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亚利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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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试读：
作者简介
李亚利，80后写手，作品散见于《意林·小文学》《意林·少年版》《美文》《中学生》等刊。
李亚利，青春作家，小自卑、小疯癫、小文艺。正在考虑周游中国，以讲故事为生。现居北京，任《意林》编辑。
那一年，小鱼的理想
1
醒来的时候到处摸手机，阳光很强烈的从窗外照进来，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手机掉进了那双红色的NIKE球鞋里，零九年十月的款，林玥买的，上面还有她画的小猪图案，可爱的对我微笑。
我看着还在沉睡的手机和那双红得很魅惑人心的球鞋，心里一阵怅然。看看表，上午十一点零三分，一个毫无意义的时刻。
开机，一连串的信息蹦出来，震得我的手都麻了。
你好好睡一觉，醒了电话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为这点事喝酒，不值。杨辉发的。两天前。
老子打你电话你怎么老关机，开机了回电话我。黄毅发的。两天前。
对不起，希望你能找到幸福，谢谢你曾经给我的幸福。林玥发的。两天前。
以后要少喝酒，对身体不好，对胃不好。林玥发的。两天前。
我后天就要去上海了，我爸给我安排好了工作，我一个人去机场。林玥发的。两天前。
周渔，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今天去你住的地方找你，门关着，敲门也没人应声儿。我很担心你。罗亚发的，昨天下午。
难道我已经沉睡了两天么？我的生活静止了两天么？
去卫生间冲凉，水从头顶上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嘴巴里，然后弥漫了酸疼的身体。大脑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林玥跟我分手了，这间屋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冲出卫生间给林玥打电话。
别假惺惺的跟老子提什么幸福，老子不稀罕！老子身体不好关你屁事，老子胃不好关你屁事，你最好走了就别回来了，免得回来看着老子妻妾成群心里不舒服！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哭泣声，孩子般的压抑的哭泣声，背景是嘈杂的人群纷乱的脚步声。
我挂掉电话狠狠的扇了自己一耳光。这是曾经的那个周渔么？那个把林玥捧在手心里疼的周渔么？
夏天走到尾巴了，可是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闷热躁动的气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个城市的夏天总是太漫长，在漫长的夏天里，耀眼的日光下，一切都显得更加肮脏了。路边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电话亭下伸长了舌头的狗，天桥旁边衣衫褴褛的流浪者，还有大街小巷流动着的裸露身体的各种女人。整个城市像一口巨大的锅，热气腾腾，里面煮的是农民工的生活，大学生的梦想，妓女的悲伤，还有不断膨胀的物质诱惑。
也许在这个城市，我的爱情注定没有结局，我的梦想注定没有结局，我的青春注定没有结局，一切都是不安分的，理想变成了猛兽，在水泥森林里横冲直撞。就连林玥那样温顺安宁的女孩也会对我说，你给不了我未来。
也许这句话在她心里蓄谋已久，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而已。可是我真的不愿意承认，她曾经说要陪我走人生中所有最灰暗的岁月。
那天她洗完澡之后很莫名其妙的对我说，怎么连洗澡间里都有蟑螂。
我笑嘻嘻的捏着她的脸说，现在的蟑螂也很色嘛，都跑来偷看你洗澡了。
她却没有笑，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眼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她把我的手从她脸上拿开，认真地说，你真的不考虑去找份工作，然后租个干净点大一点的房子么？你还要继续活在梦想里么？
我没有再说话了，开始打游戏，我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生活如此庞大而蛮横，总让我感觉无法承受，在这个城市，我很努力很努力的挥洒汗水，可是也只能蜗居在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屋里，爱情终于发霉了。我本以为不管生活回报我什么，这城市怎样否定我，至少还有林玥相信我。可是现在我真的不敢轻易向她承诺些什么，因为失望太可怕，会像巨兽一样盘踞在心里，击碎所有的希望。
林玥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她拔掉网线，拔掉电源线，在电脑屏幕黑掉的那一瞬间，她狠狠的给了我一巴掌。我的温柔宁静的林玥给了我一巴掌，力度并不轻。我没有想到她的纤细柔弱的身体可以迸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周渔，我们分手吧。你给不了我未来。这句话很平静的从她口里冒出来，没有一丝悲伤的痕迹，就像她平时对我说，周渔，我们晚上去吃麻辣烫吧。
然后她就开始收拾她的衣服，她的洗漱用品，她的毛茸茸的拖鞋，她的仙人球小毛。
我定定的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的乌黑的长发在我眼前不停地飘动，就像遥远的梦想，并且变得越来越遥远。
临出门时她对我说，我很累，这么久了，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这样的生活让我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希望，这个城市容不下只为梦想而活着的人。
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希望。林玥走的那个晚上我彻底明白了这种感觉。也许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给过她希望吧，她要的安稳，她要的承诺，她要的幸福，我都没给过。也许她的选择是对的，我没有任何资格愤怒，一个贫穷的插画师永远都换不来公主的梦幻城堡。
2
黄毅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思考着怎样开始接下来的生活，我承认我不是洒脱的人。
我跟林玥从高中时就在一起了，已经六年了。那个时候我们单纯的以为只要相爱就可以天长地久，我们在高三的时候不顾老师的一再阻挠，每天黄昏牵着手在校园里晃荡。高考完的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吻了她，当时她的脸红的跟天边的夕阳一样，美得动人心弦。
我想我一定要娶林玥做老婆，当然，这个想法在当时很传奇，甚至没有人愿意相信，可是没关系，只要林玥相信就够了。当时的林玥相信了我的童话般的承诺，我也一直把这个承诺放在心里，并努力着去实现。
黄毅说，周渔，出来聚聚吧，你都闭关好几天了，别像个娘们儿似的。一听黄毅那口气我就知道他晚上肯定没钱吃饭了，因为一般喊出来聚的都是我和杨辉，黄毅是那种整天吃了上顿愁下顿在哪的人。和我一样，毕业快一年了，还没有在这个城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和杨辉都是我高中同学，后来都在W市上所谓的大学，消耗了四年的青春，结果得到的只是下巴上坚硬的胡茬和日渐迷茫的心。
老子可不愁没姑娘，要不是你个孙子那天灌我那么多酒，我也不会闭关两天的。我故作轻松的说道。
我日，那天是你自己抱着酒瓶子不放的，杨辉为了夺你的酒瓶子还被你打了两拳。黄毅愤恨的说。
我简单的收拾一下自己就出门了，黄毅和杨辉已经等在杨辉学校旁边的小馆子里了。老板是个河南人，豪爽而幽默，四十来岁，每次吃饭总会送我们几碟小菜，偶尔心情好了也会拿瓶啤酒跟我们一块天南海北的侃。
周渔，失恋之后长帅了哈，更有男人味了，看你嘞胡子，长得真有几分像犀利哥，赶明儿把黄毅的破衣服穿上上街游荡一圈，说不定很快就会走红网络，绝对有大把大把的姑娘向你投怀送抱。杨辉一副死相的调侃道，我直接给了一拳，还真没心情开玩笑。
黄毅倒是来劲了，说道，老子的衣服可都是名牌，一般人买不起的，周渔这身板穿我衣服不合适，别人还当抢的，说不定没几天就关局子里去了。
送菜单的老板这个时候很热情的凑过来说，小哥，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前年就跟我老婆离婚了，现在就有一湖南姑娘天天给我发暧昧短信，不过是网上认识的，我们正商量着见个面嘞。我跟你说啊，男人只要魅力在，有钱，不愁没姑娘。
大叔，敢情那不是姑娘吧，人一姑娘怎么会看上你啊？黄毅笑嘻嘻的说道。
老板这个时候神秘兮兮的说，我在网上的年龄是26岁，图像用的是王力宏的，很抢手的。
我们听了之后一阵爆笑，似乎已经看到了那湖南妹子的未来了。
周渔，林玥去上海了，你知道不？杨辉一脸凝重的说。
知道。我喝了一口雪花，冰凉冰凉的，真的很苦，心里再一次狠狠的痛。
其实林玥是多好一姑娘啊，就是不爱说自己的想法，怎么说分就分了。不过我觉得罗亚那种姑娘更合我的口味，说一不二的，最怕那种把什么都憋在心里的姑娘，老子一定要把罗亚追到手。黄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罗亚就走进来了，黄毅一脸尴尬的起身给她让座。
你们跟这好吃好喝的都不叫我啊，一群禽兽不如的家伙。罗亚说罢给自己开了一瓶酒。
罗亚是个四川姑娘，跟黄毅是大学同学，也是学设计的，毕业之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广告设计，后来因为自己的创意被署上了总监的名字而跟总监吵了一架，愤然离开了，现在就到处接室内设计的活做，多是朋友介绍的，也是处在饱一顿饿一顿的状态。杨辉大概是我们几个中间混的最好的，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做策划，每个月的工资能养活自己，偶尔还能接济一下我和黄毅。
酒馆里大多数是学生，三四个一桌，边吃边畅谈未来，他们激情豪迈的脸让我感到无比悲伤。我们谁也无法洞知未来，这是当我毕业之后悟出来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
记得两年前黄毅在这儿跟我说，兄弟我要在两年之内拥有自己的工作室，专门做策划和设计，到时候你如果巴结一下我，我就帮你把你的那些藏在被子底下的漫画给你出版了。当时的我们也一样的激情澎湃，我们以为世界就在自己的脚下，理想在手边闪闪发光。
我看着黄毅失了当初锐气的眼睛，调侃道，你小子什么时候给我出版我的漫画啊？我现在可是一文不值了，连林玥那么单纯的姑娘都看出了这一点。
黄毅看了看罗亚，一把搂过她的肩膀笑道，等我把罗亚追到手再说你的问题啊。
罗亚拿开黄毅的手，斜了他一眼说，那这事是没戏了，周渔你也别做任何指望了啊。
我们笑着，然后有一阵儿的沉默，各自喝酒，等老板上菜。
直到黄毅很郑重的宣布，我要上班了，要正式的开始早晨七点钟起床的日子了。
我们看着他认真的脸，都不太相信。说实话，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是我们几个中间最不安分的人，一直都栽在粪坑里起不来。在他眼里所有的老板都是榨汁机，不榨干员工的血汗不罢休。
黄毅给我们一人开了一瓶酒，眼神黯淡下来，他说，哥几个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为梦想活够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城市里飘荡下去了。昨天我妈给我打电话，她叫我寄一千块钱回去，给我爸看病，我爸最近胃疼得厉害。我突然发现，他们辛辛苦苦的把我养大，把我大学供完，可是我毕业快一年了都没有给他们带过一次礼物。我总结出来了，其实我黄毅才是一正版的榨汁机。
黄毅找的是跑腿的活，给一家青春类杂志拉广告，有提成，却是要弯着腰做人了。他的柏拉图般为梦想而骄傲的脸庞再也没有光辉了。
也许时间才是最强大的操控者，我们谁都抵不过它的打磨，终是要妥协要低头的。青春似乎真的已经在我们身上销声匿迹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二十四岁，我除了梦想一无所有。
酒馆里嘈杂的人声在我耳边飘飘忽忽，外面的大街上流动着疲倦或青春洋溢的面孔，色彩纷呈。情侣们总像双面胶一样粘得死死的飘过，带着幸福的表情，带着天长地久的欺骗，带着藏匿在未来里的谎言。
回来的路上看到街角有卖唱的女孩，蓝色T恤裹着瘦弱的身体，抱着大大的吉他，刘海遮住了眼睛，兀自唱着，嗓音干净而略带沙哑，是姜晞的《我不是随便的花朵》。
已经决定好了
做个做梦的人
一个不切实际的人
就算青丝变成了白雪
皱纹也渐渐爬上曾经光的脸庞
就算心里的梦永远不能实现
……
我走过去，把身上所有的毛票都放进了她的吉他盒。我想我们终将变得不够勇敢，这个唱歌的女孩也在劫难逃。
3
林玥到上海一个月之后给我打了电话，她问，周渔，你过得好吗？
我说，这个与你无关，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然后我听到她开始抽噎，像过去每一次受了委屈一般。林玥是爱哭的女孩，高兴了会哭，难过了会哭，看到路边乞讨的老人会哭，就连我的漫画被编辑退回来她也会哭。我的心开始疼痛，一阵一阵的。
周渔，我只是累了，但我还是相信你，你的画一定能够出版。她终于停止了抽泣。
也许只是爱情不适合我，无关对错，林玥说的不错，我给不了她未来，她把她最好的年华给了我，可是我却让她暗淡无光。我说，小玥，对不起，那天我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她开始笑了，周渔，我没。咱们以后……还能是朋友么？
嗯，这样也好。我回答。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结局，我们总是把握不好自己拥有的美好，幸福太久就觉得习以为常，其实它们就在细碎的生活中悄无声息地流走了，就像青春这匹华丽的布幔，终将褪去繁华异彩。
窗外的叶子开始纷纷扬扬的往下掉了，夏天不再嚣张，闷热的气息渐渐从这个城市散去。我依然靠插画维持生活，并且开始构思新的绘本，这是最后的赌注，给自己规定一年的时间，押上自己最后的激情。
黄毅上班之后就变得忙碌了，很少能见到他。杨辉准备追一个女孩了，他说他要从前任女友留下的阴影中走出去，给自己的生活注入一点新鲜的血液。他说他看上了一个长得像张柏芝的姑娘，是他们出版社新来的实习生。
倒是罗亚经常来我这里，买些菜，带两瓶啤酒，在我这做饭，然后陪我吃。厨具都是林玥以前买的。罗亚说厨具上面都是我们幸福的痕迹。
我以前还真没发现罗亚这样的女孩会做饭，并且做得不差，川菜烧得一流，可以比得上餐馆里的了。
那天我调侃道，你这样的女孩不找男朋友真是可惜了，你今年也该二十三四岁了吧，你干脆从了黄毅吧。别看他油嘴滑舌的，其实还是个纯情少男嘞。迄今为止只谈过一个女朋友，高二的时候，结果大一就分了，那女的看上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图个新鲜就跟人家在一起了。
罗亚却岔开了话题，说，周渔，我觉得我们活得真的太不现实了，我们还是太幼稚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就像一条鱼，把自己晾在沙滩上，然后对海里的伙伴说，我的梦想是更广阔的天空。结果可想而知。
罗亚的话让我有些扫兴，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了。
罗亚，你看看窗外的那些人，你觉得他们有自己的方向吗？我提着啤酒走到窗边问罗亚。
她的眼睛在黄昏的光芒里是琥珀色的，就像梦想黯淡了光芒。她看着大街上漂浮的人流对我说，周渔，我们总有一天也会这样。
吃过饭之后送罗亚回她的住所，霓虹闪烁的大街光怪陆离。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比白昼更有生机，孩子们踩着轮滑从身边呼啸而过，衣着光鲜的少年坐在马路边吹着口哨幻想女孩光洁的身体，表情木讷的男人和女人努力掩饰着自己欲望横流的心。
世界太繁华，内心太荒凉，我们被梦想捆绑，呼吸困难。
又看到那个唱歌的女孩，依然抱着那把相对于她的身体来说过于巨大的吉他，只是这次她换了白色的吊带裙，露出了明亮清澈的眼睛，微笑着唱张悬的《儿歌》。在喧哗的人群中，她犹如一朵安静的百合，独自绽放，芬芳弥漫。
我突然想起了林玥，她在看我的漫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表情，美好得让我可以不顾一切。我的眼睛湿润了，她离开之后，我第一次哭了，站在人群里，无比颓败。
罗亚突然转身抱着我，轻声说，周渔，要是痛就哭出来吧。
4
冬天来的时候我给我的绘本想好了名字，《流浪猫之歌》，没有旋律的歌，也许这也是我的青春挽歌。
罗亚在十二月份的时候接了一个酒店的室内设计的活，如果做好了可以拿不少的钱，她开始变得忙碌起来了，也很少来给我做饭了，但是经常在半夜一两点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说说话，清醒一下大脑，好继续工作。生活彻底的黑白颠倒了。
黄毅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杂志社拉了好几单广告，提成也拿了不少，计划着在圣诞节之前请我们吃饭，顺便把罗亚变成他的女朋友，还让我跟杨辉到时候一定要帮帮忙，给罗亚选一份礼物。很久没有看到黄毅对一个女孩这么上心了。
杨辉成功的追到了那个据说长得很像张柏芝的女孩，他们已经在计划结婚的事了，用杨辉的话来说，是怕夜长梦多。
杨辉以专家的口吻对我说，你跟林玥两人告诉了我一个深刻的道理，爱情这东西不能当马拉松，也不能当古董，并非谈的时间越久越值钱，要适可而止，感觉差不多了就结婚，还是结婚保险一些。六年，看着是觉得挺美，但经不得时间的打磨。我决定再过一年就跟我家张柏芝结婚。
杨辉一副没有骨气的幸福表情真让我有给他一拳的冲动。可是我不得不承认，生活跟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我用爱情做了梦想的赌注。
黄毅终于在圣诞前两天开了金口，要兑现他的承诺，给我们一个剥削他的机会。他心急火燎的请我们去帮他挑礼物，说实话，我跟杨辉都不乐意做这事。三个大男人在各个精品店、专卖店里流转的确是件令人难为情的事。
我们最终很俗气的在珠宝专柜挑了一条铂金项链，几乎花掉了黄毅一个月的工资。
回来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人们惊喜的欢呼，情侣们在大雪纷飞的街头热烈亲吻和拥抱。我又想起了林玥，想起去年冬天把自己包得胖乎乎的林玥，想起在雪地里奔跑着孩子般快乐的林玥，想起哈着热气使劲搓着我的脸的林玥，想起说要陪我等到头发雪一样白的林玥……
吃饭的那天杨辉把她的女朋友也带来了，的确有点像张柏芝，羞涩的向我们介绍道她叫陈雨欣。当她跟杨辉站在一起的时候，有种尘埃落定的宁静。
罗亚来得有些晚，一脸的疲惫。
那天的黄毅显得有些笨拙，喝了好些酒。在我和杨辉的一再眼神鼓励下，他终于拿出了礼物，呆板的对罗亚说，罗亚，这个送给你的。那个，你看吧，我们已经认识快五年了，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和杨辉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很久没有看到黄毅这样紧张的样子了。
罗亚愣住了，她也许没有想过黄毅居然这样认真起来。陈雨欣不明就里的小声问杨辉，他们两个真的认识五年了吗？黄毅怎么那么后知后觉啊？
我看着尴尬的两个人，想帮忙解解围，便说道，罗亚，你就答应黄毅吧，他可是我们哥三个里面最勤劳的人了，跟你可是绝配，你也老大不小了，再等就没人要了。
罗亚却把脸转向了我，她的眼睛里居然有泪水，那么晶莹剔透，只等掉落下来。她突然端起面前的酒泼向我的脸，我有些懵了，我不明白一切都是怎么了，只看着罗亚跑出去了，跟着黄毅也跑出去了。陈雨欣张大了嘴巴看着这场莫名其妙的戏码。杨辉说，这姑娘脾气也太大了吧，黄毅什么眼光。
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黄毅才回来，嘻嘻哈哈的说，我们吃我们吃，不管她。可是他却并没有怎么吃，而是一直喝着闷酒，我和杨辉也不好说什么。气氛越来越尴尬，后来黄毅就喝得不省人事了，是我和杨辉把他抬回去的，一路上吐了四次，从来没有见过黄毅醉得这么厉害。
那个晚上，雪停了，整个世界都变白了，肮脏的街道变得温柔而圣洁，造物主总是这样神奇，他可以掩盖一切。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我的身体，我感到心口很压抑，却无法言说。
圣诞那天收到了林玥寄来的礼物，一件灰色毛衣，织得并不怎么样，袖子有些歪，里面有很多结头，可是这毛衣几乎可以抵过那整个冬天的阳光了。她在信笺里说，周渔，我学会织毛衣了，比织围脖可难多了。
5
四月的时候我的绘本已经完成，比我预想要的要早两个月。
一只为了自由而离开主人的猫，却不幸的从一个下水道进入了黑暗的鼠的王国，在老鼠的统治下，他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光洁柔软的毛。可是不管怎么样，它都能准确的感知春天的到来，他总会第一时间冲到那个狭小的洞口吮吸春天的气息，充满希望的气息，带着花香的气息，温暖明媚的气息。
可怜的猫后来遇见了一只失明的老鼠，善良的老鼠有一个梦想，想要知道春天的样子，老鼠没有见过春天，她甚至不知道那个说要带她闻闻春天的味道的“大老鼠”其实是一只危险的猫。
为了这只失明的小老鼠，猫冲破所有阻力，逃出了鼠国，带着他的老鼠去触碰春天。
杨辉把绘本给了出版社，出版社经过讨论之后说可以策划出版，策划由杨辉负责。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外，当杨辉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就着啤酒吃着泡面，看天边热烈而鲜艳的晚霞。
五月的时候罗亚告诉我她要去北京了，她说她把青春和爱情都留给了这个城市，可是了无遗憾。
罗亚的爱情，我一直都没有明白过来，也无法懂得。
黄毅知道我的绘本终于要出版的时候对我说，其实罗亚喜欢的是你，我希望你能留下她，也只有你能留下她，你们都是勇敢的为梦想而活着的人。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兄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晚霞散去，天空变成了黛青色，黑夜渐渐拉开帷幕。我依然住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我的梦想终于开出了脆弱的花朵，在这个迟到的春天里。不知道林玥是否能够看得到，如果看到，她该是又要哭了。
我没有挽留罗亚，谁也无法给谁一个未来。大街上依然流动着人群，他们或许漫无目的，或许方向明确。罗亚说，周渔，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
我也把自己放逐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街灯渐次亮了起来，城市的夜晚依旧流光溢彩，映衬着我日渐苍老的脸庞。
再次转到街角，女孩依然安静歌唱，是筠子的《春分》。
她总能这样站在喧嚣的人群中间唱着大多数人并不懂的歌，许多人席地而坐，安静的听，或许怀念，或许悲伤，或许感动。歌唱的女孩闭着眼睛，似乎周围的世界与她没有任何干系。或许她心里的世界在自己的歌声里已经清明澄澈了，不然又怎能以这样安之若素的姿态站立在繁华喧嚣里呢？
八月，日光倾城。《流浪猫之歌》被这个城市的人们传阅。
他们说，那是一只聪明的猫，谎言有时候真的可以赢得一个世界。
废墟
1
唐狄瑶越来越讨厌这个家了，她常常对她的黑猫说，除了她的名字以外，她对这个破家没一处满意的地方。黑猫在听唐狄瑶说这些话时总是表现出一副同情的模样，低下头去舔唐狄瑶的手背，这个动作使得唐狄瑶更爱它了。
唐狄瑶的名字是父亲给取的，唐狄瑶出生时的父亲还是一名乡村中学的语文教师，而不是现在这个胡子拉茬的酒鬼。
这些是母亲在卖破烂多卖了几个钱时对唐狄瑶说的。她以一个女人该有的温柔对唐狄瑶说：“当初那个死酒鬼可是我们乡里长得最俊的语文老师嘞，还会写诗。”
唐狄瑶曾一度怀疑过母亲的说法，因为她无法将眼前的这个颓糜的酒鬼与一个会写诗的乡村教师联系起来，十七岁的唐狄瑶觉得那种联系太不可思议了。况且她家现在是住在城市边缘的臭拣破烂儿的。这些都与父亲曾经的教师身份扯不上干系。虽然父亲在不喝酒的时候的确教了她和唐狄天一些所谓的知识。
家里的垃圾再次堆满了，等待着母亲抽空拉到废品市场去卖。
那些破铜烂铁躺在唐狄瑶的床下，椅子边，安逸的姿态，充满嘲弄的意味。唐狄瑶恨得牙痒痒。
只有黑猫偶尔会刁一只破皮球来逗她开心，每每这个时候唐狄瑶就会觉得这只黑猫是上帝送给她的一件神圣的礼物，她相信黑猫可以给她带来好运，终有一天会有人带她离开这个恶梦一般的家，就像当初她毅然的带走这只正在被流浪狗欺负的黑猫一样。她觉得是她救赎了这只可怜的黑猫。虽然她为此被母亲骂了一个星期之久，母亲说黑猫是不详之物，那天傍晚母亲不让她和黑猫进门，她倔强的抱着黑猫在门口坐了整整一夜，那时的她只有十五岁。第二天唐狄天说唐狄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比母亲更傻的女人。当时十四岁的唐狄天觉得愿意为一只黑猫而被母亲关在门外的姐姐已经傻得无药可救。2
两年了，黑猫并没有给唐狄瑶带来好运，仍然没有人带她离开这个家，她还是得天天被母亲逼着去拣破烂，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里把那些废弃的塑料瓶抱在怀里。而唐狄天那个恶魔却可以没心没肺的去上学，父亲那个死酒鬼也可以没心没肺的在家里喝酒，去跟周边的没事可干的老头子打牌。唐狄瑶难以理解母亲为什么愿意累死累活的拣破烂让那两个臭男人享福，并且还要拉上她一起累死累活的做。
母亲从来都不会觉得委屈了她的十七岁的女儿，她只会每天回到家后骂父亲无能，骂唐狄天是个吸血鬼，骂唐狄瑶是个懒惰的小妖精。母亲永远在骂，她骂得乐此不疲，她的恶骂声里充满欢乐的气息，充满洋溢的热情，似乎拣破烂和骂他们是母亲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她那样欢乐的骂到睡觉的时候，第二天照常会六点钟的时候准时起床去拣破烂。
在母亲骂的时候父亲往往谦卑的笑着，唐狄天会嘟囔一句“臭婆娘”，然后出去闲混，不过他现在上了寄宿高中，很少回来了，除了没钱的时候。唐狄瑶也早已习惯了母亲的骂声，她最多只是抱着她的黑猫在垃圾堆边坐着发一会儿呆，就像母亲已经习惯了她对黑猫的宠爱一样。3
当然，在唐狄瑶拣破烂的日子里也遇到过好事。
比如，她的红裙子。
那是条大红的长裙，那种红艳丽而浓烈，裙摆有深黑色的花纹，使得裙子透着诡异的植物的气息。当然，唐狄瑶没有想到诡异这个词，她只知道那天黄昏，在城市边缘火一般的夕阳下，那条红裙子挂在在垃圾堆里的一根枯枝飘动着，那情景充满柔情，使得唐狄瑶几乎落下泪来。她远远的看着那裙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单薄而孤独的。这感觉使得唐狄瑶的心在一瞬间充满了诗人般的宿命感。
在天空变成了琥珀色的时候，唐狄瑶取下了那条红裙子抱在怀里，恍恍惚惚的回了家，她甚至忘了将她那天拣的破烂带回家，而只带了那条不能卖到一分钱的红裙子，也是在那天，母亲开始骂她懒惰的小妖精，并且没让她吃晚饭。
唐狄瑶躲在自己堆满垃圾的房间里认认真真的洗那条裙子，裙子背面有一圈浅浅的褐色的印子怎么也洗不掉，黑猫一直在她身边低低的叫唤，哀怨而委屈。唐狄瑶一直等到把裙子放在窗户上晾好了才抱起黑猫，因为她的原因，黑猫同样没有晚饭吃。唐狄瑶觉得那条红色的裙子是上帝送给她的另一件礼物。
那天夜里，唐狄瑶搂着她的黑猫躺在她那张由两块木板搭的床上，久久都不能入睡。红裙子安安静静的挂在窗上，银色的月光从缝隙里渗进来，透过薄薄的裙子渗进来，温柔而美好。
唐狄瑶不太记得自己的一家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城市的边缘的，这片荒凉而破败的废墟。唐狄瑶对她十二岁以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模糊到似乎从没发生过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成长到十二岁的。而这一刻的她甚至难以想象自己是怎样在这片荒芜里长到十七岁的，有时候她会想，她真的是属于这个家的么？
那条在夕阳下飘动在垃圾堆里的妩媚的红裙子使得唐狄瑶想要好好思考一下她的生命了。那么单薄而孤独的生命。
那个夜里唐狄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穿着那条红色的裙子，赤着脚走在一片荒野里，没有房子，没有人群，没有飞鸟，甚至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脚下的柔软的荒草。当唐狄瑶慌张而迷茫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了，他牵着唐狄瑶的手，他们开始奔跑。唐狄瑶怎样都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知道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指尖温暖的气息漫进了唐狄瑶荒凉的心里。裙摆的风声呼呼响着，荒草轻轻擦过脚踝，温柔的痒。唐狄瑶的心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定，她的眼里居然溢满了泪水。“唐狄瑶，你个小妖精还不起来！”母亲尖锐的骂声伴着猛烈的敲门声把唐狄瑶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她神情恍惚的起床了。红色裙子在风里温柔的飘动，似一片红色的希望。
唐狄瑶一次也没有穿过那条裙子，当然母亲也不会同意让她穿的。
秋天似乎快要到来了，空气里有一丝微微的凉气。唐狄瑶害怕秋天的到来，那预示着她将要面临寒冷了，她的手指又会变得又红又肿，然后裂开一道道粉红色的口子，带着灼热的痒和钻心的疼痛折磨她。4
唐狄瑶开始在每个黄昏的时候眺望远处的灯火，那些缤纷的亮光似一个梦境一般吸引着她。自那个梦之后，她便更加坚信一定会有人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荒芜的一切。带她到那片缤纷的灯火里去，她会像个公主一般穿着她的红裙子，被一个干净的男人牵着手，走在那片辉煌的灯火里，所有流转的霓虹都在她的脚下跳舞。
远处的城市中心的灯火海市蜃楼一般叫她越来越迷恋。而身后破败的房子和面容模糊的人们越来越叫她讨厌，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垃圾和母亲的唾沫星子越来越叫她反胃，父亲满身的酒气和唐狄天偶尔带回来的抱怨越来越叫她绝望。黑猫总是跟在她身边，温柔的蹭她的脚，唐狄瑶知道，黑猫也想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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