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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05:3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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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庐隐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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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小说精品

庐隐小说精品试读:

前言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指出,繁荣文艺创作、推动文艺创新,必须要有大批德艺双馨的文艺名家。我国作家艺术家应该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要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书写和记录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的进步要求,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

是的,当历史跨入21世纪的新时代,我们党发出了实现中国梦的伟大号召,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复兴中国文化的运动。这就要求我们站在时代的前沿,薪火相传,一脉相承,弘扬中国有史以来优秀的、光明的、先进的、科学的、文明的文化,融合古今中外一切文化精华,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民族文化,向世界和未来展示中华民族的文化力量、文化价值与文化风采。

就文学创作而言,就是广大作家要接过近现代中国文学名家传递的笔墨圣火,照亮时代的道路,创造文学的繁荣;广大读者则应吸收近现代中国文学的精神力量,认识过去的时代,投身当代的建设。总之,中国的复兴需要大家添光加彩!

回首上世纪初,中国掀起了伟大的反帝反封建的民族解放运动,广大作家以此为崇高历史使命,把文字作为投枪匕首,走在时代最前列,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发出了代表时代最强音的呐喊,振聋发聩,唤醒广大人民群众,开创了新文化运动,创造了现代文学。

中国现代文学是指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中国现代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广泛接受外国文学影响而形成的新兴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历史推动作用。

在新文化运动推动下﹐广大作家汲取中外文学营养,形成了新的文学形态。他们不仅用白话语言表现现代科学民主思想﹐而且在艺术形式与表现手法上对传统文学进行深入革新﹐创建了新的文学体裁。在叙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写手段以及结构组成等方面﹐都有全新创造﹐极具现代特色﹐成为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文学。

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人民的文学,广大作家深入火热的战斗生活中,极大加强了文学与民众的结合,文学与进步的社会思潮及民族解放、革命运动的自觉联系,这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历史特征与传统。此时的文学,以表现普通民众生活﹑改造国民性格和社会人生为根本任务。

中国现代文学早期的发展﹐是在广大作家吸取外来文学营养使之民族化并继承民族传统使之现代化的过程中奠定基础的。对于如何正确对待传统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的问题,他们打破了抱残守缺的国粹主义思想,进行了彻底革新,曾对西方各个历史时期的文艺思潮、文学流派,包括各种文学形式、表现手法等,进行了全面介绍与广泛吸收,同时对我国传统文学遗产也进行了重新评价。这对促进思想与艺术的解放,促进文学的现代化,起到了重要作用,从而形成了现代文学的繁荣局面,促进了广大民众的觉醒。

接过20世纪中国文学作家的思想圣火,实现新时代民族文化复兴的中国梦,这是广大作家和读者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为此,我们从诗歌、散文、小说三大文学体裁着手,特别编辑了这套《中国文学名家精品》,精选了许多文学名家的精品力作,代表了中国20世纪文学的高度,具有极强的权威性、可读性和艺术性。

这些文学名家,都是中国20世纪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对于复兴中国文化具有深远的启迪作用。

作者简介

庐隐(1898—1934)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福建省闽侯县南屿乡人。笔名庐隐,有隐去庐山真面目的意思。她是我国“五四”时期著名的女作家,与著名作家冰心、林徽因齐名,誉为“福州三大才女”。

1903年父亲去世后,庐隐到北京舅舅家居住。1909年,她入教会办的慕贞书院小学部,开始信仰基督教。1911年,她在大哥的帮助下,第一次开始练习作短文,由于用功,最终考上了高小。1912年,考入女子师范学校。1917年,毕业后在北平公立女子中学、安徽安庆小学及河南女子师范学校任教。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国文系。

1921年,庐隐加入文学研究会。1922年,她大学毕业后到安徽宣城中学任教,半年后,她回到北平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国文。1926年,她到上海大夏大学教书。1927年,担任北京市立女子第一中学校长。

在随后的几年间,庐隐的母亲、丈夫、哥哥和挚友著名女作家石评梅先后逝世,她的悲哀情绪浸透在这个时期作品集《灵海潮汐》和《曼丽》之中。1930年,她与李唯建结婚,婚后她们一度在东京居住。1931年起,她担任上海工部局女子中学国文教师。1934年,36岁的她因临盆难产而死于上海大华医院。

在“五四”运动时期,庐隐是一个活跃分子。她带着“社会运动”的热情跨进了文坛大门。那时候,她写作了《新村底理想与人生底价值》之后,又陆续写了《一封信》《两个小学生》《灵魂可以卖吗》等作品,都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呈现出封建社会及军阀统治下底层民众的悲惨遭遇,同时还写了像《中国的妇女解放问题》这样有关妇女解放问题的文章。

著名作家茅盾说:“庐隐与‘五四’运动,有‘血统’的关系”,“庐隐,她是‘五四’的产儿”。当“五四”运动落潮后,在庐隐面前,社会似乎堵死了所有路口,再加上自身的遭遇,这使她陷入了痛苦的重围。人们所说的“庐隐的停滞”就是在这种主客观条件下产生的,但庐隐并不甘心在这种氛围中沉沦,她挣扎着,追求着,前后虽有几次反复,但每次也都有所前进。

不久之后,庐隐的笔锋转向“自叙传”的性质,她开始写自己,写爱人,写朋友,都是现实主义的,因为它们反映了社会的一个侧影,是真实的现实。在她《地上的乐园》这个作品中,较多地反映了她的人生观。1927年,她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曼丽》,是她认为“从颓唐中振起来的作品”。

庐隐先后创作的作品还有《流星》《秋别》《寂寞》《海滨故人》《淡雾》《新的遮拦》《将我的苦恼埋葬》《寄一星》《灰色的路程》《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沦落》《旧稿》《前尘》《醉鬼》《寄波微》《侦探》《妇女的平民教育》《弱者之呼声》《雪耻之正当途径》《祭献之辞》《雨夜》等。

庐隐是一位感伤的悲观主义者,除了她早期若干篇作品外,作品都没有摆脱悲哀的色调。她追求人生的意义,但看不到人生的前途,觉得人生“比作梦还要不可捉摸”,她在悲哀的海里,几乎苦苦挣扎了一生。她常常被悲哀所困扰,不得解脱,把悲哀看作是伟大的圣者。她的小说写得流利自然,多是日记或书信,带有自传性质。她只是老老实实写下来,从不在形式上炫奇斗巧。

【第一辑】

或人的悲哀

亲爱的朋友KY:

我的病大约是没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玫瑰花丛前面,那时太阳才下山,余辉还灿烂地射着我的眼睛,我心脏的跳跃很利害,我不敢多想甚么,只是注意那玫瑰花,娇艳的色彩,和清润的香气,这时风渐渐大了,于我的病体不能适宜,媛姊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呢。

我到了屋里,仍旧坐在我天天坐着的那张软布椅上,壁上的相片,一张张在我心幕上跳跃着,过去的一件一件事情,也涌到我洁白的心幕上来,唉!KY,已经过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旧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渗在我的血液里,回忆着便不免要饮泣!

第一次,使我忏悔的事情,就是我们在紫藤花架下,那几张石头椅子上坐着,你和心印谈人生究竟的问题,你那时很郑重的说:“人生那里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过象演戏一般,谁不是涂着粉墨,戴着假面具上场呢?……”后来你又说:“梅生和昭仁他们一场定婚;又一场离婚的事情,简直更是告诉我们说:人事是作戏,就是神圣的爱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爱恋的定婚,后来大家又十分憎恶的离起婚来。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听了你的话,她便决绝的说:“我们游戏人间吧!”我当时虽然没有开口,给你们一种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里更决绝的,和心印一样,要从此游戏人间了!

从那天以后,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态度;把从前冷静考虑的心思,都收起来,只一味的放荡着,——好象没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飘泊,无论遇到怎么大的难事;我总是任我那时情感的自然,喜怒笑骂都无忌惮了!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冷清清的书房里,忽然张升送进一封信来,是叔和来的。他说:他现在很闷,要到我这里谈谈,问我有工夫没有?我那时毫不用考虑,就回了他一封说:“我正冷清得苦;你来很好!”不久叔和真来了,我们随意的谈话,竟销磨了四点多钟的光阴;后来他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虑吧?……但是已经过去了!况且我是游戏人间呢!我转念到这里,也就安贴了。

谁知自从这一天以后,叔和便天天写信给我,起初不过谈些学术上的问题,我也不以为奇,有来必回,最后他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我对于你实在是十三分的爱慕;现在我和吟雪的婚事,已经取消了,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

KY!别人不知道我的为人,你总该知道呵!我生平最恨见异思迁的人,况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总算是朋友,谁能作此种不可思议的事呢?当时我就写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绝他了。但是他仍然纠缠不清,常常以自杀来威胁我,使我脆弱的心灵,受了非常的打激!每天里,寸肠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恶!又悔自家太孟浪!唉!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现在更蔓延到心脏了!昨天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说很要小心,节虑少思,或者可以望好,唉!KY!这种种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

明天我打算搬到妇婴医院去,以后来信,就寄到那边第二层楼十五号房间;写得乏了!再谈吧!你的朋友亚侠六月十日亲爱的KY:

我报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脏病,已渐渐好了!失眠也比从前减轻,从前每一天夜里,至多只睡到三四个钟头,就不能再睡了。现在居然能睡到六个钟头,我自己真觉得欢喜,想你也一定要为我额手称贺!是不是?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这医院里,有一个看护妇刘女士,是一个最笃信宗教的人,她每天从下午两点钟以后,便来看护我,她为人十分和蔼,她常常劝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发现;不过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因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寻不到,不如暂且将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岁月里,不至于过分的苦痛!

昨天夜里,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里的电灯拧灭了;看那皎洁的月光,慢慢透进我屋里来;刘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跪在床前低声的祷祝,一种恳切的声音,直透过我的耳膜,深深地侵进我的心田里,我此时忽感一种不可思议的刺激,我觉得月光带进神秘的色彩来,罩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我这时虽不敢确定宇宙间有神,然而我却相信,在眼睛能看见的世界以外,一定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了。

我这一夜,几乎没闭眼,怔怔想了一夜,第二天我的病症又添了!不过我这时彷徨的心神好象有了归着,下午睡了一觉,现在已经觉得十分痊愈了!马大夫也很奇怪我好得这么快,他说:若以此种比例推下去,——没有变动;再有三四天,便可出院了。

今天心印来看我一次,她近来颜色很不好!不知道有甚么病,你有工夫可以去看看她,大约她现在彷徨歧路;必定很苦!

你昨天叫人送来的一束兰花;今天还很有生气,这时他正映着含笑的朝阳,更显得精神百倍,我希望你前途的幸福也和这花一样灿烂!再谈,祝你康健!亚侠七月六日KY吾友:

我现在真要预备到日本去找我的哥哥,因为我自从病后便不耐幽居,听说蓬莱的风景佳绝,我去散散心,大约病更可以除根了。

我希望你明天能来,因为我打算后天早车到天津乘长沙丸东渡,在这里的朋友,除了你,和心印以外,还有文生,明天我们四个人,在我家里畅叙一下罢!我这一走,大约总要半年才能回来呢!

你明天来的时候,请你把昨天我叫人送给你看的那封心印的信带了来,她那边有一个问题,——“名利的代价是什么?”我当时心里很烦,没有详细的回答她,打算明天见面时,我们四个人讨论一个结果出来,不过这个问题,又是和“人生究竟的问题”差不多,恐怕结果,又是悲的多,乐的少,唉!何苦呵!我们这些人,总是不能安于现在,求究竟,——这于人类的思想,固然有进步,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但望明天的讨论可以得到意外的完满就好了!

我现在屋子里乱得不成样子,箱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堆了一床,我理得实在心烦,所以跑到外书房里来,给你们写信,使我的眼睛不看见,心就不烦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了。

KY!你记得前些日子;我们看见一个盲诗人的作品,他说:“中午的太阳,把世界和世界的一切惊异,指示给人们,但是夜,却把宇宙无数的星,无际限的空间,——全生活,广大和惊异指示给人们。白昼指示给人们的,不过是人的世界,黑暗和污秽。夜却能把无限的宇宙指示给人们,那里有美丽的女神,唱着甜美的歌,温美的云,织成洁白的地毡,星儿和月儿,围随着低低地唱,轻轻地舞。”这些美丽的东西,岂是我们眼睛所能领略得到的呢?KY我宁愿作一个瞎子呢!倘若我真是个瞎子,那些可厌的杂乱的东西,再不会到我心幕上来了。但是不幸!我实在不是个瞎子,我免不了要看世界上种种的罪恶的痕迹了!

任笔写来,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别的话留着明天面谈吧!亚侠九月二日KY呵!

丝丝的细雨敲着窗子,密密的黑云罩着天空,澎湃的波涛震动着船身;海天辽阔,四顾苍茫,我已经在海里过了一夜,这时正是开船的第二天早晨。

前夜,那所灰色墙的精致小房子里的四个人,握着手谈着天何等的快乐?现在我是离你们,一秒比一秒远了!唉!为什么别离竟这样苦呵!

我记得:分别的那一天晚上,心印指着那迢迢的碧水说:“人生和水一样的流动,岁月和水一样的飞逝;水流过去了,不能再回来!岁月跑过去了,也不能再回来!希望亚侠不要和碧水时光一样。早去早回呵。”KY这话真使我感动,我禁不住哭了!

你们送我上船,听见汽笛呜咽悲鸣着,你们便不忍再看我,忍着泪,急急转过头走去了,我呢?怔立在甲板上;不住的对你们望,你们以为我看不见你们了,用手帕拭泪;偷眼往我这边看,咳!KY这不过是小别,便这样难堪!以后的事情,可以设想吗?“名利的代价是什么?”心印的答案:是“愁苦劳碌。”你却说:“是人生生命的波动;若果没有这个波动,世界将呈一种不可思议的枯寂!”你们的话在我心里;起伏不定的浪头,在我眼底;我是浮沉在这波动之上,我一生所得的代价,只是愁苦劳碌。唉!KY!我心彷徨得很呵!往那条路上去呢?……我还是游戏人间吧!

今天没有什么风浪,船很平稳,下午雨渐渐住了,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着炊烟般的软雾;前面孤岛隐约,仿佛一只水鸦伏在那里。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涌起,好象田田荷丛中窥人的睡莲。我坐在甲板上一张旧了的藤椅里,看海潮浩浩荡荡,翻腾奔掀,心里充满了惊惧的茫然无主的情绪,人生的真象,大约就是如此了。

再有三天,就可到神户;一星期后可到东京,到东京住什么地方,现在还没有定,不过你们的信,可寄到早稻田大学我哥哥那里好了。

我的失眠症,和心脏病,昨日夜里又有些发作,大约是因为劳碌太过的缘故,今夜风平浪静,当得一好睡!

现在已经黄昏了。海上的黄昏又是一番景象,海水被红日映成紫色,波浪被余辉射成银花,光华灿烂,你若是到了这里,大约又要喜欢得手舞足蹈了!晚饭的铃响了,我吃饭去。再谈!亚侠九月五日KY吾友:

我到东京,不觉已经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风俗和祖国相差太远了!他们的饮食,多喜生冷;他们起居,都在席子上,和我们祖国从前席地而坐的习惯一样,这是进化呢?还是退化?最可厌的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脱了鞋子走路;这样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惯!满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屐的声音,震得我头疼,我现在厌烦东京的纷纷搅搅,和北京一样!浮光底下;所盖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样!莫非凡是都会的地方都是罪恶荟萃之所吗?真是烦煞人!

昨天下午我到东洋妇女和平会去,——正是她们开常会的时候,我因一个朋友的介绍,得与此会;我未到会以前,我理想中的会员们,精神的结晶,是纯洁的,是热诚的。及至到会以后,所看见的妇女,是满面脂粉气,贵族氏的夫人小姐;她们所说的和平,是片面的,就和那冒牌的共产主义者,只许我共他人之产,不许人共我的产一样。KY!这大约是:人世间必不可免的现象吧?

昨天回来以后,总念念不忘日间赴会的事,夜里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脏,觉得又在急速的跳,不过我所带来的药,还有许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于再患。

今午吃完饭后,我跟着我哥哥,去见一位社会主义者,他住的地方,离东京很远,要走一点半钟。我们一点钟,从东京出发,两点半到那里;那地方很幽静,四围种着碧绿的树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这万绿丛中。我们刚到了他那门口,从他房子对面,那个小小草棚底下,走出两个警察来,盘问我们住址、籍贯、姓名,与这个社会主义者的关系。我当时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实感一种非常的苦痛,我想这些,巩固各人阶级和权利的自私之虫,不知他们造了多少罪孽呢?KY呵!那时我的心血沸腾了!若果有手枪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几个借强权干涉我神圣自由的恶贼的胸口,打穿了呢!

麻烦了半天,我们才得进去,见着那位社会主义者;他的面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却十分沉着。我见了他,我的心仿佛热起来了!从前对于世界所抱的悲观,而酿成的消极,不觉得变了!这时的亚侠,只想用弹药炸死那些妨碍人们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碍物,KY!这种的狂热,回来后想想,不觉失笑!

今天我们谈的话很多,不过却不能算是畅快;因为我们坐的那间屋子的窗下,有两个警察在那里监察着;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那位社会主义者才说了一句比较畅快的话,他说:“为主义牺牲生命,是最乐的事,与其被人的索子缠死,不如用自己的枪,对准喉咙打死!”KY!这话的味道,何其隽永呵!

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孙成来谈,这个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几个解闷的,很不错!

写得不少了,再说罢!亚侠九月二十日KY呵!

我现在不幸又病了!仍旧失眠,心脏跳动,和在京时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进松井医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问外,还有谁来看视呢!况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里睡不着,两只眼看见的,是桌子上的许多药瓶,药末的纸包,和那似睡非睡的电灯,灯上罩着深绿的罩子,——医生恐光线太强,于病体不适的缘故。——四围的空气,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听见的,是那些病人无力的吟呻;凄切的呼唤,有时还夹着隐隐地哭声!

KY!我仿佛已经明白死是什么了!我回想在北京妇婴医院的时候看护妇刘女士告诉我的话了;她说:“生的时候,作了好事,死后便可以到上帝的面前,那里是永久的乐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愁容,也没有一个人掉眼泪!”KY!我并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彷徨无着处的时候,我不能不寻出信仰的对象来;所以我健全的时候,我只在人间寻道路,我病痛的时候,便要在人间之外的世界,寻新境界了。

这几天,我一闭眼,便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意象所造成的花园,立在我面前,比较人间无论那一处都美满得多;我现在只求死,好象死比生要乐得多呢!

人间实在是虚伪得可怕!孙成和继梓——也是在东京认识的,我哥哥的同学;他们两个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倾轧,有一次,恰巧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时都到医院来看我,两个人见面之后,那种嫉妒仇视的样子,竟使我失惊!KY!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了!人类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他们要是欢喜什么东西,便要据那件东西为己有!

唉!我和他们两个,只是浅薄的友谊,那里想到他们的贪心,如此利害!竟要作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观你是明白的,我对于我的生,是非常厌恶的!我对于世界,也是非常轻视的,不过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设法不虚此生!我对于人类,抽象的概念,是觉得可爱的,但对于每一个人,我终觉得是可厌的!他们天天送鲜花来,送糖果来,我因为人与人必有交际,对于他们的友谊,我不能不感谢他们!但是照现在看起来,他们对于我,不能说不是另有作用呵!

KY!你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在万牲园的那个池子旁边钓鱼,买了一块肉,那时你曾对我说:“亚侠!作人也和作鱼一样,人对付人也和对付鱼一样!我们要钓鱼,拿他甘心,我们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诱他,他要想吃肉,就不免要为我们所甘心了!”这话我现在想起来,实在佩服你的见识,我现在是被钓的鱼,他们是要抢着钓我的渔夫,KY!人与人的交际不过如此呵!

心印昨天有信来,说她现在十分苦闷,知与情常常起剧烈的战争!知战胜了,便要沉于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难回!情战胜了,便要沉沦于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现在大有自杀的倾向。她这封信,使我感触很深!KY!我们四个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气奋斗外,心印你我三个人,困顿得真苦呵!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写出来给你看,好象二十年来,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给你的信里寻出来。

KY!奇怪得很!我自从六月间病后,我便觉得我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说,希望你,把我从病时,给你的信,要特别留意保存起来。……但是死不死,现在我自己还不知道,随意说说,你不要因此悲伤吧!有工夫多来信,再谈。祝你快乐!亚侠十一月三日KY:

读你昨天的来信,实在叫我不忍!你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伤了几天!KY!我实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开了!这世界不过是个寄旅,不只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无论谁?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呵!我现在若果死了,不过太早一点。所以你对于我的话,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现在是已经百岁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数的,那也就没什么可伤心了!

这地方,实在不能久住了!这里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们站在桥那边;我站在桥这边;要想握手是很难的,我现在决定回国了!

昨天医生来说:我的病很危险!若果不能摒除思虑,恐怕没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归计了!我的姑妈,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疗治我的沉疴,我们见面,大约又要迟些日子了。

昨夜我因不能睡,医生不许我看书,我更加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后来我把我的日记本,拿来偷读,当时我的感触,和回忆的热度,都非常利害,我顾不得我的病了!我起来把笔作书,但是写来写去,都写不上三四个字,便写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笔,把日记本打开细读,读到三月十日,我给心印的信上面,有几首诗说:“我在世界上,不过是浮在太空的行云!一阵风便把我吹散了,还用得着思前想后吗?”“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顾我,苦闷的眼泪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呵!”

这一首诗可以为我矛盾的心理写照;我一方说不想什么,一方却不能不想什么,我的眼泪便从此流不尽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利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病得利害的时候,我又惧怕死神,果真来临!KY呵!死活的谜,我始终猜不透!只有凭造物主的支配罢了!

我的行期,大约是三天以内,我在路上,或者还有信给你。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长途跋涉,诚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里的秘密,谁能知道呢?我当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寻光明的花园,结果只多看了些人类偏狭心理的怪现状!他们每逢谈到东亚和平的话,他们便要眉飞色舞的说: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权利!欧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们不用镜子,照他们魑魅的怪状,但我不幸都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我怎能不思虑?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么过呢?

况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无把握!我固然是厌恶人间,但是我活了二十余年,我究竟是个人,不能没有人类的感情,我还有母亲,我还有兄嫂,他们和我相处很久;我要走了,也应该和他们辞别,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赶回来了!

我到杭州住一个礼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时病好了,当到北京和你们一会。

我从五点钟,给你写信,现在天已大亮了!医生要来我怕他责备我,就此搁笔吧!亚侠十二月五日亲爱的KY:

我离东京的时候,接到你的一封信,当时忙于整理行装,没有覆你,现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妈的屋子,正在湖边,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楼;推开楼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脑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丽的沐浴,觉得振刷不少!

湖上天气的变幻,非常奇异,我昨天到这里,安顿好行李,我便在这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我看见湖上的雾,很快——大约五分钟的工夫,便密密幂起,四围的山,都慢慢地模糊了。跟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往下洒,游湖的小船,被雨打得船身左右震荡,但是不到半点钟,雨住云散,天空飞翔着鲜红的彩霞,青山也都露出格外翠碧的色彩来。山涧里的白云,随风袅娜,真是如画境般的湖山,我好象作了画中的无愁童子,我的病似乎好了许多。

我姑妈家里的表兄,名叫剑楚的,我们本是幼年的伴侣;但是隔了五六年不见,大家都觉得生疏了!这时他已经有一个小孩子,他的神气,自然不象从前那样活泼,不过我苦闷的时候,还是和他谈谈说说觉得好些!(十二月二十日写到此)

KY!我写这封信的一半,我的病又变了!所以直迟了五天,才能继续着写下去,唉!KY!你知道恶消息又传来了!

我给你写信的那天晚上,——我才写了上半段,剑楚来找我,他说:“唯逸已于昨晚死了!”唉!KY!这是什么消息?你回想一年前,我和你说唯逸的事情,你能不黯然吗?唯逸他是极有志气的青年,他热心研究社会主义,他曾决心要为主义牺牲,但是他因为失了感情的慰藉,他竟抑抑病了,昨晚竟至于死了。

他有一封信给我,写得十分凄楚,里头有一段说:“亚侠!自从前年夏天起,我便种了病的因,只因为认识了你!……但是我的环境,是不容我起奢望的,这是知识告诉我,不可自困!然而我的精神,从此失了根据。我觉得人生真太干枯!我本身失去生活的趣味,我何心去助增别人的生活趣味?为主义牺牲的心,抵不过我厌生的心,……但是我也不愿意作非常的事,为了感情,牺牲我前途的一切!且知你素来洁身自好,我也决不忍因爱你故,而害你,但是我终放不下你!亚侠!现在病已深入了!我深藏心头的秘密,才敢贡诸你的面前!你若能为你忠心的仆人,叫一声可怜!我在九泉之灵也就荣幸不少了!……”唉!KY!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此呵!

我失眠两天了!昨天还吐了几口血,现在疲乏得很!不知道还能给你几封信呵!亚侠伏枕书十二月二十五日KY亲爱的朋友: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接到你两封信,心印和文生各一封信,但是我病了,不能回你们!

唉!KY!我想不到,我已经不能回上海了!也不能到北京了!昨天我姑妈打电报,给我的家里,今天我母亲嫂嫂已经来了!她们见了我,只是掉眼泪,我的心也未尝不酸!但是奇怪得很!我的泪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干枯了?

自从上礼拜起,我就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便把我一生的事情,从头回想一遍,拉杂写了下来!现在我已经四肢无力,头脑作痛,眼光四散,我不能写了!唉!

…………“我一生的事情,平常得很!没什么可记,但是我精神上起的变化,却十分剧烈;我幼年的时候,天真烂漫,不知痛苦。到了十六岁以后,我的智情都十分发达起来。我中学卒业以后,我要到西洋去留学,因为种种的关系,作不到,我要投身作革命党,也被家庭阻止,这时我深尝苦痛的滋味!

但是这些磨折,尚不足以苦我!最不幸的,是接二连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漩涡,使我欲拔不能!这时一方,又被知识苦缠着,要探求人生的究竟,化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这时的心,彷徨到极点了!不免想到世界既是找不出究竟来,人间又有什么真的价值呢?努力奋斗,又有什么结果呢?并且人生除了死,没有更比较大的事情,我既不怕死,还有什么事不可作呢!……唉!这时的我,几乎深陷堕落之海了!……幸一方面好强的心,很占势力,当我要想放纵性欲的时候;他在我头上,打了一棒,我不觉又惊醒了!不敢往这里走,但是究竟往什么地方去呢?我每天夜里,睡在床上,殚精竭虑的苦事搜求,然而没有结果!

我在极苦痛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第一次就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了五六次!唯逸因我而死!叔和因我而病!我何尝游戏人间?只被人间游戏了我!……自身的究竟,既不可得,茫茫前途,如何不生悲凄之感!

唉!天乎!不可治的失眠病,从此发生!心脏病,从此种根!颠顿了将及一年,现在将要收束了!

今夜他们都睡了。更深人静,万感丛集!——虽没死的勇气,然而心头如火煎逼!头脑如刀劈,剑裂!我纵不欲死,病魔亦将缠我至于死呵!死神还不降临我?实在等不得了!这时我努力爬下床来,抖战的两腿,使我自己惊异!这时窗子外面,射进一缕寒光来,湖面上银花闪烁,我晓得那湖底下朱红色的珊瑚床,已为我豫备好了!云母石的枕头;碧绿青苔泥的被褥,件件都整理了!……我回去吧!唉!亲爱的母亲!嫂嫂!KY……再见吧!”

…………

我表姊,昨夜不知什么时候,跳在湖心死了!她所写的信,和她自己的最后的一页日记,都放在枕边。唉!湖水森寒,从此人天路隔!KY!姊呵!我表姊临命时候,瘦弱的可怜的影子,永远深深刻在我脑幕上,今天晚上,我走到她住的屋子里去,但见雪白的被单上,溅着几滴鲜红的血迹,那有我表姊的影子呢?我禁不住坐在她往日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痛哭了!

她的尸首,始终没有捞到,大约是沉在湖底,或者已随流流到海里去了。

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交给我舅母带回去,有一本小书,——《生之谜》,上面写着留给你作纪念品的,我现在由邮寄给你,望你好好保存了吧!亚侠的表妹附书一月九日

父亲

这几天正是秋雨连绵的时候,虽然院子里的绿苔,蓦然增了不少秀韵,但我们隔着窗子向外看时,只觉那深愁凝结的天空,低得仿佛将压在我们的眉梢了。逸哥两手交叉胸前,闭目坐在靠窗子的皮椅上。他的朋友绍雅手里拿着一本小说,默然地看着。四境都十分沉寂,只间杂一两声风吹翠竹,飒飒地发响。我虽然是站在窗前,看那挟着无限神秘的雨点,滋润那干枯的人间和人间的一切,便是我所最爱的红玫瑰——已经憔悴的叶儿,这时已似含着绿色,向我嫣然展笑;但是我的禁不起挑拨的心,已被无言的悲哀的四境,牵起无限的怅惘。

逸哥忽然睁开似睡非睡的倦眼,用含糊的声调说道:“我们作什么消遣呵?……”绍雅这时放下手里的小说,伸了伸懒腰,带着滑稽的声调道:“谁都不许睡觉,好好的天,都让你睡昏暗了!”说着拿一根纸作的捻子,往逸哥的鼻孔里戳。逸哥触痒打了两个喷嚏,我们由不得大笑。这时我们觉得热闹些,精神也就振作不少。

绍雅把棋盘搬了出来,打算下一盘围棋,逸哥反对说:“不好!不好!下棋太静了,而且两个人下须有一个人闲着,那末我又要睡着了!”绍雅听了,沉思道:“那末怎么办呢?……对了!你们愿意听故事,我把这本小说念给你们听,很有意思的。”我们都赞同他的提议,于是都聚拢在一张小圆桌的四围椅上坐下。桌上那壶喷芬吐雾的玫瑰茶,已预备好了。我用一只白玉般的瓷杯,倾了一杯,放在绍雅的面前,他端起喝了,于是我们谁都不说话,只凝神听他念。他把书本打开,用洪亮而带滑稽的声调念了。九月十五日

真的!她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女子,虽然她到我们家已经十年了,但我今天才真认识她——认识她的魂灵的园地——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我曾三次想作日记,但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太单调,没什么可记的;但今天我到底用我那浅红色的小本子,开始记我的日记了。我的许多朋友,他们记日记总要等到每年的元旦,以为那是万事开始的时候。这在他们觉得是很有意义的,而我却等不得,况且今天是我新发现她的一切的纪元!

但是我将怎样写呢?今天的天气算是清朗极了,细微的尘沙,不曾从窗户上玻璃缝里吹进来,也不曾听见院子里的梧桐喳喳私语。门窗上葡萄叶的影子,只静静的卧在那里,仿佛玻璃上固有的花纹般。开残的桂花,那黄花瓣依旧半连半断,满缀枝上。真是好天气呵!

哦!我还忘了,最好看是廊前那个翠羽的鹦鹉,映着玫瑰色的朝旭,放出灿烂的光来。天空是蔚蓝得象透明的蓝宝石般,只近太阳的左右,微微泛些淡红色色彩。

我披着一件日本式的薄绒睡衣,拖着拖鞋,头上的短发,覆着眼眉,有时竟遮住我的视线了。但我很懒,不愿意用梳子梳上去,只借重我的手指,把它往上掠一掠。这时我正看太戈尔《破舟》的小说,“哈美利林在屋左的平台上,晒她金丝般的柔发。……”我的额发又垂下来了,我将手向上一掠,头不由得也向上一抬。呵!真美呵!她正对着镜子梳妆了。她今年只有二十七八岁,但她披散着又长又黑的头发时,那时媚妙的态度,真只象十七八岁的人——这或者有人要讥笑我主观的色彩太重,但我的良心决不责备我,对我自己太不忠实呢!“我是个世界上最有野心的男子。”在平时我绝对承认这句话,但这一瞬间,我的心实在收不回来了。我手上的书,除非好管闲事的风姨替我掀开一页,或者两页,我是永远不想掀的。但我这时实在忙极了,我两只眼,只够看她图画般的面庞,——这我比得太拙了,她的面庞绝不象图画上那种呆板,她的两颊象早晨的淡霞,她的双眼象七巧星里最亮的那两颗;她的两道眉,有人说象天上的眉月,有的说象窗前的柳叶,这个我都不加品评,总之很细很弯,而且——咳!我拙极了,不要形容吧!只要你们肯闭住眼,想你们最爱的人的眉,是怎样使你看了舒服,你就那么比拟好了,因为我看着是极舒服,这么一来,谁都可以满意了。

我写了半天,她到底是谁呢?咳!我仿佛有些忸怩了。按理说,我不应当爱她,但这个理是谁定下的?为什么上帝给我这副眼睛,偏看上她呢?其实她是父亲的妻,不就是我的母亲吗?你儿子爱母亲也是很正当的事呵!哼!若果有人这样批评我,我无论如何,不能感激说他是对我有好意,甚至于说他不了解我。我的母亲——生我的母亲——早已回到她的天国去了。我爱她的那一缕热情,早已被她带走了。我怎么能当她是我的母亲呢?她不过比我大两岁,怎么能作我的母亲呢?这真是笑话!

可笑那老头子,已经四十多岁了,头上除了白银丝的头毛外,或者还能找出三根五根纯黑的头毛吧!但是半黄半白的却还不少。可是他不象别的男人,他从不留胡须的,这或者可以使他变年轻许多,但那额上和眼角堆满的皱纹,除非用淡黄色的粉,把那皱纹深沟填满以外,是无法可以遮盖的呵!其实他已经作了人的父亲,再过了一两年,或者将要作祖父了。这种样子,本来是很正当的,只是他站在她的旁边,作她丈夫,那真不免要惹起人们的误会,或者人们要认错他是她的父亲呢!

真煞风景,他居然搂着她细而柔的腰,接吻了。我真替她可惜。不只如此,我真感到不可忍的悲抑,也许是愤怒吧,不然我的心为什么如狂浪般澎湃起来呢。真奇怪,我的两颊真象火焚般发起热来了。

我真不愿意再往下看了。我收起我的书来,我决定回到我的书房去,但当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仿佛觉得她对我望了一眼,并且眼角立刻涌出两点珍珠般的眼泪来。

奇怪,我也由不得心酸了。别人或者觉得我太女人气,看人家落泪,便不能禁止自己,但我问心,我从来不轻易落没有意思的眼泪。谁知道她的身世,谁能不为她痛哭呢?

这老头子最喜欢说大话。为诚——他是我异母的兄弟——那孩子也太狡猾了,在父亲面前他是百依百顺的,从来不曾回过一句嘴。父亲常夸他比我听话得多。这也不怪父亲的傻,因为人类本喜欢受人奉承呵!

昨天父亲告诉我们,他和田总长很要好,约他一同吃饭。这些话,我们早已听惯了;有也罢,没有也罢,我向来是听过去就完了。为诚他偏喜欢抓他的短处,当父亲才一回头,他就对我们作怪脸,表示不相信的意思。后来父亲出去了,他把屋门关上,悄悄地对我们说:“父亲说的全是瞎话,专拿来骗人的;真象一只纸老虎,戳破了,便什么都完了。”

平心而论,为诚那孩子,固然不应当背后说人坏话,但父亲所作的事,也有许多值得被议论的。

不用说别的,只是对于她——我现在的庶母的手段,也太厉害了。人家本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只生这一个孩子。父亲骗人家家里没有妻,愿意赘入她家。

老实说,我父亲相貌本不坏,前十年时他实在看不出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只象二十六七岁的少年。她那时也只有十七八岁。自然啰,父亲告诉人家,只二十五岁,并且又假装很有才干和身份的样子。一个商人懂得什么,他只希望女儿嫁一个有才有貌,而且是做官人家的子弟,便完了他们的心愿。

那时候我们都在我们的老家住着,——我们的老家在贵州。那时我已经十四五岁了,只跟我继母和弟弟、祖父住在老家。那时家里的日子很艰难,祖父又老了,只靠着几亩田地过日子。我父亲便独自到北京保定一带地方找些事作。

这个机会真巧极了,庶母——咳!我真不愿意称她为庶母,我到现在还不曾叫过她一次——虽然我到这里不过一个月,日子是很短的,自然没有机会和她多说话,便是说话也不见得就要很明显的称呼,我只是用一种极巧妙哼哈的语赘,掩饰过去了。

所以在这本日记里,我只称她吧!免得我的心痛。她的父亲由一个朋友的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不久便赏识了我的父亲,把唯一的娇女嫁给他了。

真是幸运轮到人们的时候,真有不可思议的机会和巧遇。我父亲自从娶了她,不但得了一个极美妙的妻,同时还得到十几万的财产,什么房子咧,田地咧,牛马咧,仆婢咧。我父亲这时极乐的住在那里,竟七八年不曾回贵州来。不久她的父母离开人间的世界,我父亲更见得所了。钱太多了,他种种的欲望,也十分发达,渐渐吸起鸦片烟来——现在这种苍老,一半还是因吸鸦片烟呢,不然,四十二岁的人,何至于老得这么厉害?

说起鸦片烟,我这两天也闻惯了。记得我初到这里的那一天,坐在堂屋里,闻嗅到这烟味,立刻觉得房子转动,好象醉于醇醪般,昏昏沉沉竟坐立不住,过了许多时候,烟气才退了。这吗啡真厉害呵!

我今天写得太多了,手有些发酸,但是我的思绪仍和连环套似的,扯了一个又一个。夜已经很深,我看见窗幔上射出她的影子,仿佛已在预备安眠了,我也只得放下笔明天再写了。九月十九日

我又三四天不曾作日记了。我只为她发愁,病了这三四天,听阿妈说眼泪直流了三四天。我不禁起了猜想,她也许并不曾病,不过要痛快流她深蓄的伤心泪,故意不起来,但是她到底为什么伤心呢?父亲欺骗她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吗?可是我那继母仍旧还住在贵州,谁把这秘密告诉她呢?

我继母那老太婆,实在讨厌。其实我早知道她不是我的生母,这话是我姑母告诉我的。并且她的出身很微贱呢!姑母说我父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就不成器,专喜欢做不正当的事情,什么嫖呵!赌呵!我祖父因为只生这个儿子,所以不舍得教管,不过想早早替他讨个女人,或者可以免了一切的弊病。所以他十七岁就和我的生母结婚,这时他好嫖的性情,还不曾改。我生母时常劝戒他,他因此很憎恶我的生母,时时吵闹。我生母本是很有志气的女孩子,自己嫁了这种没有真情又不成器的丈夫,便觉得一生的希望都完了,不免暗自伤心。不久就生了我,因产后又着了些气恼,从此就得了肺痨,不到三年工夫就长眠了。——唉!女人们因为不能自立,倚赖丈夫;丈夫又不成器,因此抑郁而死,已经很可怜了;何况我的生母,又是极富于热烈情感的女子,她指望丈夫把心交给她,更指望得美满的家庭乐趣!我父亲一味好嫖,怎能不逼她走那人间的绝路呢!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岁呢!才过了我母亲的百日,我父亲就和那暗娼,名叫红玉的结了婚。听我姑母说,那红玉在当时是很有名的美人,但我现在觉得她,只是一个最丑恶的贱女人罢了。她始终强认她是我的生母,诚然,若拿她的年纪论,自然有资格做我的生母;但我当没人在跟前的时候,总悄悄拿着镜子,照了又照,我细心察看,我到底有一点象那老太婆没有?镜子——总使我失望。我的鼻子直而高,鼻孔较大,而老太婆的鼻子很扁,鼻孔且又很小。我的眼角两梢微向上。而她却两梢下垂。我的嘴唇很厚,而她却薄得象铁片般。简直没有丝毫相象的地方。

下午我进去问她的病。她两只秀媚的眼睛,果然带涩,眼皮红肿;当时我真觉得难过,我几乎对着她流下泪来。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元哥儿,坐吧!”我觉得真不舒服,这个名字只是那老太婆和老头叫的,为什么她也这样叫我,莫非她也当我作儿子呀?我没有母亲,固然很希望有人待我和母亲一样,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做我的母亲,她只是我心上的爱人……可是我不敢使我这思想逼真了,因为或者要被她觉察,竟怒我不应当起这种念头。但是无效,我明知道她是父亲的,可是父亲真不配,他的鸦片烟气和衰惫的面容,正仿佛一堆稻草,在那上面插一朵娇鲜的玫瑰花,怎么衬呢?

午后父亲回来了,吩咐仆人打扫东院的房子。那所房子本来空着,有许多日子没人住了。院子里的野草,长得密密层层,间杂着一两朵紫色的野花,另有一种新的趣味。我站在门口看阿妈拿着镰刀,刷刷割了一阵,那草儿都东倒西歪的倒下来了。我看着他们收拾,由不得怀疑,这房子,究竟预备给谁住呢?是了,大约是父亲的朋友来了吧!我正自猜想着,已听见父亲隔着窗户喊我呢。因离了这里,忙忙到我父亲面前,只见父亲皱着眉头,气象很可怕,对我看了两眼说:“明天贵州有人来,你到车站接去罢!”我由不得问道:“是继母来了吧!”“不是她还有谁!……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怪不得我父亲这两天的气色,这么难看,原来为了这件事情。他自找的苦恼,谁能替得,只可怜她罢了!那个老太婆人又尖酸刻薄,样子又丑陋,她怎能和她相处得下。为了这件事,我整个下午不曾做事,只是预想将来的结果。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已起来了。我和她一同吃饭,但她只吃两口稀饭,便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声,走回屋里去了。我父亲这时也觉得很不安似的。我呢,又替她可怜,又替父亲为难,也不曾吃舒服,胡乱吞了一碗,就放下筷子,回到自己的房里,心里觉得乱得很。最奇怪的,心潮里竟起了两个不同的激流交战着,一方面我只期望贵州的继母不要来,使她依旧恢复从前的活泼和恬静的生活;但一方面我又希望她们来,似乎在这决裂里,我可以得到万一的希望——可是我也有点害怕,我自己是越陷越深;她呢!仿佛并不觉得似的。如果这局势始终不变,真危险,但我情愿埋在玫瑰的荒冢里,不愿如走肉行尸般的活着。

我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当月光照在我墙上一张油画上,——一株老松树,蟠曲着直伸到小溪的中间,仿佛架着半截桥似的,溪水碧清,照见那横杈上的一双青年的恋人,互相偎倚的双影——这时我更禁不住我的幻想了。幻想如奔马般,放开四蹄,向前飞驰——绝不回顾的飞驰呵!她也和哈美利林般,散开细柔的青丝发,这细发长极了,一直拖到白玉砌成的地上,仿佛飘带似的,随着微风,一根一根如雪般的飘起。我只藏在合欢树的背后,悄悄领略她的美,这是多少可以渴望的事!九月二十日

天才朦胧,我仿佛听见父亲说话的声音,但听不真切,不知道他究竟和谁说话。不禁我又想到她了,一定在他们两人之间,又起了什么变故,不然我父亲向例不到十二点他是不起来的,晚上非两三点他是不睡的,听说凡吸大烟的人都是如此。——一定,准是她责备父亲欺骗她没有妻子,现在又来了一个继母,她怎么不恼呵!但她总是失败的,妇女们往往因被男子玩弄,而受屈终身的,差不多全世界都是呢!

午饭的时候,阿妈来报告那边房子都收拾好了。父亲便对我说:“火车两点左右可到,你吃完饭就带看门的老张到车站去吧!到那里你继母若问我为什么不来,你就说我有些不舒服好了,别的不用多说吧!”我应着就出来了。

当我回到自己屋里,忽见对面屋里,她正对着窗子凝立呢!呵!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好,我不看她那无告凄楚的表示罢!但是不能,我在窗前站了不知多少时候,直到老张进来叫我走,我才急急从架上拿下脸布,胡乱把嘴擦了擦,拿了帽子,匆匆走了。

我这几天心里,一切都换了样。我从前在贵州的时候,虽听说父亲又娶了一个庶母,我绝不在意,并不曾在脑子里放过她一分钟。自从上月到了这里,我头一次见她心里就受了奇异的变动;到现在差不多叫她把我的心田全占了。呵!她的魔力真大——唉!罪过!……我或者不应当这么说,这全不是她的错处,只怪我自己被自然支配罢了。

到车站的时候,还差半点钟,车才能到。我同老张买了月台票,叫老张先进去等,我只在侯车室里,独自坐着。我的态度很安闲,但思想可忙极了,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我和她谈话的机会很少,我来了一个半月,只和她对谈过三次,其余都只在吃饭的时候,谈过一两句不相干的话。我们本是家人,而且又是长辈对于晚辈,本来没有避嫌这一层;不过她向来不大喜欢说话,而且我们又是第一次见面,她自己觉得,又站在母亲的地位,觉得说话很难,所以我纵然顶喜欢和她谈,也是没有用处呢!……

火车头“呜!呜!”的汽笛声,打断我的思路,知道火车已经到了,因急急来到站台里面。这时火车已经停了,许多旅客,都露着到了的喜色,匆匆由车上下来。找了半天,才在二等车上,找到我继母和我的兄弟。把行李都交代老张,我们一直出了车站,马车已预备好了。我们跳上车后,继母果然问我父亲为什么不来,我就把父亲所交代的话答复了,继母似乎很不高兴,歇了半晌,忽听她冷笑道:“什么有病呵!必定让谁绊住呢!”

女人们的心里,有时候真深屈得可怕。我听了这话,只低着头,默然不语,但是我免不得又为她发愁了,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

车子到家的时候,我父亲已叫阿妈迎了出来,自己随后也跟着出来,但是她呢!……我真是放心不下,忙忙走进来,只见她呆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两目凝视自己的衣襟。我正在奇怪,忽见她衣襟上,有一件亮晶晶的东西一闪,咳!我真傻呵!她那里是注视衣襟,她正在那里落泪呢!

父亲已将继母领到东院去了。过了许久父亲走过来,不知对她说些什么,只见她站了起来。仿佛我父亲求她什么似的,直对她作揖,大概是叫她去见我继母,她走到里间屋里去了,过了一刻又同我父亲出来,直向东院去。我好奇的心,催促我立刻跟过去,但我走到院子不敢进去,因为只听我继母说:“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我并不曾对不住你,你一去就是十年;叫我们在家里苦等,你却在外头,什么小老婆娶着开心。你父亲死了叫你回去,你都不回去。呸!象你们这些没心肝的人,……”继母说到这里竟放声大哭。我父亲在屋里跺脚。我正想进去劝一劝,忽见门帘一动,她已哭得和泪人般,幽怨不胜的走了出来。我这时由不得跟她到这边来。她到了屋里,也放声呜咽起来,这时我只得叫她庶母了。我说:“庶母!你不要自己想不开,悲苦只是糟蹋自己的身体。庶母是明白人,何苦和她一般见识呢!”只听她凄切的叹道:“我只怨自己命苦,不幸做了女子,受人欺弄到如此田地——你父亲做事,太没有良心了,他不该葬送我……”咳!我禁不住热泪滚滚流下来了,我正想用一两句恳切的话安慰她,父亲忽然走进来了。他见我在这里,立刻露出极难看的面孔,怒狠狠对我说:“谁叫你到这里来!”我只得怏怏走了出来。到了自己屋里,心里又是羞愧自己父亲不正当的行为,又是为她伤感,受我继母的抢白;这些紊乱热烈的情绪,缠搅得我一夜不曾睡觉。九月二十二日

我父亲也就够苦了,这几天我继母给他的冷讽热嘲,真够他受的了!女人们的嘴厉害的很多,她们说出话来,有时候足以挖人的心呢!只是她却正和这个反对,头几天她气恼的时候,虽曾给父亲几句不好听的话,但我从不曾听她和继母般的谩骂呢!

近来家庭里,丝毫的乐趣都没有了。便是那架上的鹦鹉,也感觉到这种不和美的骚扰,不耐烦和人学舌了。我这几天仿佛发见我们家庭的命运,已经是走到很可怕的路上来了,倘若不是为了她,我情愿离开这里呢。

她近来真抑郁得成病了,朝霞般的双颊,仿佛经雨的梨花了,又憔悴又惨淡呢!我真忍不住了。昨晚我父亲正在床上过烟瘾的时候,她独自站在廊下。我得了这个机会,就对她说:“你不如请求父亲,自己另搬出来住,免得生许多闲气!”她听了这话,很惊异对我望了一眼,又低下头想了一想,似解似不解的说:“你也想到这一层吗?”我当时只唯唯应道:“是”。她就也转身进屋里去了。

照她的语气,她已经想到这一层了。她真聪明,大约她也许明白我很爱她吗?……不!这只是我万一的希望罢了。

为诚今天又在她和我的面前,议论父亲了。他说父亲今天去买烟枪,走到一家商行里,骗人家拿出许多烟枪来;他立时放下脸说:“这种禁烟令森严的时候,你们居然敢卖这种货物,咱们到区里走走吧!”他这几句话,就把那商人吓昏了。赶紧把所有的烟枪,恭恭敬敬都送给他了。

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适才的确见父亲抱了一大包的烟枪进来,但不知为诚从什么地方听来。这孩子最爱打听这些事,其实他有些地方,也极下流呢!他喜欢当面奉承人,背后议论人,这多半都是受那老太婆的遗传吧!

我父亲的脾气,真暴戾极了,近来更甚。她自从知道我父亲不正的行为后,她已决心不同他合居了。这几天她另外收拾了一间卧房,总是独自睡着。我这时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慰,我觉得她已渐渐离开父亲,而向我这方面接近了。九月二十八日

另外一所房子已经找好了,她搬到那边去。父亲忽然叫我到那边和她作伴,呵!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呵!

她的脾气很喜欢洁净,正和外表一样。这时她仿佛比前几天快活了,时时和我商量那间屋子怎样布置,什么地方应当放什么东西——这一次搬家的费用,全是她自己的私囊,所以一切东西都很完备。这所房子,一共有十间,一间是她的卧房,卧房里边还有一小套间,是洗脸梳头的地方。一间是堂屋,吃饭就在这里边。堂屋过来有两大间打成一间的,就布置为客厅。其余还有四间厢房。我住在东厢房。西厢房一半女仆住,一半做厨房。靠门还有一间小门房。每间屋子,窗子都是大玻璃的。她买了许多淡青色的罗纱,缝成窗幔,又买了许多美丽的桌毡,椅罩,一天的工夫已把这所房子收拾得又清雅又美丽。我的欣悦还不只此呢!我们还买了一架风琴,她顶喜欢弹琴。她小的时候也曾进过学堂,她嫁我父亲的时候,已在中学二年级了。

这一天晚上,因为厨房还不曾布置好,我们从邻近酒馆叫来些菜;吃饭的时候,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不免又起了许多幻想,若果有一个很生的客人,这时来会我们,谁能不暗羡我们的幸福呢?——可恨事实却正和这个相反:她偏偏不是我的妻,而是我的母亲!我免不得要诅咒上帝,为什么这样布置不恰当呢?

晚饭以后,她坐在风琴边,弹了一曲《闺怨》,声调抑怨深幽,仿佛诉说她心里无限的心曲般。我坐在她旁边,看她那不胜清怨的面容,又听她悲切凄凉的声音,我简直醉了,醉于神秘的恋爱,醉于妙婉的歌声。呵!我不晓得是梦是真,我也不晓得她是母亲还是爱的女神。我闭住眼,仿佛……咳!我写不出来,我只觉得不可形容的欣悦和安慰,一齐都尝到了。

九点钟的时候,父亲来到这里,看了看各屋子的布置,对她说:“现在你一切满意了吧!”她只淡淡的答道:“就算满足了吧!”父亲又对我说:“那边没有人照应,你兄弟不懂事,我仍须回去,你好好照应这边吧!”呵!这是多么爽快的事。父亲坐了坐,想是又发烟瘾了,连打了几个呵欠,他就站起来走了。我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车,我才关了门进来。她正在东边墙角上一张沙发上坐着,见我进来,便叹道:“总算有清净日子过了!但细想作人真一点意思没有呢!”我头一次听她对我说这种失望的话。呵!我真觉得难受!——也许是我神经过敏,我仿佛看出她的心,正凄迷着,似乎自己是没有着落——我想要对她表同情,这并不是我有意欺骗她,其实我也正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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