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雪(第19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获奖作品,记录北大荒时期知青们的苦难之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7 09: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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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晶,李盈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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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雪(第19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获奖作品,记录北大荒时期知青们的苦难之歌!)

沉雪(第19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获奖作品,记录北大荒时期知青们的苦难之歌!)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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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537本书由后浪出版咨询(北京)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在北大荒那样艰难的生活环境与时代中,《沉雪》用非常低调的口吻叙述了所有的苦难,很有黑色幽默的效果。——吴潜诚(台湾学者,第十九届联合报文学奖评委)

主人翁有一个很一贯的主题是她一直离群体很远,甚至也脱离了异性恋霸权文化这个东西,但这个部分她也在摇摆,因为她并不就是一个同性恋者,而有点像我们说的那种囚禁之后的同性恋者。因此,在性别这个部分也许不是主轴,但它是支持“非集体性”的元素之一。——张大春(台湾作家,第十九届联合报文学奖评委)《沉雪》描写北大荒那种台湾写不出来的波澜壮阔、粗砺、旷漠、原始的场面,读之神魄为之震动,在我的看法,那种背景简直就是另一个活的角色。——陈映真(台湾作家,第十九届联合报文学奖评委)

最难得的是整篇作品没有歌颂,没有诅咒,没有抗议,没有伤痕,写得朴素安静。——朱西宁(台湾作家,第十九届联合报文学奖评委)

*以上选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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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年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决审会议纪实。

这部小说之所以引发大陆批评家的注目,并不在它所含带的历史坐标的意义,而是它的叙述方式和叙述意识。几乎所有评论者都着重指出,这是一部站在民间立场的、“个人化叙述”的小说,性质有别于一般知青作品之以集体意识或国家话语为表现的“宏大叙述”。——施淑(台湾淡江大学教授)《忧郁的寓言者——论〈沉雪〉的认同困境》《沉雪》是有激情的,这份激情是一种疼痛感,用一个真实的、很具体的画面让我们感受那个年代的痛苦。

作者将疼痛感交给我们了,但这不是外在的、渲染的、煽情的,而是无声无息的。那沉重的雪花落下来的感觉,是寒冷的。落下,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叙述,叙述着不平静的年代里的外在和内心的不平常的经历。从两位作者身上看到,她们没有失去记忆,这就是让我感动之处。——谢冕(北京大学教授) 

看了《沉雪》想到《日瓦戈医生》,这两部作品都写到了一种宏大的人类生活中的弱者。什么算弱者?就像日瓦戈医生那样的,在巨大的人类活动、巨大的历史进程中,一些飘蓬断梗、风中芦苇。《沉雪》写的也是这一类弱者,它是一部弱者的诗篇。

写知青也好,写现在也好,重要的是一个作家能够从他的个人经验和体验中,达到对于人类根本境遇的洞察。《沉雪》提供了一个非常富于诗意的,又非常深刻的一种洞察和关照。——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认为,用自己个人的记忆、个人的叙述对应国家的话语,这点是非常重要的。除了文学的意义,这部小说还有着价值不菲的历史学意义,许多不被“历史”记述的被记述下来,“历史”无法表现的被表现出来,完全可以当做“信史”来读。从这个角度,我很感谢两位作者,做了我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雷颐(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我看到她们相互拉手温暖、怜香惜玉,分别时痛苦得死去活来,非常真实,并且有社会学意义。——李银河(社会学家)

*以上选自 1998 年《沉雪》研讨会发言纪要。我们冷静地在生活中进行这种对照,恰恰就是因为,我们目前的现状就是冷漠和遗忘。——马塞尔·普鲁斯特0

她独自站在麦田上,阳光无所不在地照耀着。

她非常惧怕太阳。那是一个火球,一个非人间的液态火球,它高悬在头顶,仿佛一枚巨大的徽章,被上苍牢牢钉住,无限的光芒向她身上投射。她无处躲藏,身前是纷乱的麦穗、尖刺的麦芒,一派金焰的天地里,一切都像是在燃烧。热灼的风暴从四面八方围袭过来,愈逼愈近,许多东西正在被点燃——麦秸、青草、人的汗毛和肌肤。空气中流窜着咸腥的煳味儿。

小时候蹲在太阳底下,看邻居男孩握一个放大镜烧蚂蚱。蚂蚱由绿变黑,千疮百孔地蜷成一只酥脆的虫干儿,在放大镜底下冒出蓝色的烟。现在是她被罩在放大镜下面了,放大镜是整个天空,她在变成又小又脆的虫干儿,蓝烟一缕一缕地在眼前缭绕。阳光已不再是阳光,而是喷雾般的辣椒面。她感到憋气,喉咙里面在呛血,血的鲜腥涌入鼻腔,想到心脏周围许多脆弱的组织在膨胀——膨胀的结果,是忽一声爆裂吗?

那轮火球发青发黑了,像一只怪兽狞猛可怖的头。天地却越发灿烂,以一派恢宏的气势环绕这颗怪兽的头浑浑地运转。

眼睛炙疼,用力闭上,感觉一道细细的汁液黏重地落下来。不是汗,汗早就干涸了,早将焦脆的头发硬邦邦地贴在耳边。是泪,泪像一道细细的汁液。这来自生命的最软弱又最顽强、最无用又最慰藉的东西,一滴跟着一滴,洒向麦子,洒向土地,没有声响,没有色泽。

她想:人并非是最宝贵的,人原是和草芥一样渺小的,却不像草芥那样自然安恬——人是充满痛觉的可怜虫。但是,人却有一个大大的目标——活着,要创造奇迹,无论何样的奇迹,都可以造出来。所以,重要的不是收获,而是怎样收获。镰刀虽小,可以打败机器,可以汇成汪洋大海,打一场人民战争;人在战争中经受洗礼,变得意志如钢——她不知道,一再地体会渺小,对她的损害有多大,只是一味地感到,那些昂扬的精神太庞大、太具重量,自己这么薄弱,要将其承受过来,哪怕只是很少一点,也会被压死,因此她只能视之为与自己绝对无缘的东西。这样一来就抵触了,抵触到强烈,竟从那集体性的豪迈之中感觉到入骨的疼痛。

彻头彻尾地暴晒,多像生命被点燃的过程——生命,将于燃烧中完结,这是怎样的一种辉煌?身体熔成一个通体灿烂却不知其名的东西,在飞舞的光焰中,犹如金刚一般耀眼,干柴一般颤缩,最后化为一缕烟气,挥发于空……

这么想真够绝望,可又怎能不绝望?此刻,她被单独钉在一块孤岛般的麦田里,除了忍受现眼示众的莫大耻辱,不会再有任何前途。指导员临离开时回头扫她两眼,习惯地向空中挥舞镰刀,厉声道:孙小婴,你原地留下——抓紧,你抓紧!

抓紧。我一直在抓紧,你看不见?!我一直抓紧,一直磕磕绊绊疯割疯赶,末了还是落后、落后。这落后的结果,是拼尽全力换来的……你看不见。

落后,落后是什么?是消极怠惰、笨拙脆弱,还是那个再怎样卖力也别想改变的生就的姿态?

人声鼎沸的场面忽然消逝掉,一切皆被炎热与遗忘吞没。耳畔总是自己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偌大的世界只由自己一人独占着。然而,哪里会有真的遗忘、真的独占?时刻感觉到那个集体,方阵般的集体,像一支沸腾的吞了火药的大军,正在东面百米远的地方酣战着,看得见那边的天空泛着一派赫赫红光。卑缩的心感到那个世界遥不可及,不安地想:那个时刻就要到了——他们就要班师回朝了,她和她的孤岛麦地,将成为他们胜利的视野中一枚突然扎入的钉子,现场批判会很现成地开起来,她像白骨精显形似的好看……

她对着金光缭绕的世界发愣,茫然望前方,前方总是麦海,无边无沿的麦海,即使到了下辈子也割不完。

她切齿地想:阳光是一种残害,收割是一种残害,而我永远永远,都是最后一个!

但是……什么东西忽然一跃一跃……长了脚似的向这边靠拢?

——初看像一只纸船,纸船金黄色,贴着麦稍儿最上一层,无声地漂浮过来。近了,看清是一顶草帽。草帽破着檐儿,歪斜地扣着,草帽底下一张脸——他,挑着一副水桶。

会有人挑水过来,这令她吃惊。她不让这吃惊显露出来,默默地蹲在桶边,一口口地喝个没够。一边留意他是个伤员,左手大约受了重伤,绷带吊到夹板上,平搭胸前。等候她喝水,他脚步悠闲地在一旁溜达,眼睛不住地四外望。

她十分羡慕,心想:做个伤员多好啊,做个伤员就可以像贵族似的了。

她一向怕喝烫水,越怕就越喝得慢。发觉自己在被观看——有什么好看的?

觉得我惨吗,这张被汗水 肿的脸惨?像一个被开水烫过的西红柿?

知道吗,这是一张见不得太阳的脸,往常它苍白如纸,一经日晒,面皮就要淌出血来。

——没办法,天生的,我拿自己没办法。

被她严肃地迎视,他把眼睛挪开了。她却突然有了一个重要发现,更加灼灼地盯住他。他的脸方形,棕色,在草帽底下默然静着。强烈阳光被帽檐儿接住,筛下来一圈细密有致的光斑,使那张脸罩在一圈阴凉中,显出一种优越的朦胧。

她望着他——不是他,是草帽。那一圈阴凉将她有力地勾住,心中掀起一阵神经质的猛跳——把草帽给我……给我吧给我吧!

——这渴求他不会想到。草帽被那只好手摘下来,一翻一翻在脸侧扇汗,脸的线条由生分转为柔和,眼睛里边有内容地闪光。

我可以帮你——他说。声音不真。

她没理会他,转过身去扎麦捆。躺着的麦稞整个用膝盖压住,揪起两头的要子扭拧一处,拧紧,死劲拧紧。手指又被麦秆儿划破,麦捆上沥出血——捆扎像一个表演,她努力而又吃力。脑袋里面控制着,别去想那个东西。但是,心中为何如此难过?

人,需要阴影,如同需要水——此刻,深深悟到这一点,不能得到那顶草帽,竟然觉得比喝水之前更为干渴。

……那一片小小的阴凉,那一顶破了檐儿的草帽……她喃喃念叨着,几乎落下泪来。

撂下麦捆,起身拾镰刀,却发现,镰刀直插在地里,那顶草帽,正悠悠地挑在刀柄上!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它确实就在那儿。像一只乖巧的生物,安闲地摇挂着,静静嗅着麦地的气息。她忘掉一切地奔过去,将草帽抓手里,想也没想就扣到头上。

太阳一下子缩小了,一下子往后退了。那么轻微的凉爽,那么巨大的舒坦。周围的一切全都变得柔和起来。帽檐儿上细碎的光斑温静地亮着,再也不扎眼睛,无数麦芒摩擦着头围,再也戳不到脸皮——呵,多美。她闭紧眼睛,贪婪地大喘一口气。

遮护仅是片刻的事。她忽然感到不安——像是一个捉弄,或者一次遗忘,她想。

决断地将草帽摘下,高扬在手里,朝那个快要隐没的身影猝然喊道:喂,你的草帽!

她被自己的举动镇住,而自己的叫喊掀起来的回声尤其令人惊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超越本意——急步追上去,站下,将草帽扔到他脚前的麦茬地上。

他返回来了,又走掉。

独臂挑担的身影在一颠一晃地远去。她盯着那片扇形的后背。

他的工作服撕破了口子,肩头一片亮肉裸在阳光里。看不见的风吹拂着他,他经过的地带麦子分开又合拢,草帽遮护着他的头漂浮在麦海中……那圆圆的金黄色的边轮,在视野中轻轻转着,化为一只移走的船,一粒消逝的金点……

阳光依旧,依旧鞭打如火,依旧发黑发白。疯狂的毒焰卷着嗜血的威风。东面的地界响起一串尖利的哨音,灿灿的光芒里剪出芸芸人影,麦浪裹挟中,人群像被风吹鼓了的线团,蠕蠕地滚动过来。

她怔着脸,一再地回味那片小小的阴凉——一个算不得什么的小经历,一瞬间微如滴露的感受,却同现实截然分离开。那刻不想承认的,此时已经推拒不走。还原着那份感动,暗暗发觉,心灵间,最空缺、最遥远又最敏锐的部分,骤然明朗了。

眼里一阵酸痛,看身前的麦穗麦秆全数昏花起来。缓缓将头抬起,紫色的脸孔仰向天空——哦,我是要什么?

是要乌云、乌云,我要乌云——灰蒙蒙、阴沉沉的乌云。我要它们,要它们遮庇我的天空、我的身体,我整个的身体!

好多年过去,她就这样又见到年少的自己。1

那年春天,一个阴沉欲雨的傍晚,解放牌大卡车跑了很长的路,将我送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部,一个团直属砖瓦厂。

砖瓦厂的进口与公路相衔,一条碎砖和煤灰铺就的走车道,将左右两旁残雪覆盖的荒草滩切割开来。一根约摸两丈长的粗铁杠子,将车道的出入口横拦住,做成这里简便而重要的门栏。

卡车在粗铁杠子前刹住。司机伸出来一只大手横过我脸前,砰的一声,为我撞开身边的车门——还晕吗?闺女,看看你的家到啦!

司机的大粗嗓门很震耳朵。我勉强应一声,抬起脸,感到凌厉的寒风从车外直扑过来。将身上的棉大衣裹紧,拔腿出去,一脚踏到北国坚硬的冻土地上。天地是幽暗的,以一种原始的荒旷迎候我。荒旷造出来的惊骇迅速扫除视觉上的昏聩,我好像那个得到七色花的女孩,撕掉一片蓝色花瓣,一念咒语,立刻孤零零地来到冰冷的北极。

这里当然并非真正的北极,我看见的,是像模型一般四面铺陈着的图景:窝头形的寂寥的山冈,深褐色的矮而凋零的丛林,黑浑浑的一直通向地平线的荒野。荒野一角,挤着一个朦胧的村屯,仿佛几只青灰色的大鸟巢堆卧在一起。泥草覆盖的屋顶上,白色的烟儿不断地被风刮散。不怕冷的猪和狗在高大的柴垛前边走来走去。村屯西头,列着两排砖房,轮廓稍显齐整,房前搭着几件色泽相同的衣裳,大约是集体宿舍。宿舍过去百米处,影影绰绰地立着连环形的棚架和方窑,想必是干活儿的场所了。这场所,阴灰之中挺举出来一管极为粗壮的烟囱,直指苍黯的天空,不禁使我想起古代的巨型战炮。

战炮高而长的筒管上,竖着刷下来一行大红字标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心底厉害地抖一下,觉得茫茫天地间,这行大红字气势格外庄严。

司机帮我从挎斗上卸下衣箱,随后咣啷一声上好了挡板,一双大手对着搓一搓,他朝我呵呵大笑:行啦,闺女,我得赶回团部,你就站这道口上,先甭动弹,一会儿准有人接你进去。说完,他钻进驾驶楼,车头嘎地后撤一下,再向前,轰轰地消失了。

我独自站在砖瓦厂的道口,连同我的两个衣箱,因为一路上持续的晕车,浑身上下虚乏之极。愣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生疏,又如此沉静,像是一幅罩在千年长夜中的神秘的巨画。

家和城市,仿佛是上一辈子的生活。

从地理课本上,我已经提前了解,我将来到中国鸡形版图的冠首之地,将站到地球北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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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度、东经 130 度的位置上,所处方圆数千里的界域,皆为多年来江河冲积而成的原态荒原区。我觉得荒原的风一无阻挡地横吹过来,耳际间窜着喂儿喂儿的鸣响。一股森冷的气氛拥裹我,令我感到四面八方隐藏着无可预知的内容。

有人推着一辆双轮车从砖房那里走出来,向我这里拐了。是个女生,短短的头发,脚步捷快,双轮车空着车斗,轱辘轧着路面咯咯沙沙一通响。

她把车子停在横拦的铁杠子前,人迈出一个跳高的剪式步跨越过来。这个活泼的动作并未使她现出笑容,有些浮肿的脸上布满操劳的神色。

她认真看着我,问:你叫孙小婴?

我点头,朝她微笑。她把眼睛射向箱子,同时将手伸过来扣住我的手,紧紧一握,说:我叫林沂蒙,连长分配你上我们班。

在完全的不习惯中,我感到她的手又干又硬力气大得出奇。

箱子越过粗铁杠子搭到双轮车车斗里,林沂蒙在前头推着车子引领我。我们一言不发朝那排砖房走去。我注意到,她身上褪了色的绿工作服和脚下的绿球鞋上,全都沾着厚厚的泥迹,还发觉她的步态举止中始终有一种奇怪的匆忙。箱子撞着车斗的铁皮铿铿直响,默默听着,一颗心禁不住剧烈地悸跳。

我知道,一种生活,一种从未经历、从未想象过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同外边相比,砖房里头是暖和的。走廊一米多宽,地上遗着些猪狗的粪便,两个未上玻璃的窗洞透着光亮和风,几间宿舍的门口砌着方大的砖炉子,炉口上坐着冒热气的脸盆及茶缸。穿过两扇门,到了我该住进的宿舍门口。林沂蒙猫腰将车把撂下,让我打开衣箱取出被褥,搬入屋子里去。她则将衣箱再向前推,说是要集中到另外的“箱子间”去。

宿舍里,扑面一股潮腻腻的肥皂味儿,地面十分泥泞。几个女生正一字排开,站在一块长木板搭就的脸盆架前,哗哗啦啦地洗着。见到我抱着一大卷铺盖走进来,她们都有些生奇。这个错开毛巾点点头,那个抓着肥皂愣一愣,相互间议论几声,并未停止稀里哗啦的洗。距她们身后两尺多远,是一面共同的大炕。炕上一块紧挨着一块,铺列开几床干净被褥。我拿眼睛数了数,七床。

林沂蒙很快转回来。她脱下鞋子上了炕,高高站在那儿,头抵着矮屋顶,跟大家说:这是新来咱班的战友——孙小婴,从天津来的。大家挤挤,先给她腾块儿地方,回头再叫排长调宿舍。说完,她哈下腰,从头一床被褥开始,一寸一寸地为我挪空儿。我看到屋里每人的铺位因此全都窄了些,心里不由有些不安。怀揣着这不安,把自己的被褥解开,铺好。一边挨着林沂蒙,一边挨着小窗户,挤在墙角里,是最合适的。

墙面不可乱挂,一些零用品全都压到枕头底下。枕头套里,拿换洗的衣裳当枕芯儿。这时注意到墙上贴着两条绿纸墨字:“做一颗革命火种,点燃这片沉睡的土地”,“埋骨何须故土,永做扎根大树”。

诗一样的誓言,令人不由得激动,心想:这就是歌里边唱的革命大熔炉,我加入进来了,成为普通一兵。今后的生活,将会怎样的高昂、激越,充满了一种诗的味道……

我下了炕,想到该去箱子间,取过来自己的洗漱用具,再打上一盆水,和大家站到一块儿去,洗。

正要出门,一个女生从外头闯进来。她小巧玲珑的个子,面孔上奇怪地布着一层怒气,两只眼睛直截地盯着我看,好像早就和我认识似的。可她忽然高扬起鸟儿一般清亮的尖声,很不客气地斥责我:侬似啥么人?侬有啥么了不起?侬刚刚来就想欺负人呀?侬快去抬开,快去抬开!

我没听懂。她又把手指着我,再嚷一遍。我才明白了:她是不满意我把箱子压到了她的箱子上面。我很紧张,却不敢说话,快步随她过去。来到箱子间才发现,已经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放置我的箱子。假如一定要抬开,只能将我的箱子抬出门外,撂到过道去。我努力使自己友好地笑着,说:你来帮帮我,先抬外边去,好吗?

很遗憾,她误会了我,以为我是要为难她,要使她难堪,因此不仅不打算帮我,还变本加厉又叫喊起来:侬有啥么了不起?侬从啥么地方来?睽一睽,似啥么箱子呦……嘁,古董,老古董!

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古董,这个字眼太叫我讨厌,叫我一下子想起自己不光荣的出身,想起伤痕累累的家。

两个箱子是父亲当年回国时带来的。一个是宽大厚实的褐色牛皮箱;一个是沉重坚固的黑色铁皮箱。这种箱子如今只能招人侧目。决意只身到兵团来时,家里可供打点行装的东西一件没有了。妈妈拿不出买新箱子的钱,只好到父亲的学校去,跟军宣队头头说:把红卫兵抄去的箱子腾两个,女儿要去上山下乡了,是去反修前哨。这才有的箱子。现在看看箱子间里,大都是模样相仿的棕色木板箱。好多上面印着红太阳,或者红语录。我的箱子夹在其中,确实显得老旧硌眼。古董——人家这样说它们,其实是在贬损我,我很清楚地感到这贬损,顷刻之间,心中满是辛酸与自卑。

我自知不具备对付的力量,只有红着面孔逃出箱子间。正看见林沂蒙走过来。我低着声音憋屈地说:我的箱子没地方放,压了她的。

林沂蒙站住脚,简洁说:让她克服一下,先就这样。这时我发觉,在林沂蒙身后,一扇扇宿舍门相继推开,一张张陌生面孔闪了出来,走廊几乎挤满。

我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让我一个人领受了。

解决的办法,还是我的箱子挪进过道。同时又有另外两人顺势将自己的箱子也挪出来,与我的列为一排。听见她们议论:早该这样,为个内务评比,让这么多箱子摞一块挤疙瘩,取点东西麻烦死啦!

林沂蒙不知从哪儿找到两块草帘子,板着面孔给几只箱子苫出来一律的面貌。我不禁暗喘一口气。然而情绪上,仍难以平静。

宿舍里已经没人在洗了。脸盆架湿漉漉地空下来。几人都坐到自己铺位上,看书的写信的或者一针一线缝衣裳。林沂蒙蹲在靠门的炕洞口前,埋头往里边添木头。一种充满内容的静,令我困窘难受。背对她们,独自站盆架前洗脸,洗得又慢又小心,没个完了,因为我在悄悄落泪。伤心地落下来一串眼泪,不敢发声,使劲按着毛巾洗眼睛。

箱子风波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可是它发生在我最易受伤的时刻,那突然的跋扈计较的尖声,狠狠扫荡了我的心情。

我不知道,那个不相识的上海人,她是一时的恼火失态,还是一贯的作风。我不会记恨她。可我因此却强烈意识到,一种无可救药的孤单,甚至从洗脸的声响里都能够听出零落可怜无所依傍的滋味。

我是有过一些训练的。曾因日记被别人盗去并遭展览,继而是斗争。一些红卫兵同学把课桌搬走,椅子摆作一圈,让我坐中间朝着大家,将日记里最隐秘的奇思异想逐句地念出来。那种听凭他人耻笑、质问、讥讽的怪笑,可怕地折磨我。从小我是一个既胆怯又爱哭的孩子,那次的厄运,其极大的伤痛性,过后是伴着滂沱的眼泪浸入于心。

这一回,事情虽小,效果却相同。在来砖瓦厂的第一夜里,待到周围一片沉沉睡声时,我不再限制自己,让自己哭个够。虽是蒙在被子里闷声来哭,依然觉得舒展。

我了解自己不是一个十分合群的人,这是从小就明显的了。从小我便少有一种共同性的欢乐,似乎集体的生活对于我是从天性里边就遭排斥的——我惧怕集体,惧怕他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出生三个月时,我被送进全托制的保育院,在那里,一直长到六岁上学。其间每逢周日乘儿童车回家半天,傍晚返回保育院。所以,直到上小学以前,始终觉得家陌生得很,不认识爸爸妈妈,老是管他们叫老师阿姨。因为一向在我眼中常见的,除了老师阿姨就是小朋友。这情形直至脱离保育院之后才得以改变。

但是,小朋友们相处多年,并不记得有谁会喜欢跟我玩儿,在他们眼里,我自来就是个别和孤僻的怪物。怎么会是自来就个别和孤僻呢?也许,个别和孤僻是老师培养我的——以前我是这么以为。那个保育院在当时,规模以及名气在全市都是第一流的,因此规矩也极多,每一条都严格不苟。解释不清的是,我常常出问题。我们总在周日回家前的一大清早,将衣裳脱净了,在盥洗室排好队,等待阿姨一个一个地给洗澡,洗罢,换上一律的干净院服,去乘儿童车。这天轮到我洗时,阿姨忽然张着两只满是皂沫的大手从澡盆边惊跳开。她高声叫:啊呀,你们看,你们看,澡盆里头是什么?!几个阿姨都跑过来,伸头看我身下的澡盆,我也低头看。一条细细的白色的软体动物——是活的!它在我的脚趾边盘来绕去,像条蚯蚓似的伸展开——这是我身体里的吗?它是怎样爬出来的?

我在阿姨们的惊呼之中,尖嚎着大哭,用大哭来抵抗心中的惧怕。我那赤条条的小身体站在水中无所依靠地打着战抖。谁也不肯过来抱走我,我只有水淋淋地自己扒住澡盆边往外爬。

另一次事情出在午后喝奶时。为了晒下午的太阳,我们的小桌椅被安排在外面的葡萄架底下。奶很烫,喝时都听阿姨话,不出一点声音。谁知正闷头慢慢喝着,突然一条大豆虫从葡萄架上掉下来,恰巧掉到我的小碗里,烫奶溅到我脸上,我哇地哭起来。阿姨仍然一点儿不哄我,恼着面孔将我拽起,大步拎向卧室去,门一关,她走了,任凭我在里面独自干哭个够。

类似的倒霉事情不止这两件,统统是打击我,令我对阿姨极度反感,对各样的规矩也深深抵触。而最不妙的,是我开始了独处。可能,这就是个别的开始。

我不被别人喜欢,自己同自己玩。这样发展情况当然不好,也许是因为寂寞的缘故,我时常控制不住想做违反规矩的事情。比如吃饭时自言自语出声音,做手工时把老师发到小板上的胶泥坨糊到椅子背儿上,或将刚刚叠好的纸船拆成片儿。老师斥责我,饿过我的饭,闭过我的课。又好几次罚我单独在卧室中静坐。然后,一次天大的“罪行”终于发生,它从根儿上惩治了我。

——那天夜里十二点钟的打铃撒尿我竟敢不起来。这是很多制度中很重要的一项。铃声炸雷般响起,都从睡梦里惊醒,实在难受。但所有的孩子都听话,纷纷从床上爬起来,在走廊中撞来撞去地奔厕所。这一次,我记得自己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我可以躺得像片树叶似的,蒙头盖好被子,阿姨过来不会发现我还在床上,我不必像那么多的孩子一样,揉着眼睛挤在楼梯上的厕所前排队——我就这么做了,阿姨真的没发现我,我一点儿没动弹,睡了一个美美的长觉。转天早上,正要起床时,忽然被阿姨拽了起来。阿姨一脸凶相,大声斥责我:你尿床了!

是的,我尿床了,尿了老大一圈儿,以至于周围充满臊气。

我的小褥子晾到院子里,我站到褥子跟前,陪着它晾,一直陪到尿迹被太阳晒干。足足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供大家参观认识。我先是站着的,后来蹲着,再后来坐到了地上,眼泪不知落了多少——此后的我,精神上,好像再没振作起来。开始怕了。怕像一种毒药,使我的神经日益畏缩。我胆怯、怕人,极不爱讲话,心里层次却开始繁多,而且秘密、敏感,敏感得让我自己苦恼。

……脑袋伸出被窝,看见身边的灰墙岩石一般冷硬,上面缀着点点冰花,冰花砒霜似的闪着雪光。耳边有种种睡声、磨牙声,这些声音告诉我,今后绝不可以随心所欲。庞大的集体向我摆出的面孔,是无比冷峻的。

想想我煞费苦心,迁徙远行,脱离斗争过自己的同学,只身投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可是,一不小心,先把人家招惹了,立刻遭到兜头一击。做孩子时那种倒霉的孤立感,莫名其妙又卷土重来。这以后,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呢?凄惶的心中完全没了底,隐隐感到,一个讨厌的影子,魔鬼似的总是紧追我。2

我听见哨声,在窗前房后穿越着响,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有无数根细长的针在空中横飞。随即是鸡叫,一只,又一只,比赛似的使劲儿往高处啼,好像在追赶那尖利的哨音,狗被招惹起来了,相当粗野地狂吠,远远近近乱纷纷响作一片。

睁开眼睛,感觉晨光十分扎眼,片刻内恢复知觉,才看清那并非晨光,而是低矮的屋顶上一个无罩的灯泡白蒙蒙照着。身边的林沂蒙已经穿好棉衣半跪在炕上,呼呼呼地叠被子,她顺手推我一把,说:出操哨,赶快出去集合!我应一声,立刻坐起,抖抖索索地把毛衣套到头上。同屋的人都在穿着蹬着。她们的面孔带着迟滞,大都眯着眼睛,动作却飞快。没人说话,只有紧张的嚓嚓声。

几分钟后,宿舍前面站好两列面影不清的队伍。我贴到队尾,随着一个连着一个快速转脸的人头报数:“3

5

!”我是第 35 个。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脚下便腾腾地跟着跑起来。

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是在北国的冻土地上跑。昨天发给我的新棉靰鞡,鞋底比穿过的鞋子要厚实些,还是觉得地面梆硬震脚。冰冷的夜气冻结在身上,脸颊感到风如刀割,呼吸很是艰苦。然而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还要高呼口号。

沉闷的脚步踏着寂寥的大地,最后的昏朦渐次散开,绝远的空中,有一道银灰的光亮正向四外扩展。宿舍、草棚、方块窖、高大的烟囱,所有静物的轮廓,逐一地清晰出来。烟囱直刺的天幕里,低悬着两颗银钉似的白星,正一点点变虚幻,像是什么人的灵魂,很萧索地隐匿掉。“一、二、三——四!”前面传来粗豪的口号声,紧接着一片重喊——另一支男生的队伍从斜岔里跑过来。男生的队伍比我们的显得雄壮,他们从我们身边跑过,脚步故意踏得很响,像坦克车似的横冲过去。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觉得他们个个头发蓬乱,脸面乌涂。几人土黄色棉衣的后背布面撕开了,裸露出机器轧着的一条条棉花,显得那么褴褛,许多人拦腰扎了一道粗麻绳。

我感到跑不动了,心脏突突突地乱蹦,像要从喉咙里飞跳出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坚持着,大口喘气,脸憋得像红布娃娃了。只想掉队,只想跌倒。

——真不明白为何要这样没完没了地跑,好像要跑到世界尽头去。我想到今后的每一个凌晨,想到无休止的日日月月……

出操结束,我蹲在地上,双手掩着脸,像一条刚刚脱水的鱼那样大口喘气,半天站不起来。林沂蒙站在旁边等我,问:你怎么啦?她拽我衣领,俯身看着我,惊讶地叫:呵,你的脸紫青紫青的,真吓人,这说明你平时太缺少锻炼啦!

我只想窝着喘个够,不在乎她说什么。

回宿舍时林沂蒙一直数叨我:你这样可不行啊,白天还要干活儿呢,你不知道干活儿是什么样子,你必须增强体力!

林沂蒙说得对,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干活儿,干各种各样与制砖制瓦有关的活儿。头一天是挖排水沟。那些草棚要晾晒湿的砖坯,两侧必须疏通积水。林沂蒙推来一车铁锹,每人先选走一把,都是带了记号的,剩一把新的留给我。握住锹把比一比,看它和我个头差不多高。林沂蒙招呼一个面孔黑红的本地姑娘,说:小金子,你跟孙小婴去挖一号棚。

我和小金子从一号坯棚南侧的中心位置开始,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一锹一锹地挖沟。很快就觉得吃力了。锹把是新砍下来的秃树杆儿,握着刺手,锹头上没有开口,使起来厚墩墩的蹬不上劲儿,一会儿的工夫,锹头就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泥坨子。拣根儿荆条不断地刮,进度便慢极了。看看身后的小金子,人家挖过去好大一截儿了。

眼望前方,面对着的荒原空阔无比,它从根儿上吞噬着我的精神。荒原袒露无遗,以侵占一切的趋势向外延展。未曾见过的景物全部真实如铁,我好像站在了北极圈的永冻土上。我想:大概人类首次从洞穴里出来,就是在这样又荒又冻的土地上开始耕种的。因为刚刚烧过荒火,黑漆漆的荒原上,没有一株树,甚至连一丛高些的茅草也没有,烟熏火燎的焦枯色给荒原罩上一派混沌之气。

荒原如此地逼近我,令我感到面对着的是一派汹涌的黑色大海,一种可怕的压迫力和震撼力全面地灌注下来,心里没有一点儿承受的准备。也许我宁愿见到密密匝匝荆棘丛生的草野,也不愿见到这般苍茫的焦土。面对它们,外界的荒凉与内心的荒凉纠合一起,形成打击,令我想到满目疮痍的战场、天灾人祸的劫难……

我正在荒原阔大的胸膛上开掘一条细纹般的小沟,这于整个荒原无关痛痒,可我已经筋疲力尽。并非我不知努力,事实上我已经相当拼命了。越是拼命越是显出笨拙。胃里一阵一阵发酸,想那早饭真是难吃,玉米面的发糕碱放少了,就着土豆汤往下咽,怎能不胃酸呢?

一阵哨声响,是叫人休息一会儿,小金子走过来,看了看我可怜的“战绩”,晃晃脑袋说:歇会儿吧。说着她猫腰钻进坯棚,铺开一卷苫坯子的苇帘,招呼我和她坐上去。

困顿地坐在坯棚里,想打瞌睡,又不敢。寒风呜呜地劲吹过来,携带着荒原上焚烧的气味,天是钢灰色的,大团大团边轮破碎的云朵在眼前飞驰,坯棚四外透着天,因此什么都遮挡不住。

小金子突然就唱起歌来。原来她是朝鲜族人,她的歌全是用朝鲜语来唱。我听不懂,但我能体味出内容的苍凉,能感到悱恻动人。她已经忘记我,只一味地面向旷野,双手抱住膝头一路嚎唱下去,黑红的脸膛布满简单的快乐。听着她唱,眼望莽莽荒野,我忧虑地想:这大荒野总该在什么地方有个完结,完结之后的地界该是何种样子的?

……是否,“广阔天地”,就是这样的,荒旷苍茫,无边无涯,什么也没有,哪怕走上七天七夜也不会走到尽头?

……“广阔天地”,应该叫我想到翅膀,想到飞翔,可是,飞翔的目标,在哪儿呢?人,是这样的小,包括我们的连队,我们的营地。“大有作为”,我们的作为能是怎样的?

显然我得纠正自己,我的忧虑很成问题,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想才算合适。我总相信,感觉比之觉悟是要快得多,就像光比声音要快得多一样。我发觉,荒原给我的压抑感,在头一天就深入于心,烙成了一道沉黯的永远难以抹掉的底色。

就这样,我加入到了身边的队伍里,以虚弱的体力、忧虑的情绪、困惑的心。听着双轮车里躺着的数把铁锹和十字镐不断地敲打车帮,我在想:也许此后一生都要这么脚跟脚,排着队,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看清,负苦像空气一样铺天盖地,存在于每一个白天黑夜里。我不知道别样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却深感现在的生活令人郁闷,心犹如一叶逆行的小舟,同整个队伍难以相合。但尽管如此,仍不断催促自己,跟上,跟上!

在头一天上工的路上,我紧随推着车子的林沂蒙在前边走,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地议论我,说我走路样子特别——她怎么走路的,怎么那么文呐?我听清了最后那个字眼是平声的“文”,而不是仄声的“稳”,辨得出来那种议论的口气绝非是赞赏,心里十分别扭。

——什么叫“文”?我怎么“文”啦?

仔细琢磨自己走路的样子,在左右没人时,藏到坯棚紧里边,自己走给自己看。发觉确是有点儿不大方,甚至于还带着微微侧头的痴呆状。我想,以前自己一直是有走路看小人书的毛病——是这毛病影响的我吗?一定是因为长期的走路看小人书,使我走路的姿势“文”了起来。我不想显得个别,偷偷在坯棚里自己给自己做纠正,又时时细心观察别人都怎样走路。

这天,我在小金子面前拿出一种新姿势,走给她看,问她:我这么走,行吗?

她莫名其妙,大笑不止。我没得着答案,心中憋闷。以后越发地没了信心,凡集体性上下工,只要不严格排队,我绝不主动往前走。

原来,像挖沟这样的活儿,在这里算最轻的一种,很难摊得上。一般情况下,都是集体作业。现在是乍暖还寒的春季,瓦厂是室内活儿,轧瓦机开着,砖厂露天作业,气温低,机器停着,活儿都是预备性的。二排是女生排,主要干些砖厂开工前的预备活儿。运沙子,挖水沟,修棚倒架……每项劳动都极其漫长,感觉不到时间的界限。

而所有的活儿干起来,大家总是显出一种比赛的气氛,似乎为着一种集体荣誉感,人人早都养成“力争上游”的习惯,表现出一种可怕的力量,一种不可理解的急骤的狂热。似乎干活儿本身足可以使人着迷,使人产生近乎疯癫的拼劲儿。而这拼劲儿背后是否真的具有意义,事实上已被忽略了。

我脆弱、沉闷,还不会思想,更缺少意志,心里老是拧着疙瘩,从根本上不愿接受这样的生活,这就必然会妨碍忍受力,难免常为一种明显的差距而苦恼——无论干什么活儿,我准是一个残兵败将,总抵除不了心中的畏怯与羞愧,总感觉在这个集体中抬不起头来。而所有的活儿对于我,全都变作一种惩罚,一种伤害,以致使我从生理上都产生厌恶。

又是尖利的哨声响过,我们领受了一项紧急任务:林沂蒙带着我们七人,要在半天里把二号窑内刚刚烧好的两万块红砖抢抱出来。连长强调说:这是我连烧出的质量最好的一窑砖,必须高度重视,好钢用在刀刃上!大家一上来就干得极猛。一趟趟上跳板,钻方窑。跳板是单行,女生推不了大独轮车,只能用双手抱砖,一长溜儿的热砖直码到下巴颏那儿。从跳板上一步一步踏下来抱到窑地,码成堡垒似的垛子。

人人都变得严峻了,人人都如铁人一般强硬,燥热的砖灰扑灌全身,满面棕红色。我手薄力小,像别人那样把砖码到下巴颏我做不到,每趟都要比别人少抱几块。尽管如此,上跳板时仍然笨拙害怕,老是担心会掉下去,再怎么鼓足勇气还是下意识地前后看着,跳板上,时刻有别人,我踩上去不敢快走,几乎是半步半步挪蹭。

心里万分紧张,一再叮嘱自己不要踩空不要踩空,踩空了你就全完啦……在每一趟回走的间隙得以空手,大口地喘气,尽量延长点儿时间以缓一缓劲儿,但稍微怠慢,背后就嘭嘭地震响,别人的大脚步急追过来,像要踩到头顶上。

我的节奏与众人不相符,明摆着我老耽搁大家,使大家的冲天干劲受到不应有的妨碍。看得出别人对我的忍耐,心里又急又慌。但越是这样,脚下越是乱颤不止。

榜样的力量是惊人的。我看见林沂蒙像个男生那样大步流星地上来下去。她和另一个女生两人比着干,砖比所有人都抱得多,不是码成单行,而是码成了方块田字,她们大步走在跳板上,一跃一跳地带着冲劲。她们工作服后面溻出深黑色的汗圈儿,脸上挂满汗溜子。她们使我从心里震惊佩服,却知道学不来,再怎么拼命也学不来。

然而明白,跟不上大家,必须得想办法。情急之中我干脆钻在窑里不出来,只为别人摞码砖行。竟没有人说我,都默默认可着,嗵嗵地奔进砖窑,接走我码好的砖行,好像这多少减少了一道工序。

可我错了。砖窑里太不好受,砖灰弥漫得十分厉害,没有办法躲藏,鼻孔里,眼睛耳朵里,哪儿哪儿都灌满砖灰,喉咙里呛得辣腥腥的,呼吸艰难,却一丝一毫不得间歇,总是转体九十度,一百八十度,猫腰,再猫腰,没有人换我。手指头磨得要破,脑袋天旋地转,忽然指甲又被厉害地挤撞一下,整个心脏都疼起来。我想到手套,想到口罩,想到外面的露天作业再苦再累也比这砖窑里面好。

——哦,这砖窑,真像地狱啊,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红尘滚滚的砖窑更叫人难受了!

不知怎的鼻孔里蹿出血来,忽地一下,竟血流如注。触目惊心的血令我的身体一下子软了。我倒在窑里,捂着鼻子呜呜哭起来。林沂蒙扒开我的手,看我花红的脸,口气不满地说:你哭什么哭什么!

她又叫叶丹娆,就是那个和她比着干的女生。她叫叶丹娆送我回去。

宿舍是宁静的,空气也干净。叶丹娆为我拧了一把湿毛巾给我擦脸,又找块小纸帮我把鼻孔塞上。躺着,别动,她说。我仰脸躺着,血渐渐不流了。叶丹娆又将毛巾投了投水,叠成方块,递给我,说:拿它压住鼻梁,要是再止不住,就找卫生员郭小刚。

叶丹娆的嗓音柔似丝缎,很好听。不由得多看她几眼。她的长相也是很好看的。两条齐肩的小辫软软地拢着脸颊,脸上虽然糊满汗渍,仍掩不住五官少有的精致端庄,一双眼睛就像黑樱桃一样。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双眼睛更像幽深的水潭,隐藏着好多东西。而刚刚在窑地上奋力争先的那个人,并不像她。

很希望她陪我多待会儿,说上一会儿话,她的声音是好久不曾听到的,让我想起姐姐来。在她转身时,注意她脸颊的侧影显出流丽的线条,实在很像姐姐。可她仅是给我倒了杯水,自己不喝,温和说一句:好像不再流血了,那你就躺着吧,我还回工地去。说完,那张好看的汗脸朝我微微一笑,匆匆拉开门走了。

转天林沂蒙分配我单独干活儿,抱一把大竹笤帚清扫腾空的坯棚。这是一份轻活儿,用不着再被别人盯着。坯棚距砖窑不远,能望见林沂蒙她们一律的绿色工作服、蒙着红砖灰的头和脸。她们干活儿声响很大,沓沓沓的脚步声,哒哒哒的码砖声,都能听得清楚。但渐渐地,她们被码起来的高大的砖垛遮住。

我感到孤独,笤帚挥得缓慢拖沓。我想,我已经处于集体之外,被集体所照顾也就被集体所排斥——是由于我的低能。低能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种宿命。可是毫无办法,我已经固定了在集体中的低等的姿态——落后。

落后,这是我的面目和我的厄运,在我充分认识它之前,它已跟定了我。

我想,我之所以为落后而悲哀,是因为,落后也是需要胆量的,这胆量我还不具备。

我产生了把手中的笤帚丢掉,跑过去跟大家一起干的念头……不要在乎窑里的粉尘,不要害怕颤动的跳板。去,像别人那样,动作铿锵有力,热乎乎的砖在手底下哒哒响……一再地命令自己,身体却不动弹。

忽地胃里泛上来一股酸水,压抑不住,赶紧蹲下,在新挖的水沟里大口地呕吐起来。

呕吐之后,竟想清楚,我不能走过去,不能加入那个拼命的队列,情愿付出孤独的代价,也要逃避那砖窑。精神上的痛苦和皮肉的痛苦相比较,现在我宁愿要前者。也许,这就是低能的弱者的逻辑吧。

休息哨响了,风送来窑地那边一阵清亮的说笑声,还有歌声。独自坐在笤帚把上,耳朵支起来,专心去听她们,感觉到她们如此放松,竟然和在学校课间时候差不多少。

我纳闷,我们年龄相仿,但为什么,她们就能泰然处之呢?我的那种战栗,那种畏怯,她们都没有,更不用说我的郁闷与厌恶。这是因为什么呢?仅仅就是因为她们比我来得早一些吗?那么,时间,会给我一个消解融化、习惯适应的过程吗?——我很难相信。3

可是相信与否无关紧要,我总是集体当中的一员,连做梦都会跟随着。跟随着才有安慰,跟随就是生活,为这跟随,唯有竭尽全力。

我很孤独,我又需要真正的孤独,这其实很难,因为环境里属于我个人的地盘不过是一块三尺宽的铺位。除去上厕所的片刻,再不可能有一个看不到人脸的角落。独处,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奢想。

我的铺位因为紧靠着墙和窗户,算是拥有了一个相对自守的死角。很草率地吃过洗过,赶紧丢盔弃甲,将身体快速瘫到被窝里。躲在被子里,感觉衰竭的身体稀薄如纸,散乱如沙。这时只希望自己统统地失去,失去,一切都不要有——痛觉啊,思想啊。我知道,重新地知觉重新地受苦,是在下一天,是下一个黎明的事情。

这样急不可耐抢先睡下,又是很个别的,没有可能找出一片帘子将自己遮住。这时候人人都在大洗特洗。这时的宿舍,是一个澡堂子。

洗,像一种本能,或一种娱乐。无论一天里有多劳累,她们也要洗个够。水是不用节约的,来自于一口井。水房分给每个人的热水极其有限,靠火墙烧又等不及,早都习惯了凉水。身子洗完了,还要洗衣裳,洗得地面从未干过。倘若半夜里干了突击性的活儿,她们还会一直洗到天亮。没有条件全身脱净,都是半身半身地在盆子里撩着洗。几人排开站在盆架前,两手来回拉扯湿毛巾,把香皂沫子甩到旁人身上脸上。一边洗一边大声地逗笑,爱比较谁的皮肤黑,谁的胳膊粗,还爱比较胸部的大小,腰肢、肩膀的宽与窄。那逗笑声,显示着人同劳动同泥水作斗争的力量。

——我何尝不想也像她们那样痛快地洗呢。我也喜欢皂香,喜欢身体经过搓洗后发出来的夺目的光洁,这感觉何等舒适。可我总是洗得飞快,正与干活儿的效率相反。知道自己远未洗净,尤其头发里边还埋着好多的粉尘沙粒。然而,实在不愿再动弹一下了。被窝多好,被窝多像一个掩体、将身体完全护佑起来,哪怕只有五分钟、十分钟,我都深深贪恋它。

灯光蒙蒙地亮了,宿舍里渐渐安静下来,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凡士林或蛤蜊油的香味儿。林沂蒙坐在我身边,靠着她的被垛,像个老乡那样盘腿坐着,她叫我:孙小婴,你起来,咱们读报纸!

明白自己不对,我们还不能睡觉,还有学习任务没有完成。坐在炕上的人不约而同都把洁亮的面孔冲着我。赶紧坐起,穿衣,跪在坑上将刚刚摊开的棉被又叠起来,也像她们那样靠住被垛儿坐好。

林沂蒙打开报纸读起来——两报一刊元旦社论《用毛泽东思想统帅一切》——毛主席最新指示: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革命委员会要实行一元化领导……

林沂蒙是北京十三中六八届初中生,和我是一届的,她读报口齿清楚,字儿咬得准确,够得上广播员水平。我们都听得很认真,虽然对社论的内容并不都能懂。并且也都不是太新的报纸,没有可能看到新报纸,大部分报纸残缺不全。看起来,晚上的读报时间,抓到什么报就是什么报,哪怕是去年的,也可权当新闻读一读。钢琴伴唱《红灯记》诞生了,中国日食研究进入世界先进行列,毛主席把外国朋友送的芒果转送给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报纸分到大家手上,都在灯下哗啦啦翻看。我那张报纸上有芒果的照片,芒果放在玻璃罩子里,周围是革命群众聚拢的脸,还有一只只手,手里都挥动着小语录本。

谁问了句:你吃过芒果吗?谁又接一句:酸酸的,像梅子。林沂蒙说:怎么会像梅子?你没吃过,好吃极了,向毛主席保证。就都听林沂蒙说:芒果,是杏黄色的,中间有一个扁核,比所有的水果都甜!大家知道林沂蒙爸爸是大军区的政委,她说吃过那肯定就是吃过。林沂蒙把一张报纸递给叶丹娆,叫她接着读。这张报纸可能是最新的:《做好可以教育好的青少年子女的工作》。

我支着耳朵认真听,一句一句往脑里走。这时发现,叶丹娆晶莹的面孔上挂着奇特的笑。笑什么?什么事情好笑?注意看她,觉得那笑并非出于某种缘故,而是她脸上一种习惯性的与众不同的特征,就像她的美丽一样,也是独一无二的。

文章读完,林沂蒙说:报纸今天就读到这儿,谁要是想看晚上抓紧看,明天连部要收回去。另外,还有两件事跟大家说一下。咱们排通知,准备让我们上“优秀班集体”,不知道连里能不能评上,大家都要努把力,先进的要注意帮助后进的。再就是要选“五好战士”,排里给咱班两个名额,大家看看,谁合适?

静一刻,有人提林沂蒙,又有人提叶丹娆。

林沂蒙叫举手表决。我举起手,看见林沂蒙很大方地四面转转眼睛。又看见叶丹娆神情有些窘迫,一道笑容很勉强又很分明,伤疤一样在她的脸上凝固着。

都睡下时,林沂蒙躺平身体,将面孔转向我,带着笑意对我说:孙小婴,别总愁眉不展的,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兵团战士”团里批下来了!“边防证”明天就办,文书小卢叫我通知你。

我听了兴奋,一下就不困了。问她:那我的出身最后怎么定的?

她说:定为“伪职员”,因为你父母解放前就工作了。林沂蒙把脸向我凑近了,问我:知道“兵团战士”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是说,你也能发一支枪,是 7.

6

2 型苏式的,沉着呢。

我亮起眼睛:真的?什么时候发?你们都有吗?

林沂蒙兴致勃勃告诉我:都有都有,什么时候练什么时候发。叶丹娆开始没有,两个月后也有了。因为她出身特复杂,兵团战士批得有点费劲儿。

——我是兵团战士了,这事着实令我高兴。很记得那份报纸,上边“可以教育好的青少年子女”一说,我挺往心里去。我为被批了兵团战士而感到高兴,可庆幸中又焦虑,生怕那件事被别人发觉。在前些天填新表时,我做下了一个很大的隐瞒,在“家庭成员有无历史问题”一栏内,我填了端正的“无”字。这是一个可耻的行为。

父亲“文化大革命”前去世,生前在大学任教。我在“出身”栏内填了两个简单的字:职员。我知道父亲那段复杂的历史,绝非几个字几句话可以说明白的。

三十年代,父亲自辅仁大学教育系毕业,随后去日本留学多年,研修东方教育学,边研究边从教。至战乱期间,头脑一时昏聩,接受国内伪政权的任命,做了驻日某领事馆的副领事。不久幡然悔悟,自觉退弃回国。他曾想方设法奔至解放区,然而畏惧于各种政治考察,又不得不离去。隐匿两年之后,倾尽全副心力创办私立学校。待到全国解放,父亲将两所私立学校连同祖父财产全数捐献国家,自己退入书斋专心治学,直至去世。父亲一生博学清高,不爱钱财,不迷仕途,努力忠于个人志向,但因政治头脑浅薄轻易上到贼船,于是个人历史难以澄清,导致满腹才学无从施展。虽然解放后被派任大学教授,实际精力多用于无尽无休地检查反省,最终因为精神上无法摆脱频繁的政治审查而郁郁离世……

做子女的再继续承受父亲甩不脱的阴影,却又不一律。“文化大革命”未起,支援新疆建设的哥哥出身定为“历史反革命”;“文化大革命”之时,电台工作的姐姐出身改成“反动学者”。

我决心接受他们的教训,逃避可怕的罗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斗胆做出越轨之举。在跨校前往兵团招兵站报名时,一个机会被我抓在手里:我被允许自挟档案上报名站听候政审,那真是天赐良机。我从学校先取了档案迅速回家。家里没人,那只烧过不知多少本书的洋炉子正燃着,我把厚厚的牛皮口袋打开。这事比想得要容易些。从没有贴过封条的信封原口,先用湿抹布蘸湿老旧的干糨糊,然后一点点揭开——

果然,有一大沓子父亲反省历史的抄录件,黄底红道的条格纸,细密的钢笔字。后面签有组织的结论。很难懂的文字,很吓人的红章,一系列令人可怖的东西。我的心脏跳得快极了。哪里有半点兴趣研究它们,不敢耽搁半分钟,抖着手指,将父亲的历史材料全数择尽……妈妈的简历很简单,“一二·九”之后,她自北平燕京大学转入上海震旦女院,遂后入父亲学校从教,直至今日,再清白不过……

我将择净的档案封了口,藏到一边,握住炉钩子,挑炉门,“嗵”的一声,火被掀亮,熊熊的红焰欢跃地跳起来。

就这样,我对父亲的历史,永远拒绝了,是用我自己的手。

这件事是藏在心底的秘密,我知道我的行为是比盗窃还可怕得多的。竟然奏效,果真祛除掉了灾祸之源。“伪职员”——这个词儿也叫人讨厌,但终究算不得很反动。知足的同时又不免心有余悸。我想,但愿组织上不会去做调查。父亲虽已作古,档案虽被择清,但父亲大学里厚厚的卷宗还在,而妈妈和哥哥姐姐那里,早也都有父亲的材料夹在档案里,倘若再经调查过来,我是要下地狱的——反复地掂量自己的行为,终觉别无选择,哪怕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担负不可规避的责任。我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是,父亲已不在世,我小小年纪,不该为父亲的历史承受任何的歧视与罪罚。而我脱离学校到兵团招兵站去报名,就是想叫自己清清爽爽,走一条生存的新路,像毛主席说的,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但那些铁样的事实,我不可能拒绝得了,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作为一种“阶级烙印”,我深知,自己从根子上是生不如人的。

……别无选择,我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尽管我知道,永远都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以此为代价,也许将要终生不宁。

那个晚上选“五好”,选了林沂蒙,还选了叶丹娆,这让我觉得我们班上有善心,有公平。我承认,林和叶确实都是先进榜样,值得学习,可又觉得她们二人虽然都是先进,却是有着本质区别。很显然,吃苦与吃苦,在心理上是不同的。林沂蒙怎么干都充分显出一种光荣的责任感,是满怀了巨大的纯粹的革命热情,因此,她可以将样样活儿都干得生龙活虎。

可叶丹娆却叫人怎么看都像是在受难。

真的,不论干哪一种活儿,只要看一看叶丹娆,我总是从心里发疼,不忍目睹。她老是在拼命,老是极用力地挥动着手臂,将手里的工具抡出一阵风。头不抬,手不停,手指上常常带着伤,脸上永远大汗淋漓。她的工作服是大号的,里边穿一件古铜色的旧皮坎肩,还有小棉袄,依然被汗水浸透,在后背上深深洇出一个发黑的大汗圈儿。天气寒冷,她因为汗洒得猛,身上和头发梢上都在冒白气儿,好像冰棍刚刚出了棉被箱似的。

她是那么好看,却好似完全不把这好看当回事儿,反而有一种因此而对不住人的歉意。永远是强笑,抱歉的强笑。似乎来到这世界上,她早早就对不起了所有的人。在宿舍里,她从不照镜子,不抹香脂,两条小辫闪电一般编得飞快,省下时间,默不吱声地为大家打水洗衣裳。一双伤手一抖一抖的,抖得拿不住一个鞋刷,端不稳一盆水。

听说刚来的人,为了批兵团战士,办“边防证”,填写出身时极严格,经过上级一通审查之后,要在全连大会上一个个地公布:×××地主,×××工人,×××革干……念到她时可怕了,出身竟算“反动官僚资本家”。听说,她的父母已经被“遣送原籍”了,这倒霉的出身太令她难堪,她曾给家里去信询问,让父亲详细说明自己的历史,结果已在乡下的父亲一下子又受刺激,突患脑溢血,抢救过来,人快完了。家里拍电报让她速归,电报到了连里,她当着文书的面把它撕个粉碎……这些事情是如此公开,她一心想给自己制造盾牌,以抵挡种种的议论。可实际上,最有害的,还是她自己对自己的不公平。

我看得出她是多么鄙视自己。那么执着地“忘我改造”,简直使劳动成为一种惩罚,一种暴力,劳动被可怕地推向极致,变得残忍——一种绝对的精神上的虐待,是通过肉体的受苦。我看到,她所有的表现都在昭示着身心的破损。我觉得她挺惨。

想想中世纪的基督徒,他们把苦行当作一种荣誉,当作上帝施与的大爱,作为灵魂能够新生的必由之路——可我们是基督徒吗?不,我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青少年,即使父辈有过错,与我们做子女的,有何相干?

两年前,一个深深的夜里,满面油污的哥哥从新疆扒了货车回来,进门后马马虎虎洗个澡,就朝壁橱里边藏。哥哥藏在壁橱里,一边狼吞虎咽吃着东西,一边圆瞪着眼睛嘱咐妈妈,要是有人敲门,千万别叫他们进来!他们兵团武斗了,出身不好的“狗崽子”好多都挨了打,有的还被关押。与哥哥同去新疆的宋大民,是天津一个大资本家的儿子,他很不明智地参加了一派组织,在武斗时中了枪弹被打死。开始并没死,中弹的大腿被打穿动脉,血流不止,几人抬着担架急忙往医院赶,他有气无力绝望说:别送我了,我是“狗崽子”,没有红革会证明,到了那儿人家也不给治……后来人搭到医院,果然耽搁好半天,终于大夫过来了,人已经僵硬。

他就那么流血流死了——哥哥缩在壁橱里默叨着,蜷成一团掉眼泪。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哥哥掉泪。没过多会儿,街道赤卫队和联防队来人砸大门。他们胳膊上戴着红箍,满面威严,质问我们:刚才来了什么人?看看证件!哥哥藏不住,狼狈地钻出来,耷拉脑袋说:没有证件,刚从新疆回来,那边太乱了。联防队人大声教育哥哥:乱?乱什么乱?乱了敌人,乱不了群众!你明天老实回去,跟定组织,就地闹革命……

我想,现在,苟活着的宋大民们,照着报纸上的新提法,叫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意思是说,出身不好的子女还有被教育好的可能。怎样才可以教育好?就是那么拼死拼活苦干,在苦干之中,“脱胎换骨”,成为新人,成为符合革命时代需要的新人?可这还不是说明,这些人生就跟别人不一样吗?这些人,生就是一个大错误,活着,只是为改正而来的。

我感到沉重的压力。一种来自于权威的命运的重担,令我憋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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