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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20:5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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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玛格丽特·米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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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CONTENTS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九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二章

第一章

思嘉·奥哈拉长得并不美,可男人们一旦像塔尔顿孪生兄弟那样被她的魅力迷住,就不会理会这点了。她的面孔非常明显地融合了父母的特征,从母亲那儿继承了法国沿海地区贵族的优雅,从父亲那儿继承了爱尔兰人的红润皮肤。不过,这张脸还是很吸引人的,下巴尖尖的,下颚则是方的。眼睛湛绿不带一丁点儿淡褐色,睫毛又黑又密,尖上还微翘。眼睛上面是两道浓黑的眉毛,微微上斜,洁白的皮肤很是惹眼。那种肤色被南方妇女们视为珍宝,她们总是捂上帽子、面纱和手套来遮挡佐治亚工地的骄阳。

一八六一年四月的一个下午,天气晴朗,思嘉同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塔拉农场阴凉的走廊里,显得美丽如画。她穿一件新的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着,配上她父亲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新的绿羊皮便鞋,显得十分相称。她的腰围不过十七英寸,是附近三个县里最细的了,而这身衣裳更把腰肢衬托得尤其完美,加上里面那件绷得紧紧的小马甲,使她的虽只有十六岁但已发育得很好的乳房跃然显露。

她的两旁,孪生兄弟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谈笑着,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神色。他们穿着高统靴,因经常骑马腿有些鼓胀。他们十九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颀长骨骼,肌肉坚实,脸膛晒得黑黑的,头发则是深褐色的。他们穿着同样的蓝上衣和深黄色裤子,长相也像两个棉桃似的。

外面,阳光斜照到场地上,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绿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在北佐治亚,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传统文化教育为耻,只要在那些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棉花种得好,马骑得好,枪打得准,舞跳得轻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那样喝酒。

这对孪生兄弟在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们学习书本知识却是出名的无能。

正是这个缘故,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在塔拉农场走廊里聊天,消磨这四月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在过去的两年中,这已是把他们撵走的第四所大学了。“对于你俩再一次被开除的事,你母亲说了些什么呀?”小伙子显得有点不自在,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母亲的那番表现。“唔,她还没有机会说呢,”斯图尔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汤姆和我俩便出门了。汤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们便径直到这儿来了。”“昨天晚上你们到家时难道她什么话也没说吗?”“昨晚我们可有运气了。在我们快要到家的时候,上个月我妈在肯塔基买下的那匹公马给送来了,家里正热闹着呢。今天一早,趁她还来不及抓住我们,我们便溜了出来。”“你母亲明天会骑那匹新买来的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宴?”“她想骑的,但是爷说骑那匹太危险了。”“希望明天别下雨,”思嘉说,“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扫兴呢。”“唔,明天准晴,还会像六月天那样热。”斯图尔特说。“你看那落日,我还从没见过比这更红的太阳呢。用落日来判断天气,通常是不会错的。”他们都朝远方望去,越过奥哈拉家无边无际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红的地平线上。春天来得很早,随之而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的桃花突然绽放,雪白的山茱萸将河边湿地和山岗装点起来。“思嘉,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布伦特说,“亲爱的,你得跟我跳第一个华尔兹,末了跟斯图跳,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你要是肯答应,我们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什么?”思嘉一听到“秘密”这个词便像个孩子似地活跃起来。“斯图,是不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们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诉我们的。”“什么小姐?”“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表姐。”“这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了。”“对,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着搭火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正好从车站经过。她告诉我们说在明天晚上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一门亲事。”“唔,我也听说过,”思嘉失望地说,“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这几年谁都在说他们快要结婚了,虽然他本人对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冷不热似的。”“但是,明晚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亲事,”斯图尔特得意地说,“那是艾希礼和查理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的事哩!”虽然思嘉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棒,思嘉受到极大震动,在最初几秒钟甚至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第二章

思嘉站在塔拉农场的走廊上目送那对孪生兄弟离开,直到马蹄声隐隐消失,她才如梦游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觉得脸颊发僵,嘴巴酸痛,因为为了不让那对孪生子发觉她内心的秘密,她刚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咧着嘴假装微笑。她疲惫地坐下,将一条腿盘起来,心脏难受得好像快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一般。她的两手冰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她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这种神情说明,她这个娇宠惯了、经常有求必应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艾希礼将同媚兰·汉密尔顿结婚了!

唔,这不可能是真的!那对孪生子一定是搞错了。他们准是在和她开玩笑。艾希礼不会爱上她,谁也不会的。媚兰那小个儿,像个耗子似的。思嘉怀着轻蔑的情绪想起媚兰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的脸呈鸡心形,平淡得几乎有点丑,而且艾希礼可能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自从去年“十二橡树”村举行家中大宴会以来,她顶多只到过亚特兰大两次。不,艾希礼不可能同媚兰恋爱,因为——唔,她决不会错的——因为他在爱她呀!她思嘉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呢!

思嘉听见嬷嬷笨重的脚步在堂屋里把地板踩得嘎嘎作响,便迅速将盘着的那条腿伸下来,并设法放松,尽量显得平静一些。万万不能让嬷嬷怀疑到出了什么事呀!

嬷嬷从堂屋里走出来,她是个大块头老婆子,但眼睛细小而精明,活像一头大象。“那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没留他们吃晚饭呢,思嘉小姐?俺已告诉波克叫他添两份饭。”“唔,他们尽谈论战争,我都听烦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们一起吃晚饭,尤其怕爸爸也参加进来大叫大嚷,议论林肯先生。”“你怎么像个不知礼的小女孩,亏你妈妈和俺还辛辛苦苦教你呢。还有,你怎么没披上你的披肩呢?夜风快吹起来了!俺一次又一次告诉你,光着肩膀坐在夜风里要感冒发烧的。思嘉小姐快进屋里来。”思嘉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掉过头去,幸好嬷嬷正一个劲儿唠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见她的脸。“不,我想坐在这里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给我把披肩拿来。劳驾了,嬷嬷,让我坐在这里,等爸爸回家来我再进屋。”

嬷嬷蹒跚地走回堂屋,爬上楼去取披肩。思嘉觉得正当自己心酸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嬷嬷这样唠叨。她就这样犹豫不定地站着,不知该躲到哪里去让痛苦的心情略微平静。这时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阶,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看,她没有看见那张围着雪白头巾的黑色阔脸在晃动的窗帘间不满地窥探,便大胆地撩起那件绿花布裙,沿着石径向车道快快地跑去。

碎石的车道两边,茂密的柏树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顶,使那长长的林荫路变成了一条阴暗的雨道。一跑进这雨道里,她便觉得自己安全了,家里的人望不见了,这才放慢脚步。她气喘吁吁,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不容许她这样飞跑,不过她还是尽可能迅速地跑开。

她两颊发红,呼吸急促,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待父亲。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不过她高兴今天他晚一些回来,这样她才有时间喘过气来,使脸色恢复平静,不致引起父亲的猜疑。她分分秒秒都期待着听到得得的马蹄声,看到父亲用他那吓死人的速度驰上山岗。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还是不见杰拉尔德回来。“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为什么不来呢?”她的眼光沿着那条因早晨下过雨而变得血红的大路沉思着,心里跟踪着这段路程奔下山岗,到那懒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过荆棘杂乱的沼泽谷底,再爬上下一个山岗到达“十二橡树”村。艾希礼就住在那里。此时,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它是通向艾希礼和那幢美丽的像希腊神殿般高踞于山岗上的白圆柱房子。“啊,艾希礼!艾希礼!”她心里喊着,心脏跳得更快了。

自从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子把他们的“秘密”告诉她以后,一种惶惑和灾祸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压抑着她,可如今这种意识已被推到她心灵的背后,代之以两年来始终支配着她的那股狂热之情。

两年来艾希礼陪她参加县里的各种活动,如舞会、炸鱼会、野餐及到法庭旁听审案等,他不像塔尔顿孪生兄弟或凯德·卡尔沃特那样踢破门槛,也不像方丹家几个小伙子那样纠缠个没完,但是,每星期艾希礼都到塔拉来。

的确,他从没有向她示过爱,那双清澈的灰眼睛也没有燃起过思嘉在其他男人眼中所熟悉的爱火。然而——然而——她知道他爱着自己。她绝对不会搞错。比理智更强烈的直觉和从经验中得出的认识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她总是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神既不朦胧也不遥远,他望着她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渴望和哀怨,这令她感到迷惑。她知道他爱她,为什么他不对她倾诉爱情呢?她就是搞不懂这点,不过他身上有好多东西是她搞不懂的。

他总是显得彬彬有礼,但是冷漠,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谁也说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更别说思嘉了。他们这一带的乡里乡亲都是心直口快的个性,想什么就说什么,艾希礼那把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的态度真是令人气恼。他和县里其他小伙子一样,对诸如打猎、赌钱、跳舞、政治活动等样样精通,还是那些人当中最好的骑手,但是他不像其他人把这种种享乐作为人生的目标和归宿,而是对书本、音乐怀有独特的兴趣,还特别喜欢写诗。

哦,他的那头金发为何如此俊美?为何如此彬彬有礼,如此冷漠?为什么她一听他谈起欧洲、书本、音乐、诗歌以及其他一些她一点不感兴趣的东西就烦得要命——却想听他再次跟她讲呢?一个个晚上,思嘉陪着他坐在半明半暗的门廊上;上床以后,她辗转反侧,心烦意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下次见到他时他会开口求婚。但是一次次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让她心头那热切的期望值越来越高。

她爱他,她需要他,但并不了解他。她性情率真、直来直去,就像吹过塔拉农场的风;她简单纯朴,就像蜿蜒流过塔拉农场的黄色的河。她即使到死也无法理解什么叫复杂。而现在,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性格复杂的人。第三章

爱伦·奥哈拉现年三十二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性子火爆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是那么文雅,走起路来只见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母亲是法国人,是一对从一七九一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来的夫妇所生。她给爱伦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条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从思嘉记得的最早时候起,她母亲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的声音,无论在称赞或者责备别人时,总是那么柔和而甜蜜;她的态度,尽管杰拉尔德在纷纷扰扰的家事中经常要出点乱子,却始终是那么沉着,应付自如;她的精神总是平静的,脊背总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个幼儿夭折时也是这样。思嘉从没见过母亲坐着时将背靠在椅子背上,也从没见过她手里不拿点针线活儿便坐下来(除了吃饭),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审核农场账目的时候。

思嘉使嬷嬷生气的一个毛病是不爱跟那两个谨慎的妹妹或威尔克斯家很有教养的几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却乐意同农场上的黑孩子或邻居家的男孩子们厮混,跟他们一起爬树,一样掷石子。嬷嬷感到十分难过,爱伦的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癖,并且经常劝诫她“要学得像个小姐那样。”但是爱伦对此看得更宽、更远。她懂得从青梅竹马中能产生未来的终身伴侣的道理,而一个姑娘的头等大事无非结婚成家。她暗自念叨着:“这孩子只不过精力旺盛些罢了,至于教育她学会那些德貌兼备的优点,成为一个使男人倾心的可爱的姑娘,那还有的是时间呢。”

在爱伦和嬷嬷同心协力的教育下,思嘉年龄大些时便在这方面学习得相当不错了。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别的东西,尤其是在跳舞这一门上更是全县最出色的一位姑娘。她懂得怎样微笑才能使那两个酒窝轻轻抖动,怎样扭着走路才能让宽大的裙子迷人地摇摆,怎样首先仰视一个男人的面孔,然后垂下眼来,迅速地抖动眼帘,显出自己是在略带激情地颤抖似的。她最擅长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婴儿般天真烂漫的表情,借以掩饰自己心中一个精明的心计。

她到了十六岁,就显得娇媚动人了,这应当归功于嬷嬷和爱伦的培养。不过她同时也变得任性、虚荣而固执起来。她有着和她的爱尔兰父亲一样容易感情冲动的品质,可是像她母亲那样无私坚忍的天性却压根儿没有,只不过学到了一点点表面的虚饰。爱伦从来不曾充分认识到这只是一点虚饰,因为思嘉经常在她跟前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将她的大胆妄为掩藏起来,并且克制着自己,表现得如她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性情温婉。但是嬷嬷对她并不存幻想,倒是经常警觉地观察着这种虚饰上的破绽。嬷嬷的眼睛比爱伦的锐利得多,思嘉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件事能长期瞒过她。

这两位慈爱的老师并不对思嘉表现出的兴高采烈、妩媚动人的活力担心,这正是南方妇女们引以为荣的特质。她们所担心的是她身上带有的从杰拉尔德身上遗传下来的那种固执急躁的性格,她们有时生怕瞒不住她的这些有损她形象的缺点,在她找到佳偶之前就暴露出来。但是思嘉已打定主意出嫁——嫁给艾希礼——如果安静、温顺和轻率这些品质能够吸引男人的话,她是愿意装出这个样子的。至于男人为什么喜欢这样,她可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办法行得通。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对此探个究竟,因为她对人们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甚至对自己的内心活动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她这样那样的说了做了,男人们就会顺从地这样那样作出反应。这就像数学公式一样,没什么难的。因为数学对思嘉来说,是所有学校课程中最容易的一门。

如果说她对男人的心思所知甚少,那她更不知道女人了,因为她对女人更没兴趣。她没有闺中密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对她来说,包括两个妹妹在内的所有女人,在追求同一猎物——男人时,都是她的天敌。

只有她的母亲是个例外。

爱伦·奥哈拉不一样,思嘉把她奉若神明,超然于其他凡人之上。在思嘉还小的时候,她还把母亲误认为是圣母玛利亚。如今她长大了,但看法一点也没改变,她认为也没有理由去改变。对她来说,爱伦代表绝对安全感,那种安全感只有老天爷和一个母亲能给予。她知道她母亲就是公平、忠贞、慈爱和睿智的化身——一个伟大的女人。

思嘉很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惟一的困难就是一个人要做到公平、忠贞、温柔和无私,就会失去人生的许多乐趣,当然也会失去许多的情人。人生太短暂了,怎么能够失去这些快乐呢。有一天她嫁给艾希礼,等年纪大了,有了时间,她打算学学爱伦的样子。但是,到那时……第四章

那天吃晚饭时,思嘉因母亲不在,代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序,但是她心中纷乱,说什么也放不下她所听到的关于艾希礼和媚兰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一不在场,她便感到孤单和迷惘。

当然,她并不想将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向母亲倾诉,因为爱伦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儿想嫁给一个已经同别人订婚的男人,一定会大为震惊和十分痛苦的。不过,她此刻正沉浸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悲剧中,很需要母亲在场——在场便能给予她一点安慰。每当母亲在身边时,思嘉总觉得安全可靠,因为只要爱伦在,什么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一听到车道上吱吱的车轮声,她便忽地站起身来,接着又坐下,因为马车显然已走到屋后院子里去了。那不可能是爱伦。这时,从黑暗的院子里传来了令人兴奋的谈话声和尖利的笑声。思嘉朝窗外望去,看见波克高擎着一个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从大车上下来了。波克进来了,他那严肃的神气已经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转,一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杰拉尔德先生,”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满脸焕发着新郎的喜气,“您新买的那个女人到了。”“新买的女人?我可不曾买过女人呀!”杰拉尔德声明,装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是有,杰拉尔德先生!您买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说话呢。”波克回答说,激动得搓着两只手,吃吃地笑着。“好,把新娘引进来。”杰拉尔德说。波克转过身去,招呼他老婆走进饭厅,这就是刚刚从威尔克斯农场赶来,要在塔拉农场当一名家属的那个女人。她进来了,后面跟随着她那个十二岁的女儿——她怯生生地紧挨着母亲的腿,几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给遮住了。她说话的声音不像大多数黑人那样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选择字眼。“小姐,您好。杰拉尔德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了,不过俺要再次谢谢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给买过来。有许多先生要买俺来着,可就不想把俺的百里茜也买下,这会叫俺伤心的。所以俺要谢谢您。俺要尽力给您干活儿,好让您知道俺没有忘记你的大德。”“嗯——嗯。”杰拉尔德应着,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为他做的这番好事被当众揭开了。

做晚祷时,思嘉把头搁在叠合着的双手上,使母亲无法看见她的脸,她的思想伤心地跑回到艾希礼那儿去了。当他真正爱她的思嘉的时候,他又怎么打算娶媚兰呢?何况他也知道她多么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啊?

接着,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脑子里掠过。“怎么,艾希礼并不知道我在爱他呀!”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把她吓了一跳。

她木然不动,默无声息,仿佛瘫痪了似的。“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经常装得那么拘谨,那么庄重,一副‘别碰我’的神气,所以他也许认为我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作普通朋友而已。对,这就是他从不开口的原因了!他觉得他爱得无望,所以才会显得那样——”她迅速回忆起从前的好几次情景。那时她发现他在用一种奇怪的态度瞧着她,那双最善于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掩饰,里面饱含着一种痛苦绝望的神情。“他的心已经伤透了,因为他觉得我在跟布伦特或斯图尔特或凯德恋爱呢。也许他以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兰结婚也一样可以叫他家里高兴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爱他——”她轻易多变的心情从沮丧的深渊飞升到快乐的云霄中去了。这就是对于艾希礼的沉默和古怪行为的解释。只因为他不明白呀!她的虚荣心赶来给她所渴望的信念帮忙了,使这一信念变成了千真万确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爱他,他就会赶忙到她身边来。她只消——“啊!”她乐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拧着低垂的额头。“瞧我多傻,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爱他,便不会去娶媚兰了呀!他怎么会呢?”

即使现在,也还不太晚哩!在这个县,那种所谓丢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见了,那时当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实际上已和一个第三者站到了婚礼台上。何况艾希礼的事连订婚还没有宣布呢?是的,还有的是时间!

假设艾希礼和媚兰之间没有爱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什么不能废除那个诺言来同她结婚呢?他准会这么办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爱他的话。她必须想法让他知道。

思嘉走进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心里揣摩着通盘的情景。她仿佛看见他明白她真正爱他时脸上流露的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还仿佛听见他向她求婚时要说的那番话。第五章

早晨十点。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上的天蓝色帷帘照入思嘉的房间,使那些奶油色墙壁闪闪发亮,桃花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红的光辉,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让铺着旧地毯的地方也洒满了灰色光点。

空气里已经有点夏天的感觉,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满房间,它饱含着种种花卉、刚抽枝叶的树木和新翻红土的香味。思嘉从窗口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和两行水仙花和一丛丛像花裙子般纷披满地的黄茉莉在那里竞相怒放,争奇斗妍。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会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棂上领略塔拉农场的花香鸟语。可是今天早晨她无暇欣赏旭日和蓝天,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匆匆掠过:“谢谢老天爷,总算没有下雨。”她床上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苹果绿镶着淡褐色边的纹绸舞衣,折叠得整整齐齐。这是准备带到“十二橡树”村去,等舞会开场时穿的,但是思嘉一看见它便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如果她的计划成功,今晚她就用不着穿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会开始,她和艾希礼就启程到琼斯博罗结婚去了。这是现在的麻烦——她穿什么衣裳参加野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能使她窈窕的身材显得更为动人和最使艾希礼倾倒呢?从八点钟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恼火,穿着镶边的宽松内裤、紧身布褡和三条波浪式的镶边布衬裙站在那里。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缤纷,一片凌乱。

配有粉红长饰带的那件玫瑰红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兰去“十二橡树”村时已经穿过了,她一定还记得的,也许还会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边领的黑羽缎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肤十分相称,不过她穿在身上显得老成了一点。思嘉瞅着她那十六岁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皱纹和松驰的下巴肉似的。可千万不能在媚兰那娇嫩的姿色前显得稳重和老气呀!那件淡紫色的条纹细棉布面的,配上宽宽的镶边和网缘,倒是十分漂亮,可是这对她的身段很不合适。它最好配卡琳那种纤细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觉得要是她穿起来就像个女学生了。在媚兰那泰然自若的姿态旁边,显得学生气可绝对不行呀!还有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鹅绒带子,这是最适合的。事实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为它能叫她的眼睛显得黑一点,像绿宝石似的,只可惜紧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块显而易见的油渍。

当然,她可以把别针别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兰可能会看出来。如今只剩下几件杂色棉布的了,思嘉觉得这些都不够艳丽,不适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过的那件绿衣布衫了。但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上用场。可是,除了这件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好穿了。

她站在镜前扭着身子端详自己的身影,心想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什么令人惋惜之处。她的脖子短,但浑圆可爱;两臂丰腴,也很动人。她的两个乳房隆起,丰满和曲线分明,非常可爱。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爱伦那纤细白嫩的双手和小巧玲珑的双足,并且希望还能长到爱伦那样的高度,不过目前的身高已叫她很满意了。不能把腿显露出来,多可惜,她想着,一面提起衬裙遗憾地打量宽松内裤里那双丰腴而白净的腿。她天生有这样两条腿呀!甚至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姑娘们也那样羡慕她!至于谈到她的腰肢,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或者所有三个县里,谁也没有她这样的纤腰,令人着迷。“谁也没有俺小宝贝儿这样的腰身,”嬷嬷赞赏地说,“每回俺给苏伦小姐扎到二十英寸以下,她就要晕过去了。”嬷嬷小心地把那件十二码细纱布做的绿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衬裙上,然后把低领胸衣的后背钩上。“在太阳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热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她吩咐说,“不然,你回家时就得像老斯莱特里小姐一样黑了。现在来吃罢,亲爱的,可别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思嘉听话地面对托盘坐下来。嬷嬷从盥洗架上摘下一条大毛巾,小心地将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盖住她的膝头。“我真恨不得早就结婚了,”她反悔似地说,一面厌烦地吃着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休止地勉强自己,永远不能凭自己的兴趣做事。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要装得像小雀子那样只能吃一点点,真是太腻烦了。在自己想跑时却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也不觉得累时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吧,这真叫人腻烦透了!我再也不想说‘您真了不起呀!’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让男人们对我讲些什么,而且感到自命不凡。”

也许就是这种态度和她喜欢散步骑马的习惯,使艾希礼害怕同她接近而转向娇弱的媚兰那边去了。也许,要是她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艾希礼屈服于这种预先策划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敬佩他了。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为一个假笑、一次晕倒和一声“你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们全都喜欢这一套。

如果她以前对艾希礼也采用了这种错误的策略——当然,算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她要采取不同的手法,正当的手法。她需要他,并且只有几个小时可以用来争取他了。

如果晕倒,或者说假装晕倒,便能达到目的,那就晕倒吧;如果微笑,卖弄风情,或者装傻,就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是乐意去调一番情,也高兴装得甚至比凯瑟琳·卡尔弗特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办法呢?她也乐意采用。总之,成败在此一举!

马车载着她在红土大路上向威尔克斯农场驰去,此时思嘉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和嬷嬷都不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在野宴会上便没有人皱着眉头或撅着下嘴唇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

今天早晨她感到又兴奋又愉快,仿佛整个世界连同杰拉尔德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她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艾希礼占为己有。阳光温暖而柔和,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现。大路旁一丛丛黑莓嫩绿,把冬天雨水冲洗下来的红土沟壑都掩盖起来了,而那些从红土中突露出来的花岗岩卵石已开始披上切罗基蔷薇,周围是淡紫色的野罗兰。河岸高处林木葱茏的小山上,山茉英开满了晶莹的白花,仿佛残雪还在万绿丛中恋恋不舍。开花的山楂子树正迎风怒放,开始从娇白转为粉红。微风里掺和着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我将终生记住这天有多么美好,”思嘉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这天下午或者晚间,同艾希礼一起坐车穿过这花香叶绿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第六章

他们过了河,马车向山上驶去。在“十二橡树”村还没进入眼帘之前,思嘉就已经看见一团烟雾在那些高高的树顶上悠闲地飘浮着,也闻到了那股混合着燃烧的山胡桃木和烤猪肉、羊肉的香味。

思嘉知道微风吹送的那股香味是从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传来的。约翰·威尔克斯常常是在那里,在那缓缓而通向玫瑰园的斜坡上,举行他的全牲野宴。他们驶上了山顶,这时那座白房子已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圆柱,宽阔的游廊,平坦的屋顶,美丽得像一个充分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儿。她显得雍容大方,对谁都一样亲切。思嘉喜爱“十二橡树”村胜过喜欢塔拉农场,因为它有一种堂皇的美,一种柔和的庄严,而这是杰拉尔德的住宅所不具备的。

宽阔曲折的车道上到处是骑乘的马和马车,宾客们正纷纷下马下车,向朋友打招呼。咧着大嘴傻笑的黑人对宴会总是那么兴奋,他们正在把牲口牵到仓场上去卸鞍解辔,让它们好好休息一下。那间从前头一直延伸到屋后的宽敞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当奥哈拉的马车驶到前面台阶边停下时,思嘉看见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们摇摆着裙裾在二楼的楼梯上走上走下,有的彼此搂着腰肢倚在楼栏杆上,笑着招呼下面大厅里的年轻小伙子们。

思嘉看见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台阶上。他一头银丝般的头发,腰背挺直,焕发着宁静和蔼的容光,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般永不衰败。思嘉在跟约翰·威尔克斯愉快地交谈时,两只眼睛却在人群里搜索艾希礼,可是他不在走廊上。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这对孪生兄弟一起向她走来,她很快便成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圈子的中心,这些声音越来越高,把整个大厅里的喧哗都压倒了。可是艾希礼在哪里?还有媚兰和查尔斯呢?她装得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并一直朝大厅那里笑闹的人群中望着。她闲谈着,笑着,迅速向屋子里、庭院里搜索着,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独自站在大厅里用一种淡漠而不怎么礼貌的神情注视着她,这使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面由于自己吸引了一个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面又想到自己的衣服领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点难为情了。他看来年纪不小,至少有三十五岁,个子高高的,体格很强壮。思嘉心想,还没有见过这样腰圆膀阔、肌肉结实、几乎粗壮得有失体面的男人呢。当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触时,他笑了,露出一口狰狞雪白的牙齿,在修剪短短的髭须底下闪闪发光。他的脸膛黑得像个海盗,一双又黑又狠的眼睛仿佛要把一艘帆船凿沉或抢走一名处女似的。他的脸上表情冷漠而卤莽,连对她微笑时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讽的意味,使思嘉紧张得喘不上气。她想人家这样无礼地瞧着她简直是一种侮辱,可懊恼自己竟没有受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但他黑黑的脸膛无可否认地有着上等人家的血统。两片饱满的红嘴唇上那深长的鹰钩鼻子、高高的前额和宽阔的天庭,都说明了这一点。

她毫无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开,同时他也回过头去,因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这里来!我要你见见佐治亚一个心肠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同某个不体面的趣闻有关,不过她正一心想着艾希礼,便不去细究了。

思嘉坐在屋后那株大橡树树荫下一张高高的木榻上,她衣裙上的荷叶边向周围荡漾着,底下那双绿羊皮软鞋露出了大约两英寸,这是大家闺秀坐着时双脚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里捧着一个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

野宴已达到高潮,暖融融的空气中洋溢着笑声、谈话声、餐具碰着杯盘的叮当声,以及烤肉和肉汤的浓烈香味。一阵清风吹过,从长长的烤肉火坑向宾客们飘来股股轻烟,小姐太太们假装烦恼地尖叫起来,一面使劲挥舞手中棕榈叶扇子。

大多数年轻小姐同她们的男伴坐在餐桌两旁长长的条凳上,惟独思嘉,她明白在这种座席上只能两边各坐一个男人,便单单另外挑了个位置,这样她就可以引来尽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围了。

思嘉垂下眼睛看看手里的盘子,灵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饼干送到嘴边,模样是那么文雅,只轻轻咬了一点,要是嬷嬷见了准会大加赞赏的。她周围尽管有那么多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可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天她想好的那些计划至少在艾希礼身上已经彻底失败了。她吸引来几十个男人,偏偏艾希礼没有来。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惧现在又都卷土重来,笼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脏时紧时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艾希礼不想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实际上她来到以后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时打了个招呼便再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当她走进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当时媚兰正挽着他的胳膊——她几乎还没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兰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从外表看就像个躲在母亲裙子里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双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几乎惊恐的神色,就更加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了。她长着一头稠密乌黑的鬈发,上面严严地罩着发网,显得一丝不乱。由于两个颧骨隔得太远,下巴太尖,那张脸虽然娇怯可人,但仍显平淡。她长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样简单,面包一样可贵,春水一样清澈。不过,无论她的相貌多么平淡,身材多么娇小,她的举止行动中仍包含着一种沉静而非常动人的庄重美,这使她看起来远不像一个17岁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细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樱桃色缎带,裙裾荡漾,似在掩饰那个如孩子般尚未充分发育的身躯,而那顶垂着鲜红的细长饰带的黄帽子,则使她的奶油色皮肤更加光莹夺目。她那对沉甸甸的耳坠子吊在长长的金链上,从整整齐齐网着的黑发中垂下来,在褐色眼睛近旁摆荡着。这对眼睛像冬天树林中波光皎洁的湖水,两片褐色的叶子从宁静的湖水中闪映出来。

她用怯生生的喜悦心情微笑着欢迎思嘉,称赞她那件绿色衣裳多么漂亮。这时思嘉很不好意思,几乎装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来回答,因为她那么迫切地想同艾希礼单独谈话!从那以后,艾希礼就离开宾客坐在媚兰脚边一张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谈着,悠闲而睡眼朦胧地微笑着,这样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爱不过的。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兰眼中焕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辉,以致连思嘉也不得不承认她几乎是美丽的了。

思嘉想把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挪开,不再看他们,可就是办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从她周围的人们身上找到加倍的欢乐,跟他们一起笑着,谈着冒失的事情,挑逗他们,对他们的奉承话拼命摇头,摇得那双耳坠狂跳不止。她说了好几遍“胡说八道”,声明真理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并且发誓永远不相信他们任何人说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着媚兰不停地说下去。同时媚兰俯视着他,她脸上的表情明明显示出她是属于他的。

这样,思嘉便觉得难堪极了。

这时,那三个年轻姑娘不约而同地举起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够了,谢谢,一面用手指轻轻扶着身边男人的胳膊,娇声笑嚷着到玫瑰园、清泉和夏季别墅参观去了。这种有秩序的战略性撤退对于一个在场的女人是不会不产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来。

思嘉看见那三个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区,跟着女孩子们到她们从小便熟悉的名胜地观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来,同时狠狠盯住艾希礼,看他是否注意到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兰的那条缎带,一面微笑着望着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阵剧痛。她恨不得立刻跑过去将媚兰的乳白色皮肤狠狠地抓呀,挠呀,直到鲜血淋漓才痛快哩。“只要我能够熬过这个野宴,一直坚持到午后,”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会上楼去午睡,准备精神饱满地参加晚上的舞会,那时我要留在楼下找机会跟艾希礼说话。他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爱慕了。”接着,她又自我宽慰地作出了另一种推测:“当然喽,他必须照顾媚兰,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点不引人注目,如果他不那么关照她,她简直就要做无人问津的‘墙花’了。”

凉亭里的英迪亚从座位上疲惫地站起身来,向怒气冲冲的斯图尔特走去。思嘉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是从她仰望斯图尔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像是良心谴责的意味。媚兰正是用这种表示自己属于对方的眼光看艾希礼的,只不过斯图尔特没有发觉就是了。所以说,英迪亚真的在爱他呢。思嘉这时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讲演会上她没有跟斯图尔特那么露骨地调情,说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亚结婚了呢。不过这点内疚很快就同另一种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个姑娘保不住她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艾希礼慢步向思嘉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走过来,脸上挂着一缕沉思而快乐的微笑。她给了艾希礼一个最美的微笑,可不知为什么他这时没有注意她。他正看着查尔斯,脸上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怜悯的神情。

思嘉站在楼梯顶上,倚着栏杆留心看着下面的穿堂。穿堂里已经没有人了。楼上卧室里传来无休止的低声细语,时起时落,中间插入一阵阵尖利的笑声,以及“唔,你没有,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说呢?”这样简短的语句。思嘉确信媚兰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了,这才溜进楼上的穿堂,动身下楼去。她从楼梯拐角处的一个窗口看见那群男人坐在凉亭里端着高脚杯喝酒,知道他们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时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礼不在里面。于是她侧耳细听,听到了他的声音。原来他还在前面给好些离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别呢。

她兴奋得心都跳到喉咙里来了,便飞速跑下楼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尔克斯先生呢,她怎样解释为什么别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却还在屋子里溜达呢?好吧,反正这个风险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楼下时,听见仆人们由膳事总管指挥着在饭厅里干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来,为晚上的舞会作准备。大厅对面藏书室的门敞着,她连忙悄悄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里等着,直到艾希礼把客人送走后进屋来,她就叫住他。

她掩上门,留下一条缝,尽量使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她努力回想昨天晚上打算好要跟艾希礼说的每一句话,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她想说些什么又忘记了——还是她只是想让艾希礼跟她说些什么?她记不起来了,猛地一激灵浑身发冷。只要耳畔还听得到心跳声,只要她还活着,也许她还是想得起到底要说些什么的。然而当她听见艾希礼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走进前厅时,心突然跳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所想的就是她爱他——从他那高昂的满头金发到那瘦瘦的黑靴,从头到脚每一部分都爱,还爱他的笑,尽管这笑让她不知所措,以及那让她迷惑的沉默。哦,要是他现在走进来拥她入怀,她就不用再费唇舌了。他是爱她的——“如果我现在祈祷——”她把眼睛紧紧闭上,开始自言自语:“慈悲为怀的圣母玛利亚——”“思嘉,怎么是你!”艾希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有些心慌意乱。他站在厅里从半掩的门中看着她,带着不解的笑容问道。“你躲谁——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透不过气来。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男人们围着她大献殷勤。他极为可爱地站在那儿眼波流转,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流露出的兴奋神情。她说不出话来,伸出一只手把他拽进屋子。他进了屋,对此不解,但饶有兴趣。她有点紧张,眼睛亮晶晶的,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她两颊的绯红。他自动把身后的门关上,然后拉着她的手。“怎么啦?”他说,像耳边絮语。

一碰他的手,她就开始颤抖起来。现在事情就要发生了,跟她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她的脑子里有千头万绪,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只是颤抖着,抬头望着他的脸。为什么他不说呢?“怎么啦?”他重复道。“告诉我一个秘密?”

她突然发现她舌头能转弯了,爱伦多年的教导也统统扔到一边,杰拉尔德那直率的爱尔兰性格使她女儿朱唇微启,说了话。“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好像他们的呼吸都停了。于是她不再颤抖了,心头充满了幸福和自豪。为什么她不早点这么做呢?这可比她以前被教导的大家闺秀的处理方式简单易行多了。然后她的眼神捕捉住他的眼神。

他眼神里有惊恐,怀疑,还有一些别的——那是什么呢?是的,那天杰拉尔德的宝贝猎马摔断了脚,他开枪打死马的时候,艾希礼也流露出这种眼神。为什么现在想起这些愚蠢的念头?为什么艾希礼看上去那么古怪,一言不发呢?然后,他脸上好像戴上一张精致的面具,洒脱地笑了。“你今天让每个在场的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这还不够吗?”他的声音还是那种老样子,半带调侃,半带奉承。“你是想让所有的男人为你着迷吗?那好,你已得到我的心,早就得到了。”

弄错了,完全弄错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脑子里思绪纷扰,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念头。或许——出于某种原因——艾希礼之所以作出那种反应是因为他以为她是在挑逗他。但是他知道她对他与对其他男人是不同的,她知道他明白这点。“艾希礼——艾希礼——你必须,哦,别逗我了!我得到你的心了吗?哦,亲爱的,我——

他的手赶紧触到她的唇,脸上的面具没有了。“你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思嘉,千万不要!你不明白这些话的深意。你将来会恨自己说了这些话,也会恨自己把这些话说给我听。”

她猛地把头一扭。身上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我不会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因为——”她打住了。她以前从未见到一个人会有这么痛苦的表情。“艾希礼,你在乎我——你在乎,是不是?”“是的,”他呆呆地说,“我在乎你。”

就算他说他讨厌她,她也不会如此震惊。她抓住他的袖子,一时语塞。“思嘉,”他说,“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把说过的话忘了。”“不,”她轻声道,“我不能。你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娶我吗?”

他回答:“我就要娶媚兰为妻了。”

不知不觉之间,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天鹅绒面的矮凳上,艾希礼就坐在她脚边的垫子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想要说些什么——没有意义的话?她的脑子陷入空白,刚才那些乱哄哄的念头一个都没有了,他的话没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就像雨点打在玻璃上一样了无痕迹。那些话轻柔充满同情,像一个父亲正在抚慰受伤的孩子,可一句都没进入她的耳朵。

媚兰这名字一下子让她恢复了神志,她注视着那水晶般的灰眼睛。眼神有那种始终让她迷惑不解的冷漠——还有一点自怨自艾。“今晚父亲就要宣布我们订婚,我们很快就会结婚。我本应告诉你,但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几年来一直知道。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你有那么多追求者。我还以为是斯图尔特。”

生命、感觉和感知力又开始流回到她身体里。“但你刚才说你在乎我的。”

他温暖的手弄痛了她。“亲爱的,你一定要让我说出伤害你的话?”

她保持沉默,强迫他说下去。“我怎么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如此年轻,缺乏考虑,你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我爱你。”“像我们两个这样完全不同的人,仅有爱是不会让婚姻美满的。你需要得到一个完整的男人,思嘉,他的肉体、心灵、灵魂和思想。如果你得不到,你会痛苦的。但我不能把我的全部都给你,我不能把我的全部交给任何人。而且我也不要求得到你的思想和灵魂。那样你会受到伤害,你就会恨我——痛恨我!你会恨我读的书和我爱听的音乐,因为他们把我从你身边拉走了,哪怕只是片刻也不行。而我——或许我——。”“你爱她吗?”“她像我一样,有我的部分血统,我们了解对方。思嘉!思嘉!难道我还没让你明白?只有两个人有相似之处,他们的婚姻才能平静无波的维持下去。”

别人也说过这种话:“门当户对的人结婚,才会有幸福可言。”这话是谁说的来着?这话她似乎听了一百万年了,可还是不能理解。“但你说过你在乎我。”“我不应该这么说。”

她渐渐地怒火中烧,愤怒之余,什么都不顾了。“好吧,这话已经够混蛋了——”

他脸色发白。“我说这话是混蛋,就像我要娶媚兰一样。这对你不公平,对媚兰更是不公平。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的意思。我怎么能不在乎你呢——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的姑娘,而我却正好相反。你像火像风像自然界的东西那么纯粹,而我——。”

她想起了媚兰,突然之间看见了她那双恬静的棕色眼睛,那小巧的手戴着黑蕾丝的手套,她那沉静的温柔。于是,她腾地升起一股怒火,这种怒火曾让她父亲杀了一个人,也曾让她的爱尔兰先辈们因做错事而断送了性命。她母亲那边家教甚好,天大的事都能忍辱负重,可这一切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这个懦夫!你怕娶我!你甘愿娶一个除了“是”或“不是”就不再开口的傻丫头,再养一帮跟她一样绕着弯子说话的小鬼,为什么?”“你不该这么说媚兰!”“去你的吧,我不该说,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来教训我?你这个懦夫,混蛋,你——你让我觉得你要娶我——”“请公平一点,”他恳求说。“我曾——”

她不愿讲什么公平,尽管她知道他的话没错,他和她交往一直限于友谊的范围。一想到这,她又增添了新的怒火,这怒火来源于她的自尊心和女性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她追求他,而他一点不领情,宁可娶那个面色苍白的傻丫头媚兰也不要她。噢,要是她听从爱伦和黑妈妈的谆谆教诲就好了,就不会流露出对他的好感——让自己这般羞愧难当。

她猛地站起来,紧握着双手。他就站在她面前,脸上流露出默默的痛苦,那是一个人不得不面对痛苦的现实时才有的表情。“我会恨你一辈子,你这混蛋——你下流——下流——”她想用哪个词,她找不出更恶毒的词来骂他了。“思嘉——我求你——”

他把手伸向她,正在这时,她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那声音就像一根鞭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抽过,她怒气全消,心里一片凄凉。

思嘉冲出房门,几乎撞在了瑞德·巴特勒身上,对方髭须微翘,嘴角流露出不无嘲讽的表情,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在传达某种信息。思嘉倒吸一口凉气:他全看到了!第七章

不过两个星期,思嘉便由一位小姐变成了人家的妻子,再过两个月又变成了寡妇。她很快便从她那么仓促而缺乏思索地给自己套上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可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尝过未婚时那种无忧无虑的自由滋味了。寡居生活紧随着新婚而来,更叫她惊慌的是很快便做了母亲。

在往后的岁月中,每当她想起一八六一年四月末的那些日子,思嘉总是记不清当时的细节。时间和事件奔涌而来,又混杂在一起,像个没有什么真实和理性可言的恶梦。两个星期啊!在太平年月这么短暂的时间订婚是不可能的。那时总得有一年或至少六个月的间隙才说得过去。可是南方已普遍热衷于战争,凡事都像风驰电掣般呼啸着滚滚向前,往昔那种慢条斯理的节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爱伦曾急得不住地搓手,想要缓一点办婚事,为的是让思嘉能比较从容地将事情考虑一下。可是思嘉对母亲的建议置若罔闻。她要结婚!而且马上就要。

听说艾希礼的婚期已经从秋天提前到五月一日,以便在营队应招服役时他能立即随同出发。思嘉这时便把自己的婚礼定在他的前一天。爱伦表示反对,但是查尔斯提出了新的理由来恳请同意,因为他急于要动身去南卡罗来纳加入韦德·汉普顿的兵团,同时杰拉尔德也支持这两个年轻人。杰拉尔德已为战争激动得坐卧不宁,也很高兴思嘉选中了这么好的配偶,他怎么能在这时给这对青年恋人挡路呢?爱伦心乱如麻,终于像整个南方的其他母亲那样只得让步。

在这片混乱中,思嘉的婚礼也在积极筹备着,她几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穿戴上母亲当年结婚时用的礼服和面纱,在父亲的搀扶下,走下塔拉农场那宽阔的楼梯,面对满堂宾客。事后,回想这一切,宛如梦中,四周墙上几百支蜡烛,母亲的脸充满慈爱,有些迷惘,轻翕双唇,默默地为女儿祈祷。她父亲喝了白兰地,满脸通红,同时为女儿嫁到这样一个有钱、有地位、有声望的家庭而自豪。艾希礼手挽着媚兰,站在楼梯下。

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心里想着:“这不是真的,不是。这是场恶梦,醒来后就会发现这完全是个梦。我现在不能想,否则我会在众人面前尖叫起来。我现在不能想,到以后受不了的时候再去想吧——等到我看不见他眼睛的时候再想。”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在两旁微笑的宾客那端,查尔斯脸色绯红,说话结巴,以及她自己的回答,如此清晰、冷淡,简直惊人。随后的祝贺,亲吻,祝酒和跳舞——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甚至艾希礼在她脸颊上亲吻的感觉,甚至媚兰在她耳畔的轻语:“现在我们是真正的姑嫂了”也不真实。甚至由于查尔斯那个容易动感情的胖姑妈皮蒂帕特·汉密尔顿小姐激动得昏过去引起的那个乱哄哄的场面,也都像是在恶梦里。

等到跳舞和祝酒等活动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那些亚特兰大来的宾客都挤进塔拉农场或监工的房子里,在床上、沙发上或地板的草垫上睡觉,邻居也都回家睡觉,为第二天“十二橡树”村举行的婚礼做准备,于是,那梦境像水晶一样在现实面前摔得粉碎。现实是满脸鲜红的查尔斯,穿着睡衣从她的梳妆室走出来,看见思嘉把被单拉得高高的,从里面惊奇地望着他,他就赶紧回避。

当然,她知道夫妻二人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但以前对此从来没有多加考虑。在她看来,父母同床共眠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她从来没把这应用到自己身上,自从烤肉野餐之后,她才第一次明白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一想到这个她并不真正想嫁的陌生小伙子要爬到她床上,和她睡在一起,尤其是此刻她还在后悔自己的轻率行为,并为永远失去艾希礼感到痛苦时,她的心都碎了。他正犹豫不决要挨上床来,她哑着嗓子,低声地说:“你要是靠近我的话我就大喊。我会,我会这样做的——用最大的嗓门喊,给我走开,你敢碰我!”

就这样,查尔斯·汉密尔顿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也没有太难过,因为他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他的新娘娇羞可人。他情愿去等,等她不再那么害怕。只是——只是——他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怎么扭来扭去都不舒服,他马上就得去到前线冲锋陷阵了。

她自己的婚礼犹如恶梦,艾希礼的婚礼则更是糟糕。思嘉穿一身苹果绿的衣服站在“十二橡树”的客厅里,周围是几百支明亮的蜡烛和一大群头天晚上参加她婚礼的人。看着媚兰·汉密尔顿成了媚兰·韦尔科斯,那张平淡的小脸儿上添了几分姿色。现在,艾希礼永远走出她的生活了。她的艾希礼,不,现在已经不是她的艾希礼。她心乱如麻,既疲惫又困惑。他说过他爱她,可是是什么把他们分开了呢?她要是想得起来就好了。她嫁给了查尔斯,从而止住了县里那些流言蜚语,可现在那有什么关系呢?那一度看上去很重要,可现在一点用都没有,艾希礼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走了,她嫁给另一个男人,一个她不仅不爱,而且还相当轻视的男人。

噢,她现在对这一切悔恨万分。她常听人说:“欲害人,反害己”,以为那只是一个比喻。现在她知道其真正含义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命去摆脱查尔斯,重新安然无恙地回到塔拉,重新回到少女生活。她知道这一切只能埋怨她自己。爱伦极力劝她,可她就是不听。

于是,思嘉在艾希礼的婚礼上迷迷糊糊地跳了一夜,机械地说着话,毫不相干的笑着,奇怪为什么那些愚蠢的人们都只道她是个快乐的新娘,而看不出她的心已碎。不过,感谢上帝,他们没看出来!

那天晚上,嬷嬷服侍她脱了衣裳之后就走了。查尔斯又羞涩地从梳妆室出来了,心里正在纳闷要不要到那张马鬃椅子上去睡一夜,这时她哭了起来。她一言不发地哭着,一直哭到查尔斯钻进被窝,试着安慰她,在她身边躺下,同时她的眼泪也哭干了,她这才终于将头枕在查尔斯的肩头静静地抽泣。

在那两个星期里,思嘉从没有单独见过艾希礼,从未私下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在可怕的告别时刻,那时他在去火车站的途中经过塔拉停留了片刻,她也没有私下跟他谈话的机会。媚兰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挽着他的肩膀,俨然一副新少奶奶端庄文静的模样。塔拉农场所有的人,无论白人黑人,全都来为艾希礼送行。

媚兰说:“艾希礼你得亲亲思嘉,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嫂子。”艾希礼弯下腰用冰冷的嘴唇在她脸上亲了亲,他的面孔是板着的,绷紧的。思嘉从这一吻中几乎没有感到什么喜悦,因为媚兰的怂恿反而使她郁郁不乐。媚兰临别时给他的拥抱更叫她透不过气来。“你要到亚特兰大来看看我和皮蒂姑妈呀,好不好?啊,亲爱的,我们都很想念你!我们很想更多地了解查尔斯的太太呢。”五个星期过去了,这期间查尔斯从南卡罗来纳写了不少羞怯、狂喜和亲昵的信,倾诉他的爱情、他要为她而当英雄的渴望,他对战争结束后的计划以及他对他的司令韦德·汉普顿的崇拜,等等。到第七个星期,汉普顿上校以他个人的名义发来一个电报,接着又寄来一封信,一封亲切、庄严的吊唁信。查尔斯死了。上校本来要早些来电报的,可是查尔斯觉得他的病不要紧,不愿意让家里担忧。这个不幸的小伙子,他不仅被剥夺了他自以为赢得的爱情,而且要在战场上获得荣誉的崇高理想也被夺走了。他先是患肺炎,接着是麻疹,很快便屈辱地死去了,连北方佬的影子也没看见就在南卡罗来纳军营里死了。

后来,查尔斯的儿子也在“适当的”时候诞生了,因为当时流行按孩子父亲的司令官命名,他取名为韦德·汉普顿·汉密尔顿。思嘉曾因发觉自己怀孕而绝望地哭泣,并宁愿自己死掉。可是她在整个妊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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