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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20:4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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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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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同一个

另一个,同一个试读:

序言

我与世无争,平时漫不经心,有时出于激情,陆陆续续写了不少诗,在结集出版的书中间,《另一个,同一个》是我偏爱的一本。《关于天赐的诗》(另一首)、《猜测的诗》、《玫瑰与弥尔顿》和《胡宁》都收在这个集子里,如果不算敝帚自珍的话,这几首诗没有让我丢人现眼。集子里还有我熟悉的事物:布宜诺斯艾利斯、对先辈的崇敬、日耳曼语言文化研究、流逝的时间和持久的本体之间的矛盾,以及发现构成我们的物质—时间—可以共有时感到的惊愕。

这本书只是一个汇编,其中的篇章是在不同时刻、不同的情绪下写成的,没有整体构思。因此,单调、字眼的重复,甚至整行诗句的重复是意料中事。作家(我们姑且如此称呼)阿尔韦托·伊达尔戈在他维多利亚街家里的聚会上说我写作有个习惯,即每一页要写两次,两次之间只有微不足道的变化。我当时回嘴说,他的二元性不下于我,只不过就他的具体情况而言,第一稿出于别人之手。那时候我们就这样互相取笑,如今想起来有点抱歉,但也值得怀念。大家都想充当逸闻趣事的主角。其实伊达尔戈的评论是有道理的;《亚历山大·塞尔扣克》和《〈奥德赛〉第二十三卷》没有明显的区别。《匕首》预先展示了我题名为《北区的刀子》的那首米隆加,也许还有题为《遭遇》的那篇小说。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我第二次写的东西,好像是不由自主的回声似的,总是比第一次写的差劲。在得克萨斯州地处沙漠边缘的拉伯克,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问我写《假人》时是否打算搞一个《环形废墟》的变体;我回答她说,我横穿了整个美洲才得到启示,那是由衷之言。此外,两篇东西还是有区别的;一篇写的是被梦见的做梦人,后一篇写的是神与人的关系,或许还有诗人与作品的关系。

人的语言包含着某种不可避免的传统。事实上,个人的试验是微不足道的,除非创新者甘心制造出一件博物馆的藏品,或者像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或者像贡戈拉的《孤独》那样,供文学史家讨论的游戏文章,或者仅仅是惊世骇俗的作品。我有时候跃跃欲试,想把英语或者德语的音乐性移植到西班牙语里来;假如我干了这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就成了一位伟大的诗人,正如加西拉索把意大利语的音乐性,那位塞维利亚无名氏把罗马语言的音乐性,鲁文·达里奥把法语的音乐性移植到了西班牙语一样。我的尝试只限于用音节很少的字写了一些草稿,然后明智地销毁了。

作家的命运是很奇特的。开头往往是巴罗克式,爱虚荣的巴罗克式,多年后,如果吉星高照,他有可能达到的不是简练(简练算不了什么),而是谦逊而隐蔽的复杂性。

我从藏书—我父亲的藏书—受到的教育比从学校里受到的多;不管时间和地点如何变化无常,我认为我从那些钟爱的书卷里得益匪浅。在《猜测的诗》里可以看出罗伯特·勃朗宁的戏剧独白的影响;在别的诗里可以看出卢贡内斯以及我所希望的惠特曼的影响。今天重读这些篇章时,我觉得更接近的是现代主义,而不是它的败坏所产生的、如今反过来否定它的那些流派。

佩特说过,一切艺术都倾向于具有音乐的属性,那也许是因为就音乐而言,实质就是形式,我们能够叙说一个短篇小说的梗概,却不能叙说音乐的旋律。如果这个见解可以接受,诗歌就成了一门杂交的艺术:作为抽象的符号体系的语言就服从于音乐目的了。这一错误的概念要归咎于词典。人们往往忘了词典是人工汇编的,在语言之后很久才出现。语言的起源是非理性的,具有魔幻性质。丹麦人念出托尔、撒克逊人念出图诺尔时,并不知道它们代表雷神或者闪电之后的轰响。诗歌要回归那古老的魔幻。它没有定规,仿佛在暗中行走一样,既犹豫又大胆。诗歌是神秘的棋局,棋盘和棋子像是在梦中一样变化不定,我即使死后也会魂牵梦萦。豪·路·博尔赫斯

失眠

夜晚,

夜晚准是巨大的弯曲钢梁构成,

才没有被我目不暇给的纷纭事物,

那些充斥其中的不和谐的事物,

把它撑破,使它脱底。

在漫长的铁路旅途,

在人们相互厌烦的宴会,

在败落的郊区,

在塑像湿润的燠热的庄园,

在人马拥挤的夜晚,

海拔、气温和光线使我的躯体厌倦。

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淼

和狂热的精确。

我徒劳地想摆脱自己的躯体,

摆脱不眠的镜子(它不停地反映窥视),

摆脱庭院重复的房屋,

摆脱那个泥泞的地方,

那里的小巷风吹都有气无力,

再前去便是支离破碎的郊区。

我徒劳地期待

入梦之前的象征和分崩离析。

宇宙的历史仍在继续:

龋齿死亡的细微方向,

我血液的循环和星球的运行。(我曾憎恨池塘的死水,我曾厌烦傍晚的鸟鸣。)

南部郊区几里不断的累人路程,

几里遍地垃圾的潘帕斯草原,几里的诅咒,

在记忆中拂拭不去,

经常受涝的地块,像狗一样扎堆的牧场,恶臭的池塘:

我是这些静止的东西的讨厌的守卫。

铁丝、土台、废纸、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垃圾。

今晚我感到了可怕的静止:

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在时间中死去,

因为这个不可避免的铁和泥土的现实

必须穿越所有入睡或死去的人的冷漠

—即使他们躲藏在败坏和世纪之中—

并且使他们遭到可怕的失眠的折磨。

酒渣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

为我紧闭的眼帘带来黎明。一九三六年,阿德罗格

英文诗两首

献给贝阿特丽斯·比维洛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一

拂晓时分,我伫立在阒无一人的街角,我熬过了夜晚。

夜晚是骄傲的波浪;深蓝色的、头重脚轻的波浪带着深翻泥土的种种颜色,带着不太可能、但称心如意的事物。

夜晚有一种赠与和拒绝、半舍半留的神秘习惯,有黑暗半球的欢乐。夜晚就是那样,我对你说。

那夜的波涛留给了我惯常的零星琐碎:几个讨厌的聊天朋友、梦中的音乐、辛辣的灰烬的烟雾。我饥渴的心用不着的东西。

巨浪带来了你。

言语,任何言语,你的笑声;还有懒洋洋而美得耐看的你。我们谈着话,而你已忘掉了言语。

旭日初升的时候,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阒无一人的街上。

你转过身的侧影,组成你名字的发音,你有韵律的笑声:这些情景都让我久久回味。

我在黎明时细细琢磨,我失去了它们,我又找到了;我向几条野狗诉说,也向黎明寥寥的晨星诉说。

你隐秘而丰富的生活……

我必须设法了解你:我撇开你留给我的回味,我要你那隐藏的容颜,你真正的微笑—你冷冷的镜子反映的寂寞而嘲弄的微笑。二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人们用大理石纪念他们的幽灵: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边境阵亡的我父亲的父亲,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蓄着胡子的他死去了,士兵们用牛皮裹起他的尸体;我母亲的祖父—时年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名士兵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幽灵。

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一九三四年

循环的夜

献给西尔维娜·布尔里奇

毕达哥拉斯艰苦的门徒知道:

天体和世人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命定的原子将会重组那喷薄而出

黄金的美神、底比斯人、古希腊广场。

在未来的年代,半人半马怪

将要用奇蹄圆趾践踏拉庇泰人的胸膛;

当罗马化为尘埃,牛头怪在恶臭的迷宫

漫漫长夜里奔突,咆哮不已。

每一个不眠之夜都会毫发不爽地重现。

写下这诗的手将从同一个子宫里再生。

铁甲的军队要筑起深渊。(爱丁堡的大卫·休谟说过同样的话。)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循环小数

在下一次循环中回归;但是

我知道有一个隐蔽的毕达哥拉斯轮回

夜复一夜地把我留在世上某个地方。

那地方在郊外。一个遥远的街角,

它可以在北方,在南方,或者西方,

但是总有一道天蓝色的围墙,

一株荫翳的无花果树和一条破败的小路。

那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给世人

带来了爱情或黄金,留给我的却只有

这朵凋零的玫瑰,这些凌乱的街道,

重复着我血液里的过去的名字:

拉普里达、卡夫莱拉、索莱尔、苏亚雷斯……

名字里回响着号角、共和国、军马和早晨,

欢乐的胜利,军人的牺牲。

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空旷的广场

仿佛是荒废宫殿的深深庭院,

而那些汇向广场的街道

则像是模糊的恐惧和梦幻的走廊。

安那克萨哥拉破译的夜周而复始;

使我的躯体感受到终古常新的永恒

和一首永不停息的诗的回忆(或是构思?):“毕达哥拉斯艰苦的门徒知道……”一九四○年

关于地狱和天国

上帝管辖的地狱

不需要火的光芒。

最后审判的号角吹响,

大地敞开它的内脏,

民族从灰烬中再现,

聆听终审的判决,

看不到倒置大山似的九重层圈;

也看不到遍开长春花的

白茫茫的草地,

在那里,弓手的影子

永远追逐着狍子的影子;

看不到穆斯林地狱最低层

先于亚当和惩罚的母火狐;

看不到残暴的金属,

甚至看不到约翰·弥尔顿的黑暗。

可憎的三重铁壁的迷宫

和熊熊烈火压不倒

打入地狱的人的惊呆的灵魂。

岁月的深处

没有遥远的花园。

为了奖赏正直人的美德,

上帝不需要光亮的星球,

座天使、能天使、智天使

井然有序的同心圆论说,

也不需要音乐虚幻的镜子,

或者玫瑰的深邃,

老虎不祥的辉煌,

沙漠里凝重的黄昏,

和水的古老的原味。

上帝的慈悲中没有花园,

也没有期望或者回忆的光芒。

我在梦幻的镜子里隐约看见

应许的天国和地狱:

最后审判的号角吹响,

千年的星球停止运转,啊,时间,

你昙花一现的金字塔突然消失,

往昔的色彩和线条

在黑暗中组成一张面庞,

熟睡、静止、忠实、不变,(也许是你所爱的女人,

也许是你自己),

注视着那张近在眼前

终古常新、完好无损的脸,

对打入地狱的人来说是地狱;

对上帝的选民来说则是天国。一九四二年

猜测的诗

一八二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遭到阿尔道手下高乔游击队杀害,他死前想道:

最后那个傍晚,子弹呼啸。

起风了,风中夹带着灰烬,

日子和力量悬殊的战斗结束,

胜利属于别人。

野蛮人胜了,高乔人胜了。

我,弗朗西斯科·纳西索·拉普里达,

曾钻研法律和教会法规,

宣布这些残暴省份的独立,

如今被打败了,

脸上满是血和汗水,

没有希望,没有恐惧,只有迷惘,

穿过最后的郊野向南奔突。

正如《炼狱篇》里的那个将领,

徒步逃奔,在平原上留下血迹,

被死亡堵住去路,倒身在地,

在一条不知名的河流附近,

我将会那样倒下。今天就是终结。

沼泽地上的黑夜

窥视着我,阻挠着我。我听见

穷追不舍的死亡的蹄声、

骑手的呐喊、马嘶和长矛。

我曾渴望做另一种人,

博览群书,数往知来,

如今即将死于非命,暴尸沼泽;

但是一种隐秘的欢乐

使我感到无法解释的骄傲。

我终于找到我的南美洲的命运。

我从孩提时开始的生活道路

营造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

把我引到这个糟透的下午。

我终于找到了

我生活隐秘的钥匙,

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的归宿,

我找到了缺失的字母,

上帝早就知道的完美形式。

我在今晚的镜子里看到了

自己意想不到的永恒的面庞。

循环即将完成。我等着那个时刻。

我踩上了搜寻我的长矛的影子。

死亡的嘲弄、

骑手、马鬃、马匹

向我逼近……最初的一击,

坚硬的铁矛刺透我的胸膛,

锋利的刀子割断了喉咙。一九四三年

第四元素的诗

被阿特柔斯家族的人

囚禁在海滩遭受羞辱的神,

变成了狮子、龙、豹,

变成了树和水。因为水是普洛透斯。

是形状难以记忆的云,

是夕阳彩霞的辉煌;

是编织冰冷旋涡的梅斯特罗姆,

是我怀念你时流下的无用的泪。

在宇宙起源学中,它曾是

养育万物的土地、吞噬一切的火、

掌管晚霞和朝霞的神的秘密根源。

[塞内加和米雷特斯的泰利斯(如是说)。]

海洋和摧毁铁制船舶的巨浪,

只是你的类比,

催人衰老和一去不回的时间,

只是你的隐喻。

凭借风势,你灰色的路途

曾是没有围墙和窗户的迷宫,

曾把归心似箭的尤利西斯

导向无疑的死亡和模糊的机遇。

你像残忍的大刀那样闪光,

像梦那样包藏怪物和梦魇。

人们的语言给你增添神秘,

你的汇流叫作幼发拉底和恒河。(人们说恒河的水是神圣的,

但是由于海洋进行着交换,

地球有许多孔洞,也可以说

所有的人都在恒河沐浴。)

德·昆西在混乱的梦中看见

你组成的海洋满是面庞和民族;

你安抚了世世代代的焦虑,

你洗涤了我父亲和基督的躯体。

水啊,我恳求你。听了我

对你说的这番话语,请记住

在你怀里游泳的朋友博尔赫斯,

在我最终时刻不要背弃我的嘴唇。

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你世上的日子编织了欢乐痛苦,

对你来说是整个宇宙,

它们的回忆如今在何处?

它们已在岁月的河流中消失;

你只是目录里的一个条目。

神给了别人无穷的荣誉,

铭文、铸文、纪念碑和历史记载,

至于你,不见经传的朋友,我们

只知道你在一个黄昏听过夜莺。

在昏暗的长春花间,你模糊的影子

也许会想神对你未免吝啬。

日子是一张琐碎小事织成的网,

遗忘是由灰烬构成,

难道还有更好的命运?

神在别人头上投下荣誉的光芒,

无情的荣光审视着深处,数着裂罅,

最终将揉碎它所推崇的玫瑰;

对你还是比较慈悲,我的兄弟。

你在一个不会成为黑夜的黄昏陶醉,

听着忒奥克里托斯的夜莺歌唱。

纪念胡宁战役的胜利者苏亚雷斯上校的诗篇

他有过辉煌的时刻,策马驰骋,

一望无际的胡宁草原仿佛是未来的舞台,

群山环抱的战场似乎就是未来,

贫困,流亡,衰老的屈辱,

兄弟们在他出征时卖掉的阿尔托区的房屋,

无所作为的日子(希望忘却,但知道忘不了的日子),

这一切算得了什么。

他有过顶峰,有过狂喜,有过辉煌的下午,

以后的时间算得了什么。

他在美洲战争中服役十三年。命运最终把他带到了东岸共和国,带到内格罗河畔的战场。

傍晚时分,他会想到那朵玫瑰,

胡宁的血战,曾为他盛开:

长矛相接的瞬间长得仿佛无限,

发起战斗的命令,

开始的挫折,厮杀的喧闹声中,

他召唤秘鲁人进攻(他自己和军队都感到突然),

灵感,冲动,不可避免的冲锋,

双方军队狂怒的迷宫,

长矛的战斗没有一声枪响,

他用铁矛刺穿的西班牙人,

胜利,喜悦,疲惫,袭来的睡意,

受伤的人在沼泽里死去,

玻利瓦尔的必将载入历史的言语,

西沉的太阳,再次喝到的水和酒的滋味,

那个血肉模糊、面目难辨的死者……

他的曾孙写下这些诗行,

默默的声音从古老的血统传到他耳旁:

—我在胡宁的战斗算得了什么,

它只是一段光荣的记忆,一个为考试而记住的日期,

或者地图集里的一个地点。

战斗是永恒的,不需要军队和军号的炫耀;

胡宁是两个在街角诅咒暴君的百姓,

或是一个瘐死狱中的无名的人。一九五三年

《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节

宪法区的第一座高架桥,我脚下

轰响的火车织成了铁的迷宫。

黑烟和汽笛声升上夜空。

我突然想起了最后审判。不可见的地平线,

我内心深处,传来一个无限深远的声音,

说的是这些事(这些事,不是这些话,

那是我临时对一个词的拙劣的译法):

星星,面包,东方和西方的图书馆,

纸牌,棋盘,画廊,天窗,地下室,

世上行走的人的躯体,

在夜间,在死后依然生长的指甲,

遗忘的影子,忙于反映的镜子,

音乐的下滑,最易塑造的时间形式,

巴西和乌拉圭的边境,马匹和拂晓,

青铜的砝码和一卷《格勒蒂尔萨迦》,

代数和火焰,在你血液里奔腾的胡宁冲锋的激情,

比巴尔扎克笔下人物更多的日子,忍冬花的芳香,

情爱和情爱的前夜,无法忍受的怀念,

埋在地底的宝藏般的梦,慷慨的机遇,

令人眼花缭乱的回忆,

这一切都给了你,还有

英雄们古老的粮食:

虚幻的荣誉、失败、屈辱。

我们白白地给了你浩瀚的海洋,

白白地给了你惠特曼见了惊异的太阳:

你消磨了岁月,岁月也消磨了你,

你至今没有写出诗。一九五三年

罗盘

献给埃斯特·森博拉因·德托雷斯

一切事物都是某种文字的单词,

冥冥中有人不分昼夜,

用这种文字写出无穷喧嚣,

那就是世界的历史。

纷纷扰扰的迦太基、罗马、我、你、他,

我自己也不了解的生命,

难解之谜、机遇、密码的痛苦,

还有通天塔的分歧不和。

所有的名字后面都有不可名的东西;

从这枚闪亮、轻盈的蓝色指针里,

我今天感到了它的吸力。

指针执著地对着大洋彼岸,

像是梦里见到的钟表,

又像是微微颤动的睡着的鸟。

萨洛尼卡的钥匙

阿巴伯尼尔、法里亚斯或者皮内多,

受到残酷迫害被逐出西班牙,

他们至今仍保存着

托莱多一座房屋的钥匙。

如今他们不存希望和恐惧,

傍晚时分瞅着那把钥匙;

青铜里包含着遥远的过去,

黯淡的光芒和默默的苦楚。

钥匙能开的门今天已成灰烬,

它是风流云散的象征,

正如圣殿的另一把钥匙,

当罗马人肆无忌惮地纵火时,

有人把它抛向苍天,

空中伸出一只手接住。

一位十三世纪的诗人

他重读那第一首十四行诗(当时还没有名称)字斟句酌的草稿,

那页异想天开的纸张

混杂着三句和四句的诗行。

他细细推敲严谨的格律,

突然停住了手中的翎笔。

从未来和它神圣的恐惧里

也许传来夜莺遥远的啭鸣。

他是否感到他不是孤身一人,

感到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阿波罗

向他展示了一个原型。

一面渴望的镜子将捕捉到

黑夜关闭而白天打开的一切:

代达罗斯、迷宫、谜语、俄狄浦斯。

乌尔比纳的一名士兵

那名士兵觉得自己没有出息,

再也不会在海上干一番事业,

只好甘心做些卑微的工作,

默默地在艰辛的西班牙流浪。

为了抹掉或减轻现实的残酷,

他寻找着梦想的东西,

罗兰之歌和不列颠传说

给了他魔幻的往昔。

太阳西沉,他凝视着广阔田野

黄铜色的回光返照;

感到百般无奈,孤独,贫困。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要在梦境深处探个究竟,

堂吉诃德和桑丘已在那里漫游。

界限

这些深入西区的街道

准有一条(我不知道哪一条)

是我最后一次走过,

当时没有在意,浑然不觉。

我遵从了制定全能法则者的旨意

和一种隐秘而又严格的规矩,

遵从了播弄捭阖生命的

那些阴影、梦想和形式。

如果说一切都有终结和规格,

有最后一次的遗忘,

谁能告诉我们,在这幢房屋里,

我们无意中已经向谁告别?

泛灰的玻璃外面,黑夜已经终结。

在黯淡的桌面上,

投下参差影子的那堆书籍中间

必定有一本我们永远不会翻阅。

南城有不止一道破旧的大门,

门前有石砌的瓶状装饰

和仙人掌,仿佛一幅石版画

把我拒之于门外。

你把一扇门永远关上,

有一面镜子在徒劳地等待;

十字路口使你感到彷徨,

还有四张脸的雅努斯在看守。

你所有的记忆里,

有一段已经消失,无法挽回;

无论在白天或黄色的月亮下,

你再也不会去到那个喷泉旁。

日落之际,你在夕照余晖中

渴望说出难以忘怀的事物,

你的声音却无法重复

波斯人用鸟和玫瑰的语言的讲述。

我今天俯视的罗讷河和莱芒湖,

昼夜不息,包含着多少事物?

它们将像迦太基一样,

被拉丁人用火与盐抹去。

拂晓时我仿佛听见一阵喧嚣,

那是离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爱我,又忘了我;

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已把我抛弃。

巴尔塔萨·格拉西安

迷宫、象征、双关语、

冷漠和艰难的琐事,

对这位耶稣会教士都是诗,

都被他看成是谋略。

他灵魂里没有音乐;

只有隐喻和诡辩的范本、

对狡黠的崇敬、

对人和超人的蔑视。

他不为荷马古老的声音

和维吉尔铿锵清新的调子所动;

他不顾及注定要流浪的俄狄浦斯

和死于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

东方璀璨的星星

在寥廓的曙光中黯然失色,

他却大煞风景,

把它们叫作“天空旷野的母鸡”。

他对圣洁的爱一无所知,

也不理解世人炽热的激情,

一天下午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吟诵水手的篇章使他大吃一惊。

历史不是他最终的归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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