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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19:2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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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白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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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将各自安好

我们终将各自安好试读:

与X先生有关的纯白青春

1

罗曦的初中是在小镇念的,小镇离城里有五十公里的距离。15块钱的车票,她总共去过两次,坐着环城公交车,看四周高楼林立,和小镇确实有着天壤之别。

出于一种小镇少女的惶恐感,她不太喜欢那里,站在车水马龙、霓虹四起的路上,她觉得自己说话不合时宜、打扮不合时宜,怎么看都带着点儿土气。可是她又不得不去。重点高中就在城南那块地方,在那所高中读书,等于是把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校门。

老爸老妈说了,罗曦是他们的希望:“罗曦将来念大学,找个好工作,接爸爸妈妈享清福。”

罗曦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到时候让你们顿顿吃海鲜!”爸爸妈妈听了笑得嘴都合不拢。

有多少少年曾怀抱着这样的信念却又被现实击打得粉碎?至少罗曦是,去重点高中报到的第一天,她的满腔豪情就变得无比沮丧起来。寝室里的同学们都在讨论假期去了哪里玩:香港、澳门、希腊或是北欧。唯有罗曦低着头。“你呢?”有同学问她。她走神了,想象着香港、台湾是什么样,一不留神,竟脱口而出:“澳门!”

一说出这个词,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不等她解释,大家就问开了。“澳门好玩吗?”“有赌场!”“你还去赌场啦?”

罗曦慌了神,搜肠刮肚,回忆在地理、历史书上看到过的一切。

一个谎就这样越扯越大,扯得自己整张脸涨得通红。

谈话结束的时候,罗曦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佛祖、真神安拉,那他们一定都是喜欢捉弄人的家伙,偏偏把一票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女和她分在一个宿舍;第二,大多数时候,虚荣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它身不由己。

罗曦向来讨厌虚荣的人,可没想到的是,在这样的场合,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误会,可误会也能解释清楚,但她没有,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个误会,生怕自己与她们错失在一个水平面上。而且,她悲哀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无须念大学、找好工作,就已经能过得这样风生水起。

离开学还有三天的时间,罗曦又回到了小镇,她跟妈妈说,她想买一件好看一点的衣服。她声音很小,头低着,就像做错了事情一样。2

罗曦的妈妈是做家政的,说白了也叫钟点工,而罗曦的爸爸在小镇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家庭情况说不上太坏,但也绝对不好。不过妈妈还是答应了罗曦的要求,带了五百块钱,领着罗曦去了商场。

商场的衣服琳琅满目满目,每一件都那么精致,罗曦摩挲着它们,看了又看,可一件都没试。“不知道现在的物价是怎么了,居然一件比一件贵,不过是条连衣裙,几尺的布,居然要六百多块!”

罗曦的妈妈一边看,嘴里一边啧啧地叨念。叨念到后面,罗曦索性拖着妈妈的手走了。“妈妈,我们不买了!”

妈妈没说什么,和罗曦一起回了家。第二天下班回来,妈妈拿出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裙子是白色的,两层,底下还有蕾丝花边,穿在身上轻轻转起来,会呈现出一个好看的花苞形状。“真漂亮,妈妈,你在哪里买的?”

妈妈没有回答。

裙子的下摆有一块茶色的污渍,罗曦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应该是一件处理货,她也不再多问。妈妈用漂白剂帮她把裙子洗了一遍,茶色的污渍淡了不少,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出来。

罗曦穿着这条裙子站在镜子前,头发挽起来,又放下来,身子坐下去又站起来。她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她高傲地抬着头:“哼,我要是每天穿成这样,一点儿也不比她们差!”

整理行李的时候,罗曦把这条裙子放在行李的最上面,整个行李箱的档次顿时就高了不少。第二天,她拖着它们正式搬进学校宿舍。

那是一所全寄宿管理的重点高中,能进这所学校的人要么是成绩极好的尖子生,要么就是关系户。罗曦当然属于前者,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高中,因为这个原因,罗曦所在的寝室自然也就成了关系户们的热门寝室。能和这样的尖子生待在一起,还愁孩子的成绩上不去吗?家长们都这样想着,于是争先恐后地把自家孩子往这个寝室里塞,一票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女就这样和罗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这一切都是罗曦后来才知道的。

罗曦把行李箱打开,把衣服叠进柜子里,她拿起那条新的白色裙子抖了抖,下铺的曹丽凑了过来,然后突然大叫起来:“哇!这是DKNY的裙子呀!”

曹丽的叫声又吸引来了罗曦对床的徐咪和李洁。徐咪仔细端详了片刻,她指着裙子上的那块污渍,眼睛瞪得老大:“你这条裙子,从哪里弄来的呀?”

罗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下子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我……妈妈给我买的。”“可是,我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3

徐咪坚称自己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白色DKNY连衣裙,是上个假期去美国带回来的,因为裙子下摆弄到了酱油,所以再也没有穿过,放在橱子里,前两天才发现找不到了。“你这条裙子,怎么和我的那条这么像?连污渍都一样。”徐咪问罗曦。

罗曦心里怦怦乱跳,她不知道老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条名牌连衣裙,按理说,也不该这么巧,她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徐咪见状便问得更急了。

在一旁的曹丽连忙过来打圆场:“一模一样的裙子不奇怪啦,弄到污渍也正常嘛!谁叫我们这么有缘分呢?”

罗曦仍然沉默,徐咪皱着眉头:“可是……”“可是就算你的裙子丢了,也不至于怀疑是她去你家拿的吧!”一直不发话的李洁说话了,“你们原来认识吗?”“呃……”徐咪这才想起来事情的关键,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是怕有人偷了我的裙子,跑去坑人嘛……”一边说,一边坐回到自己的床上。

罗曦对着橱门,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想哭。

吃饭的时候,她借口头疼就没和她们一起去,自己抱着书本去了教室自习。

教室里没有人,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询问妈妈裙子的来历。妈妈说,那条裙子是一个做家政的同事给她的,说是那家女主人嫌染了颜色不能穿,扔掉的。

妈妈后来又说了什么,罗曦没听清楚。她匆忙挂断电话,眼泪哗啦哗啦地流,有一点屈辱,有一点羞耻感。

她穿的裙子,是舍友的妈妈帮舍友扔掉的。这世上偏偏有这样巧又这样不体面的事情,她只是希望自己和她们看起来一样,凭什么搞得这么难堪?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里的灰姑娘。

可灰姑娘还有水晶鞋、南瓜车,灰姑娘的魔法只是会在十二点之前消失,而她连魔法都没有!

罗曦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哭,越哭越大声,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没有理会,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但那个人已经走了,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你为什么哭?

写纸条的是个男生,背影高高的,罗曦没看清楚,她撇了撇嘴,随意在纸条的后面写了五个字:因为没有钱。

然后罗曦又把纸条塞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纸条不见了,抽屉里多了两颗包装成金元宝的巧克力,旁边还有个笑脸:送给你。

那是一个公共自习室,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罗曦握着巧克力,心里有些异样的感动。她不知道那个男生是谁,可还是提起笔来,郑重地在纸条上写下了三个字:谢谢你。

那之后,罗曦每天晚上都会去那个自习室上自习。

而那条白色连衣裙,罗曦再也没有穿过。4

罗曦管写字条的男孩叫X先生,一开始他们是传纸条,后来就改成了写信,信件仍然放在自习室第一排的第三个抽屉里,他们几乎每天都写。“这年头还有人用信件交流?”徐咪看着趴在寝室桌子上写信的罗曦,忍不住惊叹道。

罗曦不理她,自顾自地埋头写着。

自从上次的连衣裙事件后,两个人就不怎么说话了。

徐咪觉得过意不去,有几次主动跟罗曦讲话,罗曦也冷冰冰的。

她心里积攒着一些东西,这东西无比脆弱,只能用伪装的强悍来保护。可徐咪不知道。徐咪只觉得罗曦小心眼儿,难以接近。“不就是一点儿误会吗?她至于这么高傲,天天对我摆臭脸色吗?”徐咪私下里和寝室里的人说。“是啊,她看起来好神秘,也不和人说话,不知道她爸妈是做什么的!”

罗曦听到这些,心里就会咯噔一下。

老师要她们填写家庭调查表,她在父亲那一栏填的是技术人员,在母亲那一栏填的是个体户。

爸爸虽然是流水线工人,可流水线也是需要技术的呀。妈妈自己单干,怎么不算个体户?她如此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其实没有撒谎,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觉得羞愧。

人怎么可以虚荣到这种程度?父母不偷不抢,靠诚实劳动养活她,哪里给她丢人了。罗曦痛骂自己,但还是过不去这个坎,有时候梦到真相败露,就会吓出一身冷汗。“你不是去过澳门吗?”“你不是有DKNY的连衣裙吗?”“你妈妈不是个体工商户吗?”

梦里,徐咪、李洁还有曹丽都在指责她,尤其是徐咪抓着那条连衣裙咄咄逼人,说她是小偷,是个捡破烂的。

罗曦尖叫一声,醒了过来。大家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又继续睡去。

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呢?她们周末逛街时吃哈根达斯,随意地往星巴克里一坐,聊的不是迪奥就是奥迪;而她大多数时候听不懂那些牌子,连买一根和路雪都要思考再三。

是啊,她把这一切都写进给X先生的信里。

她什么都和他说,因为他也什么都和她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准确地讲,他比她还要惨。

X先生告诉罗曦,他爸爸是矿工,而他妈妈因为身体不好,早就去世了。“哎,真可怜!”罗曦合上信的时候如是说。

她开始格外注意起进出自习室的男孩子们,每一个都很像他,可仔细看来,每一个又都不像。5

每月一次的月考是年级里的头等大事,罗曦很紧张地复习,觉得胜券在握。成绩几乎是她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了。可没想到的是,当榜单公布,她居然只拿到了年级第二,没有发挥失常,也没有丢不该丢的分,就是单纯地被人甩在了后面。她牢牢记下了第一名的名字——肖莫。

这名字令她沮丧异常,可没想到一回寝室,就听见徐咪嚷嚷了。“哎,你们知道吗?这次肖莫拿了年级第一!”“是啊,我们也看见了,平时都没怎么看他努力念书。”“听说,他老爸是一家能源公司的董事长。”“隔壁班的女生迷他都迷疯了……不过,”曹丽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徐咪,“他和徐咪才是青梅竹马呢!”“哪里有,我们只是从小认识而已!”徐咪好像等着有人提起这茬,满脸是得逞的小得意却又矢口否认。“哈哈,你就等着长大了做肖太太吧!”“砰”的一声,罗曦放下书本,走出了寝室。

身后传来了“嘘”的声音,大家安静下来。

原来他是这么出名。

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帅气,含着金汤匙出生,还偏偏很聪明。罗曦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狭隘,想到徐咪这类的姑娘一出生就和这样的男孩子们有交集,以后轻轻松松地“做太太”,她觉得自己恶俗至极。可这个世界不就是这么运行的吗?

有些人拼死拼活争来的,有些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和父母拍胸脯许下的诺言,以后要让他们顿顿吃海鲜,想起这个,她又抱起书,去自习室挑灯夜战了。

但这一次,她在自习室里遇见了肖莫。

从来不上自习室的肖莫,仿佛炫耀似的来到自习室,而且就坐在第一排第三个位子上。那是罗曦和X先生的御用座位。

真是抢东西抢上瘾了。

罗曦满肚子不高兴地走上前去:“同学,这个位置是我坐的!”

肖莫闻声抬头,眯起眼睛盯着罗曦,嘴角上扬,微微笑着。看得罗曦浑身不自在。“怎么说这位置是你的呢?又没写你的名字!”“可……可我平常都坐在这里,抽屉里还有我的书。”罗曦有点儿吞吐。“那也有个先来后到嘛!”肖莫好像铁了心地要和罗曦抢位置。罗曦憋了半天,还想再说什么时,徐咪出现了。她看了看罗曦和肖莫,有点儿惊讶,随即便把肖莫拉走,说是这间自习室没有空调,待着不舒服,要拉他去隔壁自习室。“呼!”罗曦这才松下来一口气。

肖莫临走时对罗曦说:“等着你把我的第一名抢回去哦!”

赤裸裸的挑衅,真变态,罗曦没理他。

晚上回寝室,徐咪问罗曦:“你和肖莫原来认识吗?”“不认识啊!”罗曦耸耸肩。“可肖莫一整个晚上都在和我打听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哦,罗曦回想起肖莫的眼神和模样——个子高高的,褐色的瞳仁,在日光灯的照射下迸发出耀眼的光芒,要不是自己和他差距这么大,说不定自己也会喜欢他呢。

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这么感兴趣,看着徐咪酸酸的样子,罗曦竟有了些优越感。6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罗曦和肖莫包揽了年级里的第一名和第二名,罗曦偶尔也能考过肖莫,但很吃力。

有个这样的竞争对手也不算坏吧,罗曦这样安慰着自己。

临近期末考的时候,徐咪恰好过生日,她邀请了整间宿舍的人,还有肖莫,地点选在城北的私房菜馆。私房菜馆很贵,罗曦上网查了一下,他们一天只接待一桌,一桌五个人,人均消费在500元到1000元。

罗曦简直不敢想象,有人吃一顿饭要花上几千块钱。她把这些写给X先生,X先生也和她一样惊讶。

罗曦说她不想去。

因为去外面吃饭不能穿校服,而且是去那样高档的地方,可是除了校服她哪里还有其他好看的衣服呢,要么是太旧,要么是东一件西一件无法搭配。如果穿在身上,她们一定会笑话她的。

说真的,她都没有一件好看的衣服,对一个女生来说,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徐咪为了这个生日,买了新的发箍、发带,还有一整套香奈儿的化妆品,李洁与曹丽的衣服也是光鲜亮丽,只有她,寒酸憋屈,她可不想坐在她们边上的时候像个土包子。“你怎么会是土包子呢?你是最漂亮的!”X先生在信里说。

X先生在信里还说,他找人打听过那家私房菜馆,他们的接待已经排到了两个月以后,若不是有一定的关系,有钱也吃不到那里的菜。人生嘛,总是用一些,就少一些的,要懂得对自己好,有机会要尝试不同的东西,为什么不去尝试呢。他说起他的妈妈,生平最爱吃打锡街的咸水鸭,可就是舍不得买,直到过世也没有吃上。

罗曦看着信,眼圈就红了,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她想要一件商场专柜里的衣服,妈妈想买一盒上档次的护肤品,而爸爸爱吃海鲜。可是谁也不舍得买,衣服永远是淘宝与地摊货,妈妈的梳妆台上千年不变一罐百雀羚;饭桌上偶尔出现的海鲜,爸爸也尽数让给她们母女,说是女人要多吃点儿才好。

如果世事真的这么无常,会不会有一天……罗曦不敢再想下去,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穿校服的样子,或许也没那么糟。“你想要漂亮的衣服吗?”X先生问。“想啊!”罗曦回答。

第二天她就收到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从发带、裙子到鞋子的一整套行头。眼尖的曹丽又一眼就认出了这些物品的牌子:巴黎世家、流行美、纪梵希。“哇哦,你可别盖过寿星了!”

包裹里的礼物卡,笔记的字体很熟悉,罗曦认得出来,那是X先生的。

罗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么贵的东西,他从哪里弄来的呢?不会是做了什么傻事吧?

他焦急地写信去问X先生,不过X先生没有回信。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X先生才回信说,那些衣服不偷不抢,是他挣来买给她的。、7

整个私房菜馆完美得不得了,餐具镶着金边和银边,菜肴小小的,均分成了五份,据说连那道最普通的白菜都是用鸡汤、鲍鱼汤和菌菇汤等慢火煨出来的,软而不烂,还有一股特别的鲜香味,更不用提别的菜了。

吃饭的时候,罗曦学着她们把餐巾垫在餐盘底下,剩余的部分再放在自己的腿上。她中途去了趟洗手间,里面的空气都是香的。据餐馆的主人说,那是上好的沉香。

罗曦在地理书上读到过沉香,那是一种木材,以能沉入水里并散发出香气而闻名,每一块都价值不菲。

啧啧,罗曦觉得自己简直是大开眼界。要是爸爸妈妈在就好了,要是X先生在就好了,罗曦觉得,这样的地方,真应该让他们也来看看,这样好吃的佳肴,真应该让他们也来尝尝。

这世间所有的爱都与分享有关。

所以,最后一道大闸蟹上来的时候,罗曦没舍得吃。

阳澄湖的蟹,一只就要两百元,她尝了一口,比她从小到大吃过的所有海鲜加起来都要鲜,而且有淡淡的清香和甜味。罗曦借口肠胃不舒服,让服务员帮她打了包,坐在一旁的肖莫也说要打包,并且把打包好的大闸蟹给了罗曦。“这次考试被你考赢了,送你一只螃蟹,看你能横行到几时!”肖莫半开玩笑地说。

罗曦正愁一只螃蟹怎么分给爸爸妈妈还有X先生,于是看见肖莫主动送上来的螃蟹也就不客气了。

徐咪盯着他们两个人,表情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从今天看见罗曦的那一刻起,徐咪就好像怀着一股莫名的怒火。罗曦从没见过她这样。中途和徐咪说话,送她礼物,她的反应都是一样的,罗曦耸了耸肩。

难道是因为自己打扮得太漂亮了?

说真的,罗曦有点小得意。回学校的时候,她还特意走在徐咪的前面,一扭一扭的。“喂,罗曦。”徐咪叫住了她,“我觉得肖莫对你有意思!”“噗。”罗曦笑了起来,吃醋都吃到我头上来了?望着徐咪一红一白的脸,罗曦又有点过意不去,她伸出了一只手,拉了拉她的手说,“徐咪,我有喜欢的男孩子,他叫X先生。”“真的?”“真的!”“肖莫,他只是因为我成绩好,所以格外关注我罢了!”

罗曦说起了那个X先生,她说她只见过他的背影,但那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看、最温暖的背影。

尽管贫寒且不够漂亮,但她仍然是公主徐咪的假想敌,罗曦的自卑忽然之间飘走了。

两个女孩就这么和解了。8

徐咪给肖莫折纸星星,她把它们装在一个大大的夜光玻璃瓶里。一天折一颗,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三年就是1095颗,徐咪说,那个时候他们就都高中毕业了,她要把这些纸星星送给肖莫,然后和肖莫在一起。而罗曦呢,买来了一团蓝色的毛线,给她的X先生织袜子,南方的城市没有暖气,天凉了,待在室内要是有一双毛线袜子,会感觉暖和很多。罗曦说,她要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他。

不过她不打算和他见面,因为这种朦胧的感觉太美好,做彼此的树洞还有知己,而且她怕不够成熟的他们会破坏了这段感情。“万一他长得又矮又丑怎么办?”“万一,他是个扫地的或是擦桌子的食堂大叔怎么办?”徐咪问她,她摇摇头,就算他是加西莫多我也要。“哈哈!”徐咪干脆就喊她加太太。

那真是一段很美好的日子,许多年后,罗曦回忆起来还是会那样觉得。人生最初的情愫、友爱,其实都跟金钱没有关系,折纸星星的吸管一把也才一块钱,折一千颗连五十块钱都不到。而蓝色的毛线也很廉价,她们站在一个水平面上,有一样的憧憬,一样的仰望。那是那个年龄段所特有的,之后便再也拿不出这样的礼物,哪怕是恋人之间。情绪的富足澎湃,在岁月里消耗殆尽,只能依仗外来的价值。

肖莫给罗曦打电话,他说他有道题不会做,想问问罗曦。罗曦看着徐咪,犹豫着要不要去。她怀疑徐咪真的猜对了,肖莫对她有意思,他最近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问问题,闲聊,或者就是搬个凳子在自习的时候坐她后面。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如果喜欢,喜欢她什么,也许就像那些爱情故事里演的一样,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想吃吃青菜萝卜,他就是对一个和她们不太一样的姑娘产生了兴趣。

当然,罗曦已经努力变得和她们一样了,她也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撑起一把太阳伞,随便说说哪个牌子的防晒霜好用,抑或拿腔捏调地对路边小摊的卫生抱以怀疑。说不清楚这是虚荣还是入乡随俗。总之,除了请客吃饭,她看起来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好在学校里管得严,她又有学习作为借口,请客吃饭或者打扮攀比,对她来说几乎都不存在。所以也没有人怀疑,她此前透露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没有什么干个体、做生意的妈妈,也没有什么当技术人员的爸爸。

当然,这一切只有X先生知道。

她在其他男生面前,包括肖莫,都昂着首挺着胸,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咚咚咚”,肖莫见罗曦半天没到自习室,索性去女生宿舍敲起了门。

徐咪一把跳起来去开门,可肖莫说他找罗曦,徐咪的脸色又黯淡了下去。9“你是不是喜欢我?”罗曦在给肖莫讲完一个又一个她觉得他肯定会的问题之后,忍不住问了他这么一句。“嗯?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肖莫回答得很狡猾。他的脸离她很近,嘴里有一股好闻的松香味道。他的眼睛特别漂亮,光线打过去,凝聚成亮亮的一点。

罗曦望着肖莫,觉得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脸颊整个都红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讲出下一句:“没有怎么样,我就是想和你说徐咪……”

窗外有人影闪过,罗曦连忙把自己的身体往后移了两步,他们之间这样的距离要是被陌生人看见,肯定得传出绯闻。

年级第一名的保持者和年级第二名的追赶者在谈恋爱,这足以轰动整个年级,也会让办公室的老师们大跌眼镜吧。

罗曦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知怎么的就笑了。“你笑什么?”“没什么!”

这件事无疾而终。

罗曦发现肖莫其实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要不是他们的家庭背景、生活环境的差距这么大,她很可能会喜欢他。

是啊,女孩子不都在背后叫他万人迷嘛,她又怎么能完全免俗?

在写给X先生的信件里,她提到肖莫的次数也越来越多,X先生的回信也因此越来越少。有一天,X先生说他看见他们两个了,在自习室里,靠得很近,就像恋人一样。罗曦想和他解释,可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给罗曦写过回信了。

而肖莫看她的眼神好像也变了一些,更深、更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的眸子里闪烁。

圣诞节前夕,罗曦把那双蓝色的毛线袜放在了自习室第一排第三张桌子的抽屉里,第二天去看的时候,袜子已经被收走了。不过,他仍然没有回信。

X先生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罗曦很伤感,伤感误会竟然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徐咪安慰她,说那个X先生指不定有多丑,有多难看,他可能连加西莫多还不如,或者,他根本就是一个大骗子,一个疯子。

真的会是这样吗?

罗曦不知道,不过从那之后,她对肖莫也疏远了。肖莫找她的时候,她借口没空,肖莫搬凳子坐在她的身后时,她便抱着书去别的地方坐下。

这就好像身边有一个人在盯着她,如果她离他远一点,那个人就会再次出现一样。

直到期末考完的那天,肖莫在放学路上拦住了她。

肖莫说:“我有话对你说!”

徐咪在一旁拽着罗曦,整个人紧张得不行。10

罗曦以为肖莫是来告白的,但他没有。肖莫只是问她,为什么要刻意躲着他。罗曦想争辩,说自己没有躲着他。

但是,肖莫却打断罗曦的话:“是因为X先生吗?”

罗曦把头低下去,不知道怎么连他也会知道X先生。

肖莫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沓信。

信是罗曦写给X先生的,一笔一画。“怎么会在你这里?”

罗曦的眼睛快瞪出来了。

肖莫沉默着,倒是徐咪发出了尖叫声:“难道……难道X先生就是你——肖莫?”“不可能!”罗曦说。“X先生的背影不是那样的,X先生的字迹我认得,X先生的父亲是个矿工,母亲……”

罗曦滔滔不绝地叙述着。而肖莫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里,抱着那一沓厚厚的信。

但如果不是他,那些信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真的会有一个像肖莫这样的人编出一堆可怜的身世来和她共鸣吗?像肖莫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说得出来那些话吗?罗曦充满了怀疑,而徐咪看起来却像要死去一样地悲伤。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僵持着,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罗曦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罗曦的爸爸,罗曦的爸爸在电话那头说:“罗曦,你妈妈出事了!”

罗曦整个人怔了一下。

就快要过年了,钟点工的生意特别好,她一天可以去好多家。四层楼高的窗台,罗曦的妈妈趴在上面擦洗窗户,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沾了肥皂泡的手太滑,她妈妈竟然从窗台上面摔了下去。

医生说,颅脑与脊柱受到了损伤,可能会站不起来,可能……

罗曦抓着电话忽然就哭了。

徐咪问她怎么了,罗曦说她妈妈擦窗户摔伤了。徐咪说,怎么不请钟点工呢?“我妈妈就是钟点工!”罗曦这句话是吼出来的。

似乎只有到了这种关头,她才说得出那样的话,而话倾吐出来的那一瞬间,好像她整个人都轻松了。

徐咪愣在那里,罗曦则飞速跑到校门外面,破天荒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医院!”

肖莫拽着徐咪跟了过去。

罗曦的妈妈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因为不是中介介绍的,没有签雇佣合同,雇主家里出了一万块钱以后就走了。罗曦的爸爸蹲在医院的走廊上,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头发凌乱,眼圈通红。

他对罗曦说:“我们的钱不够!”

罗曦擦干眼泪握着爸爸的手说:“也许我能想想办法!”

那天,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靠在医院的走廊上,夕阳打下来,他们的背影被拖得很长。他们忽然对人生有了一种新的领悟,那是无常。11

一夜之间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校园,罗曦找到了教导主任,申请学校为她发动一次捐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平平静静说出那些话的。“我家很困难,我希望大家都能帮帮我!”她拿着话筒站在讲台上,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说道。

台下很快就传来了窃窃私语。“原来,她妈妈不是什么商人呀!”“原来,他爸爸也没有什么钱!”

罗曦听着,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点疼,但它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坚硬起来。

每个人都拿着钱上台,她一一给他们鞠躬,对他们说声谢谢。

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捐款,没想到亲身经历却是另一种感觉。真的有多少感激之情吗?罗曦只是觉得焦虑和麻木。

这期间肖莫、徐咪、李洁、曹丽他们也在帮着罗曦筹款,他们私下里议论她,觉得她有一点可怜,有一点难以理解,不过他们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她去澳门的事情,也没有提起她在家庭调查表上撒的谎,只是把钱一份一份地交到她手上。罗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事,只觉得自惭形秽。

那些钱被一笔笔送进了医院,医院又把这些钱一笔笔砸在了罗曦妈妈的身上。住院一个月,抢救了六次,钱很快就花光了。可医生还是说,病人已经脑死亡了。“既然脑死亡了,如果家属经济困难,就拔掉呼吸机吧!”医生说得很平淡。“不!”罗曦趴在妈妈的病床前,大声喊叫,像一头野兽一样,“不要拔掉呼吸机!不许拔掉呼吸机!”

但是,她的爸爸还是在放弃治疗的单子上签了字。

年近半百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握着罗曦妈妈的手,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心跳变成了零,血压和脉搏也变成了零。

罗曦瘫坐在地板上,她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喊妈妈。

葬礼那天,她买了一罐欧莱雅的面霜放进了妈妈的骨灰盒里。12

上帝是个剧作家,心血来潮就写下一个悲剧,任意安排人们的命运,你以为你到达了巅峰,实则急转直下,堕入地狱。

罗曦就是如此看待自己。好在肖莫一直陪着她,上学、放学、吃饭、自习。罗曦有时候仍然会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于人群里,拨不开,也看不见。

徐咪折纸星星,一颗又一颗,她固执地把它们放进玻璃瓶里,哪怕她知道她最终也等不来她想要的结局。

没有人戳破,大家都在青春的情愫里裹足不前。

直到毕业的前一天,徐咪把纸星星交给了罗曦,整整1095颗,徐咪说:“请你……帮我送给肖莫,好不好?”

罗曦摇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徐咪的眼神太真挚了,刺得罗曦心疼。那之后徐咪就去了美国,罗曦再也没有见过她。

三年,之后又三年,肖莫始终陪在罗曦身边。

她问他为什么跟着她,她虚荣,阴郁,狭隘,还不诚实,真不知道他喜欢她什么。可肖莫眯起眼睛说,只有说不出来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

29岁的时候,肖莫买了一只漂亮的戒指送给罗曦,对她说:“罗曦,你嫁给我好不好?”

罗曦说:“好。”

他们手拉着手重新回到读过的高中,手拉着手走进了他们常去的那个自习室。

罗曦坐在第一排第三个位置上,来回摩挲着。

因为是假期,自习室里空空荡荡,可最后一排却坐着一个男生。男生看见他们进来,自己便走出去了。罗曦觉得他的背影有一点熟悉。于是她追了上去,一直追到走廊尽头的值班室。值班室里堆着一些课本,晒着几件衣服,床头柜上还有一双蓝色的毛线袜。

罗曦记得那双袜子,那是很多年前她一针一针织过的。“嘿,罗曦,你干什么呢?”肖莫很紧张地冲了过来,把罗曦拉出了那间值班室。

那个男生的眼神注视着她,她觉得有些扎眼,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原来,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像徐咪那样,把自己写过的信、收到的信、听过的故事统统交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为了给她买一套漂亮的裙子,多打了三份工。这个人觉得,只有像肖莫那样的男孩子才足够配得上她。

罗曦后来向别人打听过。

他们告诉罗曦,他很可怜,他的父亲是矿工,母亲在他高中的时候就过世了,他没有钱念书,不得不辍学。老师看他可怜,留他在学校里看管自习室。他比她大一岁。

婚礼如约举行,罗曦却没有再去找他。

她记得很多年前,自己说过,就算他是加西莫多,她也要他。

那么,她食言了。

清水巷18号

1

十八岁的苏绵绵憧憬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这个憧憬填满了她位于清水巷18号那张小小的单人床。高考失利后,她就搬到了这里,平日里靠做学徒给客人洗头发谋生。生意好的时候她每天要洗六十多个脑袋,生意不好的时候每天也要洗上二三十个。沾多了洗发水的手,风一吹,就一层一层往下掉皮。老板不在时,她坐在太阳下,沿着皮肤纹路把手皮撕下,今天撕完,明天又长出新的来,明天撕完,后天皮屑又爬上了手心,就像生物课上用来做表皮实验的洋葱。风把最外层吹皱了,剥一剥,扯一扯,又能继续用,即便失水干瘪也依旧如此,一层一层撕不净似的惹人讨厌。

苏绵绵端详着自己的手,盘算着去买一瓶手霜。她跑到商场,在琳琅满目的货柜前,她一眼就选中了九十九元一支的茉莉花手霜,从前没用过手霜的时候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差别这么大。苏绵绵想买个便宜的,可看来看去,颜色、质地、气味,竟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它。她摸啊抹啊,摸得导购小姐忍不住翻白眼,苏绵绵才悻悻离开。往后,每天往零钱袋里丢个两三块,等到攒够了手霜的钱,冬天也来了。

临近过年,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起来,一双手浸泡在染色剂和药水里,已经裂得一塌糊涂,却怎么都挤不出时间去把手霜买回来。有时候给客人洗头时觉得辛苦,她就会想起考大学的事,也曾想过继续读书,但家里还有弟弟,经济没那么宽裕。

父亲说:“你以后要嫁人,我只能供你一次,读不上去那就是你的命。”苏绵绵信了这套关于命运的说辞,倒也没觉得太遗憾。谁也不能断定读大学的命就比早早出来工作的命要好,对于未来她有自己的打算,比如学一门手艺或是开一个美容美发店。要是生意好的话,不小心开成连锁还能当一个女老板,先解决了生计,再遇见一段爱情。这爱情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霸王和虞姬,红拂女与李靖,要么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生死相依,要么是私会夜奔冒天下大不韪的惊世骇俗。总之不能太平淡,不能待老了以后回忆起来温吞如白水。每次想到这里,躺在床上的苏绵绵就会忍不住露出甜蜜的笑意。2

年关将近,客人渐渐变少,到了年三十那天,整座城市好像忽然空了一样。小巷里的许多出租屋都黑了灯,老板和老板娘带着两个孩子赶了当天晚上的火车回家过年。走之前老板把苏绵绵叫到跟前,再三确认苏绵绵不回家过年自愿留下来看店,然后才把店铺钥匙给了苏绵绵。他夸苏绵绵勤快,能吃苦,学东西机灵,回来给她补过节费。苏绵绵嗯嗯呀呀地答应着,但心里知道,自己不是因为不想回家,而是暂时还不能回去。

高考落榜后,父母给她找了个做理发学徒的地方,一个月薪水四百元,她留下一百做零花,剩下的三百打到父母户头。一个月四百元的薪水一年就是五千元,算上各个节假日的奖金和学徒转正后的薪资,要是省着花的话,不出五年就能在家乡盘下一家小店面。到时候自己做老板,能往家里拿的钱岂不是更多?她越是这么想着,越是觉得在这儿做学徒,把钱统统往家里打不划算。既然是做学徒,为什么不到大城市去呢?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夜里她就偷了母亲放在钱包里的钱,买了张硬座火车票,一路跑到了南方。

南方雨水多,夏天长,夏天一过就直接到了冬天,冬天一来就快要过年,苏绵绵满心里都是对陌生城市与陌生口音的好奇,直到大年夜的鞭炮响起,她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家里的消息了。

钱没攒下多少,家也就回不去。年三十的晚上,她站在公用电话亭里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嘟嘟嘟”的声音响起,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头“喂喂”地叫着。隔了几千公里的距离,想起家乡的炸糕炸肉丸,心满意足地挂断了。那天她早早关了店门,跑到商场里买下了那瓶手霜。她小心翼翼挤出一点涂在手上,因为皮肤裂得厉害,抹上去火辣辣地疼,但心里很畅快。抹完后她把手霜盖好,放进抽屉里,对自己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这就算是过年了。3

尽管老板不在,苏绵绵每天依旧早早地爬起来打开店门。

初一一整天没有人,初二一整天也没有人,初三一早刚拉开卷帘,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站在门外,头发上沾了清晨的雾气,显得有些凌乱,身边还拉了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行李箱。“你好,要洗头吗?”苏绵绵上下打量着他。“理发。”男子回答。

苏绵绵铺开一块理发布招呼男子进来。

她熟练地将男子引到洗头床前,淋湿头发,打上泡沫,在容易发痒的地方,多挠了几下。

这里的风俗正月是不剪头的,即便那些忙于生计的商贩也一定要抽出时间在初一之前把头发剃了。所以苏绵绵不由得多打量了男子几眼,却猜不出他是做什么的。

男子注意到苏绵绵正盯着自己,也抬起眼睛看了看苏绵绵。“还有哪里痒吗?”苏绵绵问。

男子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苏绵绵给他包上头发,他就径直坐在了理发凳前。

尽管苏绵绵还没出师,但她不想放弃这个练手的机会。她拿出推子,就像在假人头上做造型那样推了起来。“吱”的一声,贴着头皮划过去,可是,因为紧张,仅这一下就出了差错。

苏绵绵要补救,然而越剃就越不平整,越不平整就只好接着剃。终于,她满头大汗的样子连男子也看出了端倪,他抬起头从身后的镜子里瞥了一眼,坑坑巴巴的后脑勺让他皱起了眉头。

苏绵绵赶紧和他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平时都是老板来,今天老板不在,我怕你等急了。”

苏绵绵观察着他的眼色。“要不等老板回来再帮您修一修。”

男子看了看表,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算了,我还要赶两个小时后的飞机。”

说完就拉着行李急匆匆地走到了门外。

苏绵绵将二十块钱放进口袋,望着男子的背影,长吁一口气。

待男子上了车,她回过头来时才发现一本书落在了桌子上。她追出去,汽车却已经一溜烟开走了。

苏绵绵端详起那本书,书的扉页上有张照片,照片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方才男子的模样。

书里面讲的全是经济学,苏绵绵只得耐着性子读。读了不到三分之一,她就躺在洗头床上睡着了。睡到傍晚时,太阳的光线收回了云层里,门口传来滑轮滚动的声音,她才清醒过来。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男子。4

正月里不剪发是这里的规矩。

周边所有的理发店都关了门,只有苏绵绵的老板不愿意。

往年他总要雇人开店,因为迷信,认为歇业关张都是不吉利的说法。今年因为有了苏绵绵,给他省了不少麻烦,不过客气劲儿一过,他就又恢复了老板的本色。他时不时打电话来叮嘱苏绵绵给墙上供着的财神爷上香,把地板打扫干净。苏绵绵答应他了,把香插到香炉里,学着老板的样子念念有词地要财神保佑财源广进,虽然她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神明,但万一有呢。

香火没有熄灭,袅袅青烟升了起来,苏绵绵朝香炉上吹了吹,却吹起了一层灰,迷了眼睛,火急火燎地跑到水龙头下清洗,慌慌张张的样子看得站在门边的那个男子都忍不住笑了。

苏绵绵没有注意到这抹笑容,一边用毛巾抹着脸,一边担心这个人忽然回来是不是要让自己赔钱修头发。苏绵绵分明不敢抬头看他,却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小阁楼上拿下锅碗和青菜,在水池里清洗起来。

男子收起了笑意,拿起书。“小老板,东西我拿走了。”说着就往外去。

苏绵绵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她不好意思地朝他那边看了看,和他搭起话来。“没赶上飞机吗?”

他点了点头。“一个人?”

他又点了点头。

他一边点头,一边望着苏绵绵手中的锅碗瓢盆。

苏绵绵有些不好意思,就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

原本只是客气的一句话,不料他还真就答应了。

吃什么好呢?

苏绵绵从里屋抬出一张小折叠桌,打开来,摆上一口小锅,又摆上洗好的蔬菜和肉丸子。

廉价的肉丸子发出香味,热腾腾的雾气升起来笼罩在理发店上空。“吃火锅吧。”“嗯。”“你叫什么名字?”“俞祯。”“书里有你的照片,但我从没有听说过你。”

俞祯笑了起来。

苏绵绵拨弄着火锅里的食物:“多吃点,这餐就算是我赔偿理坏你头发的钱。”

俞祯顺从地夹起一块肉丸子,咬了一口。“好吃吧?”

俞祯将剩下的那一半肉丸放在碗里,望着苏绵绵。

苏绵绵吃得满面油光直到打了个饱嗝才停下来。“明晚我请你吃。”俞祯道。

苏绵绵思忖了一会儿。“行!”5

萍水相逢,客人们的话未必能当真。

苏绵绵很快就忘了这个约会,可谁知第二天傍晚六点,一辆小车却真的出现在了理发店门口。

车的标志苏绵绵没有见过,那是个立起来的三角框,里面藏着好多M,就像几扇重叠的门。零星路过的几个人都往这边看,苏绵绵从门口伸出脑袋。

是他吗?

车上下来了一个司机,穿着整齐的衬衫,走进理发店内,对着苏绵绵微微欠了欠身:“苏小姐,俞先生让我接您去吃饭。”

司机一板一眼的架势让苏绵绵非常吃惊,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头?

这么一想,不免后悔昨天草率的决定。

她满脑子浮现出的都是黑帮和凶杀电影里的画面。

大概人年轻时的生活总有那么多戏剧性。“苏小姐?”

司机试着提醒道。

苏绵绵这才回过神来。“你们不会是拐卖妇女的犯罪团伙什么的吧?”

原本严肃的司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连书上都有他的相片,肯定不能干拐卖妇女的勾当,苏绵绵揣度着司机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在柜台前记下了车牌号,然后走出去关上了店门。

大概是无聊乏味的过年,让她宁愿冒险去赴一场有些莫名的约会,又或许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苏绵绵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了车。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车,乳白色的座椅前方有一整片屏幕将司机与乘客严格地分隔开来,好像他们原本不在一个世界。车内的每一处设计都凸显着……苏绵绵搜肠刮肚地想着,凸显着什么呢?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词:

身份。

不是有钱,而是身份。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在车里配一个和自己不在同一个空间的司机。

苏绵绵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了,细细打量着车里的每一个摆设。

柔软的皮质座椅,高分辨率的屏幕和宽敞的空间。“这车多少钱?”苏绵绵终于忍不住问道。

司机伸出一个手指。

一百万?

司机摇摇头。

一千万。

苏绵绵的好奇化成了惊恐,她倒吸一口凉气拍打着车窗。“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一个急刹车,还没停稳,苏绵绵就趔趄着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这一跳就跳到了俞祯的怀里。6

建筑物看起来并不友好,巨大的石阶与墙檐顺着地面延伸,却偏偏没有大门。“俞总,”司机欠了欠身,“我把苏小姐送到了。”

俞祯点点头,拍了拍苏绵绵的肩膀。

苏绵绵不知怎么脑子一片空白,就像被钱吓傻了似的,全然失去了主意。

他让她跟着他,她便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建筑的侧面,跨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门口站着警卫,铺着软软的地毯,沿着有些狭长的走廊走到尽头,一个大厅赫然出现在眼前。

不像电视里豪华餐厅亮晶晶的样子,这里的整个布局几乎可以用朴素来形容。苏绵绵正要跨入大厅,俞祯又沿着另一条长廊走了。苏绵绵赶紧跟上,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单独的包间。

与大厅截然不同的是,包间里的装修看起来要华丽得多。

桌上的餐具一丝不苟地摆着,每个人的勺子从小到大有七把,刀具从小到大有三把,镶着金边的瓷器能照出人影,这些把苏绵绵都看呆了。“小老板?”俞祯坐在餐桌前喊她。

苏绵绵这才抬起头,坐了下来,好半天才怯怯地问了一句:“你这么有钱,该不会是毒贩子吧?”

俞祯听后忍俊不禁。

服务员端上开胃菜,是白鲟鱼的鱼子,鱼子上有一张小小的金箔,金箔边夹着一份卡片。

俞祯指了指卡片。“这上面是今天的菜单。”

苏绵绵伸手去拿,俞祯却把菜单放进了嘴里,苏绵绵这才知道,那是可以吃的。

两个人的差距大到似乎连窘迫都没必要。

苏绵绵很快调整了心态,敞开心扉大快朵颐。

她吃了鹅肝,吃了神户牛肉,吃了鲑鱼,吃了蜗牛,直吃到肚子圆滚滚一个劲儿地打饱嗝。“明天还来吗?”俞祯问她。

她点了点头。

就这样,一连吃了三天饭,到了第四天晚上,俞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丝绒小盒子,然后他问苏绵绵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丝绒盒子里是一枚戒指。

苏绵绵怔了怔,俞祯笑了起来。“我很久没有追过女孩子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追,我太忙了。”

苏绵绵望着那枚戒指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霸王就是这样追求虞姬的吗?红拂女就是这样和李靖夜奔的吗?

她想不出答案,分寸大乱,俞祯便朝她凑得更近了些,苏绵绵转过头,想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二人就这样在餐桌前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那是苏绵绵人生中的初吻,她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

爱情来得太容易,并且还是个有钱人。7

没过几天,俞祯就带着苏绵绵去了他住的地方。

因为要去的城市太多,他总是住在酒店。

苏绵绵起初并没有意识到去酒店会发生什么,等到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双手捏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她还没有准备好,心里既忐忑又害怕。

害怕一觉醒来会变成妇人。

害怕怀孕。

害怕像传说中的那样失去了童贞,走起路来变成难看的八字步。

俞祯同她亲昵,她便推脱。他靠近一点,她就往后退一点。他要碰她,她就躲开。俞祯试探了几次终于明白过来,不再有什么冒失的举动,而是打开了电视。

气氛陡然清冷,苏绵绵试着说些什么,她说起爸爸、妈妈、弟弟,说起自己将来要开一家美容美发店的梦想,也说起了她高考落榜的事情。她说得滔滔不绝,散漫而繁杂。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美食节目,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抚了抚她的头发。“很晚了,你该回去了。”他不由分说叫来了司机。

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苏绵绵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可接下来的几天心情却越来越低落,因为俞祯再没有来找过她。

一个人怎么可以小气到这种程度?

苏绵绵赌咒发誓不再理他,然而每天早晨坐在店铺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巴望着他会从来往的汽车里钻出来。

心底的期盼越来越强,失落也随之与日俱增。

正月十五一过完,理发店老板就回来了,带着一个比苏绵绵大几岁的侄子,话里有话地要介绍给她认识。

苏绵绵的失落感瞬间到达了顶峰。8

那个男孩模样干瘦,染着一头黄发,牛仔裤上沾着形状诡异的污渍。

他走到苏绵绵面前,伸出来一只手。“你好,我叫冯成。”

他的指甲有点长,指甲缝里透着黄色。苏绵绵皱了皱眉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来。

冯成只好尴尬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老板娘看出了端倪,不满地旁敲侧击告诉苏绵绵,像她这样的女孩一抓一大把,不趁早挑选,什么好的也留不下。

苏绵绵没有理会。

老板娘便又指桑骂槐地讲了谁谁谁家的姑娘眼高手低,嫁了个跛子瘌痢头,絮絮叨叨地连吃饭也不得安宁。

那天晚上,苏绵绵躺在清水巷18号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思念起了俞祯。她从来没有这么思念过一个人,思念得简直像要失去了骄傲。她想给俞祯打电话,可是又担心时间太晚会吵到他睡觉。就这么翻来覆去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爬到抽屉前,拿了几张钱,蹬蹬蹬就往外跑。她一路跑到商场,跑到了文胸专卖店里面。

她选了一套白色的系带文胸,她站在试衣间的镜子前,蕾丝花边轻轻地贴在起伏的胸口前,像一个漂亮的礼物。她端详了很久,终于满意地笑了,撕下标签,付了钱。走出商场后,她拨通了俞祯的号码。

她第一次给自己买了这么贵又这么花哨的文胸,只为了另一个人。

她想象着他可能的欣喜,然而,嘟嘟嘟的声音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俞祯。”苏绵绵喊他的名字,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却不是他。“苏小姐,俞总回洛杉矶了。”司机的口气依然波澜不惊。

苏绵绵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焦急不已,此后每隔几天她都要打一个电话,而他的动向不是在洛杉矶就是在西雅图,不是在日本就是在英国。

日本是怎么样的?洛杉矶是怎么样的?西雅图是怎么样的?英国又是怎么样的呢?

苏绵绵没有去过,在那个还靠拨号上网的年代,除了电视和高中地理课本,她甚至无从得知它们在哪个纬度、哪个半球,有着怎样的气候。

她回到清水巷18号,坐在床沿边,打开蓝色的丝绒盒子,看了看那枚戒指,又小心翼翼挤出手霜,仔仔细细地在手上涂抹了一遍。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期待和失落此起彼伏。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俞祯还是没有回来,期待渐渐没有了,只剩下了失落。9

生活重新落回到原有的轨迹。

老板娘不遗余力地撮合着苏绵绵和冯成。

苏绵绵努力发掘冯成身上的优点,好适应这种生活。

比如他总是主动把客人招揽到自己身边,给苏绵绵创造闲暇的机会。

然而这示好的意图却太过明显,每一分微笑和善意的背后,都好像包裹着什么要把她吞噬掉。苏绵绵虽极力克制,反感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老板娘说她心气太高。“做女人,光有一张脸有什么用?总不能一辈子做打工小妹,你以为你真能嫁个钻石王老五吗?”

苏绵绵低着头不说话,那种不服气隔着一堵墙都能透出来。

老板娘和几个爱嚼舌头的临街店主抱怨苏绵绵脑子不开窍,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不知是谁说了句未必,提起了正月里来接她的那辆豪车,俞祯的事情就这样流传了开来。

俞祯的身份、俞祯的来头一时之间成了小巷里生意人的谈资,有人说他背景显赫,有人说他家世渊博,也有人说他白手起家,凭借非法勾当挣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流言蜚语为苏绵绵平添了不少色彩,给她带来了一些隐隐的底气和优越,仿佛因为和他有关便见过更多世面。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轻视中又带着蠢蠢欲动,不过她不在乎。

她把更多的时间都用在练习剪发上面,有了新的憧憬和希望。

老板表示她既然这么认真,就在他头上试试,剪得好明天就让苏绵绵挂牌剪头。

这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却没能让苏绵绵明白过来。

趁着老板娘外出,他提早关了店门,躺到了洗头床上。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水龙头。她先帮老板洗了头,用心按摩头皮上的每一处穴位。洗完头,她又按照从前学过的手法帮他捏了捏肩膀。所有程序滴水不漏地做完,她才引他到理发凳前,系好围兜,打开电动推子。

她小心翼翼贴着他的头皮,一点一点地往下推,终于剃完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问他:“感觉怎么样?”

老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多少钱?”

她没听清。

他说:“他出了多少钱,我也付得起你。”

他借势把她往怀里拉。惊讶瞬间变成了恼怒,苏绵绵摔下推子,夺门而去。

那个头剃得很平整,可惜没有人能注意到了。

她没想到在他眼里,她只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冯成追出店门,亦步亦趋地跟着苏绵绵。

苏绵绵没有搭理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关上房门,抓起枕头往墙上扔,然后是被子、衣服,搞得一地狼藉的时候她又想起了俞祯。这一切就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平静下来,叹了口气,从衣柜里拿出那套白色的系带文胸,把它们装进盒子里。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盒子放了进去。冯成问她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她说是一只死猫。

当爱情不见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死猫,苏绵绵拍了拍手上的灰,阳光照下来,天空很蓝。

她抬头看了看,这才发现,原来南方的冬天也会有耀眼的阳光与绿树。10

老板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她并没有如想象中让事情继续发酵。

理发店一时找不到新人,苏绵绵一时也没有谋生的地方,大家仍旧像从前那样处在一起。

许是为了表决心,许是为了挽回失去的颜面,老板对苏绵绵明里暗里都更加苛刻了。

剪完头发本不需要再洗的客人,老板硬是让她再洗一遍。老板娘则嫌她不干净,坚持不和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唯有冯成还会在暗地里帮她,但即便如此,她的日子终于还是难熬。旧闻被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闻覆盖,人们只当她是个被愚弄的人。

手裂了口子,口子里流出血,一天站十几个小时,困得忍不住打瞌睡。苏绵绵偶尔会有回家的念头,可一想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又咬咬牙放弃了。老板不时旁敲侧击,惋惜苏绵绵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苏绵绵却不理会,老板娘则让她单独去厨房吃饭。“省得有传染病。”

终于有一次苏绵绵忍无可忍,她指着老板的鼻子,让老板娘知道到底谁才有传染病,连月里憋着的火一瞬间撒了出来。她掀翻了桌子,砸掉了碗筷。老板娘气得上前打她,她也毫不示弱地迎上去,抓着老板娘的头发挥起巴掌。

本就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这一巴掌下去连顾虑都没了。

老板眼看老板娘吃亏,不得不抬起脚把苏绵绵踹倒在了地上。

苏绵绵捂着胸口一下子没站起来,老板趁势还要再打,冯成赶紧上去拉住了他。

冯成说:“算了。”

老板推开冯成,骂了一句:“滚。”

拳头再次举了起来。冯成想说什么又不敢再说,嘴巴动了动,索性跑到门外点了一支烟。

苏绵绵闭上眼睛,心想,打死他要偿命,打伤了要付医药费,自己不过是忍着点疼,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想,她咬着牙齿,把心一横,反倒是慷慨起来。可谁知道拳头半天没落下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那辆白色的小车停在了门外。11

以为不会再出现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老板看得怔了怔,举起的手也就放下了。

人有时真是奇怪的生物,那车上下来的人什么也没说,大家就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司机还是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走到苏绵绵面前微微欠了欠身。“苏小姐,俞总让我来接你。”

苏绵绵站了起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走出店铺,上了车。

俞祯坐在车上,他细细端详着苏绵绵,她比两个月前瘦了,眼窝有一些凹陷,大概受了点苦头。他说自己很忙,真是很抱歉这会儿才来看她。苏绵绵一开始还带着小孩子脾气,不说话也不回答,直到他轻轻揽了揽她的肩膀,眼泪鼻涕才哗啦哗啦流了下来。

车子驶出了清水巷,驶入了酒店,谁也没提上回的事,一切都显得那么水到渠成。

苏绵绵任他把她抱起,横躺在床上,她甚至还主动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床垫也很柔软,她俯身趴在枕头上的时候发现枕头上印着他的名字。

这年头,连酒店待客都这么用心。

她又想起了那条系带文胸,可惜它已经被埋在了清水巷18号的院子里。“想什么呢?”他翻过她的身体刮了刮她的鼻子。

她爬起来说:“我有个礼物要送你。”

她回到清水巷,从院子里挖出那个小盒子,然后拿出来把它们穿在身上。回到酒店,胸前的丝带随着呼吸一颤一颤,他一点一点把她打开,他们就又来了一遍。

说不上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俞祯睡着,苏绵绵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睛潮潮的。

好像失去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是什么呢?她不知道。

没过多久,苏绵绵就搬出了理发店,搬到了俞祯给她准备的房子里。

九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有电梯,还有保姆。日子和从前简直有天壤之别,但寂寞也增长了一大截。12

这样的生活注定是和等待有关的。

等他来,等他走,等到冬天变成夏天,夏天变成秋天。临近年关的时候,苏绵绵去商场逛了逛,又看到那瓶茉莉花手霜。

味道还是那么好闻,她一口气买了十支,可抹在手上却再也找不回之前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了。

离开了理发店,手不裂了,南方的冬天湿冷,连护手霜也不需要。

她给俞祯打了一个电话,说想他。俞祯答应过来,她回家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

日子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她打定了主意要向他问个明白,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可以再进一步,或者生活是不是能有一些改变。

可那满腹的心思不等开口,他却先发了话。

他说:“绵绵,我可能会顾不上你。”

她问:“为什么?”

他不回答,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亚洲金融危机泰铢贬值的新闻。他没有看,也没有听,手机持续关机的状态,任电视新闻反复播放着,目光却放得很空很空。

那天夜里,他拼劲全力似的好像要在她身上重新赢回这个世界。

她不知怎么,反而舒了一口气。

从前的计划一起涌上脑海。开一家美容美发店,过平凡的日子,在折叠桌上吃火锅,廉价的食物也有廉价的快乐。

她也可以养他的,这没有什么不好。

临近结束的时候,她翻到他的上面,带着笑容对他说:“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日子从指尖缓缓流过。

英国的鱼子酱、意大利的白松露、菲律宾的玉葡萄、斯里兰卡的幽灵兰。

俞祯成了一个闲人,说是要走,却24小时都待在苏绵绵的房子里,关了手机,侍弄花草美食,连家门都不迈出一步。

她猜他是在躲着什么人。

少了光鲜的外表,年纪立即便显现出来。

苏绵绵发现他在生活中并不是那么有趣,有时候还有些邋遢,缺乏安全感,神经质。

有时他睡到一半,会忽然醒过来,把苏绵绵叫起来,问苏绵绵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她还会跟着他吗。

苏绵绵迷迷糊糊地说“跟”。

他放下心来,但过了一会儿又爬了起来,跑到阳台上看花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苏绵绵听。他对她说,她不会跟着他的,就像幽灵兰,不是谁都能得到,谁都能拥有。若是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根本就不会种这种花。

苏绵绵问他:“我在你眼里是幽灵兰吗?”

他说,当然不是,一百盆幽灵兰也不够。

苏绵绵笑了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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