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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20:5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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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主办、赵敏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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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研究(第十二辑)

中国诗歌研究(第十二辑)试读:

·中国古代、近代诗歌研究·

沧浪水、沧浪歌与《楚辞·渔父》

[1]刘刚【内容提要】 《楚辞·渔父》的创作时地,自古至今一直存有争论。文章通过对沧浪水与其域名延展、沧浪歌与其歌谣传播的考辨,认为最初以沧浪命名的水域是汉水中上游古均州段,那里即是沧浪歌的原发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沧浪歌在民间的传唱与在文化阶层的传播,致使沧浪歌的原发地失去了考证《渔父》创作时地的唯一性。据此,进一步分析《楚辞·渔父》的内证与外证可知,屈原援引沧浪歌作《渔父》,其地当在江南江湘一带,其时当为诗人沉江前不久。同时也证明,汉王逸依据《渔父》文本之内证与《史记》收录《渔父》之外证所做的解题是值得采信的。【关键词】 沧浪水 沧浪歌 屈原 楚辞渔父

关于《楚辞·渔父》的创作时地,自古至今一直存在争论,或以为作于楚襄王逐放屈原于江南之时,或以为作于楚怀王放逐屈原于汉北之际,而争论的焦点在于对《渔父》文本提及的沧浪之水水域与沧浪之歌创作时地的不同解读。

关于沧浪水的最初记载见于《尚书·禹贡》,其记曰:“嶓冢导漾,[2]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但由于《禹贡》记述汉水中沧浪水起止界点比较模糊,后世训诂者又出于对昔贤屈原的追崇,主观地以自家所见所闻争相注说其遗迹,遂生出种种异说。见于文献记载的与《渔父》创作有关的沧浪之水,按地域与河流名称划分,主要有六说:于长江以北,有汉水中游下游通称沧浪说,有汉水中上游古均州段说,有汉水入江口古沔口段说,有汉水支流源出荆山之水说,有汉水别流夏水说;于长江以南,有沅水支流湖南汉寿之沧浪水说。

汉水中游下游通称沧浪说,见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其卷二十八记载:“(武当)县西北四十里汉水中有洲,名沧浪洲。庾仲雍《汉水记》谓之千龄洲,非也,是世俗语讹,音与字变矣。《地说》曰:水出荆山,东南流为沧浪之水。是近楚都,故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余按,《尚书·禹贡》言,导漾水,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不言‘过’而言‘为’者,明非他水决入也。盖汉沔水,自下有沧浪通称耳。缠络鄢郢,地连纪鄀,咸楚都矣,渔父歌之,不违水地。考按经传,宜以《尚书》为正[3]耳。”此说将沧浪水的起点界定在北魏武当县(今湖北十堰市东北)西北的沧浪洲,认为其下通称沧浪水。这一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在郦道元的时代,沧浪水完全有可能从汉水某一小流域的特称,演进为所指囊括汉水中游下游的通称。但是从沧浪歌与沧浪水的关系分析,郦道元的意思是说,汉水自沧浪洲以下直至入江口都可通称为沧浪水,由于这段汉水流经过楚国曾经的都城,所以这段水域符合《地说》提出的“近楚都”的创作沧浪歌的条件。在这一点上郦道元实际受到了《地说》歌与水关系的误导,细细品味“近楚都”与沧浪歌的创作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因而对于郦道元的说法,如果理解为郦道元时代沧浪歌的流传已经广泛涉及汉水的中游下游,或符合当时的实情,若理解为在先秦其歌谣最初产生的水域,就难以让人接受了,因为这种说法过于泛泛,按常理沧浪歌的发生应当有一个相对具体的所在。因此郦道元以后的学者均不采信其说,时有引之者,如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只不过藉之聊备一说而已。

汉水中上游古均州段(今流经湖北丹江口市辖区的汉水河段)说,见于隋郎蔚之《隋图经》,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五《山南东道·均州》载:“沧浪洲:《隋图经》云,汉水出琵琶谷至沧浪洲,即渔父棹歌处。庾仲雍《汉记》云谓千龄,亦通名沧浪水,又东[4]经龙巢山下。”此说:一则指出了作为通称的沧浪水的原始水域,本之于《禹贡》,以“三澨”为沧浪水下游的界点,言之有据。二则有汉代文献资料佐证,东汉张衡《南都赋》有句:“流沧浪而为隍,廓方城而为墉。”李善注:“《左氏传》屈完曰:楚方城以为城,汉水[5]以为池。”明言赋语化用楚屈完之说,意在指出沧浪即临近楚方城的汉水中上游。于是赋题“南都”的地理位置则可作为判定古沧浪水[6]的参照,《文选》李周翰注:“南都在南阳,光武旧里以置都焉。”可知赋中沧浪水是指汉南都(今河南南阳)西南,今襄阳市城区以西至丹江口市西、十堰市东的汉水。三则据清胡渭《禹贡锥指》考证,《禹贡》所述沧浪水下游的界点“三澨”在今襄阳市区:“愚意,三澨当在淯水(今称唐白河)入汉处,一在襄城北,即大堤,一在樊城南,一在三洲口东,皆襄阳县地,在邔县(今湖北宜城北)之北也。[7]言在竟陵者非是。”这便进一步证明古沧浪水是为今襄阳市城区以西上溯至十堰市东部的汉水江段,因而给予“古均州段说”以有力的支持。此说既本之于《禹贡》,参之以《水经注》,又得之于汉代文献的认证,在诸说中最为可信。

汉水入江口古沔口段(今属湖北武汉市)说,见于南朝宋刘澄之《永初山川记》,《太平御览》卷一百六十九《沔州》载:“《永初山水[8]记》曰:沔口古以为沧浪水,屈原遇渔父处。”古均州段说是以后世通称汉水中游下游为沧浪水的水域起点为说,此说是以沧浪水之终点为说。以《水经注》对沧浪水的描述推断,其水之最初得名在于其起点,而不在于其终点。清钟岳灵《沧浪记》描写沧浪水说:“(汉水)源出于陇西嶓冢,历郧乡而下数百里内,山石峣确,涒滩递接,其水奔趋澎湃,初无宁时。至均之关门滩始平,越数里之槐关,水之自西而东者,复折而南,地势纡回,江流乃缓。此处即均之东山焉。山根有崖,水清隐隐可见,但深不知几许。水至此汇渟,渊寂若池沼然,四时唯夏涨则潢流挠漫,非其本色,至霜露泬之际,色若结绿,纹如湘簟,较之他水自倍澄鲜。或曰山树阴翳,翠添江色,此殆不然。盖水深则静,静则绿如天之苍然者,积空气而成,岂有所映带耶。”[9]这段描写可以作为沧浪水最初得名于古均州江段今之丹江口市辖区的佐证。而《水经注》所记沧浪洲者又因其所处水色沧浪而得名,亦为沧浪水最初得名于古均州江段的佐证。由此可知,处于汉水之终点的沔口段得以称沧浪水必在古均州汉水江段称沧浪水而后,或因沧浪歌沿江流传至此而得以冠名。由此亦可知,自沔口段汉水有了沧浪水的称谓后,沧浪水才得以有了《水经注》所说的“盖汉沔水,自(沧浪洲)下有沧浪通称”的事实。据此推断,汉水古均州段当是沧浪歌的原发地,而沔口段只是沧浪歌的传唱之地而已。宋朱熹似主此说,其《楚辞集注》注曰:“沧浪之水,即汉水下流也。见《禹贡》。”

汉水支流源出荆山(在今湖北南漳县境内)之水说,见于南朝梁任昉《地说》(一作《地记》),上引《水经注》载:“《地说》曰:水出荆山,东南流为沧浪之水。是近楚都,故渔父歌曰:……”关于此说,《水经注》已作了有力的驳斥:“余按,《尚书·禹贡》言,导漾水,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不言‘过’而言‘为’者,明非他水决入也。”郦道元的说法以《禹贡》用词词义为据,极有说服力,得到了古今学者的一致认同。由此说来,源出荆山之水(今称蛮河)即便有沧浪水的称谓,也不是《禹贡》所述的古之沧浪之水。此水既不是古沧浪之水,也就不可能是始创沧浪歌的地方。清戴震《屈原赋戴氏注·通释上》释沧浪之水,引《水经注》“余按”一段后说:“在今襄阳府宜城县南,汉属南郡。”似将荆山之水入汉水处指为沧浪水,恐怕是误解了郦道元的意思。

汉水支流夏水说,见于唐刘之推《郡国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四《山南东道·复州》载:“夏水,《郡国志》古沧浪[10]之水,渔父所歌于此。”此说大有渊源,《光绪沔阳州志》卷二《地舆·山川》“沧浪”条载:“自孔安国、郑康成、马季常多指为汉水别流,故《寰宇记》《方舆纪要》《明一统志》皆以景陵沔阳(今属湖北仙桃市)之夏水当之。”“考《方舆纪要》云,夏水泛则合诸水于州之东北,下流六十里名沧浪,古有沧浪驿。又云,漕河自州西三[11]里之三江口东流合沧浪水,此沔之沧浪。”今人谭其骧从此说,于《中国历史地图集》一册《战国·楚越》图中标示古之沧浪水为夏水下游入汉水处。然而,上引《水经注》已辩沧浪之水“明非他水决入”汉水,而汉水之“别流”更非是也,故《水经注》又于“夏水”条辩之曰:“郑玄注《尚书》沧浪之水,言今谓之夏水,来同故世变名焉。刘澄之著《永初山川记》云,夏水,古文以为沧浪,渔父所歌也。因此言之,水应由沔。今按,夏水是江流沔,非沔入夏,假使沔注夏,[12]其势西南,非《尚书》‘又东’之文。余亦以为非也。”郦道元据《尚书》力辩,言之有理。考之古夏水,乃因长江水涨泛流所致,首出于江,尾入于汉,冬竭夏流故曰夏水。众所周知,时至夏季无论江水还是汉水都比较浑浊,岂可以沧浪之色当之。

至于长江以南沅水支流今湖南汉寿之沧浪水,并非《禹贡》所记古之沧浪之水。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引《永初山川记》后说:“今沧浪之水合流出镡城(今属湖南常德市辖区)北界山北,盖后人名[13]之,非古沧浪也。”考《嘉庆常德府志》:“沧浪水,县西十五里,[14]一名沧港。”而其水周边古地名有沧口驿、沧港市、沧港渡,古迹有沧水驿楼、沧溪寺,皆不以“沧浪”为名,其中沧溪寺据《志》载“县西沧港,建于东晋,国朝康熙六年重修”,可见其水古名沧港或沧水、沧溪,称之为沧浪水实是后人因屈原放逐江南时曾行经此地而附会;亦因沧水与沧浪水仅一字之差,便将沧水支流名之以浪水,以自圆其说。据《志》载,“浪水源出龙阳(今湖南汉寿县)浪山”,“浪山……层峦叠嶂如浪,故名”,其山名称源起亦甚可疑,大凡群山簇拥起伏绵延者岂有不如浪者。更何况“沧浪”乃联绵词:(1)沧浪为叠韵词,符合联绵词多为“双声叠韵”的特点;(2)沧浪在《史记》中又写作“苍浪”或“苍莨”,符合联绵词“字无定写”的特点;(3)沧浪虽有两个音节,但只是一个语素,意在形容水青绿潋滟之色,符合联绵词不可分训的特点。附会者不了解“沧浪”一词的构词特点,因原有沧水,而附会出浪水,从而以二水合流为沧浪水,其附会之痕迹于此可见。《太平御览》说汉寿之沧浪水“非古沧浪”,是依据其掌握的汉寿之沧浪水得名远远晚于汉水名沧浪之时的事实,而我们依据联绵词构词特点的考辨,更进一步证明了其判断的正确性。然而自宋《元丰九域志》《方舆胜览》认为古龙阳今汉寿之沧浪水“乃渔父濯缨之处”,明清楚辞研究者更多主此说,以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为例,其注《渔父》说:“沧浪水,在今常德府龙阳县。”“旧解以沧浪为汉水下流。余按今均州、沔阳,皆有沧浪,在大江之北。原迁江南,固不能复至其地。且与篇首游于江潭,不相属矣。及观楚省全志,载原与渔父问答者多矣,皆影响不足凭。惟武陵龙阳,有沧山、浪山及沧浪之水,又有沧港市、沧浪乡、三闾港、屈原巷,参而核之,最为有据。”且又于《楚辞余论》卷下辩说:“昔贤遗迹,后人往往多附会。均州、沔阳之沧浪非江南地,无论矣。若长沙湘阴之濯缨桥,宝庆邵阳之渔父庙,城步之渔父亭,去沧浪颇远,皆以为渔父遇屈原处。《一统志》又云,武冈沧浪水亦有渔父亭,然考武冈山[15]水绝无沧浪,亦足征其妄也。”然而其说不顾《禹贡》的记述,忽略屈原曾到过汉北与沧浪歌历时传播的事实,更受到附会者的误导,虽言屈原放于江南属实,但强说沧浪水在江南则失考矣。

沧浪歌在先秦文献中凡两见。一见于《孟子》卷七《离娄上》:“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16]一见于《楚辞》卷七《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17]复与言。”二者所记歌词仅一字之差,而“我”与“吾”均为代词作定语,词义相同,其实当为不同文献所记载的同一首歌谣。古人称《孟子》所记为“孺子歌”,《楚辞》所记为“渔父歌”,不过是取文中之歌者来作为篇名而已,不可视为两首歌谣。古人亦有取二者之歌词中关键词为题者,如《文章正宗》名此歌为“沧浪歌”,这一命名堪称恰切合理,一则不会无端引生误解,二则凸显了歌中比兴之物象。另,《文子》中有句曰:“混混之水浊,可以濯吾足乎!泠泠之水[18]清,可以濯吾缨乎!”《古诗纪》以为是“沧浪歌”异文,实误。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之《先秦诗》卷二辩之说:[19]“查《文子》上卷载此,并不谓歌。盖转引以论其道耳。”据载,文子稍晚于孔子,曾从孔子弟子卜商问学,亦曾于楚平王时游学于楚。《文子》转引化用沧浪歌证明了沧浪歌在流传中,由于其歌咏具有比兴的潜质,而被先秦哲人借题发挥,藉以说理的实况。

体悟沧浪歌的本意原本并不复杂,仅仅是源于原创者的生活经验述说其对清水与浊水的利用有所不同而已,表现了歌谣率真、自然、古朴的特质。然而此歌谣一被先秦哲人所引用,便有了放射性引申的寓意。据《孟子》,孔子引此旨在教诲弟子懂得“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的道理,而孟子则将“自取之”的道理解释为:“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20]人伐之。”据宋杜道坚《文子缵义》,文子引此旨在“言清浊无遗,[21]贤愚并用,但量能授任,称物随机也”。据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屈原引此旨在阐述渔父所代表的隐逸者的处世观,即“濯缨濯[22]足,盖与世推移之意”,也就是说“世清则濯缨而仕,世浊则濯足而隐”。对于《孟子》《文子》《楚辞·渔父》之注解,此仅各举一例,如若综观各种注本对引用沧浪歌的注释,则见仁见智,说法众多,不胜枚举。于此必须指出,后世的这类注释皆非沧浪歌始创之时的本意,而是征引者为阐发自家学说的借题发挥。

分析《孟子》《文子》《楚辞·渔父》,三者所记歌唱或转引沧浪歌的人物,均不是沧浪歌的作者。《孟子》中的“孺子”,乃孩童之谓,孩童不具备创作歌谣的条件,考辨古代文献,凡古代童谣的作者都不是唱童谣的孩童;《文子》的作者,以文本分析,只是歌谣的引用者,或化用者;至于《渔父》的作者屈原以及《渔父》中的人物渔父,也不是歌谣的原作者,原因是早于屈原的孟子已记述了歌谣的全文,而且《孟子》记述听这一歌谣的是比屈原更早的孔子。其实,从记述沧浪歌的文献资料与沧浪歌文本内容分析,其歌应是一首古代楚地的民歌。众所周知,先秦乃至后世的民歌都是民间的集体创作,沧浪歌当然不能例外。

关于沧浪歌产生的时间,已很难说得具体。《孟子》说孔子曾听过此歌,这要比《楚辞》所述屈原听此歌的时间至少早二百年以上。据此,沧浪歌至少在孔子周游列国之际就已经存在了。

考辨沧浪歌的原发地,无疑在春秋后期的楚国,因为沧浪之水即在楚国境内,而最初以沧浪命名的水域是汉水中上游的古均州段。关于这一问题,在上文讨论沧浪水的时候已经提出了相关论据:(1)《水经注》记载,此段是最初称之为沧浪之水的汉水流域;(2)有汉张衡《南都赋》为佐证;(3)有清胡渭《禹贡锥指》关于“三澨”的考证为支撑;(4)清钟岳灵《沧浪记》关于古均州段沧浪水的描写,证实了其水以联绵形容词“沧浪”命名的缘由。但问题是,在最早记录沧浪歌的《孟子》中并没有交代孔子在什么地方听到的沧浪歌,说沧浪歌产生于沧浪水,仅仅是根据歌中歌咏的对象做出的推测。因此对于这一问题,考证孔子听孺子歌之处是非常必要的。以《孟子》称沧浪歌为孺子所歌分析,所谓的孺子不可能是孔子三千弟子中来自楚国的弟子,也不可能是离乡背井在楚地外偶遇孔子的楚国游子,据此基本可以排除孔子于楚国境外间接聆听孺子所歌的可能性,因而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孔子在孺子的家乡听到了孺子之歌,而孺子所唱是以沧浪水为对象,他的家乡一定在汉水中上游沧浪水流域。因此,宋赵顺孙《孟子纂注》、元詹道传《孟子纂笺》、明胡广等撰《孟子集注大全》,均注说沧浪之水为汉水流经古均州的江段,暗示孔子听孺子歌即在其处。在宋元明《孟子》注释的基础上,清王夫之《楚辞通释·渔父篇》则将问题注释得更为明确,他说:“《孟子》亦载此歌,[23]盖亦孔子自叶适楚时所闻汉上之风谣也。”考孔子周游列国之际,的确到过楚国,但文献记载其所游历的是“北楚”,是楚灵王至楚昭王时期逐渐向北扩张,兼并了一些小国(如汉阳诸姬)而得到的疆土,按理还不能说楚国北扩的疆土是其本土,与孔子同时代的楚昭王曾说:“自吾先王受封,望不过江汉。”考宋胡仔《孔子编年》:“己酉,鲁哀公三年,年六十,在陈;庚戌,鲁哀公四年,年六十一,自陈适蔡;辛亥,鲁哀公五年,年六十二,自蔡如叶,同年又去叶返于蔡;壬子,鲁哀公六年,年六十三,在城父拜谒楚昭王,同年自楚返[24]乎卫。”此后孔子便返回了鲁国。《孔子编年》本于《史记》中《楚世家》与《孔子世家》,清晰地描述了孔子适楚的历史,加之其编年本于正史,不录传闻,严谨诚信。考当时之陈都在今之河南淮阳;蔡都已迁至今之安徽凤台;叶早已成为楚邑,是为楚叶公封地,在今河南叶县南,毗邻楚之方城;城父旧为陈之夷邑,在今安徽亳县东南,楚灵王时即并入楚,并在其城南乾溪置有别宫(史称章华台或乾溪台)。分析此四地的古地理交通,孔子若去汉水中上游最初称为沧浪水的古均州,以叶最为方便,孔子在叶逗留近一年,完全具有一游汉水中上游的时间与地理条件。所以王夫之说“孔子自叶适楚时所闻汉上之风谣也”。至于陈、蔡、城父,不仅距汉水古均州段相对较远,而且距离荆山之水、夏水、沔口等被指认为沧浪水的地方要更远一些。尽管孔子后学编撰的《论语》和历史文献中没有孔子由叶入楚且至汉水中上游的记载,甚至《孔子家语》《孔子编年》均不收孔子听孺子歌之事,但是也不能因此轻易否定孔子曾到过汉水中上游沧浪之水的可能。孟子上距孔子生活的时代不过一百多年,据《史记》载,他又师从于孔子之孙子思的门人,其所记述当有所据。据此,可以认为《孟子纂注》《孟子纂笺》《孟子集注大全》和《楚辞通释》的推测是可信的,以此为据便可以进一步推断,沧浪歌的原发地当为汉水中上游的古均州段。

既然已经考定最初以沧浪命名的水域是汉水中上游的古均州段,并推断汉水中上游古均州段是沧浪歌的原发地,那么,似乎可以进而推测《楚辞·渔父》作于屈原被放逐至汉北之时。但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根据《孟子》所记,屈原作《渔父》之时距孔子听“孺子歌”已过去了二百余年,在这二百余年中,沧浪歌的传播范围已经不可能仅仅局限于汉水中上游古均州段,一方面在民间可能随着渔家或船家的传唱传到了汉水的中游乃至下游,另一方面在知识阶层可能随着《文子》《孟子》的传播而传播得更为广泛,这就使沧浪歌的原发地失去了考证《楚辞·渔父》创作时地的唯一性,因而没有足够的理由像确定《孟子》中唱沧浪歌的孺子一样,确定《渔父》中唱沧浪歌的渔父一定是汉水中上游的居民或隐居于那里的隐士,而作品中“避世隐身”的渔父完全有可能通过上述的传播渠道于沧浪水流域之外获悉沧浪歌,而不必居于其地或隐于其地。

当然,屈原是到过汉北即汉水中上游的,屈原《九章·抽思》有句“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可以为证,但是即便屈原在汉北曾经听到过沧浪歌,也不能断定屈原一定是在汉北创作的《渔父》。道理很简单,作者的作品除即时即兴创作外,还有根据当时当地的生活积累于异时异地进行的创作。考之《渔父》文本,有“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句,说明屈原既放已久,极度疲惫,又闻郢都沦陷,期望破灭,才煎熬如此,而楚怀王朝流放汉北时未必有此种大恸,故作品作于楚襄王朝被流放江南之时更为合理;文本又有“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句,明言湘水,可证屈原当时确在江南一带,虽《史记》异文曰“常流”,但“常流”也不能确指即是汉水,从而证明屈原当时在汉北一带,或汉水中游下游某个被称为沧浪水的地方。证之历史记载,《史记》将屈原遇渔父事置于其沉江之前,说明司马迁认为屈原作《渔父》而后不久便以身殉国了,与文本表意吻合。由此可知,汉王逸《渔父》题解根据文本内证,并以《史记》为外证,认为此篇作于“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是具有充分理据的。因而王逸的说法,要比后世根据最初以沧浪命名的水域为说,认为作品作于汉北,更具有说服力,更能彰显作品“独清”“独醒”、以死为谏、为国赴难的主题。

综上所述,我们的结论是:(1)最初以沧浪命名的水域是汉水中上游的古均州段;(2)汉水中上游古均州段是民间歌谣沧浪歌的原发地;(3)屈原援引沧浪歌创作的《渔父》,并不在汉水中上游沧浪歌产生的原发地,或汉水中游下游曾被以为是沧浪水的地方,而当在长江以南王逸所说的“江湘之间”,其创作之时依《史记》所记当是诗人沉江之前夕。

[1] 刘刚(1951~ ),男,黑龙江哈尔滨市人,湖北文理学院宋玉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文献学研究。

[2] 胡渭著,邹逸麟整理《禹贡锥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 郦道元:《水经注》,商务印书馆,1958。

[4] 乐史:《太平寰宇记》,中华书局,2000。

[5] 萧统:《文选》,上海书店影印,1988。

[6] 李善等:《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2012。

[7] 胡渭著,邹逸麟整理《禹贡锥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8] 李昉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85。

[9] 钟岳灵:《沧浪记》,见清马云龙等《光绪续辑均州记》,《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61)》,凤凰出版社,2013。

[10] 乐史:《太平寰宇记》,中华书局,2000。

[11] 葛振元、杨钜等:《光绪沔阳州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47)》,凤凰出版社,2013。

[12] 郦道元:《水经注》,商务印书馆,1958。

[13] 李昉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85。

[14] 应先烈、陈楷礼等:《嘉庆常德府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76)》,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15]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

[16] 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81。

[17]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

[18] 杜道坚:《文子缵义》,《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9] 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

[20] 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81。

[21] 杜道坚:《文子缵义》,《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2]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

[23] 王夫之:《楚辞通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24] 胡仔:《孔子编年》,《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天问》风物板块取材的西倾趋向

[1]李炳海【内容提要】 《天问》风物板块共三十四句,可划分为三段。第一段的追问以昆仑发端。屈原观念中的昆仑位于岷山一带,与楚族发祥地相邻,又是楚族东迁的经由之地,因此,屈原对它怀着特殊的感情,心驰神往。第一段、第三段共二十八句,占风物板块的绝大部分。其中所选择的风物,或是以楚族发祥地为空间背景,或者在地域上相毗邻,风物选材的西倾趋向非常明显,表现的是恋祖情结。第二段六句,选取的是南方风物,这与楚国处在中土南方直接相关。《天问》风物板块取材的西倾趋向,在《招魂》和《远游》中也可以见到。《天问》风物板块所涉事象,有许多见于《山海经》,二者可以相互印证。【关键词】 天问 风物选材 西倾趋向 恋祖情结

屈原的《天问》是一篇千古奇文,可以划分为问天、问地、问人三大板块。而这三大板块,又分别由数量不等的小板块构成。其中问地大板块中,有一个风物板块,集中对各种风物进行追问。总体而言,《天问》渗透诗人的宇宙意识、人生意识,具有强烈的历史沧桑感和深沉的忧患意识。风物板块的选材比较特殊,专门选取怪异的事象进行追问。那么,风物板块的选材是否有规律可循?题材的选择是否与诗人的精神寄托相关联?这些都是研读《天问》必须加以追索的问题。《天问》艰涩难懂,对它的理解歧义甚多,因此,对风物板块的各个案例的辨析,就成为进行追索的关键和难点。一 昆仑和楚族祖先圣地风物的画廊《天问》的问地板块以鲧禹治水、共工怒触不周山发端,追溯大地的再造过程,然后转入对地域风物的追问,首段如下:

昆仑县圃,其凥安在?曾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

这段追问从有关昆仑的话题开始,前八句诗都围绕昆仑展开。屈原的《离骚》及《九章》的《悲回风》《涉江》都有神游昆仑的叙事,《天问》的风物板块又以昆仑发端。屈原为什么对昆仑如此心驰神往?20世纪楚辞学者给出多种多样的答案。或称:“西亚帝王之建筑悬空花园,无非模仿传说里的神仙世界。大概他们的世界大山有悬[2]空之园圃,传至我国则为悬圃。”也有人说,屈原所向往的昆仑[3]——西王母文化区,“组成一个理想的极乐世界”。然而,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屈原对昆仑山的向往,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九章·悲回风》写道:“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山以清江。”洪兴祖称:“、、汶,并与岷同。《书》曰:‘岷山导江。’岷山,在[4]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屈原观念中的昆仑指岷山,在那里可以俯视大江,也就是长江上游的岷江。蒙文通先生通过对《山海经》的《海经》《荒经》有关昆仑条目的辨析,得出如下结论:

这说明了昆仑不仅是在黄河之南,而且是在若水上源之东。若水即今雅砻江,雅砻江上源之东黄河之南的大山——昆仑,当然就舍[5]岷山莫属了。《海经》《荒经》反映的是楚人的地理观念,认为昆仑指的是岷山。楚族祖先颛顼生自若水,许多典籍都有明文记载。楚人观念中的昆仑位于若水,亦即雅砻江上源之东,与楚族祖先圣地相邻,并且是楚族东迁的必经之地。明乎此,《天问》风物板块以昆仑发端,也就不难理解了。“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这两个提问都是围绕光明与黑暗展开。它们前后相次,是因为地域的关联。《山海经·大荒北经》末尾四个条目依次如下:

西北海外,流沙之东,有国曰中轮。颛顼之子,食黍。

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

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灰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对于灰野之山的若木,郭璞注:“生昆仑西,附西极,其华光赤[6]照下地。”《天问》所说的“若华何光”,用的就是太阳树若木的典故。《大荒北经》上述前后相次的四个条目,均以西北海外为空间背景。首条、第二条、第四条均明确标示处于西北海外,若木条目排在第三位,当然也是处在西北海外。《天问》是把烛龙、若木传说编排为一组,围绕光明与黑暗发问。《大荒北经》同样是若木和烛龙条目前后相次,也可视为是一个单元。《天问》和《大荒北经》对这个传说的编排可谓异曲同工、不谋而合。

值得注意的是,排在若木传说前面的两个条目,都是有关颛顼后裔的传说,这与若木所处的空间方位及它的文化承载直接相关。《山海经·海内经》写道:“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若木是若水的发源地,而若水又是楚族祖先颛顼的出生地,因此,有关颛顼后裔的传说在若木相邻地区流播。《天问》的风物叙事取材若木、烛龙,均以西部地区为背景,后者还关联着楚族的发祥。《天问》的下述提问颇为离奇:“何所冬暖,何所夏寒?”哪里是冬暖夏寒之处?古今注家基本上是据实追索,寻找这样奇异的地方,实际是走入歧途,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冬寒夏暖是正常的自然现象,是季节分明的标志。冬暖而夏寒,则是没有季节界限,甚至是反季节。那么,古代传说中是否存在没有季节界限的地域呢?《山海经·海内经》的如下记载可以给出答案:

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

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

对于其中的“冬夏播琴”,郭璞注:“播琴犹播殖,方俗言耳。”毕沅称:“播琴,播种也。《水经注·汝水》云:‘楚人谓冢为琴。’[7]冢、种声相近也。”对此,郝懿行作了进一步补充:

毕说是也。刘昭注《郡国志》“鲖阳”引《皇览》曰:“县有葛陂乡,城东北有楚武王冢,民间谓之楚武王岑。”然则楚人谓冢为岑。[8]岑、琴声近,疑初本谓之岑,形声讹转为琴耳。

都广之野冬夏都可以播种,两个季节都温度适中,而不是像其他地方那样冬寒夏暖。可是,对于四季分明地区的先民而言,冬天可以播种,就意味冬天温暖。夏季可以播种,意谓夏天不是酷热,而是凉爽,这是《天问》所说的冬暖夏寒。值得注意的是,《海内经》的都广之野是与若木、若水前后相连的两个条目,可见二者是地域相邻。《天问》的冬暖夏寒之问,还是针对楚族祖先圣地毗邻的区域,与楚族发祥地关联密切。《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是“指西海以为期”,把西海作为神游目的地。《天问》首段最后一个提问是:“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石林无从可考,能说话的野兽在《山海经》中却是有明文记载。《山海经》首个板块是《南山经》,它的第一个条目有如下记载:

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

招摇之山与西海相邻,传说那里有狌狌,能够像人一样行走。狌狌,或作猩猩,传说能像人一样说话。《礼记·曲礼上》:“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朱彬写道:《释文》:“禽兽”,卢本作“走兽”。《正义》:“《尔雅》云:‘猩猩小而好啼。’郭璞《山海经》注云:‘人面豕身,能言语。今交趾[9]封溪县出猩猩,状如獾(),声似小儿啼。’”

古代传说猩猩能言,《天问》所问的“何兽能言”,指的就是猩猩,传说西海招摇之山就有这种能言的野兽。《山海经·海内南经》称:“狌狌知人名,其为兽如豕而人面。”所谓狌狌知人名,实际是说狌狌能言,否则,不可能如此。《海内南经》还写道:“窫窳龙首,居弱水中,在狌狌知人名之西。”据《海内西经》记载,弱水发源于昆仑山西南隅,由此看来,狌狌所处地域邻近昆仑山。《海内经》有如下记载:

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

有窫窳,龙首,是食人。有青兽,人面,名曰猩猩。

这两个条目前后相连,可见狌狌所处地域邻近建木生长之处。《淮南子·地形训》:“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高诱注:“末,端也。若木端有十日,状如莲华。华,犹光也,光照其下[10]也。”猩猩所在之处与建木相邻,而作为楚族太阳树的若木也与建木毗邻,这样看来,猩猩所处的西海招摇之山,属于楚族祖先圣地的范围。《海内经》猩猩前面五个条目是若木、若水,第六个条目是都广之野,再往前三个条目是颛顼谱系传说。上述编排表明,《天问》提到的能言的猩猩,所针对的空间方位是楚族发祥地。

综上所述,《天问》针对风物发问的首段,所涉风物的地域或是位于楚族发祥地若水一带,或者与之相毗邻,莫有例外者。屈原是把楚族祖先圣地作为基本依托,提出上述一系列风物方面的话题。二 南方风物的展示《天问》针对风物所作发问的第二段,是如下诗句:

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首项提问最为离奇:哪里有带角的龙,背负着熊遨游?这种传说不见于先秦传世文献,就连《山海经》这部早期神话集也见不到虬龙负熊的蛛丝马迹。由于这种原因,古今注家未能找到它在传世文献中的出处。有鉴于此,当代学者试用传世器物加以解说:

据《陶斋吉金录》甫人匜之盖,又《博古图》商凤匜之盖,皆有一有角有翼之龙负一似虎非虎之兽。盖与龙负熊游之古代传说有关,[11]故屈原问之。

此论可备一说,但尚有疑点。一是这两具匜盖上的图案,龙所负之兽是否确定为熊?二是屈原是否了解这两具匜盖图案所承载的类似传说?从楚文化本身考察,虬龙负熊的传说,当是由《左传·僖公二十六》所载楚族如下历史故实而生成:

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对曰:“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窜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成得臣,斗宜申率师灭夔。

杨伯峻先生注:“据《史记》,熊挚宜当周厉王、周宣王之世。”[12]《国语·郑语》提到祝融八姓时称:“芈姓夔、越,不足命也。”韦昭注:

夔、越,芈姓之别国。楚熊绎六世孙曰熊挚,有恶疾,楚人废之,[13]立其弟熊延。挚自弃于夔,其子孙有功,王命为夔子。

熊挚因有恶疾而自窜于夔,这是楚族重要的历史事件,也是虬龙负熊而游神话得以生成的温床。熊挚,这个名称首字为熊,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自然界的熊类动物。熊挚有恶疾,需要外力扶持。他自窜于夔地,以夔地为依托,正是夔负熊之象。那么,传说中的夔是何种形态呢?《山海经·大荒东经》有如下记载:

东海中有波流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这里提到的夔,其形态介于牛和龙之间。先是称它“状如牛”,后面又因为其声如雷而称为雷兽。郭璞注:“雷兽即雷神也,人面龙[14]身,鼓其腹者。橛犹击也。”郭璞所说的人面龙身的雷神,见于《山海经·海内东经》。以夔的皮蒙做鼓面,而以它的骨头做鼓槌,称为雷兽。在这则传说中,夔的形态介于牛和龙之间,而从它出入水必有风雨等一系列超常功能来看,夔更近于龙。《庄子·秋水》篇有夔、蚿、蛇、风之间的对话寓言。司马彪注:[15]“夔,一足;蚿,多足;蛇,无足;风,无形。”这里出现的夔、蚿、蛇,属于同一类,都是爬虫。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庄子》成书的时段,夔已是作为龙蛇类形态而出现在神话传说中。《说文解字·夊[16]部》:“夔,即魖也。如龙,一足。从夊,象有角手人面之形。”到了许慎所处的东汉时期,夔的形态已经定型,是有角的龙。

熊挚自窜于夔地是在周厉王、宣王期间,下距屈原所生活的战国中后期已经五百余年。在岁月流逝的过程中,熊挚依托于夔地的历史事件,逐渐演变成虬龙负熊而游的神话传说。夔地在今湖北秭归,自窜于该地的熊挚是屈原的祖先。《天问》针对虬龙负熊传说的发问,是以楚族故地的屈原祖先为潜在的背景。“雄虺九首,倏忽焉在?”这则发问所针对的地域比较明确,可以在《招魂》中找到答案:“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这是对以南方荒蛮之地为背景的发问。《大招》亦云:“魂乎无南,蜮伤躬只。”这样看来,虺与蜮属于同类,此种爬虫以南方者为害尤甚。“何所不死?长人何守?”这是连续提出两个问题。前面虬龙负蛇、雄虺九首所涉地域都是位于南方,因此,对于“何所不死”,也应该首先到南方去寻找。《海外南经》共二十二个条目,按照从西南到东南的顺序依次排列,其中第十四个条目提到不死民,“其为人寿,黑色,不死”。由此推断,不死民位于南方。《大荒南经》记载:“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下面条目是去痉山,再往后是南海之神不廷胡余,南方风神因因乎,不死之国明显位于南方。“长人何守”,用的是《国语·鲁语下》的典故:

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人,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

所谓的长人,指身材高大的巨人,又称为大人。相传防风氏被杀,他的一节骨头装满车辆,是传说中的巨人。所谓“长人何守”,指的是由谁在那里守护巨人的神灵,孔子的话语对此说得很清楚:是由守护封嵎之山的汪芒氏来承担,即由他主持祭祀巨人之灵。韦昭注:[17]“封,封山。嵎,嵎山。今在吴郡永安县也。”这是将封嵎说成为两座山,位于吴地。《说文解字·山部》:“嵎,封嵎之山也。在吴楚之间,汪芒之国。”段玉裁注:“按:据许则封嵎乃一山名耳。今封嵎二山在浙江省湖州府武康县东,实一山也。‘楚’当依《玉篇》作[18]‘越’。”许慎认为封嵎之山指一座山,在今浙江境内,属于吴越交界地区。段玉裁则进一步指明,祭祀防风氏的封嵎之山,在今浙江湖州府武康县东,位于太湖之南。《天问》有关风物之问的第二段共六句,提出四个问题:虬龙负熊、雄虺九首、何所不死、长人何守,所涉地区都是以南方为背景。其中除了虬龙负熊传说与楚族祖先具有潜在的关联,其他几个传说均不涉及楚族祖先。三 昆仑和楚族祖先圣地风物的再次显现《天问》针对风物发问的第三段,是如下十二句: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彃日?乌焉解羽?“靡蓱九衢,枲华安居”,古今注家对此所做的解释比较含混,且歧义颇多。王逸注:“九交道曰衢。言宁有蓱草,生于水上无根,乃[19]曼衍于九交之道。又有枲麻垂草华荣,何所有此物乎?”王逸注基本上是逐字作解,把原文进行疏通,而未指出具体的地域。

闻一多先生在《天问疏证》中写道:《天问》以靡蓱与巴蛇连同,靡蓱即寿麻。《山海经》以建木与巴蛇相次,……似与《天问》异而实不异,盖传说中寿麻与建木一而二,二而一也。然惟《山海经》以建木与巴蛇相次,乃益足证《天问》与[20]巴蛇连问之靡蓱为寿木也。

这段论述把《天问》与《山海经》对读互证,并且注意到风物传说之间的地域关联,所用视角是可取的。至于断定靡蓱即寿麻,寿麻即建木,最后得出靡蓱为寿木的结论,只能是一种推测,无法成为定论。文中提到的建木分别见于《海内南经》和《海内经》。

先看“靡蓱九衢”。蓱,同“萍”,指浮萍,生于水面,王逸所做的解释是正确的。靡,谓分散、散开。靡蓱,指分散在多处水域的浮萍。衢,本指四通八达的道路,引申为分岔。九衢,谓九条分岔。浮萍生于水面,九衢指九条水岔,与前面的“靡”字相应。衢指分岔,《山海经》反复采用它的这种意义。《中次七经》的少室之山:“其上有木焉,其名曰帝休,其状如杨,其枝五衢。”郭璞注:“言树枝交[21]错,相重五出,有象衢路也。《离骚》曰:‘靡蓱九衢。’”这里的衢指树枝的分岔,郭璞引《天问》的这句诗加以印证,其中的“九衢”应指九条水岔。衢和逵含义皆指四通八达的道路。《山海经·中次七经》半石之山条目记载:“合水出于其阴,而北流注于洛,多[22]鱼,状如鳜,居逵。”郭璞注:“逵,水中之穴道交通者。”逵可以表示分岔的水域,衢当然也可以具有这种表达功能。

浮萍最为著名者,当首推传说中的昆仑山之所产。《吕氏春秋·本味》篇写道:“菜之美者,昆仑之蘋,寿木之华。”高诱注:“蘋,大[23]蘋,水藻也。”所谓的大蘋,指的就是蓱。《尔雅·释草》:“苹,蓱,[24]其大者蘋。”昆仑之蘋,指昆仑山所产的浮萍。《诗经·召南》有《采蘋》,先民把浮萍作为蔬菜和祭品。昆仑山所产浮萍很著名,传说中的昆仑山是否有可供浮萍生长的水域呢?《淮南子·地形训》在叙述昆仑景观时写道:“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依王念孙及刘文典校正,文中的“丹水”,当作“白水”[25]。圃,本指种植果木瓜菜的园地。疏,谓分散、疏散。传说昆仑山有分散的园圃,园圃内有水池,是适宜浮萍生长的地方。《天问》中的“靡蓱九衢”,当是针对昆仑之蘋而言,与《吕氏春秋·本味》《淮南子·地形训》的上述记载相吻合。《天问》称靡蓱,《淮南子·地形训》称疏圃。靡、疏皆是分散之义,二者可以相互印证。《天问》是“靡蓱九衢”与“枲华安居”连言,《吕氏春秋》称菜之美者是“昆仑之蘋”与“寿木之华”连言。对于《天问》提到的枲华,洪兴祖以柳宗元《天对》为根据,认为是指《山海经·西次一[26]经》浮山条目记载的薰草,因其“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故认定是《天问》所说的枲华,亦即麻所绽放的花。但是,薰草仅是麻叶,并不是麻类,而是属于草类,况且它的知名度不高,未必为屈原在《天问》中所取用。《天问》针对风物发问的第三段,都是每两句为一组,前后句相互关联。既然靡蓱指的是昆仑之蘋,那么,枲华也应该到昆仑传说中去寻找。《吕氏春秋·本味》称“菜之美者,昆仑之蘋,寿木之华”,以理推之,《天问》所说的枲华,指的应是昆仑的寿木之华。枲,谓麻类植物。至于昆仑的寿木,则是笼统言之,没有出示具体种类。那么,是否存在传说中可以使人长寿的神麻呢?这在《九歌·大司命》中可以找到答案:“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王逸注:“疏麻,神麻也。瑶华,玉华也。”洪兴祖补注:“说者云:瑶华,麻花也。其色白,故比于瑶。此花香,服食可以长寿。故以为[27]美,将以赠远。”王逸释疏麻与瑶华为二物,洪兴祖所援引的说法,则认为二者为一物,此说更为稳妥。大司命采撷开白花的神麻,准备赠给与他分离的少司命,用以使对方延年益寿。昆仑是古代传说的神山,是长生药物的产地。《海内西经》记载昆仑山有“不死树”,食之可以长寿。《天问》所说的枲华,即疏麻之花,也当出自昆仑山,即《吕氏春秋·本味》篇所说的寿木。“靡蓱九衢,枲华安居?”都是针对昆仑山而言,意谓分散的浮萍生长在九个水域,开花的神麻在哪里呢?这两句诗照此解读,前后连贯,文从字顺。这样一来,提问所涉地域又回到昆仑山,与风物之问开头一段相呼应。“一蛇吞象,厥大何如?”这是针对巨蛇吞象传说发问。巨蛇吞象传说见于《山海经·海内南经》: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蛇口吞象,其形体的巨大可想而知。传说中吞象的巴蛇位于何处呢?《海内南经》的条目排列提供了多条信息。《海内南经》的条目是从东南向西南依次排列,排在巴蛇吞象前面的条目是氐人国,位于建木西。再往前依次是建木,窫窳和狌狌。如前所述,建木在若木东,也就是楚族发祥地的东部,狌狌所在的西海与建木相邻,那里就是楚族的祖先圣地,窫窳所处的弱水则与之相毗邻。由此看出,巴蛇食象传说涉及的区域,位于楚族发祥地的西部。《海内西经》又称巴蛇食象“在犀牛西”。《海内南经》称“狌狌西北有犀牛”,狌狌所处西海是楚族发祥地,犀牛所在之处位于西海西北,巴蛇吞象传说又在西部,依此推断,巴蛇食象传说是以楚族发祥地西北为背景,与前面得出的结论大体一致。《海内经》:“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排在这个条目前面的个案依次逆推,分别是流黄辛氏国、窫窳和猩猩、建木。这与《海内南经》的情况多有相似,巴蛇吞象的空间背景还是楚族的祖先圣地一带。“黑水玄趾,三危安在?”这项追问出现了三个地名,其中的玄趾无从可考,黑水和三危的空间方位则比较确定。《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发源于昆仑的多条水系,其中“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黑水总体流向是在昆仑西北,而楚族发祥地西海同样如此,二者在地域上应有重合或是相邻。三危见于《山海经·西次三经》:

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是山也,广员百里。……

又西一百九十里,曰騩山,其上多玉而无石。神耆童居之,其音常如钟磬。其下多积蛇。

三危山位于西部,相传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鸟栖息在那里。三危山西边是騩山,是神灵耆童所居之处。郭璞注:“耆童,老童,颛顼[28]之子。”郭璞释耆童为老童,耆、老意义相通,有时还耆老连言,郭注是有道理的。耆童即老童,声如钟磬,具有音乐天赋。另据《大荒西经》记载:“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老童是楚族始祖颛顼之子,声如钟磬。老童之孙则始作乐曲,称为太子长琴,这个谱系出现的是传说中的音乐世家。《西次三经》三危之山与老童所在的騩山相邻,是与楚族祖先传说存在密切关联的地域。“延年不死,寿何所在?”古代传说有许多长生不死之地,故《天问》反复予以追问。前面提到的“何所不死”位于南方板块,这里所说的“延年不死”在三危之山后面提到,应该到西部地区去追寻。《山海经·海内经》写道:“流沙之东,黑水之间,有山名不死之山。”既然称为不死之山,居住在那里的人当然是延年不死,寿命没有止境。排在这个条目前面的是流沙之东,黑水之西的朝云之国、司彘之国,该条目具体记载从昌意到韩流,再到颛顼的先楚谱系。再往前逆推,依此是位于流沙之西的鸟山,西海之内、流沙之西的氾叶国,西海之内、流沙之中的壑市国,这些信息昭示,《天问》提到的西方长寿之乡,与楚族发祥的西海在同一个地域,是在楚族祖先圣地的范围之内。“鲮鱼何所?鬿堆焉处?”这两个追问很奇异,在解读上也是众说纷纭。鲮鱼,或作陵鱼。“鲮鱼何所”,《文选·吴都赋》刘逵注引作“陵鱼曷止”。陵鱼,见于《海内北经》:“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这是今本《山海经》的记载。《天问》洪兴祖补注引古本《山海经》如下文字:

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鱼,人面人手,鱼身,见则风涛起。

洪兴祖还写道:“《天对》云:‘鲮鱼人貌,迩列姑射。’是也。”[29]洪兴祖所引《山海经》之文,把列姑射山说成位于西海之中。今[30]本《山海经》没有此段文字。朱熹《集传》亦援引上述文字,可见当时流传的古本《山海经》确实有这方面记载,传说中的陵鱼是在西海一带,那里是楚族的发祥地。

从古代文献的相关记载考察,《天问》所提到的鲮鱼,与古本《山海经》中出现的陵鱼可以等同视之,有复杂的背景。

鲮,字形从鱼、从夌。《说文解字·土部》:“坴,土凷坴坴也。”[31]段玉裁注:“坴坴,大凷之貌。”凷,通块,指土块。坴,指大土块。鲮字构形从坴,顾名思义,就是生存于大土块的鱼。鱼的家园在水中,鱼而栖息于土块,实在是怪异之事,故屈原加以追问。这个问题有深远的文化背景。《山海经·海内经》写道:“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相传周族男性始祖后稷葬在都广之野,这个条目后面的条目就是关于若木、若水的传说:“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相传后稷所葬的都广之野,与周族发祥地相邻。《淮南子·地形训》有如下记载:

后稷垅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半鱼在其间。

高诱注:“建木在都广,都广,南方泽名。说其山,说其泽。垅,[32]冢也。南方人死复生,或化为鱼,在都广建木间。”高注是释都广为泽名,不确切,其余解说则颇为可取。相传后稷死而复苏,转生为半人半鱼形,栖息在坟墓中,鱼栖息于垅中,也就是大块之中,当然可以称为垅鱼、陵鱼,《天问》的鲮鱼,就是针对这个传说追问,指的是后稷化为鱼一事。至于今本《山海经》中提到的陵鱼、人鱼,显然与这个传说存在关联。“鲮鱼何所”后面追问的是“鬿堆焉处”。对于后一句,洪兴祖[33]引《山海经·东次四经》北号之山的记载,认为“鬿堆即鬿雀也”,《天问》的鬿堆,当为鬿雀。这种改字诠释的做法缺少依据,况且《天问》风物之问的第三段,采用的是两句一组的结构方式,前后两句存在意义上的关联。释鬿堆为鸟,找不到与前句的关联。堆,谓土堆,实指后稷的陵墓。为何陵墓称为鬿堆,这要从鬿字的含义进行追索。

鬿,或作魁,二者意义相通。刘向《九叹·远逝》:“合五岳与八灵兮,讯九鬿与六神。”王逸注:“九鬿,谓北斗九星也。”“鬿,一作魁。”洪兴祖写道:“北斗七星,辅一星,在第六星旁。又招摇一[34]星,在北斗杓端。”北斗七星,外加二星,故称九鬿。对北斗星称为鬿,亦称为魁。《史记·天官书》叙述北斗星时称“魁枕参首”,张[35]守节称:“魁,斗第一星也。”这是把北斗第一星称为魁。《洛书》曰:“北斗魁,第一曰天枢,第二璇星,第三玑星,第四权星,第五[36]玉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这是把整个北斗七星称为魁,刘向《九叹·远逝》则称北斗星为鬿,魁、鬿含义相同。《天问》提到的鬿堆,也就是魁堆。关于魁堆的含义,姜亮夫先生作了如下辨析:《九叹·远逝》:“陵魁堆以蔽视兮。”王逸注:“魁堆,高貌。”“魁一作鬿。”按魁堆即崔巍叠韵之变,亦即《庄子》“山林之畏佳”[37]同一语根,皆山高峻之貌。

鬿堆,山高峻之象。所引《庄子》之文出自《齐物论》。《天问》所提到的“鬿堆焉处”,指的后稷的陵墓在何处。陵墓而称为鬿堆,指的是积土如山陵,远远高出地面。《天问》所说的“鲮鱼何所?鬿堆焉在?”都是针对后稷转生传说及其陵墓发问,前后一气贯通,意义完整,而无须改字作解。

把《天问》中的鬿堆释为鬿雀,改堆为雀,这个历程至迟从唐代[38]柳宗元就已经开始。其《天对》云:“鬿堆峙北号,惟人是食。”这是运用《山海经·东次四经》的典故,把其中出现的鬿雀认定为《天问》提到的鬿堆。洪兴祖、朱熹皆持此说,清代学者亦多宗之,20世纪《楚辞》学者仍然如此,几乎成为定论:

丁笺曰:“堆字疑雀形之讹,叔师以为奇兽,恐非。”戴氏音义曰:“字书:‘音堆,雀也。’则鬿堆,即魁雀也。”按戴说是。古字[39]从鸟与从隹、从与从土,多通。隹,即堆字也。

经从字形到读音的反复推演,努力证成魁堆为鬿雀之说,实属勉强。鬿雀之名见于《山海经·东次四经》北号之山的条目:

有鸟焉,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雀,亦食人。[40]

郭璞《山海经图赞》称“鬿雀恶鸟”,他所做的定性是准确的,这种鸟食人,故称恶鸟。这种鸟状如鸡、虎爪,可见形体很大,否则,不可能把人吃掉。鸟冠以鬿字,取其巨大之义,它与《天问》的鬿堆不存在类属上的关联。由于把《天问》中的鬿堆误释为鬿雀,随之而来的是对空间方位的误判:

鲮鱼及十日皆在东北海中,鬿雀在《东次四经》之首,北号之山,[41]临于北海,皆北方物也。

这是把《天问》有关风物追问第三段末尾四句,都说成是以东北方为空间背景。今本《山海经·海内北经》提到陵鱼、列姑射,并称“列姑射在海河洲中”,确实位于东北方。可是,洪兴祖、朱熹所援引的古本《山海经》,皆称“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鱼”。疑今本《山海经》传抄有误,不能据此认定《天问》提到的鲮鱼是以东北方为背景。至于把《天问》的鬿堆释为鬿雀,实属误读,必然造成对空间方位的误判。《天问》风物板块第三段最后两句“羿焉彃日?乌焉解羽?”是针对后羿射日神话进行发问。这个段落前面七组提问,都是以楚族发祥地及其毗连区域为空间背景,出现的是西方风物,后羿射日神话怎么能够纳入这个段落呢?主要有两方面原因:第一,《天问》秉持的是以楚文化为本位的理念,风物板块也是如此。这个板块第一段称:“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这是把位于楚族发祥地的若木,作为太阳的家园。既然太阳是以若木为栖息之处,树梢有十个太阳,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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