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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14: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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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符利群

出版社:宁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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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左

爱在左试读:

第一章

神对人说:“我爱你,所以伤害你;喜欢你,所以惩罚你……”

透过她那晶亮的双眸,远远的斜阳,斜阳边镶嵌着的五彩晚霞,美得竟是那样凄绝绯艳!而她晶莹的瞳仁中,亦映着两枚血红血红的落日!

落日里,几个人向她这边过来,前面一个高高的男孩子,捧着一大簇野花野草,向她雀跃奔来,边跑边向她挥舞手中的花草。

后面是两个很美的女孩。近了,近了,男孩俊美宽阔的前额上,沾着一绺被汗水濡湿的黑发。他向她笑着,嚷着。

她只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对他的呼喊竟不怎么在心。蓦地,他原本熟悉之至的面容,竟有了几分难以确定的生疏!

怎么会?她看他,仔细地看他,试图从中窥得。男孩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一派坦荡无饰的天真。——那原本缺了半边的门牙——不见了。她怔忡地看着他,有一丝陌生。她,原本熟悉了他那么多年的半边门牙啊。

男孩露着完美无缺的牙,向她笑着,嚷着。“二姐姐,你看,花,好看,漂亮——”“二姐姐,花很漂亮——”“二姐姐——”一大堆花在她眼前晃动……

穿背带裤理小平头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到穿背带裙梳羊角辫的她面前,把一大簇野花举到她面前:“小盈,你看这花多好看,多漂亮。”小男孩摇着花……“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见陈盈不搭理他,坚持着。“小盈,你看这花多好看,多漂亮。”小男孩继续摇着花……“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见陈盈不搭理他,仍在坚持着。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呼唤,双眸越来越清亮。“二姐姐,你的眼睛——”像发现什么大秘密,男孩惊叫:“有——太阳。”

他指着她的眼,大叫:“大姐姐,小姐姐,快来看,二姐姐眼睛里有——有太阳。”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去拉男孩的手。

男孩挣开她们,继续指着她的双眸:“二姐姐眼睛里有太阳,两个太阳。”

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溅在她面前的野花丛中,无声无息。双眸中的两个太阳,也被溅得粉碎粉碎。“二姐姐——”她听不见他的呼喊,眼前对她笑嚷的男孩,渐渐淡出。

排山倒海的记忆,向她如潮涌来……

燠热的七月。刚刚还明亮的天空在渐渐变暗。积雨云一堆堆地涌上暗暗的天空,空气并没有减去多少暑气,反而闷得让人揪心攫肺地喘不过气。

湖畔浓碧藏鸦的绿柳款摆腰肢,有意无意地卖弄风情,惹得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蝉儿躲在柳梢里,平日里趾高气扬平平仄仄掷地作金石声,今天似乎也倦怠了,偶尔无精打采地聒噪几声。湖畔的白色石椅平时最受学生青睐,今天却寂寞无主地躺在那儿乏人问津,椅上落着一些早凋的枯柳叶,风吹过,“扑嗽嗽”地往椅缝里钻,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黄黄绿绿的薄地毯。

今天的湖畔多了清寂,校园多了凝重。

高考试场静寂无声,几可听到笔尖触纸的“沙沙”声。两名监考官凌厉的目光扫视着偌大的试场。室内空气燠热而凝滞。

一年一度的高考又开始了。这种选拔人才的机制,虽不是最好的,却是多年来别无他求的唯一方式。为这一年一度的黑色七月,多少孜孜学子埋首寒窗十载,只为雀屏中选。毕竟,它仍不失为通向梦想与成功的一条途径,没有多少人肯轻易放弃,在这个社会里,它还是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的。

陈盈拿毛巾擦擦汗,继续写下去:……文章受民族传统影响,还受一定时代的制约。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如是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兴废系于时序”。在他看来,文学的兴衰变化和社会风气时代动向不可脱离——

在她身后五六排开外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咬着笔头,思索片刻后迅速地写上几行,不时抬头朝她这边望过来,眼里充满着无名的忧虑。

蓦地,一阵锐痛自陈盈的胸口划过!霎时,渗透全身!拿笔的手再也把握不住。她抓住胸口,咬紧下唇,有汗如倾。她忍不住低低呻吟。“同学,你怎么了?”恍然间听到老师的声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到她恍恍惚惚的耳边,接着扶住了她的手臂:“小盈,小盈,你怎么了?”好似溺水者觅到渡江一苇。藉着扶持,陈盈放松地软软地倒下去……

积雨云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海城火车站。列车徐徐靠站。

一个穿着黑T恤白长裤的年轻男子,拎着旅行箱,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向出口。成熟稳稔的儒雅气质,却掩不住一脸的疲惫。因酷热而烦躁的人群无奈地迟缓地向前移动,沉默地向前移动。他停下脚步,抬头望阴暗的天空,听远处隐隐的雷声。

心头蓦地掠过一阵莫名的惊痛!行走中的步履显得有些跄踉。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远处的站牌下,站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身形却比他矮一截,不停地抹着汗水朝他这边张望。

年轻男子对他招手,后者跑过来:“回来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好来接你。”“你不是来接我了吗?”年轻男子说。“我是电话打到你公司里,人家说你辞职了,估计今天到海城。我掐了半天时间才算准了来接你的。”“一年不见,你变成神算子了。”年轻男子拍拍他的肩。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坐上出租车,车子迅速地驶出宽宽的机场路。“还住那套房子?”李汉森问。“还住那套房子。你去了一年,以为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任远摇头,“你呢,怎么样?”明知是白问,多问。

李汉森的眉头扭起来,扭成一座山峰。“汉森,毕业后你几乎跑遍了半个中国,找了那么多地方,该停下来好好歇歇。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何年何月才是个尽头?”

李汉森没有吱声,那眉峰还重重地压着眼,原本深邃的眼,愈发忧深难测。“依我看,你先去老王他们公司,把事业建立起来再说,老王又再三再四地请你,何必吊起来卖?何况海城本来就是你的家。”

是长于斯却不是生于斯的家。那些孤儿们怎么样了?那爬满青藤的高墙还苍翠如画吗?那幢尖顶洋楼还安然无恙吗?

李汉森沉默片刻,把眉峰暂时推开来,显出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然后说:“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还是会为你说过的话后悔的。”“为什么?”任远纳闷。“我必须住在你那儿,并且拒绝洗碗。”

两人大笑。

李汉森抬头看天。天空暗,阴。大块乌云重叠,堆砌,涌动,翻滚。“快下雨了吧?”任远说。“是该下一场雨了,你看那些树都快成枯木了,也许只有下场雨才能得以复苏。”隐隐沉闷的雷霆声,一声撞击一声,撞得李汉森的心莫名地惊痛。

……天空暗,阴。大块乌云重叠,堆砌,涌动,翻滚。

压抑得她喘不过气。

眼前,是万里荒漠,黄沙漫漫渺无人烟。她自千山万水涉沙而来,原以为历尽艰辛,可望见一片绿洲。孰料,依然一片阴影弥漫在周围,依然是死亡样的冰冷气息挣不脱解不开。

爸爸呢?妈妈呢?怎么没人在她身边,没人帮她,没人扶她一把?她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音。她想挥手,却动弹不得。胸口好难受,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将消遁于无形……

蓦地,一声惊雷!她从噩梦中惊醒!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帘,那眼帘沉重得好像是铁铸的,黏涩得好像是胶糊的。雪白的床,雪白的墙,映着淡蓝色的窗帘,洁净冷清得让人恍觉置身天国,只是少了那拍着小翅的天使。

天国,还没收容她吗?她,还不够资格?

神对人说:“我爱你,所以伤害你;喜欢你,所以惩罚你……”

如果爱真来自伤害和惩罚,她宁愿不要神的爱与喜欢。这样的爱,太苦。

她浑身痛楚不堪,自万里荒漠涉沙而来,太多的疲惫与干渴自她的肌肤裂出……

……倾盆大雨自天而泻,雨水顺着疾驶中的车窗急速下滑,快得好像有人在车顶上拿着面盆死命地泼水。透过雨帘,雨中的一切景象看起来迷蒙而失真。“也许,我真的该在海城停下来,好好歇歇,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李汉森凝视着奔川样的雨帘,心里在说:也许会改变些什么,也许有些什么会改变。

路边的小树在狂风大雨中挣扎着展开枯卷的树叶,一点一点呈现出新绿。他注视着挣扎的树,心头又掠过刚才那种莫名的惊悚……

……窗外大雨瓢泼,尽情向大地倾泻。分不清是雨是烟是沙,遮天蔽日整个迷蒙失真的世界。“小盈,你醒了?”妈妈惊喜不已。“小盈,你感觉怎么样?”爸爸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老两口就像跟谁死缠烂打了几天几宿,苍老憔悴,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终于又赢了一个回合。

妈妈噙泪端过一杯水,轻轻扶起女儿。

有如干渴龟裂的大地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大地才得以生命。一点一滴的清凉沁入心间,心蕊一瓣一瓣缓缓舒展开来,重现生机,一点一点呈现出新绿。

重回人间的感觉!“妈妈,爸爸。”她低低喊。

可怜的双亲,多少回,他们惊心动魄地目睹女儿与死神作拉锯之争。多少回,女儿疲惫地憔悴地胜利归来!“小盈。”一个男孩亲切的声音。

陈盈抬起头。方晓伟,她的同班同学兼儿时友伴青梅竹马,有着高大身躯和清秀眉目的帅男孩。“你晕倒在考场,是晓伟和老师送你来医院的。小盈,你昏了三天三夜。”妈妈的眼圈又红了。“晓伟,你考得怎么样?”她轻问,为自己未能坚持到高考完毕而心痛,多年以来的苦读苦学孜孜不倦,竟是一场空白!

方晓伟爽朗出尘的面容掠过一丝阴云,但瞬息即逝展颜一笑:“你知道我功课一向不是很好,我不相信一次考试就决定得了一个人的命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何必?何苦?”“晓伟见你晕倒,就放弃考试送你来医院,恐怕是——”妈妈歉疚万分。

陈盈惊愕地看眼前的男孩。

方晓伟低下脸,避开陈盈的目光,不愿面对她的歉疚。生性洒脱的他,虽不视高考为人生圭臬,但与机遇擦肩,终究不是一件令人心怡的事。十年寒窗,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那光辉与成功!虽然,他成绩不是最好,但他好聪明肯用功。可为了她,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只是因为陈盈,他才没有得与失的计较。如果一定要衡量,或者旧事重演一遍,他还是会选择放弃考试,而毫无疑问去挽救陈盈。

陈家和方家住同一条小巷也快二十年。陈盈因为有病,别家的孩子不敢和她一块儿玩,怕出意外负不起责任。方晓伟的父母因和陈盈的父母同一个工厂上班,两家又要好,所以肯让他们一块儿玩。他眉目俊秀身材挺拔,又帅又潇洒,和她同岁,又略小她几个月。两人的感情就像大个儿弟弟爱腻着娇小的姐姐,有时撒撒小气,有时又呵护备至。更多时候是个小小男子汉,呵护着小陈盈。

方晓伟原先还有个姐姐——方晓倩,三岁时失踪。多年来,方家哭干了眼泪,找遍了几乎半个中国。失踪时,方晓伟还没出生。三年后,才有了他。方父因失女耿耿于怀,终究为此郁郁而终。

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两小无猜,情同手足。有一年,大概七八岁吧,陈盈和方晓伟躲开大人,来到郊外玩。陈盈看见树上红红绿绿的柿子,就嚷着要方晓伟给她摘来。晓伟为了在小女孩面前表现得勇敢无畏,涨红着小脸费尽心机从围墙的一个豁口处钻进去,好不容易从一棵低矮的柿树上摘下一个青青涩涩的小柿子,果农养的一只大狼狗从里面嗷嗷狂叫着蹿出来,晓伟慌不择路爬上围墙,一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满嘴淌血疼得捂嘴大哭。陈盈也吓得哭了。后来还是好心的果农把他们送回了家。

这件事造成的后果是方晓伟磕掉了半边门牙。说是门牙,其实是门牙稍偏点的牙。这么多年,他还没补好牙。小时候是害怕,长大了,也说不清为什么,还是不肯去补好它。不留神,是不会注意到这个缺陷的。有时大笑,就会发现这个清秀男孩的笑容有特殊的腼腆、青涩、纯真。“晓伟,你不该让我内疚一辈子。”陈盈难过。而她,翻译梦破碎了。她做梦都向往那挥洒自如新鲜灿烂的诠注生涯。

她望向窗外,雨过天晴。天空一如往昔明亮、湛蓝,仿佛从未有过风起云涌。一排排树,在雨后的清风里轻盈地左右摇摆,洒落下滴滴嗒嗒的雨珠,精神抖擞地展现着雨水涤荡后的新颜。“这鬼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真是见了大头鬼。”任远走进家门嘀咕着。说是家,其实只是公司的宿舍。任远家在郊区,他懒得回家,倒累得他妈妈一星期一趟往他这儿跑,有时是一包咸菜,有时是一锅芋艿鸭煲,顺便帮他里里外外收拾一番,但任远不出半天就能让它整旧如旧。

李汉森把旅行箱往地上一放,就斜躺在沙发上,拿过一张报纸覆在脸上假寐。身的疲倦加上心的疲惫,让他整个人快要散架了。

任远打开立式电扇,扭开摇头档,电扇没摇,对着没人的方向“哗啦啦”地乱吹,把不远处桌上的几张图纸吹得满屋飘,急得任远又骂电扇又追纸,好不容易逮着图纸,却发现图纸被从窗外潲进来的雨水弄湿了。

任远举着纸苦巴着脸,懊恼不迭:“真该死,刚才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这下糟了。”一回头,发现李汉森在沙发上七歪八斜的模样,计上心头,“哎,汉森,你说说,我是不是为了去接你才忘了关窗,你看看这图纸被弄湿了,你这个电子工程师看看该怎么办?”李汉森没理他。

任远凑近掀开报纸一看,他已经睡着了,发出了不均匀的轻鼾,眉头还扭着。

任远无奈地摊摊手:“我哪根筋搭错了,巴巴地去接了你这个大少爷回来。”想了想,他拿根绳子小心翼翼地把图纸绑在电扇上,让风吹干。

电扇鼓着风吹着纸,发出刷拉拉脆生生的碎纸声。弄好后,任远躺倒在沙发的另一侧,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大学宿舍里,他们常这样糊涂地睡觉。

李汉森一觉醒来,发现天色已暗下来。电扇仍兀自对着没人的方向吹着,地上粘着几张图纸,更湿了。“怎么搞的。”李汉森捡起纸。

任远模糊地醒来,嚷着肚子饿了,看见李汉森的行李箱,就蹲下身,摸索着箱子,嘴里嘟哝:“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你这家伙怎么还动不动要零食吃?这样子还怎么找得到女朋友?”“那么你说说你从不吃零食,又有多少女孩追着要嫁你?”任远诡笑。

李汉森摇摇头。任远的手伸向底层的大包零食。“别动那些东西。”“为什么,你自己又不要吃。”“我自己不吃,可有人要吃。”“谁?喔,是哪个女孩?”“当然是女孩,你以为还找得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吗?”“我说嘛。”任远得意,压低声音,“说说看,是谁?”“院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前段时间动了手术,明天我要去看她,你说能不带礼物吗?”李汉森沉声说。“是这样。”任远大失所望,想了想,“哎,十五岁的女孩你还送这些小零食,你太小看她了。现在的女孩,我看送鲜花还差不多。”“鲜花?”“送把水灵灵的花,多精神。十五岁的女孩,你可别真当孩子看了。”任远往嘴里扔进一粒话梅,忽然看见李汉森手里的图纸,“哎,对了,你看我这图纸被雨水弄湿了,过几天要交差的,你看——”“我就知道,你巴巴地来接我,肯定不会有免费的午餐。”李汉森走向电脑。“谁让你是大名鼎鼎的中国电子集团里大名鼎鼎的工程师。这点小玩意,你闭着眼捣鼓两下就完事了。”任远吐出梅核,脸上几分小得意。

陈盈把头抵在窗棂上,望着外面的草坪出神。明天要出院了。这次高考惊场,虽则有惊无险,却是足足住了半个月院,让父母捏了好大一把汗。医院里的日子是诊治身体的,出院后,她如何诊疗心底最大的缺憾呢?

出院后,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步出病房,漫无目的地在草坪上走。

夏季的清晨,还是有着一丝透彻的清凉。她穿薄薄的蓝条子病号服,纤瘦的身子愈发显得轻盈欲舞,看起来真像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远处,三三两两的人群在浓密的树荫下晨练。这世界,不管是健康还是羸弱,积极还是消极,乐观还是悲观,对生命——还是怀着由衷的敬畏与爱惜。

她不由深深吸气,这清晨温润清新的空气。五内混浊也清澈剔透起来,久经磨折的心,似乎也由此而复苏、舒朗。

活着,只要是活着,生命依然会密植勃勃生机,如同这夏季葱茏的生趣。“小颖,你出院了。”身后有人在喊。

是在招呼她吧。她不经意地回过脸。她回过脸。好美的花!柔黄、粉红、纯白的康乃馨,鲜红娇艳的玫瑰,洁白如玉的百合,还有点点星星的满天星。这样一份盎然有致还沾着露珠清新的美丽,是刚从花圃里采来的吧,她正思索着,一张微笑的脸从花丛后露出来。

微笑的脸从花丛后露出。

彼此怔住了,根本就是不认识的。他——长得并不特别英俊漂亮,却有成熟稳稔的儒雅气质,和与生俱来大隐于世的坦然。

但此刻,他脸上有些尴尬:“对不起,我认错了。”

陈盈微微一笑,大度地为他开脱:“没有认错啊。”

他用不解的目光看她。她指向花:“我认得它的,它叫康乃馨,它叫玫瑰,它叫百合。所以,我可没有认错。”她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懂得设身处地为人着想。

他的目光中有感激与感动,这样柔性与智慧并重的女孩,不多了。“也许,我和你想找的那个人很像吧。”她含笑如一朵解语花。

他点点头,复又摇头:“背影很像,不过,她只是个十五岁的中学生。”陈盈点点头,不再追问,她没有这样好事的习惯,但问号写在了脸上。“是一个——福利院里的孩子——”他倒觉得有这个必要,解释道。“你是要找一个福利院来的孩子吧,她昨天提前出院了,有很多人来接她呢。”旁边的护士从他们身边经过,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是这样——谢谢。”他对护士说,回过头来把花递到她面前,“送给你。”

她张大眼看他,她眼不大,黑白分明,睁大眼有点像蒙昧好奇的中学生。“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花是为每个人开放的,送花的初衷,就是祝愿人早日康复。”他看她的病号服,“我想,我再不至于送错了吧。”

她抿嘴莞尔,为着他“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她也应成全了他。她大大方方接过,“谢谢。”其实,病房里有很多很美的花,但这花——分外美丽!“陈盈。”护理她的护士在找她,“我们该回去了。”“谢谢你的花,还有你的祝愿。”回过脸,她再次向他致意。

他向她摆手。逆着光线,他英挺飘洒的身姿在阳光下雕塑般恒久而不移,全身罩着一圈灿亮的光环,在草坪上投下长长的身影,夏季的风拂动他的衣服,影子的衣服也一飘一飘。

陈盈眼神一错,心头一恍,有种真幻难分的感觉。

她感觉身子暖暖热热的,夏季真的来。生命路途上,栽植的并非都是荆棘,不也有鲜花的曼妙绽放?!

从小,从父母含泪闪烁的眼里,她读懂了自己注定多灾多难的命运。

先天性心脏病!

房间隔缺损、室间隔缺损是她自小耳熟能详的病理名称;心脏X线透视和摄片、心电图、放射性核素、磁共振显像等是她习以为常的检查手段;硝酸甘油、消心痛是与她朝夕相伴的药物;心悸、气急、胸痛、紫绀、头晕和昏厥是出现在她像个十五六岁孩子一样纤弱躯体上的特征;一场普通感冒,往往是致她于心力衰竭的杀手。而死亡,则是她生命里一道道望不到尽头的门槛。

医生说:这孩子随时有可能倒下去醒不来。她可能活不过十岁!

但,她已艰辛地跨过了十岁,二十岁!从小学到高中,老师的批语是“品学兼优、坚强自信”。命运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记不清多少次骤然昏厥,醒来,是父母愈加苍老的脸。

死神,始终偷窥她羸弱却坚强的生命。

她不愿看到镜中苍白憔悴的脸,不愿在父母面前羸弱。她真的好渴望像常人那样,在父母面前是健康而神采飞扬的女儿。她渴望积极、乐观、进取、奋斗,那过程一定是辛苦而美好的。所以,她没有认命,没有临风把泪啼痕染袖。所以,她只有云淡风轻,独立不倚,直面人生!

但这笑是多么刺痛妈妈的心,妈妈宁愿她哭。“小盈,考不上大学不要紧,妈妈从没指望你念书出人头地,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不要难过,喔?”“妈,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会难过,真的。”

话虽如此,心头还是掩不住一丝怅惘。命运赐给她的,并非是永恒。死,她并不惧怕,她只怕握不住真实,握不住藉以进取的存在。超越生命超越自我,承受生命之重,凌驾生命之轻。这是自懂得驾驭生命之初,她一字一句告诉自己的。

方晓伟的母亲得知儿子落榜的内情后,除了暗暗叹息,也为儿子的前途担心。

晓伟为自己的勇敢作为作了一番理直气壮的表白:“当时小盈那样子,你说我还忍心考得下去吗?我还有什么分析能力辨别判断能力?如果考试考不好,小盈也救不了,那才是最大的失败呢。其实你也知道我考试只是应个景,你儿子有多少水平你也心知肚明的。妈,你也别为我操心了,我这么大个人,找个工作还不容易吗?高中毕业又怎么样?比尔·盖茨不也没读过大学?多鼓励鼓励我,给我一些信心和支持嘛。”“死小子,我没说你两句,你大道理倒一大筐。就看你的了。”方母嗔道。

陈盈和方晓伟翻遍各类报纸,跑遍人才交流中心、劳动力市场,寻找每一个工作机会。父母拗不过陈盈的坚持,只是不放心她奔波劳累,千叮咛万嘱咐方晓伟:“晓伟,你多照应小盈喔,别让她太累了。”“大阿姨大伯,你们放心,小盈和我在一块,不会有一点点事,你们放心吧。”“爸,妈,等我们的好消息。”陈盈和方晓伟信心百倍地走向外面的世界。“现在连大学生找工作都很难,你们高中毕业生?别开玩笑。”不屑的口吻。“对不起两位,我们需要的是有多年工作经验并且有高等学历的。”婉转的拒绝。“抱歉,我们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淡漠的神情。

两人每天弄得灰头土脸像个受气包。天气又热,热得像只大蒸笼,走在白花花的大街上,两人像两只夹在天与地之间的烧卖,都快烤出白花花油腻腻的盐星子肉馅子了。“这鬼天,再烤下去,我都快成一团馄饨了。”方晓伟躲在人家屋檐下,猛灌冰凉的矿泉水,抹着嘴巴发誓赌咒,“如果有朝一日要取消某个制度的话,我发誓,非取消高考制度不可,简直就是科举制度。”喝完水,他把矿泉水瓶一脚踢开,“小盈,看样子这个世界是一脚把我们踢开了。”

陈盈喃喃:“难道我们真是一无可取了吗?”

奔波了一年多,到处碰壁,到处挨人冷落。学历?学历!学历真那么重要吗?

方晓伟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走。他刚从人才招聘会上回来,又碰了一鼻子灰。勾着头差点撞上一根电线柱,一抬头,发现一张贴得歪歪的红纸,纸上写着歪歪的毛笔字。他眯起眼看那纸:本公司因业务发展需要,急招男女业务员数名。要求高中毕业,有敬业精神,家住本地者佳。薪资优厚。有意者请联系林先生,电话:××××××××。他的眼睛一亮,这几个条件都符合。

他去扯下那电话号码,纸却粘得牢牢的,撕破了一个数字,身上没带纸笔,他只得反反复复背了几遍电话号码。陈盈知道了肯定会笑话他,找工作找到电线杆上去了。他耸耸肩,对自己嘲笑,说不定真有什么公司急着用人,想出了这么个不怎么体面的法子。

第二天,他换了一身漂亮的西装,打扮得油头粉面,神采奕奕地去找那家公司。广告上说那家公司位于海城老街附近的东门路。他在长街短弄里转悠了半天,七拐八弯,转了半天,还在原地踏步,就是找不到那家“宏图发展公司”。

正急得团团转,疑心是不是摸着了迷魂阵、八卦阵。此时,一个漂亮的女孩从对面姗姗过来,一头长发,一身花花红红的衣裙,走路袅袅娜娜,带点舞蹈的韵律。他眼睛一亮,忙躲在人家的墙门口,歪着脸,眼不错珠地边欣赏边等她过来。女孩看见他,似乎畏缩了下,遂又目不斜视,下巴抬得老高地从他眼前过去。“小姐你好。”方晓伟很斯文的样子,“请问,宏图发展公司是在这儿吗?”女孩一扭头,眼睛也亮了下,他感觉得到。“你找宏图?我也正好找这家公司。”她说,马上把那高傲的脖子放低了些。方晓伟看清了,这是个眉目漂亮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唯一的缺点是眼太大了些,大得有点天真无邪莫名其妙。

方晓伟心花怒放,于是两人结伴而行,和漂亮女孩在一起的感觉总是好的,他脚步轻松多了,后跟也不着地了。又找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这家位于居民楼五楼西边的公司。“宏图企业”四个字用黑即时贴贴在门上,还粘着泥污。敲敲门,不见回音。方晓伟推门而入,屋子里一片暗兮兮。

女孩躲在他身后,嘟哝着:“好怕呀,这是家什么公司,这么暗无天日的。”她紧紧抓住方晓伟的衣服,让方晓伟的心一跳一跳。话音刚落,屋内的灯光一下子全亮了,亮得明晃晃白森森。女孩尖叫一声,一把抓住了方晓伟的手,他感觉她抖动得厉害。他是男子汉,不好在她面前示弱,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尽管他也怕得要死。

他握住她的手大声说:“我们是来应聘的,里面有人请出来。”过了两分钟,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从屋顶上爬下来,喘着粗气,一叠声地:“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停电了,我在修理。”

两人吁了口气,女孩颇觉难为情:“喂,我们是来找工作的,你们到底要什么样的人?”口气硬了许多,总有点轻视的意味。“请坐,请坐,先填一张表格。”胖子满脸堆笑地递上两张纸、一支笔。

女孩让方晓伟先填,他也不推辞,坐下,三下两下就填好表格,把笔交给女孩。她先仔细看了看表格,嘀咕着:“你这张表格印得好粗糙好乱,你看这姓名的姓字印成了性别的性,性别的性印成了姓名的姓字,怎么回事?”

胖子被噎了一下,翻翻白多黑少的眼:“你别管那么多了,管他性名还是姓别,只要不把你的性别搞错就好了。”说完摸着下巴色色地笑起来。女孩红着脸只好写了起来,她的字倒也蛮清秀,对得起那张脸蛋。

胖子笑嘻嘻地收起表格,伸出手指:“每人交二十块报名费,八十块培训费。”两人睁大眼,他们没听错吧。“广告上没说。”方晓伟争辩。“广告是没说,可现在不是说了吗,这还不算咨询费呢。”胖子仍笑容可掬。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上当了。“卑鄙,骗子。”女孩快要哭了,幸亏她和这个正气的男孩子一起来,不然——“不然,你去找钱,这个女孩留下来也可以。”胖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脸色迷迷。

方晓伟气得牙齿格格响,正想一拳过去给胖子脸上开个颜料铺。里面出来两个油腔滑调油头粉面的家伙,抱着双臂斜斜倚在门口,脚一抖一抖地瞧着他们。今天脱不开身了,自己大不了和他硬拼,可是这个女孩?

他皱皱眉,叹了口气。“算了,一百块就一百块,不过我们可是填了表格的,你可别把我们的位子让给别人。”“那当然,那当然。”胖子眉飞色舞。“你——”女孩惊叫起来,方晓伟捏紧她的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那胖子。

胖子笑眯眯地把两百块钱装进口袋:“大家好好合作,我们的公司会有很大的前途。现在我给你们两个先上课,把公司主要经营业务告诉大家。你们要好好听讲。”原来,这是一家搞传销的公司,传销一种只值五十元的电子按摩器,卖给客户却要五百元,甚至一千、两千。两人身在虎穴,只得装出专注的样子,记那胖子蹩脚聒噪、自我陶醉的讲解。女孩坐在他旁边,一边记一边嘴里叽叽咕咕。写好一段递给方晓伟,方晓伟一看,忍不住大笑。那纸上画着一个被沉重的钱袋压成两头大中间细的怪人,脸形酷肖那胖子。

胖子还以为他讲得如何传神,愈发唾沫横飞信口雌黄。“怎么办?”女孩低声问。“有我呢。”女孩宽下心来,这俊美的男孩身上有种让她格外宽慰的神气。

方晓伟想着怎样才能安全有效地出去,这样如坐针毡地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肚子饿了,灵机一动,举起手:“报告老师。”胖子吃了一惊,这个走江湖的大概没听人喊过他“老师”,一时受宠若惊,暂把邪恶心移到一边,和颜悦色地问:“什么事?你说。”“学习是很重要,可老师也别忘了吃饭,现在我请老师吃饭好不好?”胖子假装沉思一下,“好吧,现在休息一下,出去吃饭,下次不可以破费了。”

下次碰到了请你吃巴掌。方晓伟在心里暗暗骂。

三个坏东西跟在方晓伟和女孩身后,忘乎所以地吹嘘着自己的业绩。一走出那条小巷,方晓伟握紧女孩的手,快步向前走去。“你走这么快做什么?”胖子警觉了,两个打手也向他们抄拢过来。

方晓伟拉着女孩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向前狂奔,终于跑到大街,方晓伟回过身,那三个人无影无踪。“混蛋!”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才发现,女孩一头光滑的头发凌乱不堪,脸色苍白,两人的手心几乎粘一块儿了,他不舍地松开她的手,心头还想着那细腻滑软。“你没事吧。”他轻声问,她摇摇头,茫然地看大街,眼神失落而迷惘。他看她片刻,真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林——绮华。”她几乎是用一种很微弱的声音说,她是被吓坏了。

他忽然感到很惭愧:“我们应该去报案,把这帮坏蛋抓起来。”她点点头。

两人到了派出所门口。林绮华忽然停下脚步。“怎么了?进去啊。”“不,我不去,你——去好了。”她畏缩着。“为什么?我们是受害者,难道你看他们逍遥法外?”她仍摇头,转身招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把头探出车窗,“我欠你一百块钱。你是个好心人。”

车子绝尘而去。他愣在那儿好半天回不过神,怎么回事?来由己,去由人?

方晓伟报了案,坏蛋很快抓住了。只是那个林绮华,如同云影掠过,如同惊鸿一瞥,再也没有了消息。

这事让他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倒也不是对她一见钟情,就像正好端端欣赏着一片风景,忽然飘来一片云雾,遮去半边,那种感觉让人无地着落无所适从。

日子一久,他也淡忘了。也许,这只是一段美丽的邂逅吧。

后来跟陈盈说起此事,不免带些英雄救美的自许。陈盈笑他,为什么不追着问那女孩的来影去踪?方晓伟一笑:“属于我的,终究是逃不开的;不属于我的,追也追不来。”说完用深意的目光看着陈盈。陈盈不再说什么。

他们——真的一无可取了?只剩下被命运捉弄的份?

陈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对着这家装修简单的公司照了又照,心里嘀咕着,不会又是一家黑店吧。这家公司对着大街,不会有什么告不得人的目的吧。

一张瘦巴巴的脸从报纸后抬起,看了陈盈一眼,复又自行其是。“请问——”她顿了顿,“这里是大宇科贸公司吗?”“嗯。”“你们在招聘翻译,是吗?”“嗯。”瘦脸吝啬得不肯作太多的回答。

陈盈心头涌起一股不满,又强自按捺,她是来找工作的,看人脸色在所难免。“我翻译了你们需要的资料,您看符不符合你们的要求?”她把资料交到瘦脸面前。

瘦脸慢条斯理地看完报纸,随便扫了一眼稿纸,陈盈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看。“学历证书呢?”陈盈把高中毕业证书交到他手上。瘦脸不屑地用指尖挑了挑证书,“用这个,你可真有胆量,难道不知道我们招的是大学生吗?大学本科。”他强调。“先生,能不能给我一个额外的机会?让我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她鼓足勇气。

瘦脸把陈盈翻译的资料扔进抽屉,然后把证书还给她,淡漠地说:“我们非大学生不用。”陈盈收起证书,一言不发,转身默默离去。

过了两天,陈盈又重整旗鼓,来到事先联系好的一家公司。出乎她的意料,老板是个瘦瘦的女人。大家都是女人,应该好说话点吧。没等她开口,那瘦女人说话了,声音尖细得刮耳朵:“我们招的是文秘,除了抄抄写写,还要接电话发传真打字,客人来了要倒水收拾整理,你瘦得像竹竿,吃得消吗?”“吃得消吃得消。”陈盈急急说。找工作这么不容易,先定下来再说。

事情的繁杂出乎她的意料,除了瘦女人说的那些事务之外,还一会儿支使她跑银行,一会儿支使她跑税务,再一会儿支使她跑邮局,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刚坐下,一大沓乱七八糟的账单扔到她面前,让她把几个月的账做好。陈盈略懂些财务知识,只得埋案工作。那些阿拉伯数字真把她折腾苦了。

两天后瘦女人尖锐地扬声问她:“那些账做好了没有?”“老板娘,三个月的账两天怎么能做好?再过几天好不好?”“我可告诉你,后天税务所里要来查账,你必须把清清楚楚的账册报表给我弄好。早晓得这样,还是请个会计省事。”瘦女人悻悻然迈着八字步走开。

这样半个月下来,她已累得面无人色,自知这份工作于她根本就是不适合的。就提出了辞职。瘦女人撇撇嘴:“刚来时就问你吃不吃得消,你硬着嘴皮说行,现在又不干了。我这里是饭店还是宾馆,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老板娘,是我自己身体吃不消,麻烦你了。”她好性子地说。“又不是我不要你的。”她成心要赖账的样子。

陈盈沉默了下,说:“老板娘,大家好聚好散,麻烦你给我算算工钱。”

瘦女人跳起来:“还要算工钱?!我不让你赔偿已经够客气了。”“你——”陈盈气得说不出话。

蓦地,多日来所受的挫败屈辱瞬时涌上她心头,逼上眼眶。她强忍住泪水,一字一句:“不要以为在你手下打工,别人就低你一等,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奴役别人。我是在用知识用头脑用体力与你作平等的交换,你如果可以剥削别人的剩余价值而心安理得,我也可以结束这种不平等的交易。这个亏我吃得起。况且——”她冷笑,“把我的知识用在你这里,无疑是对我自身的一种侮辱。”“你!”瘦女人气得跳脚,抓起烟灰缸要往地上砸。

陈盈一把夺过烟灰缸,朝地上重重一砸:“哗啦!”玻璃屑四下乱溅。瘦女人惊得瞪大三角眼,不相信似的看着陈盈,她一直以为这是个瘦小得不起眼的小女孩,却不料也会反抗。“让我替你办完最后一件差事。”拍拍手,陈盈轻松地出门。心里暗暗奇怪自己突然哪来的勇气,要知道平时她是连高声说话也没有的。

一出门,胸口的痛又开始缓缓地流遍全身,她扶住一棵小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硝酸甘油,急急含在舌下。不知不觉,她的泪流下来。命运,对她真的是这样不管不顾吗?

简朴整洁的家,那种最平凡普通而温馨的家,亮起了盈盈暖暖的灯光,饭菜散发着香喷喷的味儿。“小盈,吃饭了。”妈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咸菜黄鱼汤。”爸爸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老花镜踱到饭桌旁,打开酒瓶,自得其乐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陈盈舀了一匙汤,平时那么鲜美的汤变得寡淡无味,她垂眉低眼。“小盈,你怎么了?”妈妈看出女儿不对劲。“妈,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她的声音闷闷的。“为什么?”妈妈诧异。女儿一向是自信的,这样的情绪低落很少见。在痛恨命运不公之余,母亲唯一庆幸的是女儿坚强自信。“没有一纸文凭,真的很难。”现实,令她不得不思索。如果人的价值真的只能用一纸薄薄的文凭而不能用本身来认定,这价值,还有多少可取之处?“小盈,我们只想你活得好好的,工作不工作并不重要。家里虽不算有钱,爸妈还是有能力养你的。”爸爸怜惜地望着女儿。女儿平安,自己每餐小小一酌,庭院静好岁月无惊,便是人生至乐境界。“是啊,小盈,不要一天到晚跑来跑去找工作,你知道你跑出家门,爸妈多为你担心。”妈妈奢求无多。她只期望一家人平平安安相守相望,能在温暖的灯光下安静地吃着简单的晚餐,对她,便是此生最大的安慰与满足。“不是的,爸,妈,不要这么说,‘养我’,让我有羞耻的感觉。”“你和别人不同。”妈妈说。“我不喜欢这种与众不同。妈,让我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她是纤弱的,但在纤弱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股无畏向前的勇气。

幽深的小径。两旁凤尾森森,香风细细,给消尽暑气的暮夏平添几许清凉。小径上走来两个年轻男女。“汉森,这次回来——打算住多少时间?”李明霞望着身边的男子。“也许半年,也许半月——”李汉森望远处露出尖顶的旧洋房,那是旧时代十里洋场留下的遗物,却成了福利院孩子们的住处。他和李明霞就是在这儿长大的。那时他七岁,明霞六岁。

李明霞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原是等了很久的,他除了给她牵挂,便是思念。“也许,会住上几年。”他若有所思地说。

李明霞失望的表情尚未退却,乍听此话一时错愕。“你看,我像不像一只候鸟,飞来飞去?”他含笑问。“不。”她摇摇头,“候鸟是有季节的,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都有定数。而你,是一只不守规则的候鸟。”“不守规则的候鸟?明霞,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用在你身上真是太好不过,我还以为你心里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呢。”

李明霞心头微微一颤。那年,李汉森考上大学,临行的那晚,院里给他举行欢送会,席尽人散后……“汉森,这是给你准备的被子,还有床单、热水瓶、茶杯、牙刷牙膏,你爱吃的盐水鸭,我前几天刚做的——”李明霞边整理着行李边说。“明霞,你不用这样忙了,有些东西其实到了学校里也可以买的,不用带来带去。你看那边还有一大堆,我还怎么带得了。”他对着角落里大堆行李发愁。福利院里已为他准备充足,出个名牌大学生不容易啊。“汉森,我们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有些东西能够自给自足就自给自足,到了外边,别忘了——”她深深地看着他,“我们是福利院出去的孩子。”“明霞。”他有些惭愧。这沉沉的爱,他竟然声称带不了!“到了那边,如果功课太忙没时间洗被子什么的,带回院里我来洗好了。”她的口吻像个姐姐。

他更羞愧,她比他小,却要她叮嘱。“明霞,你照顾惯了孩子,把我也当小孩子了。从小我不是自己洗的吗?你自己也要当心,别心里除了孩子还是孩子。”

李汉森走了。自此他多年萍踪漂泊,李明霞对他幽幽的思念也自此多年飘渺,不可遏止。

尖顶屋在望,孩子们的歌声隐隐传来: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微笑能留下吗?“快走吧,院长肯定等急了。你去北京的这一年,他念叨你不下一百次。”李明霞说。走近尖顶屋,从窗口望进去,头发已然花白的老院长正忙着扫地。李汉森望了好一会儿,举手敲敞开着的门。“进来。”老院长抬起脸,脸上欢喜起来。“进来。”陈盈坐在窗口的写字桌前,翻阅原版英文书,时不时记录些什么。听到敲门声,她头也不抬。一定是妈妈,提醒她该服药了。“小盈。”进来的是方晓伟,“你又在写什么?”歪着头看她的稿纸。

陈盈用手掩住纸,调皮地笑:“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他不吱声,在她身边的小椅子上坐下。

陈盈继续忙自己的工作。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劲。“晓伟,怎么了?”她发现他脸色不对劲,“一脸垂头丧气的,让我猜猜,是不是和三阿姨多嘴了?”她放下手中的书本回过身,“其实,你该体谅三阿姨,她就你一个孩子,做任何事都得考虑一下她的感受,对不对?”

方母在历经失女丧夫的悲痛之余,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方晓伟是个相当孝顺的孩子,事无巨细长短,都视母亲意愿为己意愿。但在原则问题上,他却是个不轻易妥协的人!“你也知道——”他苦恼地揉揉头,“我肯逆忤她吗?”“这话听起来有无可奈何的味道,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妈妈竟然要我去考财会。”他觉得母亲为他的工作是有些癔想了。“做账房先生?”陈盈想象了下洒脱不羁的方晓伟戴着眼镜拨弄算盘珠毫锱必较的模样,就忍俊不禁。也不由想到自己做过几天的账,叹了口气,深以为然。她拨弄着笔,突地感觉前景一片茫然。

他站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来回地走,“你该明白的,小盈,在一种既定的模式与框架里重复一千遍一万遍枯燥乏味的工作,于我的个性,根本就是南辕北辙。我喜欢探索喜欢挑战喜欢创造。如果是毫无创新性的工作,我宁愿——”他耸耸肩,“去死。”“真有这么可怕吗?”“如果连你也不以为然,那就更可怕了。”“不过说真的,你喜欢哪方面的工作,比方说?”“正想征求你的意见呢。”他属于外向型,活泼好动,在学校里以宣传、演讲和策划活动而闻名,“对于动感的、活跃的、新兴类的职业,我一向有着与生俱来的热衷。”“我忘了,你在学校里是演讲健将宣传专家。”她笑出声。“取笑吗?”他斜睨她。“怎么会?”她正色地说,“重复、雷同、千篇一律,是创意最深恶痛绝的,也正是你所不屑的。或许,这个比较符合你的个性。”“你的意思是——”“晓伟,你认为做个广告人怎么样?”“为什么,为什么?”方晓伟摇头叹息。“什么——为什么?”“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方晓伟眨着漂亮的黑眸,对她咧咧半边门牙,“怎么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你的揭幕也太快了点,我还来不及向你透露,就被你曝光,太没神秘感太没面子了。”

陈盈笑道:“你真的想做广告?现在全海城人好像都在做这个职业,满街都是跑广告跑保险的,你还能分得一杯羹吗?”

他思索着。“我也喜欢这种全新全貌的工作,它能让人每天带着抖擞的精神去投入。校庆三十周年的活动,还不是全靠你这个方舟文艺社的掌门人一手策划的,事后,连媒体也盛赞我们的策划水准不在专业创意公司之下。后来还有几家公司打探上门,请我们去做策划呢。”陈盈极力鼓起他的士气。他们是学校方舟文艺社的骨干,学校里的演出、活动之类离不了他们。“对呀,我怎么忘了我的辉煌时代?小盈,如果我们去同一家公司做事,你看怎么样?”“同一家公司?有这样的机会?”她看他嘴角一丝泄露的微笑,“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消息?”“怪不得妈妈一直说,从小到大,你都比我聪明。”方晓伟自怨自艾地叹息。“快说说,是哪家在招人,要什么样的人?”陈盈急不可待。

方晓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剪报,指点着念:本市最大的广告公司之一——风云广告公司,现诚聘:创意总监一名,业务总监一名,外语翻译一名,业务员数名。以上人才均需大专以上学历,有多年工作经验者优先考虑。

陈盈微微颦起眉。“学历”、“多年工作经验”,这不是我们的致命伤吗?她抬起脸看他,后者则摇着头笑。“会不会——又是——”两人相觑着同时说出了心里的担忧。“正是我们的兴趣所在,但,我们能行吗?”方晓伟不自信。

陈盈久久不掷一词。一时两人陷入沉默。他们尝过太多的冷遇和拒绝,不是他们没勇气,而是,没人给他们一个平等的机会。如果能抛开那张所谓“能证明学问的能力”的纸,他们也许会做得比别人更好。但是,他们怎么抵得过这个世俗所创造的价值度量衡?“你怎么想,小盈?”他轻声询问。“——为什么?”她仰起脸,“不去试试?至少,我们应该去试试,给自己一个机会。”“对,我们为什么不去试试,给对方一个机会。”他又露出了半颗牙。“喔,晓伟,你这话说得太酷了。”陈盈心里最后的一点不安,被他激励得无影无踪。“也许,真的能为我们改变些什么。”真能改变些什么吗?

福利院。桌上散漫的茶雾。老院长沧桑的面容。李汉森凝重的面容。李明霞沉静的面容。“这么说,你去北京一年,还是没有你叔叔的消息?”老院长问。

李汉森点点头。一时间,几年来在外奔波的辛苦劳顿涌上心头:在风沙漫漫的边疆、雪花飘飘的塞北、椰林婆娑的南海,在村郊、在城市、在陌生面孔的异乡,北京、天津、西安、洛阳、兰州、唐山……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凭着半丝半缕的消息,他满怀信心地找去,回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和一颗疲惫的心。

几年来的积蓄和假期,全抛在寻亲的路上,消息一年弱似一年,挫败感却一天强似一天,甚至连工作也弄得丢三落四。他四顾茫然,无援无助,好似活了一大片空白。海城,成了生命中的后花园,挫折时,就回来歇歇,再启程,再远行。

老院长叹口气,慢慢地把茶杯举到面前,没喝,又放下,顿了顿说:“依我看,汉森,不如先在海城住下来,不要再这样疲于奔命了。大学毕业后,你把赚到的钱除了用在福利院里,就是扔在铁路上汽车上。中国这么大,你上哪儿找去?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任何事总是要考虑一下后果。比如把事业建立起来,比如成个家什么的。”

李明霞沉静的面容掠过一丝微悸,旋即消逝,她站起身,想出去。“是呀,先得有个安身立命之地,然后才能走下一步。如果这辈子真的找不到叔叔了,难道我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吗?也许,在命定与未定之间,总有一种必然的选择。有缘的话,隔得再远,还是会越过千山万水而来。”他在心底默念。

李明霞迟疑地走到门口,回过头看了看沉思中的李汉森,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走出门口,停了几分钟,她又折回身。“明霞,你有什么事吗?”院长看李明霞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点奇怪。“是——这样的,我想问一问,汉森,今天,是不是在院里吃饭?如果吃的话,我叫食堂多做几个菜。”李明霞脸色微赧,说话也有些结巴。

还没等李汉森开口,院长笑了:“真是个傻孩子,汉森这么长时间没来院里了,让他吃顿饭还用问吗?去吧,让食堂大妈做几个可口的菜,今天我们和汉森好好聊聊,我还要喝上几盅呢。”

李明霞难为情地跑出去,脸上挂着轻快的笑意。“明霞在院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不懂得人情世故,活得太单纯,太单纯了。她一直生活在这里,不知道对她幸还是不幸。”院长的声音带着惋惜。“所幸,明霞不会像我这样为了身世为了寻找亲人而辗转奔波,有时,我真的很羡慕她那种单纯的心境。”李汉森说。

这句话让李明霞的脚步停了下来:“是吗?”她问自己,内心有莫名的怅然。“——我也很为难,好多次对她说过,让她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会不会有适合她的位置。但她一直拒绝,她总是说,这辈子就生活在福利院里了,离开福利院,就像鱼儿离开水。汉森,有空,你帮着劝劝她,我总觉得对不起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把如花似玉的年华搁在这里——”院长沉重地叹息。

李明霞内心一阵酸痛。

很快,她摆摆头,摆脱掉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快让食堂大妈做几个好菜,尝一尝久违了的那融融情意。

第二章

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两旁。

风云广告公司位于现代科技园区,靠近海城国际会议中心,六个镏金大字在阳光下灼灼炫目,显然是家正正派派的大公司。

陈盈端详一下玻璃橱窗里的自己。灰色套装,内衬粉红色衬衫,背一个银色坤包。淡雅而纤丽,眼底眉梢尽是自信。陈盈,你最大的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自信”,就看这一次了。她对橱窗里的自己说。“小盈,有信心吗?”身边的方晓伟问,专注地望着她,眼底尽是激赏。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瘦弱平凡的女孩子,他眼中,却有着超凡脱俗的品位。

她笑着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向里面。

几个年轻人围着一张会议桌伏案疾书。看见陈盈,彼此互望一眼,继续埋首,目光却随时留意她,显然他们都是来应聘的。

陈盈平静地走向招聘室。正待举手敲门,门却自动开了。

一个穿白色西服的年轻男子从里面出来,看见她,斯文有礼地让在一边。他对她微微浅笑,手里握着一卷资料。匆促中他们互瞥一眼,不觉彼此“咦”了声。

陈盈已走进了里面。

他目送了她一段。

容不得她再细想,招聘台前一个中年男子已抬起脸。“王经理,我是来应聘翻译一职的。”她简单地说。“请坐。”他颔首,抬抬眼镜,“你带来证件资料了吗?”她取出高中文凭交到他面前,略带紧张地关注他的脸色。

王经理讶然失声:“小姐,你该知道我们要的是大学生,你看。”指向外间的年轻人。“我知道,我没有大学文凭。”她镇定地捋去一绺遮眉的发,真诚地注视着对方的眼,“但我希望能有一个意外的机会,我相信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您能不能看看我翻译的资料?”她的心怦怦跳。他没有一口拒人以千里之外,就是一个好兆。而且,看起来,他身上的人情味要浓一点。

她译的是一则奔驰汽车广告文案,而且是一手漂亮的英文手书。这是她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看完文案,王经理抬起脸,摘下眼镜,定定地看了她几秒,脸上一片惊疑:“这么说,陈小姐,你是高中毕业?你完全是自己译好这份资料?”“每一个字母都是。就在一小时前我从报纸上看到你们的招聘信息上的附录后译好的。”她的声音从容不迫。人,有时的确应该给自己一份肯定和赞许。“那么,你有多少工作经验?”王经理戴上眼镜,询问的语气仍有着怀疑。

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正常的游戏规则,没人可以违反,人人须遵而循之。“为什么要有多年工作经验?”语气从容淡定,大不了被拒绝,她已有了这方面的经历,不在乎添一些或减一些,“我们没有工作经验,这是我们的弱点,但也正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没有因循守旧,没有墨守成规,没有一成不变,没有被陈旧的观念和思维束缚,我们只有每时每刻闪现的全新灵感与创意,还有——”她深深吸气,心跳得异常激烈,她甚至疑心自己会当场失态。成不成功在此一举,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吧,接不接受是别人的事,掷地有声却是宿命使然。“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一颗——永不言败的心!”她用闪亮的目光注视王经理。

是的,她有一颗永不言败的心,永不言败。

王经理暗暗击节赞赏,这样的新鲜血液,值得为之破格。他转身从文件柜里抽出一份科技资料,递给她:“你马上给我译好,不必去外间了。”是不是有特殊照顾的味道?

陈盈微微一笑,俯首疾书。十几分钟后,一页流畅清秀的译稿放在王经理面前。他阅读着,赞叹着,文笔流畅,语法准确,用词得体。是个难得的翻译人才。

他再次摘下眼镜,一边揉着鼻梁一边细细打量陈盈:娇小的身材,苍白瘦秀的脸上是双聪慧自信的大眼,紧抿坚定的嘴唇。她并不漂亮,却有着独特的气质。貌不惊人,才华惊人,懂得如何扬长避短,懂得如何为自己开拓成功,而公司需要的正是这类人才。“这样吧,陈盈小姐,留下你的电话号码,两天后你来参加口试。如果你的确出类拔萃,我们可以为你破例。重视文凭而放弃一个有才华的人,决非是智者之举。”他说。“谢谢。”一抹微笑闪烁在她唇边,同时,心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说实在的,能把一篇枯燥的科技资料译得这么生动这么准确出色,我见得并不多。风云公司不会放弃一个有用之才,这是我们一贯的用人准则。”王经理的话语中明显带着欣赏和肯定。“我有一个朋友,他和我一样,没有炫目的文凭,但有满腔的热情和不容置疑的才气。”她乘胜追击。

方晓伟恰如其分地出现在面前,骄人的年轻,一脸自信,率真天然得就像带进了一股勃勃朝气。“我认识你。”王经理带着莫测的微笑从招聘台后站起身,“去年在电视上看到你们学校三十周年校庆活动的场面。本来这次活动是我们搞的,后来你们校长说完全可以自己搞。想不到就是你这个年轻人,把我们的生意抢走。”方晓伟一时站在那儿,脸上的笑意有些发僵,到底年轻了些,不知如何圆场。“说说看,你对广告的看法。”王经理敛起笑意,把滑下的眼镜抬上去。

方晓伟看看陈盈,后者正以鼓励的目光看他,他的精神振奋起来,“这是种绝无废话的工作。”他倒出言不俗。

王经理又抬抬眼镜,仔细看他的脸。“广告能够尊重个人工作创新,又能够整合共同的工作成绩,让人有成就感,能真正施展个人的能力与才华。虽然我们没有前期的工作经验,但给我们时间和机会,相信会快速适应这种策划创意脑力激荡,富于开拓性创新性的工作。”他慷慨陈词背诵如教条,这是从最新的广告读本上移花接木过来的,倒也应用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很好啊。”王经理从台子后面出来,拍拍他的肩,“从对手成为同仁,有意思,有意思,的确有意思。”

毕竟是聪明的,方晓伟明白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和陈盈互望一眼,他赶紧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身说:“谢谢王经理给了我们这个机会,以后请多多指教。”成功的机遇只青睐那些懂得如何把握它的人。“你到底还是肯来,看来我的面子还是够大的。”此时的王经理已成为李汉森的好友王永民,他给李汉森倒了杯水,坐在他身边。他们以前是同事。“我跟老总说,有个复旦高才生,有着非凡的头脑与创意。他起先担心,说复旦的太傲,只懂得卖弄文字或者搞搞高科技。我就把你学生时做了一单股票生意把两年学杂费全赚回来的事告诉他,他才大感兴趣,要我给你发急电。”“我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才投到你们门下。”李汉森笑。“什么话?你小看了我们也低估了你自己。你看——”王永民递过一张纸,“刚才我招了个高中生,就凭她敢用这张文凭来应聘,我就录用她。你知道她怎么说,她说,我们没有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一成不变,没有被陈旧的观念和思维束缚,只有每时每刻闪现的全新灵感与创意,还有一颗永不言败的心!你听听,这样与众不同有头脑有思维的话,出自一个女孩子之口,有勇气,有能耐。”他赞不绝口,也为自己的慧眼识英才而得意。

李汉森看见复印文凭上的照片,眉目端正,苍白瘦秀,聪慧自信,气质独特。陈盈。他看见上面的名字。“是她。”他一下子认出来,脑海中迅速掠过刚才与自己错肩而过的瘦小的身影。“你认识?”王永民讶然。“以后——不就认识了。”“对了,你现在还做股票吗?这段时间股票的走势如何?”

李汉森摇摇头:“这种东西,怎么说?它不是光凭理性、头脑和智慧就能赢的,它需要方方面面的知识。政治经济金融,甚至还有些非理性的因素在内,说得好听点是运气吧。一个老婆婆做的股票,未必会比股票分析专家的差。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涉及的。这种东西,投机性偶然性太强,我并不喜欢。”

他低下头,再看手中那张纸,那个名字。他又接着说:“我喜欢的,是那种流过汗水的,淌过心血的,经过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一切。”

陈盈喝了口水,咽下一片药,继续在堆积如山的写字桌上工作。她的工作主要是翻译文案。她有一间单独的小写字间。翻译工作是枯燥而乏味的,但她喜欢。她喜欢把二十六个小蝌蚪一样的字母译成赏心悦目的漂亮中文,也喜欢把漂亮的方块字译介成异国文字,更喜欢诠注自己的这份价值与能力。

能拥有自己喜爱与欣赏的工作,她自感比别人幸运了许多。“对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不高,近似在耳际。

全神贯注的陈盈抬起脸。

是他,两次不期邂逅的男子。那成熟稳稔的儒雅气质依旧故我。他微笑着:“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陈盈站起身,有些意外:“你——也在风云公司?”“是的。想不到我们还能再次见面。我想,世界上有些错事,可能也有该错的理由,是吧。”他是在指那次送错花的事。

陈盈笑起来:“也许,我是循着送人玫瑰的余香而来的吧。”那束玫瑰开放了很久,她还捡了最美的一朵,压在本子里,这是她学生时代就有的烟霞痼疾,并非是为某种特定的留恋或不舍。“让你取笑了。刚才敲了好几下门不见回音,我就擅自进来。我来取那份秀雅花苑的文案,陈小姐,你译好了吗?”“对不起,请等一会儿,还有最后一段,请坐。”“可不可以帮你做些什么?”他毛遂自荐。“谢谢,如果你愿意帮我校对一下。”她倒也不客气。

他坐下认真地看起来,陈盈抓紧时间译最后一段文字。两人同时抬起脸,目光撞在一起,他眼中有份激赏。陈盈易感的心骤跳几下,她按住胸口,俯首颦眉。“陈小姐,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没事。喔,译得怎么样?”“我很想捕捉住一处错误,可惜,我捉不住,你译得太好了。”“过奖了。”她一向不习惯被人恭维,纵然他是真心的。

李汉森:“以后我们是同事。”他向她伸出手,微笑很有亲和力。

陈盈:“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电话铃响。“小盈,中午回家吃饭吗?妈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妈妈慈爱的声音。“妈,我手头还有几份文案没译好,不回家吃饭了。”“要当心身体喔,老是加班,明天也可以做。”妈妈担忧。“妈,我会当心的,好,再见。”她放下话筒,这些琐碎的婆妈事让旁人知悉了,不觉脸有微赧,“不好意思,妈妈一直当我小孩子看。”“能有人把你当小孩子看,该是何等的幸福。”他若有所思地望她,她不是特别美丽,却有一头飘逸的黑发,一张瘦秀脱俗的脸,如一篇精致隽永的短章,自有耐读的光芒。

他告辞出门。一回眸,陈盈又在伏案工作了。

秋。美丽得令人炫目的季节。

陈盈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须臾不离那个银色小包。两侧人行道上的樟树在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的絮语里,苍翠依然。她爱这树,在无边落木萧萧里,仍是风骨傲然。这是一种永远富于生命力的树。

拐进家门口那条青石小巷。二十年,她一直行走在这条张开双臂即可触及的小巷里,她熟悉这里每一块清洁而方正的青石板,每一抹从缀满爬山虎的高墙上探出来的杏白桃红,哪一处有个小坑,哪一处有扇木门,哪一处有口百年古井。她爱这个地方,爱这片家园,爱它沉郁幽深的气质,更爱这里住的每一个人。

对面过来一个清瘦的妇人,行色匆匆。小巷子太小,她向旁靠了靠,眯眼看那人。她有轻度近视。近了,咦,不是晓伟的妈妈吗?“三阿姨。”她喊。

陈盈妈妈和方晓伟妈妈曾在同一家纺织厂工作,年轻时结拜过姐妹,后来成了家,有了孩子,又凑巧住同一条小巷。上一代的亲密无间,亦默化了下一代的情同手足。“小盈,你下班了?”方母关切地注视她,“最近脸色不错啊。”“是吗?”摸摸自己的脸,她笑,“可能有事做了心里反而开心。”“要当心身体啊,身体才是最要紧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方母好心地啰嗦。“谢谢三阿姨。喔,晓伟呢,他回家了吗?”她随口问。“我这就是到小巷口去看他,他没和你一块儿下班吗?”“今天他去跑一个客户,路有些远,我先下班回家了。”

如无意外,两人早上一块儿出去,傍晚一块儿回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小两口呢。公司离家要横越半个海城,陈盈单枪匹马父母还真不放心。两人心无旁骛,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觉得彼此在一起,心境极为平和自然而亲切。

他们太熟悉太了解了,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己的左手与右掌。“这个孩子,一工作就忘了家。小盈,这样吧,跟我一块儿回去,三阿姨烧了你爱吃的排骨芋艿煲,晚饭到我家吃好了。”

陈盈迟疑了一下。“到家给你妈打个电话好了,走走。”方母热情地拽着她,“三阿姨家的饭你还吃得少吗?还跟我客气。顺便帮我给晓伟打电话,这个孩子一听是我打电话,总是不耐烦——”

陈盈半推半就跟着方母来到晓伟家。其实,她是很喜欢到他家去的,她喜欢那儿的每一丝空气,每一个角落。那儿,无疑也是她生活过的乐土。小时候,轮到父母上夜班,陈盈总是被托到方家吃饭;换之,方晓伟则到陈盈家蹭饭。

那回陈盈父母双双加班。陈盈又是蹭饭又是蹭睡,方母照顾陈盈睡下,回过头再给儿子洗澡,累得满头大汗。“妈妈,我要和小盈一块儿睡。”六岁的小男孩跺着脚,溅了满地水。“不行,你睡相那样差,要是半夜里把小盈一脚踢下床怎么办?”方母一手捉住小男孩白胖的脚,防止他溅出水,一手捏着毛巾给他擦身:“看你现在就不老实。”小男孩立马停了跺脚,小声小气地央求:“我不会的,妈妈,我会很小心的,我不会让自己睡着的。”“你不睡,那你干脆坐在地上好了。”方母忍笑。

在小男孩一再央求并且保证一星期不吃零食的交换条件下,方母终于同意两个孩子睡一块儿。两个孩子躲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嘻嘻哈哈了半夜,直至方母进来巡查方才假睡。陈盈很快睡着,打起小鼾。方晓伟想起妈妈说的当心把小盈踢下床,真的不敢睡死,躲在床角落里,睡一会儿睁一会儿眼,再睡一会儿睁一会儿眼,身子一缩再缩。最后真的坐在地上,趴着床沿半睡半醒。

第二天方母进屋见儿子坐在地上,大着一双无神的眼,脸色黄黄,大骇一跳。“晓伟,你怎么了,生病了?”她摸儿子的头。儿子扑到她怀里,哽咽,“妈妈,我一夜没睡。”“为什么?”“我怕把小盈踢下床。”

此事成为小巷子里一大传闻。二十年来,两家情深无比。“我把煤炉开旺些,再去热一热。”方母忙系上围裙。“我帮忙。”陈盈不好意思吃白饭,到底不是小时候了。“不用,你帮我给晓伟打个电话。”方母走进厨房忙开了。

陈盈先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妈妈听说是在方家,也就安心,只嘱她早些回来。接着,她又给方晓伟打手机,一连几次他都不应答。

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机给他打。很快回电。“小盈吗?”方晓伟神清气朗的声音。他的声线特别清亮干净,就像被贴上了青春的标识,不容不年轻,不容不生动。“是我,晓伟。”她带几许腼腆,“我现在你家,三阿姨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话一出口,忽然感觉不安。不安?“是三阿姨让我问的。”她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是我妈让你这样问吗?”他笑起来,坏坏邪邪的。她都能看见那贼眉贼眼的样子了。“那当然了,你以为我会问吗?”她脸不觉得发烫。“我马上回来。猜猜,再过多少时间到家了?”“我猜猜?”她怔了几秒,“怎么猜?十分钟?五分钟?十秒?五秒?”

身后一个开朗的笑声响起,她转过身,一个高高的男孩子出现在面前,英姿勃发气宇轩昂。挟着年轻和朝气,方晓伟合上手机,歪着头,一脸捉弄的笑,露出那著名的半颗牙。“又寻我开心。”她瞪他一眼,“笑什么笑,你以为半颗牙很有魅力吗?”“当然了,什么时候我去拍张大特写,把半颗牙放得大大的,说不定马上会流行半颗牙呢。”他反而扬扬自得。“我看你还是赶紧去申请专利,正宗半颗牙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谨防假冒。”“你说得也对。什么时候我弄丢了,你按图索骥,看看每个人的嘴就行了。”“马匹交易市场买马啊,我看看,是不是太老了。”两人说着乱七八糟的孩子话,又像小时候那样逗起嘴。“开饭了,开饭了。”方母端着一大盘菜出来,差点和边说边跳的儿子撞个满怀,“你这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毛手毛脚。”

方晓伟舔着唇,拼命吸鼻子,“太香了太香了,妈妈做的菜一级棒,我十里路外就闻到了,赶紧跑回家。”“去,就挑好听的说,如果不是小盈打电话,我看你什么时候才回家。”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饭,热气腾腾的青烟氤氲着浓浓的温馨气息。“三阿姨,你煮的排骨好软,怎么煮的?教教我。”陈盈吃得津津有味。“喏,排骨先焯一下,倒掉脏水,再放上绍酒、茴香、桂皮、葱蒜、盐,小火慢慢煨上两个小时左右,临起锅再放上些糖,保证让你鲜得掉小舌头。”方母说起烧菜经眉飞色舞,说完又叹口气,“可惜我肠胃不好,不能多吃。”她扒拉着饭粒,瞧着滋香滋油的排骨,无可奈何地说。“学烧菜?烧给谁吃?”方晓伟眨着不怀好意的漂亮眼,咕咕地笑。“你这个小色。”陈盈白他一眼,小声说。有时气起来叫他“小色”,即“小色狼”,狼好色被人敲掉半边牙,去掉“狼”字,实在是给他留足了面子。“什么?”方母不明所以,看看晓伟,“你什么时候改名了?”方晓伟笑得把饭喷出来,忙不迭转开脸,桌上一片米粒的狼籍。“你可好,越大越像孩子,连饭也不会吃了。”方母忙起身收拾,怨道,“像你这样,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你?”

陈盈低头吃自己的饭。“小盈倒是个好女孩,可惜,唉——”方母心直口快,脸上流露出某种遗憾,待意识到不妥,忙支开话题,“哎,小盈,尝尝咸菜黄鱼汤,看三阿姨的手艺见长了没有?”

陈盈怔了两秒,又恢复常态。“三阿姨,你烧的黄鱼汤好吃,怎么烧的?教教我。”方晓伟借题发挥,惟妙惟肖地学她的口吻。

陈盈微笑着不予理睬。

他讨了个没趣,又找妈妈的乐子,“妈,你愁什么愁?当心白发三千丈。”摸摸母亲的头,“你还不晓得你儿子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瞟了陈盈一眼。后者若无其事。“别自鸣得意。”说是这样说,方母脸上流露的却是骄傲,毕竟儿子一表人才,一直都有女孩为之心仪,“少惹些麻烦事让我头痛就行了。”“不过,说真的,妈。”方晓伟给母亲夹上菜,靠近她的身边,“如果真有一天有了——有了让你心烦的事,你不头痛也不行。”“你别吓你老妈,你老妈有高血压的。”方母埋怨,“是不是又惹哪个女孩子伤心了?”方晓伟抬起眼,深意的目光投向陈盈。后者微侧着脸,没看见他的注视,一心一意对付着碗里的鱼。方晓伟深深吸了口气。

吃好饭,闲扯了几句,陈盈告辞出门。方晓伟要送她回去,陈盈拒绝,“你一回家就吃饭,吃好饭就出门,还有时间陪三阿姨吗?晓伟,多陪陪妈妈。我自己回去好了,这么点路。”两家相距不过五十米,这边打喷嚏,那边就能染上感冒。

方母用赞叹的目光看陈盈,对儿子说:“晓伟,你看小盈多懂事,唉,还是女儿贴心。”想起失踪二十年的女儿,不由伤感。

陈盈也心头酸楚。虽然她从没见过方晓倩。她出生时,她已失踪三年。

三岁那年在小巷口边玩耍边等待母亲下班回家,这一等,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丈夫四处奔波寻女思女心切,十年前,终于含恨而终。以后,方晓伟就成了母亲唯一仅存的希望与依靠。多年来,母子情深。“三阿姨,会有奇迹发生的。昨天,我还在报上看到一个台湾军人,找到了失散四十年的亲人。说不定,姐姐会找到的,说不定,她——就在我们身边呢。”陈盈徒然地安慰着,明知这是很空洞的。“真的吗?”方母抬起发红的眼,脸上流露期盼。失措中的人,一点点一星星消息,都是大希冀。“会的,妈妈,姐姐会找到,真的。现在我们俩在广告公司做事,方方面面的消息是很灵通的,明天我跟朋友们说说,总会有法子的。”“晓伟,你可别忘了你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姐姐。”方母伤感不已。“妈。”方晓伟搂住母亲的肩,“不管何时何地,我都是你的好儿子,你会以我为荣的。姐姐一定会找到的。”

方晓伟把原原本本的事情跟同事郑重说了下。郑重名如其人,言行举止颇有郑重其事的大将风度,一听方晓伟家里竟然有这等事,吃惊不小,“平时看你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家里还有这样的故事。想不到想不到。”“别说什么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找到我姐姐?”

郑重面对着面前的电脑,笑笑说:“枉你在我们公司呆了快一年,对着一屋子的现代资讯设备,竟然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方晓伟左右看了一下,狐疑地:“你是说电脑吗?”“不是它又能是谁?”郑重慢条斯理地扶扶眼镜,“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要找一个失去二十年联系的人何其之难?!为什么不试试用网络?!”

方晓伟的脸一下子红了。是呀,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用网络找人?他——是没用心去找。也难怪他,姐姐失踪时他还没出生,怎会晓得家里的悲欢离合?父亲去世时,他也只有十岁。记忆中父亲是个沉默而仁厚的男人。那么多年,母亲忍着失女丧夫之痛,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方晓伟抚养成人。“你说得很对。”他马上回到自己的写字间,打开了电脑,进入网络。他敲打键盘指如翻飞,心也奔驰在那个畅通无阻的世界里。一时忘了时间。一个手指轻轻敲打了一下桌面,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脸。

李汉森正微笑着看着他。

他们一向不大接触。李汉森经常外出。按说同一家公司做事,也不过五十来个人,大家应是很熟的,但方晓伟总感觉李汉森身上一股隐隐慑人的气质。这种——应该说是气度吧,对于女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公司里几个美眉,闲聊总是提及他,却不敢和他有所交往。而对于他——方晓伟,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力?他应该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他怕些什么?其实,私下里对于李汉森复旦毕业的身家,还是有一些敬畏的。毕竟,他只是个高中生。没人向他示强,他却总感觉有些气短。

一个复旦生为什么跑这儿做这份专业不对口的工作?这疑惑常打在他心头。

方晓伟也对李汉森笑笑:“你好。”“就算工作再忙,也不至于忘记吃饭吧。”“该吃饭了?”看看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已过了十一点半,他竟然不觉得饿!又不免有些惭愧,自己忙的是私事,老板晓得了,该对他假以声色了。忙了一上午,全都是白忙活,手头的工作倒是压了一大堆。他不觉叹了口气,关掉电脑,起身整理桌上的资料。“我在网上找人。”他坦然地说,他是个心里有话藏不住的人。公司规定工作时间一律不得干私事,刚才他一定看见了。“找人?”“找一个失散二十年的亲人。”“喔。”他应了声,看看墙上的挂钟,“怎么样,一起吃饭,边吃边谈?”“OK。”潜意识里,他想和自己性情相异的人交往,特别是——李汉森。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内线,“小盈,该吃饭了。”

半顿饭吃下来,三个人已很熟络了。年轻的氛围,确是化得开。陈盈和方晓伟都是二十一岁,李汉森比他们年长七岁,应该说还是谈得来的。只是李汉森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公司里难得见他一面,见面时又是一付微笑含蓄的神态,怪不得大家会疏远。创意、策划、文案、设计,他方方面面都行。“刚才听你说你在网上找人,找什么人?”李汉森问。“是一个失踪二十年的姐姐。”方晓伟大略把经过告诉他。“是这样。”李汉森沉吟着点点头,“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吗?”方晓伟心里实在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把姐姐的名字告诉了他。“方晓倩——方晓倩。”李汉森默默地把名字记住,“其实,我也在找一个亲人,也有二十年了吧。——是我父亲的弟弟,当年,发生了一些意外,失散了。”他简略地说。那么长的一个故事,有谁会喜欢听。“如果能找到他,那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这些年,我辗转各地,为的就是能找到他。”

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回事?陈盈和方晓伟眼里打出了大大的疑问。“我不是本地人。很小,我就失去了父母。我是在海城的福利院里长大的。”他淡淡地简单地说,话语不带平仄。这么多年,再多的波澜也该平复了吧。

方晓伟在心里“噢”了一声。与此同时,陈盈也在心底轻叹。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世上唯一的亲人”这句话,陈盈有不胜酸楚的感觉。

方晓伟和郑重兴冲冲地去电脑市场,精心挑选了台联想电脑。

方母不信这种像电视机一样的东西,竟然能让人们跨越时空的限制,快速获取各种信息。甚至有可能找到失散二十年的女儿!

郑重就当场演示给她看,他发了一个篇幅不长却情深意长的寻人启事贴在一个影响颇大的BBS上。郑重手中的鼠标移动着,一个信息跳到另一个信息,新闻、科技、艺术、教育、生活、医学等等,无奇不有无所不包,充分显示网络的强大功能。“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方母直摇摇头感慨,“这是不是电视上常说的互联网?”“伯母,您可说对了,这就是互联网,现代社会没有网络,那就举步维艰了。”郑重夸张地说,对电脑极为推崇。本来嘛,他就是吃这碗饭的。

方母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信息。看完电脑演示之后,方母第一句话就是:“晓伟,你得教会我用电脑。”“妈,你也想学电脑?”“怎么,我学电脑不像吗?”“不不,妈,我知道你一向就是紧跟时代潮流不甘人后的人。”“贫嘴。”

方母使出了年轻时当纺织工人时的好学吃苦劲。在儿子的帮助下,慢慢地学会了打字、上网,如何发BBS帖,如何发E-Mail。不出两个月,方母已在网上像模像样地冲浪,方晓伟在旁看得眼都直了。“妈,你真是聪明,这么复杂的东西你都学得很好,怪不得有句话说有其子必有其母。”“好小子,是先有你还是先有你妈。”

现在方晓伟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打开E-Mail,打开BBS。有好心人提供信息,一旦提及方晓倩的某一特征时,没有几个人说得上来,支支吾吾开溜大吉;甚至有人在网上讽刺他在编撰一个传奇故事,建议他应该向网络编辑抽取版税。这令方晓伟大为恼火,再次在BBS上发表声明:这是一件真实的事!事情却如石沉大海,未起一丝波澜。

方晓伟没有放弃。

这天,方母喜滋滋地告诉儿子,离此三百公里一个叫柳城镇的地方,有个人打来电话,说有个女孩子很像你姐姐,在一家公司做打字员。出生年月来踪去影甚是接近。“你问过那颗痣了吗?”方晓伟说。“那颗痣就长在这儿。”方母指指自己的耳朵。“真的?我们什么时候去?”“明天吧。”第二天,母子俩整了轻便的行李,赶了个大早,就兴冲冲去了柳城镇。

花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找到那个人。那老头一看老太太身后还有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傻眼了。他是个无聊的单身汉,学会了电脑在网上溜达,不经意碰到真名实姓的方母,觉得挺有意思,几次交谈套出细节,得知她寻女心切,就动了歪心眼,想骗老太太几个钱花花,没想到老太太身后还有一个猛小子。他一边编着离谱的谎言,一边把他们领到大街上,乘着他们不备,溜之大吉。

经过这件事,方母多了一个心眼,不肯轻易相信人家了。

方母操心的另一件事,也是她久来积虑的——方晓伟的终身大事。

方母只听很多女孩子在电话里找儿子,却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上来,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来家里玩,心急地托老姐妹王阿姨给方晓伟介绍女孩子。

王阿姨热心地拿来了许多照片,方晓伟逐个儿举着照片慢慢欣赏,“这么多漂亮女孩子,我挑哪个好呢?”“你别贪心了,只能挑一个,依我看,这个女孩子蛮不错嘛。”方母指着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不错不错。”嘴上说不错,却始终不肯作最后决定。“记得,明天和她见个面,吃顿饭。”方母叮嘱了好几遍,“她是王阿姨的侄女,王阿姨很喜欢你呢。”

第二天,方晓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陪着陈盈到医院作心脏例行检查。经过超声心电图检查,医生发现,陈盈的心脏没有向不良方面发展,这说明,她还能创造一个奇迹,比如活到三十岁。从检查室出来,两人的心情悲喜纷呈。“小盈,你的病说不定能够自愈。你的心脏在母胎里没有发育好,现在既已出生,受天地日月精华滋润,逐渐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方晓伟成心逗她开心。“对呀,说不定我能够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成为世界上患先心病寿命最长的人。”她是一脸阳光灿烂。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肩并拢了,手牵在了一起。“到时候你成了一个老掉牙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我扶着你——”他遐想在迢遥的将来。“你扶着我?”她歪过脸看他,“那你的老伴儿会不会吃醋?”“我的老伴儿?”他怔住。

他只觉和陈盈在一起感觉很好,是一种多年来相知相惜的孺慕情怀,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清纯眷恋。从未想到过将来,想到过伴侣,想到过一生——陈盈也能和他在一起;从未想过,他会有一个生活上的伴侣,而陈盈——也会有一个伴侣,陪伴她的一生。他和——她,总会有一天不再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了。

他们,毕竟长大了。

这么想着,他的心开始难过起来,像正说得好好的,突地被人劈手打掉了勃勃兴致,一时捡不起话头。“怎么了?晓伟。”陈盈看他忽然不说话,脸色也差差的。

他仍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心变得灰灰的。不防一头撞在别人身上,那人“唉哟哟”叫了起来,两人一听声音很熟悉,抬头一看,不是方母吗?身旁还有一个妇人,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们。“三阿姨。”“妈妈。”两人同时喊出来。“妈,你怎么在这儿?”“三阿姨,你怎么在这儿?”

方母揉着自己的头,“小盈,你是不是在例行检查?怎么样,没事吧。”陈盈告诉她身体在好转。方母很高兴,叮嘱她多注意一些会好起来的,接着,又说明了此行的目的。“我和王阿姨是来医院看小眉的,还不是晓伟这孩子惹下的麻烦。”“我惹下的麻烦?”方晓伟张口结舌,摸不着头脑。“昨天不是跟你说好和王阿姨介绍的女孩子见面吗?她叫小眉,就在这个医院里工作,人家等了你老半天,给你打手机又关机,小眉一生气就跑回单位,我和王阿姨这不是刚跟她解释来着。”

方晓伟这才想起,刚才陈盈做心电图时怕干扰关掉了手机。“对不起,妈,对不起,王阿姨,我——我忘了这事。”他揉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个王阿姨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太好看,跟方母嘀咕了几句就匆匆走了,临走还回过头来拿生气的目光瞪了方晓伟一眼。

她生气什么?

回到家,方母做了一顿不咸不淡的饭,吃得方晓伟抱怨不已。“有得吃还抱怨什么?不要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方母用很少有的严厉口气对他说。

方晓伟吐吐舌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老妈。吃过饭,方晓伟又要开溜,被方母喝住:“今天别去小盈家,妈有事跟你说。”“我又不是去小盈家。”他不甘心被母亲识破心事,不得不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房间听音乐,心里直敲小鼓。

方母收拾好碗筷,好半天来到儿子的房间。方晓伟意外地看见母亲端着两杯咖啡。“妈,今天怎么喝起咖啡了?你不是不爱喝咖啡吗?会失眠添皱纹的。”“妈今天就是要清醒着跟你说说。”方母坐在床前的沙发上,大大喝了一口咖啡,苦得直打哆嗦。“瞧瞧,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方晓伟斯文地抿了一小口咖啡,摇摇头,“速溶咖啡,没有品味。”“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讨论咖啡的品味。你自己说说,你自己老实跟妈说,你——”方母喘了口气,显然很激动,“你和小盈到底怎么回事?”“我和小盈?!”他很惊讶,“没事,没什么事,你看有什么事吗?”“在医院里,王阿姨还责备我来着,你儿子明明有女朋友,寻我侄女儿什么开心?你说,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小盈——是我的——女朋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思议地问。“不是吗?在医院里,王阿姨和我都看见你们手拉手,靠得那么近说得那么亲热,随便什么人都会这么想。”“天哪天哪,这,这真是一个大误会,我和小盈怎么会是——”蓦地,他不语了!他和小盈,陈盈,是——他的心意外地怦动起来,他怎么会没想到呢?怎么会!猛放下手中的咖啡,咖啡溅出来,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深深的“!”。

他转身冲出门口。“怎么了怎么了?我话还没说完,你去哪?晓伟,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你这个臭小子。”方母在身后气咻咻,闹不清自己哪句话触动了他的神经。“去证实我伟大妈妈的伟大发现!”他高喊。

他一路小跑。月儿张着满月的脸,愉快地送他修长英挺的背影没入夜色。他的心儿在跳、唱,舞蹈。他来到熟悉的门口,门已关上了,手碰到门环,又轻轻放下。他倚着香樟,双手插着裤兜站在那儿。

天上的月圆、大、白,地上一大片树枝疏落有致的月影。他蓦地感觉天地无比剔透,天象无比澄明。

过了一会儿,窗口出现了娇小而玲珑有致的身影。那身影低着头,安静地在看在写着什么。时而消失,这时分他觉得有如亿万斯年!片刻又回来,这时刻又令他心花怒放欣喜不已!他觉得这身影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晰过,这样深深铭刻在心底。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连露水打湿了衣襟、眉梢,他亦浑然不觉。露水挂在他年轻的眉际边,一滴将坠未坠的水珠,月光下淡淡发亮。

第二天,方晓伟看见陈盈,竟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他怕昨夜的举止被陈盈无意中窥到了。“晓伟,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昨晚没睡好?”陈盈看他脸色暗暗,眼睛像兔子一样红红的,随口问道。

这一问,把方晓伟问得更是脸红心跳,一向洒脱不羁的他,居然扭扭捏捏,揪耳朵抓头发,手足无措起来。“是不是昨天没见那个女孩子,被三阿姨骂了一顿,哭鼻子来着。”“是啊,妈妈要我过几天再去见那个女孩子,你说我去好还是不去好?”他觑她的神情。“你方晓伟眼里见过的女孩还少吗?还在乎多见一个少见一个?”她径自走自己的路。“哎——”吃不准她的似笑非笑,他拦住她的脚步,“你——没生气吧?”“我生气?”她莫名其妙地睁大眼,“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生气什么?”“——没什么。”他低下头,心里竟然有一分怅然若失,他——自作多情了?

吃过午餐,陈盈躲在公司的小图书馆里看书,有人轻轻地叩玻璃窗,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汉森。“陈盈,中午不要看书了,我们打羽毛球,怎么样?”“羽毛球?”陈盈眼睛一亮,她喜欢这类轻量运动。与李汉森相处,她感觉如逢故人。人与人之间,该是如此随分随性吧。

绿坪上,羽毛球随着两人精湛的球技像白鸽一样在蓝天下活泼地飞跃。“陈盈,想不到你的球技这么出色,要知道在学校里我曾获过羽毛球冠军呢。”李汉森大感意外。“所以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话很有道理了。”她颇为自豪。

羽毛球又飞过来。她轻巧地跃起,伸臂,仰脸——蓦地,一阵锐痛自胸口划过!痛彻五内!球拍落在地上,她捂住胸口软软地倒下去。“陈盈,你怎么了?”惊见变故,他飞奔过来。

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陈盈,陈盈。”他焦灼地低喊,握住她冰凉的手。“——那个小包。”她微弱地说,“里面有药。”他手忙脚乱地取出一个小瓶子,来不及看一下就倒出药,“是这个吗?”她无力地点点头,李汉森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把药倒入她口中。

片刻,她终于缓过气来。“我扶你回去。”他心头涌上疑虑不安,“去医务室看一下吧。”“不必了,老毛病,没什么的。”她淡淡地。“你太累了,老是加班,陈盈,你太不爱惜自己了。”他痛惜地微责。“只因为太爱惜,才舍不得浪费。”她幽幽地说。“不要透支自己的生命。陈盈,我们还年轻,日子还很长——”“我没事了。”

刚从外面回来的方晓伟听说陈盈发病,急急赶过来问长问短。“我说过没事了,晓伟,真的没事,你别像个老太太似的问个没完。”陈盈忙着自己的事,对方晓伟的紧张既感动又有些不耐。“真的没事?别骗我又骗自己。”方晓伟一脸严肃,“今天别加班。”“不要,晓伟。”她忙拦住他,“别说什么,什么也不要说。”公司上下没人知道她的身体状况,除了方晓伟。她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那你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好了,今天不加班不就行了,别嚷嚷得我被人家炒鱿鱼。看你管我管成什么了。”她斜他一眼,半嗔半笑。

娇嗔的模样令方晓伟怦然。接着,他又去找李汉森,细细问清刚才发生的事。“晓伟,陈盈不过是偶尔晕了一下,可能是加班太累了,没什么大事吧。”李汉森不明白他何以紧张成这样,不免有些淡然。“偶尔晕了一下?你说得这样轻松,你知道这样的事多发生几次对她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生命的威胁你知不知道?”他被他淡淡的神态激怒,敲着桌子喊。“你说什么?——生命的威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睁大眼。

方晓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站在一边只顾自己气鼓鼓。“晓伟,你再说一遍,什么叫生命的威胁?”他捏住他的肩,捏得他好疼,紧张的样子出乎方晓伟的意料。似乎,他比他还要——在乎。

方晓伟张张口,正想说些什么,急促的手机声响了,他这才记起自己是回公司取资料的,还得赶到客户那儿去。“这样吧,现在小盈也没事了,我还得出去一下,如果下班之前我还没赶回来,你能不能送小盈回家?”方晓伟用征询的目光看他。

他点点头:“我会的。”下班后,李汉森来到陈盈的办公室,她忙得不亦乐乎,脸色倒好多了。“你怎么样了?”他专注地望她的脸。“没事了,谢谢。”她感激他的关怀。“今天有没有加班任务?我和你一块儿译。”“正好没有。”她望窗外。“也许要下雨了。”这秋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秋高气爽,这会儿阴霾沉沉的。“别担心。”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伞。

雨真的下了,淅淅沥沥淋淋漓漓,夹着凉凉的秋意。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当心着凉。”他迅速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不要。”她想拒绝。“别固执了,我送你回家。”他不容她回绝,“你样子我不放心,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的。”声音里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关怀与温和。“你不必自责,事情跟你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己——太差劲。”

拦了辆车,很快到了陈盈家附近,小巷子太小车子进不去,他们下车步行。

伞下的世界格外安全而温暖。雨水飘在陈盈米白的呢裙上,李汉森护在有水洼的一边,不舍地说:“当心裙子被淋湿,过来点。”小小的伞应该靠拢些才不会被淋湿。“不要紧。”“小时候特别喜欢淋雨,喜欢踏水洼,溅得一身泥水,没少被院里的阿姨们责备过。”“想不到你还这样调皮。”想细问,又怕触痛他,她只好泛泛地说。“喜不喜欢余光中的文字?”他忽地兴味盎然,想调动颇显伤感的气氛,“他有许多关于雨的文字。”陈盈微笑着点点头,余光中沧桑而练达的文字,一向是她的最爱。想不到他们有许多同好。“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没落,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他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柔和而富于磁性。“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楼上的灯问窗外的树,窗外的树问小巷口的车。”她念起另一首。“如果夜是一场青雨淋淋,幸而我还有一盏台灯,一把精致的小雨伞,撑开一盖暖黄的光晕。如果死亡是一场黑雨凄凄,幸而我还有一段爱情——”他蓦地住口了。“为什么不念下去,很好听啊。”她不以为然,那是她不止一次的体验,已无所谓一语成谶。“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他念起了另一首,“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她亦在心中默默吟诵:“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一段,“然后,向对方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那是多么年轻不怕痴狂的岁月!

她的脸发热了。与生俱来柔弱的心怎能面对这份沉蕴的关爱?!隔着半透明的伞,雨水砸在伞面上,迸出一层层雨雾,宛若一朵时隐时现的雨中花。雨中,有株无名花树轻轻落下一地香泥,那样安静美丽的世界。

妈妈焦灼地站在门口张望,看见女儿,高兴地迎出来,“小盈,刚才爸爸去公司接你呢。”“我忘了打电话回家。”陈盈像小孩一样吐吐舌头,“我同事李汉森,他送我回来的。”“小李,谢谢你,谢谢你送小盈回家。”妈妈一叠声感谢,“快请坐,看你们淋湿了,小盈,你要当心啊。”边说边拿毛巾给她擦雨水。

李汉森不无羡慕地望着亲爱的母女,这么大的女孩了,母亲还当她是小娃娃一样地疼爱。

糟糕。她是有点鼻塞头眩,那熟悉的心悸感又来了,她不由得按住胸口。母亲是了解的,放下毛巾匆匆跑进里屋。“陈盈,告诉我。”他终于想解开埋在心底的疑惑,“为什么一直这样苍白憔悴?”

她摇摇头。与其让别人为自己担忧,还是把不如意留给自己。“可不可以告诉我?最起码我是你的朋友。”他的诚恳几乎打动了她。你没有这个力量,她在心底喟叹。“你不该这么苍白,你还这么年轻。”他的声音有几分微责。

他以为她怎么了?——以为她斯人独憔悴,有怆痛的——感情的过去?她哑然失笑。

他被她笑糊涂了,“每个人或多或少总有不如意,但——”“小盈,快吃药。”妈妈拿来了药和开水,在李汉森不解和关切的注视下,陈盈吃下药。端详了女儿一会儿,妈妈才放心地走开。

陈盈把那瓶药递给李汉森。

速效救心丸,五个触目惊心的字眼。李汉森惊疑地望着她。“先天性心脏病。”她淡淡地说,脸上是风淡云轻的微笑。

李汉森撑着伞,落寂地走在长长的雨巷里,雨水把青石板淋得格外干净,雨巷里只有他一个人,响着空空的跫音。他内心亦是一片烟雨濛濛。

第一眼见到陈盈,他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看似误会的相识,是不是一种必然的相遇?最美的邂逅?夙世旧侣,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

爱在左,同情在右?

心中恍惚划过一段诗句碎片。

同情?是的。同情。当你担负起了与她相同的情绪,此时的同情是怜惜,却不是怜悯啊。那么,同情,是否也可以解释为爱的一种?!

苍白瘦秀的脸,聪慧自信的大眼,安然恬静清淡相照的个性,卓尔不群超然物外的气质。她没有美丽的外貌,但有优秀的内在。一切令他欣赏又激赏!

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孩,却身患沉疴!命运!如果真有命运,未免太不公平了。

他是个孤儿,是福利院的阿姨们把他抚养成人。那养育之恩无时不忘。或许,命运嫉妒她兰心蕙质而又父母双全,克扣下了她的健康?但,怎么可以?!这样一个卓尔不群的女孩!这样一个令他一见倾心的女孩!怎么可以?!

如果,命运注定了她与健康无缘,你又将如何?纷纷茫茫的雨夜里,有个声音冷然相询。

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

回顾,向雨丝深处,仿佛望见陈盈苍白而卓然的面容。“陈盈,我不会放弃你的,一生,一世!”他一字一句发自内心说。

使得穿花拂叶的人。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挥,不觉悲凉。“晓伟,我有事找你。”一回到自己的住处,他马上给方晓伟打电话。“现在?你知道现在几点了?”那边的人很惊讶。已经是晚上十点,一般的人已入睡。“是有关——陈盈的事。”“小盈怎么了?”对方声音一下子高起来,“她是不是又病了?”“没有。你能不能出来一下?”“好吧,什么地方见面?”“我们常去的尔雅咖啡馆。”方晓伟对吵醒了的母亲撒了一个谎,匆匆出去。

晚十点半,两个人在尔雅咖啡馆见面。“到底怎么了汉森,小盈没事吧?”方晓伟对李汉森半夜三更找他颇为不解。

后者沉默片刻,然后说:“为什么不告诉我,陈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方晓伟用怪诧的目光看他,觉得他问得没头没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又有何用?你又不是医生。”

是的,他有能力拂去她头顶上遍布的阴霾吗?他有能力拔掉那柄悬挂在女孩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吗?他是济世者吗?面对生命的沉疴,他根本就是无能为力。但,至少——他可以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去维护一些,去支撑一些,去承担一些,让她有歇息舒展的瞬间,那——也是好的。“至少,我——我们的支持,可以让她离生命的威胁,远一点,再远一点,不是吗?”他沉沉地说。

方晓伟怔怔地望着他,他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来得深沉,来得真切。

方晓伟悄悄回到家里,久久不得入睡,双手枕在脑后,斜斜地躺在床上,卧室里的灯光一直亮着。

等了好久的方母支持不住昏昏入睡。半夜惊醒,心里直纳闷,就悄悄过来,在方晓伟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灯光还是一直亮着,她忍不住敲门,“晓伟,你睡了吗?怎么还亮着灯光?”里面的人没吱声。

方母吓坏了,忙跑回房找出儿子的钥匙,对了半天锁孔才对准,打开门,儿子好端端地斜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晓伟,你怎么了?”方母摸摸儿子的额头。

方晓伟从太虚幻境中醒过来,看见母亲站在面前,惊诧莫名,“妈,这么晚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我正想要问你呢,刚才接了一个电话急急忙忙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缄默片刻,心烦意乱,口吻也就不怎么和顺,“没什么事,妈。我现在长大了,不是任何事情都得向你汇报的。”“什么?你用这种口气跟妈说话?”方母气急。“妈。”他自知自己心绪不好,“是一个朋友有麻烦事,我,我心烦着呢。”方母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你早点睡,别明天起不了床。”关上房门,她走了。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有些寥落、孤单。方晓伟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消逝在黑暗中,心头涌起难以名状的滋味。

第二天,方晓伟一起床,就感觉头晕目眩鼻塞喉痛,浑身酸疼得要命。糟了,感冒了。今天还得去跑一个约了很长时间的重要客户,这样的状态怎么做事?

他跌跌撞撞起床,到了门口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他沮丧地退到床沿上,歪歪地有气无力地坐着,脑子像被糨糊糊住,一片昏昏沉沉。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把清晨薄薄的空气一下子拉破,他吓得心惊肉跳,触电似的拿起话筒,机械地“喂”了声,声音粗粗的,哑哑的,像被锉刀胡乱地锉了锉。“晓伟吗?你今天怎么不上班?”是陈盈清脆娇润的声音。“我——我可能病了。”他嘶着嗓门。“怎么会病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教训起我来还像模像样,自己怎么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她咯咯地笑起来,“生什么病,看过医生了吗?”

又嗔又笑的声音让他心花灿然,他趁机夸夸其谈,“我也不知道,浑身又疼又酸又麻,还恶心,会不会得绝症了,小盈,你可得来见我最后一面。”“胡说八道,再说这样的话,我可不理你了。我看八成是感冒了,赶快吃药吧。三阿姨现在是不是和我妈一块儿去晨练了?等她回来,快去医院看看,听到没有?”她恩威并施,语气像个姐姐。

他被她骂得心里甜丝丝的,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嗔爱,可真是甘之如饴。他趁机打蛇随棍上:“你来看看我嘛,小盈。”“这样吧,我中午下班过来看你,你要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带来。”“我想吃——”他转着眼珠,“西瓜吧,你带个大西瓜过来。”都快冬天,亏他想得出。放下电话,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感觉身体好了许多。他打开音响,随着音乐跳起来,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关掉音乐,拿起电话,“汉森吗?我是晓伟,是这样,我今天病了,你能不能代我去高科技园区那边的宏观公司去一趟,好的?谢谢了,谢谢,改天我请你吃饭。”打开音响,他手舞足蹈起来,为自己的聪明而高兴。

陈盈说不定会邀李汉森一块儿来,现在把李汉森名正言顺地打发走,他就能和陈盈单独在一块儿了。——现在,他和陈盈单独相处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了,李汉森总是不失时机不落痕迹地参与进来,就连下班了还有意无意地和她闲谈。

她对他们平分秋色,看不出她亲了谁疏了谁。

——那么,是他,方晓伟参与了他们,而不是他——李汉森参与了他们?!忽然想到这一点,一时呆若木鸡不知所措,额头上急出了一圈汗!

他在屋内像一头困兽一样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他等着门被敲开。

门真的开了,他抬头一看,却见母亲站在门口,他嘟起嘴。“你今天怎么不上班?”方母纳闷。“我感冒了,生病了。”他懒洋洋地说,把自己夸张地扔在床上。“你这个孩子。”方母手忙脚乱地从药箱里找出感冒药,倒来开水,然后坐在床上看儿子服下,“晓伟,不是妈妈又要责备你,这段时间来,你好像变了个人,整天恍恍惚惚神志不清的,人也瘦了许多,你到底怎么了?”“是吗?我现在变成这样了?”他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脸。“是不是——因为哪个女孩子?”

方晓伟惊悚地跳起来,“没有没有,你别乱猜。”“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干吗慌成这样?心虚什么?就算有女孩子,也是正常的,男孩子长大了应该谈恋爱,妈又不是出土文物老古董,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人大方一点,懂得礼貌礼节,妈会像你一样地去喜欢她的。家里只有我们母子俩,我不疼爱你还去疼爱谁呢?如果你爸爸你姐姐在——”说着说着,方母又伤感了。

方晓伟搂住母亲的肩,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神不安魂不守舍疏忽了母亲而内疚不已。毕竟,他是母亲唯一的寄托与期望。“妈,明天我到别的网站上再发几个帖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姐姐。”“发的还少吗?我看是没有希望了。”“妈,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不能气馁,你说呢?”

正说着,门铃响了。方晓伟三脚并作两脚,快快过去开门,门外站的正是笑眯眯的陈盈,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映得人更加清秀。“小盈,你真的来看我了。”明知陈盈一定会来的,他还是喜出望外,接过花,把脸凑近闻着,“还从没女孩子送花给我呢。”“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客人呢。”陈盈笑着回过身。李汉森施施然地从后面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网兜,里面装满了水果。

方晓伟心头一沉,脸上还是堆满了笑意,“汉森,你好,你也来看我了。”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以示友好。

李汉森向他说明自己已处理好所托事务,要方晓伟不必牵挂在心上。方母又是沏茶又是削水果,忙得不亦乐乎。李汉森似乎对方家的家居更为感兴趣,和方晓伟聊了几句,就跟着方母进厨房帮忙去了。

方母对他一个大男孩竟能烹饪之事大感吃惊。李汉森人长得高大英挺,言辞之间大方得体有礼有节,把细细琐琐的庖厨之事做得有条不紊,让方母顿生好感,不免对自己的儿子有几分不满。“小李,没想到你一个男孩子还能做这些家务事。我家晓伟啊,可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能有你几分勤快,我这个当妈的就心满意足了。”方母打心底里喜欢儿子的这个朋友,不免问起家长里短,“你妈有你这个乖儿子真是有福,是不是妈妈教的这手做菜的好本事?”

正在细细剁着肉末的菜刀一下子落在手指上,“啊”的一声,李汉森迅速把手指裹在另一手心里,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方母慌忙放下手中的活,“小李,你怎么把手指切开了?”一边急急找出创可贴,“快,贴上创可贴。”李汉森看着方母细心地把自己的伤口包好,那份母性关爱,令他无比激动。“真对不起,小李,好好地把你的手指弄伤了,你快去客厅跟晓伟他们聊天,这里真不是你们男孩子呆的地方,去吧去吧。”“没事,伯母,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是真的喜欢做做这些事,干这些活让我——让我有种——家的感觉。”他说得有些艰涩,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你老家在哪儿?”李汉森低下头,没有说话。他抚着胸前一条细细的红线,像是什么挂件。方母也是明白人,见他不愿开口,知道他家里定有什么变故,便也不追问。

突然,他说了:“我家在北方,在唐山。”“唐山?!”方母吃惊。像她这样年纪的人,对于唐山的记忆是很深的,这曾是一个带着灾难、毁灭、死亡的地方。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这个普通的日子,对于唐山人,对于一代中国人,曾是一个世界末日!“你的家——”方母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身上也无来由地寒嗖嗖起来。

李汉森沉默片刻,然后缓声说:“那儿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方母感觉全身在发抖,她感到无以言喻的寒冷!这种感觉,是李汉森带给她的吗?还是来自于某种不知名的遥遥的呼唤?“一家子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当人们把我从瓦砾堆里扒出来,母亲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方晓伟和陈盈开着玩笑正好过来,没头没脑地听了半句话,都莫名其妙。“怎么了汉森?在讲什么悲情故事,我妈妈可是感情特丰富,看电视老是为古人担忧,动不动就抹泪。”方晓伟不知轻重地还在开玩笑。

陈盈瞪了他一眼,她显然已明白了些什么。方晓伟吐吐舌头,躲到一边去。“小李——”方母歉然,她以为自己家里够不幸了,想不到还有比这更悲伤的故事。一时,她对他更有了一种怜惜疼惜感。

陈盈也很不安。唐山大地震时她刚出生,根本就无从知晓。“那年我七岁,后来伤员大转移时人们把我送到海城,再后来就到了福利院。”他兀自望窗外,风把外边挤挤挨挨的绿幽幽的灌木吹得起起伏伏,浮浮落落,陈年心事一样辗转迭荡,随风随浪。“我有个叔叔被转移到了北京。以后天各一方,失去了联系。几年来,我辗转各地就是为了一点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希望能找到他。他也许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

二十年前那场震惊中外惨绝人寰的大地震,死难数十万,多少家破人亡,多少流离失所,多少孤苦无依。陈盈只是从大人口中偶然听及过。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劫后余生者!

她惊极而无言。只觉得,人的生命中那么多大痛大伤,竟是如此的近在咫尺,犹在耳际的听闻与鼻翼的息脉之间。“对不起,对你们说了这些听也听不懂的事。”他顾虑到他们的惊愕,没有理由让别人为自己承担那些既已逝去的生命悲情,“有朝一日如果我有能力,我要办一所福利院,让失去父母的孤儿健康快乐地成长。”遂又展颜一笑,“只是,我这一生再没机会吃到妈妈做的饭菜。”“小李。”方母拿一条毛巾卷着边角拭眼眶溢出的泪水,“我以为我们家里够不幸了,想不到,你——有比我们更不幸的遭遇。以后,一个人做饭吃太辛苦,就上我们家吃饭,有我们吃的,少不了你喝的。不嫌弃的话,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好了。”

李汉森望方母一脸慈容,禁不住眼眶泛潮。

第三章

如果真的无法逃脱凋谢的命运,那就来吧,我拥抱,我接受。坚实的大地对落叶说。

方母和方晓伟一前一后从外面回来。母子俩似乎在闹着什么别扭。迎面遇见了陈家二老,老两口聊着什么。“大阿姨大伯,你们出去?”方晓伟过去打招呼。“晓伟。”陈父很喜欢这个讨人欢心的男孩子。“阿芬,刚才从你家门口走过,好像听到了电话铃声。”陈母对方母说。

方母对她的招呼似乎显得迟疑了一下,遂即恢复常态,“喔,珍姐,那我不跟你们聊了,我先回去,晓伟快走快走。”她急急朝家的方向赶去。方晓伟回头对陈家二老做了个鬼脸,无可奈何地跟妈妈走了。“怎么回事?这些日子阿芬看见我老是要躲开的样子,早上练木兰拳也不跟我在一块儿了。”陈母大惑不解。“对呀,前几天她明明从对面过来,一眨眼看见她从另一条小巷里出来,好像有心要避开似的。”陈父也深有同感。“到底怎么回事?”老两口面面相觑。“到底怎么回事?”一进家门,方母关上门,生气地看儿子,“这个不行那个不好,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女孩子?”

方晓伟嬉笑地看着差点五官挪位的母亲,“妈,干吗老是急着要我去相亲,我才刚成年,又不是没人要的老大难,追我的女孩子不要太多喔,你儿子不要太吃香喔。”“嘴上别说得太好听,你倒是带一个回家让我看看,就你这付吊儿郎当样,如果我是女孩她妈,才不会把女儿——”话未说完,她心里一阵难过,“如果晓倩在就好了,她肯定不会像你这样三天两头气我,她是个好乖好乖的囡,我也早抱外孙了,我可怜的晓倩——”

方晓伟最怕这一招,忙扯了纸巾给母亲,又倒来一杯水,“妈,你别这样,我又没气你。好了好了,喝口水,心平平气和和。”“晓伟,妈不是一定要硬逼你找女朋友,妈是怕——”她忧心忡忡,“家里只有我们母子俩,什么时候我血压一上来不省人事,妈再不能看见——”“妈,你别胡思乱想。我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比如说先做好自己的事业。我还正想跟你商量商量,有个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方母喝口水,警觉地瞥了儿子一眼,心想你又想动什么坏点子。“我想自己开个广告公司,给自己打工,做自己事业的老板。”“你现在做得不好吗?老板不要你了?”她有些紧张,差点把水洒出去。“也不是不好,怎么说呢,毕竟是给人家做事,有些时候有些想法啊,创意啊,不能尽遂心意,不能充分释放最大限度的潜能,不能这个不能那个。嗨,跟你也说不清,打个比方吧,就像在我的房间里,我想把东西摆放得有个性,你却说是乱七八糟像狗窝,处处限制我。我有时真想搬到外面租个小屋住,让耳根清静几天。”“嫌我啰嗦,好啊,你搬出去住上几天试试。”“鱼儿怎么离得开水,孩子怎么离得开妈?我是打个比方。”他讨好道,“事业有了眉目,才能考虑下一步,喏,娶老婆生孩子,你抱孙子,哈哈。”“我以为你忘了做人的本分。”方母哼了声,“娶老婆当然要生孩子,妈妈当然要抱孙子,不能生孩子娶了又有什么用?”说完,扔下怔忡的儿子走进厨房。

方晓伟呆立在客厅里,有那么一大段时间,他脑海里一片混沌,不明白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

母子俩各怀心事地吃好饭,方晓伟意外地提出要帮妈妈洗碗。“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方母大为惊奇,“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他打着哈哈,勤快地拾掇碗筷。在打破两个碟子,弄丢三只筷子后,方晓伟的家务事宣告一段落。“累死我了。”他夸张地捶着腰。“就洗了两个碗喊累,可想而知你妈一天到晚忙里忙外是不是很辛苦啊。”“对对,妈妈最伟大。”他殷勤地给母亲捶背,“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有些事不尝试过可真是无法体会的。”“尝试过了体会过了,才会晓得老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方母闭着眼享受儿子的亲情,“其实我儿子还是蛮乖的嘛。”“妈,这段时间你跟我说话老是话里藏话似的。”他实在受不了母亲的旁敲侧击,“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别说半句藏半句,让我心里爬着一只毛毛虫。”“我儿子会动脑子了。”“我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人家,你快说嘛。”“好,妈跟你说清楚。”方母猛地直起腰身,倒把专心致志的方晓伟吓了一跳,“我心里也憋得难受。”母子俩面对面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方晓伟支棱着耳朵,捕捉母亲说的每一个字。“找女朋友一定要找本分人家的女孩子,要有礼有节;娶老婆一定要娶健康健全的女孩子,能为方家生下健康可爱的宝宝。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话不多,却重重叩在方晓伟心里!一直以来,他以为妈妈看不出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会喜欢他所喜欢的。谁知,妈妈断然拒绝了,连一丝余地也不留!

他一下子站起身,脸涨得红红的,“妈,我以为你是很喜欢她的。想不到这么多年来的喜欢,竟会是假的,虚伪的。”“不,晓伟,你错了。”方母冷静地说,“我也喜欢她,真心真意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女儿一样喜欢她,但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不是一回事,喜欢并不是可以包容一切的。”“我爱她。”他动情,“我爱小盈,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爱护她,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一生一世爱护她。我不可违背自己的承诺。”“那时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但现在我懂了,我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伤一个母亲的心吗?”“妈,这和你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爱一个人为什么要和你起冲突?你是很喜欢她的,喜欢到了把她当女儿,为什么无法接受她?小时候医生说她活不过十岁,现在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这证明生命是会有奇迹的。这么多年来,你看着我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小盈聪明能干坚强自信,对你又那么尊重,普天之下,我不相信还会有什么女孩子适合我,适合你,适合这个家。”“晓伟,如果不是小盈有病,如果小盈像平常女孩子一样健全,就算你不同意,妈也会让她成为我们家的人。她的确是个好女孩,又灵巧又懂事。可她现在有这个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还经得起一再一再的打击吗?”方母禁不住潸然泪下。“事情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当中那样可怕。”“你爸爸没了,姐姐没了,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是不会支撑到今天的,这个家,再也不能有风风雨雨了,再也不能了。”方母禁不住痛哭起来。

方晓伟抱住母亲的肩,内心无比沉重。爱一个人,真的好难。

陈盈在伏案工作,忙得不知朝夕,连有人站在她身旁也浑然不觉,直到李汉森轻叩桌面,她才抬起脸。“这么忙?”他笑着。“对不起,不知道你来了。对了,汉森,西门子公司的那份文案在你手上吗?”“我放在宿舍里了,这样吧——”他想了想,“下班和我一块儿走,顺便带回去,你看怎么样?”他期待着她。

她思索一下,答应了。

李汉森从任远的住处搬出来,住在公司提供给单身员工的租屋里,这是一个陈旧却干净的社区。房子虽然狭小陈旧,却整洁而有条不紊。

这实在是个稳妥而实在的男子!陈盈心头掠过丝丝柔情。墙上看似不经意却颇具章法地挂着几幅山水画。她仔细看了看,落款是“李汉森”,想不到他还会画画。

李汉森手忙脚乱地泡茶,一不小心,滚烫的热水溅在手中,“哎呀。”

陈盈急急跑过来,拉过他的手,“烫伤了吗?烫伤药有没有?”“在那边的抽屉里。”他指向一个小柜。

陈盈拿来药,一边细细涂抹他烫伤处,一边说:“想不到你还备着烫伤药,比我妈还细心。”话一出口,有些后悔了,偷眼看李汉森。

果然,他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怎么样,还疼吗?”她温柔地问。

情之所至,令李汉森感动不已,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陈盈。”深眸中汩汩地倾诉着如许深情,她的脸颊红了,轻抽出手,目光却瞟着他红红的伤痕。“刚才你问我怎么还备着烫伤药,那是因为小时候我曾被烫伤过。”他捋起袖子,胳膊上是一大片褐色的疤痕,他轻抚着回忆,“有回,院里很多孩子得了感冒,阿姨们照顾不过来,我口渴了想喝水,就自己偷偷跑到厨房倒水喝,个子小身体弱,一不小心热水洒了一身,就烫伤了。”他低头看伤处,“后来,阿姨们告诉我,虽然现在她们可以照顾我,但以后到了社会上,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凡事时时处处要当心,比如备些烫伤药,有备就无患了。”他笑着说。

陈盈心头却阵阵伤感,她无法想象,如她朝不保夕的生命,没有生身父母照顾的日子,该怎样过来?

每月十八日,是陈盈检查身体的例行日子。这天,方晓伟仍陪着陈盈在医院里检查。方晓伟挤在长长的人群里挂号,一旁等待的陈盈却心神不宁地张望着什么。“小盈,你在看什么?”他见她恍惚的样子,随口问。“没,没什么。”她脸上意外地出现了红晕。

他倒也不在意,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三阿姨。”陈盈突然惊叫起来,“你怎么又在医院里?”

方母笑吟吟地过来,“小盈,不用排队了,你看,我老早给你挂好号了。”“妈。”方晓伟从人群中挤出来,奇怪地,“你怎么会给小盈挂号?”“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关心小盈啊。这样好了,小盈,以后三阿姨陪你上医院,晓伟又很忙,男孩子毕竟不会很细心地照顾人。”

陈盈亦觉意外,她思索了一下,说:“其实我自己一个人来好了,不用麻烦你们大家——”“以后我来陪小盈好了。”一个低低的男声加进来。

大家回头一看。“汉森,你怎么也来了?”方晓伟叫道。

陈盈脸上却并未有太多的惊异。“伯母你好。这样吧,你们也不用争了,晓伟很忙,伯母又要管家里,我一个人无挂无碍,以后陪陈盈检查身体的事交给我好了。陈盈,可以吗?”他微笑着注视她。她未置可否,抿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方晓伟如刺鲠喉,浑身不舒服,看看母亲,方母如释重负的样子,让他又气又急。“该检查了,我们进去。晓伟,伯母,回头见。”李汉森对他们招招手,两人说说笑笑极亲近地进去。“检查完了告诉我们一声,别忘了。”方母拉儿子的衣角,“晓伟,走了,还傻愣着干什么。”“我的好妈妈啊。”方晓伟苦着脸一下子蹲在草坪上,捧住头,就差把脸埋进草皮里。“晓伟,不是妈妈说你,你看小李长得斯斯文文,学问又比你高。你呢,文不文武不武傻小子一个,怎么比得过他?还是小李适合小盈,听妈话,趁早退出这个漩涡,不然,将来有得苦给你吃。”方晓伟仰望着医院三楼心血管专家门诊发愣,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

方母又心疼又生气,忍不住唠叨:“你有没有听妈在说?妈妈有好几个理由,你听着:第一,小李性格温和文气,会体贴人照顾人,洗衣做饭收拾整理的样样行,小盈需要的正是这样能够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人。你呢,连洗个碗都要打破,还指望去照顾别人?第二,你性格外向活泼,动不动就激动,虽然现在口口声声说爱小盈,将来过日子难免会磕头碰脑,一不留神激动了大吼大叫,小盈不病倒也被你气倒吓倒。小李不同,你看他的脾气多好,多有修养,就算是火烧眉毛的事,他也会从从容容应付自如。第三嘛,你也别生气,我看这个小李,那眼神那举止,爱小盈爱得恐怕比你还深呢。”“我爱小盈。”方晓伟在草地上站起身,红头涨面地大喊,“没人比我爱得更深更真。”周围的人被他爱的表白吓了一跳,指指点点起来。

方母挂不住脸了,“我说你激动了不是?走走走,先回去了。”

从医院出来,陈盈和李汉森走在街心公园。橙色的瓷砖地面上堆满了厚厚的红红黄黄的枫叶,仿佛是谁遗弃了一生的色泽。薄薄的近乎若无的阳光穿过云层,淡淡地涂在叶面上,泛着微温的斑斓。“医生说了,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陈盈,不要过分透支自己的生命,珍惜自己,也就是珍惜一切。”

陈盈点头复摇头,“我要和生命摆赌局,看看最后谁赢。二十年来,我赢了无数次。”

他摇摇头,不予认同,“没有人最后能与生命抗衡。不要透支赌注,你会输掉本钱的。生命真的很可贵,有了它,我们才可以拥有一切,比如,亲情,友情,还有,爱情。”

陈盈一时无语。风吹来,拂乱她的发梢,遮住眉眼,面前一片茫茫然。心中有淡淡的悲凉。她何尝不想拥有一切,包括亲情友情,还有爱情。但,她能有吗?以她对生命的傲然与不羁,就可以与它抗衡吗?生命真的能震慑于她的强悍吗?以她羸弱的孤独的双肩,就可以面对莫测的风雨吗?

两人走了一段默默无语的路。

他一直走在她的左边。

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两旁。

他一直走在她的左边,仿佛护翼。是谁说,爱她,就走在左边吧。走在左边,就能护得了她生命中种种意外、惊悚与挫伤了吗?

李汉森停下脚步,面对她。她不由得也看他。他伸出双手,一手落在她消瘦单薄的肩头,一手轻轻拂去她遮眉的一绺头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眼底深处,有着平日难以窥探的隐忧。这是个特别的男子,他的忧患藏在心深处,给别人的却是风淡云轻。

或许,因为他们都曾经呼吸过贴近死亡的沉重生命气息,承受了别人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意识到生命于他们是一个特别贴切的话题,他们才会彼此接近,至而吸引。

夙世旧侣的感觉涌上陈盈心际,她的心神游离在意识之外,其实并不坚强的心泫然而悸动。一阵晕眩,她的身子一晃,他及时扶住她,她支撑着想推开。

他深深看她,“陈盈,你是我生命中最诚服的女性,生命于你,真的可以是一种全新的创造与演绎。一直以来,我为自己的身世而悲苦,一直在想,今生今世,再不要与亲爱的人分开,再不要有生离,死别。认识你之后,我否定了这个本来就无法能为人所掌握的定律。”他看着稀疏的树叶自树冠纷纷飘坠,落在坚实的大地上。地上的落叶更厚,挂在枝头的更稀,树木举着光光的枝杈,突兀地朝着冷寂的天空,似乎在询问什么,探索什么。

他缓缓地说:“其实,死亡只是一刹那的消失,而活着,却是很艰难的,何况是羸弱的被遗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终无法逃脱生死离别凄凄的安排,那么,我愿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

树叶在北风的絮语下坠落得更多更急。如果真的无法逃脱凋谢的命运,那就来吧,我拥抱,我接受。坚实的大地对落叶说。“两个人面对生命的威胁,胜过一个人孤独面对,不是吗?”“你——”“陈盈。”他把她纤冷的手捧起,一片彤红的落叶飘然落下,缓缓跌落在他们的掌心。李汉森轻轻地爱惜地合拢两人的手掌,“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北风吹来,无边落木萧萧下,卷起一大片红黄杂陈的枫叶,在半空中飞舞。

晚上,陈盈坐在书桌前,手中的笔在一张白纸上毫无章法地涂写。白天发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闪回。李汉森的话在耳边回响。“没有人最后能与生命抗衡。不要透支赌注,你会输掉本钱的。生命真的很可贵,有了它,我们才可以拥有一切,比如,亲情,友情,还有,爱情。”“死亡只是一刹那的消失,而活着,却是很艰难的,何况是羸弱的被遗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终无法逃脱生死离别凄凄的安排,那么,我愿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两个人面对生命的威胁,胜过一个人孤独面对,不是吗?”“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

她凄然地摇头:“不——不——不。”她——怎么会和爱情有缘呢?她——可以和爱情有缘吗?

门轻轻推开,妈妈端着药和水,“该吃药了,小盈。”陈盈喝水吃下药,把杯子递给妈妈,妈妈欲言又止。“妈,有事吗?”妈妈点点头。

陈盈放下笔,“什么事?”妈妈犹犹豫豫,摇头又叹气。“到底怎么了?妈。”“小盈。”妈妈谨慎地挑着字眼说,“晓伟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和阿芬也是从姑娘时要好的,看着你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游玩,我们做长辈的,很高兴。但是,小盈,你知道,毕竟,你和别人家的女孩有些不同,有时候,我们——不可以——和别人平起平坐,应该晓得——自己的短处——”“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自轻自贱?”她有些激动,“或许在体格上我是不如别人,但在人格上,我和别人是平等的。”“我知道我知道,在人格上我们是有尊严的,人家不可以轻视我们。”妈妈急急说,眼里汪着光。“是谁在轻视?”“也——没人轻视你,轻视我们。但是,小盈,前提是我们必须有自知之明,也省得听人家的闲话。”妈妈有些哽咽。

陈盈沉默了,她知道妈妈一定承受了很多压力,不然,绝不会跟她说这些。“妈,你说吧,这么多年来我承受了多少大的风雨,还在乎一些风言风语吗?”“——你和晓伟做兄妹也好,做朋友也好,但是,不可以做——人家媳妇的。”妈妈终于说出来,然后紧张地看着女儿,唯恐一语不慎酿成大祸。

陈盈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神情怪异。妈妈吓了一跳,以为女儿受了刺激,抱住她,“小盈,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妈知道你心里的苦。”

陈盈忽然笑起来,她觉得先前一番“人格”、“尊严”的话有点自说自话的味道。“小盈,别这样,你别吓妈妈。”妈妈越发惊慌:“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个方晓伟,有很多优秀的男孩,就像——像那个小李——”

她心头微悸,“妈,我没事,真的没事。”“没事?”看女儿平静下来的面容,不像受伤害的样子。

怎么回事?“你和——晓伟真的没事?”妈妈仍狐疑着。“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兄妹啊邻居啊朋友啊同事啊,你说呢?”“那——为什么人家会说那些话?”妈妈如坠云雾,茫茫然地喃喃。

人家?会是谁呢?陈盈心中蓦地涌上一阵伤感与失落。难道,这就是长大了付出的代价吗?难道和晓伟连一般朋友都没得做了吗?或许,在情爱法则上,远离情感,才是不至受伤的不二法门吧。她被命运遗忘了健康,也该被爱情遗忘,或者该遗忘爱情。

只是,屈了方晓伟,他——真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小盈,今天是元旦,是不是让小李到我们家里来过节?”自从上次无意中提到李汉森后,妈妈似乎有意在女儿面前重新提起他。

陈盈略一思索,“不必了,这样的日子,还是不用请人家来得好。”妈妈想想也是,便也作罢。对于方晓伟和李汉森,妈妈其实是取舍无从。一个自小看着长大如同自家孩子一样放心,一个沉蕴厚重看上去就让人心生踏实。女儿的一生能托付给任何一个,都是妈妈所期望的。

第二天晚饭后,陈盈带上一个精致的水果花篮来到李汉森住处。

意外的,李汉森不在!

她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会儿。看夕阳从楼房斑驳的墙面上一寸一寸斜下去,暗起来,天空渐渐由蓝灰色而深灰色而黑灰色。一轮橙红的圆月姗姗升起,经过一层层薄纱样的云雾的轻柔擦拭,渐渐褪成橙色,褪成水红,褪成品黄……

圆月耀天心,耀得黑灰的天空变成彻透的冰蓝色水晶,品黄色的月就是镶在水晶里的夜明珠!月到天心处,风从水面来。这剔透得人心也清朗起来的冬月!这是个银蓝之夜!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叹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植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徐志摩是不是这样说过?

潮起潮落是受月的引力。她却怀疑,月也唤起了心潮泛滥,愁绪丛生。恍然间,她心中涌起一种哽咽的感觉。

空气微湿微冷,她的眼睫已缀上了湿湿的潮气。她打了一个寒噤,决定起身回去。走过楼房拐角,才瞥见李汉森匆忙的身影从那边过来,她犹豫了下,终于没有过去。

她心头掠过一丝酸涩。

回到家,妈妈告诉她:汉森等了好一会儿,刚刚离去。她才记起,那个果篮忘在了他的屋门口。

对李汉森关于水果篮的询问,陈盈以微笑的表情否认。方晓伟也怀疑,那天他看见她拎着果篮从家门口出去,那是去哪儿呢?但他不会傻到让自己拿这个问题去问李汉森,他宁愿陈盈是去看望别人的。有时,自欺也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李汉森和陈盈走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汉森,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她再次问。今天是星期天。李汉森说要带她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们换了好几辆车,才来到这个位于市郊的地方。

李汉森脸上是一抹神秘微妙的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走到一座爬满常青藤的高墙大院,间杂悬下一长溜蔷薇、紫薇,丝丝缕缕倒挂着。他放慢脚步,她也跟着慢下来。“这是——福利院?”她讶然。“是的,我长大的地方。”他望她,“陈盈,事先我没征求你的意见,就带你来这儿,你不会介意吧?”他把她的手捏紧了些。

穿过幽深的小径,两旁竹木萧萧。

奇特的尖顶旧洋房,古老陈旧的廊柱,光线暗淡的屋宇,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走在里面,有种把人拉回陈年往事的感觉。一间间的屋子里,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唱歌、跳舞、做手工、捉迷藏。推开一扇虚掩的门,传出孩子们动听的歌声: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向李汉森点头示意,继续教歌。过了会儿,她迎出来,“汉森,你来了。”“明霞,孩子们唱得真好。”他介绍,“我同事,陈盈。这是和我一块儿长大的李明霞,她现在白天是老师,晚上是保育员。”

李明霞清眉秀目,短发清爽而秀气,脸上有种特别纯净平和的神情。陈盈看着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她是地震孤儿,老家在唐山,那对她的似曾相识,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干这份工作一定非常辛苦了。”陈盈说。

李汉森指了指墙上的工作表。6:30 起床清扫,做准备工作。7:00 做早饭。7:30 孩子们穿衣、喂饭。8:00 喝水。早锻炼。8:30 活动,学习。9:30 喂点心。10:00 自由活动。10:30 吃中饭,饭后活动11:30 哄孩子们睡午觉。14:00~15:00 孩子们起床喝牛奶。15:00 活动,学习。16:00 洗澡。17:00 吃晚饭。18:00 活动。19:00~20:00 孩子们睡觉。21:00~21:30 保育员轮流睡觉。

陈盈看得目不暇接,看来照顾孩子和逗孩子玩根本就是两回事。“不止是辛苦。”李汉森深深地说,“最重要的是有耐心,爱心,孩子们这么小没有亲人,脾气总是怪一些,倔一些,这就要更多更好的关爱。这里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可怜的身世,做保育员重要的是有耐心,爱心,孩子们无论怎么样吵闹,都不能有一点点不耐烦。你别看他们这么小,有些好机灵,别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他们都记在心里。”

陈盈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李明霞,李明霞帮一个孩子理了理头发,沉默了下,说:“我没把这看成是一份工作,这是我应该做也有必要做的。因为我们能够明了那种孤苦无依渴望亲情的感受。”她回脸看李汉森,后者正以了解的目光望她。“别人真的很难了解那无依无靠的感觉。”她抚着孩子的小脸,“你看,这么小,就被父母遗弃在公园里,那年幸亏老院长带孩子们去公园——”“在说我什么闲话?”正说着,老院长走进来,一见汉森,很高兴:“汉森,你来了。”“老院长。”

出于好奇,陈盈问:“福利院里的经费是来自政府拨款,还是社会捐赠?”

老院长锁紧眉头,神情凝重,“不瞒你们说,孩子们是越来越多了,有相当一部分是弃婴弃儿。太平盛世,真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起初是相爱的情侣,婚盟的伉俪,嘴上涂蜜昏头耷脑说过“永远”啊“一生”啊之类的字眼,一旦爱海骤起骇浪,爱之舟便搁浅、触礁、颠翻。嘴上的油蜜抹干了的两个人,当然可以洒脱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连一片云彩也不肯带走,又焉肯带走起初爱的结晶——残巢里的稚燕?!

自然,也有无力抚养孩子的,只能闭闭眼咬咬牙,把孩子推向社会。

还有人力不可违的天灾、人祸,一样把苦难推向柔弱无依的孩子。

物质与欲望同步增长的现代社会,练就了那样心如磐石的男女,亦造就了一张张苍白的小脸,写满孤独写满渴盼亲情与温暖。如果无法承当另一个新的生命,那么当初的结合本身就是一种错觉,错觉又酿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而这样的一种错误,却让无辜的孩子来承受,这是否真是生命中阴的差阳的错?!“你们看,看看这个老房子,一到刮风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还直掉尘土瓦砾,孩子们吓得直往我们怀里钻。当年他们几个地震孩子——”老院长怜惜的目光落在李汉森与李明霞的身上,“几十年了,还是这老屋,我这个做院长的,我——”当年,治疗好地震孤儿的伤情后,晓得唐山是回不去了,那儿没有一个亲人。是老院长宽大的爱心,没把两个地震孤儿送回唐山,也算是为兄弟城市作的一点贡献吧。

……是个秋高气爽的天吧,老院长带着孩子们兴冲冲地去秋游。那是一个长长的大小不等的队伍,大的孩子十五六岁,小的孩子只有三四岁,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街上,举着小旗,唱着歌儿,天是蓝的,风是轻的,云是白的,好快乐啊。“是什么学校的,年纪相差很大嘛。”“你看,那小旗上写的是什么——福利院,原来是福利院里的孩子。”“是孤儿院,原来是孤儿。”“没爹没娘的,唉,真是可怜。”“小白菜,地里黄,三岁四岁没了娘。”

路人指指点点唏嘘叹息,一声声“孤儿”、“孤儿”直钻人心尖,有人还上前仔细看,拉拉头发扯扯耳朵,看孤儿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十岁的李汉森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他真想冲出去捂住路人啧啧有声的嘴。在福利院里根本不提“孤儿”这个字眼的。身边的李明霞已经眼泪汪汪了,九岁的她,也开始感受到别人的同情有时毋宁是一种侮辱。就算是一个孩子,也不愿扯开单薄的胸衣,让别人窥探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羞愧与贫寒。“汉森,为什么我们是孤儿?”她眨着红红的眼眶,悄悄问李汉森。

李汉森攥紧她的手,摇摇头,“我们有叔叔,我们不是孤儿。”是的,他有叔叔,他不是可怜的孤儿。“是的,他们是孤儿。”突然老院长的声音高高扬起,李汉森惊愕地发现,老院长脸色通红,嘴唇在发抖:“你们的孩子跌倒了摔倒了,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百般爱抚,可我们的孩子呢,他们摔倒了只能自己悄悄爬起来,不可能像你们的孩子那样撒娇作痴,他们向谁去撒娇?他们小小年纪要学会自己穿衣、吃饭、洗脸,小小年纪要懂得守纪律,你们的孩子能吗?他们是孤儿,但他们并不孤单,他们有这么大的大家庭,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你们有吗?你们除了付出廉价的同情,你们知道你们这样指手画脚会多伤孩子们的心吗?你们还有一点良知吗?”一连串诘问向路人泼头泼脑倾泻,路人红着脸悄悄走开了,孩子们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秋高气爽的天,也变得那样远,那样惨淡。

好端端的一个秋游,就这样被搅了……

这也是李汉森自此发誓要找到叔叔的原因,有了叔叔,有了亲人,他就再不是可怜的孤儿了。李明霞眼中已悄然浮上一层泪翳,李汉森的脸色更加凝重。

每年的七月二十八日,是他们一生最悲惨的一天。那一天,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狂风暴雨,鬼哭狼嚎!刹那间,他们失去了世界上最亲爱的人!

院里年年为他们举行“七·二八”纪念活动,虽然当时他们好小,虽然亲人们的颜面在他们脑海中已模糊了,但这是唯一能够表达思念的方式。

院里的阿姨婆婆们待他们如同己出,但如何能替代那份骨肉亲情?!那无望而憾恨的骨肉亲情!那曾是血脉相连的人间天伦!让他们何处去追寻?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母亲;什么都可以有,唯独不能有不幸!“院长,姗姗又病了,发高烧。”一个保育员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大家连忙往婴儿部赶去,两个保育员正抱着姗姗在打吊针。小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明霞,张开小手,“妈妈抱抱,妈妈抱抱。”李明霞心疼地抱起孩子,软言软语安慰她。孩子的手被固定在一个小纸盒上,防止她乱动。明霞搂着她,对她轻声解释为什么要打针,打了针又可以荡秋千,又可以坐滑梯了。“姗姗是明霞最疼爱的孩子,她一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在街头。”李汉森对陈盈低低地说。“为什么要抛弃这个可爱的孩子?”陈盈上前帮忙扶住晃悠的吊瓶,看姗姗,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因为——”李汉森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出口,顿了顿,“她和你一样,有先天性心脏病。”同病相怜之感涌上陈盈心头,她蹲下身,怜爱地抚着姗姗细细黄黄的头发,好像这个小女孩就是幼小的自己。这么小这么小,应该是在父母的娇宠与呵护里成长的啊。

陈盈心头酸涩,而身旁的人也曾是这样的孤儿,她望李汉森,他正凝视着陈旧的屋宇,目光仿佛横越阻隔的空间,逆溯茫茫的岁月,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孤幼的孩子,也曾无数次凝视陈旧的屋宇,追踪无处寻觅的亲人。李明霞望李汉森,眼中充满了依恋与深情。他们曾是患难与共的天涯同命鸟。

陈盈心底浮起幽幽的叹息,纵然深深了解,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感同身受这份命运休戚与共的患难感。

夜深了,李明霞安顿好最后一个孩子进入梦乡,才直起身,长长地舒口气。她习惯性地敲着自己的腰背,长年的抚育工作,让她早早患上腰背痛的毛病;工作的投入,又使她忘了自我。

她在福利院里长大,二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个清贫、单纯而温暖的大家庭里。很小很小,她就懂得同情、怜悯、扶持别人。从十几岁开始,她就学着照顾比她小的孩子;现在成人了,理所当然要把得到的回馈他人。她不以为苦,视作天经地义。如果她离开这儿去另一个地方,也许会像鱼儿离开水而无法生存。

所以,她的天性里只有自小被赋予的善良、纯真、厚道、宽容,外面世界的种种不堪,对她根本就是不沾无染。在这样一个寡欲的地方,她自然清心了。男女情感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模糊的憧憬,虽然她已经二十六岁。生活的环境里只有纯真的孩子,很少接触年轻的异性,她活得太单纯。除了——李汉森。心目中,李汉森是她的哥哥,他和她青梅竹马情同手足亲如兄妹,他们有着相同的悲惨身世相似的不幸命运。

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可亲近的人。

李汉森上大学离开福利院之后,他们才渐渐少了些联络。但李汉森的根还是在福利院的,这里有无形的线牵着他的身心命脉,无论他到天涯还是海角。

大学毕业辗转了许多地方,他又回海城来了。这次,他能待多久?

今天李汉森带陈盈来福利院,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她很高兴,又有些难过,接着而来的,是淡淡的失落、惆怅。她无法厘析自己的思绪为何这样错综复杂?

她烦恼、恍惚、心慌意乱,拉开抽屉,无头无绪地翻弄着。一本小相册出现在眼前。有时心情偶尔不畅,如孩子久病不愈、打架、弄破东西打破头,她都会翻翻相册,以分散心思。现在她又翻开了相册。

一大群孩子的合影,里面的自己穿背带裙扎小辫子,和一个清秀小男孩眉开眼笑勾肩搭背,一派天真无邪,小男孩就是李汉森。她取出照片,仔细地看。

福利院虽资金窘迫,每年还是抽出一部分钱给孩子们照相,留下他们无憾的童年。她好像捕捉住什么,满足地笑了。“阿姨。”一个小男孩在睡梦中喊。

她忙放下相片过去,孩子蹬掉被子,翻个身又甜甜睡去。她替他盖好被,轻轻拍打。又逐个检查了一遍孩子,把伸出的小手小脚塞进去,掖好被角,给醒来的孩子把尿。

有孩子让她忙碌,她内心愉悦而充实,也分不出太多的心情去怀想,去失落了。她小心地藏好相册,才铺好被子睡觉。

一轮圆月耀天心,皎洁,剔透,圆满,从纱窗外透进光,把一层薄薄的银纱铺在她安静的面孔上,她带着婴孩般纯真的笑意,月光静静观望她的睡梦。“各位员工,公司定于本月八日举行开业五周年庆典暨春节联欢活动。欢迎各位员工踊跃提议庆典活动之具体实施方案,建议可投往公司行政部。”陈盈看到了这样一份通知。大凡和平时代,人们都有热衷于这样的歌舞升平。她驻足许久,忽然快步走向行政部。“王经理。”她绞着细细的手指,心头对自己的决定有半点犹豫。“陈小姐。”王永明热情地站起身,“你有事?”“公司不是要举行庆典活动吗?我有个建议。”“很好,说说看。”他兴致勃勃地倾听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孩的说辞。“这个建议很特殊,我不知道是否行得通?那就是,能不能把庆典活动的资金捐给慈善事业?”“什么?”金丝眼镜差点跌下来,他忙抬起,“陈小姐,这是你建议?”“是的,捐给慈善事业,帮助那些孤儿,他们失去了父母,只有社会才能给予他们关爱。”“陈小姐,你这个建议很特殊,我不能定夺,这样吧,你找总经理当面向他提议,不过我看——喔,不过你的见解往往出人意料。”“这么说,陈小姐,你建议我把庆典活动的钱扔在一桩得不到任何经济效益的事情上?”总经理靠在转椅上,遥望陈盈,心头暗暗吃惊这个瘦弱的女孩子有点不凡的味道,“我多年的经商理念似乎从未教我如此投资。”“总经理,就我个人观点,捐助慈善事业的影响,决不会低于声势浩大的庆典活动;而作为一种社会责任感,相信风云公司亦不肯让他人专美于前的。”“喔。”总经理开始用认同的目光打量娇小而从容的陈盈,“说说你的理由。”“举办声势浩大场面显赫的庆典活动,或许一时绩效彰著;捐给慈善事业,不止是孩子们,不止是福利院,是整个社会都会永久铭记住一间富于爱心的机构,这样的企业,有谁会不乐于合作,有谁会不认为这是一家声誉卓著富于诚信的企业?总经理,希望我的建议能够获准,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血浓于水。相信没有人天生肯冷眼看弱小者于不顾,你认为呢?”

总经理的唇边浮上一层笑意,“陈小姐,你不止是聪明,我实在应当把你调到公关部去,发挥你更出色的潜质。你说服了我。”

快过春节了,陈盈和李汉森又一块儿来福利院做义工。自从来过福利院,陈盈似乎和这儿结下不解之缘。是因为李汉森生长的地方,还是因为这儿有个与她同病相怜的小人儿?

一进育婴室,里面传来一片哭声、叫喊声。“阿姨,阿姨。”蹒跚学步的惠惠和英英看见两人,破涕为笑,叫着过来抱住他们的脚。“阿姨,阿姨。”惠惠乱叫着,李汉森应声抱起她,给她揩泪。

陈盈抱着英英,目光在寻找姗姗,她特别钟爱这个病孩子。“姗姗呢?”她问一旁的保育员。“又发烧了,在隔壁刚睡下。”陈盈心里一阵难过,忙过去看姗姗,姗姗小脸红红地躺在李明霞的怀里,软软薄薄就像一只出壳雏鸡,随时随地都会小脑袋一耷拉,就咽了气。李明霞轻轻拍着她。

陈盈蹲下身,注视着她,“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动手术?”“只要身体一好,什么时候都能动手术。最近院里收到一笔钱,听说是一家公司原来准备用作庆典活动的资金,后来捐赠给了院里。我们打算给孩子们治病,可姗姗老是动不动发烧、生病,身子弱得能被风吹走,好几次治疗的机会都被错过。”李明霞惋惜地说。“可不可以认养孩子?”陈盈注视着姗姗蛋胎样薄嫩的脸,突然问。

李明霞想不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也说不上来。“可以的。”李汉森肯定地说,“有一定经济基础,有爱心有责任感的人,可以认养孩子。”“我认养姗姗。”她毫不犹豫。“你的身体?”李汉森担忧。“我每个星期来看她。让我抱抱她。”她要求。

李明霞小心翼翼地托起孩子,放在陈盈的臂弯里,孩子睁开眼,嘤咛一声,又沉沉睡去。李汉森给孩子们做手工,画画。李明霞照顾更小的孩子们。

到了午餐时间,李明霞领着孩子们到食堂吃饭。陈盈抱着姗姗。李汉森跟在身后逗姗姗玩。李明霞偶尔回过脸,看看两人,眼中有着茫然的神情。

在食堂里遇上老院长,李汉森把陈盈打算认养姗姗的事告诉他,老院长欣然同意,“如果社会上多一些你们这样的人,孩子们就像生活在天堂里了。对了,今年除夕欢迎你们到院里来搞活动,大家热闹热闹。”

吃饭时陈盈小心细致地喂姗姗,揩嘴、盛汤、挑鱼刺,内心深深喜爱上了这个惹人怜惜的小家伙。姗姗目不转睛地看着陈盈,乖乖地吃饭,喝汤,小小的心里仿佛知道眼前的人是对自己好的。吃罢饭,孩子已完全熟悉了陈盈,撒娇作痴地把小小的脸埋在她的怀里,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胸口,不肯让她离去,陈盈几乎被感动得落泪。这个可怜的孩子,多懂得寻找依恋。

陈盈不止一次想到她无从追踪的身世,禁不住感伤得鼻酸眼热。后来姗姗在她的怀里睡着。安顿好孩子,她才感觉气短心慌,刚才因兴奋激动而红润的脸色开始苍白起来。她不由得握住胸口。一直注意她脸色的李汉森,趋前一步,紧张地说:“小盈,是不是又难受了?”他熟练地从她的包中拿出药,“快吃药。”

李明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说:“照顾孩子是件很累人很辛苦的事。陈盈,你太累了。汉森你和陈盈一块儿回去吧。”“也好,现在孩子们都睡下了也没什么事,陈盈,我们回去吧。”陈盈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遍孩子们,才和满脸不解的李明霞告别。

路上,她考虑了会儿,疑疑虑虑地对李汉森说:“我跟你说件事,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李明霞。”“怎么会?你在海城长大,我们生在唐山,两地相隔千里,再怎么有缘也不大可能认识的。”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我总觉得对她很熟悉的样子,也不是说一定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只是,只是有种遇见——故人的感觉。”她指点着自己的额头,苦苦思索着。“喔?怎么会呢?”他转念想到第一次见到陈盈,那夙世旧侣的感觉,暗暗惊诧,人与人之间真有着某种难以禅释的渊薮。

当福利院院长上门感谢时,李汉森才知道庆典暨联欢活动改为捐赠活动的缘由,他一激动,跑去找陈盈。陈盈正忙乎着,来不及招呼他,他就在她旁边来来回回走,想着怎么说。

他很想说些深点的话,又怕说深了她误会他侧面表达的意思,说浅了词不达意。最后,他站在她面前,微微笑着,干巴巴地说:“陈盈,谢谢你,代表福利院所有的孩子们谢谢你。”话一出口,有点后悔语言的无味。“感谢的应该是公司是总经理,怎么能感谢我?”她转着手中的笔,有点发窘,她真的不想让他知道,好像他知道了,有种不那么顺理成章的感觉。

他看着她,瘦小的面孔,平淡的五官,写字桌后小小的身子,看着看着,觉得她像一只灰蒙蒙的蝴蝶,薄薄的,脆脆的,小翅一扇一翕,震颤着生命的灵秀。“陈盈,我带你去福利院,只是希望——你能够了解我,但我想不到——真的谢谢你。”“别这样说,我最怕的就是别人对我说感恩之类的话。”“下班一起走吧。对了,晓伟这几天不在吗?”“他不是去北京出差了吗。明天开始放春节假了,我的事没做完,还要加几个小时班,你先去吧。”他站了几秒,醒悟似的,“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手头还有几份资料没做好。”转身,复折回,“吃晚饭我过来叫你。”就走开了。

彼此知道旁边还有个人,双方不至挂单,不由得精神焕发。时间也过得特别快。天色渐渐暗下来。陈盈正聚精会神着做事,电脑屏幕骤然一黑!她吃了一惊,呆在那儿。李汉森已快步过来,“陈盈,停电了。”“哎呀,有两页我没有及时保存,要丢失了。”她懊恼着。“你应该养成随时保存的习惯。”他看她,静静地看了几秒,不赞成地摇摇头,“有时,我觉得你就像个急于赶路的人,只想着目的地,而忽略了沿途的风光。”“沿途的风光?”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放在键盘上,敲击着这几个字,屏幕还是一片黑。“生命应该执著,但太执著了,有时会变成痴迷,你会有很累的感觉。”她陡然心惊。他能把她的心路触摸得如此阡陌分明?

因为去日苦多。因为生命无多。因为朝来寒雨晚来风。她无法做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洒脱不羁。无法不羁,是以她有所羁绊。生命里一道道难愈的羁绊与沟壑。所以,她只能匆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能看清彼此的心情。

陈盈在黑暗中闭了会儿眼,睁开眼,才慢慢适应黑幽幽的光线,暗中,她看见李汉森靠着窗口,窗外零星的灯光落在他肩头,洒了他一身的微芒,闪闪烁烁,忽明忽暗。“别忘了吃饭,我去做饭。”“电饭煲不能用。”她站起身。“可以用高压锅烧啊。”两人走进小厨房。窗外灯光星光射入室内如淡烛,映得室内幽幽明明,倒也别有风致,风掀动窗帘,飘飘忽忽,梦寐似的。

他手脚利落地洗菜,炒菜,不让她沾手。“你别怪我不请你到外面吃饭。我实在是很喜欢这种——”他顿了顿,拿汤匙在锅中搅了搅,锅中溢出一股鲜鲜香香的味道,“家庭式的气氛,热菜、热汤、热饭,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声音低下去,带着薄薄的脆弱。

她有些惭愧地想到自己家里那种融洽温暖的氛围,原来她拥有着如此弥足珍贵的财富!你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它与世界对调。她隐隐想到一句诗。写这诗的人,只是单纯地想到了男女之爱,想不到亲情之爱的浓重吧。

借着星灯光芒,他们静静地吃完饭。

停电了自然不能乘电梯,六层楼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能行吗?”他用征询的目光看她。“不然还能怎么办?”她笑。

才走了两层楼梯,陈盈就感觉头晕目眩。“我真没用。”铺开一块纸巾,她坐在台阶上无奈地自嘲,拢着双腿,下巴磕在膝盖头,样子有点像个考试不及格发愁的中学生。

他走到窗口,抬头看星空。冬夜的天空蓝莹莹的,透彻、空旷,偌大的天幕中,弹落着几点稀疏冷落的星子,一明一暗,仿佛在打冷颤。“看什么呢?”她问。“看有没有流星划过。”他倚着窗口专注地搜索着。“有人说一颗流星划过就是一个生命消逝,你认为呢?”她幽幽地说。“如果流星象征生命,那也是个伟大的生命,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会这么辉煌,只能像——烟花一样消逝。不过,当我心里有某个愿望时,我就常看星空,如果有流星划过,就说明这个愿望不会被实现。”

她讶然:“你也会这么唯心。”

他眉头一挑,笑着:“这是小时候灵魂出窍时的想法。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又自信又唯心,当然什么想法都会有。现在自然不会这样想了。”“现在——心里有愿望时,会用什么东西去印证它?”

星辉下,他脸上竟然有几分不自然。“这个暂时保密,一说就不灵验了——”他陡然脸色凝肃,想到刚才一个愿望潜上心脉时,室内一片漆黑,一时心悚,无来由地感到失落与失措。

他似安慰她又安慰自己,“事在人为,有些东西似是而非,可信亦可不信,就看当事人怎么去尽善尽美了。做不到人定胜天,我们换另一种方式,何况我们未必欲与谁去争锋;停电了不能乘电梯,但我们可以用脚走下楼;周围一片漆黑,但有星光照着我们,一样可以抵达目的地。我们并没有失败,只是走得比较辛苦些,对不对?”

陈盈抬头看天,墨灰的天,几点弦星,眨巴着眼,有点不明所以,又有点懂得了些什么的样子。她心头蒙上一层湿润,软软地流转着。

他把她送到巷子口。“放假了,过几天出去走走好不好?”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她。

她沉思片刻,微微点头,在微茫的路灯下向他挥手致别,转身飘然而去。微倦的人,微红的脸,微温的风色,在微茫的街灯里过去了。他看着她纤秀的背影渐行渐远。只怕在他心底,她不会这样轻易地微茫地过去。

晨曦初露,晓雾初开,长空澄碧如洗,是冬季里难得晴朗的好天气。一叶扁舟游泛在明澈的湖面,水柔不胜桨,搅碎了映在湖面上丹枫绿樟的倒影,错金碎银。李汉森荡着小桨,目光低低地,瞧着对面的陈盈。

陈盈俯着身,用手撩拨水面,水面像一匹光滑无骨的扯不完的绸帛,扯开,缝拢,扯开,缝拢。过了会儿她举起细细的双手,看水珠从指尖一粒一粒坠下,无声无息落在水面上,洇灭,无声地化约到最初。

小船儿泊在湖心,悠悠地转着圈儿,枫叶纷纷落在小船上。

他捡起一枚枫叶,“枫叶好美是不是?你看。”递给她。

她凝视掌声中的枫叶,苍红的色彩,纤秀的脉络,“我记得有支歌。”接着,她低低地唱起来,“片片枫叶转,它低叹再会了这段缘。片片枫叶飘,回头望告别了苦恋。爱似秋枫叶,无力再灿烂再燃,爱似秋枫叶,凝聚了美丽却苦短——”

他颦眉,“一直以来,我以为你是很坚韧的。”“——难道你不觉得——自然无涯而生命有限。面对这样令人泫然的美,你不觉得生命实在是一道太仓促的风景吗?”

他沉默,这样直询生命底基的问题,让他如何回答。

除夕。团圆的日子。天南海北的人都往家里赶,一年只为这一天,一生只为这一天。有家的盼团圆,没家的,一样盼着相聚。

街上的行人脸上的笑意堆得满满的,满得要溢出来,熙熙而来,攘攘而往,就连冬日寒嗖嗖的空气,也焙烘得暖融融起来。

陈盈几次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小盈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来,帮妈妈把菜端上桌,过年了,大家开开心心的,不许愁眉苦脸喔。”妈妈在里面招呼。

父母为她又操了一年的心,这样一个家家团圆的日子,她提出要去福利院,让父母孤单单守着岁末,是不是有些不近情理?“——好,我来了。”她走进厨房,白茫茫混杂着鲜香麻辣的雾气一下子把她团团罩住。

福利院,一室花花绿绿、张灯结彩、欢歌笑语。

李汉森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过联欢活动,唱唱笑笑,玩玩闹闹。年年岁岁,他都这样度过。这里就是他的家,是与他血肉相连的地方,他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拒绝同孩子们一起度过。孩子们就是曾经的他啊。

但是,在歌声笑语里,内心隐隐然起了种无名的孤寂和失落。有这么多孩子,他竟然感觉寂寞!

他起身去倒茶水。倒好茶,走到清冷的院子里,看远处夜色里绚烂的焰火。烟屑火花齐放后,有满地不复美丽的碎屑待收拾。他内心零乱的碎屑,又该如何收拾为好?“汉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李明霞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剥开的芦柑,递给他。“没什么,里面太热闹了,出来清静一下,看看焰火。”“什么时候你嫌太热闹了?要知道,孩子们难得这样笑呀唱呀闹呀地疯玩,一年之中,并不多啊。”她似乎窥到了他内心的悸动。

李汉森不由得心生愧疚。因为心有旁骛,他竟然和曾经的自己产生了距离!他接过李明霞递来的芦柑,放入嘴中,凉凉,甜甜,带一丝淡淡的涩意,像此刻的心绪。快乐应该与人分享,那么多年的孤寂,还是独自担当好了。

孩子们涌出来,嚷着看着指着满天的焰火,欢喜得像小猴儿。“孩子们,我们也放焰火了。”他高声说。

更多的欢笑声响在院子里,响彻云霄。

第四章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方晓伟从客户处出来,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车如流水人如龙。前前后后他招了十来辆的士,都载着满车的客人疾驶而过,对他根本就是不屑一顾。

老板自己驶着宝马潇洒来去,他连一辆二手普桑也没有。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世道真是没理可说。唉,说到底,谁让自己是拿人薪水的,挣的钱只能买薪买水,只能听人差遣,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没办法,什么时候才能做自己的主人——他正不耐烦地胡思乱想着,一辆的士在他身边停下,他赶紧抬脚就上。一个身形修长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先他一步已钻入前座,催促着司机快快开走。这下他恼火了,这女孩,占了便宜还不肯卖乖。“等等。”他赶紧钻入后座,直着脖子喊:“江平路。”“景杨新村。”女孩子头也不回脆生生地说,那儿正和他的方向南辕北辙。“先生对不起,这位小姐先上车,你等下辆车子好吗?”司机赔着笑脸。“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招车吗?凭什么要我下车?对不起,我不下车。”方晓伟又累又饿又渴,恨不得马上回家吃到热菜热饭,再也顾不得平时对女性的温文尔雅谦让有加,恶声恶气地说。何况,这女孩子身上一股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打扮修饰并不合他的心眼,想必容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就凭我比你先上车啊。”女孩子扬扬自得。

方晓伟在后座斜斜地半躺半坐,抱着双臂,很无赖的样子,“请便吧。”身后的车已在催着他们,眼看着警察来干涉,司机无可奈何:“我先送这位小姐去景杨新村,再送你。”心头也在骂这个长得倒挺人模人样的小无赖。

车子滑入穿梭如织的车流,方晓伟累得抬不起腿,也不在乎车子要载着他去哪儿,车上的人谁也不搭理谁。收音机一直播着交通台,主持人柔媚的声音渐渐缓释了车内有些不快的气氛,有人给女朋友点了支歌。“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请你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幽默的歌词感染了每一个人。

方晓伟缓过劲来,心想自己平日怎么也算个有女孩缘的男子汉,怎么今天和一个女孩子较上劲了?太——太没风度了。他不由得往前看过去,那女孩子头发长长,脸蛋白白净净,鼻梁高挺,长睫不时上下扑动,红润的嘴唇有着极美的弧度。

原来,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

他的心绪一下子开朗起来。对于赏心悦目的女孩,他一向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这也算是美德吧,他一向这样自我嘉许。他跟着歌词轻轻吹起口哨,心里琢磨着怎样和她套上近乎。

还没理出一个头绪,车子停下,女孩子到站了。他不无遗憾地看着她,心头冒上一句,“擦身而过,唉,擦身而过。”女孩付好钱下车,在关车门的片刻,她向他斜斜一睨,想看看这个和她争车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她脸上带着轻视的神情。这一看不要紧,两人同时发出“咦”的一声,没容方晓伟回过神,车门“啪”地关上,车子打转方向盘向下一站开去。

方晓伟扶着车座,头晕目眩,找不着北,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拍着司机的椅背喊:“师傅,掉头掉头,往回开往回开。”“不是讲好去江平路吗?”“临时改变主意的,师傅对不起,麻烦你往回开,就在——就在那个女孩子下车的地方停下。”他不好意思地说。“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一会儿吵架一会儿要好,年轻人,女朋友这么娇,要好好赔礼道歉去。”司机显然把他们当成了闹别扭的恋人,不乐意地打转方向。

方晓伟也懒得跟他解释,车子一到景杨新村,他赶紧下车,东张西望,哪里还有那女孩子的身影?一会儿车子又开回来,司机把他的公文包递出,摇摇头,“你的包。为你们一对人,我跑来跑去,浪费汽油。”“谢谢师傅,谢谢。”他惊出一身冷汗,包内有重要资料,“对不起耽误了你的生意。对了,你有没有看见她朝哪个方向走的?”“我怎么会盯牢人家小姑娘朝什么地方去?喔,好像是朝这条小巷里去的,再会。”车子呼地开走了。

方晓伟挟着公文包在小巷里来来回回地走。两旁陈旧的民居门扉紧闭,静寂无声,他连找个人打听的机会都没有。走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看见那门是虚掩的,他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推门。门却自动开了,刚才那女孩站在那儿,挎着背包,看样子还准备出去。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一点也不意外地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打量她,她已换了一套紫色衣裙,脸上化了一个比刚才稍淡一些的妆,眉目如画明丽无比,看得方晓伟的心一跳一跳。“上次——匆匆分手后,就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一直记挂着。”他真心真意地说,“想不到今天会碰上你,我就找到这儿来了。”想到刚才坐车时自己小无赖的模样,不由脸微微发热,他挠挠头皮,想着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解释刚才的所作所为。“你可去做私家侦探了。”她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也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他看看她身后。这是一个相当普通的人家,三间老式的平屋,三围短墙,沿墙绕着半粉半白的野蔷薇,小半盛开,大半枯萎,僵着细细的藤茎,打几个旋,旋成拆不开的结头,灰暗的光线下,带几分凄楚的美。一只灰不溜丢的小灰猫从短墙上跳下来,凄凄地自怨自怜地叫几声,见主人无动于衷,少了卖乖的兴头,怏怏走开,蹑手蹑足没入暗中,像只幽灵。“对不起,我要出去,不能请你进去坐。”她欣赏自己涂着丹蔻的指尖。“绮华,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玩太久了,听见了没有。”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夹着几声咳嗽。“知道了。”她不乐意地嘟起嘴。

方晓伟用疑问的目光看她。“我奶奶,她老是管得我紧紧的。”她跳出门,“却老是管不好。”“你——现在去哪?”他看看夜色深重的四周。“我去上班,去工作,去赚钱。”她细细的指头勾着背包的带子朝前走。“你在什么地方上班?上夜班吗?”他跟在她身后追问。“上班就是上班,没有白班夜班的。”她似乎有些不耐,掠掠头发。“那你——吃好饭了吗?”他自觉也热心过头了,还是忍不住又问。

她看了他一眼,“我刚才回家就是吃饭的。”他在心里迅速盘想一下,这么晚了回家吃饭,舍不得在外面吃,她生活的处境不会很好。“吃好饭要赶下一场。”她接着随口说。“下一场,你在——歌厅唱歌?”他试着问。

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点点头,低头走路,嘟着嘴,有点生自己的气。“怎么不说话了?故人相见哪能这样子爱理不理的。”他恢复了一向的潇洒不羁君子好逑,“你知道分别后我做梦都梦到过你,你呢,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喝口水都没有,太让我失望了。”“不是的,我是真的要赶场子。”急起来,她又轻轻嘀咕了一声。“你说什么?”他凑近她。“你一定看不起唱歌的人。”“怎么会?”他笑起来,露出那半边牙,“唱歌也是一份职业,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凭什么轻视你的职业?对了,我知道你叫绮华,你知道我叫什么吗?”“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张着黑白分明的眼在他脸上搜索,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咦,你的牙齿怎么只有半边?”她纯真的面目流露出来。

方晓伟急忙捂住嘴。真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怎么能在演艺圈里混?他咳了声,说:“我告诉你,你听清楚了。我的名字叫方晓伟,方圆的方,知晓的晓,伟大的伟,就是让方方面面晓得我的伟大。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去唱歌?上次被那两个坏蛋骗了之后,你就找了这份工作?”“对了。”她惊叫起来,“我还欠你一百块钱。”急忙翻出钱包,拿出一张百元币递给他,“给,我不是成心赖你钱的,我在上次那个地方转了好几次,又怕那几个坏蛋来,所以后来就没去了。”

他看着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太有意思了,“喔,利息呢,利息怎么算?”“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太不了再给你一百块好了。”她嘟着嘴伸手去取钱。

他笑着阻止了她,把那一百块钱握在手里,“你还没说怎么会去唱歌的?”“唱歌是我从小就喜欢的,我顶喜欢唱歌,可奶奶老是不让。再说,我连高中也没毕业,要学历没学历,要文凭没文凭,现在满街的大学生都无所事事,我还能去干什么?我一个同学的爸爸开了夜总会,就让我在那儿唱唱歌,每晚最多能挣百把块钱,一个月下来,两千左右也有吧,够我和奶奶两人吃穿家用的了。”她说得一脸骄傲,方晓伟却听得心里不怎么好受。“在那些地方,你——有没有麻烦?”他小心地问,毕竟还是有些不以为然。“还好,我同学的爸爸在娱乐圈里有点声望,又给我介绍了几个地方唱歌,人家不至于太难为我。”她有些得意。

他凝视着她略显风尘的脸,“你的父母呢?他们放心让你做这个工作?”

她沉默了。他的心一沉,莫不是又一个悲情故事?“我很小他们就离婚了,谁也不要我,奶奶把我养大的。”震撼慑住了方晓伟的心。这样一个娇美如花却身世凄凉的女孩子,身上背负着怎样沉甸甸的命运?“听我说,绮华,虽然我没有一丝一毫轻视你的职业的意思,但那毕竟不是一份牢靠的职业。吃青春饭,价值一旦被利用完必定会被淘汰出局。”“我知道,但我有什么办法?”她垂下眼睫,又看自己丹蔻妖艳的指头。“去学一门技术,给自己及早准备一个饭碗,将来就不至于饿肚子。”他热心过头地建议。“我能学什么?我什么也不懂。”她茫茫然看着他,样子有点像迷路的小孩。“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以手敲额,思索着。

林绮华看着他。在她简单而平直的思维里,眼前这个突然君临的俊美男孩,似乎是命运赐给她的一个奇遇。或许,他真的能让她的生命游离原先的轨迹……“你去学电脑吧,学CoreldRAW,学AutoCAD,学PhotoshoP。”“这些都是什么?学这个有什么用?”她被他嘴里蹦出来的名词搞糊涂了。“这是搞电脑平面设计的。对了,我忘了跟你说,我现在广告公司做事,喏,这是我的名片。学了这个一定能找到好的工作,起码要比你现在强。”“我说了,你到底还是看不起我的工作。”她翘起嘴,“学好了谁会要我呢?”“你怎么这样没自信?没人要你,我要你。”他拍胸承诺。“你自己开广告公司?”她惊奇。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晓伟笑起来,“对,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开了广告公司,你学了本事,我第一个聘请的员工就是你。”“说话算话,来,拉钩。”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看着他吃吃地笑。

方晓伟给林绮华,也给自己许下了一个并不算轻松的承诺,而诺言,不可以轻易推翻,不可以轻易违背的。“请问,方晓伟在吗?”这天郑重接到一个电话,顺手递给一旁忙乎着的方晓伟,“声音甜得像涂了蜜,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诡笑着。

不轻易脸红的方晓伟竟然脸发烫了,心虚似的一旁顾看,陈盈就在旁边找资料。他狠狠瞪了郑重一眼,“别胡说八道,不过是业务单位的小女孩罢了。”“哪家公司?是刚接到的‘业务’吧,下次也介绍一宗?”他偏装糊涂。

方晓伟没理他,接过电话。“晓伟,是我绮华,今天请你吃晚饭好不好?”那边娇滴滴的。“有什么特别节目吗?”他不动声色,尽量装得公事公办的样子。“上次你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好不好嘛,就定下来了,就在我唱歌的乐门歌厅旁边那家土味餐馆等我,他们的拿手菜土鸡煮土豆,还有酱烧田螺好好吃喔。六点整,不见不散,拜拜。”她咯咯笑着自说自话放下电话,倒让方晓伟一时不知所措。“佳人有约,好幸福喔。”郑重一脸羡慕。

一回脸,陈盈已走进了自己的写字间。方晓伟咽咽口水,对于美人美食,他一向是不怎么拒之门外的。何况,只是吃顿饭,又不是吃了他,怕什么?

他于六点零五分施施然来到那家餐馆。既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又不太失时。林绮华已倚门倚闾,看见他过来,一点也不矜持地跑过来,亲热地挽起他的胳膊。“你真准时,我等了你半个小时,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今天妆化得特别艳,美则美矣,却尽失天然清秀。

方晓伟不自然地挣开她的手,“进去吧,今天预备破破财了。”“不是说,唔——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涌泉相报吗?我是报答你曾经对我的帮助。”她真挚地说。

他尴尬地笑笑,她真是乱用词语,他受得了她的“涌泉相报”吗?“跟你提个小小建议,以后——化妆淡点,可能会更漂亮。”吃饭间隙,他悄悄对她说,受不了她鲜红的嘴唇被菜肴浸得淡淡的样子。

林绮华又张张大眼,一脸纯真的无辜。

吃过饭,方晓伟跟林绮华去她唱歌的地方。林绮华的声线的确不错,有点王菲的味道。方晓伟坐在台子旁,看林绮华在上面唱歌,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猜测着她的身世。如花红颜,为什么总是命运菲薄?

他叹息着,怜惜着。

趁她快唱完,他买了大大一束花让人送到她面前。林绮华捧着庞大得几乎遮住脸的花,激动得秀脸绯红,“我再唱一首歌,送给我一个朋友。”她的目光落在他这边,眼神流盼。共你有过最美的邂逅,共你有过一些风雨忧愁,共你醉过痛过的最后,但我发觉想你不能没有。在你每次抱怨的眼眸,像我永远不懂给你温柔……很想一生跟你走,在我心中的你四海的你,心中不能没有……

共你有过最美邂逅——深夜,译着稿子的陈盈停下手中的笔,静静听着收音机里陈百强的《只想一生跟你走》。她有只自小陪伴她的德生收音机。那么多年,式样虽老,音质仍好。她内心恍恍惚惚划过熟悉的记忆……

柔黄、粉红、纯白的康乃馨,伴着娇艳鲜红的玫瑰,还有点点星星的满天星,洁白如玉的百合。这样一份盎然有致,还沾着露珠清新的美丽……

一张微笑的脸从花丛后露出来。

微笑的脸从花丛后露出来……“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她心中模糊地闪过一句诗。

电话铃响起。她怔了片刻,才从恍惚中醒来,夜这么深,会是谁打来电话?“陈盈——”是那个熟悉,也是期待中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仿佛近在耳际,“夜这么深了,你还在译稿吗?”好像被人破译了心中一个小小的秘密,她的脸意外地发热了。今天是周末,趁这个机会写些东西,明天反正不用怕起不了床。

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好像他在对面看她。“你也还没睡?”“一觉醒来,听到有个声音,是歌声——”他追索着,“把我唤醒——”是谁在那遥远的地方,轻轻呼唤我?一阵阵思恋缠绵,一阵阵忧伤寂寞。音乐是精神的诱拐者。一不留神,它能把人唤到一个空旷无垠不知所终的境地与时空,任凭你作漫无飘渺的思绪与遐想。

蓦地,他听到了由她这里传出的歌声,惊诧不已,“对,就是这歌,陈百强的《只想一生跟你走》,就是这歌。”陈盈有意识地调高了音量。……但愿你未淡忘往日旧情,我愿默然带着泪流。很想一生跟你走,在我心中的你四海的你,今生不能没有……“你能边听歌边译稿?”“对,这是我自小养成的美德。我能一心数用,你别以为我的心比不了你们的心。”她调侃自己也调侃别人,把生命里的苦难挥洒得风淡云轻。“别太累着自己,保存生命的质量,不要太挥霍了。”他的口吻好像是长辈在责备小辈任性地挥金如土,“有时候,未必工作着就是美的,玩也是一种很好的生存方式。明天出去放松一下,好不好?”她总是把发条上得紧紧的,他总是鼓动她放松自我。一张一弛间,也许就把生命的弦,调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去什么地方?”她愉快地问。“看海去。”看海去?

看海去。她眼前一亮,眼前顿有海上升明月之感。

达明一派的老歌在继续:悠悠浮云望穿,人事看厌倦,唯独情不变。雨飘风同舟,苦中可忘忧,以歌解愁,疑惑我想透。

雨飘风同舟,苦中可忘忧。以歌解愁,疑惑我想透。

情系一生,当是缘浓;若然缘定半生,那,也是好的呵。

年年春来,万木新碧。樟树耗尽了一腔幽素与忍耐,颓然委地。于是,一片片去岁的、久蕴了经冬的疲惫与沧桑的旧叶,卷着个儿,翻飞、委地。远远望去,地上仿佛铺缀了一匹红红黄黄的华美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

奢华的不计成本的铺缀工程,进行得那样漫不经心漫无边际漫天漫地……

小巷里走来一身白色运动装的女孩,踏着红黄色的华美地毯款款而来。春日的阳光罩在她身上,金金烁烁。

李汉森迎上去,两人隔了一小段站着。“等了很久?”她微笑。他摇头,仍看她。“为什么这样看我?”“你并不漂亮。”他坦然地,“但,你很美。”“算不算恭维?”“我说的是真话。漂亮是贴着年轻标签,而美,可跨越长长岁月。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身上,仍可有美的气度。五十年后,我还会在你身上看到一个美丽老太太的影子。”“你在向我约一个无法企及的梦想。”她莞尔一笑。

他一时语塞,可是把话题带得——太重些了?“好,上车吧。”他转移话题,接过她小小的行李,“装的是什么?”“当然是女孩子爱吃的东西了,我可是很贪馋的喔。”“你太小看我了。请女孩子出去玩,带上吃的玩的,我是当仁不让的。”他把东西放在车座上。“看来是我剥夺了你男性沙文主义的权利。”“拜托不要扣上‘主义’的帽子,太沉了。上车。”“再等等。”“等什么?”“等人。看,过来了。”

高高帅帅的男孩向这边跑过来,边跑边招手。跑到他们面前,一身蓝色牛仔装,一脸的阳光,浑身上下无不洋溢跃动的青春。年轻,真是一笔可肆意挥洒的财富。“欢不欢迎我的加入?”他猫下腰,对开车的人说。“——当然。”笑容里有那么一刻瞬息即逝的讶异,他拍拍后座,“上车吧。”

车子在滨海沙场泊好。三个人提着食物器具走向大海,找一块开阔的岩石平台,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一个钓鱼,一个临风,一个凭海。

一向,她是个怀海之人;一向,她也只能是个怀海之人。爱海,而无法与海时时亲近。于是,从画册,从影视,从文学作品中展现的、律动的、描述的海,成了心中恒永而孺慕的思念。

现在,她来到大海边,看海。

看海在天上的返照,天在海中的投影。展翅低回的鸥鸟。峥嵘陡峭的海崖。亘古盘踞的礁石。灿若晨星的贝壳。惊涛骇浪,潮涨汐落。

她兴奋起来,弯身去脱鞋袜。“大海,我来了。”她张开双臂奔向沙滩,如同投向久别的情人。白练似的湍浪迎面击来,洗涤出她惊骇而明朗的放浪大笑。海涛怒吼之后,沙滩裎裸出温柔起伏的宁静面容。她张开双臂的姿势,如同想天真地丈量天,丈量地,丈量海,丈量出广度意义中的生命。

于是,对海的爱恋,几乎成了近于病态般的呓语与狂热。鼎沸的潮音成了经年轰鸣在心底的呼唤。

于是,深蓝、湛蓝成为最爱的色彩之一,点缀在菲薄苍白的生命里。

于是,就这样面对着海,如同面对着久别的情人。

李汉森也跑过来。迎向她,迎向海浪。她看他踏浪而来,海浪在他身后溅出一路洁白的浪花。他如同来自水国,一路开山劈水。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浪也有“花”,终于懂得他对她念起过的一首诗: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泪水和着海水,弄湿了她的面颊。

不知何时,他们的手挽在了一起,一起踏浪。

那边的一个人,坐在高高的礁石上,专心致志地穿着鱼饵,把钓弦抛向大海。“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那条河流,如果曾经往事你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他在唱一支歌。

生存的烦恼,能像抛钓线那样抛吗?以洒脱的不羁的姿势。可钓线还是要收回来的。

远远的海岸线,波涛翻涌,海鸥展翅。陈盈看见几只细小得像航海模型一样的船,在海面乘风破浪。

她心中忽地一动。“汉森,航行中的船,如果遇到了暗礁怎么办?它怎样避免触礁?”

李汉森望着海面,沉思着,良久,回答:“大海里永远有一块块无法避免的暗礁,船一旦下海,就注定了永远是航行在触礁的危险之中。”

过了会儿,他们听到一个欢愉的声音,“陈盈,汉森,你们看,这是什么鱼?”两人过去,这是很大的呈纺锤状的鱼,鱼鳞细密而圆,张着一张一翕的嘴,苟且偷生。

李汉森看了会儿,断言:“这是鲑鱼。”“鲑鱼?”陈盈并不认识这么多海鱼。“它出生在大海,在江河里长大,长大后,又要坚持游回大海。”她望鱼出神。方晓伟要把鱼往身后桶里扔。“晓伟,放了它。”她说。“为什么?”方晓伟吃惊地看她,“这是我花了一个钟头才钓到的,没它上钩我还真没面子了。你不想尝尝烧烤海鲜的味道吗?”他作了个馋嘴欲滴的姿势。“它一生都奔波、迁徙、漂泊、流浪,有幸能回到故乡,我们怎么可以——扼杀它至死都要归乡的愿望?”她说。

什么叫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方晓伟怔住了。他默默步下礁石走向大海,把鱼放入海水,鲑鱼摇动着尾巴,很快没入大海深处。

陈盈久久不得释怀,望海面出神。“你在想什么?”他走到她身边,把风衣披在她身上。海风已有凉意。他够细心的,还带了风衣。她看他一眼,没有拒绝,把衣服往里拢了拢。“其实,人同一条鱼有什么区别?一生都在努力、向前,力争上游,却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被生生扼杀了生机、命脉。”陈盈说。

李汉森望着苍茫海面,长久不言。这质询,太深,太沉。远处,方晓伟仍在自得其乐地钓鱼,不时向他们挥手,以示又有收获。“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那条河流。如果曾经往事你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还在唱那支歌,没心没肺的样子,能有什么忧愁?他也许就是这样一个阳光男孩。“也许,事情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失坠了所有的生机。至少,受到威胁的只是其中一条鱼,并不是所有的鱼。所以,我们有必要让自己学得强悍一些,凭着自身的坚韧。这样,或许才可与威胁我们的对手去搏一搏。”“逃过一劫,还有下一劫呢?”“它会学得聪明起来了。”“事情经你一说,未必没有盼头了。”“多一些信心,虽然不是活着的唯一法宝不二法门,但,终不至于太失败。信心不够,你给我一点,我给你一点,我们彼此承托。”

方晓伟把一桶鱼提回家交给妈妈,就一头钻进自己的卧室不出来。“晓伟,出来吃饭了,你今天钓的海鱼可真鲜。”妈妈敲着门。“我累死了,你自己先吃吧。”“妈做得好好吃,你不想尝一尝吗?”“妈,你别烦我了。”声音像是蒙上了被子,模模糊糊的。

方母在门口站了会儿。刚才出去时还笑逐颜开,回来脸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的。她叹口气走开。儿大不由娘。

方晓伟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会儿,突地想到什么,一脚踢掉被子,一骨碌起身,急切地翻着几个抽屉。书本、尺子、钥匙、邮票集、健身球、相册,应有尽有。他翻开一本相集,扔下,又翻开另一本,又扔下。翻到另一本,他咧嘴,露出了半颗牙。是两个孩子的合影,小女孩秀气,小男孩俊朗。一个扎着麻花辫,一个剃着光郎头。小男孩露着半颗牙,嬉笑着。

……两个孩子在巷子里玩过家家,女孩用瓦片当碗碟盛着两片菜叶,嚷着:“晓伟,碗不够了,菜不够了,你去找找吧。”男孩挠挠头皮,想了想,“那我回家去拿些菜回来。”一溜烟跑回家。等他回来,另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看样子和陈盈玩得很投入。“你走开。”他嫉妒了,大大咧咧地推开小男孩,“小盈,菜拿回来了。”那小男孩冷不防被他推倒在地,恼火地站起身,也把他推倒。两个男孩子扭在一块儿,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陈盈站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叫着跳着:“别打了,晓伟,别打了。”大人们走过来,问清情由,看着他们笑得直不起身。“晓伟,你不是把小盈当老婆了吧。”嘻嘻哈哈的。“这么小就吃醋了,小盈真是有福气。”挤眉弄眼的。

双方平手。那小男孩抽泣着,对方晓伟说:“你有种等着。”“你有种去找人啊。”方晓伟拍着胸蛮不在乎。

小男孩跑走,大人见没了好戏也三三两两走开。小巷深处传来方母呼喊方晓伟的声音。“来了,来了。”方晓伟拉起陈盈的手:“我们回家吧。”他还真怕小男孩带来大队人马,乘机溜之大吉。“可惜小盈有病,不然还真是不错的一对。”背后有人惋惜。

小男孩自然没带人来,方晓伟也好久不敢去巷子口玩。而大人们的嘀嘀咕咕,在他心里却扎了很多年……“汉森,你看看这个文案。”方晓伟把文案放到李汉森面前。

这是一家大型食品商场的营销文案。这家商场前几年红火过一段时间,近年来不知怎么回事,销路直线下滑,连职工的工资都发不出。商场老总急得头发白了半边,前几天急急跑到公司,希望给他们一个万全之策。“又是这些,有奖销售、抽彩票、赠代价券。”李汉森摇摇头。

方晓伟苦着脸,就这些文案,也快把他的脑汁绞尽了。

李汉森思索片刻,“你把他们近半年来的销售记录拿来。”方晓伟知道他一定有办法。销售记录拿到手,李汉森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半天不出来。方晓伟几次到他门口,还是没有进去。

吃中饭时,李汉森一如往常那样谈笑风生。方晓伟几次想问的话咽回去。吃好饭,跑到李汉森写字间,在对面坐下,急切地说:“你拿出了PIP?”就是业绩提高计划书。“告诉他们,只有一个方法:把这0000种商品大幅度削价。如果销售额能上升50%,他们就能处于盈利状态。”“怎么可能?他们已经亏得一塌糊涂,怎么肯再把商品削价?除非他们不想干了。”他急得脸红耳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沉静地用笔敲着桌面,一点一点,颇有节奏。

方晓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第二天,这家商场门口排队起了长龙。顾客蜂拥而至,他们都想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谁都认为这是商场关门前的大甩场。过了这村,没了那店。大家都去捡馅饼啊。

奇怪的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直至到了月底,这家公司还是没有关门歇业。两个月后,商场反而扩大了许多。

方晓伟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向李汉森请教秘笈。“这是美国的拉尔夫方法。”他解释,“秘诀是,食品的绝大部分利润率是高的,而小部分利润率低。这大部分却对顾客有莫大的吸引力,把顾客引入商场,看似亏本了,实则上促进了大部分盈利商品的销售,这对总体而言,是不会有损失的,反而能弥补少量的亏损,使总体处于盈利状态。如果商场从此走向盈利,那就证明这个方法是正确的。”“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他直摇头,“汉森,说真的,你什么都比我强。”“不过这只能用于某种状况,不是事事都合适,我当时也是冒着风险,唯恐翻不了身。”“你总能双赢。”方晓伟微妙地说。“你也不会让自己太失败,对吧。”李汉森微笑。

这段时间,方晓伟总在接到一个电话后,跟母亲含含糊糊地交待一番,匆忙出门。方母在断定儿子并没有去陈盈家后,不由得又喜又忧起来。他究竟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会是她喜欢的吗?会是正当人家的女孩子吗?她倚着门框胡思乱想,感伤一番,欣慰一番,喜悦一番。

方晓伟等林绮华唱完最后一支歌,然后送她回家。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他有些习惯成自然了。几天看不见林绮华,心头也念念不忘。

他发现林绮华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一旦认定你对她好,就依赖上你,视你为天视你为地,视你为天地间至真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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