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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0:3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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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鲍永杰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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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树

龙须树试读:

楔子

相传在很古很古的时候,在这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底部,有一个几百亩大的湖泊,湖水清澈甘甜,滋润养育着这一方山民,人们的日子过得幸福和谐。可是有一天,一个老乞丐在一家讨要时,东家的儿媳妇把两个发霉的白面馒头扔到他的破瓷碗里,让他赶快离开。乞丐看她如此刁野无礼,无奈地摇了摇头。傲气十足的年轻媳妇子一看老乞丐有点不满,又一把从他的破碗里抓出那两个馒头,顺手扔给了扯着缰绳正向老乞丐狂吠的大黄狗。老乞丐伤心地出了她家的院门,没走多远就化成一股青烟,向北飘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惊呆了,发现湖水一点不剩地飞走了。当村民们在失去生存之水,愁肠这日子没法过下去时,有一个放羊老汉在一个山丘下无意中发现了四棵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树苗,他在旁边找来几个破了底的陶罐罩住它们,以防羊牲口糟蹋。这四棵小树真是出奇的怪,不出两个月时间,竟疯长得足有一人多高、放羊鞭杆那么粗了。放羊老汉就把这件新奇事儿告诉了其他村民,于是,大伙儿就争先恐后地来看奇树。

正在村民们围观这四棵小树的时候,有一个老道也正巧路过此地,他细细地看了四棵小树的长相,又爬到山顶上观了一阵地势后,下来用胳膊收住他的银鬃拂尘,然后用拂尘把在四棵树的正中心画了一个缸口大的圆,什么话没说就离开了。村民们知道,老道画的这个圆,是有意给他们寓示着什么玄机。有一个脑子灵巧的教书先生,说那个圆是指一口井。他这样一提示,大伙儿觉得有道理,就自发组织开始在那里打井。老道指点的玄机果然被那位先生给言中了,土井刚打过二十米深就出水了,听说井正好打在一个小龙王的嘴里了。

村子里有了这口井,一下子又鲜活了起来。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喝了这口井里的水,瘫痪在炕的娃娃竟然能下炕走路了,半世瞎眼的老人睁着光亮的眼睛捡拾起了麦子里的沙粒来,秃子的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子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龙井。

当然了,龙井四个拐角长的这四棵树更有讲究了。听人说,龙井之所以能泛出这么好的水,全靠这四棵树的灵性在滋养。如若没有了这四棵树,井水不但会变成有毒浑浊的黑水,还会给庄子里带来灾难的。所以,村民们为了祈求神灵的保佑,就把井口旁边的这四棵树神话成了四海龙王的四根胡须,就叫它们龙须树。

我们的故事就从黄土山塬上的这个“龙井村”开始。

第一章

为了调节一下尴尬寂寞的行路气氛,李锦河滔滔不绝地给刘晖说起了他们昨天在省城跑项目喝醉酒的事来……龙井村两个派系的代表轮番到乡政府来打招呼施压,各级领导的批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没想到,我接到的大学生村官,竟然是个留洋的博士生。

北塬乡党委书记李锦河开着乡政府的旧普桑,提心吊胆地在省府凤城的大街小巷里左转右拐,终于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省农科所。

李锦河今年四十八岁,脸庞黝黑。农科所的领导听说他是专程来接所里的副研究员刘晖的,就赶紧把他客气地让座在沙发上,趁刘晖本人不在场,私下先给李锦河安顿嘱咐了一番,才让他跟刘晖见了面。刘晖这次是以大学生村官的身份到干旱山区的北塬乡龙井村挂职锻炼两年。刘晖跟单位里的同事辞行时,李锦河把他的行李放在了车的后排座上,顺手把后车门关好,又到前面拉开副驾车门,把刘晖让进去坐好,用力把车门关严实,然后和所里的人一一握手道过别,驾车拉着刘晖离开了农科所。

李锦河小心翼翼地驾车出了城,上到车流量比较少的惠平省道才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精神稍一放松,昨天晚上还没有散尽的酒气又罩住了他,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他想跟刘晖拉达闲话,以此提提神,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忍耐着。

李锦河车开得很稳当,看到前面路面平直,他就不时用右眼的余光扫视一下坐在副驾上的刘晖。刘晖上车到现在还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他略带忧郁的眼神一直注视着路的前方,根本没有和他拉话的意思。他知道这位年轻人的“水”很深。这是他临行前农科所里的领导告诉他的。

刘晖本人是留学澳大利亚的农学博士生,父亲刘光宇原先是省财政厅厅长,母亲韩丹青是大学教授,爷爷刘世彪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老革命。但这一切“光环”不能代表刘晖现在就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官二代”。在他上大学的时候,父亲经常和母亲闹矛盾,最后两个人离了婚,爷爷和他都跟着母亲过,父亲最后报复性地娶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做妻。爷爷从此整天闷闷不乐的不出家门,没几年就去世了。母亲在他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的那一年得了癌症,不到一年又离开了他。刘晖从此走向了人生的低谷。他遵循母亲的遗训,没有接受父亲的怜赐,凭着自己的本事,在省农科所谋到了一份工作。父亲风光的日子也没有过下去,他因渎职问题被革职查办后,少妻跟着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去了南方,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孤家寡人。

刘晖从去年开始,就三番五次向组织申请要到偏远的山区农村挂职锻炼去。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跟他们家庭近些年接二连三发生的变故有关系。他是有意想回避一下眼前这羞涩又伤感的境况。

为了调节一下尴尬寂寞的行路气氛,李锦河主动跟刘晖调侃:“你别打瞌睡,跑长途,我最怕旁边的人睡觉。睡觉,是会传染的。”

李锦河给刘晖递过去一包烟,刘晖有些不好意思的给他摆了摆了手。“不会?年轻人不抽烟是好事。”李锦河给自己点着一支烟,微笑着又问:“会喝酒吗?你要是连酒都不会喝的话,想当个合格的村干部就有些困难。”

李锦河看刘晖一脸的疑惑相,于是来了兴趣,找到了要说的话题。他稍微理了一下思路,滔滔不绝地给刘晖说起了他们昨天在省城跑项目喝醉酒的事来……“现在国家的扶贫政策太好了,把一些偏远贫困的乡镇名单列出来,让省上各大厅局抓阄来包扶。北塬乡的运气还算好,跟省建设银行攀上了亲。我们带了一点乡下的农副土特产,跑了三趟省城啥事都没办成一件。后来我急了,干脆跟其他几个乡领导坐在他们办公楼门厅的沙发上不走,行里的领导一看我也是个难缠的主儿,让办公室的叶主任出面跟我们交涉。叶主任让我们先回去准备一下,过一个星期行长一定到乡上视察去。我们回到乡政府赶紧布置工作,没想到第二天宋奎亮行长就带着一行人到了乡政府。我把他们有意带到学校视察,当他们看到破旧不堪的教室和三四个学生挤一张桌子听课时,都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宋行长慷慨激昂地当场就表态,要给学校捐献六十万元资金,让省上最好的建筑公司给学校盖四栋教室,并给每个学生配置一套课桌凳。送走宋行长一行,我们乡政府和学校的几个领导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给客人准备好的一桌子没吃的饭菜,倒把我们几个人给喝大了。”

说句实话,我工作快二十年了,还没有给老百姓办过这么大的事。所以,害怕夜长睡梦多,把项目给等黄了,就跟主管教育的赵斌副乡长一商量,带上中心学校的张校长,三个人昨天又来见行长。这回宋行长热情地给我们打过招呼后,让叶主任把我们安排在省城最高档的大酒店住下,等到晚上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客随主便,叶主任给我们一人登记了一套一千多元钱的总统式套间客房。我当时是有些心疼,但又害怕人家笑话咱,强装成随意的样子,落落大方地住了进去。

我两手搂着自己的后脑勺,仰躺在洁白如雪的大床面上,情绪上真的有些摸不着边际了。这时,赵乡长和张校长都敲门走了进来,跟我说他们住在这里有些不自在,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别扭难受。我笑他们两个人是猴屁股尖没福享受,抓紧时间洗个澡,再美美睡上一觉,晚上迎接他们的挑战。我作了个战前动员,这六十万元赞助款能否落到实处,就看咱们今天晚上的表现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到宾馆谈工作的除了几位行长和主任外,还有几个陪坐的,再加上我们一共十个人,刚好是一桌。大家你推我搡互相谦让了一番,然后都依次坐定后,我才意识到我们三人被人家分割开了。宋行长致过酒辞,敬酒依次展开,在场所有人都表现出儒雅的绅士风度,酒席之间充满了谦谦之辞。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人们的大脑都有了些兴奋,话语渐渐增多,于是觥筹交错、杯来瓶往进行激战。初相识要好事成双,哥俩感情深要一口闷;表敬重要以酒看诚心……总而言之,每杯酒的说辞是谦和中带着霸道,没有你不喝的理由,好像一切真的都在酒中。好在我们三人还有一定的战斗力,没有人家能说会道,拼的是酒量。

宋行长是个‘酒精杀场’的老将,最爱的就是像我们这样的憨喝。宋行长一时来了豪兴,当着一桌子人的面放言说,今天酒桌上除了敲定那六十万元赞助款外,我们三个人不管是谁,喝完一杯酒,追赠两台液晶电脑。在其他人的起哄劝导下,我们三人都有了舍身取电脑的想法。这个奖品尽管很诱惑人,但酒的分量也有些太大,那一高脚杯五粮液足足有二两多。张校长是个耿直豪爽汉子,听说喝酒能争来电脑,还没有等我把事情靠点好,就起身端上一杯酒,在行长们面前欠了欠,一口气把酒喝干了。宋行长一拍桌子,指着叶主任的鼻子说,我们说话是要算数的,先给他们记上两台电脑。我和乡长一看他们不是耍笑糊弄我们,我和乡长也各干了一杯。好家伙,一杯酒下肚,我这肠胃立马翻江倒海不说,头一下昏晕得厉害,赶紧就往洗手间里跑。我蹲在马桶旁,把肠胃里一切能吐的东西全部呕吐了出来,迷糊着到水龙头跟前把脸上和手上的污秽洗漱净,对着镜子一看我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我从洗手间出来往席间走,正好遇见宋行长也上洗手间,这个老小伙子亲热地攀住我的脖子,嘴贴在我的耳朵上告诉我悄悄话,我只顾点头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叶主任从席间出来看见我和宋行长搂肩搭背地说着悄悄话,知趣的只好站在一边。说话间,行长用手在我的脑后瓜拨拉了两下,我也回过手来在他谢顶的脑后瓜拨拉了两下。我的这一举动专门是做给叶主任看的。

等到我回到席间,大家开始散伙。赵乡长和张校长趴在桌子上打起了鼾声。行里的人个个面带着满意欢欣的奸笑向我辞行,我当时的心情像打碎了的五味瓶,不是个滋味。叶主任出去又折转身回来,笑眯眯地告诉我,让我们明天到行里先把十六台电脑的手续办了。待叶主任走开后,我扳着指头一算,我们应该一共喝了八高脚杯酒,除我喝了一杯外,张校长肯定喝了四杯,赵乡长估计也喝了三杯。

我帮着服务员把喝得烂醉如泥的两个‘患难兄弟’放躺在床上,望着他们那苍白惨败的脸庞,我的心像被人拧了一把,鼻根不由得发酸。让我想不通的是,都是给国家干事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啊?!

今天一大早,我还在被窝里就迷迷糊糊接到县委组织部的电话通知,说是你要到我们乡的龙井村来挂职,让我负责把你接到村上。这个电话刚接完,县委办又打来电话,通知让我无论如何明天上午要到县上参加一个会议。我一想,干脆把你接上,下午赶到乡政府,明天早上赶到县里参加会议。于是,我把修建学校的后续工作和电脑的事宜安顿给赵乡长和张校长后,就开车到处找你。

李锦河打住话头,把脸转过来看了一眼刘晖。刘晖还是没开口,微笑着把身子向前欠了欠。

李锦河一看刘晖腼腆的像个大姑娘,不好意思问他什么,就另找了个话题接着往下说:你是城里长大的,在农村工作生活,跟蹲机关办公室是有差别的。与农民打交道,上纲上线的政策不能死搬硬套,得讲方式方法和工作技巧。一句话,既要落实国家政策,还要让老百姓乐于接受,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别的不提,就拿计划生育工作来说,它属于‘一票否决’的考核项目,搞不好上面要摘你的‘乌纱帽’,下面老百姓故意跟你打‘游击战’。

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从上边到下边,在具体的抓法上,却有很多的不同。乡镇的抓法是月月搞孕检,盯死每一个育龄妇女,在春冬农闲季节开展结扎放环大会战。上级的抓法就是不定期开展一次次的突击检查,搞疲每一个乡村。基层工作何其难哉!高压之下不来点技术处理就应付不了。所以,面对任何一级的检查,下级们都会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上级。尤其是对于省市级的抽查,是县乡最头疼的事情。计划生育工作进入抽查阶段后,县乡领导和计生职能部门枕戈待旦。为了防止下边作弊,市以上的抽查搞得都很神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在下来检查之前,带队的领导管定位,出发时从来不说要去那个县乡,都是到了车上再临时动议。

在这一阶段,县计生局会通过上面的‘眼线’搞到情报,密切注视上边的动向,采取多种措施及时向乡镇通报信息。到了乡镇以后,县计生局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到哪个村抽查,又不得而知了,乡镇本就被搞得十分狼狈。记得我刚从县委办安排到一个乡镇任乡长不到两个月,就遇到了一次省里来的计划生育大抽查。市县乡一时间结成了同盟,把省里来的工作人员当成了敌人。市计生局要求各县要严加防范,到了哪个县,不得出问题。县计生局要求各乡镇做好迎战的准备工作,把检查组的到来,当成是‘鬼子’进村了。我当时工作不太上手,再加上山里通讯条件还不发达,手机之类的玩意儿很少,所以,当书记听说有可能要抽查山区乡镇时,几天几夜没合眼,使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调兵遣将,兴兵布阵,还在沿途设立了哨所。抽查组对抽查到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们没有给自己丢人,也没有给市县抹黑,体现出了老书记大智大勇的高超指挥才能。

经过几年的历练,我在这方面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前年我从其他乡镇交流到北塬乡任书记也不到两个月,得知省上要到我县的一个山区乡镇搞抽查。我一点也不敢懈怠,认真研究了各种迎验的方案。眼下毕竟条件好多了,北塬乡的几个大山头上已经竖起了移动和联通发射塔,检查组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当然了,对于检查,一点侥幸心理都不能有。一旦发现有纯女户超生和生育间隔不够的,就得赶紧给她们进行周密细致的‘技术处理’。检查组的人员,有人看账册,有人搞查访,分工明确,有条不紊。乡计生人员和村计生专干在一边回答可能问到的问题。外出打工的妇女都开有婚育证明,参加了属地管理;在家的,没有一个育龄妇女敢不到场。连小学的学生怎么应付检查组,都教得非常熟练。可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只要存在毛病,无论部署得如何严密,人家偏偏就查得出。计划生育检查组,往往是带着问题深入到目的村的,你本来就防不胜防。查出了问题以后,只有加大公关力度,问题才有望得到解决。我说的这些问题,你工作一段时间就会自然遇到。“你坐好,前面一拐弯就上山路了。”李锦河点了一支烟,接着往下说:人都说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我看在农村还有比计划生育更难做的工作呢。就拿村‘两委’换届来说吧,村党支部换届相对比较简单,召开一个全体党员大会,选出支部委员,再从委员中产生支部书记;村委会换届就很复杂,已经定出候选人的,选票要过村里选民的半数,才算当选。我们国家现在正在乡村推行‘一肩挑’政权体制改革,像我既是乡党委书记,又是乡人民政府乡长,换届时没有出现大的问题,到了村上这一级,让村支书和村主任由一个人来干,换届选举就很难保证一次成功。你可能还不了解,现在的农村干部和党员队伍,特别是一些偏远的贫困山区的农村干部和党员队伍,跟理论上讲的绝对不一样。不能完全说是什么无产阶级或者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组织,家族宗族势力往往占主导作用。一个小行政村开个会,差不多就是一个大家子人在议事。有的村一个支部书记一干就是几十年,关系盘根错节,想拿他都拿不掉。有人说一个村的老干部为了怕年轻人当干部,常年连个党员都不发展,出现了‘七个党员八个牙’的现象,这并不夸张,确有其事。

比如咱们北塬乡贾岗村的贾支书,在他们村当了二十几年支部书记。老贾家是大姓,全村一千多口人中,姓贾的占了七百多口。另一个大姓是老薛家,占三百多口人。以前老贾家一直当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发展党员从来都是姓贾的一姓人。后来,姓薛的一个年轻人考上大学,分配到北京工作,渐渐地做了大官,姓薛的就有些扬眉吐气,终于姓薛的年轻人的大哥进了村班子,这个村算是有了一个能人当上了村主任。这个村主任工作很有能力,与支部书记一直配合得还不错。但是,一旦到了村主任要求入党时,家族势力就占了上风,乡里派出工作组坐镇指挥也通不过。恰恰相反,上级越是要求解决这个主任入党问题,他受到的抵触情绪就越大,就越是难以通过,因为村民们唯恐姓薛的夺走了他们的江山。党内又有党内的规矩,党员会议通不过,想发展一个党员只能干瞪眼没有办法,所以这个村主任的组织问题久拖不决。对此,薛主任的弟弟对乡党委很有意见,从北京传来话说,老家的党委书记是个球事不顶的软蛋,连个党员都解决不了。只有薛主任知道我这个乡党委书记和其他党委领导,为了他的入党问题,用了不少心思,倒也没有公开抱怨过。最后一次,党委以拿掉老贾的支部书记来相压,要求他在底下做好党员工作,老贾表示一定要努力,可到了开党员会时仍然没有通过。我这个‘软蛋’书记非常生气,一度想把贾支书拿掉,但这个支部书记各项任务落实的很好,党委也实在不忍心损兵折将,对于薛主任的入党问题只得从长计议。薛主任一怒之下,撂下担子,外出到北京打工去了。

还有像你下去挂职的龙井村,是咱们全县几十年的红旗标兵村,也是新农村建设示范村,前几年因我用人不慎,差点把这个村给日塌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村的老支书叫陈海龙,从大集体当队干部开始算起,到现在干了好几十年了,后来因各种原因,他确实是不想干了,可几次都没有撂下担子。前年上面有政策,说是年龄过五十岁的村干部要‘一刀切’,他听到这个信息后,主动找我谈了自己卸任的想法,并推荐了一个叫徐松的年轻退伍军人当支书。我当时考虑到各个方面条件已基本成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这老家伙第二天就给我递了一张辞职纸条,带着老伴去南方玟州儿子那里享清福去了。我赶快让主管组织的副书记带上组检干部到龙井村去考察徐松,他俩从龙井村回来,在乡党委会上汇报的很好,可当我亲自下去到龙井村召开党员大会选举通过时,一个叫张山的党员发话了,他说老支书口口声声讲的是一心为公,却给自己谋着见不了阳光的私事。我让他把话说明白一点,他说老支书的闺女陈雪瑶与徐松正在谈对象,这还不明摆着吗,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村里的‘大印’传交给他的女婿娃。徐松年轻气盛,站起来顶撞了他几句,这一下出了麻烦,几十个党员立马形成了两个派系,一下子把会场吵成了一锅粥。我一看这事还得搁一搁,待凉下来再议。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还没有等我从龙井村回到乡政府,县上有领导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说是让我要考虑一下让龙井村的张山任村支部书记的想法。说是让我考虑,其实带有几分责备和命令。一时,龙井村两个派系的代表轮番到乡政府来打招呼施压,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一份告老支书的状子,一直从县上告到了省府,各级领导的批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我马上意识到,想把这个问题平息下去,只能请老支书回来继续执政,否则,非得把这个红旗标兵村给毁了不可。

我把自己的想法在乡党委会议上提出来后,大家说这倒也是个好办法,可人家发誓赌咒说啥也不会再当村干部了。我觉得,这样的老革命才是党的真正宝贝,不用他用谁?我分析,有个性脾气的人最怕激,清廉的干部最怕党的规矩,于是就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在党委会上作出决定,花一百多块钱灌了十斤胡麻油和五斤蜂蜜,让副书记去趟玟州,就说是代表乡党委政府专程去看望慰问他的,顺便把龙井村的现状和乡党委的想法告诉给老支书听。

我的这一招,果然奏效,不到一个月时间,当陈海龙走进乡政府的大院时,我的眼睛有些潮湿,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自己父母亲的那种感觉。“就这样,已经卸任的陈海龙又被我硬推上了村官的位置。他一上任,村里的一切杂音戛然而止,一夜间又恢复得风平浪静。为了把龙井村的问题考虑长远一些,在去年村‘两委’换届时,又特事特办,专门给龙井村设置了一个村委会副主任的位子,让不省事的张山出任这一职,并向组织部门递交了讨要大学生村官的申请。没想到,我接到的大学生村官,竟然是个留洋的博士生,这既是我们的缘分,也是我们的福分啊……”“哎呀,光顾着跟你说了话,咱们到了。”

刘晖往前一看,一条柏油马路穿街而过的山塬小镇出现在了他们前面。

第二章

他说这人都是有个性的,所谓官场吃掉了个性,其实是拿自己的个性去换取为官的利益的。李锦河一看给刘晖“接风洗尘”的人基本上到齐了,干脆就把大家招呼到了街上的一家饭馆里。

刘晖在乡政府的接待室美美睡了一觉醒来,走出屋门深深地吸了几口清爽新鲜的空气,发现红彤彤的太阳已经上来两三杆子高了。他想找厕所方便一下,但乡政府的大院里见不到一个人,他只好沿着院墙根一边溜达,一边留意着找厕所。当刘晖在乡政府大院的西北角找到厕所后,又不知道进哪个门了,原来刷写在墙壁上的“男”“女”早已辨别不清了。乡政府的干部,甚至包括村干部和各机关来的人走习惯了,都知道自己该进哪个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厕所墙外面的这两个字。刘晖是外来的干部不知底,害怕进错门弄个不好意思,于是在外面干等了一会,发现没有人出进,就有意干咳了几声,厕所里面仍没有什么响动,他像做贼似的先把头伸进去一看,发现一排蹲坑前面有个尿池,断定这就是男厕所。他蹲在便坑上方便时,看见前面墙根下堆放着一些手纸,这些发黄的手纸大部分是废旧报纸,也有各类报表。刘晖起身一边系裤带,心里嘀咕道:“乡下人一点卫生都不讲。”他刚想折转身走时,顺手扔进便坑里的手纸,飘飘悠悠地从便坑里升了起来,像个轻盈的纸飞机一样,在厕所里转悠着就是不往下落,有几次竟然向他飘飞了过来。刘晖真想把手伸过去抓住它,可手举到半空中又收了回来,只好把身子偏了又偏,让它自由自在地飘飞着。刘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纸的起落飘飞,心里头这才想明白墙根底下的那堆手纸,原来是便池坑道风的“杰作”,非人为所致。刘晖忍耐着厕所里的臊臭味,一直等到手纸飘降到墙根下面,他才迫不及待地撵过去用脚把自己那片抢眼的手纸踩在里面,好笑地摇了摇头,走出了厕所。

刘晖回到接待室洗漱过,一个人蹲在屋子里闲得慌,就出来在乡政府的大院子里走动走动。他有些纳闷,偌大的一个院子,除了他之外,竟没有一个人走动,出奇的寂静。他从后排一直转到最前排,发现只有一个屋子的门是半掩着的,从里面飘飞出“因为我们今生有缘,让我有个心愿,等到草原最美的季节,陪你一起看草原。去看那青青的草,去看那蓝蓝的天,看那白云轻轻地飘,带着我的思念。陪你一起看草原,阳光多灿烂;陪你一起看草原,让爱留心间……”的歌曲声来。他听得出这首悠扬耐听的歌曲是当时最走红的《陪你一起看草原》。

刘晖走过去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屋里没有回应,他用手慢慢地推开门一看,是昨天下午他见过面的周国平副书记坐在电脑前,一边听着歌曲,一边用手敲打着键盘写材料。刘晖走到他的身后,他一转脸才发现有人。周国平急忙起身,把刘晖让到沙发上坐下,然后给他倒水。

周国平把茶水放到刘晖前面的茶几上,关切地问:“昨天晚上休息的咋样?”刘晖把茶杯端到手上,笑着说:“美咋了。”刘晖刚学的方言土语把周国平给逗乐了。“李书记说你昨天跟他走一路上没吐一个字,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关键是他太健谈了,我听得入了迷。这一路上,他只顾一个劲地给我上课,就没有给我这个学生发言的机会。”

周国平笑了笑,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忙告诉刘晖说:“李书记早晨到县上开会时一再叮咛,让你安心地在乡政府待着,等他下午回来,让你跟我们乡政府的各位领导见个面,明天要召开乡村干部会议,让龙井村的陈海龙支书把你接到村上去。你看这样安排行吗?”

刘晖笑着说:“李书记不但能给你们当班长,也快成了我的‘妈妈’了。”“我们李书记这个人的确不错。他是咱们西北农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是全县出了名的笔杆子。”刘晖听到这里,有些吃惊地问:“你说李书记是西北农业大学毕业的?”周国平肯定地回答:“是的。咋了?”刘晖放下手里的杯子,有些激动地说:“我也是西北农大毕业的,跟李书记是校友。”刘晖一看周国平好像有些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忙又解释道:“我大学是在西北农大上的,研究生是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读的。”“这么说来,你跟李书记还真是校友了。”周国平把暖壶端过来要给刘晖的杯子里添水,刘晖双手把茶几上的杯子端起,一边让周国平给他倒水,一边试探性地对周国平说:“李书记这人挺实在的,一点也不张扬。”周国平把水壶放到原位,对刘晖说:“实在厚道,是他的优点,也是他为官的致命弱点。我跟他从县委办相识共事到现在快十年了,太了解他这个人了……”

周国平一看刘晖对他的话题很感兴趣,给自己的茶杯里填满水,就接着对刘晖讲……

李锦河在县委办工作过,今天又能当上人们都很眼热的乡党委书记,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老家在县城东部的深山里,从他的父亲向上追溯,几代人没有一个识字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姓李的尽管是大姓,但在他们住的那个庄子里,是单门独户,几代单传。能够流传下来的口头“历史”,就只有爷爷经常给他讲的,“我爷爷的爹说我们老家是山西大槐树下的人”。这屈指可数的几代人,都因为家里穷,别说读书,能够生活下来,都很困难。山里的汉子为人淳朴、耿直,有穷人的志气,这些硬性的气质从血脉深处传给了李锦河。李锦河的曾祖、祖父一直到他父亲年轻的时候,虽然靠扛长工、打短工谋生,一年四季和土坷垃打交道,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却从来不干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教育子女唯一的祖训是:宁可饿着肚子也不能干坏事。他的母亲上过几天私塾,教育孩子的话,就多了一点道义的意味,如“对别人好就是对自己好”、“世上什么好吃?只有亏最好吃”等,经常在他耳边聒噪,使他一生受益。

老一代教育他的内容虽然不多,教育的方式却是农村常见的。李锦河一生都会记得,十二岁秋季的那一天,他在山里放牲口闲得无聊,就用自己的削铅笔刀在一棵白杨树皮上刻字,把自己的大名刻了上去后,还注了刻字的时间。流着眼泪的树皮被他的父亲看见了,他气呼呼地回到家里,一把拽住李锦河,训斥道:“才球仔仔大点人,就这么糟害东西,长大后不知能干多大的坏事!”他脱下自己的鞋,不由分说,按倒小锦河朝着屁股就是一顿暴打,直打得他几天后走路都还一瘸一拐的,把他奶奶和妈妈心疼得直淌眼泪,骂他父亲下手太重,不知道心疼孩子,打坏娃娃是一辈子的事儿。可他爷爷却说,孩子不打不成器,好像很欣赏儿子打孙子的作为。因此他父亲竟然没有一点悔悟的表示,因为他自己也是按照这种教育方式长大的。事情过后,这顿暴打确实给了李锦河极其深刻的记忆,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的烙印比留在树上的印迹要深刻得多,让他一生在萌生歹意方面望而却步。

李锦河小时候是个颇有天资的孩子。他的启蒙老师并不是教书的先生,而是一个瞎眼的老太太。他们是挨门邻居,不知从何说起,他管老人叫碎太太,也就是长他四辈。老太太是大家闺秀出身,年轻时识文断字,到了老年,眼虽瞎了,心里却很亮堂。李锦河家里大人每天忙着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挣工分,没有人照顾他,他就整天依偎在邻居瞎老太太的怀里,缠着老人教儿歌、讲故事。老太太一边用小瓦盆里的清水,湿润着那双拳头大小的小脚,用指甲一点一点地往下掐茧子,一边给他讲述一个又一个动听的故事,教会了他许多有益儿童心灵的儿歌。然而老人家给他讲的故事中,更多的是包公、海瑞一类的清官故事。他听不懂的东西太多,就边听边问,老人更是不厌其烦,反复灌输。一次他说:“碎太太,我长大了也要当一个清官!”老人听了特别感动,抱住他亲了又亲,中午对他爹妈说:“你们的小河河,长大以后一定能成大气候!”家里大人听到这个吉言,就开始缩食节衣,下决心要把孩子培养成才。

李锦河刚过五岁,他爹就带着他到小学入学,老师看着这个瘦巴巴的、流着两桶青龙鼻涕的小家伙,说什么也不肯收他。他爹就跟在老师的屁股后面跟前撵后地追,央求他收下自己的儿子。老师无奈地说,既然这样,那就先不交学杂费了,让他入班试试再说吧。谁知没过几天,老师就亲自上门,要走了两块五毛钱的学杂费,说这是一个很聪明的碎仔仔,他在山沟沟里教了这么多年书,还是第一次遇到一点就破的日能学生。从此,小锦河的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到了小学五年级,三四十个毕业生中,只有他一个人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级中学。就这样,他在县城读完了初中和高中,高中毕业那年他又风光地被西北农业大学录取了。凭着自己的勤奋努力,大学毕业他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当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心里却十分的酸楚难过,眼前浮现出了父母亲佝偻着身子在山坡沟壑里挖甘草、拾发菜给他攒学费的情景来。他打消了上研究生的念头,毅然主动请缨回到了贫穷的家乡。

回到可亲可敬的家乡,严酷的现实把他的激情向往摔得粉碎。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毕业的大学生,在一个小县城里工作就够委屈他的了,可当他帮家里的十几亩薄小麦收了,赶到县城报到上班时,他却拿到的是一张被分配到一个偏远乡政府去工作的介绍函。他当时感到特别的窝憋和委屈,想找人倾诉这世道的不公平,但满县城又找不到几个他熟悉的工作人,只好把自己的欲求再一次往下调了调,用“老先人在这穷山沟沟里不知生活了多少代”来安慰自己,怀着无奈自卑的心情,搭班车去乡政府报到上班了。

李锦河虽然是农村长大的,初到乡镇工作的他还是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在当时,乡政府的工作人员绝大多数是招聘的合同制干部,他的加入使大家感到很不自在,从心底里开始有了一种危机感,不愿意让他这样有学历的人下到乡镇工作,好在将来跟他们争利益抢饭碗。于是,他们好像是商量过一样,不愿跟李锦河相处,领导又不给他安排什么具体工作,他为了改变一下自己尴尬的处境,能够融入到他们当中,除了心甘情愿给别人打下手外,还开始学抽烟,甚至在大众场合下说几句粗话脏话。李锦河就这样跑堂“表现”了大半年,才争取到了一个乡经营管理站站长助理的职位,并包了一个不通大道的村子。工作中,他信奉“把简单的事情做好就是不简单,把平凡的事情做好就是不平凡”这样朴素的哲理,不管别人怎样看待他这个没本事的“囊松”大学生,他对待工作从来没有因自己的情绪好坏而降低过标准。有一次乡政府安排工作任务急,所有的包村干部会后立马要到村上开展工作,十几个包村干部各显其能,人喊喇叭叫地骑着摩托车下乡了,只有他例外,一个人悄悄地从乡政府的后院塌墙豁口出去,抄近路沿着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向他所包的村子赶去。因为路途遥远,天黑透了他还没有赶到村干部家里,这时天公又不作美,下起了大淋子雨,当他连滚带爬翻过了一条大沟,没有一丝力气躺在沟沿上任雨水浇淋时,他一下联想到了一同上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大都在条件优越的大城市里工作生活,在漂亮舒适的楼宇里上完一天班,此时此刻也许正在环境幽雅的茶楼酒吧里谈情说爱莺歌燕舞呢。想到这里,他挣扎着坐起来,朝着对面黑黝黝的山梁,大放悲声的嚎哭了几声,把长久憋屈在心里的那股“旱霸”,放在天地之灵的雨水中浸润着。他在这无人知晓的环境里尽情发泄过后,穿着满是泥巴的湿透衣服,拖着疲乏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向村庄走去……

周国平还想接着往下讲,挂在墙上的钟表“当、当”地响了。他一看时辰已过了中午十二点,便收住话题,带着刘晖走进街上的一家饭馆。他征求过刘晖的意见后,要了两大碗炒揪面和一碟红萝卜丝小菜,两个人香喷喷地吃完饭,又各喝了大半碗面汤,打着嗝儿回到了办公室。这个时候,本来是中午休息时间,可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于是,周国平接着上面的话头往下讲,刘晖也就一边喝茶,一边洗耳恭听故事的进展。

李锦河是个很善于观察和思考的人,在工作过程中,他常常把发生在身边的一些新鲜事儿,写成稿件邮寄到省各家报纸杂志编辑部,他的铅字文章也不时的出现在了各家报纸杂志的版面上。这一下,他在工作之余找到了精神寄托,一发而不可收,越写兴趣越大,像《人民日报》《求是》《半月谈》等国家级报纸杂志上,不但有他的新闻通讯文章,有时还刊登他的调查研究等理论性文章。

在五月的一天下午,李锦河躺在自己办公室的土炕上,正有滋有味地品着自个儿的铅字“佳作”,乡政府办公室秘书告诉他书记找。李锦河走进书记的房间,向来威严的书记像换了个人似的,微笑着向他介绍了县上来的几个领导。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向他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说,县委办想在全县的机关单位里选拔几个秘书,县上领导很欣赏他的文笔,就点了李锦河的名。他们今天下来是通知乡政府的,要调他到县委办工作。这样一来,李锦河真是时来运转,在乡政府工作不到两年,就被调到县委当“师爷”去了。

李锦河在县委办一干就是十年,周国平进到县委办当秘书时,李锦河已经熬成了办公室正科级副主任。周国平以前没有在县委部门干过,总认为那里是个神圣又神秘的地方,特别是县委办这些人在单位是个“玉米粒”,到外面就成了“爆米花”。其实,在这里干工作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往出来熬的,特别像写材料这种活儿,确实不是个好差事。对于文秘人员来说,只能是甘苦自知。一篇文章未动笔之前,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好像在深海中漂游,找不到边际。动笔以后,万事开头难,第一项往往需要几个回合,坐在电脑前痴痴地发呆。文章一旦撕开缺口,如同滚木硬雷石,一泻直下,倒也痛快。文章杀青了,自我陶醉其中。能不能写材料、会不会写材料,真的要有一定功底的。古时候,有一个秀才做文章,熬了半夜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急火攻心,牙痛难忍,凄苦万状。他的老婆见他这个样子,有点想不通,就问相公:“瞧你那个难受劲儿,难道写篇文章,比我们女人家生个孩子还作难?”秀才说:“娘子有所不知,你能够生孩子,是因为你肚里有;我写不出文章,是因为肚里没有货。”现在的领导都是知识分子,水平何等了得!碰上了不搞文牍主义的领导,算你有福;如果伺候的是文字功底深厚的领导,对于文章的创新精神是有很高要求的,你的文稿打不上眼、过不了关是常有的事情。倘若是急就篇,领导来不及修改,还容易蒙混过关。若是一篇带有指导意义、统领全局、一管长远的工作报告,领导们就对文字的要求近乎苛刻,反复讨论修改,一定苦了秘书,哪怕你第一稿写得再好,也会被领导改得面目全非。往往在第一篇写好以后,你必须返工几次。甚至几易其稿后,最终又回到了初稿的水平上。久而久之,领导还会在心里对你这个秘书的写作水平打问号。

李锦河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整整熬了十年,由一个写材料的变成一个改材料的,职务上虽然从秘书、副科秘书、办公室副主任到正科级副主任的就地升迁,却始终跟县委领导是磕磕碰碰的。陪了几任县委书记,人家领导都看上他的才气,却是很反感他那实诚又倔强的脾气。李锦河也觉得干这个“领导不讲咱先讲,听听喇叭响不响;领导不行咱先行,踩踩道路平不平;领导不坐咱先坐,看看这车错不错”的差事不太适合自己。有一次他喝醉酒,就给周国平倒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说这人都是有个性的,所谓官场吃掉了个性,其实是拿自己的个性去换取为官利益的。干秘书这种活儿,只好做个小人。一切为了媚上,说不得实话和真话,整天都是和大话、空话、套话打交道,这是工作性质决定的。每个人在写文章方面,都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但你必须得循着领导的思路走,自己的立场观点基本用不上。一开始很有个性的东西,到了这里就行不通了。干上几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就好比一条河沟中的石头,从山上的激流中冲下来,很有棱角的石块最后变成了圆滑的石头蛋……

院外“嘟嘟嘟”的几声汽车喇叭响,打断了周国平的讲述,他支棱起耳朵听了听,然后出了屋子。

刘晖还沉浸在李锦河有趣的故事中,没有跟周国平出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周国平出去没有两分钟又回来了,他告诉刘晖是李书记从县上开会回来了。

刘晖跟着周国平出来,看见车上下来的除了李书记,还有两男一女他不认识。刘晖主动撵过去跟李锦河打了个招呼,李锦河把一同跟他从县上过来的县农牧局副局长老魏、乡人武部部长田兵和年轻漂亮的副乡长余倩介绍给了刘晖。他们正准备进屋,在省城等着办事的赵斌副乡长和中心学校的张校长也搭班车赶了回来。李锦河一看给刘晖“接风洗尘”的人基本上到齐了,干脆就把大家招呼到了街上的一家饭馆里。

饭馆老板很亲热地把大伙让进雅座,然后亲自端来半脸盆清水让客人洗手擦脸。赵斌过去把搭在脸盆沿上的毛巾在水里摆了摆拧干,先递给坐在李锦河旁边的刘晖。刘晖赶紧起身接过毛巾,象征性地把手擦了擦,传给了李锦河。赵斌一边给大家递着毛巾,一边说他们三人在省城跑项目喝酒挣电脑的事儿。经过他添盐加醋绘声绘色的一描述,把大家惹得前仰后合的笑个不停。“那个宋行长就是派头大,他要是有个千金的话,我肯定冲锋陷阵在前,先给他当个女婿娃,然后咱们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何必以酒拼死杀场。”坐在刘晖一旁的余倩,努了努嘴,“啧啧啧,看把你美成啥样子了,宋行长有没有女儿还是个问号,就是有,人家手掌心里捧的千金肯嫁给你这个山沟沟里钻的土豹子,好好做梦去吧。”

李锦河一看余倩把赵斌给呛了一脸灰,“嘿嘿”一笑,说:“那倒不见得,现在是个性化时代,宋行长的千金尊贵是不假,但光不要说人家小伙子如何如何追不到她,也有她反过来追求不到人家小伙子的时候呢。”

李书记为了给自己的观点润点色,又接着又说:“也许大家对我讲的这个观点有所质疑,但我相信这类事情在这个社会上会有的。说不上我们在座的哪位还真格能碰上这等艳遇呢。”李锦河把话说罢,盯着大家一个个地瞅了一遍,把自己都惹失笑了。原来满桌子的人,除了刘晖没结婚外,其他的人都已结婚成家了。

大伙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店老板端上来的一碗炒豌豆,一边就行长“女儿”的话题争论个不休。在座的各位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唯独刘晖没有说什么。在这期间,大家没有注意到,在刘晖笑意的脸上,不时地表露出了一丝丝的不自在。

酒菜上齐了,李锦河站起来端起一杯酒,其他人也一同起立端酒,余倩不能喝白酒,端的是一杯啤酒。李锦河把酒杯伸过去跟刘晖碰了碰,说:“大伙今天在这里能跟你同举杯,说明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看同共事起码也得五百年修吧。老哥在这里没有多余的客套话要说,只送给你‘勤学习、善工作、会生活’这几个字。”然后跟在座的各位一一碰杯,示意一起干杯。

李锦河的开场白,无意把目标锁定在了刘晖身上,其他人争着抢着跟刘晖碰杯。李锦河一看这样不行,给大家提了个醒说:“刘博士这些年也许只顾上搞科研了,在‘酒精杀场’上恐怕经见的还不多,各位联络一下友情就行了,可千万不能冷落了咱们县上赫赫有名的魏酒仙啊。”“就是的,我尽管没有福分跟魏局长喝酒,但您老人家的大名我早有所闻。”赵斌起身端杯向老魏敬过酒后,接着说:“听说你有一次正喝着酒,手机铃响了,你拿起手机就说:‘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喝醉,请稍后再拨。’第二天一大早,你老伴开始数落你说:昨天你喝了多少酒?这移动公司咋都知道了?”

人武部的老田也开起了魏局长的玩笑,他说:“我也听说,有一次魏局长喝醉回家,倒头便睡。半夜尿憋得急,披上衣服方便了一下,回到卧室,一惊一乍地对嫂子说,娃他妈,咱屋里闹鬼了。嫂子嘟囔着说,哪有什么鬼,睡吧。魏局长说,不对,我一拉卫生间的门,灯就亮了,尿尿时,里面冷飕飕、阴森森的。你们猜,嫂子咋说?”大家追问道:“咋说?”老田装得本本儿的说:“嫂子一骨碌爬起来骂魏局长,我把你个老没出息的,把尿又尿到电冰箱里了!”

这一唱一和,让一桌人忍俊不禁。刘晖在笑得流眼泪时,脑海里突然电击火迸一样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快乐的生活,往往来源于简简单单的民间情调中。

第三章

到你们村挂职的不但是个大学生,人家还是个留过洋的博士。在毛主席时代,你也经见过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事,这跟那差不多,只是叫法不一样罢了。徐嘉良的预言果然应验了,到了阳历九月份,龙井村解放了。他的儿子是在十月一日那天生的,他给取名叫徐建国。

龙井村的老支书陈海龙一大早起来,披着一件褂子,背抄着手先在自家院落前的菜园里转了一圈,然后进屋推出摩托车,用一块柔软的纱布,蹲下又起来地擦拭自己的新“坐骑”,直到把摩托车搞得明光锃亮,老伴喊他喝鸡蛋汤时才罢手。

陈海龙今天要到乡政府开会,准备提前到场,按照李书记在电话里的交代,他到乡政府先要跟去他们村挂职的刘晖见个面,等开完会,再把刘晖接到村上来。

陈海龙把摩托车骑进乡政府大院,停在李锦河书记的办公室门前,然后干咳了两声就进去了。李锦河伏在办公桌上修改讲话稿,看见龙井村的陈支书走了进来,便起身撵过去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把他让座在沙发上,微笑着对他说:“前年你在电视上刚看到有大学生挂职村官这类新鲜事儿时,就嚷嚷着跟我要一个大学生村官,这回真有了,到你们村挂职的不但是个大学生,人家还是个留过洋的博士。这下你该满意了吧?”陈海龙听李书记这么一介绍,心里倒不自在起来,有些为难地对李书记说:“实话说,我当时的想法是,想让大学生来我们村上当村主任,好开导开导我这个死脑筋,没想到你给咱们请来了一个留过洋的博士,还给我当什么助理,你这不把我抬举成了‘太上皇’了吗。再说了,我一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大老粗,咋能跟人家相处呢?”

李锦河一看刘晖这张牌把老陈给吓住了,思想上倒有了负担,便笑着对他说:“不要紧的,人家下来主要是到咱们龙井村搞生态农业科研的,想了解一下农村的现状,是跟咱们交朋友,真心实意来帮助咱们工作的。在毛主席时代,你已经见过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事嘛,这跟那差不多,只是叫法不一样罢了。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人家下来到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学习锻炼也挺不容易的,我们应该在工作和生活上多一些体谅和关照。”李锦河看了一眼还在作难的陈龙海,就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好了,咱们先见见你的助理吧。”

李锦河把陈海龙带到接待室,刘晖坐在床沿上正看着书。刘晖一抬头看见有人进来,忙把书反扣到床上,微笑着站了起来。当李锦河把陈海龙介绍给刘晖时,刘晖撵过来亲切地握住陈海龙的手,客气地说:“您是多年的老革命了,能给你当弟子也是我的荣幸,希望能早日拿到你的‘毕业证’。”

刘晖几句客套话把陈海龙说愣了,他事先想好的几句说辞一下全忘光了,随口便说:“把你放到我们这个山沟沟里,怕有些洋芋窖里打拳——施展不开。”李锦河笑着给刘晖做过解释后,说自己还有一个会议材料要看,就不打扰他们说话了。

李锦河一走,刘晖把陈海龙让座在椅子上,给他端来一杯茶水。陈海龙欠了欠身子接过来,慢慢地呷了两口,情绪稳定了一下,这才看清刘晖的模样。小伙子细条条个子足有一米八,皮肤白皙,头发剪的顺看,端正的五官透着一股温和相,只是与他身份有些不相称的是,没有带着一副近视眼镜。乍一看,站在他面前的刘晖,有些像一个人的模样,但他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刘晖也是细心人,他发现陈海龙与他想象中的人几乎是一模一样。他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稍有些发胖,衣服穿的得体干净,戴一顶藏蓝鸭舌帽,黝黑的脸庞给人一种稳当智慧的感觉。关于陈海龙这个人的一些情况,李书记在往来走的路上就告诉他了。说是有一次在全县村支书培训班上,当县委书记得知全县只有龙井村现在还有村集体经济收入时,就当场点他的名,让他谈谈治村经验,陈海龙站起来不假思索地说,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集体的利益别贪心,老百姓的事情要操心,处理问题要公心。从那以后,“三心干部”在全县传开了,以至于成了评判一个村干部好坏的定盘星。

两个人看来挺投缘的,不到半个小时的拉谈,就像老熟人一样了。陈海龙要参加会议去了,让刘晖安心地在这里等着,待会散了,他们一同回村。刘晖一听说还要等到下午,他想先一个人步行着慢慢往村上走,好在路上看看新鲜。陈海龙害怕他走丢了,但又一想,让他一直沿着柏油路往前走,就能看到村部,于是,他给刘晖安顿了一番,让他把所有的行李放下,自己在后面用摩托车带,让他一个人慢慢沿路溜达着走。

盛夏七月的黄土山塬,昼夜温差大,早晨还比较凉爽,一到中午天气就燥热如焚,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热的。天气尽管闷热,但丝毫没有影响刘晖一路看景致的好心情。他沿着陈海龙指定的线路一直往前走,大概不到三四公里路程,就走到了山塬的尽头,眼前出现了一个簸箕状的村庄来。他站下来远远眺望,惹眼的除了脚下这条柏油路像黑飘带一样穿越而过外,还有那一层层梯田上种的粮食,黄一块、绿一片、粉一绺的,把整个庄子勾画的十分壮观。按照陈海龙的描述,眼前这个村庄就一定是龙井村了。

刘晖一边走路,一边不时地进到路旁的庄稼地里,抓一把收割下的豌豆捻捻豆角,用手捋一捋出齐穗子的小麦,蹲下身子瞧瞧足有扎作把高的糜谷苗子。他心里在想,这些庄稼才是远离各种污染的真正有机作物,是粮食作物中的美男子、俊女子,他早该到这个地方来拜望它们了。

刘晖这样走走停停,汗水浸透了衣服,一阵南风吹过来,他感到了一丝丝意想不到的凉快。他无意识地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大片云把太阳给遮掩了,天气好像要下雨了。真是应了当地老百姓那句“南风撂站子,雨在山畔子”的俗语,没有等刘晖有个思想准备,就地一下升腾起了狂风,把路边的大树吹得像一个个醉汉似的,东倒西歪地快要站立不住了,树叶刷啦啦的一阵紧,一阵缓,一阵平和。刚刚还在天际慢慢移动的灰云,像接受到命令的战士一样,加快了运动的速度,迅速朝着头顶聚来,云越积越厚,形成了大片大片的黑色云团,在天空中翻滚着。天色霎时暗了下来,风也减弱了许多,空气中开始飘飞起了雨星儿。

第一声响雷很沉闷,像奋力爬坡的汽车呜呜地低叫,几秒钟之后即停止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听得见树叶的哗啦声。又是一阵雷声,渐渐的由远而近,还未来到头顶就消失了。隔不了几秒钟,突然“嘭”的一声炸响,像负重的车轮轰隆隆的从头顶碾过,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得地面上起了一层土雾。刘晖一看大路周围没有庄户人家,离他几百米远有几棵大树,他没有过去避雨,只好在雨地里多跑了几百米,连滚带爬地上到一个小山丘,推开了山庙的门。

待刘晖进到庙堂里,他的衣服早就湿透了,一阵疾风随他而入,冻得他瑟瑟发抖。外面雨点大了,声音也响了,大雨连成了一片,形成了雨的幕帘。刘晖冷得不行,他干脆脱下上衣把水拧干,搭晾在了庙墙的一个木钉上。他光着膀子,好奇地把庙堂里的东西挨个看了一遍,发现在神像旁边的长条桌上,放着一个小木凳,他过去把那东西拿到手上看了看,是小木凳不假,只是上面裹缠着好多绸缎。刘晖以为这是庙倌的专用座,就把它拿过来放在门口,刚坐在上面,突然一道闪电从门里射了进来,一闪即逝,他赶忙把小木凳往后挪了挪,继续坐下看外面的雨景。刘晖看了一会儿,觉得这过云雨下得有些怪,雨是明显的小了许多,几百米开外的那几棵大树都能看清楚了,但滚雷掺和着炸雷一声接着一声地在头顶上放响,一道道刺眼的闪电在山庙的周围接地。突然,他眼睁睁的看见,一道闪电“唰”地下来,把眼前不远处的几棵大树中的一棵连根拔起,轻轻地提到了半空中,紧接着几声炸雷响,把那棵大树劈得像棉絮一样,悠悠晃晃地散落了下来。

刘晖被眼前突发的情景惊呆了,他赶紧站起来,把小木凳放到原处,咬着牙穿好冰凉的上衣,站在门口呆呆地一直向那几棵大树的方向张望着。等雨停了下来,他正要准备出去看个究竟,这时,五六个披雨布的村民慌里慌张地闯了庙门,他们看见刘晖没在意什么,知道他是在这里避雨的。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脸的严肃,好像要在庙里办一件什么大事。刘晖没有离开,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见一个人麻利地点燃了三炷香,小心翼翼插在了神像前的香炉里,然后从香炉下抽出几张黄表纸点着,在每个跪拜人的身上来回燎过后,再把他刚刚坐过的那个用绸缎裹缠的小板凳抱过来也燎了,四个人起身一人用一只手握抬住小木凳的四条腿,只听一阵紧促的锣响后,四个人抬的那个小木凳慢慢的有了动静,随后是一阵前后左右的狂摆,直把人拖拉得气喘吁吁。刘晖这才意识到,村民们这是在抬神呢。

他以前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有几个从农村来的同学给他讲述过乡下民间抬神的事儿。如果哪位村民家里预感到了不祥或遭了横祸,就会请来庄户上抬神问卦的人,到坊神庙里把供奉的神位请起,通过神轿投卦的形式,跟冥界进行一番沟通讨论,最后达成共识,形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禳过办法,只要当事人恪守诺言,会求得神灵保佑的,如若不守诚信,就会遭到数罪并罚的重处。抬神祈求保平安这种民间活动,有时候也能显灵奏效的,但绝大多数都是失灵泡汤的。

刘晖今天是犯了大忌,他把奉神的轿子当板凳给坐了,神灵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就拿抬神的几位村民出气,不管他们怎样说好话,暴怒的神轿就是不给他们打卦办事。刘晖也听得出,他们是想通过投卦来询问刚才雷电击树的缘由。他看到各位村民脸上作难的表情,就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不知者不为过嘛”,他的这一招果然奏效,神轿围着他这个陌生人转了左三圈的右三圈,然后贴了贴他的前胸后背,好像是很情愿的开始给村民们投卦办事了。刘晖一看这里不敢久留,害怕惹出啥麻烦来,趁人不注意,一个人偷偷地溜出庙门下了山坡,向那几棵大树走去。

当刘晖走到大树的跟前,这里已经聚了好多村民,他们跟那几个抬神的人一样,都是一脸的惊恐状,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刘晖走近一看,这里原来有四棵大树,种树时摆布得很有规则,四棵树的正中心有一口土井,井台是用青石条砌建而成的,井台上装有一个笨重的木辘轳。看样子,这是一口古井,村民们大概还在井里取水。刘晖看得出,围观的村民们好像都在耐心地等待着那几个抬神者的到来,看神灵对庄子里刚才发生的这桩怪事是如何解释的。不一会儿,陈海龙老支书骑着摩托车也从乡政府直接赶到了这里。他下车围着被炸雷击劈的大树转了几圈,听几个老者说了些什么,就招呼让大家把散落的树体抬放到一起,让大伙都回去,不要在这里围观了。待围观的村民都散尽后,陈海龙才看见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刘晖也在这里,他撵过去用手捏了捏刘晖还淌水的衣服,赶紧把摩托车发动着,让刘晖坐好,就往家里赶。

刘晖进屋赶快打开自己的行李,从里到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然后盘腿坐在土炕的电热毯上取暖。陈海龙一看他被雨水淋得够呛,害怕他受寒感冒,就找来一件黄棉大衣让刘晖披上,又喊着让老伴切来几块姜片,自己翻腾着找来了一大瓶可乐,就在电磁炉上给刘晖熬起了姜汤。刘晖喝过老支书给他熬的姜汤后,睡在炕上出了一身虚汗,感觉身体是舒服多了,但思维意识到现在仍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来回打转,脑海里还在一次次地出现着炸雷击劈大树和村民们惊恐抬神的情景来。

刘晖想解开这其中的玄机。他在陈海龙家里吃过晚饭后,就试探着问老支书:“咱们村头的那口井是口古井吧……”陈海龙刚点着一个喇叭筒旱烟棒吧咂了几口,把刘晖给呛得连连咳嗽了起来,他赶紧把旱烟棒在布鞋底上捻灭,说:“是的。听庄子里的老年人说,没有人知道这口井是什么朝代打的,留下的只是一个传说。”

刘晖一听说这口井还有一个传说,兴趣更浓了,接着就问:“是什么传说?能讲给我听听吗?”

陈海龙把屋里的电灯拉着,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软中华,不很专业地打开给刘晖递过去一支,刘晖用手示意自己不抽烟,陈海龙给自己点着一支,吸了几口,说:“这烟一点劲都没有,娃娃们真是个白糟蹋钱的主儿。”刘晖也算是听明白了,这烟可能是在玟州开公司的儿子孝敬他的。

陈海龙不紧不慢地一边吸着纸烟,一边给刘晖泡了一瓷缸子铁观音茶递到手里,然后把屋门关好,脱鞋盘腿坐到炕上,开始给刘晖讲述村头这口井的传说故事……

陈海龙绘声绘色地讲述完这个传说故事,刘晖寻思着,来到龙井村这个地方,还不知有多少本书等着自己阅读呢。这时,陈海龙抬头一看挂在墙上的钟表,时针已指过了十二点,他下炕拉亮房檐下的路灯,招呼着让刘晖随自己出去方便一下回来后休息。刘晖跟在陈海龙屁股后面往出走时,听见对面伙房里有小孩子的哭声。他小便完从大门里进来,院子里又显得非常寂静。

刘晖进屋脱掉衣服睡下后,把枕头垫在下巴下,接住了陈海龙无意识给他递的一根纸烟,笑着让陈海龙给他点上,然后吧咂了几口,以这样亲近的方式,想让老陈把故事能继续讲下去。老陈一看刘晖还没有睡意,就接着上面的话茬又开讲了……龙须树当然也是树,若干年也会枯死的。这栽植龙须树就成了村民们最为神圣严肃的大事了。

听一些老年人讲,龙须树一般是不会枯死的,除非是栽树的人降到庄子里才会发生这类事的。陈海龙活了五十多岁,还没有经见这类事情发生过,只是听老人说,在解放前有一棵龙井树枯死过,当时把村民们吓得不知所措,庄子里又一时推荐不出来种树的人,大家只能是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熬到一九四九年农历三月,麦豆出土泛绿时,庄子里来了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叫徐嘉良,是个教书先生,村民们就把他们两口子留了下来,让他给娃娃们教书识字。徐先生不但书教得好,还精通天文地理、阴阳八卦。

徐先生有天晚上诵读至深夜走出土窑洞,一边活动筋骨,一边仰面瞅见一颗颗彗星从头顶闪过,不由脱口而出:“今年恐怕要改朝换代了。”说罢又回窑里看书去了。不料这话让正在给牲口上夜草的邻居听见了,他知道徐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可能知道的比别人多,就把这话给传说了出去。

徐嘉良的预言果然应验了,到了阳历九月份,龙井村解放了。他的儿子也是在十月一日那天生的,他给取名叫徐建国。

从那以后,庄子里的人把徐先生当作神了,以致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徐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徐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丢的时间地点原因,然后作出判断,帮助愚陋的庄稼人去寻找,有许多回还真的应验了。到了第二年春上,村民们一致推举,让徐嘉良把那棵枯死的龙须树给补种上了。

这位徐老先生现在还健在,已经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今天遭雷电击劈的那棵龙须树,正是徐老先生栽种的那棵树……

刘晖听不见陈海龙的声气了,他翻过身还想问陈海龙些什么,却发现陈海龙开始打呼噜了。刘晖顺手把屋里的电灯拉灭,屋里一黑下来,有月光从窗户外照了进来。他把脸凑到有月光的地方,正好看到了东山梁上刚刚露出半个红玫瑰色的月亮来。他不眨眼的一直盯着月亮瞅,第一次发现月亮的脸由红变黄,再由黄变青,最后变得极白极白的。

皎洁冷艳的月光照在黄土山坳的坡洼间,洒在窑洞门前的崖畔上,让他这个大学生村官生出许多的联想和感慨来。刘晖把每一个人想象成了一本书,每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面孔后面,都有一段段的传奇经历、一段段的曲折故事、一段段的心路历程。

第四章

在黑白照里有一张五个年轻女子手捧毛主席语录本的合影,中间的那个女子显得特别精神,妩媚里透着冷艳。徐松跟陈雪瑶结婚时间不长,他就感到两个人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差异,徐松正在心里酝酿着如何出走的办法时,陈雪瑶偷偷告诉他说她有了身孕。

刘晖迷糊着睁开眼,发现东山梁顶上悬挂着的月亮咋一下又换成了太阳。自个儿正在被窝里纳闷,就听到一种声音,刷啊刷啊的,水滟一样。再听,发现它是从窗外进来的。他顺势翻身趴在窗台上一看,原来是支书老伴背着一身的朝阳在扫院。他明白是自己睡过了头,刚想把被子掀过穿衣服时,无意识看到炕脑里坐着一个小娃娃,他旁若无人地用小手手拨弄着眼前摆放的一大堆玩具。

刘晖拍了拍手掌,然后向他招手示意了一下,小家伙一点也不怯生,停下手里的玩耍,看了看刘晖,然后嘴里不停地咿呀咿呀地说着什么,向刘晖匍爬了过来。刘晖伸过手把孩子扶起,他跌跌撞撞地直往刘晖的怀里扑腾。小家伙看来大概只有八九个月大,但他的眉宇间透着惹人喜爱的灵性。

刘晖跟孩子逗趣来了兴趣,自己仰躺在炕上,用手扶着孩子让他在肚子上跳蹦蹦。两个人耍得正带劲时,小家伙的小鸡鸡开闸放水了,一下子尿尿浇了刘晖一脸,他没有来得及躲开,感觉有尿点子飞溅到了嘴里。刘晖赶紧把孩子放到旁边,自顾用枕巾揩擦脸上和脖子上的尿尿,碎仔仔自认为受到了冷落,开始委屈地哭开了。正在扫院的支书老伴听到孩子的哭声,便放下手里的席芨扫帚往屋里走。刘晖一听有人要进来,赶紧把被子拉着蒙住了头。

支书的老伴进屋一看,外孙竟从炕脑一直爬到了炕沿边上,还在客人睡的旁边洒了一泡尿。她一边给孩子换干尿布,一边小声嗔怪着外孙:“别哭了小祖宗,你的一泡尿像是比你外爷当几十年村干部功劳还大似的。你妈也是个你妈,把娃撂下这么长时间跑到外面到底培训个啥么……”她抱着孩子出了房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抱怨着女儿。

刘晖在被窝里估摸着他们奶孙进了伙房,他翻起身三两下穿好衣服下了炕,一出屋感觉太阳有些刺眼了。他走出大门,拴在崖畔上的大黄狗没有声张,倒像是自家人一样亲切地给他摇起了尾巴。刘晖上完厕所,站在支书家的院崖畔上一,看见全村大部分人家的院落都是修建在盆地的南面东面和北面的山梁脚下,靠西面没住几户人家。村庄院落以下是一层层种庄稼的梯田,院落以上比较陡的山坡上布满了错落有致的鱼鳞坑,坑里栽种的桃树杏树覆盖住了光秃秃的山皮。听陈支书介绍说,全村的耕种梯田近八千亩,成林的桃树杏树过了万亩。他一想到自己将要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时,不由得有些得意亢奋,把小孩早上浇他一脸尿尿的晦气撇在了脑后。

刘晖站在崖畔上看了好大一会儿,折转身往进走时,发现老支书的院落也很有特点,靠东偏北的土崖面下有三孔一模一样的土窑洞,窑洞窗户的白纸上还能看到发黄的窗花。坐北向南是三间很陈旧的上房,坐南向北是两间已经露出土坯的伙房。院落尽管有些陈旧,但收拾打扫的很干净,再加上院落周围长着六七棵当地很少见到的名贵树木,一下子又给这个土院落带来了灵气。从院落就可以看得出,陈支书老两口是南下玟州去儿子那里托老呢?还是守候在自己洒了大半辈子汗水的土窝窝里安度晚年呢?心里的确是挺矛盾的。

刘晖回到屋里细细一打量,屋里除了收拾的干净外,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在房墙的正中挂着一个很大的木相框。他凑到跟前一看,大部分照片还是黑白的,在相框最上面的正中,是一张老两口坐着的合影,大爷带着一顶瓜皮帽,老太太还是小脚,刘晖估摸着这老两口肯定是陈支书的父母亲。接着往下看,都是些穿着补丁衣裳没有气色的黑白合影和单人照。在这些黑白照里,有一张五个年轻女子手捧毛主席语录本的合影,中间的那个女子显得特别精神,像铁梅一样的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往胸前一摆,妩媚里透着冷艳。刘晖把这张照片细细端详了好几遍,确认那个女子肯定不是支书老伴年轻时的照片。再往下看,就到了彩照时代,花花绿绿的几十张照片没有一张是生活照,他觉得没啥意思,想折转身离开时,看见相框的下沿边还别着一张没入相框的彩照,相片像是羞羞答答不敢抬头似的,让人看不真切。刘晖用手把照片展开一看,他的眼睛为之一亮。这是一张七寸彩照,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教师,有些矜持地站在教室外面的窗户旁,她的身后露着几张憨态可掬的学生娃娃脸。

刘晖一时觉得这张照片特养眼,他干脆把照片拿下来,双手展开细细地端详着。照片中的这位乡村女教师确实有着超凡脱俗的简约美丽。她上身穿着一件浅灰色羊毛衫,修长的脖子上系着一块红纱巾,下身是一件得体的浅蓝牛仔裤。几个学生娃娃羞怯地往她身后一躲,更衬托出了她标致端庄的体态。

她留着日本女孩那种样式的清爽短发,左上额上别着一枚蓝色发卡,把额前的头发稍稍向上拢着。

最耐看的还是她那张韵致的圆脸,让最善写作的人也难能修辞到位的,两只微透忧郁的大花眼睛,像是跟你说着话似的,矜持羞涩的粉红色面颊表情,又不得不让你从骨子里渗出那种怜香惜玉的疼爱感来。不管她是未婚的少女,还是已经结了婚的少妇,从她的脸上看到的只有纯情、贞洁的神情……“这张照片是一个记者给我闺女雪瑶照的。”支书老伴右胳膊抱着外孙,左手端着半脸盆洗脸水,啥时候站在刘晖后面他全然不知。支书老伴一看刘晖满脸的疑惑,就把给刘晖端来的洗脸水放到脸盆架上,又撵过来指着刘晖手里的照片说:“照片上的这个老师是我们出嫁到徐家的女儿,她去年剖腹生下虎子刚满月,连遭病都不顾就跑到学校里给学生上课去了。听说跟雪瑶在一搭里教书的有一个县电视台支教女记者,偷偷请来了一大帮同行到学校里采访了我们雪瑶。他们走后时间不长,一个记者从省城给我们雪瑶邮来了这张照片。”

刘晖算是听明白了,照片上的这位年轻女教师叫陈雪瑶,原来是陈支书的闺女,陈大妈怀里抱着的这个乳名叫虎子的孩子,是雪瑶的儿子。

刘晖把手里的照片别插到原处,边洗漱边试探性地问陈大妈:“雪瑶教了多少年书?”陈大妈掐着指头算了算,说:“大概有七八年了。快别提了,我养了三个娃娃,两个儿子没操多少心,就这个女子害得我们老两口到现在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刘晖也有些纳闷,雪瑶都是出嫁好几年的人了,看样子还在依靠着这老两口。“我们雪瑶是个命苦的人,高中上出来没考上大学,她爸又委屈着让女子补习了一年,结果又没考上。女子羞臊得大半年没出家门,憋屈在屋里只是个偷着哭鼻子,她爸疼肠不过女子,把老脸一抹跑到乡政府领导跟前连诉苦带求情的,给女子找了个代课教师的差事,这工作尽管一月只有几十块钱工资,但雪瑶还是挺上心的,给学生娃娃书教得认真,村里的乡亲们经常在她爸跟前夸奖她呢。这不,前些日子刚放暑假,听说给村上学校分配了一个在县里培训的名额,学校其他几个老师都不愿意去,她一个刚考上特岗的教师倒争着要去。她到县里培训不说,把一个还吃奶的娃娃撂给我们老两口,这些日子真是把人糟践瓜了。”陈大妈把话递到了刘晖的嘴里,他问:“雪瑶出去培训,她丈夫家里人也应该带带孩子吗?”陈大妈一听这话就来了气。“咋说呢,家丑不可外扬。我们雪瑶找了个女婿是个不守家的二杆子,两个人当初找对象时,我是坚决不同意,我那缺心眼的女儿像是鬼迷了心窍似的,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死去活来地硬要嫁给个徐松……”刘晖听到“徐松”这个名字熟熟的,他便打断陈大妈的话,问:“你说的这个徐松是不是咱们村上徐建国的大儿子?”陈大妈有些惊讶地回答:“就是的,你咋知道的?”刘晖笑了笑,说:“我是听乡政府的李书记提说过他。说他当过兵,人也挺能干的,前些年还培养他当过咱们村的支书。”“你是有学问明事理的人,当老人的不应该在人面前说儿女们的不是,但我们这个女婿做事有些太过分了。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闹腾着要当兵,可兵当回来,又不安心在家里种地,跟老子打赌憋着要出去创世事。狗日的心是够狠的,我们雪瑶明明挺着个大肚子,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快两年了还不见个音信,你说我们雪瑶的命苦不苦。这些还不算,他们那一家人的累赘事还多着呢……”陈大妈听到老汉在院子里干咳了两声,她赶紧收住了话头,抱着外孙虎子出了屋门,到伙房做饭去了。刘晖看着陈大妈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扑哧”地笑了。

刘晖在陈支书家里吃过中午饭后,两个人就去了村部。

刘晖到村部一看,这里的环境挺好的。一栋欧式风格房屋是去年刚刚新建的,红砖砌的院子足有五亩地大,除了院子中间打了一个水泥篮球场外,周围种的全是花草树木。房屋前面竖着一根高高的不锈钢旗杆,上面有一面五星红旗悠然飘动着,给人一种既醒目又安详的感觉。

房屋一共有四间,中间两间是会议室,刚一进门悬挂在屋墙正上方的马恩列斯毛领袖头像既抢眼又亲切,这些已成为收藏品的政治宣传画,在这里仍然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政治信仰。屋里摆放的大型圆桌和小红铁椅,好像是哪个单位淘汰下来赠送的。右面的套间是农民书屋。刘晖进去一看,藏书竟有一万多册,他读的书也算不少,但在这里竟然能见到只听说没见过又想读的中外名著。村委会会计王贤给他说,这些图书都是北京几家单位捐赠的,有些书农民还可以看一看,但大部分书是一直闲撂着没人读的。

刘晖手里拿着几本书,眼睛透过书架玻璃一一扫描着里面的书目。王会计一看刘晖这样爱书,便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一个个地辨认过,然后从钥匙环里转出书屋门上的那把钥匙递给刘晖。刘晖一看王会计要把书屋门上的钥匙给他,他善意地推辞没有要,让王会计在借书薄上登记了他要借阅的书名后,两个人出了书屋的门。

靠左是一间单间,是专门给刘晖腾出来的。一大间房子摆满了东西,连农村少用的电磁炉、电冰箱都置办上了。一句话,刘晖什么东西都不带,也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工作生活。

陈海龙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后,临走时又再三叮嘱刘晖,自己要是不愿意做饭的话,可以随时到他家里吃。村部离他家挺近的,大约不到一里路远。

陈海龙家里有点事得先回去,他临出院门时,看见左墙角下有一二分长满杂草的闲置地,便把王贤喊过去悄悄安顿说,让他下午用铁锹把那块地翻了,好给刘晖整出一块袖珍试验田来。

陈海龙一走,王贤找来一把铁锹开始翻地。王贤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在外面干活,刘晖也不好意思躺在屋里看书,就主动出去给王贤帮忙,但他又帮不了啥忙,只好在王贤翻过的地里用手拾草根。

王贤个头不高,但体魄健壮,干起活来很带劲,给人一种感观上的美。他虽然比刘晖小三岁,只有二十六岁,黝黑的脸看上去要比刘晖老气的多。两个年轻人一拉搭上话,干活的速度就放慢了许多,王贤说到兴头上时,把两手往铁锹把上一柱,给刘晖说个没完没了。王贤在龙井村算是个文化人,他高中毕业。他说到念书,特意提到了跟徐松是小学的同班同学,跟陈雪瑶是小学、初中的同班同学,他们三个人上高中时,是同级不同班。

刘晖没问什么,但王贤一说到徐松和陈雪瑶两位老同学,就把两人的学生恋,以至后来结婚徐松又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出走,像保存在水库里的多年蓄水,打开闸门没留意,让水哗哗地流淌着见了底……

陈雪瑶在上高中时人就长得标致漂亮,是学校出了名的“山丹丹花”,但她这个人过于矜持羞涩,让城里一些娇纵任性的男生钻空子,动不动就给她书本里夹条子,抽屉里塞求爱信,时常搅扰得她不能安心学习。在她苦于无奈时,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同读完小学的徐松,以“守护神”的身份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说实话,陈雪瑶刚开始还有些信不过他。因为徐松在她的心目中,也是一个调皮捣蛋鬼,他们一同读完小学,徐松升初中时考了全乡第一名,被县城初中重点班录取了,从那以后他们就几乎没交往过,直到一同考上高中,他俩在学校里碰见过几面,但没有说上几句话。那么,徐松又是怎样走近陈雪瑶的?这还得从他们上高二时说起。

徐松尽管长得帅气,但很少跟女生来往,除了学习上有灵性外,骨子里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在一个星期二的下午,他们班里几个男同学就恋爱话题争得脸红脖子粗时,有个男生大声叫喊道:“我最爱咱们学校里的‘山丹丹花’了,我一定要找陈雪瑶谈恋爱,非她不娶。”这本来跟徐松没啥关系,但不知咋的,他心头倏地冒出一股莫大的侮辱感来,当着那几个男生有些发狠地说:“嘴里吐话放文明点,陈雪瑶是我姑姑的女儿,我们是兄妹,谁想不把他那张嘴当成吃饭说话的东西,就请自便吧。”第二天上体育课打篮球时,那个男生想报复徐松,结果让体格强健的徐松把头给摔破了,在医院里缝了好几针。

从那以后,陈雪瑶和徐松虽然没有在一个班里,徐松却开始主动接近他这个“表妹”。当然了,陈雪瑶也渐渐地感到了“表哥”保护的效果,连那个讨厌的经常找借口给她单独讲题的男老师,也好长时间没有喊她的名字了,她始终收紧的心,开始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有机会还约徐松到外面吃碗爽口的酿皮,说说话什么的。

刚开始,两个人的关系是单纯的友情,可交往的时间一长,友情在感情的“催化”下,终于裂变成了恋情。相思像被放出小瓶子的魔鬼,强大的令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徐松那棵没有多少情爱的种子,让陈雪瑶的一汪水浸泡得疯长。到了高三,徐松相思到了一日不见陈雪瑶就失魂,见了又夺魂的地步,学习成绩大滑坡,他也一度有过外出流浪的想法。按照徐松高一时的学习发展势头,他考重点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但他没有如愿,不要说重点了,离二本分数线还差一百多分呢。陈雪瑶考得比他好,但离二本分数还差三十几分。陈海龙本以为女儿补习一年有考上大学的希望,谁料想陈雪瑶偏偏不争气,补习了一年,分数倒离二本录取线远了。徐松倒好,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反正他的心思一直在当兵上,就在那年冬季,他跟家里人闹腾了一番,最终还是入伍当兵去了。

徐松和陈雪瑶高考双双落榜后,徐松觉得没有什么检讨自己的,陈雪瑶倒觉得从心里有些对不住徐松。特别是在她高考补习那年,因为没有了徐松这把“保护伞”的遮挡,对她不尊重的言行又出现了……陈雪瑶每遇到委屈时,就给当兵的徐松写信倾诉一下相思之情,以解心中的苦闷和颇烦。

王贤一看天气还早,他干脆停住手里的活计,拿下挂在树枝上的短袖体恤,蹲在一棵树阴凉下,喊刘晖过来,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包被挤得扁不拉叽的软盒香烟,抽出瘪瘪的一支烟用双手往展里一拉,要给刘晖递过来,刘晖连忙示意自己不抽烟,王贤就给自己点上,香喷喷地吸咂了一口,然后接着上面的话题又往下说……

在徐松当兵要复员的那年,陈雪瑶也成了一名代课教师。有一天,徐松在部队收到陈雪瑶的信,她在信中说自己也想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只是一万多块钱学费还没有个着落。雪瑶没想到,她信发出去时间不长,就收到了徐松的回信和一张万元汇款单。徐松在信中安顿让她绝对保密,说这一万块钱,五千是他立二等功部队奖他的,五千是他提前预支的复员费。雪瑶瞒过家里大人,用徐松给她邮汇来的钱报了自考。

雪瑶哪里知道,徐松从部队复员一回家就和老父亲接上了火,火源就是那一万块钱。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徐松在部队干得不错,荣立了二等功,又入了党,连队的领导很器重他,让他往上跑跑路子,转士官是没有问题的。他就三番五次向家里写信要钱,徐建国每收到儿子的信后,都是一字一句的分析情况,最后自己拿不定注意,就把这事告诉了老父亲。徐嘉良希望孙子能转成士官,留在部队更好,徐建国就把自己一滴汗珠摔八瓣积攒下来的六千块钱全部拿出来,又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四千块钱汇给了儿子,希望他能留在部队,将来好有个出息。可让徐建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儿子没有留在部队不说,一万块血汗钱倒搭进去了。父亲追问急了,徐松撒谎说,办事的人从他那里把钱拿走后出了车祸,现在住在医院成了植物人,钱问谁要去呢?徐建国一听这话,差点没气晕过去,徐松倒有些滑稽地安慰老子说,一万块钱就当给他娶媳妇了。

时间不长,事情真格从他的话上来了,他和陈雪瑶的婚事成了。婚后,陈雪瑶把娘家陪嫁的一万块钱交给徐松,让他把借亲戚朋友的钱还了。徐建国知道这件事后,又把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骂他不养活自己的女人,还花婆姨的钱,哪里像个男人样子。就为这,爷两个的火药味更浓了。

徐松跟陈雪瑶结婚时间不长,他就感到两个人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差异,雪瑶属于那种内贤温柔型的女性,他需要的是那种泼辣干练型,能和他一同走江湖、打天下的伴儿。还有,父亲对他不看重土地,干农活吊儿郎当又十分恼怒,因此,他一憋屈就找老同学王贤诉苦,认为不应该和雪瑶结婚,一来现在有了家室把自己拴住了,二来在这穷山沟沟里守一辈子太不值。他认为自己种庄稼有些屈才,甚至有些蔑视土地,说是靠土地养人那是哄傻子的话。他也不愿意过那种没有尊严和人格的打工族的低层次生活,认为凭自己的才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番,会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大山里走出的商贾巨富。

徐松正在心里酝酿着如何出走的办法时,雪瑶偷偷告诉他,说她有了身孕。徐松没有因为自己要当父亲高兴起来,反而加剧了他要赶快出走的决心。他临走时的那几天,见到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心里不断地呐喊着: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孙!我是一个负心的丈夫!我更不配做一个将要出生孩子的父亲!你们都原谅我吧,我不能这样委屈了自己,要凭我的本事,把我们一家人搬到首都北京,也享受一下连想都不敢想的大都市城市化的生活。

徐松下定决心后,给雪瑶写了一封长信,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自己找了个战友结婚的借口,搭上长途汽车走了。过了几天,他给母亲打来电话,说是战友给他找了一份工作,他去打工了。接着,他又给雪瑶打了一个电话,把他放信的地点说了,让她慢慢看,但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从此,徐松的手机号一直处于停机状态,跟家里人失去了任何联系。

半年后,听陈支书在南方玟州开公司的大儿子给家里父母打来电话,说是徐松给他开车,但在这期间,徐松始终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过了几个月,玟州那边又打来电话说,不知徐松又到哪里去了。现在都快两年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又在干什么。雪瑶现在几乎天天是以泪洗面,在苦苦地等着徐松回来……

两个人只顾着拉搭了话,王贤一抬头看见太阳快要落山了,地还没有翻完。王贤加紧翻完地,害怕回去晚了又要遭媳妇的修理,就着急慌忙地回家了。

王贤一走,刘晖也没心思自己做晚饭,泡了一包方便面吃过后,躺在床上拿起一本书翻看,但心咋都静不下来,进入不到看书的状态。翻着翻着,他又把人和书联想到了一起。

他琢磨着,人的外表,是封面。人的内心,是内容。有的人,封面与内容同样高雅;有的人,封面与内容同等粗俗;有的人,封面很不起眼,内容却精彩无比。

特别是女人这本书,不同的书有着不同的精彩。封面艳丽的精装本也许更能获得男士的青睐。但封面朴素淡雅的平装本同样具有迷人的章节。只要你细细阅读她的内容,便会读出优秀,读出韵味,读出动人,读出可爱!无论是精致封面还是简朴封面的书,她的内容会感染着你,让你百读不厌。

第五章

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和守“活寡”的农村妇女,是打工滋生出的特殊群体。徐建国把地里的麦子全部捆完,手里拿着几个拾捡的麦穗来到大榆树下,刘晖和老寿星聊得正来劲。刘晖在老寿星家里吃了雪瑶做的臊子面,但始终没有见上雪瑶的面,他心里略有些欠欠的回到了村部。

在几个村干部的陪同下,刘晖走访了龙井村的大部分农户,听着老百姓过日子的新鲜话语,逐渐触摸到了村子里的脉搏。

山村是安静的,美丽的,依山而修的土崖面院落里建着一排排红砖红瓦起脊房子,不同的只是玻璃里面的窗帘,花色不同,质地不同,代表着这家的偏好或者财富与邻有别。还有不同的地方,是房前屋后栽种的树,那些树的生命不一样,粗细高矮就参差不齐;更多的是种类不一,桃树,杏树,榆树,柳树,核桃树,这些树如同主人家一样,鲜活地映在人们的印象里。

当屋顶的烟囱飘起炊烟时,寂静的村庄就会飘荡着各种各样的语言,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鸡的咯咯声,狗的汪汪声,还有悠长的呼喊孩子吃饭的声音,混合着在村庄上空来回飞翔,细细地聆听,里面有生活的节奏,幸福的流露,还有急切的盼望。那些语言在村庄上空飞翔的时候,让人想起了抵达艺术最真实的交响乐,这是最动人最自然的表演,每一位生活在这里的人,鸡、狗、羊、牛,都是出色的演员,他们或者它们的语言就是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他们在表演,他们也在聆听,生活的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在这里,还有一种声音,往往让刘晖听得心里酸酸的,那就是电话的铃声了。丁零零,或者嘀嘀嘀,都能带给人一种等待的快乐,电话那头的声音就会带来喜悦、激动、期盼,还有安慰与满足。

月末的傍晚,孩子已做完了作业,却不睡,待在炕头漫无目的地摆弄着爷爷给他做的一只玩具枪。他的兴趣不在玩具上,他在等待远方的声音跟随着那根细细的电话线飞翔而至炕头。是的,他的爸爸和妈妈远在天南海北打工,在建筑工地在车间机床旁匆匆地忙碌着,现在还不是下晚班的时候,需要耐心地等待。孩子有些困了,但这是他与爸爸妈妈约定的日子,他早早做完作业,爸爸妈妈也可以早点下班有空陪他聊几句。片刻,电话铃声大作,他神情一振,先是爷爷抢着接了电话,他清楚地听到爸爸的问候,爷爷开心地答应着,还不时地点点头。他觉得那飞来的声音是多么亲切啊!过了好久,爷爷才恋恋不舍地让他接听电话。他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当爷爷给他递电话听筒时,他却有些羞怯地慢慢接过电话,眼泪花儿扑转着,不知说什么好。那一端,爸爸听到他的呼吸声,给他安顿了几句,就让妈妈与他说话。他先是告诉妈妈这一月的学习成绩,当说到自己在梦里梦见妈妈给他做好吃的时候,眼泪清汪汪地一下滚落了下来,惶得有些泣不成声了……这仅仅是发生在无数家庭中的一幕。

陈海龙和刘晖刚到一个叫翠花的村民家里,男人正好拨打来了电话,先是他父亲接的,他与父亲聊了聊农事,又问了问母亲的身体,就说寄去的钱收到了吧?父亲笑着说,收到了,收到了!过了一会儿,他说,爸,你让翠花接电话。父亲把电话交到儿媳妇手里,装着样子要出去给牲口添草,陈海龙和刘晖跟着老汉出去要看他家饲养的牲口。老汉出屋时,看见老伴还瓷呆在那里听小两口说着什么,就干咳了几声,老伴心领神会老汉是啥意思,就不声不响地溜下炕,也跟在老汉的脚后跟出了屋门。男人一听说屋里没其他人,就放心大胆地问了句“想我了吗”,翠花的脸刷地红了,娇滴滴地骂了句“没羞的”,然后像下蛋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知道她忙坏了,家里有田地,有父母,还有孩子,需要她照料;她知道他一定累坏了,工地那么重的活,还经常加班。但是,有了那些飞来飞去的语言安慰,她就是有多忙,也是快乐的;听到她的声音,他就是再累,也能静下躁动的心,让情感找到轨道奔跑。

陈海龙和刘晖出了翠花家的院子,老陈风趣地对刘晖说:“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3860’部队首长了。”刘晖笑着摇了摇头,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这还用问吗,就是妇女和老人的头儿呗。”陈海龙一边走,一边给刘晖介绍说:“咱们村二百一十八户人,近二百户男劳力都外出打工。打工是件好事不假,能挣来最实惠的票子,但这些年来,也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有些村民在外面挣了几个钱后,把媳妇娃娃带进城,土地撂荒不说,连老人都不闻不问了。年迈的老人种不了土地,没办法过下去时,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找我诉说遭遇。还有,村里有一个姓王的寡妇老婆婆,她在家里替外出打工的儿子儿媳拉扯着三个孙子。她把两个大一点的孙女打发去了学校,稍没留神,一个刚学会挪脚步的男孙儿不小心掉进了院门前的水窖里,水窖里装着满满的一窖水,老婆婆发疯似的喊了一声‘我的天啊’,就扑通一头扎进水窖里捞孙子,结果孙子没有救上来,自己也把命搭上了。你说,村子里发生的这些寒心又揪心的事儿,哪个能叫人省心。”刘晖疑惑地问陈海龙:“不是说咱们农村现在有低保政策和新农合医疗保障机制罩着这些老人吗?”陈海龙苦苦地一笑说:“就说这些老人吃穿与看病都无忧,但他们也是人,总不能光吃饱穿暖了等着死吧。”

刘晖这些天也在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和守“活寡”的农村妇女,其实是打工滋生出的特殊群体。也可以这样说,他们打工挣回来的那几个钱,与其说是他本人用血汗挣来的,还不如说是以牺牲老婆娃娃和老人的幸福为代价换来的。毋庸置疑,那些高呼做大做强劳务产业的公仆们,考虑的只是人数钱数上不去会影响自己从政的业绩,却很少有人关乎他们本应该享有的幸福。这些淳朴的农民,根本不懂什么是城乡剪刀差,不明白廉价劳动力经济的缺陷所在,更不在乎自己在心理上忍受的那点煎熬,只知道留在土地上出路不大,别的不说,连娃娃将来上学的学费都攒不够,还咋能指望后辈儿孙们能成为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呢。

刘晖这些天一直看着由“3860”部队耕种经务的庄稼,心里有些灰塌塌的,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他让陈海龙把他带到村子里的种田把式地里看一看。陈海龙打电话把会计王贤叫来,让他带刘晖到他亲家徐建国的田里看看。他自己家里有点事就不陪他们去了。

下午日头偏西,王贤带着刘晖来到徐建国的田地里,正赶上他们一家人拔麦子。徐建国和哑巴小儿子两个人在麦趟里拔,八十岁高龄的老寿星徐嘉良还在捆麦子呢。王贤在往来走的时候,就给刘晖简要地介绍了徐建国一家人的一些情况。他们家里一共七口人,除了大儿子徐松、大儿媳陈雪瑶和孙子虎子外,还有老父亲徐嘉良、老伴刘素梅和小儿子徐柏,老伴刘素梅瘫痪在床已经二十几年了,小儿子徐柏得的是先天性聋哑症。尽管他的家庭比较特殊,但不可质疑的是,徐建国在庄稼行里,可以算得上是全村的领军人物。

刘晖一到地里,学着老支书陈海龙的作风,二话没说先下到麦趟里就开拔起了麦子。他没有拔上几把麦子,就意外地感到,老徐家的麦田不但松软,而且麦秆柔性好。难怪其他人家都用镰刀割,就他们家例外,麦子是用手拔。看来,这里面的学问肯定多着呢,自己得好好请教请教他。

徐嘉良捆麦子时,看见庄子里的王贤领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不声不响地下到麦趟里拔起了麦子。老人有些好奇,停下手里的活计,从前面撵了过来。刘晖看见老人走了过来,便把手里捏的两把麦子放下,站起来客气地给老人打招呼:“老人家可好,您今年多大岁数了还拔麦子呢?”徐嘉良老汉笑着反问:“你是问我活过的岁数呢,还是问我的心?如果你问的是我的心的话,那我告诉你,跟你差不多,才二十八哩。要是问我在这个世上享了多少时光,我今年已八十有八了。”老寿星用左手打出了一个“八”字比划,右手不停地捋着自己那撮像葱根一样雪白的胡须。“您算是老寿星了,应该蹲在家里享清福。”刘晖笑着说。

徐嘉良顽童般地“嘿嘿”一笑:“我咋敢忘了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教诲呢。”

刘晖这几天正好看一本《外国人眼中的毛泽东》,突然想起毛主席富有挑战性的一句话,便笑着握住老寿星的手,调侃般地回敬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过:有人说穷是坏事,我看穷是好事。越穷越要革命。人人都富裕的奢侈淫逸的时代是不堪设想的……”

徐嘉良听了爽快地“哈哈”大笑道:“这话毛主席真格说过,年轻人实在是了不起。”

刘晖只跟徐嘉良老人交谈了几句,脑海里就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人只要有细腻的心去体会万象万法,处处都有启发的智慧。

当王贤把刘晖介绍给老寿星后,老寿星有些惊奇地上下打量着刘晖,眉头挽成了疙瘩,脑海里回想着他很像一个人,但他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正在沉思琢磨着这个年轻人,思维让哑巴孙子给打断了。哑巴连哇啦带比划的意思是,他爸让他们在大树阴凉下歇缓一阵再开始拔。

几个人在往麦地中央的大榆树下走时,刘晖小心地一直扶着老寿星徐嘉良,害怕他跌倒。老人边走边笑着跟刘晖拉搭话,说他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儿孙不让他到麦地里来干活计,害怕庄子里的人笑话他们,他却说是到地里晒太阳活动筋骨的,唱的是一出劳动养生戏。老人家太可爱了。他充满幽默智慧的话语让人听了从心底里舒坦,那张慈祥慢善的面容,给人的是一束阳光般的温暖感。刘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老人跟前些天他经历过的那桩雷电击劈大树的事件能联系到一块儿。

他们来到大榆树底下,原来这里是一块坟地。老寿星抬头看着树阴盘腿刚坐好,他又立马站了起来,笑着说自己竟然骑在了人家地主的头上了。原来,这座孤坟是一个老地主的阴宅。老地主家原先是这个庄子里最大的财东,土改革命没收了他家的所有财产,他心里觉得太憋屈,时间不长,竟然神情恍惚,变成个半疯半癫的人了。有一天,他脚下没留意,从一个贫下中农家的土崖面上摔了下来,头正好撞在了石槽沿上,当场毙命。埋葬老地主时,老寿星也在场。老地主的三个儿子给他大办理了丧事后,不声不响地偷偷出走了。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直到包产到户分地时,老地主的坟茔正好在老寿星家的一块责任田里。当时,生产队把老地主的坟头整平,已经种了好几年的庄稼。老寿星在清明节那天把老地主的坟头又重新修好,让儿子舍赐几分土地给老地主做阴宅,又在坟地上种了一棵榆树做标记,等着他的儿孙回来给老先人上坟。这过去都五十多年了,没有等来老地主后人的音信,自己倒树起灵幡招来了鬼,还得麻烦儿子建国每年清明节给老地主上一回坟。

老寿星今天当着别人的面,能跟曾经横气又霸道的老地主开这样的玩笑,底气和自信当然是他这五十多年的无私奉献换来的。

老寿星重新换了一个地摊席地而坐。刘晖学着老寿星的样子,没有心疼自己几百块钱的裤子,也盘腿坐在了老寿星的对面。老寿星一看两个人像下象棋的姿势,就问刘晖会不会下象棋。刘晖说会一点,但不精。在一旁的王贤给刘晖提着醒,说老寿星在这方圆几十里算得上是棋王了。刘晖一听来了兴趣,说是有机会一定向老寿星请教请教棋艺。老寿星好长时间没有动那玩意儿了,他给哑巴孙子比划了一番,刘晖和王贤都没看懂什么,哑巴笑着瞅了瞅刘晖,掉头像个小骡驹一样撒着欢子跑了。

徐建国把地里的麦子全部捆完,手里拿着几个拾捡的麦穗来到大榆树下,刘晖和老寿星聊得正来劲。他的到来,暂时中断了这一老一少的拉谈。王贤把刘晖介绍给徐建国,并说明了他们的来意后,徐建国没有老父亲那样的热情与幽默,他不在乎地看了几眼刘晖,什么都没有说,盘腿坐在地上,把草帽从头上拿掉,连脸上的汗泥都没有擦一擦,两手拍了几下,从一个碎布缀成的挎包里,拿出一个花卷馍递到了刘晖的面前。刘晖没有推辞就接在了手里,然后一掰两半,给老寿星让过去了半个馍。其实,刘晖既不想喝水,更不愿吃他家里的馍馍。这时,他想到了老支书给他安顿的话:“平时要是遇上人家吃饭,主人家真心实意地让你,你死活不接受人家的那份好意,那么人家就会认为你见外,不给面子,甚至会想到你是嫌弃人家的吃伙,从心底里是十分反感的。你要是圆了人家的那份好意,会从内心里立马接纳你。”刘晖没有犹豫接下徐建国给他递过来的这个花卷馍,的确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向对乡村干部心存偏见又孤傲的徐建国,今天跟他的交谈心里没有“设防”。“大叔的麦子长得确实不错,麦地里杂草少土地也松软。”刘晖的这句开场白,使徐建国绷着的面孔变得有些温和,他接过话题说:“你是大城市来的洋学生,当然不懂得庄稼行当里的活计了,这些是一个庄稼人应当具备的基本功。”“我看见别人家的麦子都是用镰刀割,你为啥要用手拔呢?”

徐建国一看这个年轻人提的问题在秤上,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把拿到手里要吃的馍馍又放回到了挎包里,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张烟票,刚想卷旱烟,马上又意识到了什么,笑着瞅了瞅老父亲,老寿星用慈父般的眼神示意没啥大碍。原来,老寿星是从来不抽烟的,他也不止一次的劝说让儿子少抽点烟,特别是旱烟的毒性更大。为了不让老人的心里搁事,徐建国给老父亲表态说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有抽烟了。今天当着几位客人的面,他那娴熟的卷烟动作,自己感到都有些不好意思。再说,老人年岁大了,他怕旱烟呛着他。

徐建国抽旱烟得到老父亲的默许后,他麻利地卷了一个喇叭筒旱烟棒,点着香喷喷地吧咂了几口,笑眯嘻嘻看了看老父亲,然后开始一本正经地给刘晖话说农事:“俗话说得好,一年的庄稼两年做。要想种个好庄稼,首先得犁好地。收罢夏粮后就开始翻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这样,太阳不但能给土壤里充上‘电’,还可以除草消毒。等到秋天收耱地时,犁三遍,耱四遍,开年春上种粮食,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得像发酵的面团儿,只要把籽种下到地里,就是到收获期见不了几滴雨水,一亩地打个百十来斤粮食是不成问题的。现在农民种土地,国家不但免除了人老祖辈要缴纳的地亩税,还给农民发种地补贴,这等好事我想都没敢想过。”“既然种地有这么好的政策,但我看到咱们村子里的人对种地没多大兴趣,大都出去打工挣钱去了。”刘晖看着徐建国说:“你说得对,种地需要人下黑苦呢。现在的人大都是贫懒瘦不吃,只想着一觉醒来让土地自己变成金银财宝得了,没想着咋经务土地。还有,上面的引导有时也不在路数上。前些年乡政府号召让全村人种覆膜庄稼,粮食尽管当年获得了大丰收,没想到给以后留下了许多隐患,收拾残膜费时费劳不说,一下抽干了土地的养分,土地板结得两三年没有种成庄稼。现在,不管乡村干部说得有多好,老百姓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啥都不敢搞一锤子买卖了。你要知道,长庄稼的好土地是慢慢调养出来的,这不单单要犁好地,还得施上肥。”

说到给土地施肥,刘晖抢先提到化肥这个问题。徐建国摆了摆手说:“化肥也许在其他地方好使,但在这个雨量很少的干旱地方来说,不但不好使,简直是个害。这里的土地本来就缺水分,不施化肥,地气凉倒能收一把庄稼,施上化肥,就像给地里埋上了火丹一样,雨水要是下不到时令上,只几天时间,化肥就会要了庄稼的命。咱们这个地方,牛羊牲口粪那才是庄稼的好肥料。不要说年年上粪了,三年能倒茬上一次,庄稼成座是没麻达的。前年,有一个从省城来的种粮食专家,到龙井村专门给我们上了一堂课,说是这个地方粮食产量上不去,就是光给土地施有机肥造成的,还得掺和着施化肥。有的村民听了专家的话,掏钱买回来化肥,跟籽种一同下到地里,苗出的果然好,可好景不长,几个月没下雨,结果粮食绝产了。我死守着几十年总结出来的土经验,没有给粮食地里施化肥,收获后,平均亩产一百多斤,好一点的地块过了二百斤。他们有些不服气,说是一个专家还不如一个种庄稼的土包子,是老天爷故意发难他们。今年的雨水算是个正常年份,他们种的粮食长得不错,但只有两三天就熟透了,粮食籽粒瘪瘪的,缺少养分。我的麦子拔了快十天时间了,麦秆没有枯死,麦子拔下来照样还能给麦粒供养分。他们都过来看了我的麦子,说是我的一个麦粒能顶他们的两个,相互埋怨了一番,说啥明年都不上那烂化肥了。还有,麦子用手拔下来,根系上带的土粒,打碾时掺和到麦衣里,煨炕比煤炭还耐实,烧过的灰肥,既可以上地,还可以撒在粮食叶子上杀防病虫害。”

刘晖听到这里,他确实有些激动,没想到眼前这位胡子巴茬的庄稼汉,竟然对经营土地的理念悟得如此高深,他所种出来的粮食,正好是自己梦寐以求要寻找的有机粮食。当他还想跟徐建国了解更多的情况时,哑巴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左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右胳膊掖着一个三合板自制棋盘。刘晖这才明白过来,老寿星是让哑巴回家拿象棋去了。

徐建国一看老父亲要跟刘晖下象棋,他也收住了话题,过去给他们把棋盘摆放好,让刘晖好好陪老爷子下几盘,日后再和他聊谈种庄稼的事儿。

徐建国和哑巴儿子下趟拔麦子去了,刘晖开始跟老寿星在树阴下对弈。说实话,刘晖刚开始对老寿星有些谦让,一来老人年岁大了,脑子肯定不好使,二来自己在上大学时,曾拿过全校象棋大赛第二名,棋艺算得上是高超的。可出乎刘晖预料的是,前三盘棋,他全输给了老寿星。刘晖心里有些慌乱,手掌心里沁出了汗渍,开始使出浑身本领来对付老寿星的厮杀。

老寿星倒显得从从容容的,时而像个俏皮的老顽童,时而又像个高深莫测的智者。行棋时行云流水,不落俗套,中局攻杀凌厉,大刀阔斧,残局能攻善守,扭转乾坤。最有趣的是他用毛主席语录当棋谱的解说词。要是棋局被动、子粒壅塞而无法实施攻击,老寿星就来一段“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要是老寿星赢了棋,他要么就是“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要么就是“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一定能在不远的将来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老寿星如若不慎被刘晖吃掉了車或棋局处于劣势时,他遇险不惊,提醒自己“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告诫对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至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等更是随口道来,运用得贴切自如。后来,刘晖也动了心眼儿,他每动一个棋子,先抬头笑着看一看老寿星,希望他能用毛主席语录点评一下他的棋路,好使他从中得到启发,以便考虑下一步棋的走势。

整整一下午,刘晖和老寿星为了跟撵树阴,端着棋盘换了好几个地摊。会计王贤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也全然不知。直到光线暗下来,哑巴比划着要收工回家时,两个人才算收了棋摊。刘晖把老寿星慢慢搀扶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陪我动了一下午脑子。不过,我今天在您老手里学到了不少东西,真是受益匪浅。用咱们村民的话来说,就是棋瘾过得美咋了。”老寿星微微一笑又来了,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刘晖听得几乎有些感动,他上前给了老寿星一个最最敬仰的拥抱。

哑巴孙子孝敬爷爷,他把割下的青草苜蓿垫在架子车厢里,害怕青草把爷爷的裤子染绿了,脱下自己的褂子放到苜蓿草上,然后不由老寿星说什么,就把他抱起放坐在软绵绵的草垫上,拉上架子车往回走。

他们快到家了,刘晖道别老寿星要回村部去,老寿星非要刘晖到家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刘晖不肯,老寿星有点躁,说是哑巴下午回家取象棋时,看见他嫂子雪瑶从县里培训回来了,晚上肯定做下好吃的等着他们呢。老寿星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刘晖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来到了老寿星的家。

到了老寿星家里,天已经黑透了。哑巴放下架子车,把老寿星从车上搀扶下来,然后跑到房檐下拉亮路灯,灯光一下把整个院落照得通亮。刘晖这才发现,老寿星家的院落跟陈海龙支书家的院子几乎是如出一辙,土崖面下有三孔窑洞,院子的左面是三四间上房,右面是两间伙房,不同的是,老寿星家的房屋是前几年新建的,房顶墙壁是一色的青砖蓝瓦,院子中央长着一棵大桃树,整个院落给人一种古朴儒雅又清爽的感觉。

哑巴用席芨扫帚把原本干净的院子扫出一大坨,然后把架子车上的苜蓿草抱下来,蹲在地上用手抖了一遍草上的土粒。这时,徐建国也从地里回来了。哑巴从草棚里抱出铡刀,爷俩开始铡草。徐建国在铡墩前蹲下来,把苜蓿草一把一把扯过来,在膝头下捋码整齐再塞到铡口里去。哑巴手握着铡把,猫腰往下一压,“咔嚓”一声,被铡断的细草散落下来,铡刀刃上和铡口的铁皮上都染上一层青青的绿汁。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地里的活计有多劳苦,晚饭前必须给牲口把夜草备足,这是饲养顶当牲口最起码的功课。

铡完草,徐建国看着给牲口上草料去了。哑巴用手比划着,把看他们干活计的刘晖让进爷爷住的土窑洞里。刘晖刚一跨进门槛,窑洞里一股清凉扑面而来,他浑身舒坦地打了个激灵。他从小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以前只是听说过土窑洞没见过它是个啥样子,他来到龙井村见了许多土窑洞,但人们已经不住土窑了,今天是第一次走进人住的土窑里。

刘晖坐在炕沿上,细细打量着土窑洞里的一切陈设。窑洞不算太大,但窑面被细泥抹得很光洁,土炕的对面摆着一张古式台柜,上面放着一尊毛主席瓷像,正堂中贴着一幅有些发黄的书法作品,“天道酬勤”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刘晖以为这幅书法作品是哪位书法大家的手迹,没想到竟然是老寿星的“涂鸦”之作。他向老寿星索要一帧书法手迹,老寿星慨然应许,只是宣纸需要他自己提供。

刘晖在老寿星家里吃了雪瑶做的臊子面,但始终没有见上雪瑶的面。在哑巴送他回村部的路上,他想问几句有关他嫂子雪瑶的话,但又一想有些不妥,再说了,他不懂哑语,哑巴能跟他交谈吗?他心里略有些欠欠的回到了村部。

刘晖把哑巴打发走,他打开电视机,斜躺在床上看着电视,自己却不由得“扑哧”地笑出了声。原来,他眼睛盯着电视,脑海里播放着的是老寿星今天跟他对弈的情景。老寿星那幽默风趣又睿智的音容笑貌,还有他背诵的那一句句毛主席语录,真是有一种入骨入髓的感觉:“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第六章

陈雪瑶因为初次把一个陌生男人让到自己的屋里做客,她感到有点不自在。“我现在实话告诉你,我是逃婚出来的。”刘素梅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得到了勇气,徐建国听她说这话时,倒用嘴唇亲了亲她的前额。“你说的这种婚姻关系叫‘换头亲’,我们老家那里也有这种情况。”

夏粮一上场,农活的重心就转移到了犁地上。正如老农徐建国说的那样,伏里天犁一遍,强过秋上犁半年。庄稼汉上午美美地犁一垧地,下午可以等到天凉下来再出工,秋粮地里的活计就不是那样逼人了。

刘晖这些天几乎没有出过村部大门,除了看北京奥运会比赛之外,再抓紧时间赶写一份“三农”方面的调研报告。调研报告成稿那天,他想放松放松心情,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老寿星徐嘉良。

吃过中午饭,刘晖心情愉悦地来到了老寿星的家。他一边提心吊胆地瞅着崖畔上正在树阴下歇晌的大黑狗,一边轻脚轻手地推开了老寿星家的院落大门。刘晖正往老寿星住的土窑里走,身后听见一声“你找谁”?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一眼就认出站在房门台上问话的人是陈雪瑶。第一眼看到陈雪瑶本人,跟照片上没两样。她着一身浅色清爽夏装,显得沉静优雅。特别是头上别的那枚桃红色的发卡,让太阳照得像一颗星星,光芒乍长乍短。“我找……我找徐老先生。”陈雪瑶听了刘晖结巴又客气的话,莞尔一笑没说啥。她来到徐家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洋气的称呼爷爷。刘晖一看陈雪瑶没作声,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便向房台跟前撵了几步,自我介绍说:“我叫刘晖,是咱们龙井村的挂职村干部。我是来找徐老先生的,想跟他下几盘象棋。”“不好意思,我爷爷现在正歇晌呢。”陈雪瑶一看刘晖有些疑惑,又忙解释说:“我爷爷有个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就是每天晚上十点之前必须睡觉,早晨五点之前起床,还有中午要歇一个小时的晌。这个时候,任何人多么重要的事都不能打扰他的。”

刘晖算是听明白了,老寿星的这个“睡觉法”恐怕就是他长寿的秘诀之一吧。“那哑巴在吗?”刘晖没有走的意思,想找个借口留下来。“他推着我婆婆到邻居黄婶家串门子去了。要么你先进屋等等,过一会儿爷爷醒来你再找他下棋好吗?”陈雪瑶这么一谦让,刘晖没有犹豫,就径直走进了陈雪瑶住的屋子。

刘晖被陈雪瑶让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然后到公公婆婆住的上房屋里拿茶叶。陈雪瑶一出屋,刘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冒失,没有到主人家接待客人的上房屋里去,而是直接进了陈雪瑶住的“新房”。陈雪瑶住的这间屋子,肯定是她和徐松结婚时的新房。屋里靠右打着半铺贴瓷砖的土炕,墙上挂着一个大红“囍”字,炕脚里整齐的叠放着几床被褥,上面苫着一块绣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白的确良被单。虎子脸蛋红扑扑的酣睡在干净绵软的炕上,她妈妈害怕苍蝇蚊虫搔痒孩子,就在他身上盖了一顶纱巾。屋子的左面由里向外并排放着一组衣柜和电视平台。在炕与窗户的中间,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两旁摆着两把皮椅子。屋里的所有家具都是一律的仿古枣木色,看样子都是纯手工制作,木质表面光滑,古朴自然大方,有种古香古色的情调。刘晖能够想象得到,这些具有强烈文化气息的木制家具,肯定有老寿星的置办意见。

刘晖用脚试探性地触摸了一下脚地,瓦蓝瓦蓝的地砖潮润润的,再加上屋子里有一股柠檬香皂的甜爽味道,红日头大热天里,能坐在这样的屋里纳凉,的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

陈雪瑶双手给刘晖递茶时,刘晖用余光多看了陈雪瑶几眼。陈雪瑶给他的第一感觉是,她的眼睛清澈,目光明净,安详的嘴唇暗示着她灵魂里只贮存圣洁的思想,嘴里也只会说出虔诚的语言。她的一举一动中都显露出一种成熟的优雅,一种自然的细腻和一种已经成为习惯的教养。

陈雪瑶因为初次把一个陌生男人让到自己的屋里做客,她感到有点不自在。她尽管是个结了婚的少妇,又是个有工作的人民教师,但她思想还是比较保守的,平时养成了说话之前要思索,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慢一拍,一种小心翼翼自我珍重的感觉。

刘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品着茶,陈雪瑶有些拘谨地站在电视平台跟前,她一时想不出来跟刘晖说什么。屋里显得很寂静,静得能听到虎子均匀的呼吸声。

陈雪瑶听到虎子酣睡的声响,她向炕上瞅了瞅,突然想到了什么事,轻轻走到炕沿边,用手拾过一些散落在炕上的碎纸屑,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几幅剪纸夹在一本杂志里。陈雪瑶在炕上收拾她的剪纸作品时,刘晖的眼光就一直盯着她。刘晖也很喜爱民间剪纸艺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陈雪瑶跟前,想看看她的剪纸作品。陈雪瑶不好意思,她的剪纸从来就没有拿给别人看过。刘晖坚持要看,陈雪瑶脸上露出了一丝羞赧的不好意思。

刘晖从陈雪瑶的手里接过那本夹剪纸的杂志,开始慢慢地一幅幅的欣赏着。他先看到的是一个带草帽噙着旱烟锅的男人,他悠闲自得地跷着二郎腿,眼神里透着与世无争的安宁祥和,一只低头翘尾巴的顽皮小羊羔,用它两只稚嫩的犄角羝在他的腿上。另一幅是抱着一条大鲤鱼的一男一女,他们的脸上流露的,是从心里溢出来真切的丰收欢乐,而那条大鱼,似乎就要从他们的手里蹦出来了。他简直有些惊呆了,不敢相信这么精妙的民间剪纸作品,是出自一个农村年轻人的手里。“我的这点剪纸手艺,还是跟婆婆学的。”

刘晖好奇的看了看陈雪瑶,笑着说:“你的手艺都这么精湛,那你婆婆肯定是民间艺术家了。”

陈雪瑶莞尔一笑,习惯性地用手往上拢了拢额前的头发,用手指着苫在被褥上面的那块被单,说:“我婆婆的剪纸还不算好,她的刺绣手艺那才叫精妙呢。”

刘晖边欣赏着被单上的那对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刺绣图,边问:“这是你婆婆绣的?”“嗯。”陈雪瑶肯定的点了点头。

刘晖合上杂志,回坐到椅子上,有些像记者采访当事人一样,向陈雪瑶打问起了她婆婆学艺的经历来。

陈雪瑶知道的不多,有些情况她还是听别人提说的。她一时回答不上来刘晖的提问,就走过去站在写字台旁,用手指点着压在玻璃砖下面的一张黑白照片,对刘晖说:“中间那个最标致漂亮的就是我婆婆。”

刘晖抬眼看了看陈雪瑶,笑着说:“这张照片我在老支书家的相框里也见过。只是……”刘晖欲想说什么,但又没开口。

陈雪瑶接着说:“我婆婆左面站着的是我妈,右面的是我黄婶。听说她们几个人在‘农业学大寨’平整梯田中,成了全公社叫得最响的‘铁姑娘班’。我黄叔当时是大队支书,我爸是我们生产队队长。两个人在县上开表彰会时,县领导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黄叔不好意思地说想给一队的‘铁姑娘班’几个人照张相,当时把在场的人都惹笑了。后来,县上真的派下来了一个照相师傅,专门给她们几个人合了这张影。”

当时,就因为这张照片还引出了好多事情。陈雪瑶也是听她母亲说的。

那个照相师傅回到县城就宣扬开了,说是龙井大队“铁姑娘班”的姑娘们不像是地里劳动的,个个细皮嫩肉的长得像赛貂蝉。其实,说是叫“铁姑娘班”,她们五个人中已经有三个人结了婚。除了陈雪瑶的母亲刚结婚半年外,支书黄有德的媳妇和陈雪瑶的婆婆刘素梅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为这事,上面派下来调查组进行走访核实,对大队支书黄有德和一队队长陈海龙进行了批评教育,两个人双双受了处分。说大小队干部徇私舞弊不说,还把陈雪瑶的婆婆刘素梅的一些往事给牵扯出来了。

要是把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打开,叙来话长啊……

要讲还得从老寿星徐嘉良说起。解放后他仍然给村子里的娃娃教书当老师,因为他时常有“稀奇古怪”的言行,一九五七年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这顶“右派分子”帽子一直戴到“文化大革命”,又给他追加了一顶“坏分子”帽子。说是他在交代问题时,主动坦白了自己曾当过两年的山土匪。所以,对他的批斗由原来的“轻描淡写”转入到了实打实的“狠批猛斗”。每当对他开批斗会时,已长成大小伙子的建国,就跟工作组顶撞,有时还跟人家动拳头。徐嘉良担心儿子年轻气盛,惹下什么祸端,会影响儿子一辈子的前程。他思忖了好久,就耐心细致地给儿子建国做了一番思想工作,让他到新疆避避风头,家里人什么时候叫他回来,他才能回来。

徐建国的悄无声息出走,尽管换来的是更多的拳打脚踢,但徐嘉良是心甘情愿的。他不长时间就收到了儿子的秘密来信,说是他到了新疆库尔勒,给一个维吾尔族铁匠师傅当了学徒。徐嘉良把悬着的心放实落了,以更加积极的态度迎接更猛烈的批斗。

徐建国跟着维吾尔族铁匠师傅打了两年铁。师傅看他为人忠厚实在,就到处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在当地,找个汉族女人不容易,得慢慢碰机会。幸好师傅的一个跑车司机朋友,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信息,说是前些天他车上带来了一个陕北米脂的姑娘,女子长得非常漂亮,就住在附近她姑妈的家里。

汽车司机这么一提说,把徐建国的心挠得痒痒的。师傅一问他什么意见,他只是“嘿嘿”一笑没言传。师傅心领神会,开始到处打问那姑娘的下落。没有等师傅打问到那姑娘的下落,徐建国已经偷偷见了人,并打听到了姑娘的一些情况。

这姑娘是陕北米脂人,叫刘素梅,比他小两岁,二十刚出头,还是个完小毕业生,长得的确不错,虽然辫子不长,两个大花眼睛耐看。她姑妈在路边开一个杂货铺,生活也很困难。听老太婆的口气,她和姑娘并不亲,想着法子尽快把吃闲饭的侄女早点推出去。

徐建国把打问到姑娘的一些情况告诉师傅,师傅倒对这事很不以为然。他摇着脑袋说:“你不知她的底细,哪能这么随便呢?这是一辈子的事哩。你先别着急,让我慢慢给你打听打听再说。”

徐建国心里有些着急,害怕姑娘被别人相中了,便对师傅说:“我看的人多了,也有了点看人的经验。这姑娘一脸的贤惠相,不是个轻狂的样子。我看她能行。”其实呢,徐建国这几年没想到要结婚,一个人闷闷地跟着师傅只知道打铁,经师傅给他那么一点拨,他才意识到自己都二十好几岁了,啥时候能回到老家心里又没个底,结婚算是头等大事了,再加上遇到了这样俊俏的姑娘,一心想着早点把婚事办了。师傅没有拗过他的犟脾气,就张罗着给他们结了婚,单另安了家。

对于像徐建国这样速成婚的两口子,生活当中没有什么大事来考验双方的感情,那就得凭衣食住行上的一举一动,眼睛神态上的一点一滴来看人的内心。这里面没有学问,只能靠人的感觉。媳妇对你是真心,就是扇你两巴掌也能感到她手掌心是热乎乎的;她要对你虚情假意,就是成天把你搂在怀里喊乖乖,你也会感到她的怀窝是冰凉冰凉的。在社会上,好人能够装出来,假积极也能骗张奖状、捞个党票,唯独在家庭里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过日子,晚上还要同床共枕,感情的好坏是绝对糊弄不了对方的。有的家庭,你别看他们摔碟子砸碗的,要仔细观察他们相互之间的眼睛神态,兴许还是有情有义的一对哩。有的家庭,拿书上的话来说两口子“相敬如宾”,可没准正在同床异梦呢。

徐建国没看走眼,刘素梅是个好姑娘,人勤快,针线锅灶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跟邻居没有一句闲话,要是有个闲时间,就在自家的小屋里不是绣鞋垫,就是剪纸,从不惹是生非。建国交给她的钱,怎么花的,一五一十她都记在小本子上。建国从铁匠铺里收工回来,热饭热菜总在桌上等着他;衣裳脏了、破了,不等男人说话,早给他洗补好了。

就这样,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日子过了小半年。一个月前,建国突然感觉到媳妇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一脸的忧郁愁苦,干活计时常走神,有时一个人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两个大眼睛里空荡荡的,把一声叹息匀成很长很长的呼吸,悄悄地吐出去。建国拉她出去看电影,她就把脊背对着他,害气地说:“看啥?不是《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就是《红色娘子军》《杜鹃山》,不去!”徐建国也一时摸不透媳妇犯的是什么心病,就气闷地圪蹴在地上抽旱烟。他抽烟就是那期间学会的。

渐渐地,徐建国发觉街坊邻居的大嫂大婶见了他,老是带着一副怜惜他的样子,神情都有点特别。刚结婚的时候,他收工回来,进了他们住的“天南地北”大院,妇女们经常拦住他,拿他们小两口的事开玩笑。这些老娘们,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能说得出口。现在,跟他打起招呼来却是吞吞吐吐的,在他面前连提都不提他媳妇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徐建国也觉得有些蹊跷。

过春节,徐建国在跟同院子的几个年轻朋友喝酒闲聊时,说起了全中国就数陕北的姑娘最风流,最有情有义,“和”上了一个“哥哥”,那就至死不渝。这时,几个人就拿徐建国来开心,因为他媳妇正是漂亮的陕北米脂人。正当起哄的当儿,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小兄弟冒出这么一句:“我的憨大哥,不要高兴得过了头,小心后院起火……”

这句话一说,酒场上顿时冷了下来,其他几个人都悄悄给那个小兄弟使眼色。小兄弟似乎也知道说错了话,光低着头吃菜,不吱声了。这话里准有话。不管别人再拿什么玩笑打岔,徐建国也没兴致了。一会儿,那个小兄弟出去上厕所,徐建国也跟了出去。

在厕所里,待小兄弟把尿撒完,徐建国拽住他的胳膊,问:“你刚刚说那话是啥意思?你别怕,这里没你的事。”小兄弟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大哥,我、我没说啥,是跟你开了个玩笑……”

这时候,一个年纪大的朋友也跟了进来,说:“既然把话捅出去了,咱们都说了吧,别叫他钻在闷葫芦里了。走,咱们进屋子里说。”这样,几个哥们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徐建国。

原来,一个月前的一天,从陕北来了个小伙子到他家里找他媳妇,邻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光听见那个男的在屋里哭,声音很低,但挺伤心的。大院里住的几十户人家,没有单门独院,谁家里有个啥动静都瞒不住别人。这些妇女们来回串门子,少不了说张家长、李家短,而且她们交际广,又爱打听,不久她们就收集来了不少情报:那个丑得像武大郎的男人是跟她媳妇刘素梅是同一个村的,千里迢迢来寻她,他们之间原先准有什么瓜葛。现在小伙子在大院斜对面的粮库找了个装卸工的活计。他看见徐建国到铁匠铺里干活走了,就隔三差五偷偷溜到他家里,跟刘素梅说了些什么别人就不知道了。“你别冒失,也别难过。”他们又劝说:“咱们瞒着你,是因为看你们两口子过得还不错,弄不好倒成了挑拨你们的夫妻关系了。再呢,你又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咱们怕说错了闹出闲话是非来。”

徐建国听了他们的话,喉咙里像堵着块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就跟万花筒一样,拼出来几千几万的花样:歹毒的、善良的、阴险的、光明磊落的都有,可最后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回到家,徐建国更详细地观察媳妇刘素梅。可她还是那个样,拿书上的话说,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花的钱有板有眼,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徐建国想责怪她,又找不到一点茬子,有心把事捅破,怕伤她的自尊心。

有一天,徐建国有意从铁匠铺里回家拿东西,他一进门,看见一个个头矮小的男人跪在脚地上耷拉着脑袋,他媳妇刘素梅坐在炕沿上,身子扭在一边抽抽搐搐地哭着。他们见徐建国陡然进来,两个人倏地站了起来。小伙子一脸的惊慌失措,刘素梅倒显得很镇静,她往前走了走,想给丈夫解释什么又没张开嘴。小伙子趁徐建国愣神的当儿,像土行孙一样“嗖”地溜出门跑了。

徐建国气得牙齿咬得咯嘣嘣响,连连问媳妇:“这是谁?这个老小伙子是谁?”

刘素梅先是一声也不言传,慢慢地,两行眼泪从她一对大眼睛里簌簌地往下直淌,滴滴答答掉在她前襟上。她也不低头,也不扭过脸去,也不出声,就这么坐着淌眼泪。

徐建国是个心肠比较软的人,见不得人淌眼泪。刘素梅一哭,就把他心里的火给浇灭了。他一看也问不出来啥,就把东西拿上一甩手走了。

到了晚上,徐建国赌气地没有吃饭倒头就睡了。刘素梅一个人蹲在煤油灯下发了一阵呆,然后把灯吹灭,和衣坐在炕旮旯里,忧愁得长吁短叹着。徐建国像是在梦境里听到有人在哭,他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支棱起耳朵一听,是媳妇刘素梅在炕脚里哭泣着。他把灯点着一看,媳妇面无表情,蜷曲在炕脚里凄楚地淌着眼泪。他的心不由得抽了一下,眼圈有些发潮,起身把媳妇拉拽过来,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怀里。“我现在实话告诉你,我是逃婚出来的。”刘素梅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得到了勇气,她把实话第一次告诉给了自己的男人。徐建国听她说这话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倒用嘴唇亲了亲她的前额。“今天你见到的这个男人,就是家里人给我找的对象。我们是同一个大队的,两家人穷得丁当响,可大人为了能给自家的儿子娶上媳妇,就私下商定,两家的姑娘不要任何彩礼嫁给对方的儿子。”“你说的这种婚姻关系叫‘换头亲’,我们老家那里也有这种情况。”徐建国听到这里,心里头已经明白了一大半。“你也看见了,他像个残疾人一样。我宁死不同意这门亲事。可他们家里害怕两家的亲事黄了,就先把女儿嫁给了我哥。这样一来,全家人逼着要我嫁过去。我跟家里人闹翻后,趁他们不注意,一个人偷偷跑出门,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了我的远方姑妈。眼看着我在姑妈家蹲不下去了,又准备起身时,正巧遇上了你。我看你这个人长得不错,人又实在厚道,就死心塌地的嫁给了你。没有想到,我们两个日子还没有过上半年,我在老家的那个死鬼对象,他不知是从哪里打问到我的下落,上个月跟撵来了。他三天两头到咱们家里逼着要我回去跟他结婚。如果我不回去,他就在这里等,一直等到我答应跟他回去结婚,他才肯罢休……”

刘素梅给丈夫诉说一阵,哭泣一阵,等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天已经大亮了。

徐建国用大拇指轻轻地把媳妇眼角的两滴泪水擦掉,给她盖好被子,下炕披上衣服,连脸都没有洗一把,就去找那个从米脂来的男人。

小伙子虽然长得丑陋些,但不是个窝囊人。见徐建国推开摇摇晃晃的纸板门进来,好像早知道他要找他似的,挺客气地又是让座,又是递烟。“伸手不打笑脸人”,徐建国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一进门就揍人家一顿,只好坐下来听他说话。

小伙子把他们两人的婚事叙说了一番,大致意思跟他媳妇刘素梅讲的一样。小伙子最后强忍着眼泪说:“咱们都是男人,我虽然长得丑,但我坦白地跟你说吧,我来是要她跟你离婚,把她寻回去的。一是我和她订婚在前,你和他结婚在后。二是我很爱她,我可以为她付出一切。所以说,你要叫我一时抛开她不想,也是不可能的。她本人要是不同意,我会永远地等下去的。不过你放心,从今天起,我绝不会把脚步送到你家门槛的。”

徐建国听了陕北“武大郎”的一番诉说后,一句话没言传,心情既沉重又矛盾地离开了他住的屋棚。回到家里,媳妇刘素梅把中午饭菜做好正在等着。吃饭时,看见媳妇跑出屋子,蹲在墙根下呕吐个不停。他放下碗筷,端出来一碗水,让她涮了涮嘴。

徐建国原以为媳妇得了什么病,把她搀扶到屋里,连饭都没心思吃了,要把她送到医院看病去。这时,刘素梅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带着撒娇的哭腔说:“你真是个笨男人,只知道整天抡锤打铁,就不懂得疼自己的女人。”她抬头扑闪着那双哭得有些红肿的大花眼睛,看男人没什么反应,又把头低下说:“我、我有了。都三个月了。”“真的?”徐建国不由得浑身热了起来。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误解了媳妇,在她最憋屈最难肠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尽到“主心骨”的责任,反过来还给她耍性子。他笨嘴拙舌的说不出一句安慰媳妇的话语,只是在心里头默默的念叨着:“从今往后,我要保护好我的妻子儿女不受人的欺辱。”

刘素梅在丈夫徐建国的“保驾护航”下,立秋时节坐下了月子。他们给女儿起名叫珍珍。从陕北过来的那个小伙子,也挺守诺言的,自从跟徐建国谈过话后,再也没有来过他们家里。只是刘素梅在家门上忙活计时,偶尔一抬头,会发现他站得远远地看她。刘素梅既不理睬,也不回避,该干啥照干啥,他站在原地上发一阵子呆,就自觉地走开了。

珍珍满三周岁那年,她跟着一群小伙伴到临街粮库的院里玩耍时,有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子想甩掉她们几个小不点女娃娃,便跑到后院的旮旯里,用力推开一间破屋的纸板门。他们进去一看,一个人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绳,面朝里悬吊在半空中,绿苍蝇像蜜蜂一样在他的头上挽疙瘩。几个胆小的掉头就跑,一个胆大的把头伸过去一看,他的前胸上还挂着一张大纸条,上面写着“桃花,我死不瞑目”。

这个小男孩一边往外跑,一边嘴里喊:“桃花,我死不瞑目……”

珍珍跑回家,喘着粗气给妈妈说他们见到了一个“吊死鬼”,胸前还挂着一张“桃花,我死不瞑目”的纸条。

刘素梅听了孩子说的怪事,把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好不容易等到丈夫徐建国回来。一问,确有其事。徐建国也是收工路过时,看见粮库的院里拥了好多人,他上前一打问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告诉他,说是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殉情自杀了。旁边的人又补充说,听说他是陕北米脂人,名字叫什么不知道,恐怕是为一个叫桃花的女人死的。其他人还要告诉他更多的情况时,一回头,徐建国早就离开了人群。

从那天起,刘素梅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她的情绪时好时坏,除了时常发呆外,还莫名其妙的哭鼻子。一天晚上,她睡在丈夫的被筒里,说是想回老家过日子。徐建国何尝不想早点回老家,但到现在还没有收到父亲的“诏书”。

他们两口子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赶在春暖花开前,徐建国下定了要回老家的决心。他把家里的一切事情处理妥当后,掏钱在一家清真饭馆给维吾尔族铁匠师傅摆设了一桌谢师宴。在他们一家人临走的那天早晨,徐建国又备了一份祭祀品,一个人来到陕北小伙子的坟头,燃上三炷香,烧过一沓纸后,祈祷他的灵魂早进天堂,不要阴魂不散跟着他们又回到黄土高原。

徐建国一家三口人回到龙井村老家时,正值桃花盛开的季节。他刚一进门,就看见院心里的那棵大杏树,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一小棵缀着几朵花的桃树了。

原来,在徐建国走后第二年的腊月里,他母亲看忍不下去工作组对老汉欺辱性的批斗。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偷偷拿了根绳子,在家里的那棵杏树上上吊自尽了。说来也怪,这棵杏树开年再没有发芽开花,渐渐地枯死了。过了一年,徐嘉良把死去的杏树挖掉,又种上了一棵桃树苗。在桃树第一次孕蕾开花时,迎来的是儿子一家人的回归。

当徐嘉良老汉知道儿媳妇刘素梅的小名叫桃花后,他时常在老伴儿的坟头上念叨着:“你小名叫杏花,儿媳妇小名叫桃花。杏花一落,桃花自然也就开了……”

第七章

“一个穿着博士生服装的人,扶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走进了会场,他把妈妈扶上前台,扑通一下子跪在那里,对全场所有的人说:‘校长,老师,同学们,这就是我的妈妈。’七年来,就是这样一个来自福建山区的母亲,在北京的垃圾桶旁供养了一个清华的博士生。”

山塬仲秋的早晨,阳光明媚,天幕是一片欢快的蓝。

刘晖在开满鲜花的村部大院里,一个人悠闲地观赏着花草树木。他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听到鸟儿啁啾的鸣叫声,一声比一声清脆;闻着由花草沁出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他蹲在一片花地旁,欣赏着牡丹、月季、山茶花,有粉红的、嫩黄的、纯白的、淡紫的,一朵一朵,千姿百态,风情万种,连回旋着的风,都变得十分斑斓。

听会计王贤说,这些花籽种是陈雪瑶在外地学习培训时带回来的,老支书让他试试种着看。她先育好苗,再给地里上了一层厚厚的农家肥,才把花苗精心的栽种上。浇过几次水后,花苗竟然活了过来,开出的花朵还特别地好看。

为了保护好这些花树,她在冬天来临之前,把残枝剪掉,在花根上面盖压一层厚厚的粪土,待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把粪土散掉,让花根发芽生茎。就这样,几年下来,花的阵容变得强大了。有些爱花的农户,每逢到村部开会时,会偷空剪摘几条花根拿回家,栽种到自家最显眼的地方。等花一开,把土气的农家院落点缀的有几分鲜活与优雅。

刘晖正赏着花,听到隔壁学校院里有孩子的吵闹声。他起身一看,几个追逐打闹的男生,提着水桶,端着塑料脸盆,去窖里打水。几个女生站在凳子上,边用抹布擦着窗户上的玻璃,边叽叽喳喳地嚷个不停。看样子,学校今天要开学。

刘晖走进学校的院里,见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篮球架是自制的,是用两根栽在地上的椽子和几块杨木板拼凑而成的。他走过去时,学生娃娃们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不远处瞅着他们,羞怯的一个往一个的脊背后面躲。有个胆大一点的学生,抓住篮球,撵过来递给刘晖,刘晖用眼睛瞄了瞄有些歪扭的篮球框,然后把球抛投出去,结果篮球连篮板都没碰着,惹得一群娃娃们笑得如同飘落的雪花一样。刘晖拍了拍手,给他们打了个手势走开了。他从前面一排学生教室看起,一直瞧到最后一排老师的办公室。“刘博士视察我们学校呢。”刘晖抬头一看,是陈雪瑶老师抱着一沓书,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我闲着没事,过来看看。咱们山村娃娃挺可爱的……”“雪瑶姐,这位帅哥是谁?也不向本姑娘介绍介绍。”支教老师张凤玲不知什么时候笑盈盈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陈雪瑶笑着看了一眼刘晖,对他说:“这是我们学校支教老师张凤玲。她是县电视台的记者,本来今年已经支教期满,但她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同学和老师,又申请留了下来。”她又给张凤玲介绍说:“这是咱们村的挂职村官,在省农科所工作,是留过洋的博士后。”“这么说,我们是同路人。”张凤玲会说话的眼睛一扑闪,又俏皮地说:“虽然我们是同路人,你是凤凰,我是丑小鸭了。来,握个见面的手吧。”张凤玲说着,先把她的手伸了过去。

刘晖看了一下陈雪瑶,笑着用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张凤玲的手,说:“张老师挺幽默风趣的。”

陈雪瑶把刘晖让到她的办公室里,收拾整理着课本。张凤玲倒好,主动寻找话题,跟刘晖中外古今的闲聊上了。

自学校开学后,刘晖三天两头就去一趟学校。说是找张凤玲老师理论理论她的前卫新观点。他每次去,看到的是陈雪瑶老师戴着一对兰花袖套,趴在桌子上给学生批改作业,张凤玲躺在床上看书。

有一天下午放学,陈雪瑶正替张凤玲批改作业,看见刘晖进来,她从椅子上起来,莞尔一笑,习惯性地用手拢了拢额前的头发,把他让坐下,走到床跟前,轻轻地把迷在书中的张凤玲推了一下,用嘴示意来了客人。张凤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是刘晖,先撂出一句:“偶的天,你啥时来的?”然后又补充说:“你今天带学费了吗?本姑娘不能白带你这个‘插班生’的。”

陈雪瑶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刘晖,打圆场说:“你别听她贫了。教师节快要到了,我想请你给我们全体师生作个社会公德方面的演讲报告,你看行不行?”陈雪瑶话音刚一落,张凤玲像是恍然大悟过来似的,抢着话茬说:对对对!刘博士,你得给我雪瑶姐这个面子。不是,我又说错了,应该是我们全校一百多师生在邀请你。“不行不行,我从来就没有作过什么报告,更不要说演讲了。”刘晖的确作难了起来。“我给你说,其实简单得很,你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就当是我们这一百多号人跟着你的见识浪一趟还不行吗?”“凤玲说得对,我们这些听众档次都比较低,你就讲点实打实耐听的就行。我想,你一定能行。”陈雪瑶扑闪着一双大花眼盯着刘晖瞅。“那我就试试吧。要是讲不好,你们得原谅;要是讲好了,你们学校有集体出去活动的机会,我也得参加。”“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没有等陈雪瑶张口,张凤玲就大包大揽下了。她为了把演讲的事往实落里靠点,又追加了一句:“老校长还在医院里住院,我雪瑶姐是教务主任,她这些天可是学校里的临时代理校长。到时候,你可不能把我们姐妹两人晒在这里吧。”“这可说不准,到时说黄就黄了呗。”刘晖嘴里尽管这样贫着,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起了演讲的主题。

九月十日“教师节”这天,学校的高音喇叭一大早就响开了。刘晖还在睡梦中熟悉着演讲稿,喇叭声就把他给惊醒了。他赶快起床,可还没等他洗漱完毕,张凤玲老师就在高音喇叭上用普通话喊道:“住在村部的刘博士,您听到广播后,请速到学校……”

刘晖被张凤玲老师用喇叭催得有些慌乱,心不由得“嘣嘣”直跳开了。他穿好衣服,走到镜子前梳了梳头发,然后微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情绪,拿上演讲手稿去了学校。刘晖到学校一看,操场上的简易会场早已布置好了。同学们带着凳子整齐地坐在主席台前,三三两两的家长也赶到学校,围站在孩子们的周围。刘晖和陈雪瑶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就让几个老师准备开会。

刘晖被张凤玲老师请到主席台上就座后,才发现跟他一同在主席台上的除了刚刚从医院看病回来的老校长和两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外,还有老支书陈海龙。陈雪瑶、张凤玲跟一个年轻支教男教师站在学生的后面。陈雪瑶今天着一身蓝西服,显得特别有气质,简约中透着素雅、美丽。

庆祝教师节大会议程很简单,第一项是全体起立升国旗奏国歌,第二项是学生代表致辞,第三项是重头戏,安排刘晖给全体师生作演讲报告。前两项进行完毕后,刘晖稳定了一下情绪,站起来向台下的师生和围了一圈的学生家长看了看,开始了他的演讲:“尊敬的各位老师、同学们,各位父老乡亲们:今天是教师节,我就讲一讲关于老师的话题吧。在这里,我想先问一问台下的同学们,你爱你们的老师吗?”

同学们拉着长长的声音说:“爱——”“从心理学来讲,当一个人讲话,用内心发出的声音是洪亮的,当一个人讲话,应付对方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就是拖着长音的。再一次回答我,你爱你的老师吗?”

孩子们像是有些羞怯地喊着说:“爱——”“你笑嘻嘻的表情告诉我,你心里边说着的是另外一句话,要不是才怪呢。同学们,我理解,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在这个年龄从学校里走出来。在谈论这个话题之前,我给你们讲一个寓言……曾经,有一个年轻人,在黑暗的山谷里面走夜路。天很黑,他迷路了,他找不到走出大山的方向,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冷飕飕的山风吹过来,他的头发都立起来了。突然,他听到夜空中,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声音对他说:‘年轻人,地上有石子,捡几颗,天亮了,会有用的。’他感到非常的恐惧,那声音一遍一遍地响起来:‘年轻人,地上有石子,捡几颗吧,天亮了会有用的。’最后,那声音几乎在哀求了:‘年轻人,地上有石子,快捡几颗,天亮会有用的。’他想,我还是照做吧。于是,他弯下腰,随随便便捡了几个石子捏在手里。就这样,他的手里握着这几个石子,竟然奇迹般地走出了大山。天亮了后,年轻人很想知道这手里攥的是什么?借着黎明微微透出的晨光,他伸开了自己的手掌,哇!竟然是金灿灿的黄金。他突然明白,原来昨天那个声音是善意的,那个声音是对我好。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我昨天不多捡一点呢?当他回头望向那茫茫大山时,他看到黑压压的大山连在一起,根本就找不到那条回去的路了。当我说到这里时,也许有的同学会说,这故事很荒诞;也许有的家长会讲,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同学们,今天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今天的你在这样一个年龄里,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将来有一天,你就会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在今天我们这个社会上,有多少成年人已经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了,也包括我自己。同学们,当你在学校里读书,当你打开作业本,当你在写作业,当你学习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你的耳旁不停地响起,那是你爸爸妈妈的声音,那是你老师的声音,那是每一个关爱你的人的声音,他们说着相同的一句话,‘孩子啊,好好读书吧,将来会有用的,孩子啊,好好读书吧,将来会有用的。’同学们,今天这个社会上有很多不正常的现象。在许多大城市我看到,一些同学走在街上,碰到自己学校的老师会不自觉地把老师躲开,实在躲不开了,就勉强地应付一下‘老师好’;有的小同学背后在讲老师的坏话,有的孩子回到家里对妈妈说,我们老师真坏呀,今天又留了那么多作业;更有甚者,小同学在自己笔记本的后面,还画着老师的漫画像。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经做过。然而,我要告诉你什么,老师像妈妈一样,老师是你生命的恩人。每当你放学以后,你去打篮球,你玩得很开心的时候,你知道老师在做什么,老师还在办公室里在备课。当我们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你的老师也许还在批改着全班同学的作业。老师也是人啊,老师也是有父亲、母亲,老师也是有孩子的。老师是不容易的,特别是咱们山沟沟的老师更不容易。每一个当老师的,当他们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就意味着一生的奉献。人民教师,多伟大的一个称谓!”

渐渐地,刘晖不那么紧张了,演讲也慢慢地进入到了状态之中,干脆把事先准备好的手稿搁在一边,即兴演说:

在这里我给大家讲一个我的老师曾给我讲的故事。说是在四川省大凉山偏远的山区里,有这样一位女教师,她是上海师范学院毕业的,她的名字叫李静。李静老师来到大凉山,她看到这里的贫穷落后,看到山里的农民渴求知识的眼光,看到那些孩子们渴望学习的愿望,李老师留下了。她想,一个年轻人就是要为祖国的建设做点贡献。然而,没过多久,她也一样忍耐不住了,那里的条件实在太艰苦了,连课桌都是用几个小小的木板搭建起来的。每当过年过节,她就会流泪啊,她想着上海街道上繁华的霓虹灯,想着自己的妈妈,想着自己的同学和朋友。

终于在这一天,李老师经过思考之后,她决定离开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悄悄地打了一个包裹,起了个大早,爬上了茫茫大山。她要去县城火车站,她要悄悄离开她的学校和同学们,要回到上海,回到她的家。就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李老师爬到最高的山上。来到山顶时,她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孩子们的喊声:‘老师啊,请你留下来,老师,我们需要你。老师,你不要走啊。’所有李老师教过的孩子打着赤脚跑到山上来,她们紧紧地跟着李老师,齐刷刷地跪在那里。孩子们背着李老师教的歌谣,‘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李老师感动了,‘孩子们,咱们回学校吧。’李老师留下了。她在那大山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哪。她成为全国优秀教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得到过教育部部长亲自颁发的优秀教师证书。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可爱的老师,在她的生命中却是遇到了不幸。在她38岁的时候患了癌症,她住到了医院里面,同学们都来捐款。一元两元,一毛两毛都拿来了。

同学们,咱们都是山里的娃娃,应该知道山区的一个孩子拿出一元钱有多不容易啊。李老师明白,她想我不能让组织上为我耗费精力啊,我要出院,我要回到我的学校,回到我的班级,我要回到我的孩子们中间,我要去给我的同学们讲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堂课。就这样,李老师说服了校长、老师、同学。她在校长、老师、同学、家长的陪同下,李老师又一次回到了她执教的班级。当她站在讲台上,所有的同学一起站起来对她说老师好的时候,李老师流泪了。她说:‘孩子们,我就要走了,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心中最舍不得的就是我的同学们哪。当我死掉以后,请你们把我葬到学校对面的大山上,我要看着你们成长。每年到教师节的时候,别忘了过来看看我。当有一天,你成为清华、北大学子的时候,你要来告诉老师,我成功了。’李老师那天用她颤抖的手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讲了她生命中最后一堂课——《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同学们,一个人民教师把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光都照给了我们的孩子们。老师是不容易的。既然我今天有幸站在这里,我不能不提到,我们龙井村完小的老师们也是一个奉献爱心的团队。老校长常年抱病给你们上课,他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多次回来接他到省城医院休养治病,可他坚持不去。老校长今天终于积劳成疾患了癌症,但他还惦记着大家,今天硬撑着坐在这里,用他那双深情而又失神的眼睛盯瞅着台下难分难舍的你们。还有,坐在我身旁这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是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老教师,但还坚持在一线教学,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辛勤耕耘了一生,他们不但教你们学习文化知识,他们还教过你的爸爸或你的妈妈,甚至你的爷爷。他们何尝不想早点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但他们走了后,谁来给你们教书啊。

同学们,回头看看吧,站在你们身后的这三位年轻老师,他们虽然还不是教师的“正规军”,但他们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人民教师了。陈雪瑶老师干了七八年月工资只有百十块钱的代课教师,她凭着对这份职业的挚爱,今天终于考上了特岗。张凤玲老师和小王老师虽然是县上派下来支教的,他们尽到了当老师的职责。他们能做到这点,的确是不容易的。所以,同学们跟着我大声地喊出来,我们要用我们的心,去感谢我们的老师们,你能不能做到啊?“能!”同学们发出了整齐洪亮的声音。“跟着我大声地喊出来:‘老师您辛苦了,老师我们永远感谢你。’”“老师您辛苦了,老师我们永远感谢你……”有几个女同学从凳子上站起来,流着泪水跑过去拥在了陈雪瑶老师和张凤玲老师的怀里,把全场所有人的眼睛感染得潮潮的。

刘晖这时也有些亢奋,他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又开始说:“同学们,今天我跟大家的交流本来就到此结束,可我看到很多家长都来了。那我再跟同学们聊一个话题,请回答我,你记得自己的生日吗?”“记得。”同学们齐声回答。“今天有很多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在你们的周围,请回答我,你记得他们的生日吗?你长这么大了,你有没有给你的妈妈洗过一次手,一次脚,你有没有给你劳累的爸爸捶过一次背呢?”

台下的孩子们没有了声音。

同学们啊,在今天这个社会上,有多少孩子不理解父母的辛苦,不知道爸爸妈妈有多么的不容易。咱们有很多同学的父母现在正在打工的路上苦苦地寻觅着。在这里,给同学们讲一个我在上大学时听过的故事……说是在福建省一个跟我们这里一样的山村里,有一个上山砍柴的农民不小心从山上落下去摔死了。他的妻子听到这个噩耗跑到山上,望着丈夫掉下去的地方,她想就这样跟他去吧,可在这时候,她突然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这孩子是他们爱的结晶,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才对得起她的丈夫。她咬着牙回到了家,一个山区的单身女人养大一个孩子有多么的不容易!她要忍受多少正常女人不能忍受的艰辛。

一个男孩呱呱坠地,也许正像人们所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孩子刻苦读书,非常用功,每天照料着自己的妈妈,母子二人省吃俭用,孩子真的出息啦,他竟然奇迹般的成为他们县唯一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孩子,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啊!妈妈高兴的快要疯掉了。

这一天,妈妈和儿子拿着入学通知书,来到丈夫的坟前,母子二人把通知书摆在坟头,跪在那里放声大哭,‘老汉啊,你安息吧,我们的孩子有出息,他考上了清华大学啊!’妈妈一咬牙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也卖了,儿子不理解地问妈妈,你把牛卖了,那地里的活谁干呢?妈妈笑着对孩子说,‘你去吧,家里有妈妈呢。’牛卖了,学费还是不够的,县政府下了一个通知,要保送这孩子去清华大学读书,可是生活费路费还没有。

这天一大早,妈妈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悄悄地起了一个大早。她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来到了县城医院,挽开自己瘦弱的臂膀,请医生抽她的血,抽多少都可以,给她两百块钱就行。医生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的儿子考上清华大学,没有钱送他去。医生感动了,掏出了两百块钱给了这位妈妈,这位妈妈扑通一下子跪在那里,给医生说,我的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我会让他两千、两万、二十万来报答你的。医生说不用了,你的孩子是我们县唯一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孩子,我们怎么会不支持呢。这位妈妈手里握着医生给的两百块钱,艰难地朝回家的路上走去,那是三十多里的山路啊,天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这位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捂着那钱,放在胸口上怕被雨水淋湿了,那是孩子的路费呀!她晕倒在山路上,她是饿的,她一天都没吃东西啊,手里面握着两百块钱都舍不得花一块钱买个面包和一瓶汽水。一个做妈妈的,为了自己的孩子读书,都快把命拼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当人们把这位妈妈抬回家的时候,儿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妈妈跟前,在大声地哭喊着:‘妈妈,我不读书了,我不上清华了,我陪你一辈子!’母亲伸出手来,重重地打了自己儿子有生以来第一个耳光,‘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啊!当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跟你爸爸走了。’儿子上学走了后,妈妈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卖掉,她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她要到北京给孩子赚生活费啊!买不起卧铺,硬座人多,一个山区可怜的母亲夹着一个包裹蹲在列车的角落里,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来到了北京城。有谁会收留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呢,这位妈妈找不到工作,万般无奈做了最后的选择,从此,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就多了一个捡破烂的女人。

每当有人拎着垃圾跑来的时候,妈妈疯一样地冲上去,在那里翻腾着,她可以换回来一点点钱。她给自己的儿子写信说:‘儿子啊,读书身体要紧,别舍不得花钱,妈妈会给你寄生活费的。’那孩子并不知道妈妈的钱是怎么赚来的,他在学校不用功了,开始谈恋爱了,和女同学到咖啡厅一次消费就是三十几块,他哪里知道这三十几块是他妈拼上一周有时都赚不到的。

这一天他领着自己的女朋友去王府井玩耍回来的路上,看到街边一个垃圾桶那里围了好多人,他也挤到前面去,原来一个捡破烂的女人中暑晕倒在那里,他挤到跟前一看,惊呆了,天哪!那是自己的妈妈呀!他突然知道妈妈的钱是哪里来的了,这可怜的孩子因为身边有他的女朋友,没敢过去叫一声妈妈,他怕丢人,就这样咬着牙走开了。半夜的时候,他一个人回到这里,没有找到自己的妈妈,他对着垃圾箱磕了三个头,从此,这孩子沉默了,他开始用功读书了。

他大学毕业了,他读研究生了,他考上博士生,就在那一年,清华大学颁发学士学位证书的时候,校长读到他的名字时,人们没有见到他,这时人们看到在会场大门的最后,一个穿着博士生服装的人,扶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走进了会场,当保安去阻拦时,他把保安一下推到旁边,‘你别碰她,这是我的母亲!’他把妈妈扶上前台,扑通一下子跪在那里,对全场所有的人说:‘校长,老师,同学们,这就是我的妈妈。’七年来,就是这样一个来自福建山区的母亲,在北京的垃圾桶旁供养了一个清华的博士!

同学们,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过去给你的老师鞠个躬吧,抱抱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吧,如果你是用心这样去做了,说明你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一个有良知的孩子。

孩子们“哗啦”一声全起来了,他们争着抢着给自己的老师鞠躬。第一次羞怯地拉着父母亲或爷爷奶奶粗糙的手,小脸蛋涨得一个个通红。

刘晖搀扶着老校长退台时,两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撵过来一人握着刘晖的一只手,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过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第八章

我们可以办一个“桃花摄影节”,招徕各路新闻媒体记者和摄影爱好者,借机把我们的剪纸刺绣作品也推介出去。干脆我这乡党委书记不干了,给你当助理,我们一同打造黄土山塬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生态文化村得了。

刘晖到龙井村的几个月里,四下里忙碌的李锦河始终惦记着他。

这一天上午,李锦河抽空在市场上买了一些水果蔬菜,又把县上给他配置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带上,一个人开着车去了龙井村。

李锦河把车停在村部大门外面,手里拎着东西刚走进大门,就看见龙井村的“犀利哥”张炳旺蹲在刘晖办公室的门槛上,面朝里用手比划着说什么。张炳旺听见院子里好像有人进来了,回头一看是乡政府的李书记走了过来,站起来用自己残缺一根食指的左手抹了一下嘴角上的唾沫,“嘿嘿”笑了一下。刘晖看见李书记来了,赶紧起身迎上去,接过东西放在桌子上,给他让座倒茶。

李锦河坐下来看了一眼张炳旺,笑眯眯地问:“最近都到哪些地方经见世面去了?我好长时间没听你的高见了。”

张炳旺把头抬起来,憨憨的一笑说:“我是来求刘博士给我办点事呢。”他看了一眼李锦河,把头低下嗫嚅道:“共产党对我们这些残疾人现在应该说是照顾到家了。特别是你李书记,让我们一家人住上了新房,月月还能打回来几十斤大米白面。这住的吃的刚没问题了,我那不争气的碎先人又给我们家闯下了大麻达。”“李书记恐怕还不知道,他的小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被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录取了,跟咱俩还是校友呢。”刘晖忙给李锦河解释说。“好你个张炳旺,跟我耍起派头来了。不管咋说,儿子就是比你强……”“我可怜得还耍啥派头呢。”张炳旺愁眉苦脸地说:“李书记你知道我是个从来不管家的人,可一听说小儿子考上了大学,心里就来了愁肠。现在的大学咱农民娃娃上不起不说,就是上出来了又能咋样?我亲戚家的一个娃娃,前些年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当时把全家人高兴得不知姓什么了。可把孩子送到学校上大学后,全家人整年的光阴几乎都耗在了学生的学费上,娃娃四年大学上出来又考上了研究生,待三年研究生熬出了,把家里的一份光阴折腾得一干二净,可他又找不到工作。不是说他不能成,在北京、上海、福建、西安等大城市里找工作,考的时候是第一,面试时就成了第二,等着用人单位研究时就成了第三。这不明摆着吗?咱农民朝里没有人疏通关系,又拿不出来钱孝敬人家管事的人,只能眼睁睁地干等着。他在社会上考了四五年,工作还是没个着落,我大儿子在外打工遇见了他,才介绍他在一家国营农场干上了一份临时工工作。说实话,我大儿子初中都没有毕业,在社会上混得比他一个研究生还强些。所以,我就不指望我的小儿子上什么大学,高中毕业后,跟上他大哥在外面打工,一年下来不用花家里的钱,还能挣个万儿八千块钱不成问题。可我这个犟板筋碎先人说啥都要上个大学,不要说家里能凑够几千块钱学费了,连一张看的票子都没有。除了他大舅妈陈雪瑶给的一千块钱学费外,儿子一看我没有什么办法可想,跟他大哥硬是预借了三千块钱,就黑地明日的在我们家承包地里挖甘草给自己凑学费,一直到开学要走的头一天还差两千块钱没凑够。他妈到地里送饭时,看见儿子还在毒辣辣的烈日下光着脊背掏挖甘草,她疼肠不过儿子,跪在地里大放悲声地哭了一鼻子后,拖着一个病怏怏的身子帮儿子挖起了甘草。我到地里一看他们娘儿俩那个寒碜样,心里头也挺难过的,就跑到黄大那里向他贷了两千块钱高利贷。等把学生一打发走,我的愁肠就来了。人家黄大的那两千块钱高利贷限我在一个月内要还上,过了一个月利息要翻番的。我一走害怕黄大给我们家里找麻烦,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这才想到了找刘博士帮忙……”

张炳旺一看两个人都在认真地听着他的说话,心里来劲了,便收住话头,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李锦河一看他这是想抽烟的习惯动作,就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抖出一根递给张炳旺。他用少了一根食指的左手把烟点着,只美美吸了两口,一节烟灰就自动掉落了下来。“两位领导别多心,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在娃娃上学这个问题上,现在的社会是太不公平了。你想,城里的娃娃从一开始上学是啥条件,农村呢?这好比两个娃娃跑赛,一个穿着运动鞋在柏油马路上跑,一个穿着土布鞋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跑,这样的比赛成绩公平吗?”“你认为这样不公平,那你给咱们想一种公平的办法来。”李锦河笑着说。“其实简单得很。农村的娃娃上大学不要收学费,大学毕业后国家考虑先给他们分配一份工作。”“你想得恐怕太简单了吧?国家要是给农民的子弟分配了工作,那其他人就没有意见了吗?”“分配工作当然是有条件的,可以让他们先到城里人不愿意去的艰苦地方去工作。再说了,城里人有什么意见可提的,难道他们娃娃上学享受到的那些好条件就是应该的吗?这里面就没有我们农民的份儿吗?这国家也像一家人一样,哥儿弟兄相处的好了,一个还会谦让一个的,要是闹僵了,照样会对簿公堂打官司的。我在外面闯荡了这些年,感到城里人越来越爱吹毛求疵,斤斤计较,眼里只认钱……”

张炳旺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起身悄悄地溜了。待刘晖和李锦河被他“臭骂”得回过神来,张炳旺早出了村部大门。“这个张炳旺看起来是个邋遢人,还挺有思想的。”刘晖笑着说。“你可别小瞧这个人,他看有些事情的深度恐怕连专家教授都比不上。我刚到乡政府时,三四个月就能遇见他。原先,我还以为他是个缠访户,问他有什么问题,他不正面回答,旁敲侧击地出难题套我。一看我对国家的有些政策掌握的还不够全面,就开始用行话挑你的毛病,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给他解决一些民政款物。经过几次接触后,我觉得他是个怪人,从陈海龙支书那里了解到了他以前的一些情况……”

张炳旺出生在一个光阴比较殷实的人家,因为是独子,从小爹娘就宠着他,娇惯成了养尊处优的坏毛病。他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辍学不念了,不是家里供不起他,是他嫌读书太苦。父亲苦口婆心的劝导他,他倒理直气壮地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自己不是念书的那块料,为什么非得逼着要他念书呢?再加上母亲默许了儿子的抉择,在父亲的唉声叹气中,他放下了最头疼的书包,回到家里过上了无忧无虑的清闲日子。他在地里干活是自愿的,要是天气热,他就不下地,蹲在家里的凉房里看电视。时常骑着父亲给他买的摩托车,在附近几个乡镇的集市上兜风。有时还把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老人害怕他在社会上逛坏了,就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希望有个家室把他的心拴住。

母亲给他提说婚事时,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自己才过二十,还不想成家。两位老人三天两头给他做思想工作,他最后有些赌气的答应了,说他只看上庄子里徐建国的大女儿珍珍,除了徐丽珍,他谁也不娶。

老两口一听儿子要找徐建国的闺女,当时就犯难了。不是说他们看不上人家的闺女,料想到人家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们儿子的。

张炳旺的老父亲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一个老共产党员,过去批斗徐嘉良的大会不知参加了多少回,甚至有过过激行为。他害怕徐嘉良老汉还把这事惦记在心,不但不愿意把孙女嫁给他的儿子,还借机算一笔过去的“政治账”,让他下不了台。还有,徐丽珍也才十八九岁,除了跟父亲种承包田外,还得照顾瘫痪的母亲和两个比她小十几岁的弟弟。

所以,张炳旺的父母亲对这桩婚事几乎没抱多大希望,只是请了个媒人把话传了过去。时隔不久,出乎他们两口子预料的是,徐家带过来话说,家里大人什么意见都没有,主意是丫头自己拿。他们一看有戏,就让儿子主动跟徐丽珍接近。

当时,在徐丽珍的眼里,张炳旺就是个很体面的男人。他人长得不错,手里也有钱,她隔三差五坐着他的摩托车赶集。每逢他出手大方的在饭馆里请她吃饭,在衣服摊点前挑买衣服,提着丰厚的礼物看望自己的家人时,她脸上有光不说,认为他是个靠得住的“大树”。于是,他们相处没有半年时间就结婚成家了。结婚那年,徐丽珍还不到二十岁。

小两口的蜜月还没有度过,家里就出了横祸。张炳旺骑摩托车带父亲赶集时,由于车速太快,在拐弯时把老汉甩了出去。张炳旺当时还没有发觉,他一直把车骑到坡底下回头一看没了父亲,这才把车头掉过来沿路找人。待他在一个土坎下找到父亲时,父亲已七窍出血,一句话没留下,就气绝身亡了。张炳旺的母亲把老汉的非正常死亡,归咎到了儿媳徐丽珍的身上,认为儿子娶了个漂亮的“丧门星”,克死了一家之主。从此,婆媳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张炳旺在他母亲的纵容下,时常夜不归宿,渐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徐丽珍要是一说劝,他轻者蒙头一睡不理睬,重者有时还给媳妇动拳脚。他这样对待媳妇,全是他母亲挑唆的。她叫儿子在家中当掌柜的,把媳妇打怕,让她向西她不敢向东看一眼,这才叫男人,这样家中的大权男人才能捏握住。

徐丽珍是个好强而又倔强的女人,她没有错误时宁死也不会屈服他。尽管没有人疼爱,她的日子过的很难,但是要强的徐丽珍从来不对别人讲自己的委屈,她怕遭别人的笑话,也怕让父母伤心。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有什么办法呢?连她生双胞胎儿子那天晚上,张炳旺还在外面赌博,第三天就下炕干活计,她也没有给父母和亲戚朋友说过。

徐丽珍自从有了孩子,已经没有了慢慢改造张炳旺的信心了,任他的性子想干啥就干啥去。张炳旺赌博之余,像一只馋嘴的猫,哪里有好吃的、哪里舒服,就躺在哪里。他为了筹集赌资,开始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他开始不听他妈的话了,有时把老妈气得死去活来。徐丽珍劝说老婆婆时,老婆婆反倒一边哭一边骂:“我拉扯你个白眼狼这么多年白拉扯了,听上个媳妇话,不要老娘我了……”

当张炳旺把老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份家业输光后,也把他老妈送进了坟茔。张炳旺成了一个十足的赌棍,赌博使他的家庭走到了濒临毁灭的边缘。

这个时候,徐嘉良老人出手了。他背上米面吃食,住在了孙女婿张炳旺的家里。他这样做,一来是帮孙女撑起这个家,二来要戒掉孙女婿的赌瘾。

老人住下后,对张炳旺不说啥,只是坐在他家院畔前的大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什么。老人不言不传地画了一个星期,张炳旺有些忍耐不住,借喊老人吃饭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他在地上画的是什么。当他看见老人在地上画的是一只手,心里不由得战栗了一下,赶紧把眼光避开地上的那只手。他尽管只扫了一眼,但看得十分清楚,老人在地上画的那只手,分明就是他耍赌摇骰子的那只手。

张炳旺每次瞄一眼那画在地上的手,就轻着声音说:“爷爷,你放心,我今儿没去耍赌。”

徐嘉良老人等孙女婿说的话全部落进自己的耳朵后,才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孙女婿的寡黄瘦脸。张炳旺忙笑着摇摇头,想摆脱老人的目光,但老人的目光又盯住他的手瞅。张炳旺看自己的手,空空地大张着,就笑一笑,忙用手讨好地去扶老人。徐嘉良边往起站,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扶他的手,像是要在孙女婿的手上盯出谎言来。张炳旺的手就连羞带热,两个手背上的青筋乱枝会立马突兀起来。这时,张炳旺的头顶掠过一声短促的“叽”,他一抬头,一滴鸟粪不偏不倚地拉在了他的一截手指上。张炳旺没有恼,麻利地扯下一片树叶擦了。张炳旺抬着自己的双手尽量轻柔地扶着老人往回走。

这一幕已经演了好些日子了。只要有闲空,老人都来到门前的大树下画手。张炳旺实在憋不住了,半夜里偷偷出去又赌了,结果输了四千多块钱。后半夜,他不敢再输了!其实是放高利贷的打死也不敢给他再贷了。人家早就知道他背着几背篼债务的。所以,他把贷来的钱输光后,才失魂般地走出赌场,走着走着,实在困乏得走不动了,把衣襟夹紧睡在了一块地里。等他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张寡妇男人的坟地里。

一想到张寡妇的男人,他身上不由得忽地一紧,这家伙是个大赌头。一次他们两个人在外庄连赌了三天三夜,张炳旺的钱输光躺下了,他最后输急了,没钱揭了飞碗子,结果揭输了,他往出跑,被一群赌贼刀子斧头抡着猛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一脚从山崖上摔了下去。男人死后,寡妇开始招赌打骰子。时间不长,赌徒们为了赌资大打出手,把几个人砍成了重伤害,张寡妇由此吃了官司被收监起来了。她一走,家里两个孩子成了没有人管的野孩子。在县城上高中的大闺女偷偷出走了,后来听说在省城一家夜总会当了三陪小姐。小儿子辍学成了社会上的一个小混混。

张炳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假如,我死了呢?

张炳旺像失了魂,霜杀了一样,病蔫蔫地蹭回家。当他看见妻爷仍坐在老槐树下,专注地在地上画那只手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人的拐棍下,说:“爷,你打我吧,你狠狠地打我吧!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耍了。我发誓,我洗手……”

老人仍然不言传,还是专注地在地上画那只手。这时,张炳旺发现地上的那只手少了一根食指。他盯着画在地上的刀瞅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猛地把自己的右手按下去,又把自己的左手按下去,左手刚好叠合在老人画在地面上的那只手上。他忽地一下站起来,跑回家去。

张炳旺右手提着厨房里的菜刀跑来了。他看见老人的双眼仍紧闭着,透着逼人的狠气。

他没有犹豫,将自己的左手叠压在那深刻在地上的手上,重叠好,然后又蜷起另四指,只留食指长长地伸着。右手将刀放下去,叠在那刀上。天哪,一模一样大小!一秒、两秒,右手猛地抡起了那刀。只见刀光一闪,一截指头鸟一样跳起,跌在前面硬邦邦的树荫地上。期间,老人睁开了眼,老人的眼恰好是在刀落指断的瞬间睁开的。老人清晰地看见了那截跳起来的指头。老人闭了眼,又睁开了。老人张圆了嗓门说:“孙女婿,我给你留下了右手的食指,好好的珍惜它吧。”

这是老人住进他家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的唯一说给自己的话。张炳旺紧接着说:“我知道了,爷爷!”

张炳旺从那以后,果真下狠心戒了赌博。他在家里蹲不住,过上了云游天南地北的流浪生活。自从张炳旺戒赌出走后,几乎在一夜之间,龙井村的赌博被连根剜了。

张炳旺尽管在外面过着流浪式的生活,但从来不偷不抢。他深知触犯了法律是要蹲班房子的。所以,他在自由艰难的流浪生活中,慢慢寻找到了一条既不犯法又能活得理直气壮的求生之路。说到这里,张炳旺这个活宝也是有一些悟性的。他云游在各城市间,经常看到一些上访群众围坐在政府机关门前讨要说法时,有人给他们管吃管住。刚开始,他还不敢主动接近那些上访的人,害怕被警察抓着关了起来。后来,他发现上访的人也牛气得很,没有人敢惹他们的。只要跟上访的人一搭上话,上访的人倒把你当成自家的人一样看待,满腹的冤屈给你倾诉个没完没了。张炳旺跟这些上访的人不但混到了吃喝,也跟他们学到了不少国家的法规政策。

张炳旺一看这是碗轻巧饭,只要看到有上访的人群,就主动混同在他们当中,以同情者的身份,倾听他们诉说,给他们出主意想办法。时间一长,他的法规政策水平大有长进,讲的那一套说辞,时常赢得上访者的信赖。就这样,他不但混到了吃喝,有时还能讨几个抽烟钱。

前些年,张炳旺每年直到过春节时才回一趟家,正月在家里蹲不上几天就又出去了。现在是一个季度就回一趟家,回家的目的是,把自己在外面经见的新学识,用来考考当地的政府官员,可从中讨要到一些救济款物,然后交给妻儿算是他尽到了一家之主的职责。徐丽珍跟自己的逛杆子男人过这样的日子已经习惯了,她家里的庄稼活计,大部分是父亲和哑巴弟弟干的。她现在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两个双胞胎儿子身上。

大儿子张江脑子特别聪明,本来是块念书的料,就是不好好用功学习,初中还没有毕业,张炳旺就偷偷背过媳妇,挑唆儿子跟他妈妈闹腾着要出去打工,徐丽珍最后痛心地放弃了大儿子的念书,张炳旺趁机在外面给儿子找了一个打零工的活计,让孩子过早地步入到了喧闹纷杂的社会上。小儿子张涛念书脑子尽管没有哥哥好使,但他为人实在厚道,在学习上有股子不服输的犟劲,高中毕业就考上了重点大学。

张涛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上大学的学费他不忍心向含辛茹苦的母亲伸手,更没有指望着云游四方的父亲。他想了一些日子,给哥哥张江写了一封长信,央求暂借给他一笔上大学的学费,日后一定连本带利还他。张江跟他逛杆子父亲一样,也是个花钱大脚大手的人,一月挣的那一千来块钱还不够自己花费,接到弟弟的来信,他犯起了难,最后从几个工友那里凑借了三千块钱寄给了弟弟。张江把弟弟考上重点大学的消息告诉给了只跟自己单线联系的父亲。

身无分文的张炳旺没有几天就回到了家里。他回到家后屋门都不出,整天憋在屋里只是个抽旱烟。徐丽珍对他一句话不说,有空就到自家的承包地里帮儿子挖甘草。在徐丽珍看来,自己的男人这是在装装样子给他们母子看的,就也把他没有放在心上。

想办法把儿子打发走后,张炳旺苦思冥想了好些日子,终于想出了一个给黄大还高利贷的办法来。这天,他起了个大早赶到村部,刘晖正好刚起床。刘晖让张炳旺坐在沙发上说话,他不肯,蹲在办公室的脚地上,故意用缺了食指的左手比划着,喋喋不休地给刘晖连讲政策带诉苦。刘晖有些哭笑不得时,赶巧李锦河书记来了。“张炳旺这个家伙撂下一句话就溜了,我想这几天回趟单位,帮张涛搞点资助咋样?”刘晖看了一眼李锦河,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你有这个善意那太好不过了。撇过张炳旺不说,咱们山里娃娃考上一个大学生太不容易了。寒门难再出贵子,这将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们得想办法让张涛这孩子把学业完成。”“这件事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办妥的。”刘晖边说边走到写字台旁,拿起他这些天赶写的调研报告,递给李锦河说:“李书记,这是我这些天工作的成绩,你先过过目吧。”

李锦河笑眯眯地从刘晖的手里接过调研报告,刚粗略地浏览了一下报告的立意,就觉得眼前为之一亮。他抬头看了一下刘晖,然后把身子往前欠了欠,从头细细地看起了刘晖手抄的调研文章。

李锦河看文章时,刘晖轻轻地退后坐在一把椅子上,屏住呼吸静静地等了十多分钟。当李锦河把报告看完后,用手猛拍了一把面前的茶几,有些激动地说:“你的这份调研报告写得太好了!不仅立意新颖,论据充分;而且思路清晰,视野超前。报告看表象是一篇要农业返璞归真的檄文,观内里实则是一篇让农业跨越升级的大作。我想听听你对龙井村农业发展前景的独到见解,是怎么想出来的?”“是这样的。”刘晖稍微理了一下思路,说:“我在走访咱们龙井村农户的过程中,发现咱们的农业种植经过一番探索后,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加上现代城市经济的冲击,绝大部分农民对土地不感兴趣了,主动放弃土地外出另谋生路,甚至有人嫌弃开了土地,认为土地耽误了他们发财的时机,误了他们的好日子。”“农民与土地之间情感疏离,投入减少,这种漠视土地的现象,可以说已经是个普遍现象了。”李锦河插话说。“不过,我也看到了一些有利的因素。咱们龙井村是一个远离各种污染的偏远村庄,发展有机粮食作物有很好的基础条件。另外,还有一部分群众对土地是痴爱的。他们对土地是有感情的,所以把种庄稼,也叫作养土地。他们在土地上种的不仅仅是养活人的庄稼,更是他们的日子。所以,我就突发奇想,鼓励全村的村民都来种植传统的有机粮食作物,然后,又来个彻底的返璞归真,用石磨、石碾把粮食磨碾成米面,再用无污染的布袋包装,打出极品有机米面的牌子。这样的米面,每公斤卖个三五十元不过分吧?”“现在有钱的人钱多得没啥吃了,就让他们掏钱尝尝咱们山里没有任何污染的米面也好。这正好体现了财产资源互补的逻辑性。”“李书记说得太对了。你想,只要咱们种植的有机粮食作物一升值,农民的收入就自然增加了,他们对土地也就看得重了。”“这种经营有机粮食作物的全新理念好是好,就怕实施起来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这我也想过了。李书记发现了没有?咱们龙井村还有一张大牌也可以打。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民俗文化这张牌。”“啊呀,这个我倒没有注意到。好你个刘晖,你咋发现的?”“我在走访村民时,发现咱们这个村的大部分妇女都有剪纸刺绣手艺,这可是个巨大的潜在市场。咱们龙井村不是有上万亩连片的桃杏树吗,我们可以办一个”桃花摄影节“,招徕各路新闻媒体记者和摄影爱好者,借机把我们的剪纸刺绣作品也推介出去。只要有了这个宣传窗口,我们的极品有机米面,搭上民俗文化这趟车,可以走向五湖四海的。”“你快别说了,你这样一描绘龙井村的发展前景,我的心都痒痒的。干脆我这乡党委书记不干了,给你当助理,我们一同打造黄土山塬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生态文化村得了。”“这能行吗?”“咋不行,你刘大博士能给一个大老粗村主任当助理,我能给你打下手,应该是我的荣幸才对呢。”

两个人笑过之后。李锦河起身回乡政府时,把刘晖的调研报告带在了身上,说是回去让其他人也开开“眼界”。

第九章

大家拍照时,刘晖向身后的河边走去,当他听见张凤玲的喊声时,发现在他右面的不远处,陈雪瑶老师不知啥时也坐在那里,盘着腿,双手结着空心印。陈雪瑶像是也有点晕车,昏昏沉沉地紧闭着双眼。车一颠,她无意识地把头枕在了刘晖的肩上。这一意外,让刘晖的心一酥。

从省城方向开过来的大客车,在龙井村的柏油路上缓缓停下。刘晖从车上下来后没有回村部,而是直接去了张涛的家。他今天除了带着农科所干部职工给张涛捐的三千多块钱学费之外,还有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他的家人。农科所有一个好心人要承担张涛上大学的全部学费。其实,这个想承担张涛学费的好心人不是别人,就是刘晖他本人。他是想把母亲遗留给他结婚用的几万块钱拿出来,供张涛完成大学学业。

刘晖是在田地里找到徐丽珍的。当徐丽珍听说有好心人供她的涛涛上大学时,两眼噙满了感激的泪水,激动得嘴唇抽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差一点要给刘晖跪下了。

哑巴正好帮姐姐家干活计,从地的那头撵过来,刚想跟刘晖握个手,一看自己伸出去的手满是黄土,笑着赶紧又把手收了回去。刘晖没有介意,他伸出双臂把哑巴拥抱了一下。

徐丽珍流着泪水把刘晖给张涛争取学费的事一说,哑巴兴奋地上前抓住刘晖的一只手,比划着说了一大串话,刘晖尽管一句也没听懂,但他能感知到,那是世界上最纯真的感激之语。哑巴代表外甥,站在皇天厚土下,先给刘晖连鞠了三躬,又用手比划着,意思是等张涛放学回家后,让姐姐带上外甥到省城给好心人致谢去。刘晖让徐丽珍告诉哑巴,去省城搭车要花钱的,他代表好心人接受张涛家人的感恩之意就行了。哑巴听后,露出了一脸的善意憨笑,并给刘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刘晖在哑巴姐弟的强烈挽留下,在徐丽珍家吃了一顿荞面削片饭,然后把单位捐的钱交给徐丽珍,就匆匆往村部赶。

刘晖翻过一道跳沟,老远看见学校的张凤玲老师站在村部大门外,看样子像是有啥事要找他。“刘博士对工作真是敬业的很,早出晚归的……”

刘晖一边用手指抹着前额上沁出的汗水,一边笑着来到大门跟前。他没有回避张老师,伸手在门楣上摸出钥匙,把大门打开,让张凤玲老师进去说话。“只一句话,说了就走。”张凤玲一看刘晖脸上有了莫名的难为之情,便“扑哧”一笑说:“没别的意思。我们学校下周,也就是国庆节长假,全体教师自费到青海湖上一堂地理课。这是学校的一次集体活动,我雪瑶姐特意让我通知你,你也可以参加我们学校这次活动,是兑现你在教师节那天给我们师生作的精彩演讲。我雪瑶姐还说了,如果你这个大博士去的话,必得屈驾当好导游和护花使者。就这些,我走了……”刘晖还想问一些细节情况,张凤玲折转身已经走远了,他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进了大门。

第二天下午刚一放学,刘晖就去了学校。张凤玲一看见刘晖走了过来,她诡秘地笑着伏在陈雪瑶的耳朵上说了几句悄悄话。“刘博士你别往心里去,这个鬼丫头是在有意刁难你。”陈雪瑶害怕刘晖曲解他们的用意,笑着对刘晖忙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凤玲在电视台上班时,给县上一家私营红枣加工厂做过几次宣传节目,公司老板一直欠着她的一份人情。最近她听说,公司老板准备在国庆节期间,要带上一家人到青海湖旅游。她没有客气跟人家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老板答应带我们一同去,只是人家只管车费住宿,门票吃饭要我们自理。老校长又去省城医院化疗不在家,我把这事跟其他几个老教师一说,把大伙高兴得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说是这下可沾了凤玲的大光。说到这里,我们这些老师挺可怜的,除了我去过几趟省城外,几个老教师教了一辈子书,只在县上参加过几次培训,连县城都没有走出过。所以,我们都是些没有出过门的山汉,想请你给我们当导游,让大家多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玩个心情舒畅。”“原来是这样的。”刘晖看了一眼张凤玲,笑着说:“当导游没啥问题,至于张老师说的护花使者恐怕难以胜任。”“我不信。”张凤玲笑着努了一下嘴:“刘博士见多识广……”“凤玲又开始耍贫嘴了。”陈雪瑶害怕张凤玲又要在刘晖跟前说“疯话”,便友善地打断了张凤玲老师的话。

刘晖说是这样说的,但他也是没去过青海湖。所以,就用李锦河书记送给他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开始用无线上网卡在电脑上查阅有关资料,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出游计划攻略书。他带着这份攻略书,在国庆节那天早晨,跟学校的几位老师等来薛老板一家人,一同乘上薛老板自驾的丰田海狮面包车,从龙井村出发了。

车行驶了一段路程,张凤玲老师就活跃了起来。她提议让每个人说上一个笑话,给大家助助兴。大伙儿让她先带个头,她笑着说:“薛嫂是政府官员,我就讲个她的故事吧。”坐在前排位的薛老板夫人,微笑着把头转了过来,也想听听凤玲讲她的什么笑话。

张凤玲老师起身走到前排位,侧身坐在一个马扎凳上向大伙儿说:“薛老板因为生意忙,常常顾不上在家带孩子。薛嫂又是政府部门的一个科局级干部,星期天在单位加班是经常的事。有一个星期天她又要到单位加班,可把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宝贝女儿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又不放心,就带着女儿一起去了单位。女儿走到她工作的行政中心大楼门前停下,像朗诵课文一般,一字一句地读着门前几块牌子上的字。薛嫂听孩子念得很别扭,便指着几块门牌说,这是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好奇的女儿问妈妈,那它们都是干什么的?薛嫂为了给女儿讲明白它们各自的职能和相互的关系,便给女儿说,县委就像你爸爸,整天指手画脚的光知道训人。人大就像你爷爷,啥事也不管,早晚提着个鸟笼子晃悠。政府就像你妈,整天傻干活。政协就像你奶奶,整天唠唠叨叨。”

大家笑过之后,薛嫂故意问坐在旁边的女儿:“妈妈是这样给你说的吗?”薛老板的爱女头一偏,凤玲给她递了个眼色,她笑眯眯地说:“我妈真是这样告诉我的……”她的话还没说完,又惹得大家笑开了。“我把你个没良心的,妈白疼你了……”薛嫂装样子伸手要揪女儿的耳朵,女儿借机跑到后排的通座上,趴在玻璃窗上看起了外面掠过的景致。

开车的薛老板也来了兴致。他说有一个农民赶着牛车要进城,在城外被警察给拦住了,理由是他的牛车没有车牌,农民把牛车往回赶时,盯瞅了一会儿从身边驶过的车辆,他灵机一动有了办法,便把牛车掉回头,在路旁找来一块破纸板写了两块车牌,一块挂在牛的两只角上,一块挂在牛车的后沿上,又往城里赶。他的牛车老远又被警察看见了,打手势不让他过来。农民赶着他的老牛车,夹在缓缓行驶的车流中,当警察给他行过礼后,他坐在车厢里,用赶车的鞭杆指了指前后挂的车牌。警察一看他的车牌,笑得差点晕倒了。“你们谁能猜想到他自制的车牌号是啥?”薛老板回头笑了笑,一看大伙都摇头猜不来,便说:“世界上最牛的车牌号呗:牛B-74110。”

车里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刘晖清了清嗓子,说是有一个美女下夜班,被一色男子尾随跟踪,美女很害怕,正路过一片坟地,色男子正要下手,美女走到一座坟墓前说:“爸爸,开门吧,我回来了。”吓得色男子狂奔而去。美女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地笑了起来,哪知笑声未落,从坟墓里传出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闺女,你咋又忘记带钥匙了呢?”吓得美女尖叫着跑了。这时,一个盗墓者从坟墓里爬了出来,说:“影响我工作,吓死你。”突然发现墓碑前有一老者,手拿凿子在刻墓碑,就奇怪地问:“你在干吗?”老者生气地说:“这些不肖子孙把我的墓碑都刻错了,就只能自己来改啦。”盗墓者一听,吓得撒腿就跑了。看着盗墓者的背影,老者冷笑道:“跟老子抢生意,吓死你。”一不小心,凿子掉地上了,老者正要弯腰去拾,却看见从草丛中伸出一只手,同时还有个冷冰冰声音:“啊,敢乱改我家的门牌号。”吓得老者连滚带爬地跑了。一个拾荒者从草丛中爬出来,捡起地上的凿子,感叹道:“这年头,捡块烂铁还得费这么大神。”

两个老教师笑得直淌眼泪。笑过后,一个老教师也讲了一个笑话。说是乡下有一老太太看完黑人百米赛后,抹着眼泪说:“吓死人咧!几个挖煤的跪成一排被枪毙,没瞄准就开了枪,娃儿们吓得那个跑呀,绳子都拦不住哇!”

跟张凤玲一同支教的小王老师,一看只剩下他和雪瑶两个人了,鼓掌让雪瑶先说,雪瑶刚要讲时,被凤玲拦住了,硬是要让小王老师先说,他狡辩不过伶牙俐齿的凤玲,只好自己先讲。说的是山里有一饿狼觅食,听到有个女人在训孩子道:“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狼在门外痴痴等至天亮,长叹一声:“骗子,这世上的女人都是骗子!”

张凤玲撵过去要揪小王老师的耳朵。这时,气质高雅的薛嫂,也要给大伙讲一个笑话。她说从前有个秀才,某天随太太回娘家,向岳父拜寿,因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当场醉倒,被送回书房休息。没多久,他的小姨子到书房拿东西,见姐夫睡的枕头掉地上了,便替他捡起来,顺手扶起他的脖子,想替他枕好,没想到秀才人醉心不醉,一见机会难得,便拉着小姨子不放。小姨子用力挣脱后,愤怒之余,就在墙上题诗以泄愤:“好心来扶枕,为何拉我衣?若非姊妹面,一定是不依。该死!该死!”秀才等小姨子走后,下床一看,觉得很不好意思,便题诗辩白:“贴心来扶枕,醉心拉你衣,只当是我妻,不知是小姨。失礼!失礼!”秀才题完后再睡,其妻见墙上诗句,不禁醋火中烧,也题诗一首:“有意来扶枕,有心拉她衣,墙上题诗句,都是骗人地。彼此!彼此!”不久,小舅子也看到,不觉技痒,也提了一首:“清心来扶枕,熏心拉她衣,姊妹虽一样,大的是你妻。清醒!清醒!”后来被岳父发现,不禁大怒,也提一首诗,以作警告:“不该来扶枕,不该拉她衣,两个都有错,下次不可以。切记!切记!”岳母因心疼女婿,只得题诗一首诗,来打圆场:“既已来扶枕,也已拉她衣,姐夫戏小姨,本来不稀奇。别提!别提!”小姨的未婚夫看到后,也气愤的题了一首:“可怜来扶枕,居然拉她衣,你敢戏小姨,我要戏你妻。公平!公平!”……“这不是你常敲打我的警世恒言吗?”薛老板笑着回头对妻子说:“今天咋当着这么多人面,就开始给我上课了。”

薛老板的幽默风趣,把大家惹得捧腹大笑。

最后挨上雪瑶讲笑话了,只听见薛老板的宝贝女儿尖叫了一声。大伙儿回头看她时,她却指着窗外喊:“快看那是啥东西?”

顺着她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一幅绝妙的色彩组合。上面是蓝,中间是黄,下面是红。张凤玲问那是怎么回事。刘晖说:“上面是天,天下面是油菜花,油菜花下面是格桑花。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说是能在这个时节邂逅到这两种花,那可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张凤玲有些激动地说:“真美啊,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原来最伟大的山水被上帝藏在这里。”

薛老板掉过头说:“这算什么,美的还在后面呢。”

小王老师一拍大腿,笑着说:“真是那样的话,我可要晕倒了。”

随着车子的行进,那片黄成了主调。在无边无际的高原上,渐次展开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黄。刘晖感受到,有一个巨大的雾状的蛋黄向他们裹来,让人有种被孵化的温暖。坐在前面副座上的刘晖,让薛老板把车停靠在路旁的草坪上。大家全部下了车,三三两两的走进了那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里。

张凤玲走进油菜花里,蝴蝶一样摆弄着自己的身姿,在抢眼的油菜花地里做着各种造型,让小王老师往相机里一阵猛装。陈雪瑶站在路边出神,刘晖招手让她下去拍照。陈雪瑶低头踩着地上的空隙走到刘晖跟前,刘晖一看她的风衣是乳白色的,跟油菜花的黄色不太协调,让雪瑶把外套脱掉,深红的薄羊毛衫正好派上用场。雪瑶微笑着站在油菜花里,习惯性地用手往上拢额前的头发时,刘晖按响了连拍的快门。雪瑶准备停当,等着刘晖照相。刘晖笑着说相已经照好了,并且是一张中国最美乡村女教师玉照。雪瑶有些不相信,刘晖凑到她的跟前,操作着数码相机,让雪瑶看她自己的照片。“陈老师要是同意的话,我回去在网上发个帖子,把你的照片也传上去,给帖子取名叫《中国最美乡村女教师》。你看行吗?”

雪瑶扑闪着一双好奇的大花眼睛瞅着刘晖,莞尔一笑没言传。

刘晖给陈雪瑶拍照时,对她笑着说:“你跟韩国‘人鱼小姐’张瑞希长得太像了,跟亲姊妹一样……”“是吗?我可不敢跟人家大明星比……”陈雪瑶把一束随手摘的花,高高地捧到刘晖的鼻梁下,俏皮地说:“献给可爱的刘晖同志。”

刘晖有点认真地说了声谢谢。虽然这可能是陈雪瑶的一句玩笑话,但在刘晖的记忆中,这样接受一个女同志的鲜花还是第一次。刘晖心里有些莫名的温暖与感动。

薛老板驾车,刘晖当导游,他们沿青海湖游玩了整整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大家在意犹未尽中准备往回赶时,薛老板提议要到昆仑山看看雪山。所有人都表示同意,特别是他的宝贝女儿高兴得双手搂住薛老板的头,挂在他的前胸上撒了一番娇后,大伙儿驱车就往昆仑山赶。

车到戈壁,薛老板突然停下车,说是他有些犯困,稍睡一会儿。大家附和着说,他们也困了,一起睡会儿再走。刘晖没有睡意,就下去透风。他边走边照相,不知不觉间就走进了戈壁腹地。在一丛红柳后面,他脱掉鞋,盘腿坐了下来。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天像海一样倒扣在头顶。寂静的天籁之音水一样拥在身边。那种感觉真是美得盖顶。恍惚间,他觉得时间不存在了,他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种巨大而扎实的感动在心里。他不由得想起“高空”这个词来。记得他第一次坐飞机到澳大利亚留学,当飞机在万里云海上飞翔时,这个词就跳出脑海。他才真正感知到只有“高”,才能“空”。相反,只有“空”,也才能有“高”的悟道来。

刘晖坐在戈壁大地上没有敢一直想下去,他知道大伙儿有可能在等他上路呢。

傍晚时,车子进入柴达木盆地。戈壁的苍茫、辽阔、荒凉已被夜的渔夫全部收进网中。眼前的车灯渐渐丰满,无言、狐魅、温暖、慈悲。车子渐渐沉入钢蓝色的海水里。

刘晖回头扫了一眼车内,除过他和驾车的薛老板,大家都像是在梦里。他也有些犯困,眼皮刚一下垂,又突地清醒了过来。这时,薛老板慢慢把车停靠到路边,打亮前后警示灯,自己下去解手。车门一响动,陈雪瑶醒了,她也想下车小便,怎么也摇不醒沉睡在旁边的张凤玲。刘晖从前面下来把车门打开,要陪陈雪瑶去。陈雪瑶犹豫了一下,然后下车跟在刘晖的后面,摸索着向路右边的草丛中走去。刘晖不停地按着手机键,借着手机屏上发出的微光,在前面引路。走了没有十来步,刘晖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不知该如何完成这个艰巨又光荣的任务。他想,离远了陈雪瑶会害怕,离近了又不好意思。直到陈雪瑶在后面有意干咳了几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他刚停下来,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串水声已经在他的身后响起,那清脆声响在静谧的旷野里,是格外的酣畅、悦耳和自足,给茫茫大漠无限的温情和滋润。出乎刘晖意外,那一刻,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男人的念头,只有莫名的幸福。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经过水声响起的地方时,他的心里竟升起一缕格外的亲切。车子开出老远了,刘晖还看着水声响起的地方出神……

第二天一早向昆仑山出发时,天气竟然阴沉了下来。随着海拔标志越来越高,刘晖的心事从能不能看到雪山转移到安全问题上。他不时的回回头,看看大家的表情如何。中午时分,车快到昆仑山口了,前面的云层出现了一道亮光。大家齐声叫绝。沿着那道亮光,厚重云彩的冰山缓缓分裂。不一会儿,在冰山的裂缝里,隐约可见一位披着哈达的仙女,侧身躺在云海里,像是做着一个美梦,又像是一个千年回眸。

冰山的大幕以非常快的速度拉开,仙女渐次从云层里剥离出来。此时此刻,无论是白是黑,是红是灰,都是那么从容,那么悠然自在地摆在那里,表现出一种宗教般的静穆。这般千年如斯的大美,比任何季节都要充盈厚实,都要来得震撼。

车停到一条河边。大家争先恐后一下车就举着相机向雪山地方猛拍。张凤玲和薛老板的宝贝女儿,像两只一大一小的花蝴蝶,向雪山飘去。

大家拍照时,刘晖向身后的河边走去。他尽管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但这条河是他此生见到的最高的一条河,也是最从容的一条河。他突发奇想,想在水上写字,就蹲下写了起来。但他发现,没有一个字能够在水上面留得住。可他不仅没有沮丧,反而为自己的这一发现兴奋得想跳进河里。

看了一眼身后,其他人还在变换着角度拍照。心想,这么难得的美景,他们会拍一阵子的,就往前走了一下,找了一个可以隐身的河湾,脱鞋临水而坐,闭上眼睛倾听河水。鲜花一样的涛声填满了他的心。最后,连自己都是一片涛声了。“刘晖……雪瑶……”当他听见张凤玲的喊声睁开眼时,发现在他右面的不远处,陈雪瑶老师不知啥时也坐在那里,盘着腿,双手结着空心印。

刘晖穿好鞋,轻轻走到陈雪瑶老师跟前,这才看见她微闭着双眼,脸上挂着泪水。刘晖给张凤玲打过手势后,站在陈雪瑶的旁边,静静地与她心心相印着。

夕阳西下他们从原路往回赶。走了没有多远山路,张凤玲晕车的不行,脸色蜡黄蜡黄的。刘晖让薛老板把车停下,把张凤玲扶坐在前面的副座上,自己坐在了陈雪瑶的旁边。

陈雪瑶像是也有点晕车,昏昏沉沉地紧闭着双眼。车一颠,她无意识地把头枕在了刘晖的肩上。这一意外,让刘晖的心一酥。

车子行驶在漆黑空旷的戈壁滩上,随着车子一次次的颠簸,陈雪瑶的身子渐渐斜躺在了刘晖的怀里。这时,刘晖才意识到,现在的陈雪瑶是多么孤弱,多么需要依靠。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觉得这几天莫名的忧伤和纷乱的思绪不是没有道理。这样想着,一直绷紧的身子就松开了,就像是变成了一个舒服的摇篮,陈雪瑶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陷了进来。一种来自陈雪瑶身体重量的神奇美好把他的心填满了。接下来,刘晖的所有心思都在保持和维修那个摇篮上,忘了困顿,脑海里一遍遍地出现着她的那串清脆、悦耳又自足的水响声……

第十章

黄志华拿出了看家本领:“谁要敢动她一指头,我和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想给你做顿荞面饭,不巧走到雨地里了。”陈雪瑶莞尔一笑,说:“我的厨艺不好,就给你做臊子荞面饸饹吧。”刘晖握了握陈雪瑶的手,又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带香胰子气的手背。陈雪瑶满脸红晕走出了屋门。

十月秋凉下来,农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就全面展开了。

刚从青海湖旅游回来的刘晖,还没有顾上休息,就开始搞村上的计划生育了。他跟着一帮乡村干部,给计划生育对象挨家挨户做工作,觉得他们都挺通情达理的,对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是认同的。只是在执行政策过程中,往往因为缺失公平会引发一些矛盾,导致工作受阻。

龙井村的计划生育搞得很顺利,各项节育指标都已超例完成。乡上的手术队员开始整理医疗器械,准备要到其他村开展工作时,村部的会议室里坐满了闲聊的乡村干部和群众,村支书陈海龙跟大伙儿说:“比起外地来,我们的政策办法软和得多了。听我儿子说,南方有些地方还对计生对象‘拉牛灌粮,捆人拆房’哩。你们想一想,国家几十年千方百计提高粮食产量,都被黑压压增加的人口吃掉了,还拿什么来给我们修路盖房子,你们一家一户睡在炕上高兴了只知道生,放着谁执这个政都着急……”“老支书说的道理我们都懂,但总不能柿子光捡软的捏,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光跟我们说不起话的平头老百姓过不去哩。”这当儿,站在屋外墙根下的一个年轻妇女,当时扫了老支书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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