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门日记——华县皮影田野调查手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3 23:4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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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垚

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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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门日记——华县皮影田野调查手记

土门日记——华县皮影田野调查手记试读:

清华学生原创优秀作品编委会

顾问 史宗恺 李树勤 白永毅 宗俊峰

宋军 白峰杉 刘石 陈昌凤

主任 杜汇良 过勇

副主任 欧阳沁 于涵 程钢 胡苏薇

编委(按姓氏笔画为序)

马庆洲 王赢 孙睿君 张超

陈凯 岳立 凌云

为优秀学生的成长创造最佳环境

——为“清华学生原创优秀作品”出版所作的序

去年三月份的时候,我收到新闻学院的沙垚同学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在邮件里,他告诉我:“到现在,关于皮影,我们陆续出了一些成果,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了篇长篇通讯,出来了一个叫做《戏末》的纪录片,还有一个叫做《土门日记》的手稿,昨天刚刚写完,迫不及待地发一份给你,在工作闲暇之余,看一看,我们还会继续做后期……《土门日记》用优美流畅的文笔,将作者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对生活细致的观察,对文化深刻的感悟,呈现出来。我把《土门日记》转发给了同事们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讨论出版学生原创作品的事情了。

还有另外两件事,也同样打动了我。2009年,在参加清华研究生支教团座谈会的时候,材料系的李文韬同学送给我一本他写的《西藏支教日记》。文韬同学用朴实无华的文字,记录了支教期间,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心路历程,特别是他为那些孩子们的成长所投入的热情和努力。

关于出版学生摄影画册的事情,我与李睿同学有过若干次交流。我很多次在人人网上看到李睿同学所拍摄的清华园里那一个个美好的瞬间,也产生了借百年校庆机会,把李睿等同学的优秀作品结集出版的想法。

为此,今年四月,学校学生工作指导委员会联合清华大学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清华大学出版社、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等单位正式推出了“清华学生原创优秀作品支持计划”,由学校出资支持优秀的清华学生原创作品的出版或宣传。计划甫一推出,即得到同学们的积极响应,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收到应征作品五十余部,涵盖了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多种文学体裁,内容涉及到校园生活、人生感悟、历史文化、科普知识等诸多题材,其中多部佳作让参与作品评审的学生评委、教师评委耳目一新,赞不绝口。这些文字、图片、绘画闪耀着当代青年学生独特的才华和思想,让我们欣赏,让我们欣慰。

优秀的学生需要鼓励和支持,需要为他们的成长全过程匹配各类教育资源,他们因此会更自信,更有勇气挑战自己,挑战未知的世界。作为教育者,我们有责任为优秀学生营造出最佳环境,使他们建立起探索未知世界的兴趣,在此过程中,让他们的个性充分发展,才华充分施展,创造力被充分挖掘。这是清华重要的传统,也是清华百年来人才培养的重要经验。有太多的清华学生成长的事例证明了这一点,证明了有清华特征的教育思想的成功实践。在与时俱进的过程中,我们继承清华的教育思想,并且发展清华的教育思想。我们已经为营造这个最佳环境做了大量的卓有成效的工作。

我们会把这项工作继续做下去的。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 史宗恺2011年3月

前言:竹杖芒鞋轻胜马

2009年冬,北京的雪就没有消停过。朋友说,她闻到了北平的味道。我问,北平的味道是怎样的味道。她想了好久,说,或许是未名湖畔,大雪纷飞,却有三三两两的学子,裹紧了围巾,匆匆行走,他们心中孕育的理想;还有胡同里,糖葫芦的飘香……

想起2008年秋,雨绵绵,我在渭河边的一个古渡口,和一个八旬老者闲谈,突然看到一句诗: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我仿佛闻到了长安驿站的味道。那个几乎承载着全世界学者全部梦想和全部失落的地方……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后来读到一本书,《摩洛哥田野作业的反思》,当人类学大师拉比诺还是芝加哥大学研究生的时候,当他读到了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时,他意识到了古典意义上的人文教育正逐渐走向式微,“大学教育为我提供了深刻而又有解放性意义的经验,去发现思想的含义,但是也使我感到了旧的科学与学科所面临的危机……问题在向深处蔓延,但是芝加哥表面上仍然一片宁静”。他想知道“一个(哲学上的)贫苦的男孩能做什么”?“在那些寒冷而孤寂的夜晚和那些炎热而孤寂的白天,对困惑的反思成了慰藉的来源。我正在做什么?”他想像列维斯特劳斯那样,去见证那个据说“正在逐渐衰败的世界”,那个卢梭式的天堂。

2008年秋,我在某中央媒体实习,跟随中央某部去西安开会。住在陕西宾馆两天两夜,不见天不见地。从那天起,我真真切切地知道了,我只能是一个江湖浪子,在草莽之间行走。

草莽与高贵从来都是一念之别,如影随形。

我撒了个谎,逃离了歌舞升平的西安,来到华县,这才发现两天里气温已经降了十度,别人都穿羽绒服了,而我还穿着一件小夹克。就是在一年前的今天,我躲在华县的一个饺子馆里和一个小混混谈天说地直到深夜,我没有想到一个小混混也有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相比之下,现在的某些青春偶像剧提鞋都不配;他不知道我是谁,他更不会想到,我中午的时候还在和中央某局长喝酒。

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行者。

厌倦了大学的课堂、宿舍、图书馆,大学生应该以何种方式学习、生活?整天挂在网上,聊天灌水,往返于朋友聚会,繁冗的社团协会工作,实习找工作……大学生已经没有了自己独立的思考,跟在这个社会后面,我们永远只是个追随者。痛苦?郁闷?烦躁?

什么是“大学之道”?

于是我们困惑了。

当所有的宏大叙事都关注这个国家和民族前途的时候,有谁会注意西部小镇上一个小混混的感情世界?一个生命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灭。于是几个大学生,为了追寻心中的学术理想,我们选择了人类学。

因为这里有一种叫做“民族志”的方法,需要我们“深描”当地人的情感和思维方式,他们是如何寻找自己生活的意义?婚丧嫁娶、庙会过寿,他们生命里的仪式充满着怎样的文化?

跋山涉水,我们在关中这块土地上与农民一起种地,与道长一起修课,与渭水边的船夫一起漫谈历史,谁会想到,这个船夫的父亲曾经为鲁迅先生、张恨水先生摆渡!还有皮影戏——

秦山苍苍,渭水泱泱。

华州府,历史上的重镇,长安的京兆。无数次的战争在这里,争夺渭河、保卫关中,它是庞大中华帝国的门户。

在一声叹息中,一个女子款款走出——“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大明宫词》以她特有的方式诠释着她曾经拥有的高贵、华丽、从容和唯美。这种方式就叫做皮影。皮影,就如同大明宫里青砖缝里的野草,生生灭灭。

回首历史,皮影的源头可以追述到《汉书·外戚传》,有记载:“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汉武帝)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大齐人少翁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词: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这大概是正史关于皮影的最早记载。而李夫人,便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那个著名女子。

自从唐末,皮影开始由宫廷走向民间,唐王朝没有想到,一千五百年后——

同样在这块土地上出现了这样的江湖艺人,他们唱着这样的歌,行走在关中大地。“走遍天涯到处是吾家,步长途风吹雨洒……演苦戏引人泪巴巴,演乐戏惹人笑哈哈,自古道戏假情不假……技艺虽高不敢夸这是一宗文化,任凭他庸夫俗子耻笑咱。”

这是一种自嘲吗?

不由得想,皮影戏普遍式微的今天,作为一门艺术,在漫漫的历史中有着怎样美丽动人的故事?它是如何生存,如何传承的?如何受到社会文化影响的?有什么样的文化功能?在历史变迁中是怎样与社会互动的?

突然想到一部电影叫做《活着》!从纸醉金迷到浪迹天涯,人之生命如蝼蚁般,寄蜉蝣于天地,只能枉自兴叹生命之痛。皮影如同一个老人,背着沉沉的箱子,重重的行囊,小月如钩,四野无声……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倾听大地就是倾听内心。

我常常羡慕这样的人,可以埋头书卷,可以笔耕不辍,但是一念而起,仅为了一个故事,或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匆匆收拾行囊,一下子来到边陲小镇,如同抚摸母亲的苍苍白发一般抚摸历史。在土地上找到自己的根。《论语》中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两年间,往返于北京和华县之间十余次,是期待还是疲惫?

多年前,读到一本书,叫做《空谷幽兰——寻访中国当代隐士》,我便一直在寻找一种精神,“幽兰花开,暗香十里,三日三夜而凋。服之洗筋易髓,驻颜留春”。我的这本书,不是小说,不是散文,只能算是日记的连载,或者称之为纪实类叙事作品。

本书记录着三个内容。第一部分,尽可能地给在关中泥土地上拉着月琴敲着碗碗的农民艺人立传,用纪实的手法让后世人知道这一个个鲜活的人生,他们不是传奇;第二部分,槛内槛外没有界线,在我们身边,有那么多的江湖人,他们的故事悲惨、荡气回肠,又近乎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但他们却又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第三部分,说的是自己年轻时的理想,或许几年之后,在我一心“为稻粱谋”的时候,告诉自己曾经这样活过。

我想告诉我身边的朋友,当我们奔波于十丈红尘,穿梭于滚滚人流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芒种”,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霜降”,农民们靠它们过日子。《心经》云:“真实不虚。”

灯影:渐行渐远的传说

觅渡,觅渡,昔日故事今在否?

华县的几乎所有的皮影老艺人都在回忆里憧憬。艺人吕崇德(故事详见《

人间几度清明

》)说:“(华县、华阴)每村挨住齐齐走,都要唱。6月份麦收一毕,不到7月份就走了。正月初一都有人叫戏,正月这一季子就演个不停,我都不在屋里……”遥想当年的繁荣,于是一直思量着重走艺人之路。

重阳节前夕,雨气很重,原来黄土地上的农村也可以这般烟雨朦胧。我正陷入困惑:2003年的一场洪水,淹没了无数珍贵的档案。没有档案,田野工作怎么做?我相信这里面埋藏着无数的故事。

不知所措间,撑起一把小伞,信步来到县档案馆,馆不大,工作人员还不到十个。我在这里做了很久的田野工作,跟大家已经熟识。我问潘姐,还有没有家谱了?她带着我来到库里面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发现了《罗氏家谱》,里面的文字竟然全都是毛笔手抄而成。

我如获至宝。翻开,里面赫然写道“凡祭祀迟到、不到者,罚请灯影戏”。书中还有记载:“有周家庄渡口通渭北,客岁夏四月,因督军吴心田摧残教育侮辱青年,余渡河避难郭绳武老先生家中。”

想来,老艺人北上演戏必过渭河,而渭河之畔的罗家村,影戏盛行,顿生踏访罗家之心。然而现在华县地图上已经找不到“大张镇岳前里西步道”等地名。整整找了三天,才有人告诉我下庙乡惠家大队附近有个渭河渡口。来到渭水南岸约3里路的一个小村,却找不到去渡口的路。刚好遇到一个老婆婆,便问去周家渡怎么走?她看着我,满脸惊诧,说这里人都只知道“滨坝渡口”,年纪大的人才知道“周家渡”。问我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一笑。

老婆婆是附近的一个穷人,遇到她的时候,田里玉米已经全部收获了,有钱的农人不愿意掰长得难看的玉米,因为卖不到好价钱。她在大家收完了之后“扫田”,将各式各样的玉米都收了,自己吃。她说,做这样的工作最重要的是信义,如果人家还没收,你去掰,那就是贼。老婆婆健步如飞,我怎么都赶不上,很难相信她已经年过八旬。她是一个好人,直到把我送到渡口。

所谓渡口,只是个土码头和一条小木船。我到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一个老者正在渡船,他没有用双桨,而是用手攀着空中的铁索前行。船客只有一人,也是个老者。两个老人在渭河水上,眼前一花,今夕何夕?70年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罗氏家谱》最后一位续写者罗云蛟,意气风发,写下这样的文字:睥睨渭水洋洋,横贯东西,北流活活;晋省商人,于春天夏秋之时,帆船往来,行色骚骚。晚渡行人,喧嚣奔竞。津人操舟苦神,一切风景,难描其面目。

让人憧憬,边陲小镇,商业却如此繁华,亦有如此墨客。

他笔下的“津人”便是眼前老船夫苟巨宝的父亲,如今苟巨宝已经80岁了,在这个渡口已经61年。

后来我回到北京,偶然看到鲁迅先生的日记,赫然写道,“(1924年8月)六日晴。逆风,夜泊华州。”当时有一条水路官道,由潼关到西安,共须经过华阴、华县、渭南、临潼四县。其中过华县(旧称华州)必经此周家渡。想来当年先生西安讲学途经此地,舟子上岸添购一些食物用度,夜泊于此。又是一番追思。

经苟老爷子指点,我找到了罗家。已经是黄昏过后,没有了回县城的车,小镇太小,没有旅店。正不知所措之时,忽然想,既是闯荡江湖,何不索性飘逸?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些熟食,拎了一瓶西凤酒来到罗家,罗开江(罗云蛟的儿子,今年也60开外了)大惊,问我从何处来。解释说,我是北京的学生,来研究皮影戏。他木然不解。

我拿出了复印的《罗氏家谱》,他惊呆了,他告诉我,“文革”时候,家谱被红卫兵抢走,之后便再也没有看到过,今夜突然见到,又想起了先祖的故事:清末以降,欧风东渐,士大夫醉心于平等自由之说,遂将古圣先贤之书籍束置高阁”,“世道日衰微,世风日浇薄,愿者亦巧诈,善者亦凶恶”,这个时候,罗家先祖“少年经商,以诚待人”,当“店铺珍贵遗失”,所有人都被解雇,店主唯独留下了他,但“羞与市侩为伍,他拂衣归田里,风雨自耕犁,闲适自习岐黄,救世乡里,良相高风。教子以正,谓士无品行,学深乱益作”,“得经师易,得人师难”,送其子罗云蛟“远读清麓山巅,二百余里,每月自负粮食,步行以送,勉励其子。

50年后,当先生作古,罗云蛟以学识之正驰名于世。

这本家谱我早已翻过,此刻半斤西凤酒下肚,与罗氏后人醉醺醺的时候再读,味道全然不一样。暗想当下,更鲜有人如先生之胆识、魄力和远见。不学西风学做人,不求经济但求自得本性,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救死扶伤,义高一乡!

罗开江跟我谈及渡口,他很神秘,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集体化时期,禁止私人买卖,即便是“文革”时,渭河渡口的号子声都没有断过,几十个人拉一条大船,从早上一直喊到夜里十二点。常常有一些不能生活的穷人从秦岭里面砍来一根木头,卖给渡口边上的商人,商人再运到河对面去卖高价。从秦岭到渡口的路我是走过的,十多公里。“文革”时期,这些所谓的“牛鬼蛇神”,饿着肚皮,扛着木头,都是为了生存。这幅本来生生不息的劳作图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壮。

那晚我就在他家住下了。他给我辟出了一间小屋,一张床,都很破了。他敲了敲墙,掉下一层灰,他说,墙那边的屋子,2003年华县大洪水时,温家宝总理在里面布置过工作。我躺在这样的屋子里,很容易就睡着了。睡觉之前,忽然很想大笑,当年我还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渔村里读高中,是万万不会想到我会有如今夜这般的江湖经历。

说起2003年的洪水,皮影还得感谢它。当年温总理亲临华县指导抗洪救灾工作,当全国各地记者纷纷来到华县的时候,他们发现,被洪水淹没的不仅仅是村村寨寨,还有古老的皮影艺术,而且是被中央美院早在1988年就论证过的。于是华县皮影被打上“最后民间艺术”的标签出现在全国各大媒体上,一夜走红。

第二天一起床,罗开江就指着对面的下庙剧场说,你知道潘京乐吗?他就是在这里学的戏。我大吃一惊,眼镜差点掉了。

这是一座苏联式建筑,里面臭气熏天,是养鸡和养猪场。罗开江说,20世纪50年代初,这里是供销合作社,社里有个戏班子,班主是绰号为“盖二华”的刘德娃。在华县、华阴一代,他是碗碗腔皮影戏唱得最好的,潘京乐便是他的高徒。

潘老蜚声国内外是因为他与张艺谋合作了电影《活着》,如今他已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1993年张艺谋导演拍摄《活着》,一位末世的纨绔子弟,待祖上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之后,留下的只有一身皮影戏的演技。随着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这个戏中的角色也如同皮影影人一样风雨飘摇,朝夕难保。《活着》在康城影展一炮打响,男主角葛优自此冠以影帝。当年葛优、张艺谋,便是踏着太平塬的山路来请潘京乐和刘华(故事详见《

遥想公瑾当年

》)下塬,在北京的影棚中制作该片,其中的板胡、二弦为刘华,演唱的声音为潘京乐。

罗开江陪着我在村里转了好几天,寻找80岁以上的老人了解关于潘京乐的所有回忆。在这里,谁都认识“秃子娃”潘京乐,潘师的故事已经成为传说。

潘京乐出生于1929年的寒冬,一个战火纷飞,土匪横行的年代。小时候家里穷,送他去学戏,生了秃疮,也没钱治,于是头发全秃了,人称“秃子娃”。这给华县增添了一句民谣:“四喜(魏振业)的花脸,秃子娃的旦,听得叫人忘了吃饭,外乡人到这里把戏看,都想把家搬华县。”2010年春天,我又到了华县,听到很多人叫“潘大师”,我的心一动,如今这个满地大师的年代里,潘京乐也成了大师。这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荣耀?

老伴在他40出头就过世了,留下6个儿子。把小的拉扯大,给大的找到媳妇,给儿子们盖上房子,从旧社会国民党老总们的嚣张霸道,到红卫兵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养活孩子,成为生命唯一坚守的信仰……

生活的风雨,成就他著名的“哭腔”。20世纪5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华县有一场在田野里的皮影演出,唱的是本戏《周仁回府》。明朝,严嵩陷害朝臣杜鸾。杜鸾的儿子杜文学避祸远逃,将妻子托与义弟周仁照顾。严嵩管家严年想要霸占杜文学的妻子,将周仁骗到严府强授官职,并令周仁献上嫂嫂。周仁回到家里,说给他自己的妻子听,献上嫂嫂,暂保一时荣华,可如何忍受世人的唾骂?若不献嫂嫂,定是会招来祸端,举家受连。他的妻子李兰英,这个聪明的女子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为了成全夫君的“侠义”,她竟然要去顶替那个嫂嫂嫁与权贵,企图刺杀,未遂,搭上性命,只为成全!严年埋葬了她,只是墓碑上,写的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因为她的刺杀,周仁被罢了官,带着嫂嫂仓皇而逃,路经妻子的坟墓,遇到了老家奴当然是一番恶骂。终于,杜文学高中状元,严嵩也人头落地。周仁高兴地去见杜文学,杜以为周仁献了自己的妻子,痛打周仁。周仁爬到妻子坟头痛哭,唱道:“舍己妻救人妻恩爱割离!”故事结局是真相大白,皆大欢喜。潘京乐 陈玲 摄

就是这句“舍己妻救人妻恩爱割离!”潘师声音也陡然一变,眼泪也滚滚而下,老泪纵横,梧桐树下,晕黄的灯光在雨中氤氲,当场所有的观众声泪俱下。从此潘师的哭腔(也叫苦腔)在关中大地,无人不晓。

看过很多怀旧的文章,很多伤痕派文学的代表作,我想潘老经过的沧桑绝不比那些作品中的主人翁少。可是却很少有人为平凡人立传,潘老不是文化名流,他只是一个农民,一个会唱戏的农民!一辈子生活在古老的塬子上,永远默默无闻,唱自己的戏,赚自己的钱,种自己的田,直到老死……

中山大学、武汉大学、西安美院的学生他见过,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他也见过,他与张艺谋、葛优、巩俐一起吃过饭、握过手、合过影。他笑说葛优很笨,一个月都学不会一句唱词。然而洗净铅华,热闹过后,老艺人还是在这样的路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起伏伏。华县摄影师张韬(故事详见《吹皱一池春水》)在名为“最后的皮影”摄影展里说:“老人身躯微驼,像一声声发出的叹息,掉落无声的大地,没什么力量能拾得起。”

一个老艺人,一生都在从事自己喜欢的艺术,可是唯一的目的却是赚钱!张韬说:潘老把戏当作生活的发泄,只有唱戏的时候,流泪的时候,他的心情才是舒畅的。而生活又深深地影响着他的戏,每到唱苦角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生活的诸般苦楚,于是泪流满面,戏也就更动人。真正是戏人合一。

然而我在塬上生活的时候却在思考,皮影对于潘师意味着什么?张韬的话有着太多艺术的浪漫主义色彩。村民告诉我,皮影戏从来都是手艺活,是用来养家糊口的,和木匠瓦匠是一样的。老艺人雷全印(故事详见《更行更远还生》)说得在理:“我们江湖人就是混个嘴,我演戏你要管我生活,古往今来都是一个道理。”

皮影艺人吕自强(刘华的女婿)1995年买了辆机动三轮车,去砖窑拉了三年砖坯子,2000年开始收破烂。“谁料想我辛辛苦苦学戏几十年,到现在竟然没人看,养不了家了。”一个叫做侯振峰的艺人就曾经出外给人做建筑包工,赚了点钱冬天再回来演几场戏,否则没法过年!继潘京乐之后,在华县唱得最红的皮影艺人要算吕崇德,他80年代末期也被迫做过布匹生意。只要能赚钱,可以不唱戏。这是皮影艺人的心理共识。

重阳刚过,就来了一场寒流。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一个午后,天气微微转暖,我跟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喝茶。是夜,寒风大作。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下庙罗家。在公交车上,跟旁边的一个大伯攀谈,他指着前方一个乱坟岗说,据说秃子娃潘师以前就对着这个坟地练嗓子。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发现原来下霜了。人间几度清明

清明节前夕,我们专程从北京赶去华县,跟着吕崇德(在塬上田野期间,我们住在他家)一起去给刘正宏上坟。

到达华县是在清明节的早晨,天还黑乎乎的。转上了汽车,一路昏昏欲睡,就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不经意地睁开眼,被车窗两边的风景给镇住了,悠悠地跟身边梁导(同伴,还有小郭郭,详见《仗剑踏雪入潼关》,后来五一节,海涛加入)说:“下辈子,我要做一朵油菜花!”

党棣有篇散文,《油菜花开的季节》,说道:在春天,在油菜花遥遥的香中最容易被风撩动灵魂中那根情思的细弦。静夜,乡村的梦中是否会出现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在田间的小土路上茫无目的地游荡?油菜花在夜空的眉月下燃起无边的幽静。

王剑冰在其大作《绝版的周庄》中说:忽就闻到了一股股沁心润肺的芳香。幽幽长长地经过斜风细雨的过滤,纯净而湿润。这是油菜花。……坐在桥上,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周庄,从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只灯笼,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这么看着的时候,就慢慢沉入进去,感到时间的走动。感到水巷深处,哪家屋门开启,走出一位苍髯老者或纤秀女子,那是沈万三还是迷楼的阿金姑娘?周庄的夜,太容易让人生出幻觉。

写散文的人对油菜花一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三毛在离开周庄的时候,也是吻着油菜花道别的,可惜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这里是塬区地形,远远望去,如同梯田,一层一层金色的油菜花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所有的文字都是惨淡无光的。

天阴阴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吕师好不容易从雨田(一家文化公司,与华县所有皮影艺人签约为职员,不允许艺人私自演戏,详见《洗净铅华,谁主沉浮》)请了半天假回家上坟,走得十分匆匆。吕师家有两块坟地,老坟是在自己的麦田里,后来政府规划,统一将坟地迁到了一起。所以又有了新坟。

这些天在北京待得久了,近20天没有出学校半步,此刻突然又来到秦地,看到村子里的树叶都翠色欲滴,十分养眼,煞是可爱。用手摸来,肥嘟嘟的,手感特别好。尤其是油菜花,我们一群人在青色的麦田和金色的油菜花间穿行,身边有老者挑着扁担,一头挂着酒壶,一头挂着面花等祭祀用品。还有一个小女孩,用杨柳叶子挑起的纸人,挂着,迎风招展的。

小女孩,叫吕艾蓓。很可爱,今年才四岁。后来秋播的时候,我跟她一起玩得很好,教她背唐诗,她竟然听一遍就能复述了。秋后,我跟她一起去参加塬上的婚礼,她特别喜欢新娘,我跟她说。“你当新娘的时候,一定要请我来喝酒。”

她说好。

我最近常常想,她现在还记得我吗?接下来不知道有多少年我俩不会见面。20年后她该是个大姑娘了吧?她结婚的时候会跟我联系吗?那个时候我又在干什么呢?我的孩子都上中学了吧……我会跟他说,你老爹当年跟一个四岁的小姑娘有过婚酒之约,那是一段江湖往事,不知他听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吕师正在讲一个故事。

1949年的清明节,吕崇德才六岁,这一天,吕塬村在吕氏宗族墓地上进行每年一次的祭祖活动。完毕后,他抱了十个烧饼馍一路小跑回到家中。他家里只有他和父亲两个男丁,民国十七年,他爷爷被土匪活活打死在家中,正房也被烧毁了,只有一间门房和门楼、砖墙幸免于难,本是殷实的地主之家,随着爷爷的死去,家道直线没落……

如今的老坟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放眼望去,一块庄稼地而已,在两棵树之间,吕师停了下来,说这里就是。吕家的祖宗们都埋在这里,我顿时升起了一股敬意。吕师兄弟四人,点了些纸钱,在火烧得正旺的时候,跪下来磕头,然后用酒将火扑灭。

完了之后,吕师拉着小艾艾的手,去新坟,我和梁导跟着。

这时突然下起了小雨。天地间有了些雾气,油菜花在烟雨之中摇摇晃晃,除了江南的旖旎之外,又多了些秦地特有的如大汉一般的气质,风情万种而又铜琵铁板。

我想象着当年吕师家的惨淡,解放前遭土匪洗劫,解放初被划分成地主,无论是什么世道,他们家都混得不堪。或许正是由于此,才让吕师坚定信念,学好皮影。

在去新坟的路上,我看到了刘正宏的坟。

刘正宏是吕师的表兄弟,师从郝炳黎(故事详见《双手对舞百万兵》),郝师是华县历史上最优秀的签手。郝师去世后,刘师便是最优秀的签手。如今的华县,甚至整个陕西东路皮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签手了。他是2005年去世的,当时才57岁。

这里顺便介绍一下华县皮影的演出。在华县的县志里是这样说的:皮影表演主要在灯光下的布帐(俗称亮子)后,由表演者操纵用兽皮刻制的影人,配以唱白而成。舞台一般搭在两张方桌或一辆大车上,基本材料是木椽、木板、芦席,艺人可以迅速搭起一座舞台。演出以五人组成,分别是“前声”、“签手”、“后槽”、“上档”、“下档”。“前声”,也叫前首,主唱生旦净末丑各行角色,并兼使月琴、手锣、堂鼓、尖板,另有帮签之责。“签手”以操纵影人的动作为主,兼配音响效果及填白对话。“后槽”,也叫打后台,司钩锣、碗碗、梆子、战锣。“上档”拉二弦,司闪子、唢呐、长号,兼填白对话。“下档”拉板胡,兼安拆影人。上台演出时,五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来到刘师坟前的时候,雨下大了。吕师突然声音一变,泪水滚滚而下,大叫:“正宏兄弟,我来看你了……还有两个北京的娃……他们2006年就来过,你2005年就走了……”

我和梁导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在旁边静默着,完全没有料到吕师会如此动情……我们心里特别地难过。如此的一个艺人,英年早逝,带走的却是一门两千两百年的手艺。在这样的春天,在这样的古老塬上,油菜花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哭泣,哭泣他的兄弟,哭泣几乎成为生命信念的手艺,两千年的酝酿,到最后,只是这苍老的一泣!

我想起另一个故事,2001年清明节的黄昏,夕阳西下,潘京乐老先生(前声)独坐在一个孤坟上,怀抱着至少有一百年历史的月琴,咿呀弹唱起来,泪水打湿了衣襟,打湿了琴木。坟中躺着的是潘师的老朋友、老搭档郝炳黎,已经过世的华县最好的“签手”。潘师一生给活人演戏无数,而这天却只能独坐坟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即将消逝的艺术,还是他凄凄惨惨的一生?

潘师是吕师的师傅,郝师是刘师的师傅。这两个故事,如此凄美地印证着……

吕师坐了下来,坐在了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地上,缓缓地讲起了自己与刘师学艺的故事——

那时候吕师和刘师都是地主的孩子,村里人把他们看得贱,连媳妇都不好娶。刘正宏长得很帅,也聪明,却偏偏娶不上个媳妇。后来从岭南弄了个媳妇回来,可这女人没几年就死了。没办法,刘正宏的父亲才让他学戏,在自己家里搭了个台子,有时候一下雨十几天,老师父不能出去演戏了,刘正宏就把他们请到家里来住下,好好学戏。吕师是跟在后面偷着学的。直到学得差不多了,村里人乱讲说崇德自家不请戏,整天赖在人家。他父亲才很无奈,才让他去学戏的。

吕师的父亲常常说:“你是个聪明娃,是要考学的,你舅舅就是大学生。”但是,那个时候,谁都没有办法跟时代抗拒。到1961年的时候,吕崇德(前声)在村里被人欺负到极点,连个记工员的差事都不让他做。他坚强的父亲终于退步了,让他的孩子正式拜师学戏。他父亲的辛酸和无奈,只怕半个世纪之后的我们是很难体会的了。

吕师第一次登台,是在1964年跟戏的时候,第一次唱的戏是《槐叶媒》,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天仙配》。但那次情况很囧,因为要演戏,生产队的人把晚饭准备得很好,吕师饿了几天了,见到好吃的就兴奋,不小心吃多了,人家说“饱吹饿唱”,吕师吃饱了唱戏的时候顶气,不断打嗝。唱到第五场的时候实在撑不住了,群众也受不了了,把他轰下来了。他的师父潘京乐出来打圆场,说崇德今天身体不好。

吕师对自己很生气,就跑去呼呼大睡,直到天亮。当初别人不让他学,他偷着学,现在第一次正式上台演戏,就被人轰下来。没法向家里人交代……就在这个时候,文化馆下通知了,说不让弄皮影戏了,江青要求全国的文艺工作者们都演样板戏,随后“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农业社生产队把会唱戏的人组织成“驱虎豹”战斗队,专门演小型节目,“歌颂毛主席,歌颂‘文化大革命’”。吕崇德被安排到这个战斗队,排练节目,到处巡回演出。在文艺宣传队结束了以后,吕崇德就开始犯愁家里十几口人的生活问题,没有经济来源日子过得很紧张。最后吕崇德决定,还是要走演戏这步路,迫于生活压力不走这条路不行。然而——1980年唱红了之后,家里弟兄慢慢都大了,娶媳妇、盖房子都需要钱,老三、老四就和我舅舅学了裁缝,学成后我给寻了活,在合作社卖成衣。当时才开放,我演戏的时候从外面进了布料,老三、老四做好了成衣我再拿到外面卖,家里经济就活了,先后盖了两院子房。当时班社其他人看我没有把唱戏当回事,有意见,刘正娃、刘兴文都说我,郝师也是有口难言,就产生了分歧。……后来就把班子散了,我说我今后不唱戏了,你们自己搭你们的班子。

到了90年代,皮影戏成了文化遗产,吕师成了国宝……

在这样的坟前,吕师缓缓道来他与皮影戏的故事,那是整整半个世纪的经历。一个人能活几个半世纪?可以想象,当年吕师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赖在别人家里偷偷学戏,遭到怎样的非议;当他第一次唱戏就被轰下台来,他是如何地万念俱灰,为了活命,他不止一次地背叛皮影戏,然而什么叫背叛?在艺人眼中,皮影不过是和木工、瓦工一样的手艺活,是用来养家糊口的,既然我养不活老婆孩子了,我为什么还要坚守?

国宝!何尝不是讽刺?讽刺的不是老艺人,而是艺术本身。

雨下大了,毫不留情地洒在坟头,把纸钱燃起的小火打灭。吕师把剩下的酒都洒在刘师的坟前,据说刘师爱酒。然后和我们一起撑着伞走开了。

后来我知道刘正宏得的是急性肾衰竭。酸中毒指数已经很高的时候,他还觉得仅仅是感冒,身体不美而已,留在一个小医院里观察,没想到自己会西归。走得太突然,突然得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哎呀,这人在世上这命就这么不值钱。”

蒿艾如熏门外雨

端午节,梁导和小郭郭都有事情,我只能一个人来到华县,兴致冲冲,却被告知吕崇德的班子去意大利演出了。

刘兴文(上档)没去。我便上塬去找他。

在车上我不小心睡着了,在吕塬的路口一下公交车,眼前的景象让我情不自禁地喜悦。整个马路上铺着的全都是麦秆,旁边还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麦垛子。小孩们嬉戏奔跑,十分快乐。

想来麦子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到达刘兴文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晒麦子。我买了几个粽子送给他,就去村子里转了。

路上遇到几个村民,他们告诉我,大田的麦子都用机器收了,现在只剩下几块塬沟里的地,收割机进不来。我顺着他们的指引,看到一对夫妇正用镰刀割麦子,大概60岁。我坐在麦堆上跟他们拉话。

他们说,小麦的收获期很短,就几天,要是赶上风雨,把麦子打到田里,麦粒就掉了。塬上一般东边的麦子比西边的要熟得早,生产队的时候有割麦小组,从东往西一路割下去,场面十分壮观。90年代以前,学校、机关等麦收期都是放假的,不然来不及,现在有机器好多了。

谢过老丈,我站在田头,起风了。

过年的时候,我们踏着雪在这里行走,那时看不见庄稼,麦子都在厚厚的雪中沉睡。清明节,青葱的麦子金黄的油菜花,把我们的风尘仆仆变成了不安和漂泊。而今天,什么都没有了,光秃秃的太平塬,偶尔见几个收获的老农,但我能嗅出空气中浓浓的麦秆的味道,让人踏实。

眼前有一条小沟,溪水淙淙。正月初三,梁导曾很好奇地踏着雪去寻找一条小溪的源头,潺潺的水声在雪野的寂寞中清脆撩人。如今,谁也不知道吕塬村为了什么搬迁至此,但是这条小溪给了他们定居下来的理由。一条河孕育着一个村庄,这是一条怎样的河?

直到2008年初冬时,我们才有勇气沿着这条河一直往上走,大概走了十公里路,到达了桥峪水库,水库旁的村民告诉我这条小溪叫遇仙河。顿时,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美丽的仙女,她恋上了秦岭脚下的情人。在“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的时候,郎君悄悄把她的腰带藏了起来,后来就变成了一条河,村民叫做遇仙河。

但是村民告诉我,这条河上曾经有一座石拱桥,宋太祖赵匡胤相遇陈抟老祖便是在此桥上,叫做遇仙桥,河因桥称,故名遇仙河。我的心中十分不服气,回到北京后,翻阅了很多史料,证实此遇仙桥非彼遇仙桥,陈抟老祖的遇仙桥是在华山玉泉院内,是如今登华山的第一景。而且还有历史学家考证说,在红山文化的时候,先民们就在这条河里取水烧制黑陶了。而陈抟老祖比红山文化整整晚了几千年。

如此说来,我更相信“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的故事,尽管此世之上,这个故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突然我想,随着互联网的传播,当地的村民只怕在莫名其妙间就要被迫接受这根“情人的腰带”了,一念至此,罪过罪过。

我沉浸在连绵不断的浮想中,被豆大的雨点打醒。我意识到坏了,刚才那位老丈的麦子只怕有一半要在地里发芽了。一路小跑,回到刘兴文家,他家院子里正晒着一地麦子,匆匆帮他一起收了。坐在门前看雨,随意聊一些他的往事,此时门外已是大雨如注。

刘师拿出了一沓泛黄的纸。他说,这是他近一两年收集整理的材料,关于华县皮影班社的。他给我们复原了几个班子,如今列举如下(每个班子按前首、签手、上档、下档、后台排列):

第一个班子:刘德娃,王长娃,冯×,颜守箴,刘统远;

第二个班子:李五喜,郝炳黎(刘正宏),吝堂娃,颜耀荣,刘年娃;

第三个班子:潘京乐,郝炳黎(刘正宏、刘文信),吕思道,武×(刘华),康志英;

第四个班子:魏振业,吝茂喜,吕思厚,刘耀乾,赵敬斋。

我在华县已经待了半年了,档案材料从国家图书馆到华县档案馆、文化馆,几乎每个旮旯都翻遍了,没有找到当年四大班社的成立时间和系统的人员构成,只能零星地推断这几个班社大概成立于20世纪50年代上半期,分别为光明社、光华社、光艺社、光庆社。没有想到,一个民间艺人,能自发地收集材料,自己做档案,其深度远远超过了某些拿着上百万国家项目经费的专家学者,他不仅复原了四大班社的三个班社,再往上推,连潘京乐师父刘德娃的班子也复原了。

他完全沉浸在回忆中,他说,他在十岁的时候见过刘德娃,但是为什么见过,他已经记不得了。

我禁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搜集整理这些材料?

但我发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他仅仅是想给自己唱了一辈子的戏一个交代,又或许是他仅仅是想做一些跟农民身份不相关的东西,比如民间采风。

还是从他的个人经历说起。

刘师是一个很好学的人,1968年之前,他一直在学校读书。离开学校之后他也没有直接去学皮影戏,而是跟着正式剧团学的秦腔大戏。1970年、1971年,华县修桥峪水库,刘兴文在公社组织的文艺宣传队。当时县里有好多退休老干部喜欢皮影戏,就让大明公社弄了个皮影戏班。刘兴文的师父刘华(下档)就在班子里一边拉二弦,一边当伙食管理员及做饭。

刘兴文学的都是新戏,他告诉我1976年的时候,他第一次跟当时名满关中的老艺人李俊民(故事详见《尽是旧时,手种红药》)组班演戏《五把钥匙》,说的是仓库的钥匙被人搞破坏,配了五把,然后搞阶级斗争的故事。我回到北京后,在百度里找了半天,不知是因为时过境迁还是因为民间叙事,怎么都找不到这出戏的影子。

直到70年代末,才开始唱《三打白骨精》、《大闹天宫》等老戏,这是第一批开放的老戏,刘兴文的老戏都是他自学的。“跟师父学两三年戏,学出来以后就可以养家糊口了。”他穿上了一件衣服,外面的雨也略小了点,他接着叹口气说,“我是中农,以前学校开会都让我滚出去。”

他突然伸手在桌子上一拍,说,“滚一边去。”“‘文化大革命’把我弄怕了,说不定今天还好好的,明天一不小心说一句话就被批斗,打趴下了。所以我1968年去学戏了,学戏比当学生稳当啊。”“文革”对他的影响只有三年,但这三年足矣。

刘兴文很佩服他的师父刘华,不仅仅是因为刘华的技术高超,还因为他是华县唯一的科班出身的皮影艺人。每每说到刘华,刘兴文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敬意,后来的访谈里,我常常听到刘兴文一首一首地背诵剧本里的诗词,他的语速很慢,端着一个保温杯,我通过他的眼睛能够读到他的内心。一辈子,他都在内心深处不断地给自己描绘一个理想世界,他一直沉浸在这个世界里。

没有吕师的幽默,刘兴文平时很少说话。

我已经很难想象,40年之后的今天,一个对学习有着很强兴趣的年轻人,是怎样说服自己放弃学习,成了一名农人鄙视为“龟子”的皮影艺人。其间有多少无奈?后来他教导他的孩子一定要读书读书再读书,如今他的孩子已是北京大学的硕士研究生了。

但是如今他又不愿意跟着他的儿子离开华县,因为他不愿意离开皮影戏。毕竟他唱了一辈子的戏。

皮影戏对于他是什么?

我没有问。

太麻里听茶,灯影迷离

去台湾,是要研究皮影戏。

然而从何说起?在陕西时,张韬老师说他有个台湾朋友90年代初期曾和他一起保护华县皮影,叫做郭端镇。

拿着一个名字,我上路了,我不知道郭老先生在哪里。

从网络上找到,他是一个布袋戏研究学者,给台湾最有名的布袋戏老艺人李天禄写过传记。我找到了李天禄曾经的戏班,请求他们告诉我郭老的手机号码。我足足等了一个礼拜,终于在某天下午接到了郭老的电话,对话特别直接。

他说,他愿意接待我,并且告诉我坐火车去高雄,再转车去太麻里,随时联系,他会来火车站接我,我可以在他家住两天。

2008年7月29日,我上路了。

那天下着雨,我背上双肩包,带着一个北京清华大学的纪念品,坐在火车上,又是一个人的旅行,从蓝营的地盘到绿营,我的目的地是一个陌生的人家。雨不是很大,被风吹得拉成了丝,丝丝缕缕地挂在火车玻璃上,有种迷离感。我听着耳机里《云水禅心》的音乐:空山鸟语兮……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惜。

突然想起了四个字:雨丝风片……

太麻里是一个小镇,太麻里的火车站就在太平洋边,坐在候车室里,能看到太平洋的浪头,不断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我走出火车站,一个中年妇女说她是郭先生的太太,让我上车;正在这时,一个年近花甲的男子说,他是郭端镇,让我上他的车。没想到他俩竟然不约而同地来接我。我顿感无限温暖,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后生小辈,得他们如此关爱。

他家住在山里,一座无名的小山,半山腰有一个豪华别墅。别墅门口有一个大概40平米的草坪,草坪上旁边的过廊里,有五六条狗在嬉戏玩耍。进了屋,雨越下越大,他让我洗了个澡,给我安排了一间房。然后约我去他的工作室喝茶。

他的工作室是一栋小竹楼,屋里挂满了油画,临峡谷而建,坐在窗前,可以看到外面滚滚的流水,尽管不是清泉汩汩,而是浊流咆哮,但却有着另一番风味。我一辈子要梦想的雨打竹楼不过如此,他说,他把这屋子隔成了三间,一间是他的茶室,一间是他的创作室,还有一间是他儿子的画室。

我可以想象他与儿子一起在这里工作,是怎样的温馨。

我们聊天的主题无非皮影。

1992年,他去华县、滦州、蒲城等地转了一圈,看了很多皮影。在华县认识了张韬,两个人一起抢救性地录制了很多珍贵的资料。由潘京乐和郝炳黎合作,把“十大本”(华县皮影艺术水平最高的十本戏)全部唱完,2000年,郝炳黎去世,从此,华县再也没有人能唱完“十大本”,而郭端镇和张韬留下的材料成为孤本。

他说,那天去的时候也像今天下着大雨,村子里的路烂得不行了,没法走,所有的人全身上下都是泥,还要保护摄像的设备,在泥水里走了四五个小时才上塬。躲在一个土坯房里演戏,潘京乐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架势,他们以前都是给人演戏的,那天晚上给摄像机演戏,他们不习惯……

后来告诉郭老,说潘京乐现在不能录戏了,唱一个十分钟的折子戏,就满头大汗,一句话来回唱,看着剧本也忘词,唱半个小时就当场晕倒,得送去医院抢救。郭老回复:“我的妈妈一直病重,我要照顾她,分不了身。等妈妈病好转,有机会再去华县看看,但愿天假以年。”

这是后话了。

我们用的是橄榄碳的炉子煮水,水气顶开壶盖,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我们继续聊天,郭老告诉我一个滦州皮影的故事。也是1992年,他去了滦州,那里接待得很好,他想看原生态的滦州皮影戏,地方政府不让看,但是请来了唐山皮影戏团。他十年后才知道那是因为地方政府觉得滦州皮影艺术价值太差,热情的他们不好意思拿出手。郭先生很感慨,告诉他们滦州影是唐山影的祖先,回到台湾后寄了一笔钱,让地方用这笔钱发展皮影,十年后,郭老又去了一次滦州,当年认识的人已经找不到了,但是一个年轻的皮影艺人说:“我们要感谢台湾的一个郭先生,没有他,就没有滦州皮影艺术的今天。”

郭老笑着说,“我一直没有让他知道郭先生就是我。”

我感动于这个故事,尤其是在这样的下雨天听到。

吃过晚饭,我去了他的书房,看到了无数的皮影书籍,甚至有很多在大陆已经绝版了,比如《汉声》杂志第44期,华县皮影专刊,写得声情并茂,无论是文化价值还是研究者自身的经历,都能唤起读者的全部情感。还有很多研究文献,琳琅满目。

临睡之前,他告诉我,我住的那间屋子,靳之林教授住过。

靳老先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当代发现华县皮影的第一人!他对华县皮影的关注超过了所有的专家学者。

在80年代中后期,中央美院有一个黄河民间民俗的考察团,杨先让、靳之林等教授在考察虎文化的时候,发现了华县的“面花”大多呈老虎状。他们认为这很可能跟虎崇拜有关系,他们来到华县调研面花为什么呈老虎状,却与皮影不期而遇。

张韬给他们安排了一次绝妙的田野演出,令这些专家们惊异不已,他们对这样原汁原味却又技艺高超的民间艺术十分佩服。一年后,他们回到北京,邀请这帮老艺人进京演出,有潘京乐、郝炳黎、刘华、吕思道、刘文信等,当时观看演出的有李可染、陈鼓应等。随即他们召开了一次研讨会,会上得出的结论让华县人骄傲了20年。他们说:“华县皮影不仅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古老的艺术品种,同时也是被国内外皮影界公认的所有中国地方皮影乃至世界皮影艺术种类之集大成者。因其最古老、最精粹、最成熟、最完美、最经典和最有资格代表中外皮影艺术的最高水平,被誉为‘中华戏曲之父’和‘世界皮影之父’。”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巨大的芭蕉树,雨打芭蕉,也还算得上是南国听雨,顿时附庸风雅地升起了思乡之情。

华县皮影的因缘和合,犹如一缕招魂之烟,悠悠、悠悠……

漯底山:也无风雨也无晴

郭先生帮我联系了高雄复兴阁皮影剧团。

台湾的皮影从何处来?我们不去追究学者的各种各样的说法。复兴阁的祖师爷说,台湾皮影的发源地是高雄县弥陀乡漯底山,当年潮州人阿万师喜欢皮影戏,随郑成功来到台湾,郑去世后,清军入台,郑军队乱了,阿万师逃至漯底山,看到山明水秀的,决定在这里隐居,并开始了皮影戏传播。许福助 沙垚 摄

台湾皮影的现状特别简单,目前有东华剧团、合兴剧团、复兴阁剧团、永兴乐剧团、德福剧团,这是台湾南部的五大传统剧团;几年前还有一个叫做华州园皮影剧团在新竹县成立,但很不成气候。合兴剧团2006年就解散了,德福剧团也差不多要散伙了。

现在复兴阁的团主叫许福助。他来高雄火车站接我。下了火车,我看到一个老者,举着一个硬纸板的小牌牌,上面写着六个字,“欢迎沙垚先生”。十分可爱,这是我第一次受到这么高的接站待遇。他说他已经有70多岁了。我坐上他的车,也是我第一次坐这么大年纪的人开的车。

我住在了他家,他家是卖茶的,每天都给我准备一杯冰镇绿茶。

在台湾,复兴阁的许福能名满天下。他是许福助的五哥,他死了之后,就将团主之位传给了许福助。兄弟二人年纪相差14岁。

如同大陆一样,台湾皮影赚不到钱,不能养家糊口,在最困难的时候,许福能曾经去渔船上当厨师。1999年他去世的时候,皮影演戏已经完全不能赚钱了,我问许福助为什么还要当团主?

他告诉我,五哥临死的时候说,这门手艺传下来不容易,不能在他手上没了。许家唱戏最好的人就是许福助了,这个重任只能由他来挑。

有意思的是,台湾的戏班都是家族传承的,他们说,一定要自己家的人接班,否则宁可戏班散伙,也不能传出去。这种心理很重要,当上一辈的人在临死时跟下一辈说,你不接,我死不瞑目。作为儿孙,如何忍心?我肃然起敬,这种血脉相连的感情的力量非常强大,除非家族有什么变故,否则是不会轻易失传的。与此相比,华县皮影则风雨飘摇。

许福助在30多岁的时候就接触了皮影,但直到52岁退休后,才开始好好学习的。哪知极有天分,一学就成。他这么大年纪了,接下来怎么办?他说他会传给他的小儿子许澄丰,今年45岁,在卖红茶,另一个是大哥许福安的儿子许庆丰,是职业军官,今年快50岁了,这两人以前都学过皮影,而且均有兴趣。许福助打算重点培养他们五年,五年后将剧团交给他们。

当他跟我讲这段话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他改变了台湾皮影的传承模式。他选择的接班人都是即将退休的,这一点最重要,因为他们退休后就可以在不考虑经济因素的情况下,玩好皮影戏,而技术退居二线。我在一篇文章里说:“皮影戏从此由观众的经济消费变成了表演者的情感消费。”

就在他家茶店楼上一个很小很小的屋子里,我待了整整五天,听他讲他家族与皮影的故事。我抬头望去,外面全都是房子,和被分割得很小的天空,我觉得压抑,我也为大陆的皮影传承而担心。最后一天,我建议出去走走。

他说:“你还没有见过高雄的海吧?我带你去!”

他开着车,来到海边,花了20分钟。那天天阴阴的,我俩坐在海边的岩石上,他突然问我,大陆的皮影戏怎么样?

我说我只是对陕西的皮影略微了解一点点。那里的皮影戏班的艺人都成了一个叫做雨田的文化公司的员工,农民看不到戏了,但是艺人拿到了不错的工资,被保护起来了。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让我很无语,面对大海沉默了很久。

他说:“他们会退休吗?”

雨田什么时候会让老艺人退休?

这个问题我想都不敢想。然而这个问题却是出自一个70多岁的台湾皮影老艺人之口。

他说,接下来我带你去漯底山。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朝圣!在台湾皮影艺人的心中,漯底山是神圣的。为了让全岛的人民看到影戏,他们的祖师爷在那里受苦受难十多年。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他们都会祭拜这位祖师爷。(作者按,对此台湾有很多说法,这里我采用的是其中一种。)

见到漯底山,我很失望,这座山不高,也不像想象中的山清水秀。站在山下,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我从老爷子的眼神里看出了感激。

突然,他告诉我,他每年会走很多的地方。我问为什么。他说为了创作!从2002年以来,他创作了《十二生肖的由来》、《孙膑受困金砂诛仙阵》、《南游记——华光寻母》、《陈靖姑传》(陈靖姑收妖)、《南鲲鲹传奇》等好几个剧本,这些剧本都是模仿老戏的。

他跟我讲了《南鲲鲹传奇》的故事。传说三百多年前,台南麻豆渔夫杨世乡发现了从大陆漂过来的王船,船上神像是李、池、吴、朱、范五位王爷,于是在南鲲鲹附近盖一草寮供奉。据说很灵验,出海打渔一定满载而归,逐渐远近闻名,香火也就兴旺起来。台湾剧本 沙垚 摄

写这部戏,他花了整整一年,之前,他也仅知道有这个传说,但不知具体故事。他出去调查了两三次,去过高雄的代天宫,麻豆镇的代天宫(代天宫敬奉五府千岁),最后到了台南市北门乡北槺榔村,一个姓王的人告诉他,五府千岁的头和脸的颜色构造,范府青面红胡,李府白面有胡,池府黑面有胡,吴府白面无胡,朱府和李府一样,但是头盔不同。他说《十二生肖的由来》,其中设计猫的造型,他用相机架好了,对准了焦,等猫转身,足足等了半个小时。

一个七旬民间艺人,为了创作剧本,竟然长途跋涉收集材料;为了制作皮影造型,亲自观察生活如此之细腻,如此之执著,太不可思议了!我不由得感慨万千,在大陆,类似的事情发生的几率较小,因为艺人连自己都养不活。更让人生气的是,大多数人都在争夺,图名,图利,图权,齐了。谁还会真正关心艺人?还有谁真正对这门艺术有热情?我想只怕连艺人自己都未必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是否定大陆皮影,我也很不喜欢一些人,见到香港、台湾或者是一出国就立马说中国大陆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客观地说,从皮影文化价值的角度比较,大陆皮影演出唱腔、雕刻工艺都是台湾无法望其项背的,台湾影只能称为牛皮画;将皮影看成文化产业,大陆发展的成熟程度也是要远远超过台湾,在台湾,将皮影雕刻品挂在家里当装饰几乎还没有;但是将皮影看成文化事业,大陆要总结的太多太多了……

我们的第三站去了许家的老宅。

双手对舞百万兵

8月8日,北京奥运,普天同庆。

吕塬村的人对奥运并不关心。虽然他们也会谈论奥运,但是奥运终究不是他们的。

他们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这几天玉米到了吐签子的关键时期,但是久旱未雨,玉米迫切地需要灌溉,否则可能大量减产。塬上灌溉的水,除了雨水之外,都是来自桥峪水库。前几天水库的设备出了问题,水不能被送达村里的水渠,村民们急得很。两天前,设备终于修好了,但上游用水量大,处于下游的吕塬村只能等到晚上才有水。

大概晚上七点多钟,村里的巷道里三三两两全是人,他们扛着锄头走来走去,神情迫切的样子。有人走到很远的地方守着,一旦来水,他会大叫一声,全村的人便开始挖沟准备。远远看去,整个村子的男人就像一个备战的军团,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提高戒备,一旦看见水,他们就立即扑上去。

在人群里,发现了刘华和吕自强(后槽)。他们也偷偷地从雨田跑回来抢水,明天一早再偷偷地回雨田。

大概晚上十一点多,水来了。听村民说,水来得太晚了,这一夜也就只能浇一亩多的地。村民夜里还在着急,可是第二天一早就大雨倾盆,终于不再缺水。

我和刘华、吕自强坐在田头,黑乎乎的,实在无事可做,就胡乱聊天,说起了郝炳黎,艺名忙娃。这个人是华县皮影史上越不过的界碑。

一次在出租车上,中央美院的靳之林老先生跟我谈起这个人,他说,全国各地都有皮影戏,唱腔各地不同,唱得再好也只是一家之长,独具地方特色而已。但是挑签就不一样了,不管在哪里,皮影娃娃都是用两只手挑出来的,这手艺全世界都一样。一个高超的签手,全国各地都会向他学习,敬服他为大师。郝炳黎就是这样一位大师。靳之林称他为“中国第一号皮影签手”。

可惜我没有缘分见到他了,他在2000年驾鹤西归。

他留下了很多传奇。华县唱皮影的人都知道一个俗语,“钉子辘辘绳,元娃打得红,贵胜耍得能,都不如忙娃有灵性”。很多见过郝炳黎的村民这样问我:“你知道怎么表演一个穷人家吗?”

郝忙娃把一张牛皮桌子故意不摆平,皮影人稍稍用力,桌子就倾斜歪倒。这时忙娃用小纸块垫在一个桌脚下面,桌子才平了。在紧张的表演时,这样纯熟的技术,这样灵动细致的心思,堪称一绝。我从接触皮影到今天,见过大大小小皮影演出上百场,却从没见过一个签手能做到这一点的。

灵机稍稍一动,就能活灵活现地用一点来表现贫穷但乐观的精神状态。而且这样的叙事和表演方式,是村民们十分认可的,他们大多会心地笑了。因为自己的表演技术,所以演戏时与观众出现情感上的互动,能不是大师?

再举几个例子。表现农村人哭,一般的签手,会把两只手向前,舞动袖子,颤抖身体,但忙娃不是,他会拎起一只袖子,掩盖在眼睛上,轻轻晃动头颅,这样显得含蓄和真实,像极了农村妇女的哭泣,一般演到这里,农村人都会哈哈大笑。再比如,《虎皮仙》,也叫《虎皮传》,说一次书童刘贞跟着主人刘益中去山上,突然刘益中跪下来了,书童转过脸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跪下,忙娃能把书童茫然的表情和感情表达出来,站起身,书童还会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这些都是自创的,是从生活中来的。

我想起老艺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演苦戏引人泪巴巴,演乐戏惹人笑哈哈,自古道戏假情不假”,虽然皮影是一种木偶,但里面的感情跟社会上的人是相通的。

他的演技手艺据说是祖传。贵胜是忙娃的外祖父,民国时期华州有名的皮影高手。忙娃自幼看外公演皮影,回家就用心琢磨,不断练习。后来跟着谢德龙(故事详见《尽是旧时,手种红药》)搭班唱戏,经过谢德龙的点拨才似此般行云流水,出神入化。他说:“好签手不但要有手技,而且还要有心计。”张韬老师这样形容的:他的双手不但能舞动千军万马,执刀斗戈,在平静的银幕上,突然间腾云驾雾,超越时空;而且能在悲腔戏中,将影人哭泣时的抽搐和一呼一吸,都能表现得淋漓尽致,微妙动人。在《雪艳渡江》的折子戏里,天上乌云飞滚,江上波浪滔天。一根竹签一摇一摆,好似那木桨撑船。两个影人一上一下,就像一叶小舟漂泊在风雨欲来的江面上,使原本无水无船的皮影亮子,宛然显现出一幅乘风破浪的画面。真是出神入化,惟妙惟肖。

盛赞忙娃的话我听得多了,但张韬的这段话,是我见过的最有描述性、最生动,也最富有感情的。

刘华突然跟我说,忙娃的手艺不仅仅是祖传,他有传奇经历。

他告诉我,忙娃较多在渭北塬上演戏,有一天,天降大雨,忙娃刚好一个人赶路,就去路边一户人家避雨。遇到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眼睛已经瞎了,还坐在那里纺线。他们不免聊上几句,当老婆婆得知眼前的人是忙娃时,差点摔了一跤。刘华说,可见忙娃在渭北塬上的影响力。但是老婆婆随即镇定了,问忙娃能否表演“十大本”,忙娃说他不能表演全部。老婆婆说,我是李十三(故事详见《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孙媳妇,今日有缘,我把我家的戏全都传授给你。于是老婆婆说戏,忙娃演戏。

刘华总结了一下,说:“华县关于‘十大本’的传言很多,‘十大本’是什么都有很多争议,但是我们唱戏的都听忙娃的。”言下之意是,华县皮影圈内,对“十大本”的权威解释源于这个故事。

后来,国庆节前夕,又和人聊起郝炳黎。郝炳黎在最后的日子里不断跟别人说,我懂的戏不能烂在我的肚子里,然而他走得匆忙,终究还是没有传下来。

吕崇德连连叹息。

忙娃是得胃癌死去的,和刘正宏一样,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胃癌,只是觉得有点胃疼,吃东西不舒服,去医院一查,已经是晚期了。他一生在塬上唱戏,他没有想到他生命最后的五年,他会坐上飞机去日本、德国、比利时、卢森堡、中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演出,他更没有想到,当他兴致冲冲地向世界传播华县皮影时,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他给别人唱了一辈子的戏,见惯了婚丧嫁娶,最后,在他下葬前的那个晚上,陪伴他灵魂的正是那首他唱了一辈子的《刘备祭灵》。他的徒弟刘正宏和同行们在他家的院子里架了两个台子,同时开始唱皮影戏,这或许是把老人家送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最好方式。张韬说,“(郝炳黎)在眼花缭乱、激情奔放的皮影表演和辉煌衰落、跌宕起伏的游戏人生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真正地为皮影而生,为皮影而活,最终在牵魂落魄的碗碗腔音乐中而去……”

刘华和吕自强都说,忙娃是个性情中人,他生前常常说:“能懂江湖言,必是穷命人。”他一生都在闯荡“江湖”,他和老伴儿之间的感情相当好。

传说还有这么一个故事,1995年,他去台湾演出,在高雄的沙滩上,老人家第一次看见奔腾的大海,他把鞋脱了,赤着脚去踩水。摄影师很激动,想抓住这个瞬间,可是从左边拍,老人把鞋放在右边;从右边拍,老人把鞋放左边。摄影师很好奇,跑过去看看,才知道那双鞋原来已经破了,老人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但他一直穿着这双鞋,因为那是他老伴儿一针一线给他衲出来的。

摄影师张韬用一张黑白照片记录下了这个瞬间,郝炳黎坐在沙滩上,提着一双鞋想要藏起来,羞涩的表情,海浪扑面而来。我曾长久在伫立在这张照片面前,我一直在想,老人在坐在沙滩上的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在华县就是这样,每一个艺人都是一本书,他们的人生是你无法想象的传奇和生动,当你不经意间翻开了一页,你会被他们生命的坚韧和艺术的张力所俘获,无法自拔。

奥运,中华民族在沸腾。

然而这个晚上,吕塬村的村民们在等水,玉米的丰收比什么都重要。

而我,在这个晚上听到了一个旷世的故事。我深深感慨,自己到华县,晚了几年。没有看过潘师和郝师搭档唱戏,将是每一个喜欢皮影戏的人终生的遗憾。

错过了,不会再来。

回到北京,常常在深夜看几段潘师和郝师90年代末录制的视频,每每感怀一番,其韵味是永远无法跟现场相比的。

伴此翁,同去同来

中秋节前夕,雨田接到一个很特别的演出,是三团的卫兴保(签手,和吕崇德一起唱戏)联系的。华阴市夫水镇党家村老爷子过70大寿。

老爷子叫党白权,是卫兴保三姑父的爸。他离开党家村已经20多年了,当年是中学音乐教师,拉得一手好的手风琴。但年纪越大,越是思念老家,想到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过寿。还有一件事,即给自己估墓,他要选择一块风水好的地方,将来入土为安。适逢此等大事,痴迷皮影戏的党白权自然要叫上皮影戏班。有趣的是,他听说皮影衰落了,于是也叫来郿鄠戏班,两台戏唱对台。他想要验证传言是不是真的。

党家村是个神奇的村子。

下午大概四点半,我和海涛跟老艺人一起坐着敞篷的三轮卡车往山里去了。一路上,卫师特别兴奋,不断给海涛指路,说这座山里原来是住人的,那座山里有条小路通到哪里。我听得特别好奇,平时很少说话的卫师今天为何如此奇怪?我问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说以前他是这个山里的樵夫。靠在山里砍点柴养家糊口。大概是1968、1969年的时候,力气大的人一天砍一担柴,160斤;他力气小,个头也小,但他跑得快,一天三担,两天五担,第一天剩下的那一担藏在山洞里,每担80斤。卫师告诉我,每两天他就会比别人多40斤。那时候100斤柴火能卖一块五毛钱。再一算,他每天能比别人多赚3毛钱。卫兴保 赵海涛 摄

看着卫师得意的样子,40年前的账,现在还记得门儿清。岁月的痕迹,有些东西是抹不掉的,它叫做苦难。

听完这个故事,我一抬头,刚好看见山上一个大广告牌,上面写着:严禁砍柴。

行程最后的半个小时是山路,险象环生,三轮卡车老是陷在石头里,我们下车推了好几次,累得要死。更诡异的是,山里的高压电线杆只有八根筷子那么粗,不到两米高,我差一点就挂在上面了。吕自强说,这个司机真有耐心,要是他开车,给他多少钱他都不会往这个鬼地方走。他对卫师联系的这场戏很有意见,路太难走了,赚这点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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