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土地神的盟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7 14: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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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先义

出版社:大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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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土地神的盟约

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土地神的盟约试读:

一、红翅金鳞

蜿蜒的柳条河在荆湖村西南与乌鱼河相会,相拥着奔向深不可测的洪水港,继而汇入大江,奔向东海。

柳条河畔,施小六手持钓竿猫在一丛荆棘后,眼睛紧盯着河面。

一大团细细的气泡涌上来,鹅毛浮标猛烈颤动两下,下沉了半指,忽又横躺在水面。

上钩了!施小六右臂猛力一提,一股怪异的巨力通过钓竿传来。钓竿乃三年生蚁公竹制作,极为坚韧,此刻竟嗡嗡作响,竿身弯作一段圆弧。“是个大家伙!”施小六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记起大姐冬梅的告诫,起竿时最忌猛力。鱼线、鱼竿或者鱼钩,任何一环在这场对抗中撑不住而折损,都会让大鱼脱钩潜逃。施小六左手紧握钓竿,腰身后坐,借着竹竿的弹力,一团耀目的金色鳞片从碧波中慢慢隐现。

大鱼似乎觉察到不妙,长着胡须的大嘴甫一出水,红尾便使劲一扭,一股邪门的巨力带得施小六一个趔趄,险些跌入荆棘丛。大鱼趁势蹿入深水中。

红翅金鳞!是红翅金鳞!

幸好鱼未能脱钩。施小六暗呼好运,抖擞精神,手臂运力,继续与大鱼对峙。

这尾上钩的大鱼,至少有十斤。炫目的红尾,金色的鳞片,正是本乡富绅金三爷重金悬赏求购的红翅金鳞鲤鱼。鲤鱼本是洪水港的特产,逢年过节,本地餐桌上都少不了它,取其“年年有余”“鱼跃龙门”之意,增添喜庆兆头。而金鳞鲤鱼体态肥壮、色泽艳丽、肉质细嫩鲜美,更是难得的佳品。金鳞鲤鱼之中,这种变异的红翅金鳞尤为稀有。

据《先朝异闻录·风物篇》记载,红翅金鳞乃金鳞鲤鱼中的异品。此鱼糖醋红烧,风味绝佳。若是除鳞切块,佐以老姜煨汤,对咳喘、肝肾炎症、妊娠水肿等疾颇有疗效。若得十斤以上的红翅金鳞,食之可延年益寿。《先朝异闻录》一书作者自号松鹤仙人,据传是一个极为博学长寿之人,曾历五朝更迭。仙人喜游历,一生奇遇无数。晚年搜录整理民间异闻,编成五卷,乃神鬼篇、奇兽篇、风物篇、异宝篇、法器篇。此书内容在民间流传甚广,但百姓多以为所载荒诞不经,只做茶余饭后的消遣之书。

金三爷田产甚多,本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近日,他的儿媳秀英患上妊娠水肿,胎动不安。金家几代单传,金三爷一家此前曾多次到土地庙祈愿。待儿媳怀上麟儿,金府上下极为重视。镇上神医戴楚元号脉之后,给金家开出红翅金鳞煲汤服食的单方。金三爷派管家去洪水港采购,却发现当地鲤鱼虽多,独缺红翅金鳞。

原来所有水族之中,唯有红翅金鳞最为难捕。此鱼颇识人性,若闻得岸上有人语足音,便会深潜逃逸。若闻渔人撒网入水,则迅疾钻入河床淤泥,久伏不动,待危险过后,才从淤泥中钻出,遁入深渊。是以金三爷高价搜求,赏额从三千钱涨到十千钱,仍不可得。村中老少闻讯,心动不已,只要得闲,便会备好钓竿鱼饵,在河边碰碰运气。

施小六年方十岁。因父亲嗜赌,输光田产,又育有儿女六个,故饭食供养不足,他的个头较一般村童明显矮小瘦弱。平素与周侠、何波等同龄村童角力,施小六总是最先摔出圈外,战绩为零胜一百七十三负,即便是与小一两岁的村童陈癞子等角力,也是输多胜少。可施小六偏又生性倔强,不甘人下,结果屡战屡败,落得个“常败将军”的屈辱名声。不过,在村童之中,他的钓龄却是最长的,足有五年。五年之中,鱼虾蟹鳖,早已钓过不少。是以对金三爷求购的红翅金鳞,志在必得。不过,他万万不曾想到,下午路过土地庙时的祈祷,却真让一尾红翅金鳞上钩。这种好运,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足以向村中伙伴炫耀一番。

眼下,如此大的一尾红翅金鳞,却是施小六生平第一回遇见。十千钱,足够两年家用。他几乎可以想见村中群童羡慕的眼神。如果能拿到这笔钱,三姐春兰说不定会答允他养条小狗呢。

施小六想养一条好狗已有多年。村东的周侠允诺,等赶山狗“追风”下的这窝狗崽断奶之后,就送他一只。施小六早就相中了他那只灰毛小狗。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训练它,甚至为它取好了名字:灰箭。以后钓鱼的时候,灰箭便可趴在堤岸上陪他;打猎的季节,灰箭将随他出征;秋冬时节到沼泽地砍芦苇,灰箭还能和他一起捕野鸭呢。

当然,一切得等钓到这条鱼再说。正如春兰说的,人都养不活,哪有余粮养狗啊!

此刻,鱼近在眼前,施小六不由得心里怦怦狂跳起来。这尾红翅金鳞极为奸猾,此刻在水中盘旋,试图让鱼线缠上水中一大丛乌菱。施小六腰身一拧,向左拉动钓竿,挫败了鱼的阴谋。此地若不是荆棘碍事,施小六倒是可以将鱼慢慢拖到岸边,继而跳进水中,扣住鱼鳃,将鱼擒上岸。

施小六一边默念着“土地公保佑”,一边咬牙苦苦支撑。红翅金鳞负痛,像个蛮勇之徒,在水中左冲右突,足足折腾了半炷香时间。施小六毕竟是个年幼村童,不曾有成人的耐力,渐渐觉得手臂酸麻,腰杆酸楚乏力,心中则由喜转惊,由惊转忧。他既怕折了鱼钩,又怕折了鱼竿;既不能快速擒获此鱼,又不忍半路放弃;明知此地偏僻,少有行人助力,依然心存侥幸地偷眼四顾。

鱼似乎感受到钓竿上的力道越来越弱,突然奋力朝河中央冲去。施小六在倾斜的河岸立足不稳,左脚踩进前面的野蔷薇丛。此时已是春末夏初,野蔷薇新刺已成,旧岁的老刺犹在,施小六一脚踏下,小腿上立刻传来剧烈的疼痛。他一分心,鱼便飞快地蹿向右前方乌菱丛中,鱼线果然缠上乌菱坚韧的茎蔓。

施小六情知不妙,忍着腿上的痛,拼命横拖直拽,试图扯断乌菱藤蔓,不料忙中出错,靠近鱼竿顶端的鱼线竟缠住了野蔷薇多刺的枝蔓,激烈的拉锯战中,鱼线很快打上几个死结。

一个漩涡荡漾开来,波纹掀翻不少乌菱叶。先前拖拽着鱼线的那股巨力瞬间消失。

施小六立时明白,鱼脱钩了!“该死的鱼!挨千刀的刺!没屁用的土地公!”

施小六愤愤地诅咒着,慢慢将脚从野蔷薇丛中抽出。他的裤管被划破,小腿上被剐了七八道血痕,伤处一时痛痒难当。

施小六咬着牙,一根根拔掉腿上坚硬锋利的老刺。那一刻,他似乎看到灰箭被别人抱走的一幕,忍不住洒下几颗热泪。

柳条河和乌鱼河畔遍生荆棘。这些植株中,以野蔷薇和五爪龙居多。本地野生的蔷薇品种颇为邪门。寒冬始过,大地尚在冰凌之中时,野蔷薇便已露出红色嫩芽,蠢蠢欲动。一旦春归回暖,它们便开始匍匐扩张,生得密密匝匝。每一枝茎秆皆生硬刺,一旦剐伤手臂脚踝,又痒又痛。野蔷薇火烧不绝,刀砍不死,断株落地生根,繁殖极快。

五爪龙,又叫割人藤,常常聚集而生,茎、枝和叶柄上生有让人头疼的细倒钩,耐寒抗旱,极难剪除。即便是皮厚如牯牛,也怕了这种藤蔓,常会绕道而行。一株五爪龙开花,结实数万粒。种子落入河中,沿河漂浮散播,来年春天萌生。五爪龙叶片似摊开的手掌,茎喜缠绕其他植物生长。被缠绕的植株在五爪龙的罗网之下,被夺去精气,生得瘦弱颀长。多数小树挺不过冬季严寒而死去,将地盘拱手让给五爪龙。

荆湖村有个急性子周大力,某日醉酒,失足跌进柳条河畔荆棘丛,死命挣扎,落得浑身是伤。周大力酒醒后,发誓砍尽柳条河的荆棘。他磨利几把镰刀、柴刀,手上绑满层层布条,左手镰,右手刀,沿河奋力砍伐。七天下来,才砍出不到二里河段,四把镰刀卷刃,两把柴刀尽废,两条手臂更是酸楚难当。望着长满河岸的荆棘一直延伸到天际,周大力不禁泄了气。他叹了口气,扔掉手中刀具,把自己灌倒在酒馆里。第二年,被周大力砍掉的那些野蔷薇断株全部原地活过来,与地下原来的蔷薇根系竞相萌发,比以往更显繁茂。

或许正是这些布满河畔的荆棘,渔人捕捞不便,红翅金鳞才得以在河中繁衍生息。

炊烟从村中袅袅升起,那些灰白色的炊烟从各家烟囱飘出,像互相约好了似的,在村子上空聚在一起,手牵手向西北缓缓而去,再也不回头。

河岸上,施小六拄着钓竿,拐过柳条河堤岸,一瘸一拐地沿着乌鱼河岸朝荆湖村西头走去。

夕阳将金色的余晖铺满河面,仿佛一尾巨大的红翅金鳞浮在水面。

一只翠鸟从乌鱼河的河面掠过。

突然,翠鸟发现,在水面之下,一团金色的鱼影悄悄跟随着岸堤上那个瘦小的身影潜行。

翠鸟将身子悬在空中,尖声鸣叫起来。不过,此刻就算有人经过,也无法听懂这翠鸟的惊恐。

二、手足情深

施小六住在荆湖村西,临近乌鱼河畔。

沿石桥过乌鱼河,往西三里地,有一座高山,方圆近百里,其东部主峰名曰鲜花庵,西部主峰为方台山。阳光晴好的日子,施小六和姐姐们登上鲜花庵,西向而望,能望见大荆湖的千顷波光;东向而望,能瞧见一条大江。此江如一条旋舞的白练,东流入海,不舍昼夜。

自先朝起,这条源自藏北安多多玛部落的积雪神山的江就称大江。大江上游多高山峡谷,河谷狭窄,水流湍急,多险滩礁石。行至中游,随着众多湖泊支流水系的加入,江面逐渐开阔,洲滩密布,水流平缓。拐过荆州、江陵后,江水的走势忽然变得犹豫不决,上游挟裹的泥沙在此淤积成大片辽阔肥沃的沙洲。荆湖村便位于这片沙洲腹地。

施小六听村老讲过,远古时候,此地仍是蛮荒少人之野。沼泽遍布,泥泞难行,四野荆棘遍生,蒿草过顶,毒蛇横行,狐兔出没。每逢七八月雨季,大江暴涨,江水倒灌。与荆湖村相邻的大荆湖泄洪不畅,也跟着泛滥,沙洲一夜淹成泽国。逃得快的狐兔远避山坳,逃得慢的蛇虫竞相上树避祸。九月洪水退去,泥泞的大地经过短暂的沉寂,很快又是一派繁花盛景。

即使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者,也记不清第一批先民来此落户是哪一年。据施氏族谱记载,还是先朝时期,施家远祖施友昌为避豫州战祸,率领族人大举南迁,后买舟南下,同行邑人约百人,一同逃入荆州洪水港。众人上岸后,朝方台山进发,路过大荆湖一带时,见此地沙洲水土肥美,湖中鱼虾丰盛,遂商议在此落户。他们砍倒芦苇,搭建棚屋。有的放火烧荒,披荆斩棘,耕种水田;有的上山种植果木;有的打造渔舟,织网捕鱼;有的修建水塘,养殖鱼类。是年,五谷丰登,水产丰饶,第一批落户的先民很快变得富庶,遂引来更多移民垦殖。先民为保护农田鱼塘不受水患侵扰,经过几世几代努力,用尽人力,终于在大荆湖一带筑起八百里长堤,建起十个大围垸(yuàn)。围垸之中建起村落,选派里长,协调边界,实行自治。为祈祷风调雨顺,地方平安,各围垸之中都建有土地庙。战乱过后,本朝立国,先后派出干练官员渡江,前来管理。此后,更多百姓南迁,百业渐渐兴盛。一些要津,如洪水港,很快发展为十里繁华码头,吸引了一批村民去码头扛活。

到了施小六之父施大勇这一辈,早已忘却先祖筚路蓝缕创业之不易,染上赌博劣习,家中田产几乎败光。他不耐烦贤妻江氏的劝谕,竟与村中几名壮汉背了行李包裹,远赴洪水港做了挑夫,一去三年,不曾寄回一文。所幸江氏为人勤俭,治家有方,膝下一儿五女,个个能干,生活虽然清苦,倒也能勉强度日。

施家长女冬梅和次女桂花出嫁后,家中几个姐弟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此刻,施小六还没跨进家门,早已被坐在门口缝补蚊帐的三姐春兰、四姐香菱瞧见。

沙洲地湿蚊多,虽才四月,不少黑影已嘤嘤嗡嗡飞舞起来。按理说,新蚊出现应是在五月中旬以后。然而在越冬期,也有少数坚强的蚊子能活到次年春天。这种越冬蚊常隐匿于家中床底、地窖或阴沟里,或是室外成堆的落叶、树缝中,以成蚊的形态在潮湿阴暗的角落“冬眠”。开春后,随着气温逐渐回升,这些越冬蚊劫后余生,“不思悔改”,又开始新一轮吸血繁衍。昨晚,四姐香菱的脸上就被叮了几个大包。

看到小弟空手而归,一副狼狈的样子,香菱怪笑起来:“啊呀,快瞧!咱家的小六钓了好大一条白鱼回来!”

守在灶前烧火的五姐秋雁闻声赶出来,急道:“白鱼在哪里?”

三姐春兰道:“你听她抢白。她是说,小六白钓了一回鱼,什么也没捞到。”

施小六丧气道:“可惜,跑了,一条好大的红翅金鳞……”

香菱道:“哈哈!应了乡里一句老话:跑掉的都是大鱼!咱家的小六今日有了新台本——跑掉的都是红翅金鳞!哈哈哈!”

施小六道:“不骗你,真是一条红翅金鳞!”

香菱道:“你瞧——”

秋雁插嘴道:“有多大?”

施小六比画道:“这么长,至少十斤!”

香菱笑得喘不过气来,道:“你瞧,哈哈,我说得对不对?十斤,而且是红翅金鳞!你们谁尝过这种鱼?没有吧!你们谁钓到过?没有吧!你们谁见过?这么大的,这辈子都没见过吧!”

春兰道:“小六,你今日没钓到鱼不打紧。即便是大姐这样的好手,也不能保证每次钓到。只是你没有必要撒谎。你难道忘了,娘是怎么教导我们的?”

香菱道:“睡前洗脚,胜吃补药!”

春兰笑道:“懒鬼,不是这句。”

秋雁道:“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

春兰道:“还是老五脑瓜子好使!”

施小六大声辩解道:“我没撒谎!我向土地公起誓:假如我撒谎的话,罚我下世投胎变猪!”

春兰道:“水退石头在,好人说不坏。瞧你,还认真起来了。”“谁要变猪啊?我来喂猪了!”厨房里,母亲慈爱的声音响起。

秋雁道:“噢,开饭了!”

施小六赌气站在原地,心中闷闷不乐。

春兰见了,向香菱努努嘴。香菱会意,两人过去,一个抢过他的钓竿,插到屋檐下;一个挽住他的手臂,朝厨房走去。

秋雁端来一盆热水,对小六道:“老规矩,先洗手,才能吃饭。”

香菱正要绕过去,却被秋雁拦住:“你刚才缝了蚊帐,也要洗手。”

香菱故意蛮横道:“哟,小丫头片子,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姐姐今天不洗怎么着?”

秋雁立刻嚷道:“妈,四姐不洗手。”

母亲道:“不洗的,大家吃完,才能上桌。”

香菱肚里早已饿了,忙道:“我洗还不成吗?”

说完,香菱猴一样挤到小六和春兰边上,把手探进脸盆,却把春兰挤了个趔趄。

春兰道:“斯文点,斯文点!这么粗鲁,小心嫁不出去。”

香菱摇头晃脑道:“那正好,我可以一辈子吃娘做的饭菜。”

春兰啐道:“油了脸,死了血,脸皮比钉板还厚!”

香菱撇着嘴道:“谁像你,没良心,只想早点嫁到镇上江家去!”

春兰红着脸道:“别乱说。”

香菱怪叫道:“呀,脸红啦。脸红就是心虚,心虚就是有鬼。”

母亲沉下脸道:“你们两个且只管争,吃到末尾的洗碗,顺便喂蚊子。”“哎呀!”香菱赶快跳到桌边,抓起碗筷猛扒。虽只有几盘青菜,一家人却吃得津津有味。“姐,那碗是我吃过的!”秋雁倒完水回来,指着香菱大叫。

香菱尴尬道:“啊……那你吃我那碗吧。”

春兰悄声对小六道:“啧啧,真粗鲁!吃人家口水。”

小六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刚才争执引起的不快,一瞬间烟消云散。

馋嘴的香菱为了铲到最后一块锅巴,又被留下洗碗。

泡脚时,秋雁看到了小六腿上剐的血痕,大惊小怪地嚷起来。春兰端来盐水,给小六涂伤口。小六痛得直抽搐。不过,涂过盐水之后,伤口明显不那么痒了。几天后,伤口照例会脱下一层死皮,留下白亮的几道疤。小六早已习惯了。

四姐弟一起挂好三顶蚊帐。秋雁陪妈妈睡,春兰和香菱挤一床,小六独自睡隔壁一间房。用蒲扇撵走蚊帐中的越冬蚊后,香菱打着哈欠道:“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先别睡,安排家务了。”安排第二天的家务,过去是大姐的工作,大姐出嫁后,转交给二姐负责。现在轮到春兰接管了。“明天我们把家里彻底清扫一下,小六去河边折些柳条来,我们来玩驱香九娘,把毒虫抽打出去。香菱负责所有冬衣的浆洗晒收。”“哎呀,我的玉手啊,我的青葱细腰啊,迟早要被你磨断!”香菱抱怨道。“你那水桶腰,断了我拿米糊粘!”春兰不依不饶地说,“秋雁负责清理墙壁的蜘蛛网。门口那副春联的红纸都变白了,看上去不吉利,撕干净。还有,两张门神像也掉下来半边了!要么撕掉,要么重糊。”“撕掉吧。”秋雁迷迷糊糊地说。

三、怪客求医

柳叶河后,离荆湖村南五里地,是洪山镇。

这天夜里,一乘暖轿悄悄出现在镇上神医戴楚元的医馆。

神医戴楚元,年近六旬,性情耿直,本是荆州名医,因救治了几名为庸医所误的病患,开罪于其他医馆,为同行所忌,屡遭荆州破落户的骚扰勒索。他一气之下,索性买船东下,来到新兴的码头洪水港,举家避居乡野。

那一日,戴妻蒋氏去女儿家小住,仅剩戴楚元一人在家。用过晚膳,他正在灯下抄录医书,忽然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叩门声。

戴楚元掌起一根白烛,来到前庭开门。只见四名轿夫着一色青衣,戴青帽,抬着一乘暖轿。四名锦衣小童手持油纸灯笼,簇拥在轿子旁边。领头的是一位留八字须的金袍老者。那四名小童眼中垂泪,脸上青紫,似乎受过责罚。

金袍老者拱手道:“阁下可是神医戴楚元?”

戴楚元举烛还礼道:“在下戴楚元。神医之名,乃江湖朋友过誉之词,先生不必当真。”

金袍老者颔首道:“戴先生不必过谦。久闻先生精研岐黄之术,妙手能使枯木回春,声名远播四乡。我等虽是方外之人,亦常闻先生大名,特地登门求医。”

戴楚元拱手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金袍老者道:“某家姓余。”

戴楚元道:“余先生过奖了,在下只是粗通医理。所谓医者父母心,只要能帮得上病人,自当全力施为。却不知何人需要救治?”

金袍老者道:“某家小儿遭遇恶徒残害,容貌毁伤,此刻正在轿内,不便面见生人,还请神医妙手施救!”

戴楚元忙道:“请进。”

锦衣小童手中的四盏灯笼照得沿路通明,戴楚元遂吹灭了手中蜡烛,在前面引路。

那四名轿夫体格精壮,行动轻快,起轿落轿,动作轻柔娴熟,显是受过严格训练。暖轿如风行水上,毫无颠簸之感。戴楚元见金袍老者气度不凡,所聘轿夫个个身手了得,越发不敢怠慢。

暖轿停在院中一株月桂树下。一锦衣小童掀开帷幕垂帘,金袍老者躬身从轿中抱出一个衣饰华贵的小公子,随戴楚元走进医馆大堂。

戴楚元初见病人,暗暗吃惊。看那余公子形容,分明是个总角少年,不知为何也长着两撇八字胡须。其下唇豁开一个大口子,似为尖锐铁器所伤。伤口失血过多,已然发白。

戴楚元道:“余公子因何受伤,烦请相告。”

金袍老者面露戚容,缓缓说道:“小儿一时顽劣,遭遇恶徒侵害,容貌毁损,让人五内俱焚。一言难尽,请恕我不能细述端由。但请神医即刻施以援手,救治小儿。诊金定然加倍奉上。”

金袍老者一挥手,一小童从轿中捧出一个锦盒。金袍老者打开锦盒,里面盛着一颗硕大的珍珠。那珍珠体形浑圆,足有鸟蛋大小,周身散出温润的光,显然是传说中价值不菲的明珠。

据松鹤仙人《先朝异闻录·风物篇》记载,明珠,乃修炼得道的东海鲛人眼泪所化,贴身佩戴,能解剧毒。

戴楚元自幼随父行医,平生阅人甚广,却不曾见出手如此豪阔之人,此刻见到明珠,心中惊疑更甚,便朗声道:“请余先生暂且收起此物,戴某无功不受禄。”他挽起衣袖,洗净双手,取出药棉和一瓶烈酒,请金袍老者将余公子在诊所病榻上放平,开始用药棉为其消毒。

那余公子虽然年幼,却也倔强。戴楚元用烈酒为其伤口消毒时,他忍着剧痛,一声不吭,手指关节却因为紧握而发白。

戴楚元不禁暗暗赞叹。富贵之家,子弟常多娇弱,此刻若是换了荆州那些富家子弟,恐怕早已痛得哭爹叫娘。在荆州行医时,某次救治一名坠马的公子哥儿,戴楚元才搬出治疗器械,病人竟然吓晕过去。

不过,那余公子眼神中藏着一缕怒火,却让戴楚元隐隐不安。

那是一道仇恨的目光。

戴楚元不知余公子与谁家结下了如此大的仇,他也不敢细问。

戴楚元取出一枚银针,用酒擦拭之后,在针鼻之中穿上一根羊肠线,转身对金袍老者道:“接下来要为余公子缝伤口。若要减轻痛楚,最好是施行麻沸散之术。不过余公子尚幼,若施此术,怕影响其智识。还请余公子忍耐配合,缝针之时,切不可挣扎异动。为防万一,还请先生协助安抚。”

金袍老者傲然道:“先生只管施为,我等都不必相帮。我儿若是叫半个痛字,便不配做余家儿郎!”

又对病榻上的少年道:“冠玉,你说是也不是?”

余公子道:“阿爹放心,孩儿断不会给族人丢脸。”

话虽如此,当第一针贯穿嘴唇时,余公子鼻中还是闷哼了一声。

四名小童别过脸,不敢再看。那四名青衣轿夫,此刻护持在院中,悄无声息。

金袍老者转身踱向窗前,看着朗朗星空,负手而立,不再关注戴楚元的手术。但戴楚元知道,他此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金袍老者一双无形的眼睛看得仔细。缝针之时,余公子牙关紧咬,脸上黏腻腻尽是汗珠。他上唇生出的胡须似有灵性,一直扭动不安。每扎入一针,胡须末端便会探过来触摸一下银针,又像被火烫着一样弹开。

戴楚元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额头不觉也沁出汗滴。他尽量不去看那两撇胡须,提醒自己保持专注,切不可分心出错。他知道,此刻一旦失手,便会惹出无穷祸殃。他用羊肠线足足缝了十针,方才缝好这个伤口。待戴楚元剪断羊肠线,余公子脸上已经呈现出一缕金色,病榻上也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腥味。

一种鱼腥味。

豁口已经缝好。羊肠线四至五天便会被伤口吸收,下唇不会留下任何线的痕迹。然则伤口太长,即使痊愈,也会在唇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

戴楚元磨好墨,在裁好的便笺上写下单方一份,递与金袍老者。金袍老者看时,乃佛手柑、橄榄、雪莲、珍珠粉四味。戴楚元道:“取前三味适量,捣碎外敷,佐以珍珠粉内服,或可消除疤痕。”金袍老者见戴楚元缝针手法轻柔娴熟,所开单方上几味药,虽不易得,却是修复疤痕的良药,遂又在锦盒里放入一大锭金元宝,以表谢意。

临行,金袍老者叮嘱道:“神医,今晚接诊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不可为外人道。若是走漏半分,恐有不虞之患。”

戴楚元连连称诺,不敢多言。他交游广阔,阅人如川,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有时候,即使别人愿意主动告诉你,那一刻你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相。

四名小童点起灯笼,四名轿夫抬起暖轿,踏着夜月,消失在小镇西口。

戴楚元此后再未见过这个病人。

不过他知道,余公子唇上的伤虽缝好了,心上的豁口却依然在淌血。

戴楚元不是个多事之人,他将那明珠和金元宝藏在了夹墙之内。然则此事太过怪异,戴楚元每日憋在心中,如鲠在喉,极为难受,几番欲诉与人听,念及金袍老者临行之言,又强行忍住。

不久,蒋氏自女儿家回来。戴楚元再也忍耐不住,遂闭门合窗,自夹墙中取出锦盒,递与蒋氏道:“夫人且看。”

蒋氏打开锦盒,见到明珠金锭,一时目瞪口呆,问道:“夫君从何处得此富贵?”

戴楚元正欲回答,忽然舌尖一阵剧痛,痛楚难言,遂摇手不答。

蒋氏见夫君突然色变,身躯战栗,不知何故,惊疑不定。

戴楚元举镜看时,舌头尽黑,显是中了剧毒。情急之下,他将锦盒里的珍珠含入口中,顿觉舌尖一片清凉,痛楚方才缓解。

戴楚元情知有异,想起金袍老者临别时的告诫,不由得脊背生出一阵阵凉意。蒋氏亦是冰雪聪明之人,见夫君有难言之隐,便不敢再问。

戴楚元每日含珠疗毒。为了不让自己睡梦中误吞此珠,他请高人将珍珠钻孔,用线悬于脖颈。珍珠含了月余,舌尖之色才恢复红润。然则只要珍珠离开片刻,舌尖便会疼痛不已。

戴楚元只得每日含珠接诊,不久便得了一个诨名:河蚌神医。

四、牛蛙报讯

这一夜,金三爷的儿媳秀英睡得极不安宁,她做了个长长的噩梦。

梦中,她举起筷子,吃下一口红翅金鳞,不知何故竟坠入河中。她惊呼,水却灌进口中,胸闷难言……她在水中载沉载浮,眼睁睁看着丈夫从岸上经过,却视而不见……她缓缓沉入水底,心里反而一片安宁……一个鱼首人身的怪物出现,手拿着一把三股叉,一脸愤怒……突然,她的腹内剧痛,胎儿咬破隆起的腹部钻出来,化作一个鱼首人身的小怪,手持小三股叉,长着八字须的嘴唇冲着她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腹痛更甚……

秀英大叫一声醒来,冷汗浸湿衣裳。

她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抚摸腹部,还好,肚子依然隆起,胎儿还在。她茫然四顾,看到了梳妆台上的烛光,接着看见帐中亲手绣的香囊,立时明白自己仍躺在家中。

虽然刚才在梦中挣扎喊叫如此剧烈,睡在脚那头的丈夫金保国却依然鼾声如雷,睡得像头死猪。她不禁气恼起来。

秀英用脚趾去夹丈夫肥胖的手臂,那杀千刀的停了鼾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鼾声很快又响起来。秀英无可奈何,怔怔地看着悬挂在帐中的香囊,等待天明。

施小六协助姐姐们做完家务,已经是申时。

柳条河畔,施小六再次来到昨天垂钓处碰碰运气。

秋雁姐姐寻到河边,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妈妈差我来告诉你,说是金三爷取消了收购红翅金鳞的赏额!他不买了。”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施小六心里沮丧极了,却不想在姐姐面前表现出来,于是说道:“我不是来钓红翅金鳞的。你看,我钓了半桶鲫鱼呢。”说着将木桶中最大的一条黑壳鲫鱼捉起给秋雁看。“好啊,今晚有红烧鲫鱼吃了。”秋雁雀跃道。“嘘!”小六提醒她别把河里的鱼惊吓走了。“小六,快看!”秋雁不知怎的又叫起来。“嘘!”小六不高兴地横了她一眼,却发现秋雁目光直直地盯着河对岸。

小六循着秋雁的目光望去,只见对岸横生到水面上的柳树干上趴着一只面盆大的乌龟,此刻正探出乌绿条纹的脖子,一对暗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先前没有细看,还以为是个树瘤呢。

乌龟觉察到施小六的目光,立刻前腿一蹬,扑通一声跃进河中,溅起一片水花。

这一声“扑通”似乎是个信号,之后,附近好几棵树上都接二连三跳下一些乌龟。

扑通!扑通!扑通!“真是奇怪,这一带怎么这么多乌龟?”秋雁在那里絮絮叨叨。

它们好像在监视着什么。这个奇怪的念头在施小六心头一转,不容他细想,浮标又开始晃动起来。

他手一提,又一条黑壳鲫鱼被钓出了水面。“厉害!”秋雁赞道。

今天似乎运气变好了,直到黄昏,一直有鱼咬钩。平时若是到了此时,倦鸟归巢,水面的浮标便不会再有动静。可是今天,运气竟好得出奇,只要下钩,就总有鱼咬。“小六,咱们回去吧。我来时饭快熟了,这会儿估计饭摆到桌子上了。”秋雁看着四周,有些心神不宁。“再钓三条就走。”施小六可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时机。“再钓一条吧。母亲常说,知足得安宁。”秋雁喜欢把母亲的话挂在嘴边。

施小六没有吭声。虽说第一次钓到这么多鱼,他还是觉得没有钓够。

又是一条!就在他擒住鲫鱼扔进木桶时,突然身后传来几声古怪的鸣叫,像牛哞,又像有人击鼓。施小六回头看时,只见河里接二连三游上来几只健壮的牛蛙,为首的那只足有海碗大小,正集体鼓着腮帮冲他鸣叫,似乎在警告什么。

牛蛙的鸣叫声和往常听到的明显有异,似乎不带善意。

是抗议他钓得太多?是他侵占了它们的地盘?或者是要劝他离开?

施小六心头一紧,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

他看看四野,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四野好似蒙上了一层黑帐,将这一方天地沉沉笼罩。那几只牛蛙,此刻鸣声有如急鼓,四野却出奇地安静。平时喜欢鸣叫的昆虫此刻竟蛰伏起来。

仿佛接到一声暗号,沿河荆棘、水草里突然亮起红红绿绿黄黄的萤火虫光,施小六定睛看去,不是萤火虫,是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珠!有乌龟,牛蛙,癞蛤蟆,黄鳝,还有蛇。

它们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

秋雁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走!快走!”施小六小声说。他迅速收起鱼竿,和秋雁抬起木桶就往村东跑。走村东虽然有点绕,但能让他们远离河岸。

不知为什么,施小六觉得此刻河岸已经变得陌生,变得极不安全。

果然,他们离开河岸不久,一个细小的漩涡便出现在施小六刚才垂钓的水面。眨眼之间,漩涡的喇叭口就变得如酒盅口,如海碗,并发出吼吼怪响,仿佛某个巨大的水怪正在河底吸水。紧接着,一个滔天大浪卷上堤岸,将那几只试图跳进荆棘的牛蛙全部卷入河中。牛蛙们才来得及“咕”地叫一声,就被带入漩涡,被某个趴伏在河床上的巨大黑影吞噬。

水波激荡,乌菱的藤叶凌乱。

很快,河面又恢复了平静。

隐匿在草叶中的那些家伙似乎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纷纷潜入洞中水中,红红绿绿黄黄的光一盏盏熄灭。

施小六和秋雁一直跑到土地庙,才放下木桶,停在那里喘气。一路上,水在木桶中荡漾,溅湿了两人的裤管和鞋子,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秋雁一边拍胸口,一边道:“刚才在河边,不知怎的,心里直发毛。”

施小六喘着粗气道:“我也是……那一刻……心突然跳得好快。咚咚,咚咚咚!”

土地庙里供奉的土地公此刻正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俩。施小六心里安宁了些,他从木桶里找出那条最后钓到的鲫鱼,供奉在土地公的供桌上。“会被野猫吃掉的。”秋雁嘀咕道。“我们尽了心就好。”小六图的是心安。“小——六——秋——雁——吃饭啦——”村里响起三姐春兰的呼唤。两人心头一暖,抬着木桶,朝家奔了过去。

这晚,施家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红烧鲫鱼。不过,小六和秋雁谁也没有说傍晚河岸的事——不是怕姐姐们讥笑,而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一家人泡脚上床,很快进入梦乡。

荆湖村一带的村民们习惯早睡,熄灯之后,便把整个村子的治安交给各家的狗来管理。荆湖村的狗也通人性,尽管白天会为了一块骨头大打出手,一到夜间,却出奇地团结。一家进贼,全村的狗都会撵过去咬。是以镇上游手好闲的泼皮,虽然眼馋荆湖村的母鸡肥美,被全村的狗追咬过几次后,便学了乖,再也不来荆湖村骚扰。

五、门神战河神

这一夜,施小六陷入了沉沉的噩梦之中,他梦见在乌鱼河畔钓到一条腐烂的鱼,鱼头却是活生生的,眼珠骨碌碌转……他被河中冒出的巨大黑影苦苦追赶……他明明看到了村口,却总是绕来绕去,怎么也回不了村……

后半夜,乌云遮蔽了月光。

夜半时分,村中犬吠极凶。似乎有凶物从乌鱼河中上岸,湿淋淋闯入村中。

群犬在周侠家那条叫赛虎的大赶山狗的带领下,围聚到施家院外,将一个鱼首人身的黑影逼到院墙之下。

赶山狗是荆州一带特产的本地狗,俗称“土狗子”,长得土头土脑,个子不大,从不挑食,主人赏给它们残羹剩饭,它们也会兴奋地摇起尾巴谢恩。所以荆湖村的狗大多瘦骨嶙峋,营养不良。见了那些高声大气的男人,它们常贴着院墙根走,总是一副夹着尾巴的谦恭模样。遇到主人不高兴,拳脚落在身上的时候,赶山狗除了眼神流露一丝哀怨,从不躲闪,用身体来承受,替主人消气。赶山狗白天喜欢跟着主人闲逛,或者与过路野狗咬架,夜晚看家护院。一旦随主人进山打猎,它们立马换了一副模样,神经紧绷,耳朵竖立,眼睛瞪得溜圆,短胡须钢针一样立起,勇敢的血液开始畅流。它们在险峻的山冈上穿梭如飞,搜寻一切可疑气味。发现猎物,不会虚张声势吓跑它,而是四肢伏地,用眼睛征询主人的命令。一旦主人发出命令,它们喉咙里就会发出低吼,不管面对的是兔子还是野熊,都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猛咬。在荆湖村的赶山狗中,赛虎自小骨架就生得大,加上主人豪爽,经常有肉骨头啃,所以个头远比一般的赶山狗要魁伟,遇到猎物更是出了名的凶狠。

不过,今晚赛虎和群犬遭遇的却不是寻常的猎物。

鱼首人身的黑影手持一柄银色的三叉戟,威胁地指向为首的赶山狗赛虎。赛虎有群犬助威,并不害怕,反而低声咆哮,露出尖尖利齿,避开对方兵器,猛扑过去。黑影突然撮口成哨,吹出一声尖啸。

狗是听觉灵敏的动物,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啸几乎刺破耳鼓,令它们极为恐惧。赛虎如遭雷击,猛然后退,撞倒身后两条狗,呜呜地哀鸣着,夹着尾巴夺路而逃。群犬随之四散。

黑影冷笑一声,鬼魅一样飘过院墙,来到院中。他侧耳听了听房中的动静。厢房之中,施小六仍在沉睡,在噩梦里迷失,惘然不知危险临近。黑影听到屋内急促的呼吸,探明了施小六的所在,正物。令人吃惊的是,这些动物混杂在一起,没有互相残杀,倒多了一份照顾与安慰。它们挤在一起,聚集在门口。“咦——秦兄的一记撒手锏,居然落空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尉迟兄弟,来者不善,我们须联手御敌。”一名勇猛彪悍金甲神人左手持锏,右手持一杆长枪挺立在门口。

黑影退到院中枫杨树下,沉声道:“两位门神,某家乃司守河府的余化龙,因小儿被此间屋主所伤,特来寻仇。此事与尔等无干,速速退开。”

原来阻挠黑影行凶的,正是白天秋雁重新贴正的两位门神,使鞭的叫双鞭尉迟,持长枪的叫长枪秦。据《先朝异闻录·神鬼篇》记载,两位门神生前本是先朝猛将。长枪秦,祖籍齐州,勇力超群,胆识过人,左手四棱金装锏,右手虎头錾金枪,曾多次跃马挺枪,刺骁将于万人中。双鞭尉迟,祖籍朔州,膂(lǚ)力过人,手使一对雌雄水磨竹节钢鞭,勇冠三军,担任军中精锐玄甲队先锋官。每次出征,他无不冲锋在前,所向披靡,锐不可当。两人曾随先朝之君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死后,二人皆被先朝百姓尊为驱鬼避邪、祈福求安的门神。

这两张门神像,秋雁本来是要撕掉的,但春兰见除掉春联后,门边空空荡荡,遂将门神像上灰尘掸去,重新贴好,还拜了两拜。施家姐妹本是无心插柳,未料到这晚刚好挡此劫难。

长枪秦道:“你既然知道我二人是门神,司守门户,就不该提这个无理要求。我等既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被称为“尉迟兄弟”的金甲神人挥舞手中的双鞭也道:“余大人既然司守河府,便不可擅离。何况,孩子们之间的争斗,大人来插手,更显不智。”

黑影傲然道:“你二人不过是小小的门神,某家今天好言相劝,尔等休要多管闲事,免得自取其辱。”

长枪秦道:“我二人虽然职位低微,但常享村中香火,又受土地公之托,自当恪守职责。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敬你是一河之主,劝你还是早归神位,省得龙游浅滩遭虾戏,下不来台。”

黑影道:“也罢,尔等既然敢触逆鳞,某家且来讨教尔等手段。”

双鞭尉迟道:“秦兄,多少年没有动过兵刃,一遇到欠揍的家伙,还真有些手痒。就让兄弟来领教领教他的高招吧。”

长枪秦道:“小心行事,我且替你压阵。”

黑影见两个小小门神竟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大怒。他挺起手中的三叉戟,一招“鱼跃龙门”,迅疾欺身到双鞭尉迟近旁,三叉戟袭向其面门。

二人本来相距甚远,只见黑影身形微动,瞬间便已杀到面前。双鞭尉迟喝道:“来得好!”“好”字音未绝,双鞭做十字推出,这招“十字顶门棍”刚好将三叉戟架住。

黑影见使鞭的门神身手敏捷,不待其变招,将三叉戟向下一压,使出了一招“沉鱼式”。黑影若是在河中施展此招,即使是一艘庞大的艨艟(méng chōng)斗舰,也会被巨大的下沉之力挤压得四分五裂。

兵器相交,双鞭尉迟立时感到一股巨力涌来,震得手臂酸麻。他前世乃铁匠出身,自恃膂力过人,不料棋逢对手,一交锋便被压制。好在他生前曾经历过无数战事,临敌经验丰富,当即使出“遁迹空门”,连消带打,将这股巨力卸到地下。

双鞭尉迟不知道,黑影此时的惊愕并不在他之下。黑影本是此间河神,修炼千年,屡次击退侵犯本界的精怪与周边河神,才有如此战力,不料却被一个小小门神见招拆招,占不到丝毫便宜。

看到持枪压阵的门神一直在暗中揣摩他的招数,黑影怒喝一声,将三叉戟舞出千百道虚影,将两个门神都困在漫天戟影之中。这招虚虚实实的“鱼龙百变”中,藏着两个极为阴狠的后招——“鱼目乱珠”和“殃及池鱼”,是他赖以成名的绝技。当年他率鱼族起兵驱逐前任河神蛇郎君时,连自认无敌的两河镇守之神蛇郎君也败在此连环三招之下。

持长枪的门神似乎也看出黑影的招数犀利阴狠,立刻加入到战团。他高声吟道:“尉迟兄弟,闭门谢客,侯门似海!”

双鞭尉迟也唱和道:“枪鞭合一,金城汤池!”

只见双鞭尉迟蹿高伏低,将双鞭舞得风雨不透。长枪秦则枪挑锏打,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那漫天银色的戟影碰到金色的枪锏,立刻消弭无踪。

原来,这招“枪鞭合一,金城汤池”乃两人千百年夜间值守无事,琢磨出的左右门神枪鞭合璧绝技,此招使出,可攻可守,亦攻亦守,使敌人无懈可击。黑影挥动三叉戟,顺势使出的“鱼目乱珠”“殃及池鱼”两招,遇上这种章法谨严的打法,竟然毫不奏效。

突然,长枪秦身子一躬,左手锏护住面门,使出一招“开门揖盗”,右手长枪气势如虹,只见一道金光直刺黑影前胸。黑影待要回戟护持,却被双鞭夹住戟端三齿。

黑影若是抛开兵刃,或可以避开此击。但他贵为一河之主,怎能在两个小小门神面前失了兵器?那无异于当众认输。

黑影奋起神力,震开双鞭,待要回护,长枪却已刺到。

那黑影毕竟是修炼千年的鱼精,仓促之间,腰身向右一扭,避开要害。

长枪秦哈哈一笑,以为得手,不料长枪刺到黑影左臂,竟溅起一星火花。

原来黑影已将全身鱼鳞修炼成仙家至宝——鱼鳞神甲。长枪秦虽然刺中其手臂,却被其手臂上的鱼鳞神甲挡开。饶是如此,黑影还是惊出一身冷汗。

此番交手,黑影探到两位门神的武功实在不容小觑。他平生经历战阵无数,却没有一次比得上今日之战凶险。他虽然擅长水系法术,然则此处陆地不比河中,无水可驭,强行施展,还达不到水中一成的功效,所谓杯水车薪。

黑影觉得门神所言“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颇有道理,然而就此罢战,又下不来台。

黑影抖擞精神,待要再战,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嘹亮鸡鸣,村中鸡群立时响起一片唱和之声。东方不知何时泛出了鱼肚白。

仿佛听到了某种命令,黑影浑身一颤,立刻矮下身子,快速向河边退却,一头潜入水中,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圈涟漪,在水面久久不息。

门上的两张门神像此时也溢出万道金光,与两位门神身上的金光应和,双鞭尉迟和长枪秦互相拱了拱手,道声“辛苦”,同时飞入两边画中,僵立不动。

院中立刻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六、金三爷的心事

天明后,施家人醒来,照例是母亲江氏最先起床洗漱。接着春兰开始呼喝弟妹起床,叠被梳妆,洒扫庭除。

施小六在打扫庭院时,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块圆镜似的物件,极薄,极轻,极韧,嗅之,有一缕淡淡的鱼腥味。他看看庭中那株枫杨树,只见老树举着两根大树杈轻轻摇晃,树上连个鸟窝也没有,便确定不是树上掉下。看看四周,也没有什么经过的痕迹。

是谁掉落的呢?施小六暗暗奇怪,想到此物极其轻巧,可作旋转盘和周侠他们玩,便顺手纳入怀中。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如坤,这么早就在扫院,真勤快啊!”“如坤”是施小六的学名,只是家中习惯按排行称呼他“小六”。

小六回头看时,却是村中大财主金三爷。

金三爷本名金求安,虽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却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旧布袍,袍子下摆被老鼠咬破,留有两个补丁。小六不明白,这么有钱的人为何不和镇上那些阔人一样穿绫罗绸缎。

金家和施家本是世交。当年金家祖上本是豫州一贫穷的佃户,随施友昌搭乘大船来到荆湖村,终于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第一块田产,之后更是起早贪黑,不断开荒垦土。金家世代积累,终于获得这片沙洲的馈赠,变得富庶。而今金家拥有五百亩肥沃的良田,请了众多外地移民耕种。每年打下粮食过千石,皆以大麻袋装运,通过来往洪水港码头的粮商,远销京畿(jī)一带。当年一同来此创业的数十户人家,有的如金家一般,日益发达,买田置地,还搬到镇上去住;有的却不善经营,每年仅能糊口;有的出了不肖子弟,将薄产卖光,靠扛短工饥一顿饱一顿。即使是施家,也因为这一代施大勇的豪赌,变得赤贫。是以金家虽然富甲一方,却从荆湖村多户人家的破败事例中吸取了教训。

金三爷经常告诫儿子保国:“富,富不过三代。勤俭才是聚宝盆,坐吃山也空。”所以金三爷以身垂范,衣物都是自己缝补。

见金三爷来访,施小六便大开院门招呼道:“金伯伯,有事吗?”

金三爷道:“你父亲可曾回来?我有要事相商。”

施小六道:“我爹还在洪水港呢。我娘在家。您进来说话吧!”

江氏正在厨房治炊,听到金三爷的声音,忙整理裙裾,将厨房托付春兰,出来招呼。

客厅,金三爷喝过施小六泡的粗茶,阐明了来意。

原来,金保国将秀英的梦讲给父亲听后,金三爷一面安排老管家金福去镇上重贴告示,取消购买红翅金鳞鲤鱼的悬赏,一面安排香烛,亲自去土地庙祷告,祈祷土地公庇佑金家老小平安。是夜,金三爷梦见自己跪在土地庙祷告,突然头顶飘落一张揭帖,上面模糊写着:赈济孤贫。金三爷狐疑地看看土地公,却见那个白胡子泥偶戏谑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金三爷一惊,从梦中醒来,那四字仍历历在目。是以,他选定村中三户人家,拟各送糙米二石,腊肉二斤。第一户陈老头,乃村中孤老;第二户是贫苦无依的外地移民,乃金家远亲;第三户则是金家近邻施家。前两户接到金家所赠之物,又惊又喜,个个千恩万谢。在荆湖村,四月末本是不少贫困家庭青黄不接的时候,二石糙米可供五口之家撑到七月新谷出来。腊肉因为用盐腌制,而此时官盐的价格堪比黄金,故腊肉比糙米更显珍贵。

然而,施家的态度却和另两家截然不同。江氏派小六谢绝了金家美意,让金福把粮食和腊肉挑了回去。是以金三爷特来相询。

江氏道:“多谢金三哥的美意。只是施家祖训有言:勤俭自持,习劳习苦,能处乐,能处约,方为君子。施家而今固贫,却不能妄取他人一针一物。”

金三爷道:“金家祖上承蒙施家照顾怜惜,方有今日。些许米粮肉食,聊表心意。是我家诚意相赠,还望笑纳。”

江氏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莫非三哥府上有事相求?”

金三爷知道施家人有骨气,又不便直陈土地公托梦之事,便笑道:“上月,金某从外地购得一头罕见的白毛牛犊,非常爱惜。然手下那班小厮不懂得照护,常常鞭棒相加。牛是农家至宝,金某素闻如坤喜欢家养之物,烦请全年代为放牧。这些米粮,只当是酬金,还望弟妹莫嫌少。”

江氏见金家一片诚意,心内感动,忙命小六给金三爷叩头。金三爷一把扯住小六道:“如坤将来必是大富大贵之人,休折了我的阳寿!”

施小六见金三爷诚意请他牧牛,自是喜不自胜。他见过金家新买的那头白牛犊,其性情温驯,浑身毛发银白,不见一丝杂色,两根初萌的琥珀色小角,像秋雁扎的两个小髻。小六何曾见过如此漂亮的牛,得闲时,常拔青草投喂。牛犊湿润润的大眼睛瞧着他,鼻腔里嗯啊嗯啊地叫唤,琥珀色的舌头卷着青草,嚼得津津有味。

江氏叮嘱道:“如坤,耕牛是农家之宝,金家既然如此看重你,你须得用心照料。每天早晚,春兰自会督查。牛犊未喂饱,你就不要回来吃饭。若是牛犊饿瘦了半分,唯你是问。若是牛犊走失,就把你赔给金家。”

施小六赶忙答应,又忍不住问道:“牛肚子那么大,我怎么知道它吃饱了还是未吃饱?”

江氏也不甚懂,道:“这个,你就要求教你三伯了。”

金三爷见到施家已经答允,忙解释道:“判断牛是否吃饱,倒是容易。牛背部两侧有两个窝,你站牛头前面看,右边装草料,左边装水。如果窝接近平坦,就是饱了。”

施小六摸摸肚子,笑道:“我这儿也有一个窝,还挺深的。”

江氏笑道:“马上就开饭了,金三哥若不嫌弃,就在我家过早。”

金三爷连忙起身告辞:“多谢,方才用过,装不下了。内子天蒙蒙亮就起床张罗,我也顺便吃了点。你知道的,家里有个大肚子,总是容易饿。”

江氏道:“我怀如坤时,也是容易饿。你家秀英只怕怀的是个男娃吧。”

金三爷听了,立时眉开眼笑,道:“托你吉言,希望金家祖宗保佑,真的生个男娃。”

江氏道:“三哥多拜拜土地公吧。如坤就是拜了土地公后怀上的,取名叫如坤,也是不忘土地公的恩德。”

金三爷看着小六道:“还是大勇兄弟有福气。你看看,虽然生了五个女娃,到第六胎,总算有了后。”

这话被洗漱完的香菱听到了,她大声道:“三伯,这话我可不乐意听了。女娃怎么了?女娃也顶半边天啊!”

江氏喝道:“大清早的,嚷嚷啥,没大没小。”又对三爷道:“您别往心里去,家里就这个老四是个刺儿头。”

金三爷赔笑道:“嗯,香菱这娃,我看不一般,以后会是个花木兰。”

言毕,将茶碗一放,道:“叨扰了,我先走了。米粮和腊肉金福随后会送过来。”

江氏道:“不用急这一时,年底给也行。”

金三爷拱手笑道:“眼下正是青黄不接,送过来多少能帮衬些。等年底大勇挣了大钱回来,我这点粮就拿不出手了。哈哈哈!”

笑声中,金三爷袖手而去。

江氏和施小六送客到院门口,才回来吃饭。

金三爷做完这些善事,不久之后,其儿媳的胎动不安之症不药而愈。年底,更是为金家添了一对双胞胎男丁。这是后话不提。

早膳时,春兰嚼着野菜糊糊,道:“小六这次可立了大功。米缸里只剩下不到半斗粮了。”

香菱道:“听说还有腊肉。上次吃腊肉,还是过年呢。”

江氏道:“腊肉先不吃,留作待客之用。”

秋雁道:“那要挂高一点,可别先喂了老鼠。”

大家不由得忧心起来,家里老鼠太多。上次蚊帐被咬那么多洞,就是老鼠干的。

小六突然觉得有了希望,他鼓起勇气道:“不如,我家养条狗吧,狗也可以抓老鼠的。”

秋雁道:“养猫还差不多。”

香菱也笑道:“是啊,狗会多管闲事,去捉拿老鼠吗?哈哈,笑死个人!”

春兰道:“不过,养猫也无济于事。村里何家不是养了猫吗?那只猫除了会偷鱼,根本不抓老鼠。他家老鼠比我家还凶!”

江氏道:“如坤,娘知道你想养狗。只要你找得到,就养一条吧。”

香菱奇道:“娘,你还真的相信狗能抓老鼠啊?”

江氏道:“金家牛棚邻近我家。昨晚全村的狗咬得很凶,怕是真有贼来光顾。家里养一条狗,也可以壮壮胆。”

香菱道:“昨晚狗叫了吗,我怎么没听见?”

春兰鄙夷道:“有人躺我边上,打鼾兼磨牙,睡得像死猪,给人抬走了都不知道。”

香菱佯怒道:“毁我清誉,我要咬人啦!”

春兰道:“小六不用找狗了,这里就有一条。”

香菱道:“汪汪!你才是!”

秋雁在一边笑得打跌。

小六因为母亲允诺养狗,心中大快,喝完一碗野菜糊,仍觉得饿,又跑去灶上盛。

江氏道:“你们继续吵,有人又去添饭了。”

香菱是那种永远觉得饿的人,只要听到有人抢饭,立刻噤声,筷子在碗中飞速划动,有如端午节龙舟的船桨。

饭后,施小六赶着白牛犊来到荆湖村围垸的堤坡上放牧。

只见绿草如茵,一直铺到天际。堤内,是阡陌纵横的田野,春插的秧苗还很纤弱。堤外,是一片片生着芦苇和荆棘的沼泽湿地。

平坦的堤顶,甜象草一丛丛从硬土中钻出。有的被牛蹄踩进泥里,依然不屈不挠挺起嫩绿的尖叶。斜坡上,黑麦草的绿叶上还有晶莹的水滴。看麦娘和野燕麦生在潮湿的堤岸底部,已经开始吐穗。百草之中,紫花苜蓿挺直身躯,鹤立鸡群,有的顶端已经开了一束粉紫色的小花。打碗碗花爬向裸露的空地,有的将瘦弱的藤蔓披在它的肩上。白牛犊似乎很喜欢野外的气息,一路撒着欢,无须施小六驱赶。

一开始,小六还紧握着缰绳,并在手上绕了几圈,只恐牛犊跑掉。待来到草坡,见白牛犊只是安静地啃着青草,便也放松了警惕。

小六看看白牛犊背部两侧深深凹陷的两个窝,知道它准是饿坏了。离家时,娘曾说,待傍晚牧牛回家,便可去周家领养灰箭。他心中暗暗祷告:土地公保佑,灰箭千万莫让别人领走。

若是灰箭归了他,他每天都会把它带在身边,和它赛跑,教它打猎、捕鼠。对于如何训练一条狗抓老鼠,小六已有了全盘的计划:只要每天拿线绳拴一块灰布团拖拽着让狗去撵,以后狗看到地上跑动的灰毛鼠,自然就会去追咬。

白牛犊已啃出三丈远,它身后留下一线整齐的草茬。可别撑坏了!小六忙站到牛头前察看,发现右边那个窝仍是深陷的。三姐说,一头牛有四个胃。小六起初不信。此刻看来,说牛有八个胃,二十个胃,一百个胃,他也会相信。说不定啃完这段堤坡上所有青草,才会填平它的肚子。小六有些丧气了,干脆将缰绳搭在牛背上,任它自由自在。

那一刻,施小六决定为白牛犊取个响亮的名字,就叫白龙。灰箭配白龙,绝配。提到白龙,他蓦地想起镇上说书人李老汉说过的一个少年英雄来。

白龙将军李飞羽,落日神弓射天狼。

年方十二破胡虏,少年英雄天下传。

四月的阳光晴好,晒得人昏昏欲睡。施小六懒洋洋地躺在青草斜坡上,看着白云一忽儿幻化如苍狗,一忽儿幻化如白驹,悠悠来去。他打了一个哈欠,刚想合眼打个盹,突然,远处飞来两只长腿鹭鸶,翩跹降落在堤外坡下浅水塘中。他立刻兴奋起来,悄悄趴在草丛中窥看。只见那片浅水突然变得浑浊,显然有鱼群在逃窜。

施小六眼睛唰地一亮,扫了白龙一眼,见它仍在安静地吃草,四野也不见有人,当即起身,朝那片水域奔去。那一对鹭鸶受惊,扑啦啦展翅飞去。施小六卷起裤管,一脚踏进水塘。水虽不深,然则水草苇叶年年沉积,形成厚厚的淤泥。鹭鸶体轻,不见下陷,但是小六的身体却重,一脚踏进去,便没到膝盖。

只见一群群黑壳小鲫鱼来往冲突,但水域面积不大,小六一会儿就摸到了三条足有两三寸长的鲫鱼,扔在岸上蹦蹦跳跳。此刻只要搅浑水塘,鱼便会浮出水面吸气,捕起来就更加轻松。小六有些遗憾,应该带个木桶来装鱼。这么多鱼,怎么带回家呢?

小六正在那儿临渊羡鱼,突然发现水面泛起一个个小涟漪。紧接着,冰凉的水滴落到额头和后背。他狐疑地看看天空,依然是阳光白云——原来是太阳雨。小六知道,太阳雨只下一阵就会停。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牛犊慌乱的叫声。

小六一惊,赶忙跳上岸,朝堤岸奔去。

七、牧野遇仇

施小六爬上堤岸,只见四名陌生的锦衣小童,明显不是荆湖村人,正在那里赶的赶,拽的拽,想要把这头刚刚被小六命名为“白龙”的牛犊牵走。一个穿圆领杏黄武生袍的小公子在一边指挥。白龙似乎非常害怕,连连后退。“喂,你们在干什么?放开我的白龙!”施小六怒气冲冲地喊道。

虽然白龙是金三爷家的,但既然此刻归自己看管,说是自己的应该也没有关系吧。“白龙?”那四小童吃了一惊,迷惑地四处看看,当他们意识到白龙是指眼前这头小牛犊时,不由得哈哈怪笑。“你们听到没?这头蠢牛叫白龙,白龙也!”“这小子定是昏了头,以为自己是《先朝群英传》里的白龙将军吧!”“白是白,但指牛为龙,滑稽,滑稽!”“滑稽,滑稽!哈哈哈!”

其中一个叫锦儿的小童,素来伶牙俐齿,当即编了一首歌来唱:“白龙将军哪里找,正在坡上啃青草!白龙白龙不会飞,慢慢吞吞像乌龟!”“哈哈哈……”

施小六不知道,此四人乃河神之子余冠玉手下书童,唤作锦儿、绣儿、江儿、山儿,乃鲤鱼成精,各有一身本事。此前余冠玉误吞鱼饵受伤毁容,四小童保护不周,遭到河神家法鞭笞,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为了替余公子寻仇,也为了给自己出口恶气,此番特来寻仇。

余公子没有笑,只是阴沉地看看施小六。他眉眼倒也生得俊秀,下唇却缝着羊肠线,伤疤颇有些吓人。余公子道:“你说这牛是你的,有何凭据?”

锦儿等四名小童也在一边帮腔。“是呀!我们刚才没看见一个人在牛旁边,谁捡到归谁。”“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野种,敢和我们余公子争牛?”“是啊,这牛,明明是我们余公子在放牧,我们都可以做证。”“再乱讹人,小心惹火了公子爷,揍你个七荤八素!”

对方人多,施小六觉得不能示弱,想到这里是荆湖村的地盘,便道:“你们才讹人!方圆几十里,就只有咱们荆湖村有这头白牛,其他的都是黑牛。”

那余公子道:“不巧得很,我们家刚好就有这么一头白牛。你的那头却不在此处。”

小六眼见对方故意欺负人,说话蛮横无礼,偏又拿不出更好的证据,来证明这头牛就是自己的。他灵机一动,说道:“好吧,既然你们认为这头牛是你们家的,那咱们来赌一赌。”

余公子道:“你要如何赌?”

小六道:“松开缰绳,咱们各距牛三丈远,谁能把牛唤到自己面前,就可证明牛是谁家的。”话虽这么说,小六并没有十足把握。不过,之前白龙抗拒,可见它更不喜欢这群人。

余公子道:“好,就和你赌!你可别反悔。”

小六说:“你们只能派一个代表来赌。”

余公子道:“好,本公子就来和你赌。”

小六道:“我先来。”

四小童道:“牛是我们先找到的,应该由我们公子先来。”

小六道:“那就划拳,石头剪刀布。赢了的先来。”

余公子道:“好,就按你说的。”

两人同时喊道:“石头、剪刀、布。”“布”字话音刚落,两人藏在背后的右手同时探出。小六出布,对方出手时明明是石头,不知怎的眼一花,就变成了剪刀。

四小童道:“剪子剪布,公子赢了,公子先来。”

余公子站到牛前方三丈处,沉声唤道:“牛,过来!”他的声音隐隐藏着一种威慑,似乎能令百鸟低首,百兽震惶。牛犊不情愿地嗯啊了一声,低着头,乖乖朝他迈步靠近。

小六急了,突然捏住鼻子,嗯啊嗯啊地叫唤起来。他的声音不同于牛犊的奶声奶气,而是在洪亮中藏着柔情,俨然是母牛护犊的声音。

牛犊浑身一震,回过头来,瞧着小六,也回应了一声:嗯啊——

小六跳到坡下扯了一把白龙爱吃的甜象草,嘴里继续嗯啊嗯啊地模仿母牛叫。牛犊果然转身向他走来。

见牛犊离自己越来越远,余公子气急,大声吼道:“牛,过来!”这一声,隐有天神之威,四野魔音震荡,如天际滚滚的闷雷。此刻若是一头凶恶的斑斓猛虎,这一声也足以令其趴伏在余公子脚下,变成一只家猫。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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