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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15:4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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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崎润一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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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州公秘话

武州公秘话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武州公秘话作者:谷崎润一郎排版:青杨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9-01ISBN:9787532766826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1][2]

传曰,上杉谦信,居常爱少童。又曰,福岛正则,夙有断袖之癖。老而倍倍太甚,终至失家亡身矣。虽然是,岂一谦信一正则而已乎,世所谓英雄俊杰者之于性生活也。逸事异闻之可传可录者颇多,曰男色曰嗜虐性,则是武人习性之所敢使然,非复足深咎也焉。本篇[3]所传武州公者,夙生于战国,智谋兼备,武威旁畅,真为一代之枭雄矣。而坊间传云,公亦被虐性变态性欲者也矣。吁是果真乎。虽余未能知其果信否乎其事已奇,其人岂可不怜哉。而正史不传之,世人不知之。余顷者读桐生氏所藏之秘录,窃知公之为人,审有公胸里之窈纠念念甚切者,咨叹久之。王守仁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虽然公之武威,阚如虓虎,偃武弭兵之功,谁有亦能及之者哉。余则有所感,藉体于稗史小说,聊以叙公性生活之委曲,则以武州公秘话名篇。读之者。无徒为荒唐无稽之记事幸也矣。昭和十岁次乙亥初秋摄阳渔夫识

[1] 上杉谦信(1530—1578),战国大名,有卓越的军事才能,信佛教,终生未娶妻生子。

[2] 福岛正则(1561—1624),战国武将,丰臣秀吉的家臣,作战勇猛,喜怒无常。

[3] 武藏守桐生辉胜,作者杜撰的战国武将。妙觉尼写《夜梦所见》之事,及道阿弥手记之事《夜梦所见》作者妙觉尼比丘尼究竟是何方神圣,何时写了这部作品,详细情况无从得知,但从前后文脉来看,可判断出此女昔为服务于武州公内殿之女官。武州家灭亡后即削发为尼,自述在某处的“荒郊野外结一草庐,朝夕念佛别无他事”,即该篇手记似乎是在风烛残年、无所事事之际,回想前尘种种所写。但既是“除念佛别无他事”,比丘尼是基于何种目的写下这一切呢?据她自身所述:“若重新审视武州公行状,世上本无善人恶人,亦无豪杰与凡夫。贤人有时愚,强者有时弱,昨日纵横沙场者,今天在家犹如受狱卒鞭笞。花颜柳腰的女子成为罗刹夜叉,力拔山河的勇士亦可能摇身变成饿鬼畜生。武州公是否应因果轮回之姿、具现其相于身,为解众生之惑而暂以假相现世的佛菩萨呢?……”文中曾有类似感想,而最后写道:“武州公以其尊贵之身,忍受地狱之苦,依其功德来看,是以菩萨心授予吾辈凡夫俗子,吾人应感恩不尽。因此本人书写公之行事,一则追善供养,一则报恩谢德,别无他意。若见公行径而有所嘲笑者,实应受罚,有心者莫不额手称庆。”然而上述所言像是某种辩词,是否真做此想,不能说毫无可疑之处。若朝坏里推想,或许本书为比丘尼在孤单寂寞生活中,伴随着生理上的不满,为了填补空虚无奈而下笔也不一定。《夜梦所见》作者妙觉尼比丘尼究竟是何方神圣,何时写了这部作品,详细情况无从得知,但从前后文脉来看,可判断出此女昔为服务于武州公内殿之女官。道阿弥的角色多少带点帮闲助兴的性质,也许生来就与武州公有同样癖好,或是基于讨武州公欢心而配合,结果太过投入,竟至受武州公影响而走火入魔。《道阿弥话》的作者完全没有记载任何动机,只有一句“公的可怕行径”。或许是侍奉武州公左右,对此难得经验无法忘怀,愈想愈诡异,终于不下笔不行。妙觉尼称武州公是佛菩萨化身,可说有些夸大其词,至于道阿弥则清楚掌握了主人公的心理,同时也颇得信任。何以如此,乃因武州公不时向道阿弥诉说内心生活的苦闷,自身少年时代的性欲史也巨细靡遗和盘托出,以寻求同情与理解。细想之下,道阿弥的角色多少带点帮闲助兴的性质,也许生来就与武州公有同样癖好,或是基于讨武州公欢心而配合,结果太过投入,竟至受武州公影响而走火入魔。无论如何,此人确是武州公“秘密乐园”的良伴,对武州公而言不可或缺。倘若没有此号人物,武州公的性游戏或许不致走入歧途。是以武州公有时会诅咒道阿弥的存在,常常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几度下决心要斩草除根却一直无法动手。与公的“游戏”相关之男女很少得以全身而退,道阿弥却能幸免一死,真是万幸之幸。他可说是最可能遭灭口者,事实上濒临鬼门关的次数也较众人为多。能够死里逃生,除了因为武州公对他是既恨且怜,同时也缘于他的聪明才智与临机应变的能力吧。武藏守辉胜甲胄之事,及松雪院画中容姿之事[1]

瞻仰今桐生家后代子孙所收藏之辉胜像,南蛮胴搭配黑革连缀的铠甲袖,铠甲下连护腿甲;头盔两旁有宛如水牛角的巨大装饰,右手持朱红指挥扇,置于膝上的左手大张,拇指按着大刀刀鞘,足蹬毛靴,双脚盘于虎皮垫上。若除去甲胄,也许能一窥体格,可惜如此装扮仅能瞧见容貌。战国时代的英雄画像大多像这样全副武装。观看历[2][3]史图鉴常出现的本多平八郎、榊原康政等人之像,都非常类似,无不看起来威风凛凛,又让人觉得有点怒气冲天,仿佛旁人近身不得的紧绷模样。

史上记载,辉胜去世时年四十三岁,此像看起来比较年轻,约莫三十五到四十岁。容颜予人的印象是双颊丰满,颚骨四方,绝非丑男之流,只是脸部比例,眼鼻口较大了些,不失英姿焕发,乃豪杰之相。虎目圆瞪,直视前方,双瞳几乎顶着头盔前沿,更让人感受到炯炯目光威势逼人。鼻梁上方、双眉之间隆起一小块肉,仿佛另一个小鼻似的,皱成一条深粗横纹。鼻翼两侧到嘴角也有深刻的法令纹,表情像是在舔着什么苦味一般,不甚和悦;鼻子下方与下颚前方则散乱着些许胡须。史上记载,辉胜去世时年四十三岁,此像看起来比较年轻,约莫三十五到四十岁。容颜予人的印象是双颊丰满,颚骨四方,绝非丑男之流,只是脸部比例,眼鼻口较大了些,不失英姿焕发,乃豪杰之相。

令容貌更添威严的,毫无疑问是那身盔甲。如前所述,头盔两侧有水牛抱角耸立,盔前镐形台立着踩踏小鬼的帝释天像。再看铠甲,部分是南蛮胴,这也令人略觉异样。我对这方面不太清楚,但所谓的[4]南蛮胴,据说是天文年间种子岛传入枪支时,由荷兰人或葡萄牙人带来的西式武具之一,其如桃子中分为二,分割处高高隆起,下部绕到背后,短小缩身的一种鸠胸胴。这种铠甲在战国时代颇受武将珍视,甚至后来内地也有仿造品出现,因此辉胜身着此装别无异常之处,只是画此像时,特别选了这副装束,是否别有意义?再说到,此像是辉胜生前亲命画师所作,或是逝后某人搜寻记忆而绘出辉胜生前模样,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都可看出辉胜特别钟爱这套铠甲,最常穿用,应是毋庸置疑。

如果单从历史流传的武州公形象来观看这张肖像画,脑中仿佛只浮现如本多忠胜或榊原康政等豪杰的影子。但是既已知晓辉胜公的弱点及不为人知的性生活秘辛,再加端详,不知是先入为主的心理作用抑或如何,总觉得那英姿焕发的外表底下隐藏着某种不安——或说是武州公灵魂深处的苦闷吧,那威风凛凛的武装后面隐约浮现一股难以言喻的阴郁。例如那瞪大若牛铃的眼睛、紧闭的唇、怒气冲天的鼻及肩膀,就像出柙猛虎令人畏惮,然而再仔细一瞧,又似风湿患者忍耐刺骨疼痛时的扭曲表情。还有那称为南蛮胴的铠甲,以及饰有水牛抱角与帝释天的头盔,假使别有心机地解释,是避免暴露内心弱点才故意作的威吓性装扮也不一定。此外,虚张声势的甲胄武姿为这原本异样的装束更添一分不自然之感,怎么看都不甚恰当。原本穿着鸠胸胴铠甲应该配张西式座椅,武州公却盘着双腿,使得胴体部分特别突出,更显怪异。简单说,感受不到铠甲下纵横沙场所锻炼出的虎背熊腰,反倒像铠甲和身体分离,而非穿在身上。铠甲本是保护己身威吓他人的武具,但武州公穿来却像绑手绑脚的枷具。自此角度观之,武州公的容貌看似无比悲壮,却又黯然神伤,一介骁勇武将之姿却映现为在残苛桎梏下呻吟的囚犯。再深入端看,盔前踩着小鬼的帝释天像,本为武州公神武英勇的象征,现在那遭到强制压迫、苟延残喘的小鬼却仿佛暗示了他脆弱的一面。当然画师并无此意,对其秘密应是一无所知,仅是如实描绘而已。

箱内还有一幅和此画成对之作,乃武州公夫人肖像。两幅皆无落款,但应可推定出自同一时期同一画师之手。夫人是与桐生家同属大名阶级的池鲤鲋信浓守之千金。出阁后协助夫君,贤良温婉,夫君去世后削发为尼,法号松雪院,受娘家池鲤鲋家照顾,但因夫妇膝下无子,晚年凄寂,夫君他界后三年也往生了。日本历史人物的画像,若描绘男子,常能掌握其神韵,佳作亦多;但女性之像却多为彼时理想佳人翻版,或无太多特色。端详这位夫人的肖像,眉清目秀容姿端丽,只是比较其他大名夫人之像,亦所差无几。换言之,若说画中人是细[5][6]川忠兴或别所长治夫人,观者印象应该也无甚差异吧。

这类型美女的容貌,常伴着一种苍白的冷峻。夫人也是如此。盯视肖像那涂着白色颜料、已然星点斑驳的脸颊,即便是丰满多肉的圆脸,看来也生气全无。挺直若雕刻的鼻梁亦是如此。特别是眼睛,眼眶长而细极,端庄威严的眼皮底下闪烁着青冷双瞳,透露出高雅聪慧之同时,也令人不寒而栗。那个时代的大名夫人都在称为“北之方”的光线不足的内殿过着单调生活,因而都是这一号表情吧。想到夫人一生在寂寥、无趣、欲哭无泪的孤独中度过,再观其像,似乎也有几分如此气质。

[1] 十六至十七世纪日本改造的欧洲铠甲。

[2] 本多忠胜(1548—1610),战国和江户前期的武将、大名,德川家臣,“四天王”之一。

[3] 榊原康政(1548—1606),战国和江户前期的武将、大名,德川家臣,“四天王”之一。

[4] 室町末期的年号,1532年至1555年。

[5] 细川忠兴(1563—1646),战国、江户时代武将,德川家臣。

[6] 别所长治(1558—1580),战国大名。法师丸为人质育于牡鹿城之事,及女首之事《道阿弥话》有云:

瑞云院幼名法师丸,为武藏守辉国公之嫡长子。七岁时,父辉国公欲与邻国筑摩家亲睦,以公子为人质,送往筑摩一闲斋之行馆牡鹿山。《瑞云院物语》中记载,自幼离开父亲武藏守膝下,十余年间于牡鹿山城中习得文武之道,受一闲斋养育之恩。

文中虽称“亲睦”,但当时筑摩家门第显赫,是领辖数国的大大名,即便并非委曲求全的投降,恐怕也称不上平起平坐的亲睦,而是隶属于一闲斋麾下吧。否则不会送出有继承资格的长子才是。

法师丸少时的轶闻流传不多,然有一事或可略提。天文十八年,法师丸十三岁秋天,牡鹿山城池自九月至十月左右,遭到幕府管领畠山氏之家臣药师寺弹正政高围攻。此时法师丸正值将行而未行成人礼之际,因此不得迎战,只能每天在城内听着战情,幼小胸膛内起伏不定。法师丸自知年少,不宜出征,但生于武家之门,亟思一睹战争实况。还不到立初阵之功的年纪,可是习武多年,至少也想看看纵横沙场是何等光景。然而,那牡鹿山城是筑摩家代代的大本营,守备森严,城内规划复杂,即便想潜溜出城亦属难事。更何况一旦开始交战,对人质的监视更形严峻,法师丸身旁有桐生家跟来的辅佐武士,自然会盯着不放事事干涉。法师丸只能整天待在自己的斗室之内,耳畔传来远方隆隆炮声,从辅佐武士青木主膳的口中得知些许战况,如“那是来军遭到击溃的声音”,或“这次是我方做出暗号要引对方进门的法螺号角声”等等。根据主膳所言,这回是僵持不下的苦战,敌军已经攻下本城四周的多数子城,两万余军骑已团团围住山麓。我方仅以五千不到的军力守防。幸而此城地扼要害,不易攻破,才得以苦撑多时。然围城也过了一个月,眼下只能寄望京都方面形势变化,敌方自然撤退,否则时机一迟,城池还是难保。

法师丸虽为人质,毕竟是大名子息,受到特别礼遇,住的也是位居本丸、与他身份相称的房间。不过这时敌军已破城墙,朝三丸方向攻来,原本辽阔的城区也渐感逼仄了。三丸的守军朝二丸退却,二丸挤满了再拥向本丸,无论房间或仓库都人满为患。如此一来,原本井然有序的部署也全部大乱,众人无法各司其职,只要得空,无论何事都接手相助。青木主膳亦然,见到我方陷入苦战,就算在幼主身旁担任保镖监护之职,敌军咄咄逼近之际也得出面请命,前往要冲协防。

有关那时光景,《道阿弥话》有如下记载:

忆及幼小时,当下虽受大声斥责,之后却觉几分怀念。那时牡鹿山正值围城之际,与不知其名女童数人藏身同一地点,无法得知战事状况,虽觉遗憾,如今想来,倒有几分意思。

结果法师丸对青木主膳稍稍放松看管一事非常高兴。此外,他那一直以来尚未沾染战争气息的房间,挤进不认识的“女童们”,一时间显得喧闹异常。这里所说的“女童”,应该也是人质身份,战事发生时老弱妇孺总是碍手碍脚,于是都集中到法师丸的房里吧。大抵所谓的小孩,才不管是战火连绵或天塌水溃,只要大伙儿挤在弹丸之地避难,都会喧闹不已,就像去露营一般,觉得机会难得而趁机嬉闹玩耍一番吧。法师丸和这么一群“不知名女童”安置在一起或许觉得无奈,但对一位不知世事的年轻少主而言,和这样的人接触应该会心生好奇才对。其中引起他注意的是一群年龄较长的妇女。

聚集过来的人质当中,男性都是少年,女性则年龄不一。有五六十岁老妪,也有中年妇女,还有年轻姑娘。这些人在法师丸眼中都归为“不知名者”,但既然会送来当人质,想必也是出身自相当地位的武家。证据之一,不管敌军如何逼近,她们都处变不惊,非常镇定地躲在房间一隅。她们之中,年长者自不消说,连年轻者都似乎有过一两次战争经验,经常小声谈论,由喊口令的方式、阵中大鼓的响声,还有其他状况,来判断敌我孰胜孰负,或今天是否连夜追击,或明朝才乘胜追赶,诸如此类的话题仿佛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法师丸自青木主膳忙碌起来,无人可询问战况,不知不觉便倾听这些女性谈话。他其实也想参与,只不过对方是年长女性,不好意思,他只能远远站着,若无其事地偷听,要不就是借机往那边踅去。结果,某日傍晚,正巧那天战况激烈,其中一名正年轻力盛的女性频频谈着照顾伤员的话题,又说起那天对阵的情形,于是法师丸悄悄往她们方向靠近。法师丸自青木主膳忙碌起来,无人可询问战况,不知不觉便倾听这些女性谈话。他其实也想参与,只不过对方是年长女性,不好意思,他只能远远站着,若无其事地偷听,要不就是借机往那边踅去。“法师丸殿下。”

席间一名老妪出声唤他。“法师丸殿下,请过来这边玩玩吧。”

老妪向他投以同情的眼神微笑着。然后回身看向其他女伴:“这位少主真令人佩服呢。”“每次我们一聊到打仗,他好似并未注意,事实上却非常认真听着。少时不如此,长大还难成大器呢。”

这位老妪似乎身份颇高,受人敬重,端坐在厚厚的坐垫上,肘倚臂靠,约有二十人围坐在她旁边。“法师丸殿下,您想听有关打仗的事吗?”

另一位老妪问道。“嗯。”

法师丸点了点头。那群妇女的视线随着老妪的话声一齐朝自己脸上望来,他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被一群异类包围了。再怎么说,当时的武士阶级男女之别十分严明。更何况这位少主自幼离开父母身边,在粗鲁的武士间长大,对于香气馥郁、莺莺燕燕的内殿深闺生活,自然一无所知。这二十名女性聚集一起,酝酿出绚烂斑斓的色彩,不熟悉的袅袅熏香,法师丸眼前好似浮现一座光彩夺目的花园,生平未曾有过如此体验。本来一直远观,靠近后发现是这样的气氛,结果尚未体会美色之迷人,便因陌生而心生厌恶之感——或许是这样吧,法师丸沉默了半晌,依然站着不动。“总之,请先过来坐吧。”

再度为人催促,他只好答应:“嗯。”

他再次点头,然后为了掩饰纷乱心绪,故意把榻榻米弄出声响,架势十足地坐下。“少主,您来这儿已有两三年了吧,应该可以出战了呢。”

不知是谁看出少年心事,如此说道。“真的呢,这孩子体格不错,个头又高,一看就知道可以倚仗。”

众女对于法师丸的身份、为什么会在这里等等,似乎都了如指掌。加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对他的境遇自然抱以同情。其中也有很多人的儿子或弟弟年纪与他一般大吧。总之,众人对法师丸大将之风的幼姿赞不绝口,说着“真想看看您初阵的英姿焕发模样”,或“能得此继承大业的将才,武州公殿下真有福气”等等。不过法师丸对这些话都没什么感觉,只想快点听到有关打仗的事。这时,方才那名老妪说:“殿下,您还没见过敌人的样子吧?”

老妪语带疼惜说道。她当然是基于好意的怜爱,但听在法师丸耳中,有点遭到侮辱的感受,一时涨红了脸,摇摇头。然后说道:“我是很想看,可是他们不让我看,说什么小孩子不能去二丸那边。”“是哪位说的呢?”

老妪听到法师丸忿忿不平的语气,微笑着说:“我身旁也有武士跟着,还真是碍手碍脚呢。”

说完换法师丸问道:“你们看过敌军逼近的样子吗?”“有呀。像今天这样,对战不可开交时,我们必须去帮忙做各种事情。即使是城门上、大门前,都去过了。”“那你们看过斩敌人首级吗?”“是,看过呢,要是太靠近,还会被血喷到呢。”

法师丸一脸钦羡地仰望说这些话的老妪。当大人真好,连女人都见识过这等场面——这么一想,真有点按捺不住要上战场的冲动了。“喂,我加入你们,明天带我去吧。”“这个嘛……”

老妪依然面带慈祥微笑,以跟小孩儿说话的口吻回答道:“真可惜,不行呀。青木主膳会责备我们的。”“主膳他不会知道的。我绝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可以,我没道理做不到。”“但您是少主身份,夹杂在我们这群女人间帮忙,会让人看笑话的。”

法师丸知道此妪所言甚是,别无他法。但即使不能前往战争现场,实际亲见勇士彼此厮杀,甚至只看到名将尸体或首级都好。事实上,他连那种伤痕累累的尸骸或血淋淋的人头都没看过。可能行经某处曾看到有首级示众,但是透露出战场惨烈光景的尸首,却还无缘目睹。生在贵族之家,出入都受监视,受到此等对待或是理所当然;然毕竟身为武将之子,又年已十三,想到这些,法师丸在人前不免有些自卑。尤其像这次,就在自己房间附近,敌我双方每天激战堆出尸山,连女人都亲临战场浴血,自己却全无经验,实在没有比这更失颜面的事情了。看到那些景象自己应不至于害怕,不过究竟有多少胆识勇气,倒也想试它一试,希望利用这机会磨练磨练,在初阵时不要临阵脱逃才好。

过了两三天,法师丸将此事告诉老妪,老妪思忖一阵后说:“好吧。”“带您到战场是不可能,但如果只是要看人头,我倒有一个想法。但对谁都不能说,可以吗?若能守秘,今晚带您去个好地方。”

老妪低声说道。然后对法师丸讲了如此事情:最近每天晚上,都会从我们之间挑选五六名女性,将砍下的敌人人头,或对照首级簿审查是否吻合,或别上名条以便识别,或清洗血痕,分派不同工作。这些人头或属于无名小卒,也有一介勇士,无论身份为何,都会清洗干净,以供大将审视。为了不使不堪入目,有的要梳齐乱发,染齿的必须重染,或者化上淡妆等等,尽量恢复其生前风貌与血色。这工作称为妆点首级,由女性负责,而城内妇女人手不足,差事也落到女人质身上。所以在那边做此项工作者多是我的心腹姐妹,如果对这样的地方感兴趣,可以私下去见识见识。“了解吗?如果被发现了可是件麻烦事,要是愿意,您就默默跟着我,乖乖看就好,绝不要插手或多话。”

老妪看到少年眼底燃起好奇的火焰,她再度确认道:“那么,今天晚上我会过去相寻,请您先假装睡着等我。”

法师丸的寝间,如前所述,因为挤进一些女童,大家都一视同仁并排躺着睡觉,就他这名少年的睡铺在最上座,以屏风区隔。屏风内侧躺着他和青木主膳。若说有机可乘,就是房间宽广,加上只有一盏昏暗孤灯,屏风这侧近乎全黑,主膳睡眼惺忪之际应该看不出法师丸的铺褥是否有人。第一,此时主膳日里劳累,应该一倒下就鼾声大作、沉睡不起。再者,不只主膳,除了每晚轮流巡夜的武士,大家应该都睡沉了,即便白昼时再怎么喧嚷嘈杂,到了夜晚就陷入一片死寂。法师丸在这万籁俱寂中,披着外褂,屏息躺在熟睡众人中等待。不久听到老妪的脚步声,以及轻叩屏风的声响:“您在哪儿?”

少年绕过主膳睡铺脚侧,悄悄来到屏风外面:“在这儿。”

老妪比了个一,下巴往房间出口示意,随后自己带路似的在前走着,只听得衣角声音如平静海面的波浪般,沙、沙,一阵阵规律地传入耳中。

九月已有点清寒,夜晚冷峭。老妪雪白的小袖和服上披着一件硬质外袍,佝偻走着,避免衣摆碰到睡觉的人;两手抓着裙脚,尽量不使它发出声音。虽然没有手持纸罩蜡烛,出到走廊,庭院到处都插着篝火火把,不止地板反射着火光,老妪回头以眼神向法师丸示意时,半边脸庞也照得通红。每当她小声叮咛些什么的时候,可以看到呼出的白色雾气。这时的老妪,与少年白天经常见到的那人截然不同,原本高雅、慈祥,像乳母或阿姨的老太太形貌,现在完全看不出来。说不上成了一个坏人,但稍稍凹陷的脸颊蒙上阴影,更显瘦削,宛若充满忌恨妒意的鬼女面具。或许因为如此,看起来比白天苍老一些,显得有些污陋。而那斑斑白发,之前也并非不曾注意,特别是两鬓之处,浸浴在火把反射的余光中,看起来像炙红铁线般发亮。法师丸想起青木主膳曾对他谆谆叨念:千金之子绝不能轻易和陌生人外出,出去时请务必征得我同意。会不会整件事都经过设计,是个危险陷阱?——但他随即就为这种懦弱的想法感到羞耻。老妪的面孔看来格外可怖,那都是夜光作祟。没有其他原因。会觉得危险的只有胆小鬼。这么一想,刚才那多虑的念头一时间伤了自尊心。“请穿上这个。”

来到走廊尽头,为免发出声响,老妪极其小心地拉开纸门,自己先下到庭院里,从怀中取出草鞋,整齐摆到法师丸面前。

刚才因为火把光线太强,一直没看清楚,天上是阴历十三、十四的清冷皎月。附近建筑的白墙反射月光,地面更显明亮。白墙曲折形成的阴影间着月光,老妪疾步走在明暗交错的暗夜中,来到仓库模样的独栋屋前,打开门向法师丸招手:“就是这儿了。”

法师丸对这屋子有印象。里面是摆武具的仓库,上面好像有个阁楼。可是跟着老妪进去以后,内部的模样与围城之前显著不同。因为战争的关系,原本收纳的武具及其他束之高阁的器具都拿出去了,地上空荡荡的;有个角落急就章地搭了一口灶。屋内漆黑一片,靠着灶下星点的柴火余烬及户外穿透进来的月光,法师丸只能辨认出这些。同时也闻到一阵臭味。仓库特有的霉臭,还交杂着各种乱七八糟令人不悦的味道。灶上架着一口锅子,或许是因为正烧着滚水,异味带着微温飘来。“这里有梯子,请小心——”

老妪一面说着,一面上了二楼。法师丸紧紧跟着。爬上梯子后,他第一次沐浴在明亮的灯火中。“我不能害怕。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别过头去。”

——心里这样想着,但少年的眼光首先便盯上了屋内最恐怖的物事。他从靠自己最近的妇女膝上的首级看起,然后视线继之扫过并排的首级。法师丸很满意自己能够盯着看了那么久。不过说实在的,那些首级看起来就像假人头一样干净,丝毫不见他所预期的战场实感或勇者面貌。看得愈久,愈觉得那些首级不属于人类。

大概老妪事前便已告知,法师丸一进来,妇女们投以恭敬的注目礼,接着又继续安静工作。在场人数正好五人。其中三人将首级一个个摆在自己面前,另外两名当助手。一名妇女以水壶在脸盆内注入热水,由助手从旁协助清洗脑袋。洗完后放在首级板上,转给下一位。另一名妇女接过后重绑头发。第三名妇女则别上名牌。作业流程大致如此。最后则是所有的首级井然有序地在三名妇女身后的长形大木板上排成一列。为了怕首级滑落,板面钉上钉子,首级不偏不倚挂在上面。

为了作业方便,三名妇女中间摆着两盏灯火,照得满室通明。而且是一起身就几乎要撞到屋顶的低矮阁楼,法师丸得以将室内光景尽收眼底。首级本身并未给他太强烈的印象,反倒是首级与三名妇女的对比,让他兴味盎然。处理着许多首级的女性手与指,与失去生气的死人肤色相较,显得异样灵动、白皙、诱人。她们为了移动首级,常常要抓着发髻举上举下,对女性而言有点吃力,所以必须将头发缠绕在手腕上好几圈,以利搬动。此时那素手竟更添魅力。不只如此,脸庞亦然。已经习惯这样工作的女子,面无表情,有种近乎事务性、石头般冷峻的感觉,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情绪,但是又和无感于死人首级的层次不同。一种是丑陋,一种是崇高。这些女性对死者仍持有敬意,任何时候都不会草率处理,而是尽可能郑重、谨慎,轻柔对待。法师丸受这毫无预期的光景吸引,一时间进入了忘我状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在发酵,他后来才理解,但当时的少年是毫无所知。

法师丸受这毫无预期的光景吸引,一时间进入了忘我状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在发酵,他后来才理解,但当时的少年是毫无所知。他只知道是某种未曾有过的体验——或说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如此说来,两三天前的黄昏,老妪最初与他攀谈时,这三名女性也在场,的确对她们的面容有印象,但那时尚无任何感觉。同样的面孔,为什么在这阁楼里,对着首级工作,就令他深深着迷?他往返盯着三名妇女的作业程序。坐在最右边的为木牌结上绳子,然后绑在首级的发髻上,然而有时是童山濯濯的首级——“和尚头”——出现,这时便用锥子在耳朵上打个洞,穿过绳子。她打洞时的样子很惹他欢喜。但最令他陶醉的是中间负责洗发的女性。她是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大概十六七岁。也是圆圆的脸蛋,面无表情中流露几分自然娇美的神态。她之所以惹少年注目,是她注视着脑袋时,双颊偶尔会无意识地牵动出一抹微笑。在那瞬间,似乎有种无邪的残酷在她脸上浮现。还有绑头发的纤纤素手,动作比谁都灵活优雅。偶尔她会拿起旁边桌上的香炉来熏头发,然后把头发拢起、绑上带子,接下来的动作好像是某种仪式:以梳背轻敲头顶。这时的她在法师丸看来真是美极了。“如何?可以了吗?”

老妪开口了,少年突然一阵面红耳赤。老妪又恢复了慈祥高雅的妇人面貌,但法师丸觉得她那含笑的眼神仿佛看透了自己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们在阁楼里的时间,以现在来算,不过二三十分钟吧。本来法师丸很想央求老妪让他多待一会儿。小孩子没见过此等场面,“我还想再多看一些”,如此撒娇要求也理所当然,可是不知为何,那时的法师丸却失去了少年的天真。因此怀着无限惋惜,被老妪催促着下楼梯,但是方才的忘我境界,一直令他回味无穷,陶醉不已。坐在最右边的为木牌结上绳子,然后绑在首级的发髻上,然而有时是童山濯濯的首级——“和尚头”——出现,这时便用锥子在耳朵上打个洞,穿过绳子。“这样您就了却一桩心事了吧。今天晚上是我一手安排的,千万不可告诉别人。”

来到寝间门口,老妪凑上脸在他耳边轻轻叮咛:“知道吗?——那就请安歇吧。”

老妪说完便回身走了。潜入屏风这侧,青木主膳丝毫不觉异状地熟睡着。但是,法师丸钻进自己的卧褥后,依旧无法压抑亢奋的情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盯着黑暗的他,眼眸中仿佛仍倒映着那一幕:通明灯火下有无数首级滚动,那表情、肤色、血淋淋的切面——然后,在那群静寂的物体当中,生气勃勃工作着的女性,优雅的手指,以及十六七岁美女的圆脸蛋,整个晚上如同诡异的幻影朦胧浮沉不定。他目击了如是异常的光景,充满刺鼻的异臭,以及和死人头同样默默不发一语的女性。十三岁少年夜半探黑,踏着庭中皎洁的月光,被带到这样不可思议的场所——而且是稍纵即逝——这完全脱离现实的世界突然乍现,又倏忽消失无踪。

黎明来临,照例,敌军又展开猛烈攻击。隆隆炮声,烽火硝烟,法螺号角声、太鼓声,阵仗中的吆喝声,持续终日。妇女人质也没闲着,忙于搬运兵粮弹药、照顾伤员等。法师丸试着从人群中找寻昨晚的妇女,以证明那屋内的光景不是一场幻梦,令他神魂颠倒的美女与其他四人应该是在这房里没错,然而今天却遍寻不着。只有那名老妪一如以往独坐房间一隅,倚在肘靠上,但法师丸从早上便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仔细想想,可能是那五名妇女彻夜清洗首级,趁白天打仗时休息吧。或许正在那阁楼睡觉也不一定——法师丸是这么猜的。既然白天不见她们身影,晚上可能还得继续昨夜的工作。

察觉此事的少年,只一味等着日暮时分降临。如果拜托老妪再带去那屋内一次,可能不会答应吧。不过,其实也不必老妪带路,有她在或许还嫌碍事。只要不让她发觉,偷偷从窗门出去,这步若是成功,之后自己一个人就可应付了。法师丸如此决定后,便尽可能地疏远老妪。对于自己这么想回那屋子,而且动机与昨天全然不同,自己还丝毫不觉奇怪,想想有点不可置信。至少这不是武士之子应有的行为。自我辩解为想再目睹那光景以试试胆识,其实却另有目的。那目的连少年自己都不是十分清楚,因而感到一种莫名羞耻与良心不安。

少年最担心的不是吵醒熟睡的青木主膳,而是怕惊醒老妪,但如果运气好,谁也没发觉,只要能出走廊,接下来就简单了。少年与昨天同样时间,再度踩入庭院的月光。打开仓库的门,来到梯子下面,至此仿佛都被一种无法捉摸的力量吸引而心无旁骛,然而一抵达后,他突然停步竖耳细听阁楼动静。说来昨夜种种对他仍像一场幻梦——就算是怀疑那老妪变了魔术无中生有,但现在来到此地,见屋内锅水沸腾,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那难忘的异臭。阁楼静寂无声,但可见梯子上端灯影摇曳,确定是有人在。少年昨夜没去注意锅里为何烧着沸水,现在一想,才明了那是为了洗首级用。

慢慢分辨出幻境与现实的差异,羞耻感使得他备觉压力。他一步步攀上梯子,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往底下拖,他心里一面抗拒,一面奋力往上爬。如预期一般,与昨夜相同的作业情形,也是相同的五名女子进行工作。但是她们没料到今晚他会再来造访,一看到少年现身,很明显面露狐疑。主要的三名女性停下手边工作,直视着少年。最年长的一位低头行礼,另外两位女子见状心领神会,手中还捧着头颅,也随之端淑地颔首致意。只有那一刹那才见到她们真实的表情,立刻又默默投入工作。少年与昨天同样时间,再度踩入庭院的月光。打开仓库的门,来到梯子下面,至此仿佛都被一种无法捉摸的力量吸引而心无旁骛,然而一抵达后,他突然停步竖耳细听阁楼动静。

女子们向这位身为人质的贵公子行礼时,少年傲然昂首——他连颈脖都羞红了——展现身为大名少主应有的威仪。他还不懂得以一笑置之来掩饰羞赧与尴尬。他生来是武将之子,无论何种场合——尤其在女性面前——都不能失了气度。内在的羞赧与外在的矜持——如此矛盾的少年故意装出威风凛凛的样子,确有几分滑稽。幸而女子们马上就投入工作,并未多注意他。她们对少年只身前来一定感到不解,可是责问又嫌失礼,况且也与她们的任务无关,还是继续作业比较实在。事务性地、面无表情地、勤奋不懈工作的女子们,以及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排列整齐的头颅,映着低矮天花板的灯影,熏香与血腥交织的气味——凡此种种皆与昨晚如出一辙。法师丸甚至觉得昨与今是连续的夜晚,不曾中断。虽然也有白昼,可是自己孤身溜出来闯进另一个世界,仿佛是场梦境。差别只在于身边没有老妪作陪。那种浑然忘我、怦然悸动的兴奋,不知何时虏获了他。

最右边的女子,今晚同样担任在光头耳上用锥子穿洞的工作。中间负责洗发的女子也依旧用梳子敲着死人脑袋——昨晚最吸引他的是这一位,思量起来,或许是因为她正值青春玉体发育的年龄。为何这么说呢?这屋内尽是人头,是“死”的积累。置身其中,女孩拥有的青春及水润更显夺目。例如那红嫩丰颊与惨白人头两相对照时,仿佛更添一分生气。还有,她的工作是把毛发解开再打结,那渗入发油的指尖,与发色的漆黑一相对照,更显得白皙透明。法师丸今晚仍盯着她眼角和嘴边浮现的令人不解的微笑。左边的女子递来洗净血痕的人头,她接过手,先剪掉发髻的结,然后爱抚般地轻柔、专心梳理发丝,有时涂油,有时剃掉脑袋瓜中间的余发,有时自桌上取来香炉,把头发放在烟上熏;然后右手持新的缠线,口咬一端,左手兜拢发丝,像打女性发髻一样结个发髻。她似乎无意识地动作着,但每当她检查绑好发髻的首级,视线落在死人脸上的时候,都会浮现谜样的笑容。

或许这是她与生俱来的魅力也不一定。在人前总会微笑以对,即便面对死人也有同样的习惯。长久以来一直处理死人首级,已经对头颅无所畏惧,而替死人化妆久了生出某种情感,就像对待活人一样,似乎也无可厚非。只是看在突然闯进的不速之客眼里,一边是面无血色、死于非命且仍然心存不甘的死人头,另一边是唇红齿白、面带微笑的少女,尽管那笑容多么不经意,仍令人印象深刻,那是一种带有残虐性质的妖美。因此,已满十三岁的法师丸,被这美震慑住也是理所当然。他体验到一般男子不会有的极端感情。《道阿弥话》详述了他当时的心理状态,里头提到法师丸非常羡慕置于美少女前的人头,甚至到了嫉妒的程度。这里所说的嫉妒、羡慕,不单单是希望让这名少女亲手结发髻、剃余发,用她那带有残酷的眼眸盯着瞧而已;而是希望自己被斩首,呈现出一种丑恶、痛苦的表情,然后由她亲手整理。一定要变成一颗人头,这是必要条件。活在她身旁并无乐趣,一定要变成像那人头一样,臣服在她的魅力之前,那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他如是想着。

这种充满矛盾的奇思异想在脑海中翻腾,竟能令自己兴奋莫名,少年也惊讶不已。至今为止,他是自己心绪的主人,再怎么都能按照心意顺遂而行,可是现在他的心底像一口意志无法触及的深井,是完全不同的领域,而且显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手扶井边,窥伺底下的黑暗,对那深不可测感到恐惧。如同自信满满的能手,突然发现患了不治之症一般。法师丸对这病症源自何处毫无头绪,然而,心中那口秘密深井不断涌出的快感,仿佛也能察觉出些许病态。

人死后是没有知觉的,这点他应该知道。所以,变成死人头摆在女孩面前会觉得幸福的幻想,本身就有矛盾,但光是幻想也很快乐。少年继续耽溺在自己变成首级、同时还有知觉的妄想中。他看着陆续传到她面前的首级,一一想象是自己的人头。然后她用梳背敲头,自己仿佛被敲着——这时他的快感达到顶点,脑子一阵酥麻,体内深处震颤不已。然后他又继续幻想,想自己是众多人头中最丑陋的一个——表情悲伤似要控诉什么,或是说不出脸孔哪儿奇怪,或是皮肤黝黑脏污,或是垂垂老矣,把这些都想成“自己”,比把自己想成英勇年轻武士的人头要来得幸福。也就是说,比起漂亮的死人头,他更羡慕丑恶的一方。

法师丸生来就是不服输的刚毅个性,这种羞耻的快感愈是强烈,他愈是憎恶自己,更努力压抑这股莫名的兴奋。不久他鼓起自己仅余的意志力,从这险地——不知自己会如何沉沦的奇异屋子——抽身而退,然后趁着秋夜漫漫尚未天明,急忙回到原来的地方就寝。《道阿弥话》鲜明刻画了少年之后的苦闷,他连续三日一到夜里,就前往阁楼。每次去心里总想,会害怕是一种胆怯、去是为了测试意志力,编出各种自欺欺人的理由,事实上那光景对他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勾引他一再前往。三天里,忘我与悔恨交替着侵蚀他。每次下楼梯他都坚定地告诉自己“下次绝不再来”,可是一到了入夜时分,又情不自禁起身,潜出寝间,朝那秘密乐园的入口奔去。

这是第三天的夜晚。法师丸爬上阁楼,看到那女孩前面摆着一颗奇怪的头颅。约莫二十二三岁,是一名年轻武士的首级,奇怪的是没有鼻子。样貌绝非丑男,脸色有些苍白,剃光的头顶仍留有几许青茬,剩下的乌黑亮发,比起正在处理这首级的女孩的过肩垂背秀发,毫不逊色。可说是个美男子。眼角、嘴角模样寻常,轮廓均匀,带有男子气概的紧致线条中透露出优美,如果脸的正中央再加上高挺鼻子,那就是偶戏中典型的年轻武士模样了。然而说到那鼻子,好似被相当锐利的刃物一削而下,从眉间到嘴上,连同鼻骨削得一干二净。如果原本是面目可憎也就罢了,偏偏是如此俊秀的容貌,中间应该耸立着雕像般的英挺鼻梁,如今那最重要的部位却遭利刃连根铲除,成为平整的血红伤口,比一般貌寝男子更为丑陋可笑。女孩非常仔细地梳理这个缺鼻首级的漆黑发丝,重新结上发髻,然后一如往常地浮起浅笑、注视着脸孔中央——正好是鼻子的部位。少年依旧为那表情倾倒,但现在更是前所未有的感动。因为这一夜,女孩的容颜在面目全非的首级衬托下,显出生者的骄傲与喜悦,相对于不完美,呈现了具象的完美。不只如此,她的微笑,就算是无心的、天真的笑容——愈无心天真,愈让人觉得这场合充满讽刺与邪恶,也给予少年无比的想象空间。他对于那笑容百看不厌,甚至激起源源不断的幻想,不知不觉将他的灵魂引领至甜美的梦幻王国。在那梦幻之国,只有他与她两人,自己化为那缺鼻首级,这样的幻想非常符合他的嗜好,也带给他前所未有的至福之感。这是第三天的夜晚。法师丸爬上阁楼,看到那女孩前面摆着一颗奇怪的头颅。约莫二十二三岁,是一名年轻武士的首级,奇怪的是没有鼻子。

就在欢喜即将攀顶之时,女孩的笑容逐渐消失,少年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像失了魂的人儿,但仍想继续追梦。看到女孩正要把人头传往左边,他突然打破沉默,开口发话。“怎么了,那个?你拿的人头——”

法师丸惊觉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又再度加强了语气,重说一次:“那个人头不是没有鼻子吗?”“是……是的。”

女孩轻轻将油亮的手置于首级板上,像应对达官贵人般谦卑有礼。她略略抬首看了少年一眼,马上又低下头来,更显得端正稳重,又有礼貌。“鼻子被砍掉,这家伙看起来很可笑吧。”

少年这样说时,咽喉发出一种轻微的、像老者般的干咳,不似小孩应有的笑声,而且响彻屋内。“为什么那个部位会被削掉呢?”“啊,这个是‘女首’。”“女人的首级?”“啊,不是的——”

或许是还不到能与男子流畅应答的年纪,又或许是少年自始流露的神色,又或许是他突然出声询问的模样,她似乎感觉到这名少年不同寻常,因此依旧低着头,怯生生地,好像颇难启口。“嗯……虽称为女首,但并非女人的首级。我也不太清楚,但据说是战事正忙时,就算杀了敌人,也没办法斩其首级提着走,因此先将鼻子割下带在身边,以为证据,之后再把那首级自战场上找出来。”

法师丸继续追问,女孩依旧低着头,针对受询事情尽可能简短回答。例如,为什么称为“女首”,那是因为只拿鼻子来无法辨别男女。又如若拿来的全都是缺了鼻子的首级,并非受称许之事,但对于在战场上随手便能杀敌三四名的勇士而言,不可能随身带着一大堆首级,才会先割下鼻子充当凭据,战事结束再搜出尸体,处置首级。诸如此类云云。只取鼻子是权宜之计,因此基本上女首少见,这次战事中,她经手的也仅此一个而已——不过少年还想从她口中再多听到些什么。《道阿弥话》有如此记载:

再没有比人心更奇怪的东西。倘设当时没遇见那女孩,没见到那女首,日后或许也不会莽撞行事吧。细想起来,若说我一生有何羞耻之事,必须归咎那女孩身影,自那夜起便深留我心,朝朝暮暮难以忘怀。使我想提起女首,再去到她面前,再看到她展笑颜,如此一想,思绪纷乱,心如箭矢,恨不能夜中即出阵杀敌……法师丸在敌阵砍人鼻之事,及展现武勇之事

法师丸想提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头,放到那女孩面前,但这个愿望要实现可说比登天还难。第一,非得亲自去取,不能仰赖他人。偏偏法师丸是不准上战场的。即便找到密道出去,第二道难关是找到目标,亲自制服,再砍头割鼻。而且必须保密,借用他人名义,隐去脉络再天衣无缝地交到女孩手中。原本论及战功,必须当场有目击证人才行,可是法师丸并不以此为目的,他只想看女孩瞧着缺鼻首级的模样。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到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首中,抓一个理想替身,把他的头砍下来,再找个假证人,看是买通个小兵之流者便可以了。但身为一介武士,法师丸的良心无法容许此等行为。生于戎马之家,这种卑劣的事他做不来。再怎么也要亲手杀敌才行。他要取其首、削其鼻。不凭他人智慧,不为人知地贯彻其行。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若不赶紧行动,怕那群妇女要交班了。他心中酝酿着如此大胆奇特的期待与计划,与此同时,敌我双方正在本丸与二丸间日日浴血攻防。药师寺阵营势如破竹,眼看城池须臾就要沦陷,敌方攀过石墙,击破木门,黑压压的兵众如雪崩般涌入本丸,守军则死命阻挡,把敌方逼回二丸,突刺、虐杀、怒吼、炮声、嘶喊,诸物破坏无遗,人马杂沓,双方阵队对峙拉锯,地震山摇,声响终日如雷击暴雨响彻耳际,不得安宁。向来以固若金汤闻名的牡鹿山城至此地步也岌岌可危了。

青木主膳大腿遭箭矢射伤绑着绷带,后又手臂负伤,但他仍耐着疼痛披挂上阵,也甚少再看着法师丸,偶尔见到时,便以悲壮的口吻道:“知道吗?少主,时候一到,不要忘了我平日叮咛的话!”

丢下这么一句,立刻又奔往他处。他的意思好像是说,万一到了最后关头,不要忘了以切腹了结的伟大情操。女人也没闲着,连那老妪也忙着照顾伤员或搬运死者,晚上也不见现身。

然而,法师丸却不觉得这城池与自己的命运危在旦夕,反而庆幸因着城内一片混乱,没人会再约束他的行动。这时候要避过城内众人耳目溜出去并不困难,只是该怎么潜入敌阵的问题。某夜——在那次不寻常经历的隔天晚上,法师丸悄悄去到后山溪谷,据说那儿有通往城外的秘道。他的想法是,敌军现在大部分集中在二丸与三丸之间,设于护城河外的主阵一定疏于防守,士兵也寥寥无几,如此一来,利用这通道突击敌军主阵后方,绝对可以出奇制胜。他胸中感受到初披战袍武士的激动。在他眼前,依稀可见那美少女的笑颜与缺了鼻子的首级。

少年抵达那条山路时,以现在的时间来说约莫是半夜两点。前往阁楼时洒在身上的皎白清月,今晚也高挂牡鹿山顶,清楚映照出少年身影。法师丸乔装成城破逃出的女人,拿外衣披罩头脸,盯着雪白大地上如水母般朦胧飘荡的轻薄衣影,踏步前进。

敌营阵地,除了已耗时两个月攻城,尚有两万大军驻扎,因而具有相当规模。牡鹿山城坐落于层层山峦中,城池一部分像半岛般向平原突出,敌军便呈U字形包围半岛,摆出蜿蜒的阵形。营区最外侧竖起竹篱,每三十到六十尺设置一篝火,竹篱内侧设有望楼、眺望台、板筑小屋——如同现在的临时违建,大将麾下的兵士就在里面过夜。法师丸利用小路从U字形的上头缺口逃出去,在敌军内部蜿蜒前进,来到U字最下方,也就是朝着城池大门的主营后方,然后好不容易突破竹篱,偷偷进到阵营里面。若是平时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偷渡,但正同他先前所料,对方兵力大半都集中二丸三丸,主营人力单薄,看守的士兵也疏于戒备。突刺、虐杀、怒吼、炮声、嘶喊,诸物破坏无遗,人马杂沓,双方阵队对峙拉锯,地震山摇,声响终日如雷击暴雨响彻耳际,不得安宁。

少年平时惯于城内生活,今晚首次见识到营阵,光潜入篱内便满足他不少好奇心。既然已经抵达营地,再假扮女装反而会招致怀疑,于是把外衣叠起收进怀中。鲜亮月光映射出建筑的黑影,他身轻如燕地穿梭其间,贴近林立的小屋一幢幢窥探。对他而言,幸运的是,各处竖立的篝火因为月光明亮,效果大打折扣,变成奇妙的白蒙烟柱。无远弗届的月色将大地照耀成银白世界,万物在清澈秋夜的空气中闪烁着耀眼磷光,如此极端的明亮也干扰了看守者的视线。少年有时轻巧地绕过围蹲在火堆旁的哨兵,有时利用望楼下长带般的遮影靠近目标,任谁也没察觉。攻城的军队已经逼近本丸,这一带的守卫恐怕都偷懒打着瞌睡。就算有三两士卒瞧见,也会当成是附近的小兵在月影掩映下晃荡吧。

各营阵周围都张挂着染有各将士家纹的营帐,小屋入口立着公告牌,其他像旌旗、小旗、长枪等皆放在营帐暗处。法师丸逐一察看之际,偶然瞧见一幕印着分铜纹的帐布,不由停下脚步。为什么呢?因为那是药师寺弹正的家纹,一定是大将的本营。少年贴近营阵小屋的板壁,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到。又绕到建物后面,应是马厩,系着五六匹大将坐骑。这个时候连那些战马也安稳地进入梦乡。法师丸发现全然意外的立功良机正在眼前。他的目标是女首,不见得非取大将首级不可,可若辜负这上天赐予的大好良机岂非枉为武士?看那马标与旌旗都在,莫非弹正政高没有参加攻城之战,而正在营阵中某个房间安睡?运气好取了总大将首级,那可是绝世奇功——这个念头更让少年冒险心切。他以成人般的沉着与勇气,悄悄推开内侧窗板,随即溜进走廊,摸索着往里面房间移动。鲜亮月光映射出建筑的黑影,他身轻如燕地穿梭其间,贴近林立的小屋一幢幢窥探。

四周一片漆黑,但借着墙板缝隙透进的月光,来到走廊尽头,有个房间自门缝中流泻出摇曳的灯影。少年将门扳开些许,里面一分为二,法师丸看到的是外间,睡着跟他一般年纪的两名小兵。屏风彼侧即是里间,灯光从那边投射出来。法师丸注意着不吵醒小兵,蹑着脚尖经过他们,利用屏风的阴影掩护,匍匐前行,看到主间睡着一名武士。那房间约莫有十张榻榻米大吧。虽然是由粗糙木板临时搭建,枕侧还是设有壁龛般的空间,挂着八幡大菩萨像。旁边的携带式佛龛供奉着不动明王。看那内外陈设,大刀、器具、刀架琳琅满目,日常用品还涂饰着金银漆绘,如此豪华,看来定非普通武士居所。更何况那名男子头结大将发髻,睡着亮黑漆枕,身着绸缎或丝绢的睡衣。法师丸对弹正政高是多大年龄、何等容貌,一无所知,但看这男子年纪约莫五十前后,额头宽广,高贵的瓜子脸,光洁的皮肤裹着轮廓分明的优雅五官,看他的睡颜,与其说是武将,其实更像贵族公卿。这般年龄的将官,大抵晒得黝黑粗粝,总有几分征战沙场的痕迹,可是这男子的肤色浅黑近棕,像是抛光过的上等木板,又像透光看的高级和纸,肌理细腻。这样的肤质,不应属于终日风吹日晒、马上纵横的武士,而是生长于深宅大院、舞弄丝竹管弦的贵族才对。

说来,这位名为药师寺弹正的男性,是幕府管领畠山氏的家臣,从其父代就有凌越主君畠山氏之势,时时以陪臣身份左右室町将军之旨,位高权重。他之所以能荣登如此地位,主要是靠父亲实力庇荫,本身倒无什么显赫功勋。踩着父亲为他铺好的云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与过人的机智才华讨好长上,趁着下克上的时势扶摇攀升。虽称大名,其实不过是长袖善舞的二流人士罢了。当时京都的武士,自将军以降,有几位都渐受公卿熏陶,开始附庸风雅,仿效惰弱的士绅生活,因此如弹正之流者,在战事上的表现远逊于吟作和歌的能力。因此这次攻城虽以总大将的身份出马,却是仗着己方优势,自己则在营内呼呼大睡。法师丸看到的就是这男子的睡脸。

对于眼前这名他猜测是弹正的人物,少年有点不满。弹正虽然贵为大名,相貌堂堂,气韵与身份相称,可是稍嫌温和,不似号令两万大军威风凛凛的将材。他想象中的敌军总大将应该像父亲武藏守辉国或牡鹿山一闲斋那般,一身千锤百炼般的筋骨,脸上透露称霸天下的豪气,如世所公认的勇将容貌才行。眼前这等柔弱人士,仿佛马上就会败北,不堪一击。但法师丸当然没有因而退却或失望。若要展现自己的武勇,想要立功,这种角色的确让人有点不屑,但他同时从另一种角度来观察这张睡颜。也就是立在脸部正中央,姣好的、细致的、纤巧的、贵气的鼻子。从法师丸的位置正好望见仰睡的鼻孔,纵向细长的鼻孔分界可以看出鼻肉不厚。然后是贵族们鼻子的特征:鼻梁微弯,隐约可见皮下显露的鼻梁骨。若能剐下这鼻子,其破坏作用所造成的惊怪,绝不亚于在那屋里看到的女首。因为那首级不过来自于年轻俊秀武士,而眼前这颗头颅不仅嵌在敌军大将身上,又是如此优雅、细致、高尚,光凭这些,就算年纪稍大,也略可弥补。不,可能这位的鼻子更具诱惑力。对于曾陶醉在那屋里光景的少年而言,的确令他垂涎。

仔细一瞧,门缝流泻进来的秋风将矮座灯火吹得光影摇晃,挺直鼻梁在睡脸上映出的黑影也随之飘忽不定。有时影子大扩,鼻子部分全黑一片,时见时隐。那光影的戏弄仿佛是种挑衅,鼻子要削不削的模样在催促着少年,令他迫不及待想将之剐下。法师丸再度忆起美少女谜般的微笑。一想到眼前这张脸变成缺鼻的首级,放在她膝上,任由她凝视,那股快感真是千金难换。

法师丸有着与他年纪相当的体重与膂力,对刀法也颇有自信。他冷不防踢掉熟睡男子的枕头,对方还来不及伸手取刀护身,他一跃而上,跨骑压制对方欲起身的胸膛,一刀就往咽喉猛力戳下。他所操用的小刀乃其父赐予,出自名匠兼光之手,但与此利器相比,法师丸的身手更是精彩。只见他一击就中要害,立刻抽刀,不让血柱有丝毫机会喷出,随即收手。利落敏捷,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对方根本来不及出声,法师丸只看到狼狈睡眼、试图喊叫而张开的嘴巴——随即转为遭受疼痛折磨、扭曲僵硬的死颜。此时法师丸感到背后有白刃逼近,定是睡在隔壁的两名少年闻风斩来。但是刚刚那迅捷一击使他信心倍增,闪躲着冲向壁龛,背倚八幡大菩萨挂轴严阵以待。这位置对他有利,因为壁龛前的空间一半为尸骸、佛龛、枕边用品杂物等占据,攻来的敌人势必得绕道而行。小兵突然见到主公遇刺,又发现凶手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早就乱了手脚。此人矫捷跃往壁龛,同时沉着待敌,定是高手,在他们眼中,法师丸宛如破地涌现的魔物。一改刚冲进房的气势,两人严加提防,小心避开主公的尸体,绕一大圈往壁龛前进。只见他一击就中要害,立刻抽刀,不让血柱有丝毫机会喷出,随即收手。利落敏捷,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原本是一块儿逼近,待至壁龛要往前冲,其中一人因胆小而居后。法师丸盯着先行的小兵,在他单脚正要跨上壁龛地板的刹那,自五六尺开外就给他突如其来的一刀。相隔一张榻榻米的距离,又从角落猛然刺来,小兵一惊想收回踏出的脚步,这时地面些微的高低落差也赋予法师丸绝大优势。法师丸见这一击深入肩头,便擒抱似的往腹侧补上第二刀。对方血流如注,颓然倾倒,如将沉没的大舰。此时另一小兵发动攻势。天可怜见,这小兵早已魂飞魄散失了斗志,仅是为主公尽一份心力吧,法师丸手中的利刃光芒闪烁,他闭眼乱挥,交手斩了两三回,便半放弃、半求饶地啜泣了起来。法师丸一举打落他手中刀,一脚踹倒,往胸前刺下。

解决两名小兵后,他低身来到最初的尸首旁,左手抓髻,右手正想割下脑袋时,听到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有数人赶来。少年干下这些事,就算身手再迅捷,也要十五到二十分钟。这屋附近原本空无一人,现在是其他小屋的士兵听到声响纷纷赶来。法师丸此时不能有丝毫犹豫。然而要利落割下人头,可不像刺杀活人那般简单,何况听到背后人声逼近,法师丸更是慌了手脚。刺在颈部的尖刀卡住喉骨,敌人已经来到隔壁。要逃只能趁现在。法师丸至此皆顺利有如神助,最后关头却被迫放弃,否则就得等着受死。少年恨得牙痒痒,正欲收起小刀,该说是灵机一动吗,他迅速剐下鼻子。那块肉弹到地板上,他反射性地赶紧拾起,拉开另一边的窗板逃出去。

阅读英雄豪杰的传记,都会觉得他们仿佛特别受上天眷顾,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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