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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10:3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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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福楼拜(著),周克希(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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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化境文库)

包法利夫人(化境文库)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

我们在自修室上课,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还有个校工端着张大课桌。打瞌睡的同学惊醒过来,全班起立,仿佛刚才大家都只顾用功似的。

校长做个手势让我们坐下,然后转身对学监低声说:“罗杰先生,这孩子交给您了,他上五年级。要是功课、操行都不错的话,就让他转到高班,按年龄他该进高班了。”

那新生缩在门后墙旮旯那儿,几乎谁都看不到。这乡下孩子约莫十五岁光景,个子比我们大家都高。头发齐额剪平,像个乡村教堂唱诗班的孩子,看上去挺懂事,神情却很窘迫。肩膀不算宽,可是那件钉着黑纽扣的绿呢上衣大概袖笼太小,裹得紧绷绷的,袖口还露出一截红彤彤的手腕,想必平日里是裸露惯的。浅黄色的长裤用背带吊得高高的,穿蓝袜子的小腿肚露了出来。脚上那双皮鞋挺结实,敲了好些鞋钉,但擦得不亮。

大家开始背书。他竖起耳朵听,专心得像在教堂里听讲道,既不敢架起腿来,也不敢把胳膊肘支在课桌上。到两点钟,下课铃响了,他还不起来跟我们一起排队,学监不得不提醒他一声。

我们有个习惯,一进教室,就把帽子扔在地上,好腾出手来,而且帽子非得一进门就扔,从凳子底下穿过,一直飞到墙脚,扬起一片灰尘。这叫派头。

可是这做法,新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敢照做,直到祈祷完毕,他仍把帽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这顶帽子是个杂拌儿,有点像毛皮高筒帽,有点像波兰骑兵帽,又有点像圆筒帽、獭皮帽或棉便帽,反正看上去挺寒碜,那副讳莫如深的丑样儿,活像一张表情让人莫名其妙的傻瓜脸。帽子里面有撑条撑着,胖鼓鼓的像个椭球,底下先是三箍轮缘形饰边,而后交替镶拼着丝绒和兔皮的菱形方块,中间用红道隔开,再往上就是口袋似的帽筒,顶上是块多边形的硬板纸,上面绣着图案复杂的饰带,然后从帽顶垂下一条极细极细的长绳,下端荡着一个金线编成的小十字架。帽子倒是新的,帽檐闪着光。“你站起来。”老师说。

他站起来,帽子掉了下去。全班都笑起来。

他弯身去捡帽子。邻座同学用胳膊肘一捅,帽子又掉了下去,他又俯身捡起来。“就别管你那顶头盔了吧。”老师说。他是个挺风趣的人。

同学们哄堂大笑,弄得这可怜的孩子狼狈不堪,不知那顶帽子是捏在手里好,还是撂在地上或戴在头上好。他重新坐下,帽子放在双膝上。“站起来,”老师说,“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新生嘟嘟囔囔说了个名字,谁也没听清。“再说一遍。”

还是那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淹没在了全班的喧哗声中。“大声点儿!”老师喊道,“大声点儿!”

新生横下心,拼命张大嘴巴,使足全身劲儿,像大老远喊人似的喊出这几个字:夏波瓦砾。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喧哗声犹如crescendo那般愈来愈响,夹杂着阵阵尖厉的噪声(有人乱嚷嚷,有人学狗叫,有人跺脚,有人一个劲儿地学舌:夏波瓦砾! 夏波瓦砾!),震耳欲聋的聒噪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变成此起彼落的个别音符,但不时还会从一排座位冷不丁冒出没能忍住的笑声,仿佛一枚爆竹还没燃尽似的。

然而,罚做作业的警告雨点般落下来,课堂秩序渐渐恢复了正常,老师又要新生报名字,叫他一个一个字母拼读,末了再重念一遍,总算听明白了夏尔·包法利这名字,当即吩咐这可怜虫上来坐讲台前的懒生凳。他立起身来,但还没挪步便又踌躇起来。“你找什么呢?”老师问。“我的帽子……”新生一边怯生生地说,一边心神不定地朝四下里张望。“全班罚抄五百行诗!”一声怒不可遏的吆喝,犹如那声Quos ego,制止了一场风暴的发作。“都给我静下来!”老师气冲冲地嚷道,拿起刚从帽筒里抽出来的手帕擦额头。“你,新生,给我把 ridiculus sum的动词变位抄二十遍。”

随后,声音放得缓和了些:“嗨! 你的帽子么,会找到的,没人偷你的!”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一颗颗脑袋俯在练习本上,新生一连两小时坐得端端正正,尽管有人用蘸水笔尖朝他弹小纸球,墨水溅在他脸上,可他只是用手擦擦,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垂得低低的。

晚上在自修室,他从课桌里取出袖套,把文具整理好,然后仔细地用尺在纸上画线。我们可以看到,他很用功,每个词都查词典,弄得很吃力。他大概就是凭这股刻苦劲头,才没降班——因为,他虽说语法还过得去,可是碰到造句就不开窍。他的拉丁文当初是村里本堂神甫教的,父母图省钱,一拖再拖,耽误了送他上学。

他父亲夏尔-德尼-巴托洛梅·包法利先生,曾当过助理军医,1812年那会儿,在几起征兵事件里受了牵连,不得不退役,当时他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副身材赢得一家内衣铺千金小姐的芳心,毫不费力地捞进了一笔六万法郎的陪嫁。他相貌堂堂,好说大话,靴子扣着马刺,铮铮作响,漂亮的颊髯连着唇髭,手上戴满戒指,身上的衣服光亮鲜艳,一眼看上去就是条汉子,那股见面就熟的热乎劲儿又像个旅行推销员。结了婚,头两年全靠妻子供养,吃得好,睡得好,捧个挺大的瓷烟斗吸烟,晚上不到夜戏散场不回家,咖啡馆里更是常客。岳父去世,没留下什么遗产,他悻然之余,发愤办个小布厂,亏了些本,于是归居乡间,指望吃田产。可他对农事并不比印花布在行,几匹马不打发到地里干活,整天骑到东骑到西,苹果酒不装箱拿出去卖,光知道一瓶一瓶喝个痛快,院子里最肥的家禽宰了自己吃,猪的油膘用来擦猎靴,没多久他就明白对这份田产也不能存什么指望了。

于是,他以两百法郎的年租,在科地区和庇卡底地区交界的一个村子,租下一座田庄兼住宅的场所,从此成天闷闷不乐,怨天尤人,悔不当初,四十五岁起就闭门不出,声称厌倦人世,只想清清静静过日子。

妻子曾经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她对他一往情深,百依百顺,他反而对她愈来愈冷淡。当年她活泼、外向、多情,上了岁数却变得脾气乖戾,就像酒走了味变了醋,好磨嘴皮子,神经过敏。起初看见他满村子围着那些骚货娘们转,瞧着他天天晚上让人家从乌七八糟的地方送回家,烂醉如泥,浑身酒气,她只觉得心痛如绞,但从不抱怨。而后自尊心抬起头来了。于是她压住怒火,抱定三缄其口的坚忍态度直至去世。她到处奔走,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她得去找诉讼代理人,见法庭庭长,还得操心票据什么时候到期,设法把应付款展期,在家里又得熨烫、缝补、浆洗、督工、结账,而老爷却赌着气,见天不是懒洋洋、昏沉沉地躺着,就是冲她说一些没心没肺的话,要不就是待在壁炉边上抽烟斗,往炉灰里吐痰。

有了孩子,只好寄养在奶妈家。小家伙一回家,就给宠得像个王子。做母亲的尽喂他吃果酱,做父亲的让他光着脚板到处乱跑,还摆出哲人的架子,说什么就像兽崽那样一丝不挂也挺好。他对妻子那种母性的温情不以为然,心里自有一套颇具男子气概的标准,打算用于训练自己的儿子,要按斯巴达人的方式,让儿子从小吃苦耐劳,造就强健的体魄。他打发儿子去睡不生火的屋子,教他大口大口喝朗姆酒,朝圣事行列骂粗话。可是,这孩子生性温顺,做父亲的种种努力收效甚微。母亲把他带在身边,给他剪硬板纸图画,给他讲故事,整天跟他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其中满含令人伤感的快乐和近乎孩子气的温存。在生活的孤寂中,她把自己凋零破碎的梦输进这孩子的心田。她渴慕显赫的地位,仿佛已经看见他长大成人,当了建筑工程师或是法官。她教他识字,甚至还在那架旧钢琴上教了他两三首抒情的曲子。然而对所有这一切,不谙文墨的包法利先生都说是白费劲儿!难道他们能供得起他上公立学校,能为他捐个前程或者筹齐一笔本钱吗?再说,一个男人只要拉得下脸皮,是不愁吃不开的。包法利夫人闭紧嘴不吭声,孩子在村子里到处闲逛。

他跟在农夫后面,扔土块惊飞乌鸦,他沿沟渠采黑莓吃,拿细树枝看火鸡,帮着翻晒谷物,到矮树林里撒腿乱跑,在教堂门前玩造房子游戏,逢到下雨天,或是重大节日,就央求教堂执事让他敲钟,吊住粗实的绳子,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因而他长得像棵橡树般壮实,手劲很大,肤色红润。

到了十二岁,做母亲的执意要送他读书。老师是本堂神甫。可是上课时间挺短,又时做时辍,所以效果不怎么样。神甫趁洗礼和葬礼中间的空隙,站着在圣器室里匆匆给他上课,或是在响过晚祷钟,也不必再出门的当口,打发人去把学生找来。他俩上楼到神甫屋里坐下,蚊蚋和夜蛾围着烛光飞舞。屋里挺暖和,孩子打起盹来,那位好老头儿双手搁在肚皮上,不一会也张着嘴起了鼾声。也有时候,本堂神甫先生刚给邻近的病人做完临终圣礼回来,路上瞧见夏尔在田野里淘气玩儿,就喊住他,训诫个刻把钟,再趁这机会在一棵大树下面让他练练动词变位。天下雨课就停,有个熟人路过也一样。不过,神甫始终对他挺满意,居然还说小伙子记性挺不错。

夏尔这样下去可不行。太太决心已定。先生有些不好意思,或者说懒得再争,没多说什么就让了步,但做父母的还是又等了一年,让孩子行过了初领圣体仪式。

又过了半年,再下一年,夏尔终于进了鲁昂中学,做父亲的在十月底亲自把他送去,正好赶上圣罗曼节的市集。

现在我们谁也记不起他当时的样子了。他是个挺乖的孩子,课间休息就玩,进自修室就做功课,在教室里好好听课,在寝室里好好睡觉,在食堂里好好吃饭。作为寄宿生,他的监护人是冈特里街上的一个五金制品批发商,他每月领孩子出去一次,那总是星期天,等他的店铺打烊以后,他带着孩子一路走到码头看轮船,然后一到七点就送他回学校,不耽误晚餐。每星期四晚上,夏尔给母亲写一封长信,用红墨水,封口粘三个面团,然后复习历史课笔记,或是读一本在自修室捡来的旧书《阿纳卡西斯》。散步的时候,他跟校工聊聊天,那人也和他一样是从乡下来的。

全靠用功,他在班里始终保持在中等水平,有一回考博物学甚至还得了口头表扬。可是到第三年末了,他父母叫他退学,打算让他去学医科,他们满心以为他就这么照样也能通过中学会考。

他母亲认识洛贝克河岸边一家洗染铺的掌柜,就在五楼给他租了个房间。她谈妥膳宿条件,弄来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从老家运来一张樱桃木旧床,另外还买了一只生铁小火炉,备好劈柴让可怜的孩子取暖。然后她在周末动身前,千叮万嘱要他自己学好,因为以后就没人照看他了。

贴在布告板上的课程表,把他看得晕头转向:解剖学课、病理学课、生理学课、药剂学课、化学课,加上植物学、诊断学和治疗学,还有什么卫生学和药材学,他对这些名称一窍不通,觉得它们就像一座座圣殿的大门,里面黑黢黢的,令人敬畏。

他什么也不懂,上课像腾云驾雾,听了也白听。但他还是很用功,一本本笔记装订成册,一堂课也不缺席,一次出诊也不落下。他当天的事当天了,却好似一匹拉磨的马,被蒙住双眼绕着碾磨转圈,不知道磨的是什么东西。

做母亲的替他节省开支,每星期托邮车捎来一块烤小牛肉,他上午从医院回来,一边用脚底跺墙,一边拿这块烤牛肉当午饭。饭后匆匆赶去教室、解剖室、济贫院,然后再穿过一条条街道回到住所。每天晚上,用完房东准备的那顿可怜的晚餐,他就上楼到自己房间埋头用功,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给烧红的炉火烤得直冒热气。

晴朗的夏日傍晚,暖烘烘的街上空荡荡的,女用人在门前拍板羽球,这时他就推开窗子,倚着窗台往下看。那条小河,在他下方淌过,时而发黄,时而发紫或发蓝,流经小桥和栅栏。鲁昂的这一地区因它而变得像个脏兮兮的小威尼斯。工人蹲在岸边,在河里洗胳膊。顶楼高处伸出的晾杆,晒着成绞成绞的棉纱。前面那一排排屋顶上方,是一片高旷明净的天空,红日正在冉冉下沉。那边天气该有多好啊!山毛榉树下有多凉爽!他张大鼻孔想吸进乡间宜人的气息,但到底没能嗅到。

他变得瘦削了些,身材也拔高了,脸上有一种伤感的表情,让人见了不觉会多看上一眼。

稍一松懈,早先下的决心自然而然就给抛到了一边。有一回,他落下了出诊实习,第二天又缺了课,而一旦尝到了懒怠的滋味,渐渐地想改也难了。

他习惯了去酒吧,玩骨牌上了瘾。每到晚上,一头扎进一家肮脏的赌场,拿起带黑点的羊骨牌在大理石牌桌上碰出去,在他而言就如一种体现自由的壮举,为其平添了几分自尊。这就好比领受涉世的启蒙,初尝禁果的滋味,进门的当口,他捏住门的把手,就有一种近乎肉感的快意。于是,许多郁积心间的东西膨胀了开来,他学会了唱歌给女伴听,对贝朗瑞崇拜得五体投地,调潘趣酒颇有一手,最后连谈情说爱也入了门。

试前如此预热,结果医师资格会考一败涂地。可当天晚上全家人都在等着为他庆贺哩!

他一路走回家,到了村口停住脚步,让人去把母亲找来,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她原谅了他,将这次儿子考砸归咎于考官不公,安慰了他几句,答应把这事兜起来。五年过后,包法利先生方才知道实情。时过境迁,他也就让它去了,再说他也没法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是个笨蛋。

于是夏尔发奋用功,没日没夜地埋头温习功课,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背了下来。他通过了会考,成绩相当不错。这真是他母亲的大喜日子!全家人吃了顿丰盛的晚餐。

上哪儿去行医呢? 去托斯特。那地方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医师。包法利夫人早就在盼着他死,还没等到这位老兄卷铺盖,夏尔就在对面安顿下来,接管了他的地盘。

可是,光把儿子抚养成人,让他学医并在托斯特找到地盘行医,还算不得大功告成——他得有个老婆才行。她为他物色了一个:迪耶普一位执达吏的遗孀,年纪四十五,年金一千二百利弗尔。

这位迪比克夫人,虽说长相难看,骨瘦如柴,满脸粉刺像春天的树芽,想娶她的却大有人在。包法利夫人为了达到目的,憋足了劲把他们一个个挤出去,有个肉铺老板背后有神甫撑腰,照样也让她很巧妙地破了他的招数。

夏尔原以为结了婚就会情况大大改观,指望从此可以自由自在,行事花钱都不用受人管了。不料这个家是他妻子说了算,他在人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得听她的,每星期五得守斋,平时得按她的心思穿戴打扮,得听她的吩咐盯住没付钱的病人,不放他们过门。她拆看他的信件,窥伺他的行动,还隔着板壁偷听他在诊室里怎么给女病人看病。

她天天早上得有巧克力喝,随时随地得有人关心。她没完没了地抱怨神经紧张,胸口闷,情绪不好。脚步声叫她心烦,人都走开了,她又嫌冷清,觉得受不了。谁要来看她,那想必又是来瞅瞅她死了没有。每晚夏尔一回来,她就从被窝里伸出瘦长的胳臂搂住他的脖子,让他在床沿坐下,向他诉说她的苦恼:他把她给忘了,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人家早就说过她会受苦的,她说到最后,要他为她的健康给配点糖浆,还要他多给她点爱情。

第二章

一天晚上,十一点钟光景,他们被马蹄声惊醒。那匹马停在了门口,女佣推开顶楼的窗子,朝下面街上的来人问了一阵话。他是来请医生的,随身带着一封信。娜丝塔齐一路打着寒噤下楼来,开了锁,拔去插销。来人下了马,径直跟在女佣后面进了屋。他从灰缨绒帽里面掏出一封用布裹着的信,小心翼翼地递给夏尔。先生靠在枕头上看信,娜丝塔齐站在床边擎着烛台。夫人害羞,转过身去朝着墙,把背冲着来人。

用一小块蓝色火漆封口的信上,请求包法利先生即刻前往贝尔托庄园去接一条断腿。可是,从托斯特赶到贝尔托,途经隆格镇和圣维克多,足足有六里路程。夜色那么黑。夫人生怕丈夫路上有个闪失,因此决定让骑马来的下人先走,夏尔过三个钟头,等月亮升起以后再出发。庄园得派个小厮在路上等他,好给他引路开门。

到了凌晨四点,夏尔裹好披风,上路往贝尔托而去。身上还留着残睡的暖意,只觉得一阵阵发困,他听任胯下的马稳稳当当迈着碎步,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地打着瞌睡。田埂边上不时有些填着荆棘的坑,那匹马到了坑前就会自己停下,夏尔猛地惊醒,顿时想起那条断腿,竭力回忆有关骨折的知识。雨已经停歇,晨曦露了出来,树叶凋落的苹果树上,鸟儿一动不动地栖息在枝头,绒毛让清冷的晨风吹得竖了起来。平坦的原野一望无垠,灰蒙蒙的大地伸向远方,融入布满阴霾的天空,一簇簇农庄周边的树丛稀稀落落散布在旷野上,成了暗紫色的斑点。夏尔时而睁开下眼睛,随即神思倦怠,睡意不由自主又袭了上来,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一种朦胧的状态,新近的感觉和往昔的回忆混淆,自己恍惚间变成了两个人,又是学生又是丈夫,既像方才那样躺在床上,又像过去那样在穿过一间手术室。敷料热烘烘的气息,在脑海中跟露水的清香交融在一起,他听见床帘的铁环在金属杆上滑动,妻子在睡觉……过瓦松镇的当口,他瞥见有个大男孩坐在沟边的草地上。“您就是医生吗?”男孩问道。

有了夏尔的回答,他便提着木鞋赶在马前奔跑起来。

一路上,医生从向导的口里了解到,鲁奥家看来是个挺富裕的农家。鲁奥先生头天晚上去邻居家过三王来朝节,回家时摔断了腿。他妻子两年前就死了。身边只有小姐帮他照料家务。

车辙愈来愈深。贝尔托就在眼前了。男孩一下子钻进树篱的一个隙口,不见了人影,随后又出现在一个院子的那头,打开了栅栏门。马儿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款步而行,夏尔弯着身子从树枝下穿过。狗窝里的看门狗扯紧链条,吠个不停。进贝尔托庄园的当口,他的马受了惊,猛地来个偏闪。

这个农庄看上去很富足。从马厩敞开的门上望去,只见膘肥体圆的耕马在崭新的饲料架上静静地吃草。沿屋子一溜儿排开新鲜的堆肥,热腾腾地冒着水汽,而母鸡和火鸡中间,有五六只孔雀在居高临下地啄食,它们在科地区可是珍稀的家禽。羊舍很长,谷仓很高,墙壁像手一样光滑。车棚下面有两辆运货马车和四张犁,马鞭、轭圈、全套挽具一应俱全,蓝色的羊毛毡垫沾着谷仓顶上掉下的浮尘。

院子的地势渐渐高起,间隔均匀地植着树木,水塘边上传来鹅群的欢叫声。

一个年轻女人,身穿有三道镶褶的蓝色美利奴裙袍,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把他带进炉火烧得很旺的厨房。只见好些大大小小的炖锅,煮着雇工们的早餐。壁炉跟前烘着湿衣服。铲子、火钳和风箱接口,全都大得出奇,像抛光的钢器那般锃锃发亮,而沿墙摆着的成套金属炊具,给亮堂堂的炉火和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曙光照得熠熠生辉。

夏尔上二楼去看病人。只见他汗淋淋地躺在被窝里,睡帽给甩得远远的。他是个五十来岁的矮胖子,白皮肤,蓝眼睛,前额已经谢顶,还戴着一对耳环。床边椅子上放着一个长颈凸肚玻璃瓶,里面盛着烧酒,他不时要灌一口给自己壮壮胆。可是,一见到医生,他那股亢奋的劲儿就全垮了,刚才骂骂咧咧地喊了十二个钟头,这会儿却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

伤势很简单,没有任何并发症。夏尔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于是,他回想起当年老师在病床前的音容谈吐,说了一大堆宽慰病人的话,外科医生说这种宽心话,就像给手术刀抹上一层油。为了做夹板,仆人到车棚找来一捆板条。夏尔从中挑了一根,截成几段用碎玻璃片刮光,女佣把被单撕成条当绑带,而爱玛小姐着手缝一个小靠垫。就为刚才她找针线匣慢了些,她父亲又不耐烦了。她没搭理他,但是,缝着缝着,她的手指让针给扎了一下,于是她就把手指放进嘴里去吮。

夏尔惊讶地注意到,她的指甲白得透亮,十指尖尖,比迪耶普象牙还明净,修剪成杏仁的长圆形。不过她的手长得并不美,或许也不够白皙,指节那儿瘦削了点儿,整个手也太长,轮廓线有欠柔韧。她身上的美,在于那双眼睛:虽说眼眸是褐色的,但由于睫毛的缘故,看上去乌黑发亮,目光毫不羞涩地正对着你,透出一种率真和果决。

伤口包扎好了,鲁奥先生执意邀请医生吃点东西再走。

夏尔下楼来到底层的厅堂。一张小桌上放好了两副刀叉和银制的杯子,紧挨桌子就是一张有华盖式帐顶的大床,布幔上印着人物,画的是些土耳其人。从面朝窗户的立柜里传来鸢尾香粉和带潮气的床单的味道。墙角的地上,竖放着几袋麦子。走上三级石阶就是比邻的谷仓,这几袋麦子是谷仓放不下才搁在这儿的。房间的墙壁起了硝,绿色的涂料在剥落下来,作为房间的装饰,墙壁中央的钉子上挂着一幅密涅瓦的炭笔画头像,画框是镀金的,画幅下方用哥特体写着一行字:“给我亲爱的爸爸”。

两人先谈了几句病人的情况,随后谈到天气,谈到严寒,谈到夜里在田野上出没的狼群。鲁奥小姐在乡间并不快活,现在尤其如此,因为庄园里的事几乎都得由她一个人来操心。房间里挺凉,她边吃边哆嗦,这一来就微微张开了肉鼓鼓的嘴唇,平时她不说话的当口,总习惯于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

她的颈脖露在白色翻领上。中间分开、紧贴两鬓的黑发,梳得非常光洁,看上去齐齐整整地分成两半,正中一条细细的头路,顺着脑颅徐徐向上,两边的头发几乎盖没了耳朵根,拢到后脑勺绾成一个大发髻之前,呈波浪形地弯向太阳穴,这种发式乡村医生可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颊红嫣嫣的。上衣的两颗纽扣中间,像男人那样挂着一副玳瑁色单片眼镜。

夏尔上楼向鲁奥老爹告辞,行前又回到厅堂,只见她站在窗前,额头贴着窗玻璃,望着被风刮倒的芸豆架。她转过身来。“您找什么东西吗?”她问。“对不起,找我的马鞭。”他答道。

说着他就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找了起来,马鞭掉地上了,在麦袋和墙壁中间。爱玛小姐瞧见了它,她朝麦袋俯下身去。夏尔出于殷勤,赶忙抢步上前,而就在两人同时伸出手去的当口,他觉着自己的前胸碰到了俯在下面的姑娘的后背。她满脸通红直起身来,把牛筋鞭子递给他时,侧脸望了他一眼。

他原先说好三天以后再来贝尔托,结果第二天就来了,随后就每周两次,一次不落下,为数不少的突然造访,仿佛都是无意间想起才来的,还没算在内。

不过一切都挺好,伤口愈合得很正常,等到四十六天过后,鲁奥老爹在家禽饲养场里露面,独自一人试着走动那会儿,大家都相信包法利先生医道确实高明了。鲁奥老爹说,即便是伊夫托甚至鲁昂最好的医生来,他的伤也未必能好得这么快。

至于夏尔,他没想过问问自己,为什么到贝尔托去会这么高兴。即使想到了,他想必也会把自己的热心归因于病人的伤势,说不定还会说成是指望有笔可观的收入。然而果真就是由于这些原因,他到农庄造访才会在他平庸的行医生涯中,变成一次可爱的例外吗?碰到这些日子,他总是早早起身,骑上马背就让它一路小跑,不时还要扬鞭策马,随后他下马在草地上把靴子擦干净,进门以前还要戴上黑手套。他爱进这院子,爱栅栏门被肩头顶开的感觉,爱那只在围墙上引吭高歌的公鸡,还有那些前来迎接他的伙计。他爱那谷仓和牲口棚。他爱鲁奥老爹把他的手握住,一面拍一面管他叫救命恩人,他爱厨房刚擦过的石板上爱玛小姐那双小巧的木鞋,她脚下的后跟使身量显得高了一些,而当她从他面前经过时,木头的鞋底很快地掀起,拍在高帮鞋的皮帮上发出干涩的声响。

她总把他送到门口的台阶上。仆人还没把马牵来,她就留在那儿。两人已经说过再见,都不再开口,风儿吹乱她颈后的细发,或者拂动小旗似翻卷的围裙系带,让它们在她的髋部飘来飘去。有一次碰上融雪天气,院子里的树往外渗水,屋顶的积雪在融化。她到了门口,回去拿来一把伞,撑了开来。阳光透过闪光波纹绸的小伞,把摇曳不定的亮斑映在她白皙的脸蛋上。她在暖融融的光影中笑意盈盈的,只听得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波纹绸的伞面上。

夏尔刚开始常去贝尔托的当口,他那位夫人不时过问一下病人的情况,还在那本复式账簿里特地给鲁奥先生留出一个空页。可是她一得知他有个女儿,就四处去打探消息,而听到的消息说鲁奥小姐是在圣于尔絮勒会女修院的寄宿学校上的学,据说受过良好的教育,会跳舞,懂地理,会画画,会绣挂毯和弹钢琴。好事都占全了!“敢情就为这个缘故,”她心想,“他去看她才那么满面春风,才非要穿新背心,就不怕让雨淋坏呀?哦!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本能地厌恶这个女人。起先,她旁敲侧击地出出气。夏尔没听懂。随后,故意找碴儿数落他,他怕吵架没敢应声,最后,冷不丁就是一顿臭骂,弄得他不知所措。他凭什么还要上贝尔托去呢,既然鲁奥先生的伤已经治好了,而且人家连诊金都没付呢?噢!原来是因为那儿有个人儿,有个会聊天、会绣花的才女呀。这才是他爱的人儿:他是要位城里小姐哟!而接着她又往下说:“鲁奥老爹的女儿,城里小姐!得了吧!她的爷爷是个羊倌,她有个表兄弟一回跟人吵架大打出手,差点儿蹲班房。她根本用不着那么招摇过市,也用不着在礼拜天像个伯爵夫人似的,穿着绸裙上教堂去。那老头也怪可怜见的,要没有去年的那些油菜收下来,还不知道他靠什么去打发那笔欠款呢!”

夏尔听得厌烦,就不上贝尔托去了。爱洛依兹对他爱得死去活来,抽抽噎噎地拼命吻他,硬是让他把手放在弥撒书上发誓永远不再去。他也就屈服了,可是大胆的欲望不买怯懦行为的账,出于一种天真的矫饰,他把不准去看她的禁令看成一种允许他爱她的权利。再说,这寡妇瘦骨嶙峋,牙齿长长的,一年到头裹条黑色的小披巾,尖梢挂在两个肩膀中间,干瘪的身体套在裙袍里,活像长剑插在剑鞘里,裙袍又太短,露出脚踝和耷拉在灰短袜上的大皮鞋系带。

夏尔的母亲有时来看他们。可是,不出几天工夫,媳妇就像把婆婆的刃口给磨快了,于是,她俩犹如两把刀子向他夹击,数落和指责划得他刀痕累累。他不该吃这么多!干吗谁来都要请人喝酒?不肯穿法兰绒衣服犟得多没道理!

开春时候出了桩事情,安古镇的一个公证人,迪比克遗孀的财产保管人,带着事务所的全部钱款,趁涨潮乘船卷逃了。是的,爱洛依兹除了一笔值六千法郎的轮船股份,在圣弗朗索瓦街还有座房子,可是,这份当初吹得天花乱坠的家当,做丈夫的就只见过那点家具和几件破衣裳,别的东西连影子也没见过。这事儿得弄弄清楚。原来迪耶普的那座房子已经抵押出去,连桩基都是人家的了,她在公证人那儿有多少钱,只有天知道,而那份船股根本还不到一千埃居。她敢情全是在撒谎呀,这婆娘!包法利老爹怒不可遏,抄起一张椅子朝石板地猛砸下去,叱骂老婆子让儿子倒了大霉,给这么一匹瘦马套牢了,它那副鞍辔可并不比那张瘦皮值钱。他们来到托斯特。双方吵了起来,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爱洛依兹眼泪汪汪地扑在丈夫怀里,求他别让她受公婆的气。夏尔想为她说两句。老两口大光其火,即刻打道回府。

可是内伤已经落下了。一星期后,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冷不丁咯出一口血,第二天,夏尔转过身去拉上窗帘的当口,她说了声“哦!我的主啊!”叹出一口气后就不省人事了。她死了!真叫人想不到!

公墓里的葬礼了结以后,夏尔回到家里。他在楼下没见到人影,他上楼进了卧室,却见她的裙袍还挂在床脚那头,于是他伏在书桌上,沉浸在痛苦的冥想中直到天黑。她毕竟爱过他呀。

第三章

一天上午,鲁奥老爹给夏尔送来了治腿的酬金:七十五个法郎,全是四十苏一枚的硬币,还有一只火鸡。他已经知道他的不幸,一心想安慰他。“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他拍着夏尔的肩膀说,“我当初也跟您一样,是啊!老伴刚死的那会儿,我跑到田里去,只想一个人待着,我倒在一棵大树跟前,呼喊着老天,说了一通咒骂他的胡话,我巴不得自己能像挂在树枝上的鼹鼠那样,让虫子在五脏六腑里钻来钻去,死掉拉倒。我一想到这会儿人家正搂着娇滴滴的婆娘,就死命把棍子往地上敲,我简直疯了,整天不吃不喝,一想到去咖啡馆就恶心,说起来您真没法相信。好,慢慢地,一天过去又是一天,冬去春来,夏天过后又是秋天,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打发过去,事情也就过去了,离你远了,我的意思是说往心里去了,因为你心底里总有个东西搁在那儿,就像人家说的……有块心病在那儿!可是既然人人都得认命,那何必还要整天蔫不唧儿的,就为别人死了,自己也想寻死呢……您得打起精神来,包法利先生,一切都会过去的!去看看我们吧,您知道,我女儿常在念叨您,还说您把她给忘了呢。眼看春天就要来了,我们陪您到养兔林去打打野兔,让您散散心。”

夏尔听从了他的劝告。他又上贝尔托去了。他发现一切都像昨天一样,也就是说,都像五个月前一样。梨树已经开花了,鲁奥老爹的腿好利索了,走来走去又给庄园平添了几分生气。

老爹顾念医生的丧偶之痛,觉得自己有责任对他礼数格外周到,所以请医生不用脱帽,对他说起话来轻声轻气的,仿佛他是病人似的,碰上人家没照他的意思特别准备几个清淡一些的点心,像小罐奶油或者炖生梨什么的,甚至会装出生气的样子。他讲故事。夏尔自己也想不到竟然会笑出声来,可是对妻子的思念,马上让他止住了笑,变得愁容满面。接下来上咖啡,他才不再去想了。

他对独身生活愈来愈习惯,对妻子也就想得愈来愈少。没人管束的新鲜滋味,很快就让他觉得孤独并不那么难熬了。他现在不用按时进餐,进进出出也不用说什么理由了,而要是真的倦了,尽可以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于是,他半点儿也不委屈自己,日子过得挺悠闲,心安理得接受着人家的安慰。况且,妻子的去世并没有影响他的营业,因为一个月来大家老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怜的年轻人!他可真是受苦了!”他的名字传了开去,主顾愈来愈多了,再说,贝尔托他想去就能去了。他怀着一种影影绰绰的希望,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幸福,对着镜子刷颊髯的时候,他觉着自己的脸色好多了。

有一天他是三点钟光景到的,大家都在田里干活。他走进厨房,可是起先没看到爱玛,窗上挡雨的披檐是放下的。阳光从板缝里射进来,细长的光线投向石板地,沿家具的拐角弯成折线,颤颤悠悠地照在天花板上。桌上有几只苍蝇顺着用过的玻璃杯往上爬,一滑到杯底浸在喝剩的苹果酒里,就嗡嗡直叫地挣扎。从壁炉里透进来的日光,照得烟炱有如蒙上丝绒那般柔和,冷却的灰烬也抹上了一层淡幽幽的蓝色。爱玛坐在窗子和壁炉中间,做着针线活,她没有披围巾,看得见裸露的肩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她照乡间的礼俗,要让他喝点什么。他说不喝,她一定要他喝,最后她咯咯笑着请他一起喝一杯甜烧酒。说着她到壁橱里找出一瓶陈皮酒,取下两只小玻璃杯,把一只斟满,另一只稍稍倒了一点儿,碰过杯,把一杯凑到自己的嘴边。但她杯里几乎是空的,就只得仰起脖子来喝,她头朝后,嘴唇往前,头颈伸得长长的,可还是喝不着,于是便笑着从两排细洁的牙齿中间伸出舌尖,轻轻去舔杯底。

她重又坐下拿起针线活,织补一只棉纱长袜,她低着头做活儿,不说话。夏尔也不作声。从门底下钻进来的风,在石板地上卷起些许灰尘,他望着灰尘缓缓移动,只听见自己的太阳穴砰砰在跳,远远地还有一只母鸡在院子里下蛋,咯咯地叫着。爱玛不时伸起手掌贴在脸颊上,让脸颊凉快一些,过后再去握住柴架的铁球饰让手心冷一冷。

她抱怨说开春以来一直觉得头晕,她问他洗海水浴是不是有用,她讲起修道院的寄宿学校,夏尔谈到他的中学,话题多了起来。两人上楼到她的卧室去。她给他看当年的乐谱本、奖给她的小书,还有撂在大橱底部的栎树叶做的花冠。她还对他说起她的母亲,说到墓地,甚至指给他看花园里的那个花坛,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她都到那儿摘一些花去放在母亲的坟前。可是他们家的花匠居然不明白她这是干什么,这些底下人真没用!她挺想至少冬天能住在城里,虽说夏日苦长,待在乡下说不定更加无聊。随着话题的转换,她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尖细,或者,当她说到自己的时候,一下子拖长了声音,调门最后低得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刚才还欣喜地睁大那双神情率真的眼睛,这会儿却垂下了眼睑,目光中充满怅惘,思绪飘荡了开去。

夏尔晚上回到家里,一句句地回味她说过的话,一边细细回忆,一边琢磨其中的含义,想象着他没认识她的那会儿她是怎样的。可是出现在脑海中的,总是第一回见到她,或是方才跟她分手时她的模样。随后他暗自思忖她以后会怎么样,会结婚吗,跟谁呢?唉!鲁奥老爹很富有,而她!……那么美!可是爱玛的容貌随时会浮现在眼前,有个像陀螺的嗡嗡声一样单调的声音始终在他耳边响着:“咳,你要是娶她就好了!你要是娶她就好了!”夜里,他睡不着,喉咙发紧,口渴得很,他起身喝水,又去打开窗子,天上缀满繁星,一阵和风轻轻吹过,远处传来狗吠声。他朝贝尔托那边转过脸去。

夏尔心想反正不用冒什么风险,盘算着一有机会就开口求亲,可是,眼看机会来了,他却每次都怕话说得不妥,就是开不出口。

鲁奥老爹正巴不得有人把女儿娶走呢,因为她在家里并不能帮他做多少事情。他心里也原谅她,觉得以她的才情,种地实在是委屈了她,种地想必是老天诅咒的行当,要不怎么从没见过有百万富翁的种田人呢。这位老爹非但没靠农场发财,反而年年赔本:因为,要说做买卖他还能拿得起,挺有些心计,可真要说到种庄稼、管理农场,谁也不会像他这么觉着不对劲。他压根儿就懒得把手从裤袋里掏出来,过日子却从来不肯撙节用度,要吃得考究,要炉火生得旺,还要睡得舒适。他喜欢味道醇厚的苹果酒、烤得嫩而带血的羊腿、调得很匀掺烧酒的咖啡。他单独在厨房里用餐,面对炉火坐下,仆人端上摆好菜肴的小桌子,就像在戏台上似的。

他瞅着夏尔见到女儿就要脸红,料定不出多少日子他准会来求亲,于是先自在心里掂量起这桩亲事来。他嫌夏尔个子矮小了点儿,不像他心目中女婿的模样,可是大家都说他品行端正,为人节俭,学问又好,而且想来不会太计较嫁妆。而鲁奥老爹欠着泥瓦匠和马具行老板不少钱,葡萄压榨机的轴又得换掉,眼看就非把那二十二英亩地产卖掉不可了。“要是他来求亲,”他心想,“我就把她给他。”

圣米歇尔节到了,夏尔来贝尔托住了三天。最后那天,也像前两天一样,一刻钟一刻钟地过去了。鲁奥老爹送他出门,两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了一程,眼看就要分手了,是时候啦。夏尔打定主意到树篱拐角就说,可最后还是过了那儿。“鲁奥老爹,”他喃喃地说,“我想跟您说件事。”

两人停住脚步。夏尔不吭声。“可您倒是说呀!难道您的心思我还不明白吗!”鲁奥老爹轻轻地笑着说。“鲁奥老伯……鲁奥老伯。”夏尔结结巴巴地说。“我呀,可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庄园主人接着说,“虽说小女想必也是这样,不过总还得听听她的说法才是。行,我就不送您了,我这就回屋里去。如果事情成了,您听着,您不用再次进去,免得人多嘴杂,再说,她也会不好意思。不过,我也不想让您等得太心焦,我会推开窗挡板,让它靠住墙壁:您从树篱上面探过身来,打后面就能看得见。”

说完他就往回走去。

夏尔把马拴在树上,跑到小路上等着。半小时过去了,随后他掏出表,眼看又过去了十九分钟。蓦然间只听得墙壁上一声响,窗挡板推了开来,撑杆还直晃荡。

第二天刚九点,他就来庄园了。爱玛见他进门,脸红了起来,强作镇定地笑了笑。鲁奥老爹拥抱了未来的女婿。嫁妆和婚约的事都没忙着谈,再说也有的是时间,按情理婚事总得等到夏尔服丧期满,也就是说到来年春天才能办呢。

冬天就在等待中过去了。鲁奥小姐忙着准备嫁妆。有些得到鲁昂去定做,衬衣和睡帽,她就照着借来的时装图样自己亲手缝制。夏尔每次来庄园,就一起商量婚礼如何准备,考虑宴席摆在哪个屋里,乐滋滋地盘算得上多少菜,有哪几道主菜。

爱玛却希望婚礼放在半夜里,点着火把举行,可鲁奥老爹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于是到了婚礼那天,来了四十三位宾客,酒宴长达十六个小时,第二天又接着吃,一连热闹了好几天。

第四章

客人一大早就乘马车来了,只套一匹马的大车,车身加长有排座的双轮车,卸了顶篷的轻便车,车栏加了皮篷的运货车,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邻村的小伙子在马车上站成排,扶住车栏生怕摔倒,车子跑得很快,一路颠得够受。有的从十里开外,从戈代镇、诺曼镇和卡尼赶来。双方的亲戚朋友全都请了,往日的嫌隙就此勾销。

树篱背后不时传来甩鞭的响声,随即栅门大开:进来的是辆轮子高高的大车。车子径自驶到台阶跟前,猛地停住,上面的人四散下车,揉膝盖的揉膝盖,伸胳臂的伸胳臂。女客们头戴软帽,身穿城里款式的长裙,挂着金表链,短披肩的下摆掖在腰间,或者披块花方巾,背后用别针别住,露出后面的颈脖。男孩打扮得跟做爸爸的一模一样,看上去给新衣服弄得挺不自在(好些孩子这天是生平第一次穿靴子),而在他们旁边,一声不响地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大女孩,身上的白裙还是初领圣体时做的,这回来做客又放长了一些,那十有八九是男孩的表姐或姐姐,脸色红扑扑,神情傻乎乎,头上抹着厚厚一层玫瑰香膏,担惊受怕唯恐弄脏手套。没有足够的仆人来招呼卸车,男客们就挽起袖子自己动手。他们按身份地位的不同,有穿全套大礼服或常礼服的,也有穿长外套或带下摆的短外套的——全套的大礼服,平日轻易不从衣柜请出,今日全家上下躬逢其盛,簇拥在周围,常礼服宽大的垂尾随风飘荡,围领竖得很高,衣袋大得像行囊,厚呢的长外套,往往配一顶帽檐滚铜边的鸭舌帽,短外套挺短,后背并排有两颗纽子,活像一双眼睛,下摆仿佛是用木匠的斧子整块开的料。也有人(不过这几位自然只有叨陪末座的份儿)仍穿着乡间的长罩衣,也就是说,领子翻到肩头,后背打许多小褶裥,低低地束一根布腰带。

衬衫的硬衬鼓在胸前,就像一副副铠甲!人人都新理了发,耳朵露在外面,胡子刮得精光,有几位刮脸时天还没亮,看不分明镜子里的尊容,所以不是鼻子下面划了道口子,就是下巴破了相,刮下一块油皮有三法郎硬币那般大小,半路上一吹风,红里透亮,点缀在喜气洋洋、白白净净的大胖脸上。

乡公所离庄园有半里路,大家步行前往,待教堂仪式结束以后,再步行回来。队列起先挺整齐,宛如一条彩带,顺着蜿蜒的小路穿过绿油油的麦地,在田野间迤逦前行,但不一会儿就拉长了距离,人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放慢了步子。乡村乐师走在头里,夹着琴颈系缎带的小提琴边走边拉,随后就是那对新人,再后是随意结伴的亲戚朋友。孩子们走在队尾,不是掐下荞麦茎端的小花,就是躲过大人的眼睛闹着玩儿。爱玛的裙子太长,有点拖在地上,她不时停住脚步提一下裙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摘去野草和矢车菊的芒刺,空着手的夏尔伫立一旁,等她完事。鲁奥老爹,头戴一顶簇新的丝帽,黑色大礼服的袖口直盖到指尖,让亲家母挽住自己的胳膊。至于那位亲家公包法利老爹,他从心底里瞧不起这群人,所以就穿了套单排纽、军装式样的常礼服,一路上只管对一个金发的乡下姑娘献殷勤,说些小咖啡馆的甜言蜜语。那姑娘恭敬地点头,脸蛋涨得通红,不知说什么好。婚礼的其他来宾边走边聊,或者躲在人家背后恶作剧,先自逗起乐来,而竖起耳朵,就能听到乐师在田间边走边拉的咕叽咕叽的提琴声。这乐师一看大家落在后面了,便站住喘口气,在弓毛上使劲擦松香,好让琴弦发声更响亮些,然后再往前走,一上一下地晃动着提琴,帮自己打着节拍。乐声到处,老远就惊飞了小鸟。

宴席摆在车棚里。上了四盘牛排、六盘烩鸡块,还有炖小牛肉和三只羊腿,当中是一头烤得金黄透亮的乳猪,边上是四盆酸模叶香肠。桌角上摆着装烧酒的长颈玻璃瓶。一瓶瓶的甜苹果酒,稠厚的泡沫沿着瓶塞直往外冒,所有的杯子里早已斟得满满的。那几大盘蛋奶糕,稍碰一下桌子就会颤颤悠悠,平滑的糖面上用杏仁粒装饰出新婚夫妻姓名起首字母的图案。他们特地从伊夫托请了位大师傅,来做圆馅饼和甜点心。他在这儿是初显身手,所以格外卖力气,上餐后甜点时,他端来一盘大蛋糕,博得了满堂彩。底部先用蓝色硬纸板搭成四四方方一座神庙,门廊、列柱一应俱全,四周撒满烫金纸屑的神龛里,白色的小神像宛然在目,第二层的萨瓦蛋糕做成城堡主塔模样,围在白芷、杏仁、葡萄干和橘瓣做的要塞中间,最上层俨然是座平台,一片绿茵,点缀着果酱做的山石、湖泊,榛壳造的船只,一个小巧玲珑的爱神在荡秋千,巧克力制的秋千杆上,两个真的玫瑰花蕾代替球饰,耸在顶上。

酒席一直吃到晚上。大家坐累了,就到院子里溜达溜达,或者到谷仓里玩一局打瓶塞,然后重新入席。有的人没等散席,就睡了下来,鼾声大作。可是咖啡一端上来,大家兴致又高了,这会儿有的唱起歌来,有的出把戏,有的举重,有的伸平拇指装出要从那下面钻过去的样子,有的想把大车扛上肩头,有的尽开些粗俗下流的玩笑,有的一个劲缠住女客搂搂抱抱。辕马大吃荞麦,直到塞足喉咙满到鼻孔,临套车那会儿,怎么也不肯进车辕,尥蹶子,使性子,把挽具都给弄断了,主人们骂的骂,笑的笑,月光如水,彻夜都有满载归客的车子疾驶在乡间道路上,颠颠簸簸地越过水沟,蹦蹦跳跳地翻过砾石堆,煞是辛苦地爬上斜坡,女客们从车窗俯身出来拼命想抓住缰绳。

留在贝尔托过夜的客人,通宵达旦在厨房里开怀畅饮。孩子们就睡在长凳上。

新娘央求过父亲别让人家来闹新房。可是,有个做水产批发生意的表兄弟(他居然带了两条箬鳎鱼来作贺仪)兀自把嘴凑在锁眼上,准备往里面喷水,幸好鲁奥老爹及时赶来劝阻,说女婿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这么个闹法。好说歹说,这位表亲总算勉强依了他。不过此人心里认定老爹是小看他,走去跟待在屋角的四五个客人混在了一起,那几位碰巧在酒席上一连吃了几块部位不佳的肉,也都觉得主人对他们招待不周,暗地里在发牢骚,诅咒主人家倒大霉。

包法利老太太一整天没开过口。媳妇的装扮没来征求过她的意见,宴席的安排也没来跟她商量过,她早早就退了席。可她丈夫非但没跟她一起走,反而差人到圣维克多买来雪茄,一个劲地抽到天亮,一边还用樱桃酒跟掺热糖水的烈酒兑在一起喝,这种喝法,在场的人都没见过,于是又平添了几分对他的敬意。

夏尔生性不善戏谑,在婚宴上自然没有上佳表现。从上汤那会儿起,宾客们少不得就要冲着他起哄,面对接二连三抛来的俏皮话、恭维话、双关语和粗俗的调笑,他都应答得挺差劲。

第二天,他仿佛变了个人。倒像头天夜里是他在当新娘,而真正的新娘却若无其事,让人觑不出半点破绽。那些捣蛋鬼觉得她莫测高深,见到她打旁边经过,他们打足精神,却光剩望着她看的份儿。可夏尔什么都不瞒人。他管她叫“我太太”,亲昵地称她“宝贝儿”,一会儿不见就到处找她,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她,还时不时把她领到院子里,旁人远远瞧去,只见树丛中他揽住她的腰,边走边俯身把头凑过去,揉得她胸衣上的罗纱起了皱。

婚礼过后两天,这对新人就动身了:夏尔由于病人的缘故,不能耽搁得太久。鲁奥老爹让他们坐他的车,还亲自送他们到瓦松镇。到了那儿,他最后一次吻抱了女儿,下车往回走去。走了百十来步,他停住脚步,转过头去,只见马车已经驶远,车轮过处扬起阵阵尘土,这时他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即他想起自己的婚礼和往日的岁月,想起妻子的初次怀孕。那天他骑马把她载在身后,从岳父家接回去的时候,也曾这么心花怒放来着,快到圣诞节了,田野上白皑皑的一片,她一只胳膊搂紧他,另一只胳膊挎着篮筐,戴着本地传统的帽饰,长长的花边随风飘舞,有时拂到他的嘴上,他回过头去,望见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偎依着他的肩膀,在金色帽檐下悄没声儿地笑着。她还不时把手伸进他怀里,暖暖冻僵的手指。这些都是老话喽!他们的儿子要是还在,也该有三十了!这时他回头望了望,大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座人去楼空的旧宅,酒劲上来,脑子发晕,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凄凉的思绪跟充满温情的回忆搅在了一起,他有一会儿真想绕到教堂那边去看上一眼。可是,他又生怕看了会更伤心,还是直接回家了。

六点钟光景,夏尔夫妇回到了托斯特。邻居们从窗口探出身来,都想瞧一眼他们这位大夫的新娘子。

老女佣上前来跟女主人见礼,赔不是说晚饭还没准备好,请夫人先看看这座宅子。

第五章

砖砌的外墙刚好跟街道,或者说刚好跟大路齐平。门背后挂着一件小领披风、一副马笼头和一顶黑皮帽,墙角扔着一副皮绑腿,上面沾着一层干泥。右首是客厅,也就是兼作餐室的起居室。鹅黄的墙纸,上端有一道褪色的花叶边饰,由于底布没绷平,整个儿晃晃悠悠的,白布窗帘滚着红边,交叠着挂在窗上,窄窄的壁炉框上,亮晶晶地竖着一架雕有希波克拉底头像的座钟,两端各有一盏包银烛台,罩子呈椭球形。过道的另一边是夏尔的诊室,房间不大,只有六步来宽,放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和一张扶手椅。一套多卷本的《医学词典》几乎占满了六层松木书架,书页还没裁开,但几经转手,装订已经有些损坏。病人就诊时,油面团的香味会透过墙壁飘来,同样在厨房里也能听见病人咳嗽和诉述病情的声音。再往前,正对院子和马厩,是个破旧的大房间,里面有炉灶,可现在当了柴房、堆栈和储藏室,放满了旧铁器、空酒桶、报废的农具,还有好些沾满灰尘的什物,谁也没法猜出它们是派什么用场的。

长方形的花园,沿着两堵用掺禾秆的黏土筑起的围墙,一直延伸到荆棘树篱跟前,贴墙种着两排杏树,树篱往外就是田野了。花园正中央有个青石板的日晷,底座是砖砌的,四个对称的花圃,种着些蔫不唧儿的多花蔷薇,围住一方更为实用的菜地。花园尽头,云杉下面有尊雕像,是个正在诵读经文的神甫。

爱玛上楼去看房间。第一间没放家具,第二间是两人的卧室,房里凹进去的部分挂着红帷幔,放着一张桃花心木的大床。衣柜上摆着一只贝壳镶拼的盒子,而在书桌上,靠窗放着一只长颈玻璃瓶、一束用白缎带系住的橙花。这是新娘花束,那位新娘的花束!爱玛看着这束花。夏尔发觉了,拿去放在顶楼上,这当口爱玛坐在扶手椅里(她带来的东西都放在身边),想到她装在纸板盒里的婚礼花束,神思恍惚地寻思着,万一哪天她死了,不知人家会拿它怎么样。

头上几天,她忙于考虑重新布置宅子。她取下烛台的球形罩子,差人贴上新墙纸,把楼梯油漆一新,花园里在日晷四周安上几张凳子,甚至还琢磨修一座养鱼的喷水池。结果丈夫知道她爱乘车兜风,就买了辆二手货的敞篷轻便马车,换上新车灯和轧花革挡泥板,看上去就跟英国式轻便马车差不多了。

他心满意足,无忧无虑。相对而坐用餐,傍晚去大路散步,望着她用手拢一下头发,瞥见她的草帽挂在长窗插销上,诸如此类的许多事情,夏尔过去根本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乐趣,如今却都使他感到幸福无所不在。早晨并排躺在枕头上,睡帽的花边半掩着她的脸,露出的脸颊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他凝神望着那上面的汗毛。挨得这么近看,她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尤其是在她刚醒来,一连眨上好几回眼的那会儿,她的眸子在暗处看是黑的,在亮处看是深蓝的,而且仿佛有很多层次的色泽变化,愈往里愈浓愈深,靠近表面就又浅又亮。他的目光消融在这对眼眸的深处,在那儿看见自己的一个齐肩的缩影,头上包着薄绸的布帕,衬衣领口敞开着。他起身了。她披着宽松的晨衣走到窗口,胳膊肘倚在窗台上的两盆天竺葵中间,目送他出门。下面街上,夏尔踏着墙角石扣上马刺,她一边从窗口朝他说话,一边不时用嘴叼起一片花瓣或叶片,冉冉向他吹去,它飘舞翻飞,像鸟儿般在空中划出个圆弧,先沾在伫立门口的那匹白色驽马乱蓬蓬的鬃毛上,再飘落到地上。夏尔跨上马背,给她一个飞吻,她摆摆手,关上窗子,他这才动身。他策马行进在尘土飞扬的大路、绿荫如盖的低地、麦穗齐膝的田埂,和煦的阳光照在肩上,早晨的空气沁入肺腑,心头涌动着昨夜的欢情,精神上一片宁静,肉体上舒畅而满足,他一路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幸福,就像有些人饭后想起胃袋里的块菰还觉得其味无穷。

在这以前,他的生活中何曾有过欢乐的时光?在学校高高的围墙中间,形单影只,班上的同学都比他有钱,比他聪明,他们取笑他的口音,奚落他的衣着,他们的母亲到学校接待室来看他们,手笼里总带着点心,那时他何曾有过欢乐?后来学医那会儿,钱囊从没鼓起的时候,即便有个娇小的女工肯陪他跳场四组舞,再当他情妇,他也花费不起,那时他何曾有过欢乐?再往后就更不用说了,他跟那寡妇一起生活了十四个月,到得床上,她那双脚冷得像冰块。可是现在,他有了这么一位心爱的漂亮女人做终身伴侣。宇宙之大,对他而言大不过她那衬裙的丝裙边,他责备自己对她爱得不够,时时刻刻想见到她,他匆匆赶回家,上楼时心头怦怦直跳。爱玛在卧室里梳妆,他踮着脚走上前去,在她后背上给她一个吻,惊得她叫出声来。

他情不自禁地经常要去抚摸她的梳子、戒指和披巾,有时,他把嘴唇贴住她的脸颊重重地吻她,或是用唇尖顺着她裸露的手臂,从指尖轻轻地吻到肩膀,她呢,半嗔半笑地把他推开,就像推开一个缠住你不放的孩子。

结婚以前,她原以为心中是有爱情的,可是理应由这爱情生出的幸福,却并没来临。她心想,莫非自己是搞错了。她一心想弄明白,欢愉、激情、陶醉这些字眼,在生活中究竟指的是什么,当初在书上看到它们时,她觉得它们是多么美啊。

第六章

她看过《保罗与薇吉妮》,对那间毛竹小屋,对黑人多曼戈和小狗菲岱尔心向往之,而尤其憧憬的是有个懂得疼人的小哥哥,会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给你摘红果,或是赤着脚在沙滩上跑去给你带来一个鸟窝。

她十三岁那年,父亲陪她进城,送她上修道院去读书。他俩住在圣日耳韦区的一家客栈里,吃晚饭时,只见盘子上画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故事。带有传奇色彩的说明文字,经不起餐刀划来划去,已经有些斑斑驳驳,但依稀还能看出是在称颂宗教的博爱、两情的缱绻和宫廷的富丽。

她初进修道院,全然没有感到沉闷乏味,只觉得很喜欢待在那些嬷嬷中间,修女们为了让她高兴,时常带她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穿过食堂,领她去看小教堂。她在课间休息时难得去玩,教理问答背得很熟,助理司铎先生每次提问,最难的问题总是她回答。就这样,她长年生活在充满温情的寄宿学校里,整天和那些挂着饰有铜十字架的念珠、脸色苍白的修女在一起。祭台的烟香、圣水的清冽、蜡烛的光亮,构成一种神秘的慵困的氛围,她也不由渐渐变得倦怠起来。她在望弥撒时开小差,去看经书上有天蓝边框的插图,她喜欢病恹恹的羔羊、利箭射穿的圣心,还有半路倒在十字架下的可怜的耶稣。为了苦修,她试过一天不吃东西。她还一心盘算许个愿,想等以后去还愿。

她去忏悔时,总要编些轻微的罪愆,为的是好多待一会儿,跪在暗处,双手合十,脸靠着栏杆听那神甫低声絮语。讲道中引用到未婚夫、丈夫、天国的情人、永恒的婚姻这些比喻时,她的心底就会泛起种种意想不到的柔情蜜意。

每天晚上,在做晚祷以前,要在自修室里读一些宗教书籍。平时一般读些简写本的圣徒传记,或是弗雷希努斯神甫的《布道集》,到了星期天,可以看几段《基督教真谛》作为消遣。当她第一次听见那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令人伤感的哀恸久久回荡,在跟尘世和来世的呼喊遥相呼应的时候,她是多么激动呵!假如她的童年是在街市上的一个店堂后间度过的,这时她也许会尽情去感受大自然中的诗意,因为这种诗意平时都是靠了作家才传达给我们的。可是她对乡村太熟悉了,她熟悉羊群的叫声,也熟悉挤乳和犁地的场景。过惯了宁静的生活,反而想去尝尝动荡的滋味。她爱大海,是因为它有波涛起伏,她爱青翠的树木,爱的是它们疏疏落落地点缀在断垣残壁之间。一切事物都得能让她有所得益,凡是无法使她的心灵即刻得到滋养的东西,就是没用的,就是可以置之不顾的——她的气质不是艺术型的,而是多愁善感的,她寻求的是情感,而不是景物。

有个老姑娘,每个月到修道院来做一个星期的针线活。她出身贵族世家,先人当过宫廷侍从,大革命后家道中落,但仍受到大主教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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