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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7:4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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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巨锁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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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画与游踪

作画与游踪试读:

广胜寺壁画临摹记

霍山之南有霍泉,泉左有广胜寺,皆元明清三代之遗构也。寺之内壁,尽绘宝图,或佛教故事,或人物典实,其画精美,素为海内外专家注目。

1964年6月,山西大学艺术系国画专业,一行十余人在王绍尊等几位老师的带领下,赴广胜寺临摹壁画,车抵洪洞,时近傍晚,在暮色苍茫中,师生们分坐几辆马车,向霍山进发。一路说笑,一路欢歌,不觉天色向晚,已是明月当空,待到寺外,山门紧闭,推而不动,敲之再三,方有人应,进得山门。

寺分上下两处,中有羊肠小道,斗折蛇行,萦绕其间。山巅上寺,红墙碧瓦,掩映于柏林之间,唯飞虹宝塔,高出林表木末,辉映上下;山麓之下寺,遍植嘉木珍果,时惟初夏,浓荫蔽日,鸣禽在树,清香拂面,钟罄声幽,栖居于此,其心境自然恬静澄澈。

壁画临摹开始,绍尊师安排道:“先临《十二园觉》人各一躯。大家合作,不得有误。脚手架高,我攀不力,在下面为你们研墨备料。”诸同学对壁画精剖细析,详观力察,待动手摹写,则是着意双钩,摒气落墨,凡擦蜡设色等工序,无不尽心竭力。至于作品,吹弹香灰,流放屋漏,解数尽施,各见机巧。遂将一幅新作,竟加工到呈现出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的色相。

一日邓拓等同志到广胜寺巡礼,对我们恭谦相问:“菩萨是男是女?既是女相,何长胡子?”绍尊师见我们回答如流,也自快意地莞尔一笑。

在下寺有明应王殿,为元代减柱造结构,殿颇深广,东稍间有戏剧壁画一铺,画中生旦净末,行当齐备,但见须眉生动,衣着飘举,顾盼有情,呼之欲出,历来为戏剧考据家奉为拱璧。画为元泰定年间所作,题曰:《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大家对此幅作了精心的摹写。上有题记一篇,与画同时,其书不恶,更有其珍贵史料价值,我费六天时间,临摹题记,其画与记,后藏山西省博物馆。

绍尊师,北京人,早年师事齐白石治篆刻与写意花卉,得白石老人真传。上寺毗卢殿前,有白皮松数株,临画之余,同学们每以长竿探扑松籽。其时也,绍尊师也参与其事。有同学赵光武者,广西壮乡人,颇淘气,常将剥完松籽之球,抛入空中,王师必频频躬身拾取,大家哄笑,老师同乐,而不知同学之乐其乐欤。

绍尊师又善琵琶,晚餐毕,偕同学数人,步于霍泉之滨,小坐分水亭上,观水中荇菜之荡漾,听石上清音之丁东,偶然兴至,则命取琵琶,手挥古曲,嘈嘈切切,不知时过几许,琴音合入天籁,明月朗照溪流。

绍尊师,亦颇诙谐。某日,我和亢佐田同学到道觉村理发,一丝念起,便剃了个光头。归寺时,正值中午,星期日改善伙食,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馔肴,同学们急欲下箸,绍尊师则正声说道:“今天二位学弟落发为僧,遁入空门,再做几道素菜,为他们祝贺,至于这些鸡鱼,二位就不能贪嘴了。”又是一堂哄笑。

七月间,临摹任务方告结束。返校前,我们在洪洞县副县长李文选先生陪同下,游览了槐荫燕赵之大槐树和明代苏三监狱虎头牢。

九月间,我们所临摹之壁画在山大教工礼堂作了汇报展出。

三上华山

在中学时,读了一篇黄苗子先生题为《华山谈险》的游记,便开始与华山结了缘,竟引我以后三次登上了华山,也足见那文字的魅力。

第一次的成行是在1965年的秋天。那时,我在芮城的永乐宫参加迁建后新宫壁画的修复工作。趁国庆节休假的空闲,我偕著名画家潘絜兹先生以及我的同学王朝瑞、张玉安、孟宪治一行五人结伴出游。十月一日的凌晨,永乐宫迁建委员会的大卡车送我们到永济的风陵渡。其时,由晋入陕的铁路桥尚未修复,须在码头等船,趁待渡的时间,大家坐岸边作写生画。满眼的黄河激浪,滔滔汩汩,一泻千里,真有点“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的气象呢!对岸是潼关的城堞,雄踞要塞,烟树苍茫,行人如蚁;远远那僧帽状的峰峦便是华山的“天外三峰”——朝阳、落雁和莲华峰。面对如此壮丽景观,我忽然想起了谭嗣同的《潼关》诗:“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心情为之澎湃,遂展四尺对开横幅,放笔挥毫,风声水声,声震山河,雄关急浪,尽入绢素。

待渡两小时,仅十余人下船落座,遂起锚。是日也,风大浪急,12个舟人在船沿上施桨弄篙,大声呼号,奋力拼搏,不足2里宽的河面,因逆风行舟,竟挣扎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坐在木船中,面面相觑,惊恐万状。所幸未葬鱼腹,安全抵达彼岸,谢过舟人,登上关城,穿街而过,城下唯卖酱菜者引人注目,竹编小篓,方广四五寸,篓口以梅红纸扎封,系以绳索,以便提携,遂购一二小篓,以备途中佐餐耳。1965年陈巨锁画《华山图》

是处为潼关旧关,由此乘汽车,前行十数里,方抵新潼关。新关较旧关自然繁华许多,商店鳞次,行人熙攘大家在街头聊作浏览,似无物可购,便入茶馆泡着,以待西去火车。

于下午6点许,方等得一列慢车(快车在华山站不停),匆匆而上,未等坐稳,车过孟塬,即抵华山站,又匆匆而下车,已是黄昏时分,就近寻一小客栈,丛树中,瓦屋数间,倒也清静典雅,晚饭后,大家坐在小油灯下,说《聊斋》故事,室内昏昏,人影散乱,夜风入隙,窗纸瑟瑟,仙女耶?鬼狐耶?

翌日天明,用过早餐,大家便向华山而来。先入谷口玉泉院巡礼,在苍松翠柏间,掩映着陈希夷偌大的祠堂,深宅大院,回廊曲槛,唯清泉淙淙,绿苔迷离,只一道人短袍束冠,手执竹笆,清理着庭院中的落叶。我们这些过早的来客,惊扰了枝头的宿鸟,引颈长鸣,扑然飞去。那道人应大家的请求,开了几处殿堂,殿内光线暗淡,似乎无一可观,唯一幅徐悲鸿的骏马图悬于壁间,至于真伪,我们却没有作仔细考察。

出玉泉院,径入华山峪,在峰峦夹谷间,乱石横陈,涧水鸣泻,大家择道而行,腾挪跳跃,若松鼠,似狸猫。甫入“五里关”,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家坐下来休息、照相,朝瑞也许饿了,便开始大嚼烧饼。又五里,至娑罗坪,绿树如洗,轻烟似纱,烟树间,石室几孔,道人出入,煮粥供客,我们每人一碗,坐在室外石磴上就着潼关酱菜,那滋味可香甜呢!过十八盘,至毛女洞,听“玉姜逃秦”的故事,颇为那饥餐松籽,渴饮山泉,天长日久,体生绿毛的宫女而感伤。离毛女洞,路渐转高,行进间,一对青年男女迎面而来,那女子体态丰盈,玉面饱满,活脱脱张萱《捣练图》中主妇,待他们过去,不知谁脱口而说:“唐代仕女!”大家皆有同感,不禁回头再看,那女子也正好回过头来,也许是她听到了我们议论,或引以自豪,便莞尔一笑。路遇佳丽,评论良久,说笑间,已经穿过“云门”,来到了青”坪。

青柯坪,地处莲花峰脚,仰而望之,奇峰壁立,高可千丈,黑魆魆,似乎要从上面压下来。坪上有西道院、东道院、通仙观等建筑。已近中午时分,道士们忙碌着为游客炒菜煮饭,端水倒茶。我坐在西道院的石礅上,欣赏那浮苍点黛的青柯树,品读那纹理如画的荷叶皴,青山绿树,红叶白云,或为张大千浓彩重抹的写意,或为贺天健三矾九染的工笔。一幅幅青绿山水,金碧辉耀,光彩照人,面对胜景,我忘却疲劳,竟染翰理纸,画将起来,要不是有人喊我吃饭,我不会从写生中转过神来。

午饭后,便开始探险搜奇,过“回心石”,横下一条心来,毅然步入千尺幢,这是登山唯一通道。仰天一线,下临无地,天开石罅,斜卧半空,中凿石磴,宽不容脚,崖壁间置铁索,锈迹斑烂,正李东阳所云“天门重重隔烟雾,铁索悬崖引长路”也。人行其中,手攀铁索,脚踩石磴,前人之脚,在后人头上,后人之头,在前人脚下。我沿磴道而上,屏息静气,目不敢回视,话不敢高声,战战兢兢,唯脚下之索索与心中咚咚相呼应。好容易走完那近三百级的“太华咽喉”,钻出天井,方舒了一口气。不想一险方脱,一险又至,眼前便是百尺峡,但见双壁夹峙,一石中立,四无依傍,状如鱼脊,骑脊而过,敛神一志,岂敢笑谈游视,深恐心悸手松,坠落无际。偶仰头而视,正一石压顶飞来,名曰“惊心石”,亦令我双腿酸软,瘫然而坐,待缓过神来,再慑慑前行。

过百尺峡,地稍平缓,忽然山雨袭来,我们紧跑几步,躲进“二仙洞”避雨,洞不大,五人择石而坐,“二仙洞”顿时变成了“七仙洞”。从洞口雨中望西峰,忽浓忽淡,时隐时现,衬以水帘洞飞瀑,集仙观苍松屋脊,俨然一幅仙山琼阁图,我匆匆以淡墨钩勒一幅雨中山水,烟云幻化,扑朔迷离,意外偶得,天所助也。

雨停,复前行,远望群仙观,飞甍凌空,彩虹朗照,奇石挂岩上,宝树灵芝,二道长对坐谈玄,又是一幅精彩的宋人小品。过群仙观,又一险当道而立,曰“老君犁沟”,陡壁上几痕坎凹,所谓老君犁迹也。前经千尺、百尺之险,此犁沟也相仿佛,心情平实多了,脚踩石窝,手扪铁索,似不费多少力气,历尽险阻,复得平地。又升一二石坊,便是海拔1500米的云台峰。时已薄暮,我们下榻翠云宫中,稍事茶点,便坐宫门前石阶上,看岩下云起云落,听松涛如琴如瑟,惟那苍龙岭在夕照中,千仞一脊,直插天际,明日将由此而上“天外三峰”。“能上去吗?”我忽生废然而返的念头。

夜色逼人,群峰浑然一体,山风吹过,体生寒意,游客散尽,惟一老道士,面目清癯,银须飘洒,立一盈丈平台上,跃然起舞,剑影飞动,割云切玉,霍霍有声,我庆幸在这西岳峰头领略到那仙风道骨的风姿。

夜深了。隔壁游山的少男少女们仍嬉戏不已。一位道士发话道:“先生们,女士们,早点休息吧,明日还有漫长的路程呢!”又说:“明日登山,要格外小心,难于行走的地方,千万不可冒险,昨日南峰长空栈道,摔下一位游客,已粉身碎骨,葬身崖谷了,要引以为戒呢!”听到这则不幸的消息,我不禁“魂悚悚其惊斯,心葸葸而发悸。”竟在入睡后,恶梦袭来,惊叫而觉。十月三日,晨起,朝辉已照仙掌峰,渐而下移,至苍龙岭、五云峰、铁牛台,一片灿烂。峰脚,白云涌起,填壑漫谷,丛林浓郁,藤萝滴露,兼有霜叶飞丹,杂然缀壁,真山耶?图画耶?令我逸兴湍飞,舞之蹈之。

身入画图中,赏心悦目的自然景观将那华山的“险”冲淡了,过擦耳崖,穿金天洞,又逢绝路,只见天梯垂空,心复悬起,舍此道便不能登峰造极,再咬咬牙,缘索而升,其状若猿猱,若壁虎,只是我们笨拙了许多,比不得那些生灵的轻巧。爬尽“天梯”,经“日月崖”,过“三元洞”,御道尽头,便是那惊心动魄的苍龙岭。

自岭脚,仰而望之,一岭垂天,两侧架空,岩表青黑,状如龙脊,虽石阶分明,阑干整齐,并铁链护之,然置身其间,亦腿颤手抖,心含口中,遇陡峭处,需尽力攀缘,遇逼仄处,皆匍匐而爬行。至岭端,已是冷汗淋漓,面目苍白,难怪当年韩退之先生于此投书痛哭。想那千余年前的唐代,华山之险,更非今日之所见,一介书生,能登上太华极顶,实在令人佩服。我没有赵文备的胆量,自不会在此讥讽那韩夫子的怯弱,也没有李白的潇洒,故不曾在岭上长啸。

苍龙岭过后,不远就是金锁关,入关,经“无上洞”,即到箫史弄玉吹箫引凤的中峰,难怪这里又名“玉女峰”。岭头有引凤亭,翼然古松之下,松涛习习,似箫声清韵,想见那弄玉乘彩凤而游太空的倩影。忽小雨飘过,雨丝落在我写生之画面,墨线渗化,顿生烟云,一幅《烟雨落雁峰》的写生,出预想的笔墨效果之外,幻化出特殊的情趣来。

中峰午餐后,登东峰,峰如一巨石,略无缝隙,远望之,墨线如金刚杵,直拖而下,乃天雨水流冲刷所成之沟痕。东峰即朝阳峰,一名仙掌峰,其峰向阳处,指痕宛然,传为“巨灵迹”,正李白“翠崖丹谷高掌开”之谓也。由东峰经“鹞子翻身”可抵“下旗亭”,宪治同学拟一试身手,让素为和悦的潘絜兹先生严肃制止了。我这位同窗还多少有点不高兴,但又无可奈何,只怏怏然跟着大家走。

下东峰,上南峰——落雁峰,过南天门,至“升表台”,大家将宣纸撕碎,扔岩下,那纸片,随着气流的上冲,升将起来,散作天花,煞是好看。此时不是雁过时候,否则会有群鸿衔表的景致呢。

南峰是华山的最高峰,海拔2200米,最高处有“仰天池”,池不大,却可“沐浴日月”,我坐其侧,“洗手摩天”,远眺关中盆地,黄河一线,得太白先生“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的感觉。南天门外,有长空栈道,便是十月一日游人失足遇难处,因其险甚,是日,无一问津者。有顷,阴云四合,山雨欲来,我们匆匆下南峰,沿马鞍形小道至西峰,方入翠灵宫,大雨瓢泼,檐溜如注,大家休息客社中,听风声雨声松涛声,颇得“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诗境。

四日放晴,在西峰看状如荷叶复盖的巨石,听《劈山救母》的故事,画苍松杂树,吟“莲花云台”。待尽兴,每人就地选材,拾一木杖,柱杖下山,得得有声,又值细雨朦胧,流泉飞瀑,随处皆是,真是“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走出华山峪,人人皆成了铁拐李,趔趄着赶上了火车,返回永乐宫,倒有点“跛鳖千里”意思呢。

第二次上华山是在1976年11月间,其时“文革”结束不久,我同另外三位美术工作者赴西安出公差。路经华山脚下,他们都未曾登临过,很希望我给他们作向导,以求山水之乐。禁锢十年的思想解脱了。潜伏在心底画山水的欲望复又萌生,便欣欣然冒着严寒二登华山。

黄河风陵渡的铁路大桥早已开通,我们由太原坐火车往西安而来,因为是直快车,在华山站不停驶,大家只好在前一站的孟塬下车,时近黎明五点。走近一家灯火尚亮的小餐馆,炉灶已经封火了,堂倌们坐着打盹,真有点灰锅冷灶的感觉。时值隆冬,又是拂晓时分,那睡眼惺松的堂倌见这伙饥寒交迫的来客,先给每人端上一碗开水,让大家压压寒,随后每人要一碗羊肉泡馍,并希望多放辣椒油。炉灶捅开了,蓝炭火冉冉闪烁,锅也开了,热气蒸腾,香气扑鼻,没用多久,大碗滚烫的泡馍端了上来,又辣又烫,大家连吃带喝吸溜着,霎时间,每个人吃喝得满头大汗,身上顿觉暖和了,这羊肉泡馍真是驱寒的灵物呢!唯单先生吃得不开心,他说他想喝汤,结果那汤都让“馍喝掉了”。原来这泡馍,首先需自己将馍掰成细碎小块,放在碗里,然后浇上羊肉汤,而老单同志将一个馍只掰成了四瓣,那浇上的羊汤,片刻间,就让馍吸收的一无所有,他干瞪眼,逗得大家哄然大笑了。

吃完泡馍,天已麻亮,我们从孟塬沿着火车道向前行进,大约走了二十里的路程,便到华山峪口,寒冬十月,除我们这些痴人,哪会有游山者,身为向导,我自走在头里,距初游华山,已经过了十一个年头,尽管人事多变,然而那山河却是依旧的,只是因季节的不同,眼下山寒树瘦,水落石出,岩下那枯黄的衰草在寒风中战栗着。路依然是那条路,但华山峪给人的印象是荒寒的、苍凉的。本想到娑罗坪后,再吃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然而来到其地,房屋荡然无存,连树木也被伐光了,只见瓦砾满地,树桩零乱,一派残败的景象,这自然是“文革”的成果了,我不禁怅然长叹。

到毛女洞,幸见一道长,非独清癯,颇嫌枯瘦了,惟两只眼珠时或转动一次,才显出一星活气来。他为我们送上开水,问了一些山外的情况,便又木然地回到那四壁通风的石室中去枯坐。待要离开毛女洞,我的大衣的衣襟竟将那开水碗带落地下,砰然而碎,在我们家乡的乡俗中,认为出门打碗是很不吉利的征兆,我虽不迷信,然而这一着,也给我带来些许的不快。

一路的小心行事,至青柯坪,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不独游人没有了。连道士也没有了,东道院的通仙观只剩下残垣断壁,唯西道院还保留着两间房子,门上却挂了锁,好在我们临行前在太原预备了干粮和凉开水,否则在此还得挨饿呢!

前面便是险路,过千尺幢、百尺峡,我除要求大家格外的小心谨慎,自己则抱着“敛神一志”“脚踏实地”的要诀,一步一步地攀登上山,走累了,停下来喘喘气,歇好了,再慢慢地爬。因为心情的不佳,赏山的情致全无了,似乎华山也失去了往昔的风采。待到群仙观,才发现画家亚明先生早年所画的一幅《华山图》,是从这个角度写生的,画面下端近边的地方是一列屋脊,而那西峰峭壁,横空而下,塞满了其他部位,磅礴之气,跃然眼前。

过群仙观,攀老君犁沟,因山头早有积雪,晴天溶化,早晚冻结,以致整个石磴上都结了冰,脚无着处,只好手攀铁索,脚寻石窝边缘无冰处,历尽险绝,艰难而上。来到北峰云台,那昔日的留宿处也是一片瓦砾,本拟在此过夜,室宇不存,何以栖身,看看天色不早,只能匆匆赶路,擦耳崖、上天梯的“险”被征服后,大家小坐“日月崖”下的天然岩洞中,喝几口凉白开,吃几口冷馍,养养神,便往那苍龙岭下奔去,只盼着尽快到玉女峰求一顿热餐,求一榻清梦,苍龙岭的险绝也有些淡化了,大家不言语,各自走自己的路,也许心里都捏着一把汗,然舍此路而别无生计,便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登得岭头,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那韩愈投书的胜迹也不曾为他们指点,当然他们也没有听故事的兴致了。

也真晦气,来到金锁关前,大雪封山,莫说上东峰、南峰,就是这近在咫尺的玉女峰也不得登临,雪埋石径,深不知几许,万一掉进雪窝或摔落悬崖,岂有生还的可能。投宿中峰的打算也只能取消。那唯一的去处只有翠灵宫,因为那里有华山气象工作站,终年有工作人员守候着。我们只好从金锁关前右折镇岳宫,其时,已是夜色迷茫,路径模糊,大家摸索着山间仄道,缓缓而行,过废宫,天全黑下来,脚下的道路实在难辨了,同行的一位女同志叫苦不迭,说:“真想大哭一场。”大家只好坐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眼睛竟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是山中积雪的微光呢,还是那升高的淡淡月色,将那曲折的山路映照得有点清晰了,大家再鼓气前行,在深夜寒风中登上了莲花峰。

翠灵宫在月光下,琼楼玉宇,轮廊分明,正袁江之《秋台露月图》。自然景观的魅力很快让长途行旅的困顿驱散了,也没有了“僧敲月下门”的文雅,竟然使劲地扣打着翠灵宫的门环,当气象站的工作人员听到急迫的扣门声,才紧裹着大衣给我们开了门,引进了一间冰冷的客房,很客气地说:“对不起,这个季节,没想到山上来游人,客房里也没有火,将就着休息吧!”说着,又送来一暖瓶开水。我们在半夜搅了人家的清梦,自是十分抱歉,也许是太疲倦了,不吃不喝,和衣而卧,只盼做一个美好的黄粱梦。

自然是因饥饿和严寒的侵袭,第二天大家早早就醒来,吃点开水泡馍,走出门来,看看那挂在通道上的温度计,指标是零下27度。伫立莲花峰头,只见那玉女峰,白雪覆盖,青松映衬,祠殿的高甍,在晨光中飞丹点翠,煞是醒目。我为这景色所陶醉,积习难除,又开始铺纸理笔,岂知水在砚台中,研磨数圈,便生冰渣,很快更冻结了;笔在纸上,未钩几道,便成了坚硬的“毛椎”,我只能用嘴呵着砚池,呵着毛颖,惜墨如金地作着画,这画自然得笔墨简淡的效果,特别是那水墨在纸上经皴擦,便是一层薄冰,二次复盖,墨与色均不再会敷着了,只留下一层层的水渍,看起来倒天然别致,难怪此次下华山后,曾携画到西安美术学院请教罗铭教授,他对我那儿幅“呵”出来的拙作,审视再三颇感兴趣,还垂询了取得那特殊效果的缘由。

诸位同道,登山宿愿已偿,干粮也将用尽,便循原路下山。至北峰,不知从何处转来一位老道士,售黄精和华山参,又是老单同志,他不问价钱,便将那人参折为两段,以视参之干湿,殊不知这人参从来是卖整株的,若分成碎段,便无人再要。自作自受,他只好将断参买下,好在那道士不曾敲竹杠,也算他大幸了。从此老单上华山“吃泡馍”和“折人参”的故事,便广为流传。

是日为小阳春天气,天朗气清,边走边画,到青柯坪的时候,又值傍晚,西道院房门启锁了,室内住两位采药人,终年悬绳深谷大壑,系生命于崖壁,偷偷地从事着那名为“资本主义尾巴”的副业。人生不易,于此可见一斑。我们向采药人请求,希望能在此留居一宿,他们答应了,为我们烧了一盘热炕,熬了一锅稀粥,虽烟熏火燎,却没有再受冻饿,此行中也算舒服的一夜。二日天明,每人留一元钱,给采药人,他们执意不肯,说不值那么多,收五角也就有余了。那年月,山里人的淳朴和厚道,今天的青年人恐难想见的。

走出华山峪,腿拐了是小事,更麻烦的是我病了,是重感冒,也许是因为在零下27度“呵冻”地作了几幅画,伤了元气,只得卧病临潼,高烧不退,床头呻吟,令大家不得安宁,几经打针吃药,又洗了几次华清池,方得转轻,才到西安去。此行也,是寻乐呢还是寻苦?我以为苦是苦了,但乐也在其中呢。

是我欠了华山的债,还是华山与我结缘太深的缘故,到后来,我竟然第三次攀登了太华。说真的,华山太美了。华山待画家不薄,它为画家们提供了无穷的粉本。明初王履《华山图册》便是极好的注释,即当代,张大千、贺天健、傅抱石、石鲁和何海霞诸前辈笔下的华山图,无不令人神驰意往,我虽不才,也无时不跃跃欲试,“待细把江山图画”。

1981年4月,山西省美术工作会议在晋城召开,会后,我和画家王暗晓、祝焘、亢佐田、王如何、贾好礼结伴出游,取道郑州,而登封,游嵩山,而洛阳,访龙门,入关中,而上华山。

记得车到华山站的时候,也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遂投宿十二洞旅社,乃陈抟隐居之地。其地修竹婆娑,曲径幽深,屋宇依岩而建,清泉架竹而流,山气氤氲,鸟雀鸣和,想当年那希夷先生高卧其中,仰观岳色,俯听泉音,悠然自得,岂高官厚禄可牢笼的。

晚饭后,踏着月色,漫步玉泉院中,与苏东坡所记承天寺夜游景色,毫无二致,正“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徜徉良久,便听蕉叶滴露,身感微凉,遂归十二洞而就寝。

次日晨起,精减行李,寄存旅社,轻装上阵,衣袂飘举,乘晨风入华山峪。时值仲春,山花野卉,杂然缀于岩崖,春水流泉,泠然鸣于石涧,更逢华山庙会,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少了那往昔的清静和幽邃,多了些空谷传声的欢笑。人行华山道上,路径似乎缩短了,奇险也没有先前那么令人慑服,只觉路径的逼仄,游人密集,免不了磕磕碰碰,打个对面,笑一笑,道一声“对不起”,便擦肩而过,时世在变,人的心境也在变,此行,我是颇感愉悦的。诸同道边访胜,边作画,中午时分,便到达了中峰,因为上山的人多,我们一到中峰,便订好了床位,一行六人,包一间房,吃一顿午餐,略事休整,各自外出,争分夺秒地收集着画稿。在中峰,我寻往昔登临时的踪迹鸿爪,皆不复见,便坐下来作画,得墨笔写生稿四件,东峰如铁铸,南峰似石雕,丑石如虎踞,奇松似龙吟,一一钩勒,收入箧笥。

入夜天风莽荡,山林呼啸,门窗吱呀,令游人不得安宁。下午尚是风和日丽,落照亦复五彩缤纷,没想到夜来却又风雷大作,真是天变一时呢。夜半复有人上山,因旅社爆满,扣门声,呼叫声,久久不息,无奈,工作人员只好打开玉女祠大殿,让这些不速之客席地而坐,一个个凡夫俗子,竟与那玉女天仙同殿而居了。

第三日,早餐后,下中峰,经迎阳洞,上南峰,过南天门,至升表台,风更猛烈,人不能立,但见“全真岩”下,浓云卷起,骤升骤降,须臾之间,变化万状,于此不得久留,急奔西峰而来,西峰石叶楼台,乔松老桧,皆埋浓雾之中,一片混沌世界,游人在此境界中,无神人天眼,惟恐失足落下峭壁悬崖,只好坐翠灵宫门外石阶上以待云开雾敛,奈何天不怜我,久待无望,便悻悻下西峰,至镇岳宫就午餐。其地正大兴土木,复建宫观,木匠、石匠、泥水匠,各操其业,叮咚起伏,山谷传响,眼见那镇岳宫,行将复其旧制,令我喜上心头。

往昔赏画,曾见赵之谦、吴昌硕所作荷花上多题韩愈名句:“太华峰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今临其地,玉井遍觅不得,惟有二十八宿潭罗列其间。询之老道士,言此处正是“玉井”之所在,迹虽不存,名不可没,此处将来拟立韩愈咏莲诗碑呢,我颔首称好。石潭各具其形,水清而外溢,自岩上松桧间沟渠下注,琮琮然,得似金玉管弦清音。畅想荷叶田田,白莲盛开,与道长宴坐其下,谈玄说道,明月当空,清风徐来,那又是何等风韵呢。

于此赏玩有顷,尚不见西峰浓雾收敛迹象,诸同道无缘一睹西峰真面目,也便作罢,遂循旧道而返。至苍龙岭头,话题又转韩愈先生,便在先生投书处合影留念。下望岭上行人,一如袁中郎游华山时所见之情状:“攀者如猱,侧者如蟹,伏者如蛇,折者如鹞。”生动逼真,非状物传神之大手笔,难状其妙。待我等下岭,其状自然也复可笑,岭头游人或也作如是观。

至云台峰,仰望“天外三峰”,尚在云障雾笼之中,时隐时现,忽淡忽浓,缥缥渺渺,直入天庭。试想,两小时前,我们尚在烟云天际,手触天门,耳听天语,现已伫立云台,虽俯视青柯坪,仍在下界,然再过两小时,便入红尘。

返回十二洞,狗吠鸡鸣,俗语喧阗,炊饼黄梁,叫卖不绝。又一境界矣。天地无垠,人生一芥,皆须臾过客,去留升迁,又何足道哉。

黄山写生记

渐江、梅清、石涛诸大家以黄山为师,为黄山写照,得黄山之神韵,传黄山之风采。奇松怪石,泉瀑云海,形诸笔墨,每令观者欢喜赞叹。近人黄宾虹,学问博大精深,笔精墨妙,所作黄山图,可数百幅,或松秀,或苍茫,或万笔攒聚,或积墨如铁,皆浑厚华滋,气象万千,亦令后来之画家钦仰敬佩。小子无才,每对众贤之笔墨,则心驰神往,转而对黄山亦心向往之。及读《徐霞客游记》,其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愈令我游黄心切。至1978年春,方有黄山之行,既以偿宿愿,又颇多收获,虽有游旅劳顿之苦,然所乐也正在其中。

四月二十二日

早七点四十分离忻,十一点许抵并,遂往省文化局换介绍信,然人皆去参加义务劳动,未能办理。下午四点又往省局,知劳动后,又去省电影公司看电影去了。时值星期六,若今日换不得介绍信,需下星期一方可办公,奈何外出心急,也不愿在并空耗时日,遂径往省公司,找到省局电影处长张瑞亭同志。张是我在忻时旧友,见面甚是热情,待电影映毕,偕曹同志回省局换了介绍信,又往瑞亭家吃过晚饭,便急匆匆上得车站,买188次进京快车票,奈何已无座号,进得车厢,人满为患,拥挤不堪,忽见一座位空着,我便临时落座,未曾料到,竟一夕无人打扰,幸甚幸甚。

四月二十三日

早八点至京,下榻荣宝斋客房,后到侯恺同志家小坐,十点到三里河访李苦禅先生,我是李老的旧识,然二年不见,已忘却我的名字了,只是说:“山西朋友,山西朋友。”每见面,老人总要提到他于1937年过太原时,见一朱耷原作,为某家大客店糊了隔扇门的窗户,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我来访时,适有北京画院田零同志向苦老请教花鸟画之法,我于旁听,亦开茅塞。临别,我留册页一本于李夫人——李慧文女士处,拜托李老赐画一开。

下午到宣外文化街郎觉民老人处,请为代购赴合肥卧铺。郎老,黑龙江人氏,供职于北京铁路局,早年在山西参加革命工作,视山西为第二故乡。喜收藏,对书画界人士尤为热情,身居领导之位,却能平易近人,亦足令人敬佩。在郎家同观其所藏书画,又以齐白石木版画水印画册见赠,至是感激无喻。

四月二十四日

上午到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访林锴兄,同观郑乃珖、许麟庐、王子武等画家作品,晤谈时许,并约晚上到林家作客。

下午,李苦禅先生之子李燕同志转来苦老为我所画册页:竹鸡二只,顾盼有情,丛竹数茎,临风摇曳,笔简而墨妙,窃为近世难得。

晚到林锴兄家,居室窄小,破沙发一张,小圆桌一个,旧椅子两把,小圆桌用餐时当餐桌,小儿子做作业,便为书桌了。林兄作画,随地铺毯,权当画案,腾挪挥洒,正《画地吟》六首之自况也,抄录一首,以见一斑:“笔床画几谢铺陈,籍土敷笺耐擦皱。爬跪都忘风雅颂,腾跳暂返稚孩真。何愁汗血浇无地,端为丹青拜有人。斗粟撑肠差足慰,为谁辛苦折腰频。”

四月二十五日

上午逛书肆,寻赵朴初先生之《片石集》而未得。

下午杭州朱关田等二同志到,亦住荣宝斋客房,将往太原筹备书法展览,且谈及浙省书画活动之状况。

晚到郎觉民老人处,取回赴合肥车票,计价32元6角。

四月二十六日

一日无事,卧床读书。

晚七点,到侯恺同志家告别,侯出示董必武、启功等先生墨迹,皆学书日课之作,虽无印章,然皆精采认真,遂抄临一二谐语,以为展玩。将别,侯老与南京亚明、宋文治二先生致函:“亚明、文治二位同志:你们好!

兹介绍山西忻县地区文化局陈巨锁同志(画家)到尊处请教,请垂怀关注为祷!叩头,叩头!此祝诸公夏安!弟 侯恺七八年四月二十六日”

晚八点离荣宝斋,八点四十六分搭127次直快离京往合肥而去。时往合肥直快客车二日一次,逢双日由京发出。

四月二十七日

夜经天津、德州、济南,于早6点20分值泰安车站,于餐车就食之际,仰望泰山之苍茫,俯察岱庙之云封,旧游之地,今忽风驰而过,不禁浮想联翩,如对老友,擦肩而过,怅怅然,若有所失。

过兖州,有孔子故里之思,经徐州,有台儿庄战役之想,过蚌埠,或在困睡之中。于下午四点许抵达安徽之省会合肥。遂到省委文化局作了联系,安排到省文化局招待所就宿。招待所在省黄梅剧团院内,且与演员同灶就餐,笑唱之声,不绝于耳。

晚来小雨,霏微滴沥,独居逆旅,颇感孤寂。

四月二十八日

早餐后,到宿州路口访省文艺创作室,所有美术干部都到上海参观法国画展去了,只得再到省文化局换得到黄山管理处的介绍信。

于长江路85号3幢4号访赖少其先生,赖老亦到南京,未能一面,深感遗憾。

下午独自游览逍遥津公园,园中似无引人入胜之景致,倒是“张辽大战逍遥津”的故事,一时浮现脑海,罗贯中的诗句不禁脱口而出:“的卢当日跳檀溪,又见吴侯败合肥,退后著鞭驰骏骑,逍遥津上玉龙飞。”

在合肥本拟游香花墩,拜包公祠,一饮“廉泉”为快,奈何头痛不止,未能得瞻包拯塑像风仪,也只好默诵宋衡《游香花墩谒包孝肃祠》,想像其境界了:“孝肃祠边古树森,小桥一曲倚城阴,清溪流出荷花水,犹是龙图不染心。”

晚有全椒县文化馆美术干部童同志到,居同室,谈皖中掌故,颇慰寂寞。

四月二十九日

晨五点出招待所,六点许搭423次车离淝上,于九点二十四分到芜湖北,登轮渡,过长江,乘4路汽车到汽车站,就近宿车站旅店,时近中午十一点,稍事休息,遂往车站购明日往黄山车票,然票已售尽,无奈购得第三日票。

下午游览市容,无甚可观,在返旅店的公共汽车上,人极拥挤,小孩哭叫,大人吵骂,天又热甚,不到五月,车内气温竟达30度,加之车坏半路,一时心中烦躁,几令晕厥。返回客社,临街而居,虽卧床上,奈何窗外之声,噪杂不绝,难以入睡,至傍晚,恶蚊袭来,竟将窗玻璃覆盖,无奈急向服务员索得蚊香,或可聊解蚊害嚣张之势。

四月三十日

早餐后,入市区,步入“镜湖公园”,镜湖,别称陶塘,正南宋诗人张孝祥捐田开辟之所,环湖,茶坊酒肆比肩而列,杨柳垂丝,芰荷露角,游人嬉笑,画船轻歌。于此徜徉半日,确有“三楚风涛随袖底,六朝烟云落樽前”之感。

下午到芜湖工艺美术厂参观铁画、通草画、堆漆画等样品陈列室,并浏览了制作过程。北京人民大会堂的“迎客松”,正是出自这些能工巧匠之手,所见打制的昆虫铁画小品,须眉毕现,令人叹为观止。

出工艺厂,尚有余暇,遂登赭山,传为干将铸剑时,东北神山之火漫延此处,炉火烧冶,此山遂成红色。山上有彩灯展览,然制作粗糙,虽有一二精致者,也为粗劣者所掩盖。山之西南麓有广济寺,寺后有赭塔,颇硕大,望之弥高,诚芜湖之一景观,据云寺旁尚有滴翠轩,为黄山谷读书处,然时值薄暮,不能往返,只有割爱了。

晚上又受蚊虫的欺凌,然一想到明日则可车发黄山,自也乐而忘忧了。

五月一日

晨五点十五分搭419次车,离芜湖,经繁昌、南陵、泾县、旌德诸县境,于下午两点许入黄山大门,但见群峰拥现,清溪争流,奇松怪石间琼楼碧馆,或倚石壁,或临急湍,此正黄山宾馆之所在。下得车来,到黄山管理处联系,租一间竹木房,既经济,又清静。竹木房倚山而建,杂树掩映,置石磴道于门前,正一名符其实之斗室,内设竹床一榻,竹椅两把,木桌一张,上置暖水瓶一个,茶杯两只,四壁各开小窗户一二个不等,通风透光,亦颇典雅朴素。每日房租费三元,正我辈穷画家之极好处所。泡一杯清茶。推门就坐,青山破目而来,凉风偶过,鸟语花香,赏心悦目。于此休息片刻,便出得房来,步下磴道,经大礼堂,过“锁泉桥”。桥下,白石横陈,绿水飞溅,“翼然亭”、“观鱼亭”点缀上下,游人三五,倚栏而坐,或品茗对弈,或临流戏鱼。当漫步到温泉浴室门前,遂购票而入,室内热气云蒸,浴者如织,我勉力下池,池中人稠若煮饺子,然水滑不腻,水温宜人,活水流过,全身舒展服贴。出得浴来,途劳顿消,游兴有增,遂缓缓而行,到“观瀑楼”,看“人字瀑”,过“白龙桥”访“白龙潭”、“青龙潭”,不觉登上“桃源亭”,沫若氏所题匾额,耀然入目。于亭上小坐,俯听桃花溪,叮咚如金振玉击;仰察紫云、朱砂诸峰,云蒸霞蔚。时近七点,游人渐稀,我循原道,返回斗室,山光云影,犹浮脑际。

五月二日

上午开始作写生画,得《百丈泉》、《桃花峰》、《紫云深处有楼台》三稿,时已过午,回到食堂,已无米饭,买四两锅粑,坚硬如铁,难于咀嚼,勉强吃一些,权当午餐,回斗室休息。

下午二时,复沿白龙潭入,往汤岭关而来,得《五里桥》、《鸣弦泉》二稿。这“鸣弦泉”,颇有景致,巨石如叠,悬泉而过,水分数缕,若琴弦焉,淙淙然,“高山流水”。泉下有“醉石”倒卧,传说李白于此临风把酒,对月听泉,洗盏更酌,吟咏其间。我来泉下,汲水而饮,念天地之悠悠,其乐无穷。

返回路上经三叠泉、虎头岩诸胜迹,一一观摩,方觉兴尽。

晚来大雨忽至,空谷传响,若山涛骤发,汗漫混沌。明日瀑布必得壮观。

五月三日

上午大雨,然而昨宵滂沱之状已稍减杀。撑伞在雨中望观瀑楼而来,未见其水,有闻其声,若惊雷、若战鼓,澎湃激越,山鸣谷应。到得楼下,仰望飞瀑,“人”字撇捺,素练奔泻,水气升空,紫云、硃砂二峰,烟笼雾罩,不可端倪。对景作画,笔墨为山水所助,激情与声息共振,物我两忘,未几,得《人字瀑》、《白龙潭》二幅,时有飞雨洒落画素,一任渗化,遂得自然之趣,天公妙成,非意匠能及者,真山水之助也。

十点,天稍转晴,遂回竹木房,收拾行装,离温泉景区,往慈光阁而去。仅三里磴道,至阁下,群峰列阵,翠竹环绕,千僧灶、法眼泉、披云桥之遗迹周布其间。巡礼毕,复坐山门,对慈光阁匆匆写照,不惜笔墨,遂成三幅。

这慈光阁,俗名硃砂庵,明清之际,渐江、石涛曾留宿此处,恨不早生三百年,为诸高僧大德研墨理纸,所幸慕焉。

晚留宿阁中客社,上海诸青年索画再三,奈何我来黄山仅得数稿,未能布施,诸君多有不悦,我亦无可奈何。

五月四日

早六点离慈光阁,经道立马亭、青鸾桥,至半山寺,于此小憩茶点,作写生画二幅。复前行至龙蟠坡,又得画稿一件,然后过天门坎,到天都峰脚,左行上玉屏磴道,经小心坡,见蒲团石,穿卧龙涧,越度仙桥,钻一线天,身背画夹,侧向而过,方可通行。过此回望,三座巧石,比肩而列,虬松苍苔,复布其上,正“蓬莱三岛”是也。最后通过文殊洞,“迎客松”伸臂相迎,遂下榻玉屏楼201号。后有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画家杜滋龄同志到,与我住同室。

下午画莲花、莲蕊二峰,其峰有采莲船、孔雀戏莲花等巧石,酷似自然,天设地造,深感造化之神奇。

晚与老杜谈各地美术状况,颇多新闻。

五月五日

整日山雨淅沥,大雾弥天,仅楼前数棵古松,若隐若现,变幻多姿,正绝妙之粉本,我坐玉屏楼门下,聊避风雨,得写生册页四开,无意于精,随意挥洒,返收墨彩枯润之效果。

下午,雨大作,杜滋龄为一黄山担夫写生,颇见功夫,后为我画一肖像,当作永久留念也。

五月六日

天仍未放晴,杜滋龄同志不能久留,遂依依惜别,送至蒲团石,留影数张,把握而去,渐入雾中。我选胜入画,得《文殊台》、《迎客松》、《雨中蓬莱三岛》等五幅。

喜得李可染先生九日到玉屏楼消息,自感幸运。本拟于此处停留二三日,因李老来,便决定恭候以待。

晚七点许,山风骤起,天忽放晴,仰望天庭,万里澄澈,星斗灿然,横陈屋檐;下视群峰,白云如絮,翻卷而来,有顷,文殊台下,竟成云海,十里,百里,千里,望之无涯,天都、耕云、莲花、莲蕊诸峰,仅露峰顶,若方壶、胜瀛,诚海上仙山,玉屏楼正梵天玉宇,楼前如我未去者之游人与服务人员,一时拥立文殊台上,欢呼雀跃。松涛习习,山鸡惊鸣,语传帝座。复转立雪台上,遥望北方,忽现海市,灯光闪烁,与星斗辉映,询之左右,言为光明顶气象站。

对此天风海涛,一时兴发,回到室中,对纸挥毫,急书魏源《黄山云海》一诗,立成大草三丈余,墨沈淋漓,自不计其工拙,以申吾胸气耳,其诗云:

 

海成山忆蓬莱阁,山成海则文殊庵。

我来正值月华霁,玻璃影涵千万。

山童忽报得铺海,是时雨后山气酣。

山山树林喷薄有形无声之飞澜。

分流互注相回盘,惊奔乱鹜如脱骖。

初各一缕合万族,从足至腰渐脊监。

不风不波千万里,以天为岸山为鲇。

一白光中万青攒,天荒地老无人帆。

俄顷凹凸高下浑一函,但余方丈瀛洲三。

众山反下水反上,翻怪碧空如此蓝。

人天世界空中嵌,但少倒月沉秋潭。

良久海风渐荡漾,白光始与青光参。

中有松涛万谷助岈岭,更有万怪出没相吞眈。

又恐三山随波漂没化为岚。

日光忽跃金乌,饥蛟倒吸无留痰。

以下还下堪还堪,惟见白斗参横南。

归来勿与痴人谈,梦中说梦谁昙聃。

五月七日

早餐后,由芜湖市微型电机厂项同志陪同下玉屏楼,七点至天都峰脚,仰窥天梯,直上三里,脚踏石磴,手攀铁索,面壁而上,不敢返视。来到“天上玉屏”,地稍平缓,方可一览云山之气概。过“天桥”至“鲫鱼背”,“鱼脊”一线隆起,两侧下临无地,惊险万状,股栗心悸,多谢老项一路扶持牵拉,方得登上1840米的天都顶蜂,一路怪石,若仙桃,若朝笏;满峰奇松,或探海,或腾云,俯察玉屏楼,正盆景中小摆设。在峰顶得画稿二幅,后循原路而返,坐蒲团石画《天都奇秀》一幅。

下午览白鹅岭、光明顶风景,遂命笔写记,又状耕云、天都、蓬莱三岛诸景,皆感纸墨不佳,未能称意,或疲累中写生,心浮力乏,至难有佳作也。

五月八日

上午登莲花峰,至极顶,为1860米,此黄山最高处,四望群山,皆在脚下,天都为几案,玉屏若供器,云烟浮游岩谷间,似庙堂之烟篆。我仰卧岩巅,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往返四十里,衣衫皆为汗水所湿透,其间“阎王壁”,游人无不视为畏途,然探险搜奇,舍此则不可得,咬咬牙,流些汗,何惧“阎王”哉。

下午,在文殊台研读摩崖刻石,观松听涛,兼作简笔写生五幅,虽身疲力乏,也不敢稍有懈怠,虚度时日。

五月九日

又是一个风雨交夹的日子,游人甚少,下午五点许,雨稍停,风尚大,玉屏楼上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觉,遂于招待站租得棉大衣一件,聊御风寒。

在我写生之际,李可染先生在夫人邹佩珠和儿子李小可的扶持之下来到玉屏楼,一位古稀老人,且脚趾动了外科手术,一步步走上山来,着实令我感佩和起敬。

傍晚李先生身着风衣,手拄竹杖,立于文殊台上古松之下,体魄高大,面孔红润,白发飘拂,衣袂举起,长者之风仪,学者之气度,与高山古木相得益彰,而又融为一体。我趋前向老人问讯,先生态度恭谦,和颜以对,正一幅《黄山问道图》。

晚李小可到我居室小坐,遂以拙作画稿示之,请予品评,相谈甚是投机。

五月十日

上午小雨间有小雪,身着棉衣,仍感寒气逼人,于立雪台上对白鹅岭写生,雨雪袭来,手指僵直,呵冻得画稿三幅。下午三点,雨停,山云吞吐,岩壑万变,虬松瑟瑟作响,珠露随风下坠,得白描二幅。

晚饭后,陪李可染先生观天都之雄姿,览云海之变幻。先生颇有感触,言其二十四年前曾来黄山写生一月,连日阴雨,到文殊院时,客堂已被火焚,玉屏楼尚未建筑,晚上住在厨房内的门板上,夜来,风雨大作,屋漏如注,只得执伞而坐,待到天明。今来玉屏,条件大为改观,真是人间天上。

晚七点,携拙作二十幅,乞李先生指导,李老逐一观摩,甚是认真,随后对我说:

写生是对自然的再认识,须先看,再想,然后认真的画,概念的东西是不行的。要认识、表现、总结。写生要虚心,再有成就的画家,在写生时,也要虚心的如小学生一样的研究对象,写生的画稿要追求繁复,将来创作的时候才能有所取舍。一寸画面一寸金,不能无故的留空白。写生要慢,对局部的描绘要深、透。

写生也是练基本功,上展览会如同登台表演。

用墨须将色阶处理好,同样是云,有厚薄,即有浓淡;有动静,即有方向。云与水,相比较,自有轻重份量,处理得当全在色阶。

好的构图像秤,而不能象天平。

作者要进入角色,不能像京剧《长坂坡》中甘糜二夫人的表演,老想着中午的白菜还没有买,总是走神儿。

先生又以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盖叫天、杨小楼的趣闻轶事,缓缓道来,如清泉下注,直入心田,令我大受教益。

对我的画,具体的说,笔墨尚好,尤以《人字瀑》、《紫云深处有楼台》、《天都胜览》(白描)为特出,然另一些画则失之于快、粗。

最后先生引杨小楼的话说:“我们艺人是半个出家人。”作画家也要耐得苦,我是苦学派,困而知之。

五月十一日

上午李可染先生在玉屏楼畔画迎客松。身着租借的蓝色棉袄,坐一小板凳上,神清专注,对松写生,就连小小的松针,亦一丝不苟,夫人立于背后,见李老白发风举,遂从衣兜中取出二块方帕,重叠一起,四角打结,置先生头上,若深山道长,别饶风趣。

下午与小可坐同处写生,从中略可窥见可染先生作画之蹊径。

五月十二日

连日来,根据可染先生教导,并师承其技法,得画稿数张,又求教于先生,李老大为鼓励,从构图到笔墨皆予以肯定。

下午应约为玉屏楼招待站站长老韦作画留念。又玉屏楼食堂一师傅为太平县人,几年前一直在太原上海饭店工作,我由晋入皖,小住玉屏楼上多承招待。至为感激。

晚上,小可携其写生画来舍交谈,观其大作,自传家法,“黑团团里墨团团,墨黑丛中天地宽”(石涛语),一一观摩,亦多启发。

五月十三日

早饭后将往北海景区写生,遂拜别李可染先生,在李老下榻处,观先生作墨笔写生画三幅,取舍提炼,匠心独运,其笔墨层次尤见功力。皆完整精美之创作,非写生素材者也。

七点离玉屏楼,过送客松、望客松,沿曲径而下,山脚一松,顶平如削,正梅清所画之“蒲团松”。所不同者,松上未有结跏趺坐之参禅者。由此向前,则是莲花沟的八百级石阶磴道,未曾迈步,已觉汗颜。用尽力气,爬完石径,前忽龟、蛇当道,又是一惊,然非真灵,为巧石也,妙肖而已。过二石,即“百丈云梯”,径仄如线,左临绝涧,白云涌起,右傍峭壁,险岩摩天。扶栏而进,巧石屡见,有“老僧入定”,尤为神似。然后经莲花洞,穿鳌鱼嘴,到天海。云卧海心,如堆絮如群羊;风吹云动,如涛头,正钱塘观潮之景象。出天海,上光明顶,有气象站,测云天之变幻,探宇宙之奥秘,其功德亦无量。下光明顶,入天平矼,望飞来石,又一境界矣。

中午十二点许抵北海宾馆,住206室。下午游狮子峰。至清凉台,观“猴子望太平”。小憩狮峰精舍。画《万松林》,后返散花精舍前,画《梦笔生花》。时值初夏,杜鹃花烂然竞放,万木摇青,百卉朦胧,散花坞中山泉飞溅,斗折蛇行,所寓目者,无不生机勃发。造化神奇,在此胜景中,又作画二幅。忽见写生处有一小洞,若丹灶,遂生奇想,将我所携带小砚台埋入洞中,以为纪念,预想他年重访黄山,或可发得也。

至北海。奇松、怪石,皆成天然图画,不必惨淡经营,随手拈来,尽成妙谛。

晚七点,方回室休息,眼福已饱,腿脚却苦不堪言。

五月十四日

早五点在人声中醒来,便急急起床,往清凉台观日出,然天有浮云蔽日,未能一睹日出壮阔之景象。上午在清凉峰顶作画,下午往排云亭画《西海群峰》,正钱松岩先生笔下山水,峰奇石秀,烟吐云吞,其景观瞬息万变,非善画者恐不能状其万一。

连日在群山万壑中奔波,凉开水,冷馒头,风雨无阻,寒暑不惧,虽画稿日增,然身渐憔悴,以致口溃有加,唇舌溃烂,血痂斑驳。日间写生,移情山水,忘却疼痛;入夜痛入肌肤,几不能寐。忽头痛恶心,中夜起立,向隅呻吟,恐惊动同室入睡者,苦耶乐耶?无暇自问。

五月十五日

晨起观日出,得金光射目,旭日浮海之状,与泰山、台山观日出相仿佛。上午登文光亭,远观始信、仙女、上升诸峰,皆画中丘壑,宾主揖让,主次分明。云烟升降,山峦随活,隐现出没,纤浓无常,惟眼前之虬松,分枝裂杈,横空盘薄,针叶索缩,龙鳞如雕,御风起舞,欲腾云飞去。我急开绢素,得远山近松,笔墨所到,差强人意。

下午经黑虎松、连理松,步步升高,两山夹涧,中架小桥,凌空取势,惊险万状,正“仙人桥”是也。桥畔有古松一株,修枝横拖,若手臂焉,名“接引松”。有梅瞿山题画诗为证:“亦知灵独秘,谁信幻初开。峰顶飞梁渡,天伸一臂来。”抚松枝而过桥,直跻始信峰巅,岩岩壁垒,题刻颇多,搜读三五。后经龙爪松。下至石笋矼,其间乱石如笋,拔地而起,疑昨宵雷雨初过,新篁解箨。对此奇观,匆匆画速写数张,亦粗记其胜。

五月十六日

上午再到始信峰,奈何雾起,步伍之外,一片混沌,只能写极近之松石,一枝一石,水墨淋淳,正雾豹之一斑,也见其文采。下午写北海宾馆之建筑,衬以狮峰雄姿、乔松秀色,山中楼馆,飞红点翠,游人出入白烟浓雾之中,若群仙渡海,络绎赴会。

晚因唇舌疼痛,睡梦中醒来,加之头晕不止,恐成疾患,明日当休息一天。

五月十七日

上午只在散花坞前漫步,半日不曾动笔,神闲意适,忙中偷闲。小坐松下石磴,闭目养神,耳际松涛习习,流泉琤琮,间或杜宇数声,亦儿时山居境界。

下午大雨,脚不出户,卧床息养,适有北京画家王角、谭云森到,展观其苏杭之写生,或水粉,或国画,或铅笔速写,别饶意趣,亦有启示。

晚餐时,于食堂见李可染先生,知老人上午在细雨中离玉屏楼,上八百级莲花岭,踽行十五里来到北海,真是半个出家人,一位苦学派。

五月十八日

上午在狮子峰一带写生,新松千尺,连岗夹涧;老干磐石,蛟蟠龙卧,一本万殊,千姿百态。昔洪谷子于太行山画松,不知有此佳致否?海翁画松,尝言得万松林襄助多多。下午再到西海门,坐排云亭上,待夕阳西下,山峦逆照,层次分明。正“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之谓者。

晚于李可染先生处小坐,谈美术界见闻,问讯力群同志近况,说他们曾是杭州艺专时前后同学,“文革”中力群同志曾以灵石烧制黑釉大笔洗见赠,十分精美可爱。我说那是郝老亲自设计监制的。可染先生感慨道:一个著名美术家却作了烧窑工,岂非时代的不幸。

五月十九日

到黄山已近二十日,终日作画,疲累之极,今日便成强弩之末,再不能也不愿动笔了。

袁廉民同志,黄山摄影艺术专家,我在玉屏楼已经结识,现也到北海来。上午谈他摄影体会,他从70年代初,已上黄山五六十次,可见钟情之深,他是“情满黄山,意溢云海”。难怪他笔下的黄山,无不文采斑烂,引人入胜,或壮阔,或深邃,雾笼北海,月照松谷,雨洗玉屏,涛卷海门,或轻描淡写,或朦胧状相,皆能匠心独运,探骊得珠。而源之于情深意切。创作之甘苦,非终年投身山水怀抱者,恐难摄黄山瑰丽之篇章。

晚上以近作八幅,请可染先生教削。李老大为鼓励,并说“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进步很大。我急于听听意见,先生遂指出画云尚不够深入,体积、动势当须认真处理,细笔画稍嫌刻板,用笔要无起止之迹,远山宜淡而有笔,下笔须用力,先将笔中的水挤出去,否则用水过多,致乏山骨。作画须每天总结,一是发展特长,二是克服缺点,有斋号叫“求缺堂”者,正是不断发现缺点,克服缺点,方得进步。勤习苦练,加之日日总结,便是成功之道。明日我将离北海,李老题“天道酬勤”四字为赠,并说白石老人以此为座右铭,要我在山水画上狠下功夫,日后必有所成。画师激励,我当永以为训。

五月二十日

天未明,打点行装,离北海宾馆,过散花精舍,经黑虎松,拾级左行,摸黑登上白鹅岭,古松巨石,惟见剪影,朦胧胧,若虎踞兽蹲。暗中行路,脚踏实地,用志不分,下“四百踏”,天渐转明,路旁石门溪上,巧石涌出,为“仙人指路”,惟肖老僧,身着袈裟,一手高起,似念“阿弥陀佛”。

过入胜亭,独往罗汉峰,人迹罕到,古木横陈,荒草中索缩有声,一时心悸,恐野兽之居,速返旧路,遇有来人,方得心平,已是冷汗沁出,气喘吁吁。

上午十一点抵达云谷寺,其地四山环抱,一溪中流,修竹绕舍,碧茶满眼,小楼一座,甚少游人,脚入胜区,心自恬适,遂登记住宿,扶栏独上小楼,窗明几净,泡一杯本地所产名茶“毛峰”,汤色泛绿,味醇舌滑,小饮一杯,已感惬意。午餐时,炊事人员见我口唇溃烂,让我稍作等待,炖得鸡蛋羹一碗,煮汤面流食,我自感激不尽。

下午徜徉古寺院,这云谷寺,座落罗汉、钵盂两峰之间,曾因宋右丞相程元凤于此读书,故又名丞相源,清溪流注,水云相蒸,每当宿雨初霁,白云填谷,诗情画意,不绝如缕,入明,始有“云谷寺”之称。

夜来月出东峰,升“异萝松”之上,松影满楼,虫声唧唧,清流有声。夜愈静,心愈明,我披衣起行,观四山黔黑,正黄宾虹《夜山图》,或宾老当年亦曾静夜观山,启蒙笔墨,终成一代宗匠。

 

五月二十一日

上午寻梅屋,月岩读书处,未得其迹。盘桓水石间,画丛竹、溪流、黄杉诸小品,意在变幻笔墨,画焦墨青绿山水各一幅,皆尝试耳。

下午,开窗敞门,半卧小楼之上,听楼下服务员烹茶清话,观炊事员生火煮饭(食堂在楼前敞棚间),时有小鸟飞立门前扶栏上,与我相对,也仅数尺,我急起看,鸟遂飞去,未几,复飞来立原处,似与我相戏耶,亦山中机缘,遂记之。

五月二十二日

上午坐楼上,画楼前景色,虽极细密,反落刻板之樊篱。大凡作画,心不存技法,随心所欲,一任自然,对景描摹,意在传神,亦不以状形貌为能事,否则仅相机者,非画家也。

下午离云谷寺,往温泉来,仅二华里,到黄山宾馆,下榻休养所24号,对镜一照,蓬头垢面,遂沐浴理发,稍感轻松。晚观电影《摩雅傣》,旧片重看,消遣而已。

五月二十三日

早餐后,经“观瀑亭”,赏胡志明题额手笔。对百丈泉写生,连日无雨,瀑布已失去澎湃壮阔之气象,然细流飞溅,直落云崖,仍不失巨镇风范,遂放笔挥洒,似能传情达意,差可为此行称意者。

下午画青龙潭瀑布,似乎与水结缘,虽草草命笔,颇收激越跳荡之情状,与山岩映衬,刚柔相济,正对比然后而相生。

晚与王角、谭云森晤谈良久,谭出示上海程十发为其所作人物小品,笔墨洗炼,只是颇嫌习气过重,近俗者也。

五月二十四日

黎明即起,六点十分离宾馆,是时大雾,将黄山裹了个严严实实,偶有小风吹过,峰峦时忽露出一缕倩影,亦多朦胧之状,似有多少离情别绪,缠绵悱恻。空中飘下几点小雨来,洒落在公共汽车的窗玻璃上,划出长长的泪痕。“别了,黄山”,日后我会重来造访。

一路无语,车到芜湖,已十二点半,再宿汽车旅社114号。下午到同庆楼吃小笼包子,亦未见什么特色,只是比别处昂贵些,晚上又遭蚊虫的侵袭,也无可奈何。

五月二十五日

八点搭汽车离芜湖,经道当涂、马鞍山等地,于十一点许到南京,住光华旅社。

下午到江苏省国画院,适值亚明、宋文治二先生往北京去了,无缘请教,亦不无遗憾。晚到大行宫三条巷176号访李山同志,建议我再到三峡、秦岭一游,将大有补益。后李山同志出示其大作人物、山水、花鸟(包括新疆时期作品)数十幅,画上多钤其夫人“缕梅珍藏”之印章,所作多有新意。一种不同凡响之境界,跃然纸上。又拜读了李山同志所藏潘天寿、林散之诸公的书画作品,大家之作,神来之笔,令观者动情拍案。

五月二十六日

上午携拙作十八幅往大庆路117路访钱松岩先生。钱老已是旧识,1975年曾往谒拜,此次来,先生对拙作一一品评,除溢美之词外,建议我将画面虚处加大,多留空白,可免画面堵塞之感;设色以花青替代汁绿罩染,将觉更雅,或以墨为主,略施淡彩,也不失丰富;愿把写生稿,认真加工提炼,九朽一罢,方能成精品。临别钱老当场作《竹石图》见赠:灵石一块,朱竹数枝,朴拙天成,正《钱松岩作品选集》中所刊的同题材同构图同笔墨的又一幅。只是先生年高八旬,作画时手、眼都很吃力,然其笔墨韵味,正从拙处生,慢处出,所谓人书俱老,炉火纯青,简炼凝重,非中青年如我辈者能得其十一。

下午到美术馆看江苏省肖像画展览,其中李山同志所作钱松岩先生像——《仰钦奋彤笔》,倍觉亲切。图中老人银须飘洒挥毫作画,背衬《红岩》名作,传神写照,正我所见钱老之风仪本色。

五月二十七日

上午八点到中山门,入南京市博物馆,参观《傅抱石遗作展览》。这是先生自1965年9月29日去世起,到打倒“四人帮”后,才得以展出。先生江西新喻人,生于1904年,早年赴日本帝国美术学院专攻东方美术史,1935年回国,从事艺术教育和国画创作。在传统国画基础上,独开生面,别具一格,从笔墨到意境,无不超凡脱俗,变化出新。

徜佯于墨林画海之中,二百余幅大作无不生意盎然,令人兴奋,个中除少数几幅早期作品外,多是毛泽东词意,国内外写生,屈原、李杜造像、楚辞词意等。先生之作,画幅一般不大,然气象开张,场面恢宏,以小幅见大气象,诚难能可贵。昔在《美术》杂志观其所绘《西陵峡》,曾猜想定是六尺整幅,今拜读原作,却只是盈尺小品,于大作前,观摩再三,以雄健粗壮的笔墨,状长江大峡之气势,不禁钦仰先生技艺之高超,情怀之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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