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霸王别姬》般清美凄凉的伶人传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7 04:2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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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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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如《霸王别姬》般清美凄凉的伶人传奇!)

浮生(如《霸王别姬》般清美凄凉的伶人传奇!)试读:

第一章

沈墨卿原是京师有名的乾旦,扮相妩媚活泼且在其次,一折《倩女离魂》,声遏行云,为一时绝唱,声势之盛,一时无两,当真是一曲红绡不知数。可惜他年少得志,难免纵情,又是酒色无忌的,在三十岁上头就坏了嗓子。好在手头上颇有些积蓄,又素来交游广阔,索性拉齐了人马出来自己组了个班子。他念及旧情,因着早年亡故的师父艺名唤作筱艳云,故此将“云”字冠在了自己的“卿”字前头,唤作云卿班。

沈墨卿自己是伶人出身,知道一个戏班没有自己捧出的角儿,断非长久之计。一来,外面的角儿月费极高,打发了他们的包月银子,自己所余有限;二来既是名角儿,都难免有些脾气,穿衣卸装、要茶要水都需得专人伺候,一时有招呼不到的地方,就有撂脸子甩挑子的;三来,那些角儿肯签的契约时限都短,若要再续,少不得要看他们脸色行事。

是以沈墨卿一面借着这些大行家打响云卿班的招牌,一面欲往江南等地寻觅年幼俊秀的孩子带回京来好生调教。

可巧有一年宫中一位太妃薨了,民间三个月内一概不许婚丧嫁娶,自然也不许戏班子搭台子唱戏,这便腾出空来。沈墨卿带了几个人下了江南,果然让他寻到了七个孩子,都在七八岁上下,皆因家中贫困无以为继,只能十几两银子就签了生死约,言明十年学艺期间都是他云卿班的人,打死勿论,只供衣食,不给包银。

沈墨卿不在京师的这段日子却是出了桩大事。他有个唱文武生的师弟,叫作赵飞卿。因他扮相俊美,一杆花枪耍将起来水泼不进,偏他又姓赵,因此上美称活赵云。不知怎的竟得罪了当今吏部天官的公子,被生生用石灰呛哑了嗓子,又寻了个酒后滋事的罪名拘在了牢下,每日照三餐的棍棒伺候,也不过半个月,竟将一个活赵云折腾得形销骨立。可恼的是,赵飞卿所在的瑞祥班的班主一听得他嗓子坏了,竟是甩手不理,死活由他。若不是赵飞卿的跟班双喜见靠不着班主,自己四处筹措了零碎银子,将牢中上下打点,只怕赵飞卿早活不到沈墨卿回京。

好容易打听到沈墨卿回来了,双喜连夜赶往云卿班,将赵飞卿的遭遇哭诉一番。这沈墨卿和赵飞卿两个在筱艳云门下时原就比其他师兄弟来得亲厚,艺成后虽各自随了班,倒是时常联络吃酒论戏的。此刻听得师弟遭遇,沈墨卿顾不得旅途劳顿,拣着自己素来往来亲密的几个官员世子,一一拜访,托了许多关节,银子流水样使将下去,终于把人救了出来。

赵飞卿出牢时,人早瘦得脱了形,周身没有一处好皮肤,这也还罢了,最凄惨的是双足折断,因不许医治,是以伤处溃烂流脓,竟是生了蛆。沈墨卿一见人抬回来是这样子,知道师弟只怕废了,今生再上不得台,唱不了戏,当下强忍泪水,笑道:“可是天注定咱们师兄弟有缘。哥哥我新近寻了几个孩子,正要找个好武生来教习,飞卿可不能瞧你哥哥的笑话不肯援手,伤哥哥的心。”赵飞卿知道师兄那么说全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好叫自己安心,心下更是感激,握住师兄的手,只是流泪发不出声来,频频点头。

这里沈墨卿早叫人收拾了西厢屋子出来,立时将赵飞卿抬进了屋,梳洗干净叫大夫瞧了,立时派人照方抓药,一面笑说:“孩子们都来见过师叔,你们要是学到了你们师叔三成本领,将来不怕没饭吃。”这一叫果然走进来几个孩子,一色穿着青布褂子,走到赵飞卿床前跪下,齐刷刷地叩头。

赵飞卿一一看去,暗赞师兄眼睛生得毒。这几个孩子一个赛一个地俊秀,尤其是左首那个孩子,当真是肌肤如玉,眉胜远山,眼含清波,唇似点绛,十足的美人坯子,他年长成,不知要羞煞多少女儿家。

赵飞卿抬起手来向这个孩子点一点,沈墨卿知他意思,道:“九儿,走近些。”

九儿应声称是,立起身来走到赵飞卿床边,行止间疏落大方,倒像是哪个大家的孩子。

赵飞卿仔细瞧他一瞧,笑着点头,勉强发声:“好孩子。”

沈墨卿笑道:“这孩子哥哥我也是喜欢的。若不是他家中兄姐太多,他又自己愿意跟我学戏,也不会叫哥哥拣着这个大便宜。”一面挥手叫九儿退后。

九儿微微红了脸,退后几步,依旧和师兄弟们跪在一处。

赵飞卿心下叹息,原来,本朝严禁官吏嫖宿娼妓,倒不禁狎玩优伶,是以梨园风行,因着戏班里无论生旦俱是男人扮演,故而男风大盛,尤其乾旦,若是长得标致些,更是难逃那些纨绔子弟的手脚。这个九儿生得太过俊美,红起脸更有几分女儿之态,只怕将来便是个惹祸的因头。只是眼瞧着师兄仿佛对这个九儿格外青睐的样子,当下忍耐不提。

沈墨卿道:“你才出狱,这些时候折腾下来也该累了,好生歇息,要什么只管打发了双喜来跟我说。”说完就领着几个孩子出去了。

赵飞卿等他们出了门才记起不曾给见面礼,挣扎道:“双喜,我存在瑞祥班的东西你可替我取了来?”双喜眼一红,道:“四爷,您只当东西丢了吧。”赵飞卿知道东西已经给班主吞没了,默然半晌,方才叹出口气,闭上眼。好在沈墨卿极重师兄弟情谊,衣食照顾周到不说,每个月还照给包银,赵飞卿但凡要推辞,沈墨卿就会着恼,反说他不念旧情,赵飞卿无奈,只得受了,心下却想着早日好起来,自己虽不能唱了,一身本事还在,尽数传给师兄几个徒弟,也算安安自己的心。

沈墨卿教徒弟和别个师父不同,白日里学的是唱念做打,到了夜间,竟是和一般人家的孩子一样念书习字。小孩子家白日里练功辛苦,到了夜里自然贪睡些,沈墨卿往往便是一戒尺上去打醒。

这一日吃罢了晚饭,他检查看昨日叫他们习的字,发觉除了九儿以外,都写得不成样子,怒道:“你们别当着有好嗓子好功夫就能成角儿了,这天底下有多少吃这口饭的,能有几个成角儿的?你们唱的都是帝王将相,演的俱是才子佳人,腹内没点子墨水,演出来也是一身草莽气,没得叫人笑话,将来也就只配跟着草台班子走街串巷。”

赵飞卿将息了半年,这时已能下床拄着拐棍慢慢行走了,整日躺着也闷得慌,故此每日都挣扎着走到前头来一起吃饭,此刻听得师兄声色严厉,插口笑道:“还都是孩子,慢慢教,别逼紧了。”沈墨卿叹道:“你瞧瞧都写成什么样子。耍起花枪来都顺溜得很,怎么握支笔倒比千斤还重,写的字我竟是认不得的。”

赵飞卿看了字也笑,道:“一个个字不成字,倒跟鬼画符似的。你们也该体谅下师父的苦心。他原也是为着你们好,将来成了角儿便宜的还不是你们。”又劝沈墨卿:“今儿就让他们早些歇了吧,下回如此,再罚也不迟。”沈墨卿道:“今儿瞧你们师叔的分上,暂且饶了你们,若有下次,仔细你们的皮。都回去吧。”

赵飞卿见人都退出去了,方才问:“这个九儿,怕是有些来历,哥哥哪里买来的?”

沈墨卿道:“你可是看了他的字起的疑心?你看他横如阵云,点似堕石,钩若劲弩,其字形清秀平和,颇得卫夫人神韵,哪里是初学写字的样子。就是你我现如今写下字来也是不如他。想当年,为了练字,我们可是吃过师父多少板子。哥哥也曾私下问过他,他只说是曾跟村上私塾先生学过,旁的再不肯说。”又道:“我想着这个孩子我们要好生看觑才是。一来这么个乾旦好苗子别委屈了他,和那些粗胚子混一起,倒把他的灵秀混没了。再者也为将来留个退步。”赵飞卿点头称善。

第二日练罢了功,沈墨卿就吩咐下去,自此之后九儿不再和其他师兄弟挤在一处,另行在西厢一处偏房安歇。

沈墨卿前脚才走,学老旦的福儿先跳将起来。偏他们才学了《西厢记》,福儿便骂道:“好一个莺莺小姐,只可惜没有个好红娘来给你穿针引线。”九儿收拾了包裹出来正听得清楚,一张脸儿立时煞白,也不作声,抿着唇直直看着福儿。福儿被他一瞧,心下发虚,侧过脸去不敢看他。

倒是大师哥德生听他说得刻薄恶毒,按捺不住,踏上几步握拳要打,福儿本就是怠惰的主,看着德生嘲笑道:“你们一个生一个旦,整日里做夫妻的,怪道你帮他。”

德生听他说得越发难听,骂道:“你满嘴喷蛆,再不教训你,还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说着一拳便打了下去,正在福儿面门上,立时鼻血横流。福儿吃了一拳哪里肯吃亏,抹了一把血一头撞在德生肚子上将他撞倒,两人倒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德生学的是武生,每日里除了开声练唱,顶要紧的倒是耍枪弄刀,再者年纪本来就比其他孩子大上一岁,此时个子已高过福儿一个头,力气也大上许多,几下便将福儿按在地上,骑在他身上,照着头脸一连打了好些拳。福儿眼见打不过,竟是张开了口,狠狠一口咬在了德生的手掌上,德生吃痛,“啊呦”叫了声,一甩手跳将起来。

福儿爬起身来,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你今儿有种就打死我,打我不死便是小老婆生的。”

德生听他说得无赖,待再要上去,横里一只雪白素手伸来拉住他袖子,道:“大师哥,由他去吧。”却是九儿,德生看着他澄碧双眼,忽地一腔怒气息了一半,点头依允。倒是福儿不肯罢休,狠狠道:“不用你来假充好人,料他也不敢将我怎样。”

九儿轻声道:“凭你怎的说,我自问并没有做过半点对不住人的事。”不知怎的,他小小年纪,说这番话时却是一派萧瑟。德生和福儿听他说得凄苦,都作声不得,各自松开了手,看着他拎着包裹离去。

德生师兄弟为着九儿打架,自然有好事的人将这桩事情去学给了沈墨卿师兄弟知道。沈墨卿忍俊不禁,笑骂道:“两只猴崽子,能多大点年纪,旁的本事没学会,倒先拈酸吃醋起来。”当下让跟班长喜去叫了两人来,静静瞧了瞧两人的青肿面孔,半晌才道:“你们既然闲得慌,都给我练朝天蹬去,两炷香不点完不许下来。”一面叫人在香炉里插上香。

德生、福儿对瞧一眼,只得走到墙根,将右腿伸高至耳根处,在脚窝里搁上一满碗水,下腰,将身体绷作一线,额头上再搁上一碗水,若是两炷香的时辰里那水溅出一星半点,便得重头来过,两人咬牙忍耐,好不容易才熬将下来。等沈墨卿叫他们下来已是手足酸软,还得过来磕头。

赵飞卿这才开口:“世人早将咱们梨园行归入贱籍,便是那些捧场的看客也不过把我们当作玩意,一些不顺他们的意思,便往死里折腾。大伙儿到了这个地步更该互助,自己尊重才是。你们师兄弟今日为点子小事就打架,传出去可不更叫人瞧得低了,今儿你们师傅罚你们也是为着你们好,记住了没有?”

这番话说得师兄弟二人都低下了头不作声。这娼、优、隶、卒都归入了贱流,那是连乞丐都不如的,便是脱了籍,子孙三代内也不能求取功名,更不能与“良”家通婚。女儿家还可嫁于人为妾,虽然为人滕妾,也属命薄,若遇上夫婿无良、正房悍妒,更多有夭折的,然总算生出的子女算是脱了贱籍,得出生天。男子却只能同在贱籍中择女成婚,生出子女依旧循了父母老路走,着实可怜。但凡有旁的路子,再没有父母愿意将孩子往这个泥沼里推。其中最为低贱的却是优伶,见着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无论年岁大小,都得唤声“姑姑”,实在是贱无可贱。

沈墨卿也叫赵飞卿说得一阵心酸,不忍再责:“下去洗洗,一会子也该吃饭了。”说罢了,才站起身,只瞧见园子角落里的纤细人影,却是九儿。

赵飞卿也瞧见了,想着今日的事原是因他而起,便招手叫他。九儿走了过来,轻声叫:“师父、师叔。”就要跪下磕头,叫沈墨卿一把扶住:“你师叔有话问你。”

赵飞卿本想训斥几句,猛一见他的如水眼眸,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记起隔夜与师兄的疑问,改口问话:“九儿,你本姓是什么?”九儿垂下眼睑,咬唇不答。赵飞卿又问:“你字很好,和谁学的?”九儿便依着前言回复,竟是半点不肯露口风,赵飞卿无奈叹息:“你去吧。”九儿依言就要退下。赵飞卿又叫住他:“九儿,男孩子凡事也要自己小心,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九儿怔一怔,腾地飞红了脸,挣扎应声:“是。”

沈墨卿看着九儿走远方笑说:“我只当你不喜欢他,今日却又这样关照。”赵飞卿叹息答:“哥哥,咱们自己吃过的亏,总不能叫孩子们再吃一次。”沈墨卿拍拍赵飞卿肩头,黯然不语。

到了夜间,几个孩子吃罢了饭,沈墨卿依旧叫了他们练字,自己略坐了会子便起身出去了。德生和福儿下半日练了两炷香的朝天蹬,拿碗筷都有些手软,哪里还写得了字。磨蹭了半日,只在纸上画出几道扭曲如蚯蚓的墨线来,因怕沈墨卿责罚,慌忙间团作一团,没处可藏,只得瞧着没人注意,往灯上去烧,火舌一舔,瞬间将两张素纸燃为灰烬。

九儿却道:“你们烧了就完了不成?一会子师父来了,你们拿什么交功课。”德生“呀”了声,抓抓头皮笑说:“可不是,我急糊涂了。”倒是福儿见机得快,垂涎着脸凑过来问:“九儿可是有法子救我们?”九儿不答,返身出了屋子,福儿忙拉了德生跟了上去。九儿走至没人处,自袖子里抽了两张纸出来递给二人。两人接过手来一瞧,上面早临好了字。原来这字写得好了,各有各的风骨,要摹仿起来不是一时半刻的工夫便能学像的。可是字若是不好,全无工架可言,学起来便简单了,九儿这两张字,虽不十分像两人平时笔迹,倒也差不了很多。

福儿见字大喜,一揖到地:“好九儿,今儿下午是哥哥犯混,难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你可救了哥哥了,要是再被师父罚上一罚,哥哥只怕连碗也端不得筷也拿不起,还不得生生饿死。”他说得滑稽热闹,看九儿不见喜怒,又道:“一事不烦二主,往后的字九儿也替了吧。”

德生见他又露出怠惰嘴脸,大是不悦,正要说话,九儿先开了口:“今儿原是为着我,你们才被师父罚,才替了你们。日后可是休想我替你们写字。”福儿这次倒也不生气,喜滋滋拿了纸拉着两人回屋,果然混过了沈墨卿眼目。

经过了这件事,福儿对九儿和悦起来,日常学戏,他是老旦,九儿是正旦,两人常有对戏,福儿也是多加照拂,若有旁的师兄弟要生事,也是福儿抢着护在头里。

第二章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平常,这秋去春来,寒来暑往,一转眼已是五六年光阴。几个孩子都学了六七出戏在身上。他们十二三岁时但凡云卿班出了戏,都会得叫这些孩子上去插个场子,串几出小戏,跑几个龙套。独独是九儿,沈墨卿偏不叫他出去,别的师兄弟都在外头唱戏时,沈墨卿另请了师傅来教他抚琴学文。班子里几个老人瞧了奇怪,问他:“你莫不是要当他自家儿子养了,可惜咱们都是求不得功名入不了豪门的,只怕你这许多银子都白扔了。”沈墨卿只笑不答。

德生年岁既长,个子又生得高壮,跟着赵飞卿学了好几出文武生的戏文。今日唱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中的一折,德生细细勾起脸,穿上紫底百花袍,已然有几分挺拔俊秀,手持方天画戟,上得台一个亮相已是满堂彩,又唱:“画戟金冠战马奔,征袍铠甲带狮蛮,天下万夫难敌勇,端的是英雄独站虎牢关……”一曲唱罢,台下铜钱雨点样往台上扔,德生一一作揖,将铜钱收拾了起来,下得台来都交给了沈墨卿。

沈墨卿笑说:“德生也十四了吧,身边总要留些钱傍身。”说着,将德生交来的钱一划为二,将一半推在他面前:“这些钱,你自个儿做主了。”一面叫长喜将另一半钱收拾了,自己往台外走。福儿见沈墨卿走得远了,方凑过来笑说:“大师兄,小弟想糖炒栗子吃。”德生看他一眼,当下数了十几个铜钱给他,余下的依旧放好。福儿拿了钱觑了个空溜了出去,买了半包栗子,也不怕烫得慌,捂在了怀里。德生笑骂:“谁要吃你的,也值得当宝贝似的藏着。”福儿笑答:“我自然有我的意思。”又说:“等师父也赏了我,再还你。”德生低着头解胸前的缚带,边说:“不值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两人正说话,帘子一挑,走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光头没戴帽子,穿一领墨绿弹花锦袍,面带微笑,一双眼滴溜溜四处一转,问:“墨卿呢?”

德生忙起身应答:“师傅出去了,敢问公子是哪一位?”男子不答,上下打量了德生几眼,笑说:“好扮相,只不知声韵如何。且唱几句来听听。”一面在椅子上跷脚坐下。德生一窒,不敢推辞,只得唱了几句《罗成叫关》。男子点一点头:“虽不十分刚劲喷薄,倒也有几分意思了,以你的年纪也算难得。”他抖一抖袍角,换了只脚跷着:“墨卿可跟你们说过,下个月就叫你们往天蟾楼来试上一试,若是好了,自然是大家喜欢。”又问:“有艺名没有?”

德生等人听了自然喜欢,梨园行里谁不知京城天蟾楼的名声,自三十年前开锣不知捧红了多少角,便是沈墨卿师兄弟也是在那里起的家。眼前这人正是天蟾楼的少东家段去之。“去之兄,原来你在这里,倒叫我好找。”沈墨卿人未至声已到,德生等孩子忙都站起身来,沈墨卿挑帘而进:“你见过我的孩子们了?”段去之道:“文武生不错,那个唱老旦的我在外头也瞧过了。只不知你的正旦如何?”沈墨卿颇为得意,笑说:“正要请你挪一挪尊步,到我家去瞧。保管你喜欢。”段去之笑道:“若是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戏散了场子,一行人回到沈墨卿的宅子,还没进后院,就听得一折《寄生草》,唱的是龙女三娘在洞庭湖边牧羊,思念父母故土之情:“妾身离乡故到外府,绕着野塘千里红尘步,遥隔着残霞一缕青纱雾,望不见寒波万顷白萍渡。”不若寻常正旦那般华丽柔媚,反倒是圆润喷薄、沉郁顿挫,称着笛音,更显幽咽游离、明灭交织。段去之喝一声:“好。”转头道:“快领来我瞧瞧。”沈墨卿大是得意:“如何,我可没哄你。”一面对德生说:“去把九儿领来。”

德生领命而去,不多时果然带了个人来,穿着青色褂子。他才得踏入厅中,段去之便觉得白光耀眼,不由自主侧了侧头。沈墨卿在旁道:“这便是九儿。”段去之闻言凝神细看,不由暗自喝彩:这九儿生得体态轻盈,肌光如雪,眉目秀雅,小小年纪竟是从没有见过的别样风情:若说他是男孩子,男孩子哪里会有这样的秀丽温雅;若说他是女儿家,偏生眉目间又藏有几分凛冽清华傲骨。段去之叹息,这九儿现如今年齿尚稚身形未足,已是这样动人,再过个三四年,怕不是个要命的妖精。可惜落在了这个行当,当真是暴殄天物。

沈墨卿笑说:“九儿来见过段老板,以后在天蟾楼可是要他多照应了。”九儿应声“是”,上来见礼,段去之一把搀住笑说:“可不敢当,日后天蟾楼怕是要借这个小哥儿的光了。”沈墨卿连连摇头:“可别夸坏了小孩子。”他话虽那样说,脸上却满是得意之色。段去之又问:“今年多大了,父母可在,家乡何处?”九儿自段去之手里抽回双手,退后几步回道:“小子今年一十三岁,至于父母,既入了梨园,小子不愿辱及,还请段老板原谅则个。”

沈墨卿年纪要大上段去之近十岁,日常相见却是去之兄不离口的,为的自然是段去之家的天蟾楼是惯能红角儿的风水宝地,是以自愿居小,此刻见九儿当面顶撞,忙喝止道:“休得胡说。”一面对段去之笑说:“小孩子家不懂事,去之兄千万别放在心上。”段去之也不在意,反笑道:“这孩子倒有骨气。原也是我问得冒昧了。”说着起了身,对沈墨卿道:“飞卿在哪里?自他伤了腿,我倒还不曾见过。”沈墨卿就要领着段去之往西厢去,段去之道:“很不必,你叫个孩子陪我就好。”顺手一点:“就他了。”指的是福儿。沈墨卿道:“也好。”福儿只得引着段去之去了。

沈墨卿见人走得远了,冷冷看了九儿好一会子,方说:“还没怎么着呢,翅膀倒是硬了。我也不同你多说,去跑上一个时辰的圆场,德生你瞧着他,不许他偷懒。”说完拂袖而去。德生只得答应,看沈墨卿去远了,才轻声说:“九儿,你这又何苦呢?”九儿抿唇不答。德生又说:“你且坐一会子再练,师父不会知道的。”九儿闻言便抬起眼来看他,德生只见一双漆黑眼眸静静瞧着自己,竟是看不出半点喜怒,心下一紧,慢慢转过脸去。耳中只听九儿淡淡道:“很不必。”说看径自去取了绷带来将双膝和足踝处捆紧,便下了场子。原来这跑圆场要求极是细琐,须得双膝并拢,腿却不能曲,是以练习时多有将这两处关节捆住的。行走时先勾脚迈出,却是要脚跟先着地而后方能满掌着地,上身凝稳,不可扣胸撅臀,步子小且碎而快,若是练得好了,行将起来有如风拂弱柳又似水上惊鸿,分外好看。

练圆场极是耗费体力,这九月的天气,半个时辰下来,九儿已是汗湿青衫。德生看着着急,却不敢上去拉人。好容易熬到一个时辰满足,九儿方停下来,默默坐在一旁解带子。德生过来正要开口,九儿却抢道:“我乏得很,先去歇一歇。”说着起了身,一手握着解下来的带子往后面去了。

德生此时也有些着恼:九儿也未免太过冷淡,生生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着实不近人情。可瞧他背影异常纤细瘦弱,仿佛风吹一吹就坏了,一腔怨气便发作不出。又想着他方才出了一身的汗,这仲秋季节可别着了风寒倒坏了嗓子,要弄些热水擦一擦身子才好,当下转身往厨下去了,不多时果然拎着一只铜壶到了九儿房前,青天白日的九儿房门紧闭,一旁的窗子却没有关紧,闪着一道细缝。德生因怕九儿已睡下了,是以放下铜壶,不敲门反倒凑在窗缝上去瞧。这是德生第一次瞧见九儿的屋子,和他们师兄弟几个果然不同,虽也不过一床一桌一椅,收拾得纤尘不染,只不见九儿身影,只是那桌上的铜镜却映出叫他魂飞魄散的一景。

铜镜清晰映出半边雪白身子,身形纤细柔和,德生再糊涂也清晰分辨出那身子和自己的不同,同一干师弟们都不一样。德生浑身战抖,咽喉处却是叫人一把掐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丝声息,心下知道不该却硬生生移不开目光,瞧着那人慢慢转回头来,脸若莲萼眼似秋水,分分明明是九儿。德生如遭雷击,急急退后几步,脚下不曾留意将放在地上的铜壶踢翻,“哐啷”一声,热水溅了德生一腿,他也顾不得烫,拔腿便逃。

德生奔回房犹自战抖个不休,方才在九儿窗前瞥见的一幕时时映在眼前,心下不停嚷着:九儿同我们不一样,九儿同我们不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德生却又说不出来,只晓得那洁白如玉的颜色竟是刺得他心痛,只是那心痛里隐约浮现着的莫名欢喜叫德生惊觉,他竟是十分喜欢那不一样。

原来沈墨卿买来的七个孩子,除了九儿独个儿住开了,期间因病死了个学娃娃生的,又有个学文丑的孩子因家里翻了身,父母便寻上京来赎走了。如今只剩下了四个孩子,因岁数各自大了,挤在一处不好看,因此上在年前也分了两处。他与福儿因打过一架,感情反而比起其他师兄弟更来得亲厚,依旧住在了一处。德生正坐着发呆,福儿走了进来一面说:“耽误了这许多时候,栗子都凉了。方才我想拿去给九儿,一摸都凉了,生怕他不喜欢,到了园子门口又转了回来。”一面从怀里取了那包栗子出来放在桌子上。德生正低头想事,听得福儿抱怨,顺口道:“待会儿去厨房在灶洞里暖一暖也就好了。”福儿果然是个急惊风的性子,笑说:“果然,可是我糊涂了。”立时拿起栗子便走。

却说九儿听道外面响动急急穿上褂子,喝问:“谁?”连问几声不见有人应声,当下定一定神,一咬牙走到门前将门打来,门前空落落的,只扔着只铜壶,翻了一地的水,却是不见半个人影。九儿不由得心下发慌,方才那人是谁?他可是瞧见了什么?“九儿,你瞧瞧…..”福儿兴冲冲地捧着烘热的栗子转了过来,一眼瞧见九儿衣衫单薄,正站在门口发怔,腾出一只手来要拉他。九儿惊觉,猛地退开几步:“你要作甚?”脸色刷白,方才可是他?福儿知他素来不喜拉扯,倒也不以为意:“你好好地站风口里作甚?咦,水怎么洒了?”福儿一脚正踏入水里,湿了鞋底,忙抽出脚来。九儿轻声问:“方才不是你?”福儿诧异:“什么方才?方才什么事?”九儿细辩他神气坦然,不似作伪,心头略松了松,道:“不是你便好。”说着便要回房,福儿急急拉住他:“我给你带了栗子回来,你瞧,还热着。”九儿只觉心口堵得慌,哪里吃得下,摇一摇头道:“白费你记挂着,我不爱吃。”迈步进房,反手将房门掩上了。福儿无奈,只得折回头,临去前将那只铜壶提了起来,先往厨下去交还。

到了厨房,任三娘先瞧见他,笑着过来说:“怎么是福哥儿还来的,德生小哥自己倒不来。”福儿怔一怔,猛地想起九儿方才神情语气,立时将铜壶往任三娘手里一塞,转身便走,怀中栗子撒了一地。任三娘唉唉连声,却哪里喊得住人。

福儿冲回房一把揪住德生衣襟问:“我且问你,你做什么把那铜壶扔九儿房前?”德生吃他一问,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甩开他的手道:“你胡说些什么!”且慢,难道是九儿告诉他了,原来九儿和他亲密到这样了。德生念及于此,不知怎的,心上忽然泛起一阵酸气来,冷哼了一声道:“他倒是什么都和你说。”福儿啐他一口,道:“九儿几时在背后嚼过人舌头。我不是把铜壶还去厨房也不会知道是你拿去的。”德生松口气,反问道:“九儿可生气了没有?”福儿想一想,答:“生气倒是瞧不出来,只是脸色青白得厉害,怕是在风口里冷着了。”德生口中应声,心下踌躇起来:福儿既然知道了,他又是个嘴碎的,保不齐那天就告诉了九儿知道,以九儿的性子那还了得,只怕以后连见面说话也是不可得的了。倒不如自己先去应承了,他爱怎么发落都由得他吧。主意打定,只是碍着福儿在一边,若是此刻去了,他少不得会跟了来,有些话便不好说,少不得忍耐着到了吃晚饭的时节。

好容易看见九儿身影,德生急急上前,准备好的一番话才要开口,猛地觑见九儿神色暗沉如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讪讪赔笑道:“你来了。”九儿知道会到自己房前的,除了他和福儿不会有旁人,如今瞧德生神色语气,多半就是他了,心下羞恨,只不知道他瞧见了多少,倒不好贸然翻脸,故此也不答腔,只低了头往里走。

进了屋,先见过了正桌上的沈墨卿师兄弟,沈墨卿瞧他一眼问:“你可是怨我下午罚了你?”九儿答:“徒儿并不敢。”沈墨卿点一点头:“也原是我平日将你惯坏了,让你如今只知道凡事由着自己性子来,却不知道多有这样就开罪了人的,好在段老板是宽厚人,换了旁人,还不将你恨下了。今儿算是给你一个训教,然后断不可再如此了。”赵飞卿看九儿双目中泪光闪烁,忙出头打圆场:“罢了,罢了。他年纪还小,慢慢说也就是了。你下午罚他也罚得狠了些,难为他竟熬了下来。”沈墨卿笑出来:“你这么急着护在头里,我倒成恶人了。好人可不能叫你一个人做了去。”转身对九儿说:“你今儿也累了,吃完了饭也不必和他们一起读书了,早些去歇着。”

九儿应了声,回到自己座位前坐下,却见德生已然巴巴地盛好了饭要往他手上递,九儿也不好当场叫他下不来台,只能接过勉强吃了些,便起身告退。德生那里却是一口也吃不下,不停拿眼偷觑,看九儿先走了,借着尿遁急急追了下去。

他虽出门得迟,但是胜在脚下灵便,不多时便已然在园子转弯角追上了九儿,压低了声叫:“九儿。”九儿不作声,只低了头往前去。德生跟在他身后道:“下午原是我鲁莽了,不该……”他才说了“不该”两字,九儿抢声喝住:“什么该不该的,休得胡说。”借着月色,德生见他颊飞红云,柳眉带嗔,凤眼含怒,似羞似恼,只觉胸口一窒,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眼见得九儿扭头要走,德生竟是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也顾不得许多,当下伸手去拉住九儿的手。九儿不加思索,回手便是一掌生生掴在德生面上,低声喝道:“你放尊重些。”德生竟叫他一掌打得懵了,九儿也是呆了呆,抿一抿唇回身便走。德生怔怔站在原地,眼瞅着九儿去得远了才回过神来,再没有心思回去吃饭,自己折回房内和衣卧倒,将被子扯了过来蒙着头。他倒是想睡,但是哪里睡得着,眼前一忽儿是镜子里映出的那半边雪白身子,一忽儿又是九儿的嗔怒神气,一忽儿又觉着叫九儿打过的半边脸火辣辣地发烧,竟是一夜辗转,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盹着,却叫福儿推醒:“大师兄,该去练功了,我先过去,你也快些。”

德生听得福儿去得远了方才推被起身,略略梳洗了正要出门,脚下却又凝伫起来,这一去势必要见到九儿,可不知他气消没消,见了面可又说什么才好,心下惆怅,只恨不得不去才好,可每日早功是沈墨卿最是看重的,不是病得起不了床再不能不去,当下只能打起精神,来到了园子里。他这一耽搁果然去得迟了,福儿他们都到齐了。德生挂念着昨天的事,是以第一眼便去瞧九儿,只见他眼似春水,唇若含朱,白生生一张脸映在初升的日头里,更是有如凝脂一般,蓦然只觉着半边脸又开始热辣辣发烧,只能低了头过来。

梨园行里是最重规矩的,几个师弟都过来见礼,独独九儿过来叫了声:“大师兄。”却是将眼瞅向别处,竟是瞧也不瞧他一眼。德生恨不得将他拉到一旁说个明白,碍着人多,只能耐下性子,好不容易等早功练完了,众人向师父、师叔行了礼各自散开。德生便跟在九儿身后向外走。九儿走了段路,终于耐不住站定身问:“你跟着我做什么?”德生几步迈到他眼前道:“九儿,我昨儿什么也没有瞧见,便是瞧见也都忘了,你别再恼我了。”

他果然看见了,九儿白着脸定定看着德生,眼圈儿慢慢泛红。德生见他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单膝跪倒地,指日为誓:“我德生若是把昨日的事情泄露与人知道,便叫我黄沙盖脸,尸不周全。”九儿料不到德生会发如此重的毒誓,到底年纪小,生生吓住了眼泪,只呆呆看着他,一时作声不得,半刻才道:“你还不起来,叫人看见可没法说。”德生看他神色转和,心上石头才放了下来,赔笑道:“你不生气便好。”九儿脸红了红,转过头去,道:“可没有以后了。”甩了手绕开德生向外走,德生起了身跟在他身后,瞧着他的纤细身影,心头竟是一片欢喜宁和。

到了用午饭的时间,沈墨卿在席间说道:“自下月起,九儿便和你们一起往天蟾楼唱戏了,他是头一次登台,你们几个多照应着些。九儿,你自家也得争气,可别砸了我沈墨卿的招牌。”九儿起身应声:“是。”如水双瞳里却似有一抹阴霾。

第三章

沈墨卿的云卿班里原就有几个角儿的,此番听说沈墨卿要叫几个孩子都往天蟾楼去唱戏,却将他们这些老人晾在一旁,虽也有自尊身份不去计较的,自然也有人耐不住就往前头来找他,打头的便是正旦尚宝珠。

进了厢房,几人正见沈墨卿在端详几套簇新行头,珠冠、缎花、云肩、斗笼,裙袄……一色的精工细作,映在日头里艳晶晶的,叫人瞧了艳羡。正旦尚宝珠便耐不住,迈着莲花步上前,俏生生伸出兰花指来在衣衫上摸过,斜斜飞过一眼对着沈墨卿笑说:“沈班主,好鲜亮的行头,可不知是给谁的。”

这尚宝珠因一出《三娘教子》唱得好,人便戏称他尚三娘子,他自己倒也喜欢,宝珠这本名叫的人反少了。沈墨卿笑道:“三娘子说笑了,那支公子送来的怕不是都是些真金珠宝,也不见你笑一笑,当真是视富贵如浮云,今儿怎么倒稀罕起这些西贝货了。只是过几日就是我那徒弟九儿头一次登台。我这做师父的,总不好叫他穿了旧的上去,那旁人怕不把我脊梁骨也戳断了。”尚宝珠叫他说得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得嗔道:“沈班主,光会拿人取笑。我只问你,怎么天蟾楼你都叫些小孩子去,也不怕砸了你的招牌。”沈墨卿笑道:“德生他们历练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什么时候出过错?三娘子尽管放宽心。”尚宝珠接口道:“那九儿呢?”那小东西平日里没上妆也是白生生一张脸,倒比人家上了妆的还要粉光脂腻,没的叫人看了就生气。沈墨卿笑语不改:“三娘子还怕那个孩子调皮不成。我瞧他倒是好材料,不然也不会藏到今日。”

这尚宝珠与赵飞卿同年,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本来面目也算得端正,上得妆后也是一个美人,本人又惯会拿腔做调,颇骗住了些人,那支公子便是个中翘楚,花费千金亦不吝。只是不知怎的,这尚宝珠近几年来眉目间老浮一层黯光,举止荒疏,大有迟暮之态。沈墨卿久有换角之意,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那些名角儿不是同人签了约抽不出身来,便是素日没有往来不好开口的,再说九儿也日渐长大,他平日里冷眼瞧了,九儿虽是年轻稚嫩,但一入了戏,很是压得住台,骨子里更有股子柔媚同霸气,那真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天分,加以历练,日后这七尺戏台怕不都是九儿的天下,故此将换正旦一事耽搁下来,只等九儿一鸣惊人,再做道理。如今看尚宝珠寻衅,心下自然有气,说话便也不那么客气,将尚宝珠一张脸噎得忽青忽白,作声不得,半日才强笑道:“沈班主可别走了眼才好。”说罢了,一扭身走了出去。

尚宝珠自顾出去,却将跟着他来的几个人撂下了。沈墨卿倒也客气,温和着笑脸与他们周旋,那些人原是一时嫉愤受了尚宝珠摆唆,此刻见沈墨卿和颜悦色,一个个倒不好意思起来,也赔着笑脸说了会子话,才各自走开。沈墨卿看他们都走得远了,方叫长喜:“你去把九儿叫了来,我有话吩咐。”长喜答应了,一会子把九儿叫了来,将行头一样样指与他看,一面仔细问他可曾将后儿的戏文练熟了,又说:“平日我多疼着你些就有人瞧不惯,如今便是你显本事的时候了,好好露一露,也叫那起子小人瞧个好的。”又将戏台上的规矩细细教了一番,九儿一一答应。

那里尚宝珠叫沈墨卿噎了回去,心下不忿,本想着往后头去寻那九儿的晦气,怎奈他虽是云卿社的老人,却不是那些孩子的长辈,平白过去生事,若是传扬了出去,只怕会落个以大欺小的口实,且瞧沈墨卿的声气对九儿很是回护,他如今还靠着云卿班,断不好做得太过,总日后也好相处,思量再三,倒也有了主意。当下返身出了大门,上了雇定的小轿便走。

原来云卿班的各位角儿有住在沈墨卿处的,也有自己买了房子住在外头的,这尚宝珠便是在南街牌楼下买了处宅子,一来是显示身份与他人不同,二来也好与自己的密友知交往来方便。到了自家宅门外,尚宝珠下了轿子便直往书房里来,一头叫人磨墨,一头除了外衣,捧了杯茶慢慢吃着,等墨酽了,便起身写了几行字,封了口交给跟班吴池,着他送到支公子手上,立等回复。不多时,吴池折返回复尚宝珠道:“支公子说了,他不会叫三娘子白受委屈,让三娘子尽管放宽心。”尚宝珠自觉得了意,笑道:“我倒要瞧瞧,那小东西才上台就叫人喝了倒好,可怎么往下唱。”

九儿登台选的日子是九月初十,出门前依规矩先祭拜了梨园祖师。师兄弟几个便往两条街外的天蟾楼去,沈墨卿坐着轿子跟在后头。到了天蟾楼,入了后台,几个孩子便各自找了位子自己上脸。九儿因是头一次登台,沈墨卿便亲自动手勾画,上完了妆,退后几步一瞧,心上却是咯噔一下,九儿皮子本就雪白,眼圈两腮染上的胭红更称得一双长长凤眼水光氤氲,闪动之间仿佛含羞带愧,偏眉宇间又天生一派大家风范,两下里一凑竟是生生地勾人。沈墨卿轻咳几声,道:“好孩子,这六年的苦有没有白吃,可就看这一遭了。”赵飞卿笑道:“上得台去,只当下面的脑袋都是白菜秧子,也就不心虚了。”九儿听他说得有趣,不由低头一笑,却如风过清荷又似娇花临水。一旁德生正拿了支笔在勾眉,自镜子里瞧见九儿模样,不由手一抖,一笔拖得老长,直斜斜飞入鬓间去,自己竟不知道,只眼睁睁在镜子里瞅着九儿一样样穿上行头,扮成汉文姬模样,一步步往台上去。

却不料,绣帘才挑,九儿尚不曾开声,下面已然是传来嘘声。有人大声笑道:“瞧这个小戏子长得真是俊。白白脸儿,红红唇儿,细细腰儿,大姑娘家也没他好看。”旁边有人接口笑道:“别真是姑娘家吧,瞧那小嫩模样,一把就能掐出水来。我说你也别唱了,下来给哥哥摸上把,哥哥好好赏你。”旁边人自然一阵哄笑,沈墨卿见惯了场面,自然是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来生事,叫人难堪,好叫人唱不下去,更何况九儿乃头一次登台,心下着急便欲上前吩咐几句,却见九儿开口唱道:“整归鞭行不尽天山万里。”一句西皮倒板送了出去,嘈杂声竟是慢慢静了下来。九儿手执马鞭,做骑马状上,又唱,“见黄沙和边草一样低迷,又听得马萧萧悲风动地。”两句慢板一唱,底下已然是彩声一片。“虽然是行路难却幸生归,悔当日生胡儿不忍捐弃,到如今行一步一步远足重难移,从此后隔死生永无消息,反叫我对穹庐无限依依。”这一段《文姬归汉》唱罢,直到九儿自下场门而下,外面的彩声依旧不息。

沈墨卿一直在台侧守着,见状大喜,过来接着九儿笑道:“好孩子,竟然没有叫外面那起子无赖吓到,可给你师傅挣脸了。”九儿笑答:“师叔说了,下面的都是白菜秧子。”正说话间,外头有人笑道:“恭喜恭喜。”帘子一挑,进来的却是段去之。

段去之进得门来第一眼便去瞧九儿,笑说:“好孩子,难得小小年纪倒是真沉得住气。”九儿叫他夸得不好意思,只低了头不作声。沈墨卿笑说:“托福,总算不曾砸了场子。”一面叫长喜沏茶来。段去之坐下道:“怨不得你偏疼他,倒叫我也怪喜欢的。”又笑说:“外头几位公子都叫九儿过去敬酒,我倒是不好答应。那几个主都是不好得罪的,应承了这个,难免得罪那些个,若是一个个敬过来,只怕《文姬归汉》要变作《百花亭》了,索性过来避一避。”沈墨卿还不曾开口,德生已按捺不下,大声道:“九儿不去。”他今儿唱的是《狄青复夺衣袄车》中的一折,已换好戏装,皂色大靠,红额抹头,颇是威风。沈墨卿笑骂:“小猴崽子,锣鼓都催了两遍了,还不滚上去,仔细误了场子我揭你的皮。”梨园规矩,开戏锣鼓好比军令,是误不得的,德生无奈,只得提了大刀往台上去。

段去之笑道:“这孩子倒是仗义。”沈墨卿摆摆手:“叫去之兄见笑了,也太没有个规矩。”正说话间,段去之的长随段贵挑帘进来,手捧着只红漆木盘,上面明晃晃两锭银子。段去之问:“这是什么?”段贵回道:“回少爷的话,这是外面孙毓孙公子赏九哥儿的,说是知道他头一次登台就受了委屈,权当是拿着压惊的。不必出去谢了。”沈墨卿忙站起来,双手接过,笑道:“还劳烦贵小哥走一次,转致谢意。”段去之笑说:“你也太客气,还叫他贵小哥,也不怕折杀他。”说着站起身来又说:“还是我替你走一遭吧。这孙家少爷很不好相与。”说着回头看了看已卸去戏妆的九儿,只见他颜色洁净,肌光如雪,黑漆漆的眼眉仿佛被水浸润过般,秀色可餐,倒比一脸艳妆时更觉可爱,不由笑道:“这孩子长得实在好,男孩子哪里会有他这样的秀气,女孩子家又没有他爽利洒脱,一个人竟将两样好处都占全了。”九儿闻言颜色变更,一张脸儿忽红忽白,大见羞窘。沈墨卿笑叹:“傻孩子,段老板是和你玩笑呢,并无恶意。更何况男生女相,倒是大富大贵的命。”话才出口,自己也知道不妥,都入了贱行了,凭他怎样了得,今生都与富贵无缘了,不由一声嗟叹。倒是九儿反笑道:“徒儿倒不敢求什么富贵,能平安终老便好。”一旁的赵飞卿却是轻轻叹息了声,平安终老谈何容易。

原来那赵飞卿正是不愿投那起子有断袖分桃之癖的公子所好,生生惹恼了吏部天官的长公子,被打折了双足。饶是这四五年调养下来,虽可不再倚杖而行,到底行动已不若常人,活活可惜了一个活赵云。段去之道:“今儿晚上我做东,请两位赏光,权作贺喜。”迈步要走,临去前看向九儿,心下也自叹息了声,他只今儿头一次露面,便叫外头的那些公子哥儿觊觎,现如今因他年齿尚稚身形也未长足已是这样,再过个两三年,那些人怎么肯放他得过,弄得不好便是赵飞卿的后身,想要平安终老怕是妄想。

沈墨卿见段去之去了,将那托盘拿了过来,放在九儿跟前:“九儿,这些都是你的。爱做什么都由得你。”九儿瞧也不瞧,只道:“我不要。”沈墨卿只当他不知道银子数目:“你可知道这里是多少银子?足足十两细丝纹银,再说人家赏你,也是你唱得好的缘故。”九儿却依旧道:“我不要。”自顾走开。沈墨卿皱一皱眉,这孩子怎么生了这么个执拗性子,将来怕不是要在这上头吃苦,正要上前说话,叫赵飞卿一把拉住了:“到底还小,且由得他吧。你存心把银子给他,你替他收着也是一样。”沈墨卿只得道:“也好。”回头吩咐长喜将银子收了起来。

段去之去到外面,径直走到二楼孙毓桌前,拱手笑道:“孙公子大驾光临,小可竟不知道,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孙毓今年不过二十来岁,面皮白净,光头没戴帽子,穿一件雨过天青色锦袍,正半倚着栏杆往下瞧,正眼也不瞧下段去之,只慢声问:“我叫段喜送的银子可送到了?那孩子怎么说的?”段去之笑道:“他还没出科,银子自然是他师父收着了,他们师徒对公子十分感激,再三让小可转致谢意。”孙毓这才转回身来,笑道:“怎么叫你找着这么个小妖精,腰肢柔媚,体态娇娜,若是穿上女装,可谁也比不上。”段去之听他说话轻浮,竟是将九儿当作了玩意儿一流,心中有些不悦,只是这个孙毓的父亲乃当今丞相,官居次辅,哪里敢得罪,只得赔笑道:“他才不过十三四岁,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哪里有公子说的这么可人。”孙毓当下笑道:“去之啊去之,你白做了这些年戏园子老板,竟是不识宝,那孩子可是难得一见的尤物。今儿我把话放这里,这孩子谁也不许动他,谁要是打他主意,你只管说我名字。”段去之再料不着孙毓竟是要替九儿出头,虽说他素来不务正业,恶的是读书攻文,喜的是眠花宿柳,人人畏惧他父亲官威,并没有人敢去惹他,偏他的姐姐上个月嫁给了当今首辅的公子为妻,他更是得了势。有他这句话,九儿倒是能得几年安生日子,正要奉承几句,却听孙毓道:“再过个两三年,等他知人事了,那时再同他玩,才叫乐事。可不能叫人拔了头筹去。”段去之这才知道这孙毓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如同叫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只能低头称是。孙毓又往楼下看去,方才那狄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去了,台上一生一旦正唱《荆钗记》,却已换了个戏班子。

孙毓也没了兴致,懒洋洋起了身,一旁的小厮忙上来给他戴帽子。孙毓又向段去之道:“今儿我说的话,你可别忘了,若是那孩子被人占了去,你这天蟾楼也就别开了。”说着一面下了楼。段去之心下叫苦,面上还得装出笑影来恭送到门口,直到瞧不见人影了方才转身,叹息一声,向着身后的段贵道:“那孩子怎么偏就叫这个魔星瞧上了。”

段去之虽不是什么官家子弟,因他开的是戏园子,平素来往的都是这些公子哥儿,故此对孙毓的家事十分的悉。这孙毓之父孙静岸是当今三辅之一,有一妻两妾。正妻吴氏嫁与他十余年不曾生育,便是两房妾侍也不曾有孕。孙静岸夫妇急得没有法子,四处求医,更不知求了多少佛,罚下多少愿心,总算吴氏在四十余岁上头生了孙毓姊弟。中年得子,且是龙凤双生,未免将两个孩子当作了眼珠子心尖儿一般娇养,竟是养成了姊弟俩娇纵性情,视自家是珍珠宝玉,看旁人是土木草芥,家养的小厮丫头更不在话下,稍不遂心,便横加折辱,更有凌虐至死的。他姐姐孙潋碧到底女孩子家,平日里足不出户,剽悍名声便没有多少人知道,更是有些运气,竟是在上个月嫁了太子太傅、首辅大臣姬明月的次公子姬琅琊为妻,那姬琅琊反要比孙潋碧还小上两岁,人又生得俊美聪明,这桩婚事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眼目。

只是孙潋碧人才嫁了过去便生出事端来。原来本朝世家公子一满了十五,多有先置姬妾的,姬琅琊房内便收着两个。孙碧潋生就了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性子,才嫁过去便容不得那两人,时时逼着姬琅琊将人赶走,姬琅琊也不与她争执,但凡孙碧潋逼得狠了,便不在房中安歇,自己往外头书房睡去,叫孙碧潋恨得没有法子,竟是拿那两个妾来折辱,不过一个月上头,便有一个唤作紫云的妾忍受不过,竟是悬了梁。姬琅琊得知之后,一言不发给了笔银子,将另外那个唤作红云的打发了,回来就要休妻。姬明月因着与孙静岸乃是同年又是同乡,有三十余年的交情,好说歹说方劝下了。姬琅琊本就不喜孙碧潋,经此一事更是相见生厌,索性自己搬到了书房去睡。这桩公案,外头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孙毓时常在外头走动,惯常和人争风斗狠,名声便坏了,门户差不多的人家都不肯将女儿许配与他,若是往家世差些的人家去找,孙静岸夫妇又不甘愿,故此婚事就耽搁了下来。这孙毓也不在意,反是乐得逍遥,行事更张扬起来,只要他瞧上了眼,无论男女,定要弄上手方肯罢休。段去之深知这番叫他看上了九儿,只怕是件避不过去的祸事,他虽怜悯九儿,却也无能为力,能做的也不过是私下提点一下沈墨卿师兄弟罢了。

第四章

九儿一折《文姬归汉》果然打响了招牌,大伙儿口口相传,不出几日,京城之内便无人不知云卿班新近出了个正旦,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嗓子喷薄醇厚不说,难得的是扮相即娇美又洒脱,竟是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只说是前途无量。因此上,有爱戏的,或是想瞧人的都往天蟾楼来听戏,倒弄得天蟾楼竟是一桌难求,索性有人提前几日便来预先留定位置。其中果然就有些风月成性的公子哥儿非要九儿来陪酒,都是段去之将孙毓的名号抬出来方才压下去。只是其中便有不服气的,其中一个唤作许文翰的,书香世代,自身又是前科的榜眼,新晋的翰林修撰,听了段去之的话冷笑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若不抬出那花花太岁的名号也就罢了,一个戏子,见他是抬举他,今儿你既以势压人,我倒非见一见那小相公了。”说着抬脚便往后台去。段去之阻拦不得,只得忙忙地跟在了后面。

那边九儿才唱完了一折《春闺恨》正坐着卸妆,才去了满头珠翠,脱了裙袄,只贴身穿着雪白中衣,就见一男子直直撞了进来,九儿急急起身伸手便要去抓外衣,才探出手便叫人一把抓住了手掌,九儿既惊且怒:“你是什么人?快撒手!”许文翰只觉掌中握着的手掌柔若无骨,温暖滑腻,不由低头去瞧,只见手中那只手掌素指尖尖,光泽白腻犹如一团雪酥,竟是呆了呆,问道:“你就是九儿?”沈墨卿见势不好已然上来,不着痕迹地带开九儿,赔笑道:“这位公子,小徒初出茅庐,有什么地方唱得不好还望多包涵,别跟个孩子计较。”许文翰不去理他,直勾勾看着九儿面庞,只见他柳眉带怒,杏眼含嗔,颊染潮晕,竟是别样风格,脱口而出道:“好一个梨花风骨杏花妆。”一肚子火竟是消了一半。段去之也赶了过来,忙不迭赔礼:“许大人,方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则个。”许文翰冷眼里扫了段去之一眼,道:“今儿只要这孩子敬我三杯,我便瞧在他脸上不与你们计较。”

段去之没得法子,只能过来与沈墨卿师兄弟商议,沈墨卿叹气道:“九儿,这位许大人也是瞧得起你,你便敬他三杯,也是应该的。”段去之已然叫人倒了三杯酒进来,两人便强着九儿走到许文翰跟前敬酒,九儿也不作声,只抬眼瞧了眼沈墨卿,沈墨卿只觉他一双点漆黑瞳深幽如海,面上一红,假意咳了几声道:“去吧,这原也是我们的命。”九儿闻言竟是淡淡一笑,沈墨卿只觉那笑容有说不出的讥讽之意,心下恼羞,只冷眼看着九儿上前敬酒。那许文翰也不为难九儿杯到酒干,他倒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喝罢了酒向着九儿道:“你若是有日不想唱戏了,只管来找我,些许赎身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说着向着沈墨卿一笑。沈墨卿更是尴尬,只得和段去之一起将人送出去,且和段去之两人一路奉承出去:“许大人真是豪爽君子,大人大量。”

沈墨卿送了人回来也不与九儿说话。待德生、福儿唱罢了下得台来,便叫人收拾了衣箱回去,一路上沉着脸也不说话。到了夜间开饭,德生不见九儿身影便要去叫,却叫沈墨卿喊住了:“由着他去,还没成角儿呢,架势倒先起来了。”德生要再说话,就见赵飞卿冲着他轻轻摇头,只得忍耐下来,又找了个碗,想拣九儿平日里爱吃的给他留些,却不料沈墨卿又道:“你们谁也不许给他带东西吃,他爱饿着便饿着,我倒要看看他能饿几顿。”德生再不料平日里偏疼九儿的师父竟是生了这么大的气,果然不敢动了,倒是福儿眼瞅着沈墨卿不留意往袖子里塞了两只馒头。一时间吃罢了饭,例牌听完了训话,个人回房。路上德生便悄悄问福儿:“九儿今日犯什么错了,师父气成这样,连吃饭也不许去叫他?”福儿也是不明白,却笑说:“我悄悄藏了两只馒头给九儿,管饱是够了。”一面自袖子里摸了馒头出来给德生瞧。便在此时突听人道:“累了一日了,还不去睡?仔细明儿早晨起不来。”德生、福儿都是吓了一跳,转头一瞧却是赵飞卿,都松了口气,福儿一面悄悄将馒头藏在了身后。赵飞卿拿眼瞧着福儿笑道:“你倒是不怕你师父生气。那馒头还是你自己留着。九儿那里我叫厨房给他下碗面,谅你师父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福儿喜出望外,忙不迭称谢,赵飞卿拍一拍他肩膀,神色柔和:“我是你们师叔,照拂你们也是应该的。”说罢了便往厨房走去。

赵飞卿今日因旧疾犯了,并没有跟着去天蟾楼,及至傍晚间沈墨卿回来时神色不对,像是着了气恼的样子,一问才知事情原委。他原以为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左右调停几句也就完了,只不料九儿和沈墨卿两个气性都是不小,一个不肯来吃饭,一个竟是要饿他一日,九儿一般也是他看着长大,私下里也是当作子侄一样,到底舍不得他挨饿,一面也有话要交代与他,当下正往要厨下去叫厨子下碗鸡蛋面,偏叫他听见德生、福儿在那里说话。这一看下来大是意外,平日里瞧着德生稳重宽厚颇是有些男儿风骨,对九儿也是多加照拂,却不料今日里冒着被沈墨卿责难也不肯叫九儿饿着的却是一贯怠惰的福儿。赵飞卿口内虽不说,心下却是有了高下。

九儿自天蟾楼回来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抱膝坐在床上发呆。他本以为梨园子弟只要把戏唱好了,看官们喜欢也就尽了本分,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这梨园子弟也不过就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的玩物罢了,竟是半点也由不得自主,只可笑自己自作聪明,原以为跳出了火坑,没成想却是入了泥潭,要想抽身,怕是不易。九儿直坐到了日落月升,屋内一片漆黑方才醒过神来,并不觉着饿,也不点上灯,借着窗外透进的月色慢慢解开外袍,除下中衣。淡淡月华下,清晰可见他胸前竟是紧紧勒着数圈掌余阔的白布带子,九儿摸索着解开绳结,长长的白布带子逶迤落在地上,九儿轻轻闭上眼,一滴泪落在了胸前。“九儿,吃些东西再睡,小心饿伤了气,明儿开不了嗓。”外头说话的正是赵飞卿。九儿忙张开眼,已是来不及收拾了,只得将地上的白布带子匆忙团成一团,塞到被褥里,匆忙间披上外袍,点了灯,过来开门。门外赵飞卿手上一只托盘,上面是一碗鸡蛋面并两样精致小菜。九儿因道:“多谢师叔想着,九儿并不饿。”赵飞卿一脚踏入门内,笑说:“真是个孩子,凭你是什么事情,,也不能拿自己身体置气,饿坏了吃苦的还是自家。”一面将托盘放在了桌上,回头去瞧九儿,笑意忽地凝结:眼前的九儿身上只穿着一件青布袍子,昏黄灯影下的身影竟是清晰可见柔和曲线。

赵飞卿神色变更,定一定神,走过去将门关好,转回身在桌旁坐下,也不说话只拿眼静静瞧着九儿。九儿心下犹如明镜一样知道瞒不过去了,走到赵飞卿跟前扑通跪下:“师叔。”赵飞卿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一样,半刻才能开口:“九儿,你瞒得我们好啊。”九儿只低了头不说话。赵飞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问:“你师父知道吗?”九儿慢慢摇头。赵飞卿只觉得脑门子突突发涨,一手按了按额角,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一气喝下,转眼见九儿还跪着,究竟不忍,叹了口气道:“你且起来说话,地上凉。”

九儿摇了摇头,却是不肯起身。赵飞卿道:“你待怎的?”九儿脸慢慢涨红,轻声道:“九儿求师叔不要告诉别人。”赵飞卿因问:“连你师父也不说?”九儿顿一顿,用力点头。赵飞卿看着她雪白面庞,默然半刻:“你能瞒得了多久?”九儿只道:“求师叔成全。”赵飞卿咬一咬牙道:“我答应你了。”一面过来想拉九儿起身,才探出手,猛地想到她是女儿身,又将手缩了回去,心下竟是突突一跳,转过头去说:“当戏子有什么好的?也值得你这么做?”

九儿方才起身,听得赵飞卿这样说话,重又跪下。赵飞卿见她又跪下了,跺了跺足,嗐嗐连声:“你这孩子,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罢了,罢了。我不问你来历就是。”九儿道:“九儿谢过师叔。”恭恭敬敬磕下个头去,方才起身。赵飞卿并不去看她,只轻声道:“你既然叫我声师叔,我总想法子替你周全。”一面向外走去,到了门前又停了下来,道:“九儿,日后你自己须得加倍小心才是……”他顿一顿:“把面吃了吧,别饿着了。”

赵飞卿踏出房门,回转身将房门缓缓带上,把九儿雪白面庞、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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