于天堂般自由的我们,都努力想要在自己的朋友之中找到自己的世界。你的杯子怎么还是满的?干了它!你必须表达对我们约旦的敬意。”“天堂里的约旦?是我的地理知识还不够丰富,还是有新的发现呢——”

施内茨正想跟菲利克斯解释这种优质的葡萄酒是来自代德斯海姆的约旦先生的葡萄园,为此,他们已经同意将此福地的河流引向地图上的印度,但是这时,埃尔芬格站了起来,并宣布今晚“轮到他了”,而且他已经准备妥当,但是首先,他有一份草拟稿需要给大家展示一下。

说到这儿,他将一些资料分发了一下,庭院设计草图,以及各种计划和设计——其余的就是一个年轻设计师对于天堂俱乐部这个建筑的特别大厅的设计草图,这些都引来了众人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为怎样筹集资金完成这最为紧迫的任务而发表各自的意见。

此时,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清瘦男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紧扣着,以掩饰里面漏了洞的背心,以一种别扭的方式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很大的灰色图纸,用大头钉固定在百叶窗上,这样,墙上的灯泡便可以将其照得清清楚楚,然后退回来审视了一下图纸。这张素描是用钢笔画的,里面有很多人,润色的光线为白色,但是处理出来的效果完全不理想,使得整幅作品第一眼看起来呈现出一种非常怪异的拥挤,这样一来既不能呈现出细节,也不能看出整体的设计。[2]“这是我们的科尼林·菲利普·伊曼纽尔·科勒!”施内茨嘟哝着,“不景气的现代艺术中又一个行为古怪、飘忽不定的玉石,来自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后来滚落到这平凡的肥沃平原上,是一个奇怪的闯入者,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我们走近一点儿,这些素描狂热分子不屑于产生远距离的影响。”“我的主题是,”这位艺术家解释道,“荷尔德林的一首诗——你们肯定都知道这首诗——海波里恩的《命运之歌》——如果有人想不起来了——我身上带有原文。”

说到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已经卷了边的小书,开始朗读这首诗,即便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在朗读的时候两颊绯红,双眼闪着亮光,他整个瘦弱的身形一下子仿佛长高了不少。他读完之后,人群沉默了一会儿,都在审视着墙上的那幅图。

这位艺术家仿佛还想要解释一番,但是没有说出来:仿佛听完这些天才般的诗句之后,任何乏味的释义都是一种亵渎。而且,此时,这幅奇特的作品确实已经充分地完成了自我解释。

一座高山,它的基座覆盖了这张巨大画纸的整个底部位置,就像一座塔,锯齿状地层层耸立,山顶是缓和的高原,掩映在薄云后面,众神聚集在宴会的餐桌周围,而其他长着翼脚的人,要么独自一人,要么手挽着手地四处闲逛,或者自由自乐地唱歌跳舞。一切似乎都很梦幻,以旋转的形式飘浮在空中,通过长长四肢的突然缩小和褶形布帘的角度,在某些地方达到一种拔高的效果。在这些奥林匹斯众神之间可以看到人类,但是中间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云层和暴风雨障碍。这是一群种类最多、精力最充沛的物种,忍受着所有的悲痛和终有一死的命运。他们与众神的距离最近,而且就是因为这种接近度才会将众神看做神。孩子们在玩耍,情侣们在耳语;但是顺着分岔的小路,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苦痛和不幸,一些具有象征性的形象分散在位于高山主要通道上的人群中,表现出了设计者的意图,代表着恶习和激情的效果和力量,而整座山被分为七层,则代表了其中不可饶恕的罪行。一种庄严、坚定的真挚,一种屈服于这种没落的崇高——“多年以来沉迷于这种不确定的底部深渊之中”——这赋予了这幅稍显笨拙的作品一种巨大的情感深度,让那些荒诞不经的东西也变得栩栩如生,而且给确定无疑的伟大心灵中更强大的部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单单是人物的数量就吸引了众人很长时间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各样的评价,而创造这幅画的那位艺术家也没有一句反驳地照单全收——没有人知道是他自己没有防备,还是因为他隐藏起来的顽固。而詹森只是热切地看着这幅画,一反往常地让别人先说,而他自己却只是用他那富于说服力的手指不时地指向几处有缺陷的地方。

直到现在还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透过一个象牙色的观剧用小望远镜,跨过桌子和整个大厅看着这幅画的只有一个人,爱德华。

最后,罗森布施转向了他。在哄闹的人群中,他的声音是最高的,嘴巴里不住地冒出热情的赞扬之词。“什么!”他以一种热忱的挑战之音大喊道,“难道神圣的众神这次不应该从睡梦中醒来,谦和地看一眼这幅凡人的画作吗?”[3]“对不起,我亲爱的罗斯布,”胖罗塞尔回应道,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不让科勒听到,“你知道,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主动投向我的怀抱,而不是在它后面苦苦追逐;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给我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因为你只有躺下才能彻底地欣赏到它的全貌。就我的教父所建立的这座高耸入云的思想丰碑而论——”自从科勒使用嘲讽巧妙地为他其中一幅还未命名的、思想性强的作品起名之后,罗塞尔便坚持这样称呼他,而科勒也冷静地接受了这一头衔——“就这一点而言,在没有头晕眼花之前,我还不足以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翻腾到足够的高度,以理解这幅画里七个故事的主题。但是,当一切完成之后,我将会拉一把椅子放在它的面前,慢慢研究;说实话,我更希望能够在明天和他单独讨论。”“我会非常高兴的,罗塞尔,要不我明天将草图带给你。”面色苍白的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他也许无意中听到了这些嘲讽之词,脸红得厉害。“真的吗,教父?”爱德华摇了下头说,“不,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不小心听到了我的冒犯之词,我觉得我们应该从另外一个光荣的层面来理解;这里是天堂,无论怎样,就不要遮遮掩掩的了。你知道,[4]所有代表了某种思想的画作都会让我头疼,而在我心中,提香的一幅毫无思想的维纳斯都比整座充满了高尚主题的奥林匹斯山更具价值,都强过你的这幅犹如巨大的蛋糕上挤满了蚂蚁的作品。是的,我们确实是死对头,我亲爱的教父,但是这样的事实并未让我们的情谊减轻一分一毫。相反地,当我看到你和你的创作因为你纯粹的才华而日渐消瘦时,我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种同情和尊重。你应该从我们年迈的自然母亲那里吸取点儿营养,我的好教父;你应该花上大约一年的时间来增增肥,而不是仅仅追逐崇高的思想——”“不是所有树都长势完美。”科勒柔声地插了一句。“的确。但是你的这棵树完全没有完美的地方!——而且,你看,那就是你呈现给我的整个风格,你完全就是尼利厄斯的门徒!我们看到的是你思想的复杂结构,我们看到你思想的元气在整幅画中流转;这一切都很不错而且很具教育意义,但是这些都不是艺术。真正的艺术于我们,就像是崇高的自然,不需要投入太多的独创性,不需要过分精细,不需要诗歌一般的复杂关系,也不需要哲学的技巧。这一切都不需要,艺术应该是简单而且朴实无华的东西,但是受到源自所有软弱、所有的缺点、所有的苦难的才能火光所净化。举个例子,当你在凝视一个静静躺在那里的绝美妇人、庄严参议院,或者你所敬慕的国王时,你会想到多少有关他们的独创性?这种独创性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晦涩难懂,甚至毫无益处。但是你的这幅作品仍然吸引着我们,即使大厅那一头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它的轮廓,它丰满的色彩,它那简单而且气势磅礴的美感,都深深吸引着我们,在没有一些粗俗的辅助物的帮助下,我们在大自然中很难发现这些东西。换言之,就像是一个人拿了一首诗站在我们面前——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寻找,作者是否在这个作品的底部添加了一些脚注来解释他的整篇行文。一张印刷纸很好地回应了这一想法,上面印有‘画作和其说明’——因为谈论着‘文化艺术’的平庸之辈——因为他认为他们所处理的是他自己的特有的文化——在看到这幅作品时,如果他能够想象他在经历某种彼此有关联的思想进程,那他就只会觉得非常高兴,再无其他。但是在我看来,艺术想要流芳百世就不能留有思想!唉,给我拿点儿喝的!”

施内茨帮他斟满酒,他一口气就喝完了,仿佛在这长篇大论之后已经完全脱水了。接下来就是一阵令人厌烦的沉默;这些话语里面的蔑视语调让那些习惯了罗塞尔思维方式的人都不免有些沮丧。最后,一个温柔而且有些沙哑的声音从桌子的首端传了过来,他们看到老司格普已经准备要煞煞这样的沉寂之气。“大体上,你说得是不错,罗塞尔先生,”他说,“在伟大的艺术时代——希腊艺术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期间——思想和自然是不可分的一个整体。但不幸的是,从那时候起就有了争论,一位所谓的肉感派作家很少能知道怎样赋予自己的作品灵魂,这就像在画家之中很难找到一位能够非常成功地具体化自己概念的诗人。事实上,那是一个极端的时期,一个专门的时期,一个冲突不断的时期。但是这是万物之父的冲突吗?我们难道不应该希望从这种混乱之中具体化出一个美丽新世界?到那时,我们难道不应该给那些与诚实的武器和坦诚的盔甲作斗争的人一个机会?如果艺术家有着更多不能展现出来的话语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不能在这种平静的美好中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但是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发源于纷争的悲剧又该怎么办呢?实际上,在今天看来,人的生活就是来源于这种质朴怡人的舞台;从每一个角度,我们都能看到出众的才华在前方领头,身后蹒跚而来的便是享受和愉悦。毫无这些迹象的艺术,还能称之为我们的艺术吗?”“管它像什么,”胖罗塞尔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大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的艺术就是这样的。当然,那种需要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而且——我今晚还没和你握过手呢,我尊敬的创造者。现在我们握个手吧,同时我还要感谢你勇敢地把我的教父从争辩中解救了出来。他喜欢将最好的思想保存在自己的心中,除非他有机会将它们画在纸上。而且,在天堂俱乐部中,没人会和我一样,对他采用如此残忍的攻势。科勒,我尊重你。你是一个人物,拥有着保护自己信念的勇气,无视所有肉体的私欲。我很感谢你,感谢你的那首荷尔德林的诗,我承认,我不知道这首诗,但是写得很好,怎么说来着?……”

他非常好脾气地坐在他的“教父”身边,开始仔细研究这幅画,对于它的细节提出了大量敏锐的批评。同时,那位年轻的希腊人也将一幅上好了色的素描摆了上来,下笔强劲且大胆;现在,这幅画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大家的批评。

这位画家用不流畅的德语解释着,声音轻柔悦耳。这幅画的主题背景来自歌德的“科林斯的新娘”。年轻人坐回了自己的沙发上,而他那幽灵似的新娘则像吸血鬼一样死死地盯着他,急切想要压在他那火红的嘴唇上吮吸,此时站在门外的妈妈似乎听到众人心中压抑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扰乱了这里的氛围。

对于这幅画,所有的批评之音再次静默了一会儿,但是这次的原因却是完全不同。整幅画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肉欲激情,使得天堂俱乐部的那些平时都不怎么拘谨的成员,似乎都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道德准线被逾越了。

还是罗森布施最先开口。“他坐在那儿,沉浸在那纯粹的精神国度中,”他对胖罗塞尔说,而胖罗塞尔却还在研究科勒的作品,“而我们却在这儿处理纯粹的肉体问题。喂喂!你,不要在那里装模作样了,快过来这里斩妖除魔!”

爱德华点点头,却没有转过来;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这幅画的内容,完全没有欲望对其进行评价。

因为其他人都缄默不语,这位年轻的希腊人最终直接转向了詹森,祈求他点评点评。“唔!”这位雕塑家嘟哝了一声,“这幅作品展现了你的才华。只是你自己命错名了——或者说你忘记了两张面纱。”“命名错了?”“假借歌德之名;圣普里阿普斯是它教父。”“但是,两张面纱!”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沮丧地埋着头。“美和惊恐。仔细读读这首诗。你将会发现所有的事物是怎样以艺术的借口被掩盖在这两张面纱里面。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幅很有才华的作品。它很快就会找到倾慕者。”

他转身,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与此同时,这位年轻人从墙上扯下了这幅画,一言不发,将这镀金的画框举起来,放在最近的灯前。

也许他曾期望着有人能够抓住他的胳膊阻止他;但是没人上前。火焰热切地舔舐着画布。当画布被烧掉一部分之后,年轻人突然走到窗台边上,将这幅燃烧着的画从开着的窗户扔了出去,扔进了窗户下方黑黢黢的花园里,掉落在潮湿的砾石上发出咝咝的声音。

回到人群中之后,迎接他的是众人的掌声,而他自己却还是一脸阴郁,双唇紧闭。他这种轻率的行为明显没有让自己获得丝毫的放松。即使是詹森友好的招呼也没能立即消除他那危险的情绪。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本性使得他将这种激烈的结束方式置于了一种令人不快的境地。

这场奇怪的小插曲给菲利克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正要起身走向这位独自站在众人之外,将自己包裹在浓浓的卷烟烟雾中的希腊年轻人,此时不远处的教堂钟声响起了,缓慢地敲过十二下,午夜时分来临。

一时间所有的谈话都安静了下来,椅子被拉成了一排;菲利克斯第一个想起来今天晚上“轮到了”埃尔芬格,在此之前,在罗森布施的陪同下,埃尔芬格离开了大厅。

通往大厅中央的折叠门被迅速推开,门槛显露了出来,门两旁都设有灯。门口支起一个盖有红布的框架,就这样,一个木偶剧场就设置好了,占据了差不多整个大门的宽度。桌子被快速地推到了两边,观众的座椅也被排成了排。所有人落座之后,幕后一阵简短的长笛前奏响起,小舞台前方的幕布升了起来,一个穿着燕尾服和及膝短裤、手中拿着礼帽的木偶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导演进行着开幕前的介绍,在他身后一名戏剧诗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都能走到舞台脚灯前开始表演——开始了他抑扬顿挫的开场白。在此期间,他跟其他的木偶打了个招呼,在半嘲讽半严肃的哀叹之后,他给大家介绍了他的演员团队,其中,他特别吹嘘了在他的团队中没有任何的冲突或者嫉妒,他们对于缪斯女神有着一种纯粹而且高尚的热爱。演讲结束之后,这个小人儿向观众庄重地敬了个礼,幕布落下。不一会儿幕布再次升起,这个小小木偶戏已经准备妥当,开始娱乐观众。

木偶戏的剧名为“邪恶三兄弟”,这一名字表明了这场木偶戏的全部内容,但是今晚只会演开始的介绍部分,剩余的部分是一场更长的戏剧,需要几个晚上才能演完。在押韵的诗节中,这场戏讲述了一个音乐家、一个艺术家和一个诗人的故事——他们是被遗弃在一个小乡村孤儿所的三个兄弟,长大以后,因为恶作剧,他们三人成为了这个地区的祸害;一个专干坏事的魔鬼控制了他们,而对于这个宁静村庄里的人来说,这三兄弟的出身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这三兄弟犯下了一些最为恶劣的罪行,而村民们也打算要对他们进行报复。这时,这个魔鬼向他们揭示,他就是他们的父亲,他将这三兄弟召集到一起,提议一起毁灭人类。也就是说,他号召他们和他一起离开,去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地方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而不是在这个小村庄里小打小闹。今晚的木偶戏就到此结束了,最后,做开场白的那只木偶又站了出来,做了一个简短的收场白,在收场白结束时,他给天堂成员们保证,他们会找一天晚上表演剩余的部分,而且结局肯定会出人意料,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透露了在结束的时候,真相和美好定会取得胜利,三兄弟和他们父亲的残忍阴谋将会落空。[1]the seven liberal arts,西方古代高等教育的七个学科。[2]科尼林这个单词有玛瑙、红玉髓的意思。[3]罗斯布,罗森布施的昵称。[4]提香,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家。第四章

这部戏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离奇的构思,流畅的台词,以及快乐与忧伤的结合,这样的安排通常都会赢得满堂喝彩,掌声经久不息,朗诵收场诗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出面,以诗人的名义感谢观众的厚爱。

尤其是菲利克斯,非常喜欢这部短剧,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样的剧情似乎已经不再新奇;特别是那些栩栩如生的小木偶,刚刚两拃高,雕琢而成,上好色,穿着最精细的服装,每个木偶的服装与其角色都很匹配,上台的动作十分灵巧,除此之外,表演技艺也相当高超。

配音演员的声音转变迅速且清晰,每一个角色的基调都很有特色,在魔鬼进行他的长篇演讲时,那位配音演员的配音效果非常出色,仿佛蕴藏了一种力量,在场的所有观众心中所压抑的那种恐惧感都随着他的声音慢慢爬升,仿佛在黑夜里听他人讲鬼故事。

表演结束后,大家都站了起来,讨论声和欢笑声喧喧嚷嚷,菲利克斯找了个机会向施内茨表达了他的惊异,一个在文字上拥有此等才华的人本应该放弃自己的艺术,去做文书工作。“他是个认死理儿的人!”陆军中尉回答道,“自从他失去了一只眼睛,他便开始哄骗自己说,因为自己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再也不适合在舞台上表演。他太过骄傲,不愿意放弃自己悲剧作家这一盛气凌人的地位,成为娱乐广大读者的蠢驴。每个人都知道当他不满现状时,他就会不断改进自己的劣势。确实有人提议他盘下一个木偶剧场。而且那样一来,就可以解决罗森布施的就业问题。罗森布施负责为他雕刻木偶,而且在演出的时候还可以帮他一把。但是,那样的营生只能给观众带来欢乐,而无法挣得自己的面包。他已经在这出滑稽剧上花费了至少三个的星期时间了,而且还为此抛开了所有其他的事情。如果单纯是为了出场费的话,他也许不久就会厌烦。”

埃尔芬格再次回到人群中来,亲自对观众给予的掌声表达着自己的感谢之情,并对向他敬酒的人表示了感谢。但是,他礼貌地拒绝了大家的鼓掌,因为观众的掌声更多地应该是属于剧作家的,而写剧本的人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他们都认识的诗人。这位诗人一直想要加入天堂俱乐部。他为木偶戏写剧本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一点,而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介绍给这个社团,赢得社团成员的好感。

他一走进来,迎接他的就是一阵掌声,没有平常的那种拘泥客气。科勒请求他把底稿借来看看,因为他想要为它绘制一系列的插图。罗塞尔和往常一样,开始对其中几次不同的部分进行了一通评价,还特别指出他抄袭了伊默曼的“梅林”。于是埃尔芬格便为那首诗进行了辩护,两人你争我吵的这场辩论就快进入白热化阶段,突然门被人大力推开,罗森布施十分激动地冲了进来。“背信弃义!”他大喊道,“极度恶劣的背信弃义!地狱派遣了它的间谍来刺探天堂的秘密!夜晚的面纱也不再神圣;我们幕后的秘密也撩起了世俗的好奇心——另外,给我点儿喝的!”

说完之后,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尽管众人都围在他身边,等待他揭开谜题,说说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却没做任何回应,只是一个劲儿地灌酒,以湿润他那干旱的喉咙。大喝了一通后,他才开始讲述他的遭遇。

当他在后台的协助工作结束后,为了去夜晚的清风中清醒清醒,他从中央大厅的一扇窗户翻了出去,来到冷清的花园中。他在树林里来回溜达,时不时研究研究天上的云朵,用笛子小奏一曲,他一直这么逛着,直到后来口渴难耐。他围绕着房子缓慢地走了一圈,一心想要在绕到后门的路上找到一个和他一样出来透气的同伴,突然,他发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影,是两个女人,身穿深色长斗篷,头上戴着的不知是兜帽还是面纱,她们站在一扇窗户外边,正在专心致志地透过百叶窗往里面偷窥。他原本想要吓唬她们,抓她们个现行。但是,当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她们的时候,砾石的嘎吱声出卖了他。她们立刻从窗户边跑开,往大门方向去了,于是他便闪电一般地追了上去。他之所以这么急切是因为他看到了门外街道上停着一辆马车接应她们。最后,他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袖,正当她要冲出大门赶上前面那位较为结实的女人时,她斗篷里的不知何物妨碍了她的逃跑。这名被抓的俘虏向他苦苦哀求,要他放她走,声音听起来非常害怕,但是很明显是假装的——她没干什么坏事,只是偶然路过那里,等等之类的借口。罗森布施因为愤怒而变得十分激动,但却没有丝毫的好奇心,他没有撒手,而是坚持要她俩报上名来。被他紧紧拽住的斗篷已经开始非常可疑地滑落,仿佛就快要掉下来,此时另一个已经跑到马车旁边的女人再一次转过身来,用一种非常低沉的声音说道:“亲爱的,不要害怕,这位先生是很有风度的,不会欺负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士。来吧,亲爱的!”“这些话,”他跳起来,接着说,“说来惭愧,这些话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于是我,真是愚蠢哪,我居然就放手让她走了,还脱下帽子向那个可怜人礼貌地鞠了个躬。但是,她们都太过害怕,所以并没有嘲笑我这一荒谬的行为,也没再说话,只是从我身边溜进了马车,驶往了一个鬼才知道的地方。“而我就那样地站在那儿,冥思苦想;我一下就想起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好戏还在后头。那个女人斗篷下究竟藏的什么呢?在与她挣扎的过程中,我有几次碰到过这个东西,能感觉到大概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某种类似于画框的东西。我一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一边想,突然我想起来了,‘应该是科林斯的新娘!现在,我得去看看究竟是不是’。我非常清楚斯蒂凡诺泼斯是从哪个窗户把这幅画扔出去的。所以,我就在那附近找啊找——但是,四处都找遍了,我还是没有发现那幅画的影子,而且窗户下的那块地面上仍然还留有一些小水坑,那幅画上的火无疑就是在这里被立即扑灭的,我敢打赌,这些搜集情报的夜游神看见了这幅画燃了起来——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她们偷偷溜进了我们的花园,现在她们已经将她们的战利品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罗森布施说完后立即引来了大家的热烈讨论。那些年轻气盛的人,借着酒劲,都想要冲出去追赶那两个已经跑远了的女人,要她们归还这遗失的财产。还有人显得更加狂热,提议说他们应该想办法阻止这一类亵渎艺术的事情再次发生。等到这些喧闹之声都安静下来之后,詹森突然接过话题,劝诫大家伙儿理智一点儿,她们这么做肯定事出有因。唯一一个与这件事情亲密相关的人就是斯蒂凡诺泼斯,而他看起来并没有显现出太多的焦虑,于是其他人也就无所谓了。

既然这么说了,就这么做吧;节日的感觉顿时就迸发了出来。在酒精的作用下,即使是最沉默的人也开始畅所欲言,每个人都已经物色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邻座;即使是那位年轻的希腊人也已经完全从他那坏脾气中释放出来,还唱了几首在他们国家非常流行的小调,赢来了满堂喝彩。在此期间,菲利普·伊曼纽尔·科勒就像一名谦和的魔仆,在大厅里来回穿梭,高昂着头,一脸喜气洋洋,手里拿着高脚杯,给每一个人敬酒——为了理想——为了辞任,给希腊神敬酒——偶尔,还会掺杂几句荷尔德林的诗。

施内茨似乎也是神采奕奕。他叉着两条腿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酒桶旁,剪得很短的头发上插着几枝野生葡萄藤的小树枝,说着一些没人听得见的话。

当钟声敲过三点时,埃尔芬格正在与一位最近刚从西班牙回来的[1]建筑师跳方丹戈舞,罗森布施在旁边用笛子伴奏;胖罗塞尔在面前放了三个空杯子,用一只铅笔敲打着节拍。菲利克斯在墨西哥的时候也曾学过这种舞蹈,所以,过一段时间他便会和埃尔芬格换班。他们的热情慢慢地感染了其他人。只有詹森一个人还安静地坐在那儿,眼睛中闪耀着快乐的神情。他在桌子旁边为老司格普设置了一个宝座,周围摆满了绿色的植物。这位白发老人坐在这个座位上,远离所有的尘嚣一言不发,直到后来喝了几杯酒逐渐兴奋起来之后,他便站了起来,带着一种迷人的高尚,嘴里吐出了一连串奇怪的谚语和格言。

四点的时候,酒桶空了。施内茨向所有跳着舞的、唱着歌的、说着话的人们宣布了这一痛苦的发现,并号召大家一起举杯为逝去的一切表达尊敬。大家庄严地排成几列,每个人都举着一根蜡烛,一根燃烧着的引火柴之类的东西像火炬一样在众人手中传递;人们在酒桶周围围成一个半圆形,唱着安魂曲,结束之后,所有的灯光都突然熄灭了。

现在,黎明苍白的亮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詹森宣布聚会结束。一直以来都是由他来宣布解散,所有人都在这时一起离开。喝了这么多的酒,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神智,虽然有几个人已经有些歪歪倒倒的了。人们鱼贯而出,一股清新的晨风从英格兰花园宁静的草地上吹拂过来。树叶轻轻抖动,露珠掉落下来。朋友们手挽着手在青灰的晨光中闲步慢走,滚烫的额头逐渐凉了下来,偶尔自顾自地哼唱着歌曲,跳两下方丹戈舞步;詹森和菲利克斯携着手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不时地你推我搡,两人都陷入了沉思,没有说话。[1]方丹戈舞,西班牙舞,跳舞的时候两人贴得很近。第五章

安杰莉卡扔下画笔。“真是奇怪,”她说,“今天做什么事都觉得不对劲。不管怎么说,那条谚语的核心就错了,什么一开始总是很容易的,只有结尾的时候才会出现恼人的磨难。而且,除此之外,当整座房子里没有其他人在工作的时候,在工作的这个人就会变成工作狂。但是其他人确实都没有在工作啊!在罗森布施的房间里,总会传来那只小白鼠或许饥饿或许烦躁的尖叫声;而且今天早上我还没有听到过詹森房间里传出雕刻的声音。他们也许在偷懒,也许是因为昨晚的宿醉狂欢而头痛,这是自然的;他们这样一定会错过绘画陈列馆的星期天展览。昨晚,他们去了天堂。”“天堂?”“这是他们给他们那个秘密社团起的名字,每四周聚会一次。在那里,他们一定都很疯狂;至少罗森布施这个凡物很难在我面前保守秘密,只要我一开始说起有关天堂的事情,他的整张脸都会变得像圣徒维姆一样。唉,这些男人哪,朱莉,这些男人哪!这个马克西米兰·罗森布施——我肯定跟你说过,我真的觉得他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确实如此,亲爱的,就我们俩而言,如果他能够长得更帅气一点,不要成天吹他的笛子,而且真的是有时会表现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对我来讲会可能更具吸引力。但是,在那儿,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就将俱乐部命名为‘天堂’!别人一听,就定会想象那里充满了上古的声音,还有几分浓烈的香料味道,自由,而且随意。”“他们只接收男士呢,还是女士也可以参加?”“我不知道。一般来说,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人;但是时不时地,尤其是在狂欢的时候,就这一点而言,在慕尼黑的每个人都佩戴着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自由面具——”“詹森也加入了这个社团吗?”“当然,他不得不去。但据说他是他们之中最不闹腾的,是罗森布施说的。说句良心话,我真想从钥匙洞里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噢,我的夹克呢,裤子,还有帽子!’”“为什么?安杰莉卡,你为何有着真正的女权思想?”

女画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朱莉,”她用一种令人发笑的严肃口吻说,“那就是我人生的悲哀之处,我的躯体中居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胆小、古板、传统的女孩子,一个是胆大、敢于铤而走险、有着波西米亚艺术家的性格。告诉我,你这一生中是否曾经有过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摆脱这种中规中矩的生活——去做一些无所顾忌、不成体统、未经许可的事情?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已经拥有了一群合得来的朋友,是彼此之间不会互相责难的那种,因为每个人都有着相同的邪念。从这一方面来讲,这群男人太幸运了。当他们悄悄地回到那个堕落的天堂时,他们将其看做是天才的标志。一个不幸的女人,即便她是一个十足的艺术家,而且永远不会变成下里巴人,她也肯定不会让别人知道她能做的事情远远不止缝缝补补!——真的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至于像我这样一个堂堂正正、拥有满身才华的女人来说——无论我在艺术方面拥有多高的能力——我自己可能不会加入这样一个俱乐部。那么,为什么呢?难道这真的就意味着我们不能独立生存?我们难道不能自己成功策划一些事情,不能自己创造一些事情?”“也许这样的事情只有一群人在拥有真正的友谊的情况下才能发生,在我们女性之间,很少有这样纯粹的情感,”朱莉一脸沉思地回答道,“我们就是不乐意有男人在场时,有人比我们闪耀。但是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也是你最近提议的,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去参观一下詹森的工作室吗?”“你为什么不在他一个人在的时候去呢?他肯定会很高兴的——”“不,不行!”朱莉匆忙打断说道,“我不会那样做的。我在工作室里总是显得傻里傻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恭维别人——因此,我发誓再也不会在艺术家忙着自己作品的时候走进他的工作室。你知道,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很像科迪莉亚(日耳曼语:海的女儿)——我的心每时每刻堵塞在我的嘴里,以防止不好的话语冒出来。”“愚蠢的女人!”安杰莉卡笑着说,匆忙地擦拭着画笔,准备出门,“你们这些人都觉得我们想要听一些恭维的话语。当你失去赞美的能力,露出你那愚蠢且让人迷醉的面容,我会更加喜欢你的。”

安杰莉卡喊了声守门人,他正忙于清理罗森布施最近买的那张哥白林挂毯上的飞蛾。当他离开去取工作室钥匙的时候,安杰莉卡对她的朋友耳语道:“我们不会从圣徒工厂过去,而是直接进到最神圣的地方!通常情况下,看到这样一名艺术家——少有几个伟大的艺术家之一——都必须用自己的艺术挣钱真的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真的没人能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几乎啥都不缺。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单身一人——当然,这一点有待考证——他的神作肯定能给他赚很多钱。他用这些钱来做什么呢?他是要把它们作为罪恶的报应埋起来,像守财奴一样把它们堆砌在家里,或者用来在证券交易所投机倒把?——我们的事务总管拿着钥匙来了。谢谢,弗瑞多林。这是给你的辛劳费。拿去为这位漂亮女士的健康喝两杯吧。什么,她也要感谢你?无可否认,和一群艺术家生活在一起,你自己的品位也提升了不少。”

这位受宠若惊的老人咧着嘴笑了,结结巴巴地恭维了她们几句,并把工作室的大门打开。安杰莉卡立刻跑到“跳舞女孩”旁边,把盖在她身上的湿布取下来。“现在,让我来仔细看看!”她一边取下湿布一边喊道,“无可否认,真的是从每一个角度看都无可挑剔,但是从侧面看起来——稍微后退一点,整个轮廓在明亮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非常清晰——真是让人神魂颠倒啊!难道你不觉得她好像要从她的底座上跳起来,拉着你在房间里疯狂地旋转吗?看到这尊雕塑,我不由得想起我以前对于舞蹈的热爱,这种感觉让我的四肢都不自觉地颤动起来!真可惜我是一个如此不优雅的人,否则你都会想要撩起裙子,和我舞上一曲。”

她确实舞动了几下,但是看起来非常怪异。“我求你了,安杰莉卡,体谅体谅我!你在这里能够像在家里一样随意。但是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如此奇怪——”“确实奇怪——不是每个人都是每天面对着这样一堆东西的。这个雕塑的每个部分都充满了生命和呼吸!当你一触碰它时,似乎都能听到这妙龄女子发出的尖叫声;而且除此之外,她还如此纯粹,如此高贵,而且别具一番风格,以致看到这尊雕像的人都从来不会想起那位模特儿。”“这尊雕塑是仿照真人做的吗?”“你以为这样的一尊雕塑可以凭空想象?”“有女孩子愿意自己被用来——”“多得是,你真是天真啊。无可否认——对于这种女孩子,我们艺术家是不会随意亵渎的。但是罗森布施说,尽管如此,她们都比传说中的要优秀。他已经在其中找到了一些品行非常端正的模特儿——其中一位已有丈夫和几个孩子,她每次来工作室的时候都非常清醒,和那些要去做针线活或者做帽子的那些女性一样。是的,是的,亲爱的,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好孩子,对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概念。看,”她转身面对着菲利克斯的雕塑板接着说,“那就是那位年轻男爵工作的地方。他在仿做那个解剖模型的足部,而现在,作为奖励,他已经获得允许聘用真人来模仿。不错!——也不是完全没有天分!又一个罕见的英俊而且彬彬有礼的绅士,我很喜欢。但是——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他始终都是一个傲慢的人,而且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她强调了“傲慢”这个词,充满了蔑视,就仿佛一个水手在嘲笑一个从未出过海的人。然后,她走到中间的那组亚当和夏娃雕像旁边,开始小心翼翼地揭开遮在上面的亚麻布。“这个怎样?”她说,“自从我两星期以前来看过,他竟真的用布把它们系起来了。唔,我觉得我可以稍微把它解开一点点,毕竟,他是不会发现的。你含情脉脉地在跟谁暗送秋波啊,朱丽叶!È una magia,(意大利语:真是神奇啊)。它比那儿的‘跳舞女孩’要大,要壮观,而且更新一点。别动!让我来轻轻地为这座塔宽衣——夏娃的脑袋应该是刚完工不久的——”

盖在跪着的女人身上的潮湿亚麻布现在滑落下来了;安杰莉卡站在这组雕像后面,正小心翼翼地从黏土雕塑上移去最后一张布,这时听到了从她朋友的嘴巴里传来的半压抑的尖叫声。“唉,你没有看到我在右边吗?”她大声说道,“它确实漂亮,值得你尖叫。每个正常人在看到这样一尊雕塑时,都会被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但是,我的老天哪!”她惊呼了一声,立即停了下来,跑到朱莉旁边,朱莉突然转过身来,一脸苍白,往后退了几步,“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么——说话啊——是什么——天哪!那是!我真不敢相信!出乎意料——这样的背叛与卑鄙,真是闻所未闻!但是,做得太好了!噢,这个詹森!怪不得要用钉子呢——怪不得在前两个星期都不愿意将这组雕塑给别人看呢!”

朱莉退到窗户边上,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脑袋深深地埋在起伏的胸口上。但是这位画家却兴致勃勃,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朋友的不安,双手交叉站立在这尊对她来说如此熟悉的作品面前,仿佛完全陷入了崇拜之中,但是她仍然非常吃惊地盯着这尊雕塑。因为她上一次看到它时,夏娃的头都还处在初成阶段,看起来雕刻家已经非常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夏娃,并且已经进入了精雕细琢的阶段。夏娃的脸甜蜜地向前倾着,凝视着眼前这位刚睡醒的男子。而这组雕塑中的夏娃则像极了那位现在正坐在椅子上的漂亮女孩,她一脸难以形容的困惑、羞愧和恼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雕像。

如果有第三个人无意中听到安杰莉卡从第一次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后,是怎样努力试探她朋友的内心世界,并且怒骂对朱莉美貌的明抢行为,那么他一定立刻就能明白她们在说什么;现在,安杰莉卡正试着让她明白,这整件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对和不妥当的地方。之后,当她用最为迷醉的语言滔滔不绝地夸赞了这尊壮丽的作品,夸奖它庄严而迷人的轮廓时,她突然又一次变得像女人般敏感,发现了这尊漂亮夏娃的面容与朱莉有着无可否认的相似之处,有着一种天堂般的天真无邪,说到底,这仍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无可否认,她拼命为他辩护;当一个人灵感迸发的时候,他是阻止不了的,而且这尊尺寸远大于真人的雕塑使得这尊雕像摆脱了所有的现实主义因素。但是,她灼热的脸颊又告诉自己,还好自己没有成为一个魔鬼拥护者;当她使出绝招,一直背对着那位沉默着的女孩,并且声明没人会认为自己因为太好而不足以名垂千古——这一点就完全不同于拿破仑的妹妹——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朱莉,将手臂绕在她脖子上,谦逊地祈求她不要生气,她和罗森布施的小白鼠一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样邪恶的事情;而且只要她得知一点儿消息,知道缺德的詹森会有胆做这种事情,她上次就坚决不会邀请他去她的工作室帮她看那幅画。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会马上找到他,并且一定会坚持——即便这尊作品确实非常不错[1]——让他把这尊充满了生机的夏娃身上的每一处与朱莉相似的地方,即便是最细微的相似之处,只要朱莉觉得受到冒犯的地方全部都去除。“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朱莉突然郑重地说道,并且拿出自己所有的自尊和女性的威严站了起来,“我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和他有联系,而且我再也不会走进这间屋子,你能明白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面向门口,最后生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塑像。

她绝对能理解,画家温顺地回应道。她没别的办法了,詹森的行为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了,而且也没有顾及到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家都是在同一幢房子里共事那么久的同伴了,怎么也得保持良好的品行对他人负责。但是有一件事情朱莉要清楚:詹森并没有存什么坏心,只是有些考虑不周,太过轻率,而且他肯定也是非常在意这件事情;如果她真的能做到再也不见他,这也确实完全是他应得的惩罚——

安杰莉卡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朱莉脸上的表情表明了她不是很能理解,这两个朋友——朱莉也在帮忙,不过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把这组雕塑重新包裹好,并从她们那边拿来更多的别针。做完这一切后她们走到院子里,郑重其事地劝告守门人在詹森先生回来之前,不要为别人再把门打开。然后她们便离开了这所房子,但是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亲热地手挽着手,两人都很沉默而且沮丧,在第一个街角彼此告别。

安杰莉卡决定去碰碰运气,看看自己是否能在绘画陈列馆遇到那位犯规的人,尽管这是在过节前一天。朱莉放下了自己的面纱,仿佛在这样一次经历之后,她不想再正视他人,于是她挑选了一条最快捷的小路往家里走去,在这样一个绝对偏僻的地方,她可以自我调整一下,安定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思。[1]卡诺瓦曾用大理石为她塑像,也被称为提坦的“维纳斯”,她的情人坐在她旁边演奏鲁特琴。第六章

她心中充满了不安,很难独自承受这件事情,虽然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觉得非常怪异,但是仍然觉得十分痛苦,同时自己心中又确实还有一种高兴和幸福的感觉,对于这样一种感觉,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有点儿害怕。

她忙忙碌碌地做着一切可做的事情,关于这件对她的少女尊严的秘密侮辱,心中也不再像想象中那样生气。随着她亲眼见证那一罪行的那一刻逐渐远去,似乎整件事情所有不好的方面都消失了,最终只余下自己偷窥了一个纯粹艺术家灵魂严守的秘密的愧疚和不可原谅。现在,当她想起那一作品,想到它被放置在那间无人居住的工作室,想到它被仔细地包裹着,密不透风,只有燕子在它周围飞来飞去,那么这位漂亮的跪着的女人有着她的容貌这件事情到底有多么罪孽深重?

这个女人的容貌一直浮现在她眼前,无论她如何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其他事情。即便那尊雕塑只完成了头部,她都能想象得出完成之后的模样。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从他人的角度去观察自己的美貌,而她自己却找不到任何新鲜或者特别的地方。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所承受的是一段残酷的命运,而早年的经历让她对于男人有一种近乎敌意的蔑视,她也无从体验到平常女孩子在青春期时应该体会到的那些感受。她从未想过要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仔细观察自己,因为她从未遇到过一个值得她这么做的男人。当她照镜子看到自己美丽的容貌时,她并不会觉得有多开心——就像一个女鲁宾孙流落到海洋上的某个岛屿,从清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并由此发现自己是这个荒岛中的女王,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隔壁房间里,那个可怜的疯女人坐在靠椅上,傻笑着冲着自己漂亮的女儿点点头。就是她,夺走了自己女儿的快乐生活。面对如此无情的命运,美貌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有时,比如在春天夜晚的半梦半醒之间,或者当她读到一个美丽而感人的故事时,她那冻结的心就会慢慢融化,暗藏一种对甜言蜜语和爱人的渴望,一种对未知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的焦虑期待。但是这种感觉不会变成一个设法赢得她的爱的人,也不会变成一个她会爱的人。在这样的时刻,她便会渴望自己获得属于自己的自由,渴望自己从这可怕的职责中解脱出来。这种可怕的职责随着自己越来越习惯,已经变得不那么艰难,也不再会因为一点儿声响而惊醒,但是这样的职责却每时每刻都像一座监牢一样束缚着她。要是她能摆脱这一枷锁——那时她还会愚蠢到让自己落入另一种新的枷锁中吗?

但是,这一次她已经享受了足够长时间的自由,有时也不得不暗自叹口气承认自己梦寐以求的幸福并不是不可抗拒地会释放所有其他的欲望。她并不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她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拥有某些方面的才能,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空虚。因为她觉得对她来说,现在才开始在音乐或者绘画上花费心思,似乎有些太迟了,所以她想到可以用自己发明的自由韵律来将自己的想法和心情记录下来。这绝不是对一些著名抒情诗人的随意模仿,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对韵律和诗节的过度滥用。她写在自己私密日记本上的这些东西与传统的诗歌之间的关系,就像是风弦琴和十四行诗之间的关系。但是尽管如此,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安慰,当她感觉到在自己灵魂深处演奏着悠扬的乐曲时,她便会仔细聆听这种思绪旋律的起伏,并竭尽全力将它们记录下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这一追求,这使得这种艺术拥有了一种额外的魅力;她就用这样的方式打发了很多孤独的夜晚,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也很快乐,就好像有亲密朋友的陪伴,可以向它吐露自己隐藏最深的心事。

但是现在,她刚到家,便匆忙地关上百叶窗,这样她就可以在绝对安静而且隐秘的环境下思考刚发生的一切,这时她的心中突然一惊,因为她想起了在过去的一周时间里,她的思绪不止一次地纠缠于那个敢于窃取她美貌的大胆男人——是的,而且他还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私密诗篇中。她在自己的日记中在这个男人身上花费的心思并没有比其他事物多太多:她只是想要更了解他一点,虽然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在他的圈子里,所有人都比她重要,但她却从未嫉妒。但是这难道不是巧合吗?当她正想要形容一下他留给她的印象时,他便正忙于依照她的容貌塑像。

她沉思着站起来走到写字台旁。这一举动使得她不得不从镜子前走过,她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热切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充满了好奇心,就好像以前从未见过自己的模样,而是在他人的指引下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但是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对自己的容貌一点都不满意。在她的想象中,夏娃要比她漂亮千百倍;如果他见过夏娃,并将她与他的作品面对面比拼一下,就会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十年前,”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也许还比较像她。噢,我逝去的美好年华啊!”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将她的头发盘成那尊雕塑的样子,她发现,这种随意的发髻很适合她,让她变得异常迷人。她不由得脸红起来,转了过去。但是她的心仍然跳得很快,她从写字台上抽出了那本写有她供认状的日记本,翻到最后几页。“我真的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她读完之后大声说,“而他——他把我看做是他在路上偶然遇见的任意一个好模特儿;研究我的面容,以便从我身上窃走它,并无情地侮辱我所拥有的每一分女性的感觉。如果我拥有更多他所需要的东西,如果他真的对我很感兴趣,他根本就不会忍心这样对我,他将永远不会让我屈服于这样的想法!——噢,真丢人!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一种强烈的悲痛感,就像她刚发现这件事时所承受的那种愤怒那样,再一次在她的体内燃烧。她把日记本扔进抽屉,上锁。然后便在整间房里走来走去,努力地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

但是这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没能听懂她内心深处的声音,而且也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这种感觉已经淹没了她成熟、坚定的天性,这种感觉只会出现在处于早期发育的年轻人身上;这种压抑的愉快感近乎于痛苦,预示着可能会心碎,而且会让你的思绪慢慢消失,静静逝去,非常舒适,就好像死亡并不算什么,只是在慢慢沉入某种洋溢着花海的无底深渊。

她的气愤突然间消失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非常努力地将这个无礼之徒想象成最可憎的样子。这一举动失败后,她便尝试着生自己的气,责备自己这种妇人般的软弱,却一不小心就变得对他的这一抢劫行为深感荣幸。但是要比之前好多了;现在她脑中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和她是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而且他们都在同一时刻想着对方。

门被轻轻推开;老仆人走进来通知说詹森先生前来拜访。第七章

当然,他是来道歉的。安杰莉卡肯定强烈要求他来道歉:肯定添油加醋地向他描述了她的这位深受侮辱的朋友的愤怒,自从他两个小时之后敲开她的门以后就一直说这个事情。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要见他。但是,他会不会把整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要是他认为只需开个玩笑,或者殷勤地道个歉就能平复她的愤怒该怎么办呢?好吧,她很快便会要他知道,他要应对的是怎样一个人,不可能让他如此轻易就逃脱的。她不是曾被人称作“无情女孩”吗?她此刻不是没有朋友或者护花使者,不得不完全依靠自己拿回尊严吗?而这一尊严却已经受到了他人厚颜无耻的侮辱。“如果这位先生还有良知——我会很高兴见到他的——很高兴!”

他进来的时候,她站在房屋中间。她那漂亮的脸蛋非常努力地想要呈现它最为严肃而且最为粗俗的表情。但是当她看到来访者第一眼时,她在心中竖起的那道冰墙就立刻融化了。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与她想象完全不同的人。他的脸上那力图将整件事情视作玩笑的自信微笑和恭顺哪儿去了?这位著名大师的自信哪儿去了?他不是应该解释说他让她那无人知晓的美丽容颜流芳百世,足以洗脱他的罪行吗?

确实,他确实不像一个想要悔过的犯罪分子。他端端正正地站立着,脑袋有些几乎察觉不到的倾斜,向她敬了个礼,也没有回避她的眼睛;相反,它们甚至像幽暗的火焰一样凝视着她的面容,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她的眼睑,并且暗暗地自问,到头来难道她才是有罪的那个人吗,不然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为何如此悲伤忧郁?“尊敬的弗洛伊莱恩,”他说,“我做了件让你非常生气的事情。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让你不愉快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如果你愿意再去我的工作室——很遗憾,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愿意——你将会发现你今早在那儿看到的雕塑已经成为了一堆不成形的泥土。”“你已经——你真的已经——”“我已经还清了我欠你的一切,只是不想你对我有不好的看法。不管怎样,早晚有一天我都是要把它毁掉的——即便没人要求我那么做。我真诚希望你能相信我所说的话——虽然我不敢奢望,因为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而且,可能你还是非常生气,而认为——认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无礼的人。”“我?——我承认——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觉得你好,但也没有觉得你不好——”

她的话没有说完——她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因为她试图要他相信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的供认状就放在三步之外的抽屉里。“我知道,”他接着说,忧郁的眼神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我对你来说完全微不足道,要原谅一个唤不起你非常强烈的个人情感的人对你来说肯定非常容易。一个我们完全不认识的人是侮辱不了我们的。当他再次拿出他用来伤害我们的工具时,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也许应该向你告别了,尊敬的小姐,临走前,我想要再次因为我对你无意的冒犯表示我诚挚的歉意。”

她的手略微地朝着沙发指了指,仿佛要邀请他入座。而他却过于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可能有些愚蠢,”他停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也可能更多的是——不妥当,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说一些你根本就不想听的话,也许还会显得有些讨厌,因为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也许根本不打紧,你根本就不在乎:就如同你在这里听说四十英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在打雷下雨,闪电劈断了一棵树一样无趣。既然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且也尽我所能地对其进行了弥补——如果你仍然对我的印象越来越坏的话,那也只能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怪你。在一场公正的庭审面前,你可以用在精神上无须承担责任这一理由来提起申诉,这在所有可以考虑从轻处置的情况中是最为重要的。现在,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要申诉,我之所以会在我的夏娃上使用你的容貌是因为我精神失常了。其实,自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已经失常了;无论是醒着还是做梦,我眼前所浮现的都是你的样子;我为你疯狂,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处理我这无望的激情,唯有努力工作,将自己关在工作间,复制你的容颜——该死的我竟然成功了!”

他动了动,似乎就要离开;但是他再度留在原地,似乎在煞费苦心地找话说。“你怎么不说话呢?小姐,”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觉得非常奇怪,我竟试图通过一个更加无礼的行为,来弥补一个几乎不可饶恕的无礼行为。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或者认为我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竟在根本不熟的情况下,向你吐露我那不够端庄得体的情感。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从我来到慕尼黑的这五年间,我的心经历的是怎样的沉寂和孤独,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从未体味过上帝赐予我的哪怕一分钟的幸福;没有一个人能够唤起我内心深处的丝毫心动。我曾认为花费时间来寻找这样一位伴侣是不值得的。我曾哄骗自己说我没有错过任何东西,我的心和我的情感并不饥渴——直到你突然出现——这一惊鸿一瞥,在经过了长久的孤寂之后,带来的这种陶醉,已经完全夺走了我的所有理性。“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你听明白没有。我从你热心肠的朋友,我们善良的安杰莉卡那里了解到你的一些事情。也许你从未亲身体验过,所以你无法相信在一个理性的男人身上竟会突然爆发如此强烈的情感,这样的事情只会在童话里出现。说完了,我认为我有必要告诉你这一事实,没有想要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现在,我要告辞了。我——我真的没什么话可以说了,至于你——我发现你很喜欢沉默,而不是像我这样奇怪地公开披露自己的心迹。”“不,”她突然大声喊道,而他已经将手放在门把上了,“你所讲的并不全对,一个人在说自己的心里话,而另一个人却只能安静地听着,没有信心报之以李。我深知——我必须将你向我吐露的大部分内容都归因于艺术家那非常活跃的幻想。尽管如此,我也不会自命不凡地相信,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你真的从未遇到过一张比我漂亮、比我年轻的脸蛋,而我已经带着这副尊容活了整整三十一年了。要真是这样,我就不得不信,命运真的如一根红线,会用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方式,将两个人拴在一起。因为——”她打开抽屉取出日记继续说道,脸上的疑惑让她显得更加迷人——“即便我可能像你不了解我一样,也不是很了解你——但是我也时常幻想能和你在一起——而且因为你已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毁掉了那尊从我这里拿去的雕塑,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将这些写你的话语通通撕碎——”

她作势要撕掉最后几页的日记。他立即跳到她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朱莉!”他大喊道,仿佛已经失去了控制,“真的吗——可能吗?你真的想过要和我在一起?——这些日记——我求你了,让我看一眼——只要看一行,这样我就不会认为你这么做只是为了安慰我,让我不再羞愧——”“羞愧?”她轻声说,“但是难道你没看到,尽管我已经三十一了,但是我还是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一样战战兢兢?难道我真的一定要大声念给你听——你早就该从我的沉默中猜得到的——如果你没有颤抖的话你就自己看啊!”

最后几个字从她唇间蹦出来之后,笔记本便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毯上,而他也没有弯腰去捡。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他抓着她的两只手,紧紧扣住,有点儿弄疼她了;但是这种疼痛对她来说很是受用。他的脸离她如此之近,她都能看到每一条肌肉的抖动;他的眼睛闪烁着野火般的光芒,像梦游的人一样,但是她并不害怕。她很乐意就这样站到天荒地老,感受自己的手被握在他的手中,看着他那坚定眼神中流露出的力量。

这时,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出来了,因为害怕他会误解,于是她便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下他才松开她的双手,用他的双臂紧紧地圈住眼前这位顺从的可人儿,野蛮地把她抱在胸前。

前面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声响;老仆人利用盘子、刀叉发出咯咯声,明显就是想提醒访客,吃饭时间到了,该离开了。

仿佛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詹森突然从朱莉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我真是浑蛋!”他哑着嗓子喊道,双手盖在脸上,“噢,天哪!我这是在哪儿?”“是我们的心将你引到这儿来的!”朱莉说,幸福地微笑着,雾蒙蒙的眼睛追逐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了,我最亲爱的朋友?”她焦虑地问道,因为他正打算要拿起他的帽子,“你要走——现在?你为什么要走?谁——谁能分开我们?我做了什么,你要又一次离开我?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求求你——”

他努力挣扎着,想要回答她的问题;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不要现在问我,”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美妙的时刻——这种难以置信的幸福——不——这——这不可能!——请原谅——忘记——”

这时老仆人推开了门;他看了访客一眼,明显不想留他一同进餐。詹森快速走到那位因焦虑而一时语塞的女孩身边:“你很快就会收到我的来信,我的一切——对不起——愿你永远这般快乐!”

他抓起她的手,忘情地吻了吻。随后他便冲出了房间,老仆人在后面摇着头,而朱莉则目送着他远去,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她又是一个人了,但是却觉得很幸福,因为知道了她的心中所爱也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他那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他的突然离去,他从最甜蜜的无望之梦中醒来时奇怪的神情,这些都证实了他所说的一切;是这种陶醉让他失去了理智吗?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这个奇迹一定会立即成为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但是他们又不得不分开,带着他们最新发现的珍宝,这样不是很好吗?明天——明天他还会来,一切又会焕然一新,而且更加美好,就像今天一样;白天会在你沉浸于莫大的幸福思绪中的时候悄悄溜走,而晚上你又会在梦中重温这样的甜蜜。

她甩了甩头,好像要甩掉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残留的疑虑。然后,她走到镜子前,开始整理被她粗暴的朋友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老仆人看到她这样会怎么想呢?想到这儿,她便朝着镜中的自己神秘地笑了笑,仿佛那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一降临在她头上的巨大幸福的闺蜜。不再像往日一样介意看到自己的影像,今天,她似乎有点儿舍不得离开镜子。“那么,去讨他欢喜吧,必须得有人见证我的努力。”她自言自语道。“我在想,他有没有看到这道皱纹呢?纹路这么深,还有这些年来的憎恨和焦虑在我的脸上留下的这么些痕迹?但是现在已经于事无补了;不管怎样,我没有欺骗他,而且,他自己也长有眼睛——那样一双眼睛!”

随后,她又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胸口上。“谁能想到呢?”她说,再一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在昨天,我还那么地平静——为生活感到疲惫不堪——而今天!——除了我们,没人知道这件事!安杰莉卡,这是真的——我很奇怪,难道她从来不曾怀疑过吗?——真是善良的人儿!也许我应该去告诉她。——但是这会不会让她觉得我是在炫耀我的幸福?而且,我敢打赌,她也偷偷地爱着他——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怎么避免得了呢?——‘朱莉·詹森’——听起来就像是从这个世界开始出现就存在的名字。”

她突然觉得这个房间太过封闭和压抑,于是便差老仆人去帮她叫了一辆马车,她想出去透会儿气。朱莉让老仆人也在车厢里找个位置坐下,他们就这样坐在马车里慢慢地围着英格兰花园绕了一圈。天气很好,因为是星期天,林荫道和小路上都挤满了人;整个啤酒花园音乐声四起,人潮涌动。在此之前,她在这些尽情欢乐的人群中从来都无所适从,因为她与愁苦母亲的隐居生活已经让她不能再适应这种喧闹而且混乱的场景。但是今天,她觉得没什么能比加入这欢腾的人群更好的了,而且感觉自己真的属于这个地方;难道是因为她也找到了心上人,像所有其他的女孩一样,穿着节日的盛装?她让马车停在了中国塔的前方,并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静静地聆听着,而且真的受到了乐队音乐的感染,激起了她那难得一见的笑容。路过的人们都很惊讶,这里竟坐了一位漂亮的单身小姐,她静静地凝视着树尖,陷入了沉思。他们不知道在两棵高大的银杨树之间天空的颜色,让马车里的这位女士想起了某双眼睛。

当她逛了一圈回去的时候已经黄昏了。桌子上摆着一封信,在她外出的时候送来的。当她把它拿起来时,心中感觉到一阵忧虑。如果是他写的——如果是他写的,那么他一定会亲自送来的;但是,即便她从未见过他的笔迹,她也知道这封信不是他写的;这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心情平静一些之后,她才拿着这封信走到窗户边上读起来:“你不认识我,我是谁也根本不重要,我只是觉得我有义务要告诉你,尊敬的小姐,有个一直都很关注你的男人,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因为他每天晚上都会按时出现在你的窗户外,而今天他也已经登门拜访了。这封信是要告诉你,这个男人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一个6岁的孩子;但是,他小心隐藏着,所以他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这件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自己斟酌,此致,敬礼。N.N.”

半小时后,朱莉房间的门铃响了。老仆人看到他的女主人坐在写字台前,一脸平静,但是脸上还留有她忘了拭去的泪痕。她刚刚写好一封信,现在正递给这位老仆人。“埃里希,务必要在今天把这封信送到工作室;我不知道詹森先生住哪儿。告诉守门人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封信给他。现在给我拿点儿吃的进来。我们还没吃饭呢。再不吃点儿东西我就要饿死了。”

那封匿名信也一并装在给詹森的信里。朱莉什么也没说,只是写了这样几句话:我明天一整天都会在家。希望你能来,并带来我对男人的信任和我的心。爱你的朱莉第八章

就在这天下午,菲利克斯终于开始执行一个他在心中犹疑了很久的事情,去找那两位住在自己宿舍的朋友——埃尔芬格和罗森布施。

他们在这座城市中的一条古色古香的街道上找到了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租下了三楼的两间房。房屋突出的长屋檐遮住了几扇小小的窗户,就像浓密的眉毛下长了一双半盲的眼睛。

菲利克斯想都没想就走进了脏乱不堪的前厅,走上昏暗的楼梯。今天,因为前一晚的狂欢和周末的无所事事,他最终决定要完成自己之前欠下的礼仪。此外,他在昨晚对埃尔芬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非常希望能在今天与他单独进行一个小时的深度交流。

他运气很好,第一次就敲对了门,因为集材场的楼上一片漆黑,根本就看不见名牌上的名字;在进门的时候,他看见埃尔芬格噌地从一张椅子上跳起来,似乎刚要坐下去的样子。

即使在平日,这条街都没多少人气,更别说现在是周末,更是显得冷清。菲利克斯在想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注意到这位平时看起来如此胸有成竹而且镇静的演员,在迎接他的时候却显得有些尴尬,似乎不想让他靠近窗户,而是强迫他坐在沙发上。

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你在看那几面墙,”他说,“而且还很奇怪我仍然保留了这些属于我的舞台时光的纪念品,这些伟大演员和漂亮女同事的照片,甚至是那些礼节性的、有着丝绸绶带的桂冠,在所有真正演员的住所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我现在的老板能够屈尊拜访一下他的职员,我肯[1]定不只是负责挂像墨菲斯托这样的平板宣传画。虽然我已经从那个大金融集团中脱身出来了,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保留这些东西,反正这对我会计师的名声也不会有什么损耗,甚至是挂在那儿的那柄光芒四射的轻剑,就是它让我登上了那神圣的舞台。”

他指着挂在沙发对面墙上的那柄轻剑,和几把手枪、几副击剑手套以战利品的形式摆在一起,下面挂了一张埃尔芬格穿着哈姆雷特戏服的水彩画。“是的,”他安静地笑了笑接着说,“如果不是一个剑术不怎么熟[2]练的莱尔提斯不小心滑了手,并刺到了那位不幸的哈姆雷特的眼睛,我也许就没这个荣幸能在这一特别时刻在我的卧室里与你见面了。我那时应该正坐在剧院的化妆间,化妆准备出演当天晚上将会上场的不知是阿尔巴还是理查德三世。剧院是不是因此失去了很多的观众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我赢得了这一角色。”“我很惊讶,你竟然能如此无情地讲述一件对于他人来说可能是此生最不幸的事情。昨天看完你的表演之后我还对你的才华进行了高度的评价——”“不要因为一点粗俗的玩笑话就妄下定论,我的朋友。一个人,不管早晚,始终会摆脱其他类型的思乡病,但是没有人能在剧场脚灯后面找到家的感觉之后还能摆脱对舞台的思念。我必须承认,当我昨天从他们的包厢里拿出我的小小剧团,并给它们穿上戏服时,我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嫉妒之痛。我是不是快疯了?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理性毫无价值。我知道我才华平庸,绝不会飞黄腾达,因此,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对我的朋友莱尔提斯充满了感激之情,是他把我推回到默默无闻的金色平庸大道上,在这里,前行虽然艰难,却很充裕舒适。但是自从剧院的那次谈话过后,我抛弃了自己所有的人生信条。”“但是,不就是应该这样吗?因为你想证明你是天生的演员,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最高荣誉就不会属于你呢?为什么落在你身上的命运就不应该是悲剧呢?”“因为我有很多的资格证书,尤其是演讲方面的,我不仅是一名天生的演员,我还是一个德国人,我承认,这一点听起来确实非常自相矛盾。但是只要想想我们的种族。尽管有些例外,但是也有很多奇迹般的突出人才证明了这一点,可以说是拥有了不只一种能够在艺术上取得伟大建树的资格!一个演员难道不应该有能力在扮演他人时摆脱自己的这身皮肉吗?——他何时否认过自己的美德和过错,难道你没看到吗?我们这些演员在表演之路上应对的这些问题就足以让人尊敬了。我们并不是那种习惯表演、喜欢装模作样、喜欢表现自我的人。如果真挚,便会赢得掌声,如果懒散轻浮,别人就会觉得你非常愚蠢。我们最喜欢静静地坐在火炉后面的私人角落里,如果在穿过一个房间的时候,里面有超过十个人我们不认识,甚至有女士盯着我们看时,我们都会脸红难堪。只有悲剧诗歌中最高难度的问题能够赐予我们翅膀,让我们飞越这些鸿沟。当我们试着用穿着带有翅膀的鞋子、用可以度量的双脚行走时,我们会前进得非常顺利。但是,我们借助自己每天都会用到的四肢,跌跌撞撞地前行,非常可怜,即便是不会读写的法国人或者意大利人,走在我们旁边时都像是皇族。”“我希望我能够否认这一切,”菲利克斯说,“可惜我们没有真正的协会,每次这样的协会开始萌芽时,演员们就会将它扼杀在摇篮中。但是尽管在你的演艺事业中,你必须得花费一部分的精力来研究那些作家的作品,并对这些作品中的人物特征进行模仿,但是大部分的东西仍然还是我们自己掌控的;而且如果你把意大利或者法国的悲剧艺术与我们莎翁和歌德的作品相比较——”“你说得全都正确,”这位演员打断了他的话,“在精神方面,和某些内心意识方面,我们一直都经得起邻国的比较。但是只需再过十年,在德国,你再也看不到有人吵着闹着要看悲剧,到那时,我们传统的戏剧将会变成另外一种像现在的《法国剧院》(Théâtre Français)那样一种木偶戏。我们需要为此感到吃惊吗?所有的悲剧都具有贵族气派。为什么主人公要在对这个世界感觉到绝望之后,以这样一种崇高而伟大的方式离开呢?但是发现这是个悲惨世界的人通常会辱骂那些看起来最具吸引力的人,因为他们低俗的欲望使得他们需要由此来寻求安慰。因为有了良好的观众基础就会树立越来越好的口碑,长此以往,倘若那些有坚实观众基础的人,发现自己无论是在真实生活中还是在舞台上都没有多大用处的话,他也不会很失望。悲剧的主角只可能是社会中某一方面的存在;当普通人带着某种尊重看[3]到科里奥兰纳斯在被打败之后倒下时,他们不会对自己说:‘他是罪有应得。谁让他侮辱我们普通人的?’但是,当我们用这种卓越、仁爱、民主的方式来看待事情时——”“当然,一派令人沮丧的前景!所以,如果我们的国人越早从这种偏见中解脱出来,并且遵从人性的真谛,那我们在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机会不就越少了吗?”“相反,我认为那就是我们重新开始的大好时机。即使是在喜剧表演中,自重都是必不可少的。在我们曾经占据了欧洲的某些国家的时候,当我们摆脱了应对外部世界的那种愚钝和粗笨时,当我们不再做那种为了一日三餐而忍受他人羞辱的可怜的爬行动物,并变得像绅士一样举止优雅时,你将会发现我们的演技将会迅速提升——我们已经做了数个世纪的狂热动物。无可否认,关于悲剧,我们能否成功这是个问题,等日子越来越好了以后,在获得了足够的真挚和尊敬之后,我们便能记住这样一个事实,就像老歌德所说‘敬畏是人类最好的品质’——”

他似乎想要进一步讨论这一有关希望和恐惧的主题;而对菲利克斯来说,很多这样的观点都是全新的,而且说话的这个人拥有着一种无私的温暖,他说得越多,对菲利克斯就越具吸引力,不由得想要与他掌灯到天明。但此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罗森布施出现在门口,身着一套颇为滑稽的衣服,将室内的严肃氛围一扫而光。

他已经将他那红色的大胡子刮掉了,只留了一小撮的八字胡和一对络腮胡;他那垂顺的头发十分优雅;穿着一件老式的黑外套,拿着一根长烟管,擦拭得光滑而明亮。“让你们见笑了!”他喊道,朝着朋友悲剧地皱了皱眉,“你们要知道,昨晚在天堂狂欢到那么晚,大清早又不得不起来上厕所,这是什么感受啊,就好像要被就地正法一样。行刑者的走狗剪掉了我的头发,才刚离开。无论是谁,只要他想要知名的战争画家马克西米兰·罗森布施的一撮头发,都会发现自己像没用的木头一样躺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上。噢,黛莉拉,我忍受这一切全是因为她!噢,南尼,就是因为她,我才剪去了我尊贵的头发!——为了她,我才把自己打扮[4]成非利士人的样子!”

他停了下来,开始向菲利克斯表露他正在迈出自己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步。对面房子里住着他心仪的对象,为他创作诗歌带来灵感的女神,一名手套工人的漂亮女儿,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疯狂地迷恋上了她,因此,他觉得自己已经抵抗不了多久了。他收到的很多迹象表明,他的爱意得到了回报;其实他已经知道,只要女孩的父母不反对,她一定会愿意。为了事情能够进展顺利,他必须得仔细地乔装打扮,虽然现在距离狂欢节还早得很。对于女孩的爸爸来说,他对普通的艺术家并没有什么太高的评价。“因此,我的朋友们,请为我高贵头颅上光辉的逝去流下一滴泪水吧,并为我可怜的灵魂,为它很快就会从这炼狱中释放出来,走在幸福的大道上祈福吧。哦,顺便问一句,怎样,埃尔芬格?你不想穿上外套和我一起去吗?到时候,整件事情就能一举成功。”

菲利克斯看到那位演员脸红了,很不高兴地瞪了他这位嘴碎的朋友一眼。“啊!必须的!”罗森布施回应道,同时走到镜子前方,并在走到菲利克斯面前的时候朝他眨了眨眼,“你的头痛不是还没好吗?唔,那就下一次吧。我觉得我看起来要品行端正一些,手套工人的小女儿肯定不会满足于找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与之相匹配。瞧,她就坐在那儿,那个小女巫,而另一扇窗户边上,完全沉浸在自己工作中的那个女孩就是她那圣洁的妹妹。各得其所——唉,我也不多嘴多舌了,埃尔芬格,我的孩子!但是现在,我必须得走了,去等待最高法院的宣判。你要和我一起吗,男爵先生?万一我中途因胆小怕事而变卦,你一定要从精神上支持我。我刚刚用三句优美的诗歌增加了自己的勇气;但是是抒情的那种,遇水就会被稀释的,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而且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加有效的灵丹妙药。愿上天保佑!阿门!好了,埃尔芬格,不一会儿,你就能听到结果了!”

他按了按头上的帽子,以一种痛苦而绝望的表情向着朋友滑稽地点点头,拖着菲利克斯出去了。

在楼梯上时,他突然站着不动了,用一种压抑而诡秘的声音说道:“我们楼上的那位朋友的情况比我还要麻烦。他迷恋的是那两姐妹中的另一个;但是她是个圣徒般的女子,近乎于修女,这一切得益于她与那些英国姐妹一同接受的教育,而我的小女巫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是那个圈子里的一员。现在想想,我的小恶魔坚持的时间越长——要让她做一名通情达理的家庭主妇越难——那么我们的好范妮对于忏悔和祷告就会越来越狂热,这看起来真的像是她已经获得圣徒的光环作为了一个严肃的目标。实际上,这两个女孩从来不会与理智之士之间有任何联系,而且同样也是因为这一点原因,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能够自我牺牲,才能最终打破坚冰,即便我承认从我的角度去思考婚姻简直就是愚蠢无比。你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在慕尼黑的旧居民楼里,像这样的蜘蛛网是非常奇特的。一些像我们一样的新面孔——我觉得不久之后,我们就能带来新生命,只要我们进去过一次!”

他叹了口气,并没有表现出最为勇敢无畏的样子,尽管已经抛下了豪言壮语。菲利克斯陪着他穿过街道,看着他走进手套店隔壁的那扇狭窄的拱形门,因为是星期天,门是关着的——带着一种假装的无畏走了进去,就好像要去跳舞一样。

然后他自己便开始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应该去往哪个方向呢?今天,整个城市都不会有人去寻找他,那位他觉得最为疲惫的人今天也非常奇怪,竟在周末的下午摆脱了他独自出去了。

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再租一匹马去郊外驰骋,并在路上偶遇一个伙伴,一种不是他心中所愿却也非常欢迎的人。[1]墨菲斯托,歌德的《浮士德》里面的恶魔。[2]莱尔提斯,小说《哈姆雷特》里一个与哈姆雷特剑术相当的角色。[3]科里奥兰纳斯,莎士比亚所著历史悲剧中一人物。[4]非利士是居住在迦南南部海岸的古民族,在《圣经》中,他们是约拿单和大卫王的敌人,代表着自满、庸俗、没有教养和拜金。第九章

他沿着杜尔普拉兹一直走,经过那个来慕尼黑的第一个星期与朋友一起坐过的啤酒花园。乐队依然在演奏,但是刚刚点亮的路灯下只是零星地坐着些人,呈现出一种冷清而又百无聊赖的样子,天气似乎没有要凉爽下来的迹象。

在将花园与街道分开的篱笆附近,一个达豪的农民家庭占据了其中一张桌子,就只剩一张桌子了。菲利克斯在从他们旁边经过时,他们那异常丑陋的服饰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就从他们可笑的打扮上移开,集中在了一个纤瘦的少女身上,一张暗色的披肩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另一边的那张桌子上,面前摆放了一个满满的杯子和一个空盘子,似乎已经盯着什么东西出神好一会儿了,头靠在两只手上,手肘放在桌子上,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在她脸上,你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白的小鼻子;她戴着草帽和面纱,面纱半垂下来盖在那双小手上,其余部分都被隐藏在了阴影里。但是那个小鼻子和那厚厚的红头发却因为粗心大意而露了出来,这让菲利克斯没有片刻的怀疑,觉得这幅画中独自忧伤的女主角定是红发岑茨。

他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双手亲密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喊出她的名字,她有些受惊地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凝视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脸庞,似乎是见到鬼了。但是马上她就认出他来了,她用她那小胖手的手背草草地擦了擦眼睛,朝他开心地笑起来。他有些怜悯地问了问她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黯然神伤;同时,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讨厌的农村少女和忧郁的小酒神巴克斯之间。随后,她便告诉他是怎么回事。“黑发佩皮”,她的朋友,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女孩,突然说她很“虚伪”,因为佩皮的爱人,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宣称红色是最漂亮的颜色。当然,后来他为此而道歉了,说这是一种职业病,相比其他颜色,他更喜欢血液的颜色是很正常的。但是在此之后不久,佩皮发现她那背信弃义的爱人竟然更加关注她的朋友,而不认为这样做不妥当。因此,在一次大吵大闹之后,不仅她们的友谊没了,佩皮还通知了岑茨不再跟她一起合租宿舍了。与此同时,因为岑茨已经拖欠了几个月房租,她随手抓了几件重要物品,穿着吵架时的衣服就被赶出来了。“看吧,”这个女孩举了举她的披肩,“她甚至都不让我穿件体面的衣裳:要不是这件房东太太借我的披肩,我可能还难为情地在街上横冲直撞呢。”

真的是这样,她黑色的披肩下面只穿了一件条纹棉的套头衫。她再次裹了裹披肩。但是现在看起来,她好像已经丝毫没有在意这件让她流泪的事情了。她把那苍白的小脸蛋转过来朝着身边的这个人,在路灯的照射下看起来非常明亮,已经没有了因为这一无礼的待遇和友情的背叛而生气的表情,而是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和无法抑制的快乐。“那么你准备做什么呢,岑茨?”“我还不知道,得先找个地儿待着。我可以去洛克斯花园,或者纽瑟科,我第一次来这儿时的落脚地;但是那里的服务生好像每扇门的钥匙都有,我觉得那儿好像不太安全。还有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可能都会觉得我付不起房费吧,而且我确实也没钱了,还剩几个硬币了。我可能要把我死去妈妈的戒指当了。不过,今天不是还没结束吗,我可以从头来,仔细想想。”“可以肯定的是……”她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在此期间,菲利克斯坐在那儿,恍若梦中,死死地盯着她那红红的嘴唇和白白的牙齿,当她说话的时候,你可以数数有多少颗。“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我愿意,我就会过得很好!所以,虚伪的黑发佩皮一定会羡慕我的。”“只要你愿意,岑茨?”“是的,只要我愿意做一些坏事!”她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一瞬间,她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但是下一秒她便再次开心地大笑起来,似乎是想要笑走弥漫在她整张脸上的红晕。“你认识一个叫罗塞尔的画家吗?”“当然,爱德华·罗塞尔。他怎么了?”“他一周之前来找过我。他说他在詹森先生那里看到过我的雕塑,还说,如果我愿意去找他当他的模特儿,他将会给予我三倍酬劳。”“那你为什么没去找他呢?”“唔!——因为我不喜欢他。我不会随随便便就那样把自己出租给别人的,我不想让大家伙儿都认识我,看到我的时候就说:‘啊哈!那就是红发岑茨!’我都有些后悔当詹森先生的模特儿了,即便他是这么好的一名绅士。但是现在他们知道了我的住址,而且他们认为这就等于说只要有人要,我就会愿意去当模特儿。”“你不喜欢罗塞尔先生?”“不喜欢,一点儿也不。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艺术家,而且绝不会为模特儿着想。他的眼睛这么大——不喜欢!他在我这里碰了个大钉子。后来他又找佩皮来劝我。但是她知道我不会去的。所以她就自己去了,她以为他只是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模特儿。但是他只给了[1]她一基尔德就把她打发了,还说什么他当时没时间,而且他碰巧只想找一个红发模特儿。接着她又把头发染成红色去了。我听说罗塞尔先生过的是贵族生活,而且佩皮曾跟我说,如果我不是蠢蛋——那时她对我还很好——我就应该去赚大钱。”“但是,你不会这辈子都这么蠢吧,岑茨?”“我不知道,”她坦言道,“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而且他们手里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但是我认为,只要我还五官健全——”

她犹疑了一下。“岑茨?”他问道,顺势用手抓起了她的一只小手,指尖因为劳作很是粗糙。“这么久以来,”她轻声地说,“我都不愿意给我不喜欢的人做事,以此来取悦这个人。”“那么男人要长成什么样才能讨你喜欢呢?就像詹森先生那种?”

她笑了:“噢!不。他比我大了好多。我喜欢他与我喜欢我父亲的方式是一样的。他必须更年轻、更帅气一些,而且——”

她突然停了下来,有些卖弄风情地斜着眼睛瞟了他两眼,接着说:“但是我们在说些什么无聊话题啊!你要吃点儿什么吗?或者说方便的稻草人已经让你失去了所有的胃口?”

她不以为然地看了那群人一眼,他们的帽檐不住地上下晃动,而且衣着拘谨保守,因为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充气娃娃,却搞不明白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岑茨,”菲利克斯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晚上可以在我的宿舍暂住啊。我有两间房:如果你害怕我的话,你可以将两间房之间的那扇门闩上,而且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独立的出口。你觉得怎样?”“你开玩笑的吧!”她快速回应道,没有一丝尴尬,“你可能从未想过要用我这样一个可怜且丑陋的东西来拖累你吧。”“丑陋?我一点儿都没有觉得你丑,岑茨。而且,只要你愿意当我的模特儿,就像你为詹森所做的那样——你知道吗?他已经让我连续研究了几个星期的老旧骨头和黏土塑品,我居然都忘记了我还可以请个模特儿来完成这项任务啊。”

她摇摇头,笑了,然后严肃地说:“这当然只是个玩笑话。我不会这么简单就相信你是一个真正的雕塑家!”“好吧,随你怎么想吧,岑茨。我是不会试图劝说你做一些你不喜欢的事情的。服务员,拿点儿啤酒来。”

他急切地喝光了他杯子里的酒;然后响起了一场激烈的器乐前奏曲,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前奏结束之后,他们就完全换了个话题了。她告诉他,她之前在萨尔茨堡的生活,她的母亲对她多么地严厉,她还记得在周末的时候,她只能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闺房中祈祷着,祈祷着有一天她能够加入外面那些兴高采烈的、打扮得非常华美的人群中去,但是现在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奢望着哪怕一次也好。毫无疑问她的母亲并不关心她,而是让她觉得她的存在就是永恒的耻辱和负累。当然,当她妈妈去世时,她还是哭了,只不过她的悲伤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感觉自己自由了的愉悦之感很快就擦干了她的眼泪。现在,虽然她还是一个人,没人关心她的死活——现在,她有时会想,如果还能回到妈妈身边,她愿意放弃一切。“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她点点头总结说,一脸严肃看起来有些滑稽,“人永远都不可能万事都得偿所愿;而且,人们常说,一个人要懂得知足。有时我希望我已经死了,有时我又会觉得自己喜欢在滨海大道上来回游荡,希望一辈子都是夏天,那样我就可以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像公主一样,而且——”“而且有一位王子深深地爱着你——对吗?”“当然,独自一人是没有幸福的。除非我能用公主裙来推动那些人为之疯狂,要不我拿公主裙干什么用呢?”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使得她刷的一下就脸红了,也不再说话了。无忧无虑和闷闷不乐以及生活中储藏的快乐元素、隐藏起来的爱和不断内省的说教,所有这一切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奇怪地混杂在一起,变得越来越吸引人。夜晚,路灯那默不作声的灯光,激昂的音乐,内心的孤独,以及27岁的年龄,这一切也都混杂在一起——“岑茨,”他弯下腰来在她耳朵边上悄声说,他的双唇都快碰到她脖子了,“如果你愿意多关心我一点儿,那么我能不能把你当做真正的公主,而把我当做你的王子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双唇微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鼻翼颤抖,双眼紧闭,仿佛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境,而她,还不愿从中醒来。“我们可以过像天堂一样的生活。”他接着说,温柔地拉过她并排放置在桌面上的两只小手,“我们都是没人关心的迷路小孩。如果我们在家里待一年零一天,并且不让别人发现我们,有谁会打听我们怎么样了?我们周围的人都有着他们自己的生活,都只爱他们自己,也只考虑他们自己!我们为什么不能也只考虑自己呢?”“离我远点儿!”她低着嗓音回答说,“你一点儿都不真诚。你想起过我吗?怕是从来也没有梦见过我吧?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我就是一只红头发的小猴子,黑发佩皮今天就是这么说我的!”“你的头发非常漂亮。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在詹森工作室时它们的模样,非常漂亮,当你迅速跑开的时候,它们那般自由地散落在你的斗篷上。现在,我会用它把你牢牢抓住。来!我们该走了吧?天气开始凉下来了;至少,你已经在发抖了。”“不是因为冷!”她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着,站起来把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随后,不等他发话,便挽起他的手臂,离开了这个花园。[1]一基尔德,荷兰货币单位。第十章

她并没有问他要将她带到哪里,一路也不多话,甚至看不出她是在听他说话,还是自顾沉思。他一开始强装生动地给她讲着各种各样的事,以为她会感兴趣;他给她讲海洋另一边那些国家的女人,讲她们的穿着、她们的歌舞以及她们对于爱情和男人的看法。见她没有回应,他最终也沉默下来。街灯照耀下,他看到自己和那女孩儿的影子在前方晃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深切的痛楚。他怎能将自己标榜为这个可怜家伙的护花使者呢?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他非常清楚,自己再也无法轻易摆脱她了。

六个星期前,在另外一个城市——也是这样一个夏夜——他徒步回家,却怀着另一番心情,身边却陪着另一个人!可再也回不去了。他应该带着悲痛在这沙漠里终其一生,该将人生的幸福拒之门外吗?他的牺牲又能拯救谁呢?然而,他何不压抑住痛苦,何不埋藏过去的回忆呢?那些回忆只会让他对“快乐之城”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充满憎恶。

他绝不会让恐惧毁了自己的生活,他会昂首向前,会让一切伤感在他嘲笑的目光下消散。他在心里狂放不羁地笑出来,为了平抑心底遥远而低沉的声音,他挪了挪被女孩抓紧的胳膊,她却抓得更紧了,也贴得更近了。“岑茨,”他说,“我的贴心宝贝,你总是低着头可不好。看到那边的房子了吗,前面亮着灯的那一座?我就住在那里,那里房间可多了。生活太无趣了,改天我们去那里玩捉迷藏怎么样?”

他兴致勃勃地抬起她的头,好像他一下就能带着她越过街道,进入那座房子一样;可她突然别过头,不安地指着前面两个骑马的人,他们已经向这边靠近,他们不得不快点儿让开。“小傻瓜!”他笑着说,“你千万不要怕那两个骑马的人,他们是和平的‘星期天骑士’——”

他话音刚落,街灯照在那两个骑马人的脸上,他从侧面和黑胡须认出了那是施内茨中尉,而另一个也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绅士,他戴着草帽,穿着轻便的马甲。

不,一定是看错了!他怎么能在这儿?他一定是被刚才的回忆误导了。只因为他才回想过以前的事,他们的阴影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是什么能让他未婚妻的叔叔来到慕尼黑呢,还有中尉陪着——他绝不可能丢下他的侄女不管?

可是——他看着他们,还听到那人对着施内茨耳语了几句,然后两人欢快地笑出声来。

两人旁若无人地骑马而过,待他们的话音消失后,菲利克斯站在黑暗中,颓然凝视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是他——艾琳的叔叔。可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诚然他在慕尼黑有远亲;可他已与他们失去联系数年。他会不会知道菲利克斯就在这座城市?那是否就是他来这儿的原因?也许还带着他的刀?即便这些都是巧合——甚至是与施内茨的相识——他难道没能从信中获知,那个逃犯装扮成雕刻家藏身此处?“怎么了?”身旁的女孩终于不耐烦地问道,“你认识那两位先生吗?”“啊!是的,”他回答,这才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和她一起站在街上。他长叹一声,又回归到做这个小家伙的护花使者的角色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马的品种和骑马技术的话,然后又让岑茨挽着他的胳膊,因为他走神那会儿,已不自觉将手抽了回来。

他就这样带着她穿过街道,走进那座房子。

他们走进房间后,窗户仍然向着花园打开,他急忙点燃一盏灯。接着,作为主人,他就不得不向这位羞涩不语的小姑娘介绍屋内的陈设,以及他旅行时带回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桌上放着一个小的大马士革短剑,她拿起来,好奇地把玩着。他告诉她,这是在墨西哥时,一位年轻的西班牙小姐送给他的。随后,他想起壁橱里还有一瓶雪利酒,于是他拿出酒,并拔出软木塞。“我能招待你的就只有这些了。”他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并斟满一杯酒放在她面前。

她摇摇头,一口酒都没有喝。她的行为举止非常羞怯,就像一只飞进人类住屋里的小燕子,只是紧紧地贴在角落里,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惊恐的小心脏在长满绒毛的胸下跳动。“不要看了好吗?沙发上坐着才舒服。”

她并没有回答,仍然站在窗前的椅子旁,她没有摘下帽子,围巾也还紧紧裹着。

终于,她轻轻地说:“夜色真美,这儿的视野多广阔啊!你能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一定很快乐吧。”“是吗?那么你也可以享受这种快乐。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累了吗?”“哦,不累!你就别管我了。你想睡就去睡吧,我就在这儿站会儿,不会打扰你的。”

他走近窗边,站在她身旁。“那好吧,岑茨,”他说,“你千万别怪我让你一个人待着。天气太热了,乐队那些讨厌的音乐和其他杂乱的事,让我头痛得厉害,我最好还是先睡了。晚安,小姑娘!要是你想找点儿什么来玩,这里什么都有——照片和图书。我再给你点一支蜡烛。现在,别光站着了。可以从这边把门闩上,我的管家早上会去买东西,就不会打扰到你。就这样,晚安!”

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抬头看着他,安静而顺从的样子,眼神中流露出一半好奇,一半害怕。她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却没有笑出来——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搭在腿上。然而,他弯下身,只是亲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晚安!”他又说。

然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并把门带上了。

第十一章

他的床脚有一个柜子,里面保存着所有的遗物、日记和信件——全都是他过去爱人的纪念品。他随意将手伸进柜子里,抽出一份文件夹,里面装的全是艾琳的信,这一沓信的最上面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信,都是她替她叔叔写的——他叔叔讨厌笔墨,所以由侄女作为秘书代笔,他自然非常高兴——而整个一沓信的内容就是他叔叔毕生的经历。

他点亮一盏灯,将那些记载着他年轻时代最美好岁月的信铺陈眼前。他背对着客厅的门,开始看信,一张一张地翻阅着那些信纸。信中还提到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而这些优质的薄薄信纸却让他想起了写这些信的手。他从没见过如此能表达情感的手,如此精致而坚定,如此灵巧而匀称。他经常这样逗艾琳,说他可以凭她的手断定她是高兴还是伤心,是在笑还是在哭。她的字迹也能准确地表达出她冲动或者自控的内心情感。这时,他从那一沓信中挑出一些,再看一遍,而已经看过的信一张张堆积在眼前,他感到周围封闭的氛围孤独而忧伤,快让他窒息;他就像躺在自己的墓穴里,一个声音从这些信页中响起,向他重述着曾经的生活——那早已毁于一旦的零落往事。

她写道:亲爱的,你从墨西哥寄来的那封长长的信,我把它给叔叔看了,我坚决说两个恋人之间的通信内容只与恋人双方有关。可叔叔说,“像这样一封密密麻麻写了十六页的信,不可能只是写的情话;没人能容忍这样的事,谢天谢地,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写信人的天堂——维特的时代了”。所以我就把信给他看了,他把信还给我时,脸上还带着他一贯的滑稽表情。他说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恋人;他先详细地描述了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孩长什么样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讲那些有着如此特质的秀丽女孩,就好像只有这样才最能讨她久远爱人的欢心;可要是我说乐意见一见这些帕克维塔斯、卡提塔斯和玛吉克维塔斯,他不但不会嫉妒我的热心,还会称赞我轻微的嫉妒特质,当然,在这种作为聆听者的情况中,这种特质对我来说是非常有用的工具。我笑了,他摇着头,去了俱乐部。可我在心底仔细一想,为什么我居然连一丝嫉妒之心都没有。也许是因为,我的心已全然被你占据,容不下任何东西;没有自负,没有恐惧,没有贪念,也没有怀疑。我从未停止思考,为何我们会爱上对方。可爱了就是爱了;我对于我们爱情的感觉,比对我自身存在的感觉还要强烈。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们的爱才看似永远不会改变。你并非因美貌、智慧、风趣和可爱才爱我,而是因为我就是我,你爱我的一切,爱我的优点,也爱我的缺点,你知道世上只有一个我。所以,也许你在海的那边,会遇到比我漂亮、比我动人、比我聪明的女人,可再也遇不到第二个我;因为我知道这些,所以每当夜幕降临时,我都能将这封长达十六页的越洋信放在枕头下,安然入睡,然后便会梦到你,我从未想过要用毒药和匕首将你从那些黄褐色皮肤的克里奥尔人手中抢回来。因为我知道,我最亲爱的——这也许听起来苍白无力,而且我的才干和魅力也还不够——我一个人就足以让你幸福,这点任何人都做不到;却并不是说我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不是说我会像所有妻子那样随时为你盛装打扮,而你就是我的幸运星;而是我们会带给彼此最大的幸福;因为我们永远无法理解这一点,只能每天都问自己为什么会让对方幸福,于是我们的幸福就会永无止境,这样的幸福,并不是那些过眼云烟般的美丽和智慧能够干扰的。我的老克里斯提尔这时便会不祥地皱起眉头,还会反复叨念着“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可我就是情不自禁;一般来说,对于别人的美好承诺,我都会感到羞怯和怀疑。可当我想到我们之间的爱时,我的胆量和自信就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会碰上什么霉运呢?我们的爱本身不就是好运吗?既然我们已经听到了内心重要而最伟大的命运之声,那么,还有什么命运的诡计值得我们害怕呢?你不会想把这封信翻译给你的西班牙女郎看。那样一来,他们只会为你感到遗憾,因为你亲爱的竟然在信中给你讲如此严肃的问题。啊哈!还有,一想到他们如此严肃地看待我们,我就会在心里发笑!

在之后一封寄往巴黎的信中,她写道:昨天,我又进了宫廷,今天,谢天谢地我竟然忍受了这一切,真是无聊透顶,让人头疼,可这次还好。这要从吃晚餐时说起,当时我坐在大使旁——他前些年在印度,他对我讲,他亲眼目睹一个寡妇被施以火刑的场景,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放过,还给我讲了三次。(他们说他还经常给年轻人讲猎虎者的故事。)这使我想到了你,每当想起你时,我总会感到快乐。亲爱的,你懂得逢场作戏吗?你会曲意逢迎吗?你会收敛威严,给“尊贵的君王陛下”行礼吗?宫廷里的人都不跳波列罗舞,整个生活的节拍就像是一段和缓的乐章,恐怕你很快又会不耐烦,便会冒犯这些好意而尊贵的人。看吧,还是我最懂你;且想想可怜的我——你总是取笑我良好的教养和守旧的情操——被这里的人们看成不懂规矩的人,或者,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声名狼藉的老顽固!因为我一贯不参与他们无聊的对话和闲聊;可如果对话转到更深层次的问题上,转到关于真正的人类利益而不仅是那些宫廷事件中时,我就会发表我的真心看法,也不在乎这是否符合宫廷口吻。而那些尊贵的人就会认为这太过张扬,一点儿都不像年轻女孩儿的样子。可是亲爱的,你难道没发现吗?通过这样,我竟然忍受了整个教条氛围,我让我人性的一面存留于心,将这些荒谬的偏见和狭隘的习俗当作纯粹肤浅而偶然的东西,当作完全不重要的东西——就像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和装扮,甚至生与死。尽管我们的社会地位将我们置于那样的圈子,它比其他阶层都乏味且无意义,可它却无处不在,对于一个以路人眼光来看待它的人来说,最多也只能是这样,而作为不负责任的看客,这个路人绝不会屈从于这种束缚——这对圈内人来说是义不容辞的。你自己不是也告诉过我吗?就连学生群中,都盛行着严格的规矩,从他们的饮食和娱乐,以及他们打架拌嘴的方式就可以看出来。倘若处在最不羁年华的年轻人都不能尽情玩乐,而不得不屈从于风俗习惯的束缚,那么,你为何还和我们的统治阶级生如此大的气呢?它只不过是通过这些悲哀的手段,竭力维持自身空虚的存在,以求安慰。我们无须屈从于任何形式,一切都取决于我们自己!人只有在自身最亲密的圈子里才算得上真正的人!正因如此,我想我们才能够抽出那一点点对于束缚的敬意,来献给我们所在的社会阶层。所以,回来吧,我亲爱的倔儿,你可以不拘礼节;只需每隔两月抬起你的七级长靴附和着我们最敬爱的首都人民的舞步。而当我们独自在家,我将尽一切可能弥补你所忍受的厌倦;我会高兴地与你同跳波列罗舞,只要你愿意教我。

这封信很快又和其他信重叠在一起。他拿起这些小小的信页时,心中该是何等感受啊!那时他要走过几条街道送信给她,邀请她散步、游玩,或是解释没能赴约的原因。从这些信中不时透露出这对恋人之间存在更为深刻的误解:承诺忘记昨日的争执,恳求今日的温柔相待。他似乎又在这字里行间读到了往日的感触。

接着就是下一封信,她写的分手信:菲利克斯,此刻我非常平静,平静得如被痛苦消磨了所有力气的人。今夜,我给你写信,自然是因为毫无睡意。我从头到尾想了又想,结论都是一样——这些年来,我都不渝地相信,因为有我,你才会快乐,可这终究是自欺欺人。不要试着否认这个想法;菲利克斯,这样的坦然已让我感到卑微而忧戚;可我肯定这是真的,正如我那般肯定自己还活着一样。我知道你仍爱着我,也许你的爱还不曾减少。可有一件事,我之前不明白,而现在不得不痛苦地醒悟:你爱另一样东西胜过我——你的自由。也许,你愿意牺牲它,也许是出于骑士风度,为了履行你的承诺;也许是出于仁爱,因为你知道我的整个生命都系于你,你知道那些创伤不容易愈合。而且,一定是这样!你不开心,我又怎么会快乐呢?你可以重获自由了,不要担心我、我可比想象中要坚强。只是有一件事我不能容忍:看见贡品放在我脚下。即便你此刻愿意和我分享你的秘密,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心。我不想从你口中榨出任何你不愿主动告诉我的东西。但你可以区别一下你愿意和我分享的东西和那些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这样也许看似心胸狭隘,也许表现得很差劲,也许有一些傲慢,可我就是情不自禁,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菲利克斯,我对你的感情一如此刻,永不改变;我再不会像爱你那样爱别人。谢谢你曾让我拥有世上最美好的感情,时间的阻隔也丝毫无法动摇这份感情——而我的决心亦不能。请对我也友善些——不要恨我。那么,再见了!——永别了!艾琳

他心里从未忘记这封信,每一个字都记得,可他仍又将它读了一遍,一字一句地读,读到信末时,所有对自己及对她的痛苦、蔑视和愤怒一股脑儿腾起,就像他第一遍读它时一样。她的冷静和贵气,曾被他嘲笑为做作,尽管他知道她从不会耍女人的花样;加之她清楚的领悟力及维持这种领悟力的勇气:所有的这些再次让他感到羞辱。他曾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一句话,一个表情,或是仅仅叫一声她的名字,就能够摧毁她口中两人之间的障碍,易如吹飞一座扑克塔。可他错了,那只是痛苦的自欺。事实是,不管他怎么恳求,不管他使什么计策,都无法再次走进她的世界。他不得不羞辱地承认,她才是更坚强的那一个。于是,如他所想,他终于狠下心来,开始厌恶她。他最后给她写了一封信,内容简短,态度傲慢,语气也不友好,就像敌对一方给另一方下的最后通牒。出于某种原因,他还对这封信抱有希望。可他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于是他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将脸埋在小小的文件夹中,他闭着眼,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甜蜜而苦涩的回忆中,心中竟有一种放纵的狂喜。他全然忘记了隔壁还有人,已经渐入迷离的梦境,就快熟睡。

他突然惊起。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他急忙转头,看见岑茨就站在他身后。她见他转身,又一下子退回去,退到门槛处——门在之前已被她轻轻推开,她站在火光中,姿势宛如詹森的“跳舞的女孩”——她手臂往后缩,手里端着菲利克斯为她盛酒的盘子,就是她的手鼓。从卧室倾泻进来的烛光和菲利克斯床头的烛光一道照在她纤细而年轻的身上,她的影子来回摇曳,显得异常神秘。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侧面微微向上,好似雕像那样面无表情,两眼直望着前方。过了好久,她也许累了,终于问道:“你还不开始雕刻吗?”——可仍然没有转过头?他起身向她走近一步,然后又站定。“亲爱的孩子,”他艰难地控制住自己说,“已经太晚了。夜凉了——你会感冒的。来,拜托了。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儿,而我——可不是石头做的。快回去睡觉了。明天——明天再雕刻。”

她有些吃惊,开始剧烈地颤抖,而他见此景,也吓了一跳。她胆怯地朝他瞥了一眼,突然流下泪来,接着,她重重地将盘子摔在地上,盘子被摔碎了,一些碎片从门槛上弹到客厅,一些猛烈地撞在她身后的门上。

转眼间,他就听到闩门的声音。“天哪,小姑娘!”他喊道,“你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我做什么惹你生气了吗?把门打开,我们认真谈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头痛吗?你听说过有人在大半夜雕刻吗?岑茨!听到没有?你不讲和了吗?”

终无反应。在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白白恳求一番,继而转为发怒之后,他不得不放弃了。他满腔怒火;他此刻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拒绝那个冷酷无情的可怜家伙。“也许我让她自己待会儿,她的气就会消了。”他想。“我要出去走走,”他透过钥匙孔喊道,“我必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等我回来时,也许我的头就不痛了,你的气也消了。在我出去的这段时间内,你就随意打发时间吧。”

他也确实出去了;可不到十五分钟,他又回来了——他被一种自己也无法参透的力量拉回来。

他走进卧室时,蜡烛还在燃烧,屋子里没有人。于是他立刻走进客厅——客厅的门是开着的。可他找遍了客厅,包括窗帘后边和暗角,都找不到女孩儿的踪迹。烛火还未燃尽,一只蝙蝠飞进屋来,他已经找得满头大汗。

最后,他终于找到些什么了,他已经精疲力尽,于是倒在沙发上,却发现那些小摆设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那是他们刚进门时,他给她看的。而他的克里奥尔友人送给他的那把短剑却不见了,那是唯一丢失的东西,他四处找都没能找到。

第三部分

第一章

无眠的夏夜,月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好似灯盏在客厅里热烈地燃烧。人们在月光下漫步,一路遐思,并感受着脚下石板路上的余温——因为一整个夏天他们都沉醉在烈日的气息中——他们正穿过月光,走进阴影里,正如某人在灼热的正午逃离烈日。如此之夜,警察早已卸职离去,可城市里还弥漫着活力与嬉笑之声;漫步在街道上的情侣好似迷失了回家的路;年轻的伙伴们手挽着手向前走着,他们的队伍有街道那么宽,像是行进着,要去与看不见的敌人战斗。他们一路高歌,歌声或轻柔甜美,或尖厉高亢如野蛮的印度军队。贝多芬的奏鸣曲从零星打开的窗户中流出,人们屏息聆听,只在曲终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如此之夜,孤独的年轻人躺在床上,夜早已过半,他们却无心入眠,仍睁着眼梦想着美好的未来;而孤独的老人亦伤感地怀念着往昔的峥嵘岁月;终于,他们带着沉思安然睡去,直到邻家的公鸡开始啼鸣,它们无法入睡,于是朝天空瞥一眼,开始对着月亮高声啼叫——它们将月亮误认为了初升的太阳,而这时,睡去的人又该起床了,他们揭开床被,爬到窗前,看看天是否真的亮了。此番过后,老人们再无睡意;而年轻人又重回被窝,很快继续他们未做完的梦。

那个星期天之后的夜晚也是如此。那些有着引人入胜的往事和经历的人,无一在半夜前入睡,尽管事实上,是别样一些小精灵占据了他们的心灵和感觉,而非这迷人的夏夜。即便是美丽的安杰莉卡——我们再清楚不过,她还未恋爱,还处在高枕无忧的年华——也还坐在她少女闺房的窗边,窗户是开着的,屋内火光幽暗,夜已过半了,她还用手玩绕着头发,长叹一口气,之后又打起了盹儿,直到她的头就快撞到窗框,她才惊起,接着又开始编织她忧伤的夏夜情思。下午她才去朱莉家向她打听这桩坏事的结果。可是没人在家。所以她正不耐烦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朱莉也是很晚都不能入睡。她房间的窗户也开着,以便夜晚的空气能从窗帘的缝隙中流进来。可伴随着空气流进来的,还有那神奇的月光,月光在她绿丝绸床罩上映出图案;她的思绪迷失在那些图案迷宫里,所以她无法入眠。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和苦恼。她在心底也从不曾怀疑所有的事就像那封万恶的信中说的那样;她永远得不到她爱的人。他那令人费解的行为——他突然闯进来,又一下冲出屋子——最能证实那匿名的指控了。她想,她爱着他,而他也还爱着她,这样的想法将一切隔绝在外,并让她打心底里快乐,无论怎样恶劣的命运都不能磨灭她内心的欢乐。因此他是在“把她自身心中的信念还给她”!多么愚蠢的表达!她深信这种感觉的力量与真实性,以及它的无可战胜性,她什么时候信过别的东西胜于此呢?这种感觉哪怕让她在长长的年轻岁月中,为了他而失去爱和快乐,她也认为值得,于是她要将满满的激情耗费在他身上。

她总会想,自己就这么走过来了,回望自己失去的年轻岁月,竟没有遗憾,一想到这些,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那么,这不安的十年内都发生了什么呢?她是真的经历了那些事,还是只是梦想着那些事呢?她是否不再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那样年轻单纯,那样渴望快乐,那样风情款款?是的,当她还相信奇迹的时候,她感到早年的勇气从心里那口永不枯竭的泉眼里冒了出来。她不打算闭上眼,她就要这样看着一切发生。可这份爱,虽然看似无望,对于她来说,却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幸福,所以,在她内心的庇护区,她将永远将这个男人看做是属于她的——她躺在月光下,睁着眼,时而自言自语几句,以如此平淡的语言承认这一切。

之后,她竟对所发生的这些意外感到惊讶,可她很快又说服自己说这些是注定要发生的。她努力想象着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可她总也想不出来;在她看来,他除了自己外不可能爱过其他人。她闭上眼,试着在脑中回忆他的特征。奇怪的是,她怎么也想不完整。她只能清楚地回想起他的眼睛,而她似乎一直听不见他的声音。于是她起身,走到窗前,稍微掀起窗帘,看看夜是否还未尽。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期待清晨的到来,也许还稍许希望新的一天能带来一些不同的、或是好的事。说不定还会带来他,她可以这样指望。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夜半温和的空气,听着孤独的年轻人打窗前经过时唱的情歌。

歌词里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他唱完后,她又轻轻地重复着曲末的那一段,然后叹惋一声,将窗帘拉拢。之后,她躺下,终于睡着了。

屋外早已黎明,而屋内绿色的曙光呵护着她,让她的睡梦不被侵扰。铁阿提纳教堂的钟敲过了七点、八点、九点。后来,她醒了,感觉就像刚从海洋中出浴那般清新。过了良久,她才想起昨天发生之事,还有今天将要发生之事,可一想到此,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虑就朝她袭来。她急忙穿好衣服,以便出门去问是否有信来。她打开门,走进客厅,身上裹着一件宽松的长袍,头发漫不经心地散在一顶漂亮的帽子下,她的脚踢到一个重物,它挡住了门槛。因为客厅的窗帘也是关着的,而她也是近视,所以没看清前方是什么东西。可是那个物体开始自然而然地移动,并在她眼前站起来,她感到手被冰冷的东西舔了一下,然后发现那个入侵者正是詹森家的宝贝纽芬兰犬。那只狗造成的惊讶瞬间消失了,因为她口中念着:“既然狗在这儿,那么主人一定也在附近。”她说得没错,在屋子的暗处,一个暗影靠在火炉旁,他头发凌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也站在门口,已经没有力气往前一步,甚至张一下嘴。

就在这会儿,另一扇门开了,老仆人走进来,转身对着炉子旁的男人,做了一个半愤怒半胆怯的手势,可这比任何言语都能说明要将这位大清早来访的客人拒之门外是不可能的;他是强行进来的。“没错,埃里希,”女主人说,她此刻已完全镇定下来,“我需要早餐就会给你打电话,还有,任何人打电话进来都说我不在。”

老仆人一边耸着肩一边自言自语地走出去。在他关掉身后的门那一刻,朱莉迅速朝詹森走过去,热情地伸出手,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屋子对面。“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说,从她的声音中,任何人都难以想象当她说出这几个字时,心跳得有多厉害,“请坐。我们还有许多话要相互倾诉。”

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可仍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注意到她伸过来的手。“请原谅我这么早来访,”他说,“我昨晚没有收到你的信。今天一大早,我走进工作室时——”“你想过这封信是谁写的吗?”她打断他的话,试图帮助他。她坐到一张椅子上,那只狗则坐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当她把手搭在它头上时,它还不时发出一阵满意的狺狺声。“我想我知道,”詹森顿了一下,回答道,“我确定在这个城市里,有人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很可能是怀着另一种目的。那封信上写的全是不争的事实;我今早走进工作室时,兜里揣了一封连夜写的信,上面写的也是同样的事。给你——如果你愿意看的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写的是什么,我亲爱的朋友,要是上面写的我都知道呢?”“也许吧。可你是对的;这张纸不能证明我最想证明的东西:那就是,我真是在昨晚还不知道这封信的请况下写的。只有我亲自保证你才会相信——那也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他叫道,他的痛苦决堤而出,“你就是来自天堂的天使!你竟然会在我自己面前维护我。对于我这个不幸的人来说,闯入你平静的生活,绝不会酿成犯罪。我昨天离开你家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封信上写了同样的事,也向你表明了我再不会出现在你眼前的决心。现在我要向你更彻底地坦白,比信中所写的还要彻底。因为你要对我有所了解,才能够明白,尽管致使我如此忘我的原因很罪恶,可它仍不致人性泯灭;你无须收回对我的尊重——尽管你在心里会这样做——和你的手。”

一瞬间,他又沉默了,她也不语。她在颤抖,可她努力平静下来,以便他能讲下去。她多么希望用两个词来概括自己的命运——她的“是或不是”,那么她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可是她感到他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要告诉她,她也不再打断他。“我不知道,”他说,“我们的朋友安杰莉卡到底跟你说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我是一名农夫的儿子,因此童年过得很艰难;我很久都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和习俗。像我这样行为古怪的人少之又少,我总是徘徊在蔑视与羞辱之间,在无畏与羞怯之间,就连我和我的艺术家朋友们打交道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母亲有着真正的古老农民阶层的高贵气质——这与真正的人类的高贵气质密不可分——至少在我们那里的乡村是这样。她最终成功地让父亲变成一个强壮而沉默的人,他还有一点暴力倾向。要是她活得久一点,谁知道我会不会离开她呢?可她去世后不久,我就说服父亲让我上基尔的艺术学校。我在学校表现很好。学者之中总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风气,可我还不算最不驯的。我非常蔑视尊贵的城里人的市侩习俗——也许是因为我为自身的农民教养感到羞愧。因此,作为一名艺术家,我可以享受那些官员、学者和商人没有的自由;还可以慨然滥用这种自由。可后来我进入一个非常小的圈子,并且很少与上层人士联系,我那放浪的思想和习惯就无处得以展示。因而就结识了一些低等的朋友,也经历了一些荒谬的、丝毫没有教化作用的困境。“后来,我搬去了汉堡。而在那里,疯狂的生活继续大肆上演。你一定很想听听各种细节吧。如今,每当回顾那段时间,我都得停下来反思,那个与一群无聊之人日夜厮混在一起挥霍无度的人究竟是不[1]是我。那可是我的‘哈尔亲王’岁月。‘野生的燕麦该播种了’可如今,多谢我的幸运星,让我安全躲过那些不能被这陈词滥调所掩盖的罪行和错事——尽管是通过冒险的方式。“一晚,我头痛发作,心烦意乱,什么也不能做,于是我去了剧院,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个女演员正在进场。那是一部剧情平缓的煽情生活剧,她在其中饰演高贵而善良的年轻妻子,是拯救她浪荡丈夫的天使。对于我自身的情况,那简直就像是一种道德训导;作为一名罪人,即便他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可是,与我相比,都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伙——因为他总能躺在他守护神的怀抱里——我禁不住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于是我才认真地观察那位天使。“她可真值得一看。她属于最迷人的年轻女子类型:身形曼妙,举止优雅,我从未见过如此女子。除此之外,她还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如鸽眼一般传神,双唇看起来纯真而忧郁,让你忍不住想闯进天堂,为这漂亮的双唇带回一抹笑意。就在剧末时,这真的发生了(因为他的丈夫已经洗心革面),而我自然就没戏了。当我发现在场一半的观众——事实上,是所有的男性观众——都为她疯狂时,我才发现并不是只有我迷恋她;尤其是我对爱恨的感觉还不算迟钝。你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他暂停了一会儿,匆忙地看了她一眼。可她的情绪并没有起伏,只是波澜不惊地听他讲着,她的眼睛盯着狗的头,而此刻,那条狗正安静地躺在她身旁睡觉。“我会进一步给你讲述我的爱情故事,”他继续说道,“我凭借我的狂热与谄媚,只花八天时间就赢得了佳人芳心:露西成了我的未婚妻。“身处这种环境,她那与生俱来的怪异方式也曾让我望而却步。我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她还一本正经,还带着少女般的缄默,那是我未曾想过会在一个演员身上看到的,尤其是她让我清楚地看到她对我除了冷漠之外,别无他感,还让我感到一位名声渐长的艺术家对于她的敬意竟变成了一种献媚。可我一向她求婚,并请求她离开舞台时,她的态度就开始有了转变——尽管她少女般深深的缄默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她开始放轻松,并且和我聊一些关于艺术家婚姻的老生常谈,赞美享受自由的快乐;还会逗我,以调节气氛,还用各种花言巧语哄我;于是我的激情高涨,直到最终忍不住半带强迫地让她和我订下了婚期。“当然,这令我之前的同伴们大为惊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向关系最好的朋友解释说这是一种极其实际的做法,是一桩真正现实的婚姻。我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蔑视市侩之风和罪恶行为的人了。此外,我也不能永远沉迷于放荡的生活;我收到了大量的订单,前景看似可喜,所以现在是时候让生活更稳定些了。我就是这么对我亲密的朋友说的。对其他人,我用不着说太多。可有一个人,福斯塔夫,他是最担心我的,一天,他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对于这桩愚蠢的婚事是否认真。我回答说我非常认真,而且不准任何人对我的行为做出蔑视的批评,即便是我的好朋友也不允许,于是,他耸耸肩,解释道:他一点儿都不想惹我生气,他只是想提醒我注意,这个奇怪的做法,将会让我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我越来越严肃,而他说‘在他看来,她就像矫情的紫罗兰,她的天性就是演戏,不幸的是,她会将她演戏的天性带到现实生活中来’。接着,还对她冒险的事业进行了一番简要的描述——这可是我们的好好先生,不嫌麻烦地从她所在的剧院打听来的。“当然,我尽可能真诚地向他表达了谢意,之后我们就绝交了,我立刻跑到我的未婚妻那里,兴奋地给她讲了我听说来的关于她的生活方式。除了一阵激昂的愤怒外,我再也想不到她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了,而且我还准备好了一连串的话来安慰她。可是,她就那样听我讲完,简直是波澜不惊,甚至连脸都没有红一下,于是,一瞬间我只能自我安慰道,‘我真想是她太单纯,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可当我说完后,她看着我的脸,带着她最美丽的表情,满不在乎地说:‘这些都不是真的,除了一点。我承认我小时候犯过一次错误,那就是我拒绝成为你妻子的原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当你带走我时,你要知道你带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坦白——她用她那魅惑而煽情的声音作出的坦白——让我彻底蒙了;我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剩余对话中,那些说她满口谎言,卖弄风情,还故意和年轻的爱慕者调情的话,通通都是假的。‘不,’我将她拥入怀中,大声地说,‘我并没有对你失望,既然你认为将自己托付给了有着自由灵魂的艺术家,那么我就不会让你感到我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市侩之人。你身后的秘密不会给我们的将来投下阴影。既然你是真的爱我,那何不——’为了与当时的气氛相融,此处我引用了不久前读的一首诗歌,我认为它具有深远的意义。‘向你求爱之前,我是一个圣人吗?然而,我是自身命运的主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让我们在黎明时分结合,这样就没人能看到我们!只要答应我,将来,你的一切思想都要属于我。’“她在我怀里猛烈地抽泣,向我做出了最真挚的承诺。那一刻,我几乎相信她是真心的,因为她的声波还没被虫子触及——还充满了一种对于纯洁和美好的渴望。如若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在几周的蜜月旅行之后还继续糊涂呢?可刚开始几个月,她看似非常高兴,尽管生活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因为我与我的旧友们绝交了,也不想结识新朋友,因为周围只有一些混在我由衷蔑视的庸俗阶级中的人。接下来,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快乐。可是,偶尔,我会看见她拿着台词钻研;于是我直言不讳地对她说——因为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眼里噙满泪水——她渴望再回到舞台的脚灯后,她怀念那些掌声,她很难过,因为再也不能让全场观众为她倾倒。‘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她笑着说,‘就我的状况,不,我会想要钻进地缝里,我会感到羞耻!’她这样说就消除了我的疑虑;最后,她生了孩子,我还真以为她会安于快乐的家庭生活,而再不牵挂其他事。“诚然她不是一个愚蠢的母亲,不会将她的孩子看成美丽的天使。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家伙——‘简直和他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那女人非常客观地评价道。可她扮演母亲角色时表现得非常有天分;之后不久,她被送去海边休养,我才意识到,离开那个小家伙,并没让她感到特别地难过。我留在家里,让她一个人去了黑尔戈兰岛,由她的老朋友——也是一名演员,她的名字非常好听——照顾她。我碰巧有几笔需要立刻完成的订单——有钱的码头管理员和他妻子的半身雕塑——因为我的家庭,尽管它很小,可是已经给我施加了不少经济压力,我感到自己不能让这些机会白白从我眼前溜走。那是我们第一次分别,我感到度日如年。可是,那时,我要一边努力工作,还要一边代替母亲的角色,所以开头两个星期过得非常快。“可自那之后,小家伙就开始让我不省心。他开始长牙了,我就日夜不得安宁,而我妻子的来信——她在信中说自己恢复得很好,又回到了年轻的样子——却没能振奋我的精神,因为从她的信看来,好像她已经快乐得别无所求,就好像她连丈夫和孩子也不需要了。“在此之前,我没什么可猜忌的,而我也不是生性好猜忌的人。可是突然,我就感受到一个男人的灵魂内能容纳多深的深渊啊,那些我之前坚信的东西,全都沉入这个深渊中。“我已经熬夜到很晚了;孩子发烧得很厉害,所以近半夜时,我不得不去叫医生。我生平第一次怨恨我的妻子,她竟然能待在那么远的地方,只关心她自己的健康,而那个小生命——那个本该比她自己的生命还珍贵的小生命——此刻正浑身发抖。当那个小家伙的状况稍微好一些,我才考虑稍作休息,我久久无法闭上眼,尽管通常情况下,我都能像农民那样在任何环境中倒头就睡。最后,终于有了睡意,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连串的梦——总是梦到我不希望发生的事。都是关于她,她穿着崭新的演出服,演着关于誓言和信仰破灭的电影情节。在最后一个场景里,当她爱人出现的那一刻,她以世界上最从容的仪态,向我宣布,她有权爱上别的男人,直到我暴跳如雷地抓住她的头发——在这个悲惨的梦境之外,我被孩子的哭声吵醒;我来不及擦拭额上冰冷的汗珠,只顾冲进看护室,已经准备好看着死神站在我孩子的床头。可是,死神又一次离开了,所以早上我们俩都能安静地睡上几个小时。接着,我坐下来,给我的妻子写信,告诉她这边的情况。“几天前,我带给她的消息都不怎么乐观。换作其他女人,早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而她还一味地解释说什么水疗不能中断。可她——还是算了!一提到她,我就满腔怒火。毕竟也不能怪她,因为她是没有心的,毕竟我的爱和激情不能为她安一颗良心。“可那一次,我在信里表现出了激烈的愤怒和怨恨情绪,并坚持让她立马赶回来。我几乎忘了昨夜所做之梦。可,一会儿,当我走在路上时,那些梦境又回到我的脑海。“我碰到了一位熟人,和他闲聊了几句,他也刚在那岛上待了几周。天知道我怎么就会拦住他,向他打听我妻子的事。他听到她在那儿后,非常惊讶,而且她现在还在那儿。因为在那么小一个地方,大家都会碰上面,他甚是不解为什么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竟能逃过他的注意。‘她肯定不怎么出来活动’,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一想,这也说得过去,并觉得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真是值得赞美,还希望她快些养好身体,之后就走开了;而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儿,足足站了十五分钟,两眼呆滞地盯着一块石板,就像一块路牌,挡住了行人们的去路。可她一定在那儿;我们每天还来回通信;可在这点上,她究竟为什么要骗我呢?接着:你就会很快明白,尽管它本身无足轻重,可这件事仍更加重了我内心的愤怒。“我是不指望她当天能回来了。其间的那些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想。我只能坐在我那发着烧的可怜孩子的床边,给他敷冰袋,数着他额前的头发。“即便是夜晚来临,我也不会离开我的岗位。我害怕做梦。于是天又亮了,中午过去,下午又来到,可仍没有她的消息。终于,一辆马车开近,房门被打开了,楼梯在她轻轻的步伐下发出嘎吱的声音,我立刻站起来,冲出去见她,就在那时,她走进屋子,我第一眼看到她的脸,就加重了可怕的怀疑。“或者,不,那不是她的脸。我没有权利冤枉这名女演员;她的脸已经恢复得一如从前——那双天真的紫罗兰般的眼睛,圣母玛利亚般的嘴唇,棱角分明的额头——而也就是她的脸,让我内心为之一颤。那就是一位匆忙赶回来看望濒临死亡的孩子的母亲该有的仪态吗?或者是一位久别而归的妻子——那个还曾假装是因为爱才嫁给他的人——的仪态?“够了!我们的命运在开头几个小时就已经决定。可我也不笨,我还勇敢地扮演着我的角色。我们都要克制住,不要表现得那么不成熟,因为我们的孩子还处在危险期,可在她看来,这是自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然而,第二天早上,孩子的病情有了好转,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她对我说——此刻,我能看到她就在我面前,跪在一个衣箱前,试着找一件合身的漂亮的衣服来穿,因为昨晚她整晚都没有换衣服。‘你知道吗,汉斯,’她抬起头,用她那鸽子般的眼睛看着我,半任性,半央求地说,‘你知道吗?你从没夸奖过我漂亮,真是不解风情。我离开时你还是个殷勤备至的丈夫,如今已是一只冷冰冰的熊。来吧,作为惩罚,我要让你亲亲这双小拖鞋,你要知道,要是我想的话,我可以让它打在岛上所有男人们的颈子上呢。’“‘露西,’我说,‘我首先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她一脸无辜地问我。“‘你要向我发誓,以我们孩子的生命发誓,发誓说萦绕在我梦中的只是一场可怕的幻觉——那让我以为你回来时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些话,就像某人小心翼翼地装枪上膛,要瞄准射击一样。而我也并没有失分。只见她的脸一下子就紫了,她将脸靠在衣箱上,胡乱摸索着那一堆衣饰和围巾。“可是她迅速镇定下来。“‘你做噩梦了?’她依然满不在乎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我回答说:‘梦到你对我不忠诚。真是无聊;我知道你一句话就能让我回归平静。可是,除非你说这句话——你明白了吗,露西?以我们刚脱离生命危险的孩子的生命——我只想听到你说一句话。我可不能因疏忽了对你的责任而责备我自己。你听到我说话了吗,露西?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吗?’“她最终被迫看着我,可她的脸上不再有那无辜的骄傲,也不再有女性荣耀被伤害的表情;而是一种躲躲闪闪的蔑视,我还在她眼里看到了一阵突然涌起的敌意。“‘你这样问,我没什么可回答的。’她说,她此刻所做的姿势将我带回了她在舞台上的那个时候,‘你侮辱了我,汉斯。让我们说些别的吧。我会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原谅你,也看在你经历了那些忧虑的份儿上。’“她的话还是让我有所触动,于是我犹豫着是该怀疑我内心的声音,还是怀疑她这狡黠的眼光,那时,她已经站起来,站在窗边,她把脸别开了,手在眼睛下,看着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受了委屈的无辜女人,我已经开始在心底暗咒自己,还指责自己竟如此不公平地对待这样一个无助的女人。可就在我要走向她,要对她说一些安慰的话时,我听到我的狗以一种奇怪的声音乱叫,像是谁惹恼了它一样;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如此反应。它不喜欢这个女人。她从来都不知道要怎么样让这条狗喜欢她,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任何价值。可在此之前,它一贯对她都非常冷漠,而我那时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辩解之词和举止竟会激怒它。真相就是,它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她,而是从她带着的衣箱里面拖出了一堆东西。我呵斥它坐下,别乱叫;它停了一会儿,可是它不停地摇着尾巴,并跑到我身边,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放在我的膝上。那是一个男人的手套。“你能相信吗?——我看到这个证据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一阵激烈的欣喜和满足。我的自我突然又回来了,那种该死的耻辱感变成了敌意的冷静,也许也正是这种羞辱感最终使我的怀疑战胜了理智。“‘要是你转过头来,’我说,‘也许你说话的语气就不同了。不管你是不知道,还是本身就希望这样,你这一趟可给我带回了一件礼物,我得谢谢你。’“当她转过身,即便是她演技再好,也不能抑制住内心的惊恐。“‘我向你发誓——’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面如死灰。“‘很好,’我说,‘我正要你发誓。可是——你听好了吗?——想想你发的是什么誓,再想想你是拿什么发的誓。你是以躺在房间里的那个无辜小生命发的誓,是以神的名义发的誓,他会让祖先的罪过罚在三、四代子孙身上——’“‘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我没做错什么,也不需要发誓。这只手套,天知道——’“‘天就是知道!’我大声叫道,我压抑的愤怒一触而发。“我把手伸向她;眼前的一切变得混沌不清;我已经记不起那时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了,只知道我紧紧抓着她的头发,像那晚的梦里一样,我将她拖过房间,拖下楼,扔在街道上,可是我的言辞一定武断而残酷,所以她才下定决心离开我。于是,半小时后,又是我一个人和孩子待在一起了。“一天,我收到她的来信,信上都是一些措辞巧妙的话语和隐匿的指责。我平静地将信看完。我就像一口被永远封存的井——无论什么都不能再让水从里面冒出来。我回信时只写了一个词——‘发誓!’于是,她再没有回信;深留在迷信中的最后一丝残存的人情,让她不至于说一个会报复在她孩子身上的谎言。“我等了三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半点责备之词,只是说了我不可能再和她共同生活。我告诉她,我会如之前所说,让她回归单身,让她恢复婚前的姓,不需要她对孩子履行抚养义务。当我这么说时——我不禁要向你坦白我的愚蠢想法——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她不会同意这个条件的。她还会回来,跪在你脚边,向你全盘坦白她的罪孽,然后请求你宁可杀了她都不要让她与孩子分开。’接下来,我还有什么没做呢?——一想到这,我就浑身发抖。我几乎认为我该原谅她——然后,从此过着自尊被践踏、信心被磨灭的悲惨生活。可是我太爱她了,不能这么快就战胜我的脆弱。“她就是在吊我的胃口。几天后,她又回信了。她还是没有作任何解释,她知道任何解释都不会让像我这样疑心重的人满意。好极了!我疑心重——我,又一个谎言让我无语!她同意了我提出的条件,想要重返舞台——她天生就属于那里——她感谢我对她的好,希望我一切安好,诸如此类——那是一封字迹工整、语气友好、态度却冷冰冰的信。“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孩子!”[1]其引申意义为沉醉于放荡的生活。第二章

他已经坐在了门边的躺椅上,他将头垂到胸际。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坐着一动不动,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他在对谁讲着他那凄惨的故事。

那只狗也站起来,眼里透着一种格外惆怅的神情,它走到主人身边,而詹森此时正吃力地起身,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可朱莉并没有动,也没有看着他,只是用她温和的声音说道:“你该是饱受了多大的痛苦啊!”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之后就再没见过她了吗?”“没有。我只是等到孩子好转,能够带他上路了,于是就断绝了在那儿的一切牵连,来到了这个城市。在这儿,我也许会成为另外一个人——有时,我在不回想过去时,就会想象成为另一个人。没错,医生是对的——换一下环境,效果会出人意料。你认为我要建立起我的‘圣工厂’,一点儿也不难吗?我这样做只是避免收到那些催款信,我每个季度还要将合同和大笔钱寄给我们在汉堡的中间人。这样我就不至于被这些催款人纠缠不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男人大可不必因为要赚钱来为自己的耻辱埋单而感到良心不安。一个幸运的男人,一个堂堂正正生活的男人,有权让自己享受所有至尊的奢华,这些奢华包括让自己承受罪孽。倘若我的妻子具有纯洁而高贵的灵魂,那么,为了保持理想中的禀性,即便贫穷与匮乏都值得荣耀,我也绝不会移一下手指头——除非能造福于真正的艺术。可就像这样——一个落魄的男人,过着耻辱的生活——那帮助我独自忍受命运的麻木感,使我对那些基于赚钱方式的东西不那么敏感。终归,我只是一个人。“然而,即便是现在,往日傲然物外的性格和古老农民的自豪感仍未从我骨子里消失。一天,工作时,那样的想法又涌上了我心头——‘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和谁在一起呢?’接着,我跳起来,像是被毒蛇咬到了一样,然后又立刻坐下来,写信给她说,我们最好切断联系着彼此的最后一根纽带,这样也够体面,而且她也能彻底地自由。我还补充道我仍然会给她提供生活费,只要她能同意合法离婚。我不会羞于让自己丢脸来请求她这样做。在我看来,好像我未来生活是否幸福就取决于我是否能结束这一切。“我等了两周才收到她的回信。她在信中写道,只要我肯将孩子给她,她就同意我的要求。我不知道是谁唆使她这样做的,肯定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将孩子交到她手上!我宁愿将他像猫一样抓住,丢进海里,也不会给她!我已经在这里找到一家人——善良而真诚的一家人——我可以将他托付给他们照顾,让他和他们的孩子一起长大。而我自己在那个家里也有一个房间。每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只需稍微掀开门,就可以看到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床上熟睡。而一到星期天,我下午就会待在家,或者带着他骑车或者走路到某个地方去玩耍,而我确定在那些地方,我们不会碰到熟人,不会问我那是谁的孩子。这个城市的人都知道我并没有结婚。可是,一段时间过去后,有迹象使我怀疑,我有一个敌人,她要让我不能继续扮演这样的角色。一两年前,露西的母亲来到了这里。要是我在结婚之前就认识这个女人,我就应该有所警觉,不会去相信那紫色的眼睛。她躲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她跟踪我的一举一动——我知道她希望我生病——那封写给你的信中提到了。可是,也许,这样最好。我昨夜写给你的那封信,谁知道我今天是否还有勇气交给你?可是,多瞒你一小时,我都会受到谴责。所以,现在——”“我要请你帮一个大忙。”她突然打断他说。“朱莉,不管你要我帮什么忙,我都会乐意效劳——”“我非常想见这个孩子。你能带他来见我吗?或者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他吗?”

他朝她走近一步;此刻,他第一次大胆地看着她的脸。而她也起身,向他走过来。“亲爱的朋友,”她说,“我必须见一见这个孩子。不管他在那里得到多好的照顾,可他始终没有母亲在身旁。只有再给他找一个母亲,找一个爱他父亲胜过一切,并将他的一切放在心中的母亲。你不觉得你一定要将那个孩子带来让我看看吗?”“朱莉!”他叫道,这声音发自他内心的最深处,就像一个做梦的人为了摆脱令他窒息的噩梦而大吼一声。他跌跌撞撞地向她走去,试图抓住她的手;可是她退回了一步,轻轻地摇了摇头,红着脸说:“耐心听我说,不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我一直在想你刚讲的悲伤的故事,头脑还没清醒过来。可有一件事已经很清楚:不管你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相反,在你坦白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在检测自己的感觉,并且我发现此刻我对你的爱已经超乎昨天,我也更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你,倘若说这些有用的话。我的心已经足够成熟和理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尽管我的头脑还没有准备充分。所以,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我认真地向你宣告,我一点儿都不想因为你在那么多年前曾错误地相信一个不该相信的女人而停止对你的爱。我会让我的爱更加长远:所以,你也不要停止对我的爱,除非你昨天犯了第二个错误,可这将会比你犯的第一个错误更令我痛苦。”她的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詹森就欣喜若狂地将她拥入怀抱。他久久地拥住她,直到最后她平静下来,求他放开她。“不,不,”她边说着,边温柔地挣脱他的怀抱,“不要这样,亲爱的,不然我要将那些话全部收回了。坐在我对面,理智些,放开我的手,试着理解我即将要对你说的话。你看,你亲爱的已经不再年轻,也足够老练和世故,不会掩藏自己的感觉。刚才向你坦白的话,我一句都不会撤回——我感到自己是属于你的,我不会放弃这种幸福的感觉,因为你还不自由。我如今更爱你了,因为我知道了这些,知道即便她伤害了你,你还是很小心地不让她受到伤害;因为你即便对簿公堂,你也不曾试图放弃你们的孩子;因为你对孩子的爱,你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了自由。我们会更全面地考虑一下这种牺牲是否必要。可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管人类的公平是否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只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将把我的生命献给你,我知道即便自己再怎么挣扎,我的生命也不再属于我自己。什么都不重要了,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地方,我们会在那里从对方身上找到幸福。可有一件事必须做到;那就是你必须彻底地了解我。不要笑着说一些我事先知道的不必要的话。你真的不像我了解你那般了解我,或者,据我所知,是因为我见过你的艺术,也了解你的生活,更因为我是一个历世三十一年的女人,比像你这样的人更了解人类的天性,而你有着成为艺术家的额外优势,因此稍微一点儿美好就能蒙蔽你的双眼。你没想到吗?十年后,我就成了一个老女人,不再像你的夏娃,那时候你会怎么看我呢?除非我的内在能让你离不开我,能值得你爱,并让你的爱持久?由于那样,你必须下决心让我们之间一整年都隔着障碍。你要明白,我将自己置于这样的状况需要经历多么艰难的挣扎;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年轻岁月。残忍的是,除了这些外,我们还必须经历漫长的婚约。可我越是爱你,另外,因为你经受不住考验,让我越难过,我就会越勇敢地坚持我的决定。此外,如果我不能让你的孩子喜欢我,不能让他见到他即将唤作母亲的人时,不会像见到陌生人那样跑开,怎么办?”

她笃定而温柔地看着他的脸,然后把手伸向他,此时他们正坐在桌旁。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而她笑着,还试图将手抽回去。“也许你说得对,”他认真地说,“不管怎样我都认为,你比我更了解这些事,因为,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沉浸在幸福的眩晕中,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会同意。天哪!我走进那扇门时,是怎样一番心情——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一个迷失自我的可怜虫——而现在,以后——”

他正要再次站起来——他注意到那只狗正在她脚边的某处鼓捣着什么——这时,前厅里传来老埃里希的声音,他正干巴巴地对某人说,他的女主人今天不接待任何客人。“连我也不见吗?”那人问道,“我要听到她亲口说,我才相信。”“安杰莉卡!”朱莉叫道,“我们一定要和这位亲爱的朋友分享我们的幸福。”

她跳起来,匆忙地跑出去,她的朋友——对于他来说,此刻,任何一个人都不被欢迎——还来不及反对。“别怕他!”她叫道,还一边兴高采烈地带着吃惊的安杰莉卡走进屋子,“他可真是一个不错的狂暴武士,还是个吵起架来不好对付的人。可正因为那样,你必须站在我这一边。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两个稳重的女人驾驭他应该没有问题。你不是有责任帮我摆脱你自己给我带来的麻烦吗?亲爱的詹森,别挂着你那张生气的脸!告诉这位亲爱的、善良的、吃惊的朋友,我们已经非常认真地下定决心,既然以如此奇怪的方式走到了一起,我们就绝不会再忽视对方,感谢艺术,感谢这位伟大的画家,我们能够在一起,离不开她的帮助!”

詹森别无选择,只能顺其自然,于是他对着安杰莉卡说了几句友好的话。可是,他的整个灵魂都处在如此混乱的状态,因而随即就陷入了心不在焉的状态。对于心爱之人所说的话,他也左耳进右耳出。而安杰莉卡也没怎么搭得上话,她那蓄势待发的侃侃之言,一个字都没派上用场。那两个女性朋友应该继续她们的话题;那个未婚夫应该在另外某一天独自前来;或者,至少在此刻,她们都不会向她们在“天堂”里的最亲密的朋友揭露那件重要的事——她们所谈论的就是这些,而说话的担子几乎全部落在了朱莉身上。她看上去无拘无束,这仿佛是她朋友之前不曾见过的样子。她还坚持让詹森和安杰莉卡留下来吃早餐,并且非常友好地扮演着主人的角色。詹森跟随着她的每一个举动,就好像被磁铁吸引住一样;他还不止一次答非所问。

最后,他真的不得不走了——正午已过,可没人注意到时间——安杰莉卡也匆忙起身。“还是我先走吧,”她说,“情人分别时都会依依不舍,不像我们单身的人。”

可是,朱莉留住了她。她只是把手递给詹森,让他吻了一下,然后就把他关在了门外。接着,她搂住她朋友的脖子,亲了她一下,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原谅我,我太幸福了!”她低声说道,“太美好了,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这种感觉,就像偷了皇冠一样。”“你这个孩子!”那位画家说着靠在她肩上,脸也红了,“我告诉过你会是什么感觉——尽管我确实没有你大胆。像普通凡人那样爱这个男人,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将他带入你的心——嗯,我不得不说,我佩服你的勇气。你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全身上下都很有个性,你敢为世人不敢为之事。如此一来,如我们普通大众这般不幸的机体,仅是一幅画着上帝的水粉画或者水墨画,对于所有的危险,我们都要小心谨慎,除非我们能解除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嘲讽与伤害。”她边说着这些话,边跑出了门外。第三章

半夜将至,罗森布施长叹一口气,关掉了那个手绘本,他之前正在画着马头肖像和服装铠甲之间的空白篇页中写诗,然后正要将最后一滴乌藤堡红葡萄酒喝干。三个多小时以来,他就坐在同一个地方,在一间小啤酒屋的角落里,由于屋外景色迷人,一些常客今夜都无暇光顾此地,而来此之人,也如往日一般,自顾喝酒。要推测我们的朋友为何到此地,一点都不难。首先,他在此绝不会遇上认识的人;其次,也许是无意中被它的名字所吸引;又或许是一个刚被从“天堂”里赶出来的人,强烈地想要来此,借另一个亚当安慰自己,逃脱这场角逐的宿命。就这个目的而言,他似乎大获全胜,部分因为红乌藤酒那无罪的力量,而这个绝望的男人喝干了整整两瓶多;部分是由于缪斯慰藉人心的影响。

罗森布施在绘本上写的是一首悲伤的诗;是为扭曲的世界所写的一首悲伤挽歌,它冷酷般的现实,是他自身命运的写照,最后,还有,是他绝望爱情的写照。

任何懂得读诗的人,都能够轻易从这首诗中读出慰藉:诗中的精彩鸣响并没有让作者的生命危在旦夕。事实是,他的灵魂属于那些精致串联起的浪漫灵魂,它们将不断遭受一些心灵或幻想的温和发炎看作是一种道德责任。可一般原则下,发炎的症状越是慢性化,危险也就越小。不幸的是,在我们这首散文诗歌里,存在着另一种使其境况变得不容乐观的情况。尽管,从性情上说,他易遭受强烈的灾难,可另一方面,他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行动欲望,这种欲望使他不满足于仅仅站在远处遥观生活。缺乏生活的勇气——因为他瘦弱而胆小——让他感到,加强精神胆量的锻炼、为被另一个人弃之一边的幻想画上一个美好的结局,或是通过一些冒险的事来解释它,这些都是义不容辞的事。爱情的Dénouements(德语:结局)对他来说如此糟糕,他也许会泄气;他的朋友也曾告诉他这样做的戏剧性后果。可他全然不顾这些,一意孤行地迈出了生命中最凶险的一步,他小心翼翼地做着一些勇武、同时又实际的事。只能勉强度日的他,竟成了富有的典型的慕尼黑家庭的起诉者,他丝毫不敢以此事开玩笑。他自己也道不明,为何在这特定的情况下,事情会走向这种极端。很长一段时间内,事情都不按正常的程序发展;首先,在那条狭窄的小巷里,人们透过窗户相互交换着眼神;紧接着,崇敬之礼以短行诗歌的形式秘密地传递,还有对于慕尼黑日报的花哨的赞颂,最新消息。伴随着这些情感的流露,街道上也开始有人秘密行事,于是便成了期望中的熟人,而结果是在玛丽恩广场的“黑暗拱道”下进行一番大胆的爱的告白。她面颊绯红,笑意盈盈,不住点头,上下打量,那个亲爱的孩子以如此纯熟之笔画出了这些线条,以至于她拒绝分散哪怕一点儿注意来鼓励他。她将整件事当做一个笑话,而一刻都没有认真看待。那个仪表堂堂且风度翩翩的画家,发现他漂亮女邻居眼里有着难掩的爱慕之情。她甚至曾请求他勤奋地练习长笛。他若奏不出那实实在在令人心碎的旋律,她便无法安然入睡。除此之外,她清楚地知道该从艺术家那里期待些什么,她心存疑虑的只是那首他从别处书里抄送给她的那首优美的诗。

罗森布施为她的疑虑感到沾沾自喜,而非受伤;可这仍不能让事情有所进展,而当他对于新鲜刺激和行为变化的戏剧性天性接收到来自另一领域出其不意的冲动时,它们就几乎面临着退步的危险。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此之前被守护得比他自己的秘密还严;这是他邻居埃尔芬格绝望的爱情,他竟对爱人的姐姐有了爱意。

他立刻感到自己有义不容辞的荣誉做些什么,来将他们两人从对命运怯懦的屈服状态中解放出来,和从对市侩之家的渴望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推开他朋友的好运。如果他自己能够以老于世故的女儿未婚夫的名义自由出入那座房子,那么埃尔芬格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与她那精神相近的姐姐的关系更近一层,而且毫无疑问能够战胜那些顾虑,正是那些顾虑在此前阻止那个深感罪恶的女孩接受他的信件,阻止她同意在大街上和他说话。

他自信满满,于是决定踏出这绝望的一步;倘若他不能鼓足勇气,不能在他所做之事的悲剧结局之后,将坏消息带还给他的朋友,我们也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好心吧。

可我们必须承认,在他看来,他认为小说这种决定性的结论益处良多,而非令人惋惜。他已经做到最好,他已经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勇气,也向那可人儿展示出他是多么敢想敢做;可此刻,他感到自己有权因光荣战败后的平静而高兴,这种失败使他能够继续将心交于那些可爱而不可及的东西。最终,他走出酒屋,来到广场上,月光尽数倾洒在那五尊排列和轮廓一如往常的青铜雕像上,顿时,无限的满足感偷偷向他袭来;这是一种恶意的欢欣:他此刻能以血肉之躯在变幻中的月光下漫步,能够随心所欲地发生许多爱情故事,可那些名流显贵,就只能站在他们的基座上,寸步难移。他甚至开始高歌;可一会儿,他又突然停下。想到他此刻本应处于忧伤的心境,所以高唱这些欢快的歌曲一点儿都不合时宜。

于是他镇定自己的情绪,以更为低调的方式径直走回家。可当他走到居住的那条街道时,埃尔芬格家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在他身上闪烁,于是,他的心又迅速沉到海底。他无法在夜晚这个该死的时刻走上去向他的朋友坦白事情已经糟糕到何种地步。所以,他加快了步伐,绕道走向他的工作室,他知道在那里能够找到凑合睡觉的地方。

看门人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于是睁大眼睛,前去为罗森布施先生开后门。白鼠们也从它们的小饼干和瑞士奶酪的美梦中惊醒,一下子跳起来,它们靠着金属丝欣喜若狂地揉着长长的鼻子;因为它们认出了主人。他站在月光下,并没注意它们,只是坚定地定格在吕岑战役前。他默默地注视着它;接着,他摸索着长胡须的地方。“毕竟,你不是傻子!”他自言自语道,“假如你之前从没有画过任何东西,除了那匹黑色的战马,它正因脖子上中了一枪而嘶叫——够了!Anch'io sono pittore!(意大利语:我也是一名画家!)”

接着,他拿出长笛,一上一下吹着和缓的乐章,为了驱散乌藤葡萄酒的味道。最后,他吹累了,于是将瑞士马鞍铺在地上,然后用马鞍垫当枕头,据说这马鞍垫是皮克洛米尼法官用过的,它由虎皮制成,后经虫蛾噬咬,看上去就像一张斑驳的地图,可大家普遍认为它曾属于马的主人佛罗本。可无论如何,它此刻的使命便是充当这位最后的浪漫主义战争画家疲惫身躯的软床;他一声叹息,睡直了身子,再一次望向窗外的月光,而后进入了深沉而无梦的睡眠,这对于一个失意的爱人来说,非常难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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