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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2:0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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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适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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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生

自由人生试读:

家国篇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人生

我的父亲

青年期的家难

我的父亲胡传(1841—1895)字铁花,号钝夫。原名守珊,故一字守三生于安徽省绩溪县北部的上庄。兄弟五人,我父最长。我家历代都是以经营茶叶贸易为生的,也就是自故乡山区贩茶往上海一带自设的茶叶店中出售。上海那时已是个大商业中心。我的高祖原已在上海黄浦江对岸的川沙设有小店,祖父又在上海设一支店。父亲幼年即甚壮健。当先祖每年春季返乡收茶时,店中商务便由父亲独力管理。

父亲十六岁时便随先祖去川沙,并由先祖延聘塾师,教授诗文。父亲因为十分聪颖,早为其有志为学的伯父(星五公)所赏识。他认为有这样资质的青年子侄,实在不应该在一个小茶叶店里埋没了。所以父亲被家中长辈特地选出,让他专心读书,以便参加科举。

可是这时正值洪杨起事之后,内战的烽火已日益迫近。当洪杨1850年在金田村发难之时,父亲才九岁。1853年太平军进占南京,建立“太平天国”,并以南京为“天京”。数年之内,太平军数度侵入皖南徽州山区,焚掠迨遍。1860年我绩溪县亦为太平军所焚掠,一连三载,父亲和邻居亲友均率领家属到高山里去避难,并据险自卫。1862年情势更为险恶,乃又迁往休宁县暂避。

但是休宁亦非乐土。太平军仍不时进犯,家人也四处躲藏。1862年年底,局势稍稍好转,全家乃转返绩溪;不意翌年春初和夏季,太平军又两度进犯。就在太平军第二度入侵时,父亲在1860年(清咸丰十年)结婚的原配妻子(冯夫人),便不幸死难了。她是那时我家二十余口——多半是妇孺——中唯一的死难者。当时父亲是我家中唯一年轻力壮的成员,帮助那比他大过二十多岁而颇有名望的乡绅伯父,度此大难。

在1860年至1864年(清咸丰十年至同治三年)四年之间,皖南真糜烂不堪。对这四年的焚掠、屠杀、饥荒……等灾情,父亲在他遗留下来的自述里都有极详尽的记载。事实上他这段记述,远较当时其他任何(类似)的记述更为翔实。

在父亲的回忆录里,他曾做一概括的统计:我上庄村内的胡氏宗祠原完工于1840年(道光二十年),亦即洪杨起事前十年,也是太平军犯境前二十年。宗祠毁于1861年(咸丰十一年)。太平乱前数百年我乡皆太平无事。地方殷实,人丁兴旺。我族那时曾做过一次丁口总计,以便按口派捐,建造祠堂。当时全族男女老幼约六千人。太平军覆灭后的第二年(1865),我族再做第二次的人口调查,拟再按口派捐,重建宗祠。调查所得,乱后剩余丁口不过一千二百人左右,人口减少了百分之八十。

父亲所做的统计还有其他方面的记录,颇饶历史趣味。在这群大难不死的劫后余生中,竟有二百人染有烟癖!鸦片鬼的堕落,实有甚于一般游手好闲的懒汉。他们终年耕耘所获,还不足以偿付烟债。父亲那时便自问,这种人在生活上何能自给呢?!他的结论则是这整个胡氏一族都仰赖于四百几十个经商在外的父兄子侄的接济。他们的汇款也救活了家人,并助其重建家园于大难之后。考试和书院教育

太平战后,父亲于同治四年(1865)进学为秀才,时年二十四岁。当年一个人读书上进先要在他祖籍所在通过“县试”,再参加省方所主持的“府试”;府试及格,便进学为“秀才”。既为秀才,则每三年都得应考一次,叫作“岁考”。如果一个秀才希望参加举人考试,他还要通过省级主办的甄别试验,叫作“科考”。科考及格才可参加“省试”(亦称“乡试”)。乡试是朝廷特派的“主考”所主持的。(乡试及格,便“中举”成为“举人”了)

父亲进学之后,参加了几次“省试”都未能如愿。因此他深深了解他的学业为战火所耽误了,所以他决定到上海去进那些战后重开的“书院”,继续进修。经过慎重考虑之后,乃于1868年春初进了新近复校的“龙门书院”。该院山长(院长)刘熙载先生是当时扬州有名的经师。父亲被录取之后,便在该院读了三年——从1868年到1871年。

在父亲的回忆录里,他记载了当时书院里的生活,特别是一些同学之间的交往与学习的经验。他的同学之中后来有许多都在政治上和学术上有相当成就的。父亲对这位了不起的刘山长的教学方式也有所记载。他说所有在书院中受课的学生,每人每日都得写一份“日程”和一份“日记”。前者记载为学的进度;后者是记学者的心得和疑虑。为这种“日程”和“日记”的记述,该院都有特别印好的格式,按规格来加以记录。这些“日记”和“日程”父亲均保留下来。其中有趣而值得一提的,便是这印刷品的卷端都印有红字的宋儒朱熹和张载等人的语录。其中一份张载的语录便是:“为学要不疑处有疑,才是进步!”这是个完全中国文明传统之内的书院精神。

我所敬重的老朋友吴稚晖先生,生于1865年,比父亲小二十四岁。吴先生也曾经告诉过我一件有关另一“书院”的惊人而有趣的故事。吴先生曾就读于江苏“南菁书院”。当吴氏第一次拜谒该院山长名儒黄以周先生时,他看到黄先生书斋上挂着一大幅使他难忘的格言:“实事求是,莫作调人!”这句格言如译成英语或白话,那就是:“寻找真理,绝不含糊!”这些也都说明了我国19世纪一些高等学府里的治学精神。

父亲的自述里几乎以四分之一的篇幅,记述其重建上庄胡氏宗祠的经过。这项重建历时凡十一年,共费制钱一千三百三十万(约合银元一万三千三百元)。自1865年动工,直至1876年(光绪二年),父亲三十六岁那年才正式完工的。在这项伟大的工程中,他不但是该项工程粗工细活主要的规划者和执行人,他有时还要说服和克制族中守旧分子的反对。他所遗留的记录不幸有一部毁于火灾,但是这份记录却替后世留下了当年聚族而居的农村里的生活状况、社会组织和社会公益活动的极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在此期间父亲曾对中国地理——尤其边疆地理发生了研究的兴趣,这兴趣是他在上海龙门书院当学生时便养成的。他继续对地理学进修的原因,也是受当时国际和远东重要变动的影响。据父亲的纪录,他对当时政府和士大夫对世界地理和中国边疆——尤其是东三省——的地理之无知,感到震惊!所以他便下定决心终生致力于中国边疆地理的研究。胡氏宗祠吴大澂的知遇

当父亲于数年之内把家事稍事安顿之后,他便决定撇开家族乡党的小天地而远游北京,另图发展。在1881年(光绪七年)他年已四十,乃向一位经商致富的族伯(胡嘉言)借了一百银元,搭船自上海去天津转往北京。在北京他仅凭两封推荐书,旅行了四十二天,到了吴大澂钦差的驻地宁古塔。吴氏为一自修而成名的大学者、考古家和政治家。父亲告诉吴公他不是来求职的,他只盼吴氏能给予护照和通行证,好让他遍游东北,并考察边疆地理。吴氏对父亲大为赏识,其后吴氏巡行阅边,总是偕父亲同行;尤其是1882年(光绪八年)中俄勘定疆界时,他们曾同晤俄方勘界专员。

就在这一年吴氏正式聘任父亲为其幕僚。稍后吴氏并在父亲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专折向朝廷特别保荐,说父亲胡传“有体有用,实足为国家干济之才,不仅备一方牧令之选”。父亲惊喜之余,当然也深感吴公的知遇。其后多年便一直在吴公幕府,参与机要。

父亲在东北一段时期往各地旅行考察,备历艰险。在1883年(光绪九年)一次(兼查十三道,戛牙河地势)途中,一行人员在森林中大雪迷路,三日不得出。干粮已尽,计无可施。此时父亲忽有所悟,他叫随行人员去寻觅一条山涧,然后循山涧而下。因为山涧总归会流出山区的,循山涧找出路,应该是不会错的。他们于是找到了一条山涧,循涧而下,终于脱险。为此,父亲曾做了一首诗,以为纪念。四十年后,当我在1919年发表一系列有关实验主义的讲演之时,我还举出这个例子,来诠释约翰·杜威在他《思维术》里所阐明的理论。

自1881年(光绪七年)以后,父亲便一直致力于公务。自1881至1886年,他在东北服务六年。1886年先祖母逝世,父亲返里奔丧。翌年又转广州依广东巡抚吴大澂。吴派他去海南岛视察,并报告全岛土著状况,做可能开发的筹划。父亲于此行所保留的详细日记,后来曾发表于专研地理学的《禹贡半月刊》。

1888年(光绪十四年),黄河在郑州一带决口。吴大澂自粤奉调任河道总督;设督署于郑州,监督堤工。父亲乃随吴去郑州。在此期间父亲亦记有详尽日记,记录构料、修堤等工作。当年的河工不但极其腐化,且有各种迷信参杂其间。迷信之一便是崇奉水蛇、虾蟆为“河神”。

父亲在治河时期日记里便做了十首《郑工合龙纪事诗》,其中的一首便坦白地批判这迷信之无稽。下面便是这首诗的原文:纷纷歌舞赛蛇虫,酒醴牲牢告洁丰。果有神灵来护佑,天寒何故不临工?

我引这首诗来说明我父亲生命里富于学术的一面。他是笃信宋儒的,尤其崇奉程颢、程颐和朱熹,是所谓“理学”。由于业师刘熙载先生的教诲,我父亲受程朱理学的影响也很大,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对大清帝国内当时所流行的宗教,予以严肃的怀疑与批判。

由于襄赞治河的劳绩,吴大澂乃保举父亲以直隶州候补知州分发各省候缺任用。1889年(光绪十五年)父亲自郑州请假返籍探亲。便在这一次短暂的探亲假期,我父母就在原籍结婚了。婚后父亲乃携眷返郑州继续治河。翌年父亲乃离开河南任所往北京等候签派新职。当年合格官吏的选派,多凭抽签决定。父亲抽得往江苏省候补的签,这在当时实在是最好的机会了。所以在1890到1891两年之间,我父母均住在江苏省会所在地的苏州;后来又被派往上海,担任“松沪厘卡总巡”。我便是1891年12月在上海出世的。就在这一段时期里,父亲已有“能吏”之名,所以其他各省当局,对他也就竞相延揽了。胡适故居(一)在台湾任知州和统领

1892年,不但是我父亲原任所在的江苏省署,就是广东省署和新设的台湾省署,都纷纷奏请朝廷想调请父亲前往各该省任职。但是北京中央则循新任台湾巡抚邵友濂之请,调父亲去台湾任职,盖当时台湾省治新设,需要人才甚急,所以北京吏部乃遴选干员胡传,前往台湾,襄赞省政。奉命之后,父亲不得已只好暂留眷属于上海,于1892年只身赴台。其后在台湾一直任职达四年之久。

在台任职期间,父亲曾巡视全岛各地,并代邵巡抚亲往澎湖列岛视察军务。他的巡台日记,以及对邵巡抚的禀启,均曾由今日的“台湾省文献委员会”付印出版。

父亲因为深谙地理之学,根据所学加以判断,他认为当时全台各地的防御工事,例如各地的炮台,对台湾的实际防御均无补于事。在(1885年)中法战后,我国南洋海军全毁,台湾门户洞开,全岛实际上无防御之可言。所以他在向省署的禀启中,坦白指陈当时散置全岛各地各种零星防御工事,以及落伍逾龄的各种武器,和那些装备训练均感不足的武装部队,全属浪费。父亲乃禀请省署将这些无用的设施,全部废弃。另行训练一支小型海军,以为全岛防务之用。

父亲在全岛旅行视察之后,由于当时防疫设备不足,乃染上疟疾,卧病甚久。和他同行的仆役亦同染疫疠,甚至无一人生还!

1892年(光绪十八年),父亲又受委管理全岛盐政,半年之内便有很多的兴革。最近一位盐务专家便曾根据父亲有关盐政的报告,撰文研讨父亲当年对台湾盐政的贡献。

1893年(光绪十九年)父亲又受(台湾藩台唐景崧)牌委代理台东直隶州知州。台东当时是台湾唯一的一个直隶州。他接任只有一天,台东的后山驻军统领——可能因为心脏病猝发——突告病故。邵友濂巡抚乃委派父亲兼领台东后山军务。所以当我在1952年访问台东时,台东父老仍然记得我的父亲是位武官——胡统领,而非文官——胡知州。

在父亲统军期间,他发现全军有百分之八十至九十的官兵吸食鸦片。因为那时台湾疟疾流行,军中官兵误信鸦片可以防疟的缘故,所以几乎全军吸毒。父亲最恨吸毒,故极力使全军戒毒。这些事,在他的巡台日记里都有详细的记载。

就在父亲在台湾担任统领这段时间里,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了。我军战败。强大的北洋海军全部为敌所毁。当北洋海军于1894年全军覆灭时,我父深知台湾已无法防守。如众所知,1895年中日马关和会时,我国把台湾割让于日本作为赔偿。所有清廷派来台湾的官吏,均奉召返回大陆。

可是台湾居民却强烈反对,尤其是当地士绅,他们群起吁请巡抚唐景崧制止割让,并宣布成立“台湾民主国”,选唐景崧为“伯理玺天德”(总统)。这个“民主国”事实上只存在不过数周——甚或只有几天——就完结了,但是台湾的抗日运动却延续至数月之久。

父亲迟至1895年6月25日始离职返国。此时大陆与台湾电讯已断。土著与土匪又纷起滋事。所幸父亲在台时颇有政声,所以尚能沿途通行无阻,返回台湾临时省会所在地(台南)。这时他已染了严重的脚气病,两腿浮肿,不能行动。但正如上节所提,父亲行政才能曾历经上峰嘉许,所以此时的新军事领袖刘永福将军,仍坚留我父在台继续服务。刘氏是前任巡抚和“伯理玺天德”离台后,全岛唯一的军事领袖,那时尚统治南部半个岛。父亲在台直病到不能行动的情况之下,刘氏始允许他离台内渡。父亲于1895年8月18日离台,8月22日病故于厦门——他成为“台湾民主国”的殉难者之一。

下面是父亲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年)6月20日所立的遗嘱。虽然那时和他共患难的家人,都已离台赴沪,我二哥嗣秬尚随侍在侧。遗嘱的全文如下:予生不辰,自弱冠以后,备历艰险,几死者数矣。咸同之间,粤寇蹂躏吾乡,流离播越,五年之久,刀兵疠疫饥饿三者交迫,屡濒于危而不死。在婺源覆舟于鹅掌滩下,亦幸不死。光绪癸未正月,在宁古塔奉檄由瑚布图河历老松岭赴珲春与俄罗斯廓米萨尔会勘边界,中途遇大雪,失道误入窝棘(窝棘者译言老林也)中,绝粮三日不死。乙酉,署五常抚民同知,八月廿三日,马贼猝来攻城,城人逃散,予以十三人御之,幸胜而不死。丁亥,在粤东奉檄渡海至琼州察看黎峒地势,自琼而南,直穿黎心以达崖州,染瘴病困于陵水,亦不死。壬辰之春,奉旨调台湾差委,至则派查全省营伍,台湾瘴疠与琼州等,予自三月奉檄,遍历台南北、前后山,兼至澎湖,驰驱于炎蒸瘴毒之中凡六阅月,从人死尽,而予独不死。今朝廷已弃台湾,诏臣民内渡,予守后山,地僻而远,闻命独迟,不得早自拔,台民变,后山饷源断,路梗文报不通,又陷于绝地,将死矣!嗟呼,往昔之所历,自以为必死而卒得免于死,今者之所遇,义可以无死,而或不能免于死,要之皆命也。汝从予于此,将来能免与否,亦命也。书此付汝知之,勿为无益之忧惧也。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日(1895年6月20日)书台东镇海后军中营示秬儿。铁花

“我的儿子”

一 汪长禄先生来信

昨天上午我同太虚和尚访问先生,谈起许多佛教历史和宗派的话,耽搁了一点多钟的工夫,几乎超过先生平日见客时间的规则五倍以上,实在抱歉的很。后来我和太虚匆匆出门,各自分途去了。晚边回寓,我在桌子上偶然翻到最近《每周评论》的文艺那一栏,上面题目是《我的儿子》四个字,下面署了一个“适”字,大约是先生做的。这种议论我从前在《新潮》、《新青年》各报上面已经领教多次,不过昨日因为见了先生,加上“叔度汪汪”的印像,应该格外注意一番。我就不免有些意见,提起笔来写成一封白话信,送给先生,还求指教指教。

大作说,“树本无心结子,我也无恩于你”。这和孔融所说的“父之于子当有何亲……”、“子之于母亦复奚为……”差不多同一样的口气。我且不去管他。下文说的,“但是你既来了,我不能不养你教你,那是我对人道的义务,并不是待你的恩谊”。这就是做父母一方面的说法。换一方面说,须知儿子的也可模仿同样口气说道:“但是我既来了,你不能不养我教我,那是你对人道的义务,并不是待我的恩谊。”那么两方面凑泊起来,简直是亲子的关系,一方面变成了跛形的义务者,他一方面变成了跛形的权利者,实在未免太不平等了。平心而论,旧时代的见解,好端端生在社会一个人,前途何等遥远,责任何等重大,为父母的单希望他做他俩的儿子,固然不对。但是照先生的主张,竟把一般做儿子的抬举起来,看做一个“白吃不回账”的主顾,那又未免太“矫枉过正”罢?

现在我且丢却亲子的关系不谈,先设一个譬喻来说。假如有位朋友留我在他家里住上若干年,并且供给我的衣食,后来又帮助一个大愿,立心做个大施主,并不希望我些须报答,难道我自问良心能够就是这么拱拱手同他离开便算了吗?我以为亲子的关系,无论怎样改革,总比朋友较深一层。就是同朋友一样平等看待,果然有个鲍叔再世,把我看做管仲一般,也不能够“不是待我的恩谊”罢?

大作结尾说道:“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这话我倒并不十分反对。但是我以为应该加上一个字,可以这么说:“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不单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为什么要加上这一个字呢?因为儿子孝顺父母,也是做人的一种信条,和那“悌弟”、“信友”、“爱群”等等是同样重要的。旧时代学说把一切善行都归纳在“孝”字里面,诚然流弊百出,但一定要把“孝”字“驱逐出境”,划在做人事业范围以外,好像人做了孝子,便不能够做一个堂堂的人。换一句话,就是人若要做一个堂堂的人,便非打定主意做一个不孝之子不可。总而言之,先生把“孝”字看得与做人的信条立在相反的地位。我以为“孝”字虽然没有“万能”的本领,但总这够得上和那做人的信条凑在一起,何必如此“雷厉风行”硬要把他“驱逐出境”呢?

前月我在一个地方谈起北京的新生思潮,便联想到先生个人身上。有一位是先生的贵同乡,当时插嘴说道:“现在一般人都把胡适之看做洪水猛兽一样,其实适之这个人旧道德并不坏。”说罢,并且引起事实为证。我自然是很相信的。照这位贵同乡的说话推测起来,先生平日对于父母当然不肯做那“孝”字反面的行为,是决无疑义了。我怕的是一般根底浅薄的青年,动辄抄袭名人一两句话,敢于扯起幌子,便“肆无忌惮”起来。打个比方,有人昨天看见《每周评论》上先生的大作,也便可以说道:“胡先生教我做一个堂堂的人,万不可做父母的孝顺儿子。”久而久之,社会上布满了这种议论,那么任凭父母老病冻饿以至于死,都可以不去管他了。我也知道先生的本意无非看见旧式家庭过于“束缚驰骤”,急急地要替他调换空气,不知不觉言之太过,那也难怪。从前朱晦庵说得好,“教学者如扶醉人”,现在的中国人真算是大多数醉倒了。先生可怜他们,当告奋勇,使一股大劲,把他从东边扶起。我怕是用力太猛,保不住又要跌向西边去。那不是和没有扶起。我怕是用力太猛,保不住又要跌向西边去。那不是和没有扶起一样吗?万一不幸,连性命都要送掉,那又向谁叫冤呢?

我很盼望先生有空闲的时候,再把那“我的父母”四个字做个题目,细细的想一番。把做儿子的对于父母应该怎样报答的话(我以为一方面做父母的儿子,同时在他方面仍不妨做社会上一个人),也得咏叹几句,“恰如分际”,“彼此兼顾”,那才免得发生许多流弊。二、我答汪先生的信

前天同太虚和尚谈论,我得益不少。别后又承先生给我这封很诚恳的信,感谢之至。“父母于子无恩”的话,从王充、孔融以来,也很久了。从前有人说我曾提倡这话,我实在不能承认。直到今年我自己生了一个儿子,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上去。我想这个孩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我家,我们做父母的不曾得他的同意,就糊里糊涂的给了他一条生命。况且我们也并不曾有意送给他这条生命。我们既无意,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为有恩于他?他既无意求生,我们生了他,我们对他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我们糊里糊涂的替社会上添了一个人,这个人将来一生的苦乐祸福,这个人将来在社会上的功罪,我们应该负一部分的责任。说得偏激一点,我们生一个儿子,就好比替他种下了祸根,又替社会种下了祸根。他也许养成坏习惯,做一个短命浪子;他也许更堕落下去,做一个军阀派的走狗。所以我们“教他养他”,只是我们自己减轻罪过的法子,只是我们种下祸根之后自己补过弥缝的法子。这可以说是恩典吗?

我所说的,是从做父母的一方面设想的,是从我下人对于我自己的儿子设想的,所以我的题目是“我的儿子”。我的意思是要我这个儿子晓得我对他只有抱歉,决不居功,决不市恩。至于我的儿子将来怎样待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决不期望他报答我的恩,因为我已宣言无恩于他。

先生说我把一般做儿子的抬举起来,看做一个“白吃不还帐”的主顾。这是先生误会我的地方。我的意思恰同这个相反。我想把一般做父母的抬高起来,叫秘们不要把自己看做一种“放高利债”的债主。

先生又怪我把“孝”字驱逐出境。我要问先生,现在“孝子”两个字究竟还有什么意义?现在的人死了父母都称“孝子”。孝子就是居父母丧的儿子(古书称为“主人”),无论怎样忤逆不孝的人,一穿上麻衣,带上高梁冠,拿着哭丧棒,人家就称他做“孝子”。

我的意思以为古人把一切做人的道理包在孝字里,故战阵无勇,莅官不敬,等等都是不孝。这种学说,先生也承认他流弊百出。所以我要我的儿子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他做我的孝顺儿子。我的意想以为“一个堂堂的人”决不致于做打爹骂娘的事,决不致于对他的父母毫无感情。

但是我不赞成把“儿子孝顺父母”列为一种“信条”。易卜生的《群鬼》里有一段话很可研究(《新潮》第五号页八五一):(孟代牧师)你忘了没有,一个孩子应该爱敬他的父母?(阿尔文夫人)我们不要讲得这样宽泛。应该说:“欧士华应该爱敬阿尔文先生(欧士华之父)吗?”

这是说,“一个孩子应该爱敬他的父母”是耶教一种信条,但是有时未必适用。即如阿尔文一生纵淫,死于花柳毒,还把遗毒传级他的儿子欧士华,后来欧士华毒发而死。请问欧士华应该孝顺阿尔文吗?若照中国古代的伦理观念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在今日可不能不成问题了。假如我染着花柳毒,生下儿子又聋又瞎,终身残废,他应该倾家荡产敬我吗?又假如我把我的儿子应得的遗产都拿去赌输了,使他前世不能完全,教育不能得着,他应该爱敬我吗?又假如我卖国卖主义,做了一国一世的大罪人,他应该爱敬我吗?

至于先生说的,恐怕有人扯起幌子,说,“胡先生教我做一个堂堂的人,万不可做父母的孝顺儿子”。这是他自己错了。我的诗是发表我生平第一次做老子的感想,我并不曾教训我家的儿子!

总之,我只说了我自己承认对儿子无恩,至于儿子将来对我作何感想,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不管了。

先生又要我做《我的父母》的诗。我对于这个题目,也曾有诗,载在《每周评论》第一期和《新潮》第二期里。

追悼志摩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再别康桥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天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我们初得着他的死讯,都不肯相信,都不信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死的这么惨酷。但在那几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过去之后,我们忍不住要想,那样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我们不相信志摩会“悄悄地走了”,也不忍想志摩会死一个“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我们新时代的新诗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种死法,也挑不出更合式,更悲壮的了。

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的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颜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他常说:胡适致徐志摩信札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们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我们的天上的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志摩所以能使朋友这样哀念他,只是因为他的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叶公超先生说: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陈通伯先生说: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粘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得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粘着性。他才是和事的无穷的同情,他才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曾妒忌。他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

他的一生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上帝,我望不见你!……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上帝,他眼里有你!——他眼里有你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里曾说他的心境是“—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社会上对于他的行为,往往有不能谅解的地方,都只因为社会上批评他的人不曾懂得志摩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他的离婚和他的第二次结婚,是他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现在志摩的棺已盖了,而社会上的议论还未定。但我们知道这两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他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

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我忍不住我的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点神圣的历史材料,来说明志摩决心离婚时的心理。民国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议离婚,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结婚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信里完全是青年的志摩的单纯的理想主义,他觉得那没有爱又没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毁他们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决心,要把自由偿还自由,要从自由求得他们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恋爱。

后来他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都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了。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爱护的学生,所以民国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写一封很长很恳切的信去劝他。在这信里,任公提出两点: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子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尽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任公又说: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尝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沈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侘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坠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十二年月日信)1914年胡适摄于美国绮色佳

任公一眼看透了志摩的行为是追求一种“梦想的神圣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几次挫折,就会死,就会坠落。所以他以老师的资格警告他:“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但这种反理想主义是志摩所不能承认的。他答复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认他是把他人的苦痛来换自己的快乐。他说: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认恋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创造培养出来的。他对任公说:嗟夫吾师!我当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明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坠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我今天发表这三封不曾发表过的信,因为这几封信最能表现那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徐志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观察志摩的一生,他这十年中的一切行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还可以说,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归国杂感

我在美国动身的时候,有许多朋友对我道:“密司忒胡,你和中国别了七个足年了,这七年之中,中国已经革了三次的命,朝代也换了几个了。真个是一日千里的进步。你回去时,恐怕要不认得那七年前的老大帝国了。”我笑着对他们说道:“列位不用替我担忧。我们中国正恐怕进步太快,我们留学生回去要不认得他了,所以他走上几步,又退回几步。他正在那里回头等我们回去认旧相识呢。”

这话并不是戏言,乃是真话。我每每劝人回国时莫存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我自己回国时,并不曾怀什么大希望。果然船到了横滨,便听得张勋复辟的消息。如今在中国已住了四个月了,所见所闻,果然不出我所料。七年没见面的中国还是七年前的老相识!到上海的时候,有一天,一位朋友拉我到大舞台去看戏。我走进去坐了两点钟,出来的时候,对我的朋友说道:“这个大舞台真正是中国的一个绝妙的缩本模型。你看这大舞台三个字岂不很新?外面的房屋岂不是洋房?这里面的座位和戏台上的布景装潢岂不是西洋新式?但是做戏的人都不过是赵如泉、沈韵秋、万盏灯、何家声、何金寿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二十年前的旧古董!我十三岁到上海的时候,他们已成了老角色了。如今又隔了十三年了,却还是他们在台上撑场面。这十三年造出来的新角色都到那里去了呢?你再看那台上做的《举鼎观画》。那祖先堂上的布景,岂不很完备?只是那小薛蛟拿了那老头儿的书信,就此跨马加鞭,却忘记了台上布的景是一座祖先堂!又看那出《四进士》。台上布景,明明有了门了,那宋士杰却还要做手势去关那没有的门;上公堂时,还要跨那没有的门槛!你看这二十年前的旧古董在二十世纪的大舞台上做戏;装上了二十世纪的新布景,却偏要做那二十年前的旧手脚!这不是一副绝妙的中国现势图吗?”胡适在中国驻美大使馆举行招待会

我在上海住了十二天,在内地住了一个月,在北京住了两个月,在路上走了二十天,看了两件大进步的事:第一件是“三炮台”的纸烟,居然行到我们徽州去了;第二件是“扑克”牌居然比麻雀牌还要时髦了。“三炮台”纸烟还不算希奇,只有那“扑克”牌何以会这样风行呢?有许多老先生向来学A、B、C、D,是很不行的,如今打起“扑克”来,也会说“恩德”,“累死”,“接客倭彭”了!这些怪不好记的名词,何以会这样容易上口呢?他们学这些名词这样容易,何以学正经的A、B、C、D,又那样蠢呢?我想这里面很有可以研究的道理。新理想行不到徽州,恐怕是因为新思想没有“三炮台”那样中吃罢?A、B、C、D不容易教,恐怕是因为教的人不得其法罢?

我第一次走过四马路,就看见了三部教“扑克”的书。我心想“扑克”的书已有这许多了,那别种有用的书,自然更不少了,所以我就花了一天的工夫,专去调查上海的出版界。我是学哲学的,自然先寻哲学的书。不料这几年来,中国竟可以算得没有出过一部哲学书。找来找去,找到一部《中国哲学史》,内中王阳明占了四大页,《洪范》倒占了八页!还说了些“孔子既受天之命”,“与天地合德”的话。又看见一部《韩非子精华》,删去了《五蠹》和《显学》两篇,竟成了一部《韩非子糟粕》了。文学书内,只有一部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是很好的。又看见一家书目上有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找来一看,原来把会话体的戏剧都改作了《聊斋志异》体的叙事古文!又看见一部《妇女文学史》,内中苏蕙的回文诗足足占了六十页!又看见《饮冰室丛著》内有《墨学微》一书,我是喜欢看看墨家的书的人,自然心中很高兴。不料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任公先生十四年前的旧作,不曾改了一个字!此外只有一部《中国外交史》,可算是一部好书,如今居然到了三版了。这件事还可以使人乐观。此外那些新出版的小说,看来看去,实在找不出一部可看的小说。有人对我说,如今最风行的是一部《新华春梦记》,这也可以想见中国小说界的程度了。

总而言之,上海的出版界——中国的出版界——这七年来简直没有两三部以上可看的书!不但高等学问的书一部都没有,就是要找一部轮船上、火车上消遣的书,也找不出!(后来我寻来寻去,只寻得一部吴稚晖先生的《上下古今谈》,带到芜湖路上去看。)我看了这个怪现状,真可以放声大哭。如今的中国人,肚子饿了,还有些施粥的厂把粥给他们吃。只是那些脑子叫饿的人可真没有东西吃了。难道可以把《九尾龟》、《十尾龟》来充饥吗?

中文书籍既是如此,我又去调查现在市上最通行的英文书籍。看来看去,都是些什么莎士比亚的《威匿思商》,《麦克白传》,阿狄生的《文报选录》,戈司密的《威克斐牧师》,欧文的《见闻杂记》,……大概都是些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书。内中有几部十九世纪的书,也不过是欧文、迭更司、司各脱,麦考来几个人的书,都是和现在欧美的新思潮毫无关系的。怪不得我后来问起一位有名的英文教习,竟连Bernard Shaw的名字也不曾听见过,不要说Tchekoff和Andreyev了。我想这都是现在一般教会学堂出身的英文教习的罪过。这些英文教习,只会用他们先生教过的课本。他们的先生又只会用他们先生的先生教过的课本。所以现在中国学堂所用的英文书籍,大概都是教会先生的太老师或太太老师们教过的课本!怪不得和现在的思想潮流绝无关系了。

有人说,思想是一件事,文字又是一件事,学英文的人何必要读与现代新思潮有关系的书呢?这话似乎有理,其实不然。我们中国学英文,和英国美国的小孩子学英文,是两样的。我们学西洋文字,不单是要认得几个洋字,会说几句洋话,我们的目的在于输入西洋的学术思想,所以我以为中国学校教授西洋文字,应该用一种“一箭射双雕”的方法,把“思想”和“文字”同时并教。例如教散文,与其用欧文的《见闻杂记》,或阿狄生的《文报选录》,不如用赫胥黎的《进化杂论》。又如教戏曲,与其教萧士比亚的《威匿思商》,不如用Bernard Shaw的Androcles and the Lion或是Galsworthy的Strife或Justice。又如教长篇的文字,与其教麦考来的《约翰生行述》不如教弥尔的《群己权界论》。……我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日本东京丸善书店的英文书目。那书目上,凡是英美两国一年前出版的新书,大概都有。我把这书目和商务书馆与伊文思书馆的书目一比较,我几乎要羞死了。

我回中国所见的怪现状,最普通的是“时间不值钱”。中国人吃了饭没有事做,不是打麻雀,便是打“扑克”。有的人走上茶馆,泡了一碗茶,便是一天了。有的人拿一只鸟儿到处逛逛,也是一天了。更可笑的是朋友去看朋友,一坐下便生了根了,再也不肯走。有事商议,或是有话谈论,倒也罢了。其实并没有可议的事,可说的话。我有一天在一位朋友处有事,忽然来了两位客,是□□馆的人员。我的朋友走出去会客,我因为事没有完,便在他房里等他。我以为这两位客一定是来商议这□□馆中什么要事的。不料我听得他们开口道:“□□先生,今回是打津浦火车来的,还是坐轮船来的?”我的朋友说是坐轮船来的。这两位客接着便说轮船怎样不便,怎样迟缓。又从轮船上谈到铁路上,从铁路上又谈到现在中交两银行的钞洋跌价。因此又谈到梁任公的财政本领,又谈到梁士诒的行踪去迹……谈了一点多钟,没有谈上一句要紧的话。后来我等的没法了,只好叫听差去请我的朋友。那两位客还不知趣,不肯就走。我不得已,只好跑了,让我的朋友去领教他们的“二梁优劣论”罢!

美国有一位大贤名弗兰克令(BenJamin Frank1in)的,曾说道:“时间乃是造成生命的东西。”时间不值钱,生命自然也不值钱了。上海那些拣茶叶的女工,一天拣到黑,至多不过得二百个钱,少的不过得五六十钱。茶叶店的伙计,一天做十六七点钟的工,一个月平均只拿得两三块钱!还有那些工厂的工人,更不用说了。还有那些更下等,更苦痛的工作,更不用说了。人力那样不值钱,所以卫生也不讲究,医药也讲究。我在北京、上海看那些小店铺里和穷人家里的种种不卫生,真是一个黑暗世界。至于道路的不洁净,瘟疫的流行,更不消说了。最可怪的是无论阿猫阿狗都可挂牌医病,医死了人,也没有人怨恨,也没有人干涉。人命的不值钱,真可算得到了极端了。

现今的人都说教育可以救种种的弊病。但是依我看来,中国的教育,不但不能救亡,简直可以亡国。我有十几年没到内地去了,这回回去,自然去看看那些学堂。学堂的课程表,看来何尝不完备?体操也有,图画也有,英文也有,那些国文,修身之类,更不用说了。但是学堂的弊病,却正在这课程完备上。例如我们家乡的小学堂,经费自然不充足了,却也要每年花六十块钱去请一个中学堂学生兼教英文唱歌。又花二十块钱买一架风琴。我心想,这六十块一年的英文教习,能教什么英文?教的英文,在我们山里的小地方,又有什么用处?至于那音乐一科,更无道理了。请问那种学堂的音乐,还是可以增进“美感”呢?还是可以增进音乐知识呢?若果然要教音乐,为什么不去村乡里找一个会吹笛子唱昆腔的人来教。为什么一定要用那实在不中听的二十块钱的风琴呢?那些穷人的子弟学了音乐回家,能买得起一架风琴来练习他所学的音乐知识吗?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所以我在内地常说:“列位办学堂,尽不必问教育部规程是什么,须先问这块地方上最需要的是什么。譬如我们这里最需要的是农家常识,蚕桑常识,商业常识,卫生常识,列位却把修身教科书去教他们做圣贤!又把二十块钱的风琴去教他们学音乐!又请一位六十块钱一年的教习教他们的英文!那位自己想想看,这样的教育,造得出怎么样的人才?所以我奉劝列位办学堂,切莫注重课程的完备,须要注意课程的实用。尽不必去巴结视学员,且去巴结那些小百姓。视学员说这个学堂好,是没有用的。须要小百姓都肯把他们的子弟送来上学,那才是教育有成效了。”

以上说的是小学堂。至于那些中学堂的成绩,更可怕了。我遇见一位省立法政学堂的本科学生,谈了一会,他忽然问道:“听说东文是和英文差不多的,这话可真吗?”我已经大诧异了。后来他听我说日本人总有些岛国习气,忽然问道:“原来日本也在海岛上吗?”……这个固然是一个极端的例。但是如今中学堂毕业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种无能的游民。这都由于学校里所教的功课,和社会上的需要毫无关涉。所以学校只管多,教育只管兴,社会上的工人,伙计,账房,警察,兵士,农夫……还只是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社会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学堂所造成的是不会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这种教育不是亡国的教育吗?

我说我的“归国杂感”,提起笔来,便写三四千字。说的都是些很可以悲观的话。但是我却并不是悲观的人。我以为这二十年来中国并不是完全没有进步,不过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两步,所以到如今还是这个样子。我这回回家寻出了一部叶德辉的《翼教丛编》,读了一遍,才知道这二十年的中国实在已经有了许多大进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们,如叶德辉、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驳康有为,所以这书叫做《翼教丛编》。我们今日也痛骂康有为。但二十年前的中国,骂康有为太新;二十年后的中国却骂康有为太旧。如今康有为没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翼教续编》来骂陈独秀了。这两部“翼教”的书的不同之处便是中国二十年来的进步了。民国七年一月(原载1918年1月《新青年》第四卷第1号,署名胡适。后收入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12月初版《胡适文存》。)

庐山游记

昨夜大雨,终夜听见松涛声与雨声,初不能分别,听久了才分得出有雨时的松涛与雨止时的松涛,声势皆很够震动人心,使我终夜睡眠甚少。

早起雨已止了,我们就出发。从海会寺到白鹿洞的路上,树木很多,雨后清翠可爱。满山满谷部是杜鹃花,有两种颜色,红的和轻紫的,后者更鲜艳可喜。去年过日本时,樱花已过,正值杜鹃花盛开,颜色种类很多,但多在公园及私人家宅中见之,不如今日满山满谷的气象更可爱。因作绝句记之:长松鼓吹寻常事,最喜山花满眼开。嫩紫鲜红都可爱,此行应为杜鹃来。

到白鹿洞。书院旧址前清时用作江西高等农业学校,添有校舍,建筑简陋潦草,真不成个样子。农校已迁去,现设习林事务所。附近大松树都钉有木片,写明保存古松第几号。此地建筑虽极不堪,然洞外风景尚好。有小溪,浅水急流,铮淙可听;溪名贯道溪,上有石桥,即使道桥,楷朱子起的名字。桥上望见洞后诸松中一松有紫藤花,直上到树杪,藤花正盛开,艳丽可喜。

白鹿洞本无洞,正德中,南康守王溱开后山作洞,知府何浚凿石鹿置洞中。这两人真是大笨伯!胡适夫妇合影

白鹿洞在历史上占一个特殊地位,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白鹿洞书院是最早一个书院。南唐升元中(937-942)建为庐山国学,置田聚徒,以李善道为洞主。宋初因置为书院,与睢阳石鼓岳麓三书院落并称为“四大书院”,为书院的四个祖宗。第二,因为朱子重建白鹿洞书院,明定学远规,遂成后世几百年“讲学式”的书院的规模。宋末以至清初的书院皆属于这一种。到乾隆以后,朴学之风气已成,方才有一种新式的书院起来;阮元所创的诂经精舍、学海堂,可算是这种新式书院的代表。南宋的书院祀北宋周邵程诸先生;元明的书院祀程、朱;晚明的书院多祀阳明;王学衰后,书院多祀程、朱。乾嘉以后的书院乃不祀理学家而改祀许慎、郑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这两大派书院的根本不同。祀许慎、郑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这两大派书院的根本不同。

朱子立白鹿洞书院在淳熙己亥(1178),他极看重此事,曾札上丞相说:愿得比祠官例,为白鹿洞主,假之稍廪,使得终与诸生讲习其中,犹愈于崇奉异教香火,无事而食也。(《庐山志》八,页二,引《洞志》。)

他明明指斥宋代为道教宫观设祀官的制度,想从白鹿洞开一个儒门创例来抵制道教。他后来奏对孝宗,申说请赐书院额,并赐书的事,说:今老佛之宫布满天下,大都逾百,小邑亦不下数十,而公私增益势犹未已。至于学校,则一郡一邑仅置一区,附廓之县又不复有。盛衰多寡相悬如此!(同上,页三。)这都可见他当日的用心。他定的《白鹿洞规》,简要明白,遂成为后世七百年的教育宗旨。

庐山有三处史迹代表三大趋势:(一)慧远的东林,代表中国“佛教化”与佛教“中国化”的大趋势。(二)白鹿洞,代表中国近世七百年的宋学大趋势。(三)牯岭,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国的趋势。

从白鹿洞到万杉寺。古为庆去庵,为“律”居,宋景德中有大超和尚手种杉树万株,天圣中赐名万杉。后禅学盛行,遂成“禅寺”。南宋张孝祥有诗云:老干参天一万株,庐山佳处浮着图。只因买断山中景,破费神龙百斛珠。(《志》五,页六十四,引《1史》)

今所见杉树,粗又如瘦碗,皆近两年种的。有几株大樟树,其一为“五爪樟”,大概有三四百年的生命了;《指南》(编者按指《庐山指南》)说“皆宋时物”,似无据。

从万杉寺西地约二三里,到秀峰寺。吴氏旧《志》无秀峰寺,只有开先寺。毛德琦《庐山新起》(康熙五十九年成书。我在海会寺买得一部,有同治十年,宣统二年,民国四年补版。我的日记内注的卷页数,皆指此书。)说:康熙丁亥(1707)寺僧超渊往淮迎驾,御书秀峰寺赐额,改今名。明光寺起于南唐中主李璟。李璟年少好文学,读书于庐山;后来先主代杨氏而建国,李璟为世子,遂嗣位。他想念庐山书堂,遂于其地立寺,因有开国之祥,故名开先寺,以绍宗和尚主之。宋初赐名开先华藏;后有善暹,为禅门大师,有众数百人。至行瑛,有治事才,黄山谷称“其材器能立事,任人役物如转石于千仞之溪,无不如意。”行瑛发愿重新此寺。

开先之屋无虑四百楹,成于瑛世者十之六,穷壮极丽,迄九年乃即功。(黄庭坚《开先禅院修造记》,《志》五,页十六至十八。)

此是开先极盛时。康熙间改名时,皇帝赐额,赐御书《心经》,其时“世之人无不知有秀峰”(郎廷极《秀峰寺记》,《志》五,页六至七。)其时也可称是盛世。到了今日,当时所谓“穷壮极丽”的规模只剩败屋十几间,其余只是颓垣废址了。读书台上有康熙帝临米芾书碑,尚完好;其下有石刻黄山谷书《七佛偈》,及王阳明正德庚辰(1520)三月《纪功题名碑》,皆略有损坏。

寺中虽颓废令人感叹,然寺外风景则绝佳。为山南诸处的最好风景。寺址在鹤鸣峰下,其西为龟背峰,又西为黄石岩,又西为双剑峰,又西南为香炉峰,都嵚奇可喜。鹤鸣与龟背之间有马尾泉瀑布,双剑之左有瀑布水;两个瀑泉遥遥相对,平行齐下,下流入壑,汇合为一水,迸出山峡中,遂成最著名青玉峡奇景。水流出峡,入于龙潭。昆山与祖望先到青玉峡,徘徊不肯去,叫人来催我们去看。我同梦旦到了那边,也徘徊不肯离去。峡上石刻甚多,有米芾书“第一山”大字,今钩摹作寺门题榜。

徐凝诗“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即是咏瀑布的。李白《瀑布泉》诗也是指此瀑。旧《志》载瀑布水的诗甚多,但总没有能使人满意的。

由秀峰往西约十二里,到归宗寺。我们在此午餐,时已下午三点多钟,饿的不得了。归宗寺为庐山大寺,也很衰落了。我向寺中借得《归宗寺志》四卷,是民国甲寅先勤本坤重修的,用活字排印,错误不少,然可供我的参考。

我们吃了饭,往游温泉。温泉在柴桑桥附近,离归宗寺约五六里,在一田沟里。雨后沟水浑浊,微见有两处起水泡,即是温泉。我们下手去试探,一处颇热,一处稍减。向农家买得三个鸡蛋,放在两处,约七八分钟,因天下雨了,取出鸡蛋,内里已温而未熟。田陇间有新碑,我去看,乃是星子县的告示,署民国十二年,中说,接康南海先生函述在此买田十亩,立界碑为记的事。康先生去年死了。他若不死,也许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他买的地横跨温泉的两岸。今地为康氏私产,而业归海会寺管理,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见识作此事了。

此地离栗里不远,但雨已来了,我们要赶回归宗,不能去寻访陶渊明的故里了。道上见一石碑,有“柴桑桥”大字。旧《志》已说,“渊明故居,今不知处”。(四,页七。)桑乔疏说,去柴桑桥一里许有渊明的醉石。(四,页六。)旧《志》又说,醉石谷中有五柳馆,归去来馆。归去来馆是朱子建的,即在醉石之侧。朱子为手书颜真卿《醉石诗》,并作长跋,皆刻石上,其年月为淳熙辛丑(1181)七月。(四,页八。)此二馆令皆不存,醉石也不知去向了。庄百俞先生《庐山游记》说他曾访醉石,乡人皆不知。记之以告后来的游者。

今早轿上读旧《志》所载周必大《庐山后录》,其中说他访栗里,求醉石,上人直云,“此去有陶公祠,无栗里也。”(十四,页十八乙。)南宋时已如此,我们在七百年后更不易寻此地了,不如阙疑为上。《后录》有云:尝记前人题诗云:五字高吟酒一瓢,庐山千古想风标。至今门外青青柳,不为东风肯折腰。

惜乎不记其姓名。

我读此诗,忽起一感想:陶渊明不肯折腰,为什么却爱那最会折腰的柳树?今日从温泉回来,戏用此意作一首诗:陶渊明同他的五柳当年有个陶渊明,不惜性命只贪酒。骨硬不能深折腰,弃官回来空两手。瓮中无米琴无弦,老妻娇儿赤脚走。先生吟诗自嘲讽,笑指篱边五株柳:看他风里尽低昂!这样腰肢我无有。

晚上在归宗寺过夜。

南游杂记

我这一次因为接受香港大学的名誉学位,作第一次的南游,在香港住了五天,在广州住了两天半,在广西住了十四天。这些地方都是我多年想去而始终没有去成的,这回得有畅游的机会,使我很快慰。可惜南方的朋友待我太好了,叫我天天用嘴吃喝,天天用嘴说话,嘴太忙,所以用眼睛耳朵的机会太少了。前后二十多天之中,我竟没有工夫记日记。后来在《大公报》和《国闻周报》上读了胡政之先生的两种两粤游记,我很感觉惭愧。他游两粤,恰在我之后,走的路也恰和我走的大致一样;但他是一个有训练的名记者,勤于记载每天的观察,所以他的游记很可供读者的参考。我因为当时没有日记,回家后又两次患流行性感冒,前后在床上睡了十天,事隔日久,追忆起来更模糊了。但因为许多朋友的催逼,所以我决定写出一些追忆的印象和事实,做我第一次南游的报告。一、香港

我在元旦上午坐哈里生总统船南下,一月四日早晨到香港,住在香港大学副校长韩耐儿(Sir William Hornell)的家里。我在香港的日程,先已托香港大学文学院长佛斯脱先生(Dr.L.Forster)代为排定。西洋人是能体谅人的,所以每天上午都留给我自由支配,一切宴会讲演都从下午一点开始。所以我在港五天,比较很从容,玩了不少地方。

船到香港时,天还未明,我在船面上眺望,看那轻雾中的满山灯光,真像一天繁星。韩校长的家在半山,港大也在半山,在山上望见海湾,望见远近的岛屿,气象比青岛、大连更壮丽。香港的山虽不算很高,但几面都靠海,山和海水的接近,是这里风景的特色。有一天佛斯脱先生夫妇邀我去游览香港市的背面的山水,遍览浅水湾,深水湾,香港仔,赤柱各地。阳历的一月正是香港最好的天气。满山都是绿叶,到处可以看见很浓艳的鲜花;我们久居北方的人,到这里真有“赶上春了”的快乐。我们在山路上观看海景,到圣土梯反学校小坐喝茶,看海上的斜阳,风景特别清丽。晚上到佛斯脱先生家去吃饭,坐电车上山,走上山顶(ThePeak),天已黑了,山顶上有轻雾,远望下去,看那全市的灯火,气象比纽约和旧金山的夜色还更壮丽。有个朋友走遍世界的,曾说,香港的夜景,只有南美洲巴西首都丽阿德耶内罗和澳洲的西德内(Sidsey)两处可以相比。过了一天,有朋友邀我去游九龙,因时间太晚,走的不远,但大埔和水塘一带的风景的美丽已够使我们惊异了。

有一天,我在扶轮社午餐后演说,提到香港的风景之美,我说:香港应该产生诗人和画家,用他们的艺术来赞颂这里的海光山色。有些人听了颇感觉诧异。他们看惯了,住腻了,终日只把这地方看作一个吃饭做买卖的商场,所以不能欣赏那山水的美景了。但二十天之后,我从广西回到香港时,有人对我说,香港商会现在决定要编印一部小册子,描写香港的风景,他们准备印两万本,来宣传香港的山水之美!

香港大学最有成绩的是医科与工科,这是外间人士所知道的。这里的文科比较最弱,文科的教育可以说是完全和中国大陆的学术思想不发生关系。这是因为此地英国人士向来对于中国文史太隔膜了,此地的中国人士又太不注意港大文科的中文教学,所以中国文字的教授全在几个旧式科第文人的手里,大陆上的中文教学早已经过了很大的变动,而港大还完全在那变动大潮流之外。近年副校长韩君与文学院长佛君都很注意这个问题,他们两人去年都曾到北方访问考查;去年夏天港大曾请广东学者陈受颐先生和客肇祖先生到这里来研究港大的中文教学问题,请他们自由批评并指示改革的途径。这种虚心的态度是很可以佩服的。我在香港时,很感觉港大当局确有改革文科中国文字教学的诚意,本地绅士如周寿臣、罗旭和诸先生也都热心赞助这件改革事业。但他们希望一个能主持这种改革计划的人,这个人必须兼有四种资格:(一)须是一位高明的国学家;(二)须能通晓英文,能在大学会议席上为本系辩护;(三)须是一位有管理才干的人;(四)最好须是一位广东籍的学者。因为这样的人才一时不易得,所以这件改革事业至今还不曾进行。

香港大学创始于爱里鹗爵士(Sir Charles Eliot) ,此君是一位博学的学者,精通梵文和巴利(PaLi)文,着有《印度教与佛教》三巨册;晚年曾任驻日本大使,退休后即寄居奈良,专研究日本的佛教,想着一部专书。书稿未成,他因重病回国,死在印度洋的船上。一九二七年五月,我从美国回来,过日本奈良,曾在奈良旅馆里见着他。那一天同餐的,有法国的勒卫先生(SyLvan Levi),瑞士(现改法国籍)的戴弥微先生(Demieville),日本的高楠顺次郎先生和法隆寺的佐伯方丈,五国的研究佛教的学人聚在一堂,可称盛会。于今不过八年,那几个人都云散了,而当日餐会的主人已葬在海底了!

爱里鹗校长是最初推荐钢和泰先生给北京大学的人。钢先生从此留在北京,研究佛教,教授梵文和藏文,至今十五六年了。香港大学对中国学术上的贡献,大概要算这件事为最大。可惜爱里鹗以后,这样的学术上的交通就不曾继续了。

香港的教育问题,不仅是港大的中文教学问题。我在香港曾和巢坤霖先生、罗仁伯先生细谈,才知道中小学的中文教学问题更是一个急待救济的问题。香港的人口,当然绝大数是中国人。他们的儿童入学,处处感觉困难,最大的困难是那绝大多数的华文学校和那少数的英文中学不能相衔接,华文学校是依中国新学制的六六制办的,小学六年,中学也六年。英文中学却有八年。依年龄的分配,在理论上,一个儿童读了四年小学,应该可以接上英文中学的最低级(第八级)。事实上却不然,华人子弟往往要等到初中二三年(即第八九年)方才能考英文中学。其间除了英文之外,其余的他种学科都是学过了还须重习的。这样的不相衔接,往往使儿童枉费去三年至五年的光阴。所以这是一个最严重的问题。香港与九龙的华文学校约有八百所,其中六百校是完全私立的,二百校是稍有政府津贴的。英文中学校之中,私立的约有一百校,其余最好的三十校又分三种:一种是它立的,一种是政府补助的,一种是英国教会办的。因为全港受英国统治与商业的支配,教学生的升学当然大家倾向那三十所设备最好的英文中学。无力升学的学生,也因为工商业都需要英文与英语,也都有轻视其他学科的倾向,还有一些人家,因为香港生活程度太高,学费太贵,往往把子弟送往内地去求学;近年中国学校不能收未立案的学校的学生,所以叫香港儿童如想在内地升学,必须早入中国的立案学校。所以香港的中小学的教学问题最复杂。家长大都希望子弟能早学英文,又都希望他们能多学一点中国文字,同时广东人的守旧风气又使他们迷恋中国古文,不肯彻底改用国语课本。结果是在绝大多数的中文学校里,文言课本还是很占势力,师资既不易得,教学的成绩自然不会好了。

罗仁伯先生是香港中文学校的视学员,他是很虚心考虑这个中文教学问题的,他也不反对白话文。但他所顾虑的是:白话文不是广东人的口语,广东儿童学白话未必比学文言更容易,也未必比学文言更有用。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顾虑,广东朋友往往有这种见解。其实这种意思是错的。第一,今日的“国语”本是一种活的方言,因为流行最广,又已有文学作品做材料,所以最容易教学;学了也最有用。广东话也是一种活的方言,但流行比较不远,又产生的文学材料太少,所以不适宜用作教学工具。广东人虽不说国语,但他们看白话小说,新作白话文字,究竟比读古书容易的多多了。第二,“广东话”决不能解决华南一带语言教学问题,因为华南的语言太复杂了,广东话之外,还有客话,潮州话,等等。因为华南的语言太复杂了,所以用国语作统一的语言实在比在华北、华中还更需要。第三,古文是不容易教的,越下去,越不容易得古文师资了。而国语师资比较容易培养。第四,国语实在比古文丰富的多,从国语入手,把一种活文字弄通顺了,有志学古文的人将来读古书也比较容易。第五,我想香港的小学中学若彻底改用国语课本,低级修业年限或可以缩短一二年。将来谋中文学校与英文中学的衔接与整理,这也许是很可能的一个救济方法——以我对于香港的教育家,很诚恳的希望他们一致的改用国语课本。

我在香港讲演过五次:三次用英文,两次用国语。在香港用国语讲演,不是容易的事。一月六日下午,我在香港华侨教育会向两百多华文学校的教员演说了半点钟,他们都说可以勉强听官话,所以不用翻成广东话。我说的很慢,自信是字字句句清楚的。因为我怕他们听不明白,所以那篇演说里没有一句不是很浅近的话。第二天各华字报登出会场的笔记,我在《大公报》上读了一遍,觉得大旨不错,我很高兴,因为这样一篇有七八成正确的笔记使我相信香港的中小学教员听国语的程度并不坏,这是最可乐观的现象,在十年前这是决不可能的。后来广州各报转载的,更后来北方各报转载的,大概都出于一个来源,都和大公报相同。其中当然有一些听错的地方,和记述白话语气不完全的地方。例如我提到教育部王部长的广播演说,笔记先生好像不知道王世杰先生,所以记作汪精卫先生了。又如我是很知道广州人对香港的感情的,所以我很小心的说“我希望香港的教育家接受新文化,用和平手段转移守旧势力,使香港成为南方的一个新文化中心”,我特别把“一个新文化中心”说的很清楚,但笔记先生好像不曾做惯白话文,他轻轻的把“一个”两字丢掉了,后来引起了广州人士不少的醋意!又如最后笔记先生记的有这样一句话:现在不同了。香港最高级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

这当然是很错误的记录:我说的是香港最高教育当局现在也想改善大学里的中国文学的教学了,所以我接着说港大最近访两位中国学者来计划中文系的改革事业。凡有常识而无恶意的读者,看了上下文,决不会在这一句上挑眼的,谁知这句句子后来在中山大学邹校长的笔下竟截去了上下文,成了一句天下驰名的名句!

那篇演说,因为各地报纸都转载了,并且除了上述各点小误之外,记载的大体不错,所以我不用转载在这里了。我的大意是劝告香港教育家充分利用香港的治安和财富,努力早日做到普及教育;同时希望他们接受中国大陆的新潮流,在思想文化上要向前走,不要向后倒退。可是我在后半段里提到广东当局反对白话文,提倡中小学读经的政策。我说的很客气,笔记先生记的是:现在广东很多人反对用语体文,主张用古文;不但古文,而且还提倡读经书。我真不懂。因为广州是革命策源地,为什么别的地方已经风起云涌了,而革命策源地的广东尚且守旧如此。

这段笔记除了“风起云涌”四个字和“尚且”二字我决不会用的,此外的语气大致不错。我说的虽然很客气,但读经是陈济棠先生的政策,并且曾经西南政务会议正式通令西南各省,我的公开反对是陈济棠先生不肯轻轻放过的。于是我这篇最浅近的演说在一月八日广州报纸上登出之后,就引起很严重的反对。我丝毫不知道这回事,八日的晚上,我上了“泰山”轮船,一觉醒来,就到了广州。

罗文干先生每每取笑我爱演说,说我“卖膏药”。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那晚上了轮船,我才明白了。我在头等舱里望见一个女人在散舱里站着演说,我走过去看,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问题,只觉得她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很像是一位有经验的演说大家。后来问人,才知道她是卖膏药的,在那边演说她手里的膏药的神效。我忍不住暗笑了;明天早起,我也上省卖膏药去!二、广州

一月九日早晨六点多,船到了广州,因为大雾,直到七点,船才能靠码头。有一些新旧朋友到船上来接我,还有一些新闻记者围住我要谈话。有一位老朋友托人带了一封信来,要我立时开看。我拆开信,中有云:“兄此次到粤,诸须谨慎。”我不很了解,但我知道这位朋友说话是很可靠。那时和我同船从香港来的有岭南大学教务长陈荣捷先生,到船上来欢迎的有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吴康先生,教授朱谦之先生,还有地方法院院长陈达材先生,他们还不知道广州当局对我的态度。陈荣捷先生和吴康先生还在船上和我商量我的讲演和宴会的日程。那日程确是可怕的!除了原定的中山大学和岭南大学各演讲两次之外,还有第一女子中学,青年会,欧美同学会等,四天之中差不多有十次演讲。上船来的朋友还告诉我:中山大学邹鲁校长出了布告,全校学生停课两天,使他们好去听我的演讲。又有人说:青年会昨天下午开始卖听讲券,一个下午卖出了两千多张。

我跟着一班朋友到了新亚酒店。已是八点多钟了。我看广州报纸,才知道昨天下午西南政务会议开会,就有人提起胡适在香港华侨教育会演说公然反对广东读经政策,但报纸上都没有说明政务会议议决如何处置我的方法。一会儿,吴康先生送了一封信来,说:适晤邹海滨先生云;此间党部对先生在港言论不满,拟劝先生今日快车离省,暂勿演讲,以免发生纠纷。

邹、吴两君的好意是可感的,但我既来了,并且是第一次来观光,颇不愿意就走开。恰好陈达材先生问我要不要看看广州当局,我说:林云陔主席是旧交,我应该去看看他。达材就陪我去到省政府,见着林云陔先生,他大谈广东省政府的“三年建设计划”。他问我要不要见见陈总司令,我说,很好。达材去打电话,一会儿他回来说,陈总司令本来今早要出发向派出剿匪的军队训话,因为他要和我谈话,特别改迟出发。总司令部就在省政府隔壁,可以从楼上穿过。我和达材走过去,在会客室里略坐,陈济棠先生就进来了。

陈济棠先生的广东官话我差不多可以全懂。我们谈了一点半钟,大概他谈了四十五分钟,我也谈了四十五分钟。他说的话很不客气;“读经是我主张的,祀孔是我主张的,拜关、岳也是我主张的。我有我的理由。”他这样说下去,滔滔不绝。他说:“我民国十五年到莫斯科去研究,我是预备回来做红军总司令的。”但他后来觉得共产主义是错的,所以他决心反共了。他继续说他的两大政纲;第一是生产建设,第二是做人。生产的政策就是那个“三年计划”,包括那已设未设的二十几个工厂,其中有那成立已久的水泥厂,有那前五六年才开工出糖的糖厂。他谈完了他的生产建设,转到“做人”,他的声音更高了,好像是怕我听不清似的。他说:生产建设可以尽量用外国机器,外国科学,甚至于不妨用外国工程师。但“做人”必须有“本”,这个“本”必须要到本国古文化里去寻求。这就是他主张读经祀孔的理论。他演说这“生产”“做人’两大股,足足说了半点多钟。他的大旨和胡政之先生《粤桂写影》所记的陈济棠先生一小时半的谈话相同,大概这段大议论是他时常说的。

我静听到他说完了,我才很客气的答他,大意说:“依我的看法,伯南先生的主张和我的主张只有一点不同。我们都要那个‘本’,所不同的是:伯南先生要的是‘二本’ ,我要的是‘一本’。生产建设须要科学,做人须要读经祀孔,这是‘二本’之学。我个人的看法是:生产要用科学知识,做人也要用科学知识,这是‘一本’之学。”

他很严厉的睁着两眼,大声说:“你们都是忘本!难道我们五千年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做人吗?”

我平心静气的对他说:“五千年的老祖宗,当然也有知道做人的。但就绝大多数的老祖宗说来,他们在许多方面实在够不上做我们‘做人’的榜样。举一类很浅的例子来说罢。女人裹小足,裹到骨头折断,这是全世界的野蛮民族都没有的惨酷风俗。然而我们的老祖宗居然行了一千多年。大圣大贤,两位程夫子没有抗议过,朱夫子也没有抗议过,王阳明、文文山也没有抗议过。这难道是做人的好榜样?”

他似乎很生气,但也不能反驳我。他只能骂现存中国的教育,说“都是亡国的教育”;他又说,现在中国人学的科学,都是皮毛,都没有“本”,所以都学不到人家的科学精神,所以都不能创造。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老实告诉他:他实在不知道中国这二十年中的科学工作。我告诉他:现在中国的科学家也有很能做有价值的贡献的了,并且这些第一流的科学家又都有很高明的道德。他问:“有些什么人?”我随口举出了数学家的姜蒋佐,地质学家的翁文灏、李四光,生物学家的秉志——都是他不认识的。

关于读经的问题,我也很老实的对他说:“我并不反对古经典的研究,但我不能赞成一班不懂得古书的人们假借经典来做复古的运动。这回我在中山大学的讲演题目本来是两天都讲‘儒与孔子’,这也是古经典的一种研究。昨天他们写信到香港,要我一次讲完,第二次另讲一个文学的题目。我想读经问题正是广东人眼前最注意的问题,所以我告诉中山大学吴院长,第二题何不就改作‘怎样读经?’我可以同这里的少年人谈谈怎样研究古经典的方法。”我说这话时,陈济棠先生回过头去望着陈达材,脸上做出一种很难看的狞笑。我当作不看见,仍旧谈下去。但我现在完全明白是谁不愿意我在广州“卖膏药”了!

以上记的,是我那天谈话的大概神情。旁听的只有陈达材先生一位。出门的时候,达材说,陈伯南不是不能听人忠告的,他相信我的话可以发生好影响。我是相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的,但对达材的乐观我却不免怀疑。这种久握大权的人,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们说一句逆耳之言,天天只听得先意承志的阿谀谄媚,如何听得进我的老实话呢?

在这里我要更正一个很流行的传说。在十天之后,我在广西遇见一位从广州去的朋友,他说,广州盛传胡适之对陈伯南说:“岳武穆曾说,‘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矣。’我们此时应该倒过来说,‘武官不要钱,文人不怕死;天下太平矣。’”——这句话确是我在香港对胡汉民先生说的。我在广州,朋友问我见过胡展堂没有,我总提到这段谈话。那天见陈济棠先生时,我是否曾提到这句话,我现在记不清了。大概广州人的一般心理,觉得这句话是我应该对陈济棠将军说的,所以不久外间就有了这种传说。

我们从总司令部出来,回到新亚酒店,罗钧任先生,但怒刚先生,刘毅夫(沛泉)先生,罗努生先生,黄深微(骚)先生,陈荣捷先生,都在那里。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吴康先生又送了一封信来,说:鄙意留省以封演讲为妙。党部方面空气不佳,发生纠纷,反为不妙,邹先生云:昨为党部高级人员包围,渠无法解释。故中大演讲只好布告作罢。渠云,个人极推重先生,故前布告学生停课出席听先生讲演。惟事已至此,只好向先生道歉,并劝先生离省,冀免发生纠纷。一月九日午前十一时

邹校长的为难,我当然能谅解。中山大学学生的两天放假没有成为事实,我却可以得着四天的假期,岂不是意外的奇遇?所以我和陈荣捷先生商量,爽性把岭南大学和其他几处的讲演都停止了,让我痛痛快快的玩两天。我本来买了来回船票,预备赶十六日的塔虎脱总统船北回,所以只预备在广州四天,在梧州一天。现在我和西南航空公司刘毅夫先生商量,决定在广州只玩两天,又把船期改到十八日的麦荆尼总统船,前后多出四天,坐飞机又可以省出三天,我有七天(十一——十七)可以飞游南宁和柳州、桂林了。罗钧任先生本想游览桂林山水,他到了南宁,因为他的哥哥端甫先生(文庄)死了,他半途折回广州。他和罗努生先生都愿意陪我游桂林,我先去梧州讲演,钧任等到十三日端甫开吊事完,飞到南宁会齐,同去游柳州、桂林。我们商量定了,我很高兴,就同陈荣捷先生坐小汽船过河到岭南大学钟荣光校长家吃午饭去了。

那天下午五点,我到岭南大学的教职员茶会。那天天气很热,茶会就在校中的一块草地上,大家团坐吃茶点谈天。岭南的学生知道了,就有许多学生来旁观。人越来越多,就把茶会的人包围住了。起先他们只在外面看着,后来有一个学生走过来对我说:“胡先生肯不肯在我的小册子上写几个字。”我说可以,他就摸出一本小册子来请我题字。这个端一开,外面的学生就拥进茶会的团坐圈子里来了。人人都拿着小册子和自来水笔,我写的手都酸了。天渐黑下来了。草地上蚊子多的很,我的薄袜子抵挡不住,我一面写字,一面运动两只脚,想赶开蚊子。后来陈荣捷先生把我拉走,我上车时,两只脚背都肿了好几块。

晚上黄深微先生和他的夫人邀我到他们家中去住,我因为旅馆里来客太多,就搬到东山,住在他们家里。十点钟以后,报馆里有人送来明天新闻的校样,才知道中山大学邹鲁校长今天出了这样一张布告:国立中山大学布告第七十九号为布告事。前定本星期四五下午二时请胡适演讲,业经布告在案。现阅香港《华字日报》,胡适此次南来接受香港大学博士学位之后,在港华侨教育会所发表之言论,竟谓香港最高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又谓各位应该把他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复谓广东自古为中国的殖民地等语。此等言论,在中国国家立场言之,胡适为认人作父,在广东人民地位言之,胡适竟以吾粤为生番蛮族,实失学者态度。应即停止其在本校演讲,合行布告。仰各学院各附校员生一体知照,届时照常上课为要。此布。校长邹鲁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九日

这个布告使我不能不佩服邹鲁先生的聪明过人。早晨的各报记载八日下午西南政务会议席上讨论的胡适的罪过,明明是反对广东的读经政策。现在这一桩罪名完全不提起了,我的罪名变成了“认人作父”和“以吾粤为生番蛮族”两项!广州的当局大概也知道“反对读经”的罪名是不够引起广东人的同情的,也许多数人的同情反在我的一边。况且读经是武人的主张——这是陈济棠先生亲口告诉我的——如果用“反对读经”做我的罪名,这就成了陈济棠反对胡适了。所以奉行武人意旨的人们必须避免这个真罪名,必须向我的华侨教育会演说里去另寻找我的罪名,恰好我的演说里有这么一段:我觉得一个地方的文化传到他的殖民地或边境,本地方已经变了,而过境或殖民地仍是保留着老祖宗的遗物。广东自古是中国的殖民地,中原的文化许多都变了,而在广东尚留着。像现在的广东音是最古的,我现在说的话才是新的。(用各报笔记,大致无大错误。)

假使一个无知苦力听了这话忽然大生气,我一定不觉得奇怪。但是一位国立大学校长,或是一位国立大学的中国文学系主任居然听不懂这一段话,居然大生气,说我是骂他们“为生番蛮族”,这未免有点奇怪罢?

我自己当然很高兴,因为我的反对读经现在居然不算是我的罪状了,这总算是一大进步。孟子说的好:“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邹鲁先生们受了读经的训练,硬要我学孔子的“做人”,要我“以微罪行”,我当然是很感谢的。

但九日的广州各报记载是无法追改的,九日从广州电传到海内外各地的消息也是无法追改的。广州诸公终不甘心让我蒙“反对读经”的恶名,所以一月十四日的香港英文《南华晨报》上登出了中山大学教授兼广州《民国日报》总主笔梁民志的一封英文来函,说:我盼望能借贵报转告说英国话的公众,胡适博士在广州所受冷淡的待遇,并非因为(如贵报所记)他批评广州政府恢复学校读经课程,其实完全因为他在一个香港教员聚会席上说了一些对广东人民很侮辱又“非中国的”批评。我确信任何人对于广州政府的教育政策如提出积极的批评,广州当局诸公总是很乐意听受的。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胡适

我现在把梁教授这封信全译在这里,也许可以帮助广州当局诸公多解除一点同样的误解。

我的膏药卖不成了,我就充分利用那两天半的时间去游览广州的地方。黄花岗,观音山,鱼珠炮台,石牌的中山大学新校舍,禅宗六祖的六榕寺,六百年前的五层楼的镇海楼,中山纪念塔,中山纪念大礼堂,都游遍了。中山纪念塔是亡友吕彦直先生(康南尔大学同学)设计的,图案简单而雄浑,为彦直生平最成功的建筑,远胜于中山陵的图案。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有亡友绕可权先生)墓是二十年前的新建筑,中西杂凑,全不谐和,墓顶中间一个小小的自由神石像,全仿纽约港的自由神大像,尤不相衬。我们看了民元的黄花岗,再看吕彦直设计的中山纪念塔,可以知道这二十年中国新建筑学的大进步了。

我在中山纪念塔下游览时,忽然想起学海堂和广雅书院,想去看看这两个有名学府的遗迹。同游的陈达材先生说,广雅书院现在用作第一中学的校址,很容易去参观。我们坐汽车到一中,门口的警察问我们要名片,达材给了他一张名片。我们走进去,路上遇着一中的校长,达材给我们介绍,校长就引我们去参观。东边有荷花池,池后有小亭,亭上有张之洞的浮雕石像,刻的很工致。我们正在赏玩,不知如何被校中学生知道了,那时正是十二点一刻,餐堂里的学生纷纷跑出来看,一会儿荷花池的四围都是学生了。我们过桥时,有个学生拿着照相机走过来问我:“胡先生可以让我照相吗?”我笑着立定,让他照了一张相。这时候,学生从各方面围拢来,跟着我们走,有些学生跑到前面路上去等候我们走过。校长说:“这里一千三百学生,他们晓得胡先生来,都要看着你。”我很想赶快离开此地。校长说: “这里是东斋,因为老房屋有倒坏了的,所以全拆了重盖新式斋舍。那边是西带,还保存着广雅书院斋舍的原样子,不可以不去看。”我只好跟他走,走到西斋,西斋的学生也知道我来了,也都跑来看我们。七八百个少年人围着我们,跟着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但他们脸上的神气都很使我感动。校墙上有石刻的广雅书院学规,我站住读了几条回头看时,后面学生都纷纷挤上来围着我们,我们几乎走不开了。我们匆匆出来,许多学生跟着校长一直送我们到校门口。我们上了汽车,我对同游的两位朋友说:“广州的武人政客未免太笨了。我若在广州演讲,大家也许来看热闹,也许来看着胡适之是什么样子;我说的话,他们也许可以懂得五六成;人看见了,话听完了,大家散了,也就完了。演讲的影响不过如此。可是我的不演讲,影响反大的多了。因为广州的少年人都不能不想想为什么胡适之在广州不演讲。我的最大辩才至多只能使他们想想一两个问题,我不讲演却可以使他们想想无数的问题。陈伯南先生真是替胡适之宣传他的‘不言之教’了!”

我在广州玩了两天半,一月十一日下午,我和刘毅夫先生同坐西南航空公司“长庚”机离开广州了。

我走后的第二天,广州各报登出了中山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古直,钟应梅,李沧萍三位先生的两个“真电”,全文如下:一、广州分送西南政务委员会,陈总司令,林主席,省党部,林宪兵司令,何公安局长勋鉴,昔颜介庾信,北陷虏廷,尚有乡关之重,今胡适南履故土,反发盗憎之论,在道德为无耻,在法律为乱贼矣,又况指广东为殖民,置公等于何地,虽立正典刑,如孔子之诛少正卯可也,何乃令其逍遥法外,造谣惑众,为侵掠主义张目哉,今闻尚未出境,请即电令截回,径付执宪,庶几乱臣贼子,稍知警悚矣,否则老口北返,将笑广东为无人也。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教员李沧萍、钟应梅,等叩,真辰。二、探送梧州南宁李总司令,白副总司令,黄主席,马校长勋鉴(前段与上电同略),今闻将入贵境,请即电今所在截留,径付执宪,庶几乱臣贼予,稍知警体矣,否则公方剿灭共匪,明职教战,而反客受刘豫、张邦昌一流人物以自越,天下其谓公何?所谓危,不敢不告。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教员李沧萍、钟应梅叩,真午。

电文中列名的李沧萍先生,事前并未与闻,事后曾发表谈话否认列名真电。所以一月十六日中山大学日报上登出《古直、钟应梅启事》,其文如次:胡适出言侮辱宗国,侮辱广东三千万人,中山大学布告驱之。定其罪名为认人作父。夫认人作父,此贼子也。刑罚不加,直等以为遗憾。真日代电,所以义形于色矣。李沧萍教授同此慷慨,是以分之以义,其实未尝与闻,今知其为北大出身也,则直等过矣。呜呼道真之拓,昔人所叹,自今以往,吾犹敢高谈教育救国乎。先民有言: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特此相明,不欺其心。谨启。古直、钟应梅启

这三篇很有趣的文字大可以做我的广州杂忆的尾声了。三、广西

我们一月十一日下午飞到梧州了,在梧州住了一夜,我在广西大学讲演一次,次日在梧州中山纪念堂公开讲演一次。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先生是我的老师,校中教职员有许多是、中国公学的老朋友,所以我在梧州住的一天是最快乐的。大学在梧州的对岸,中间是抚河(漓水),南面是西江。我们到的太晚了,晚上讲演完后,在老同学谢厚藩先生的家里喝茶大谈,夜深过江,十二日讲演完后,吃了饭就上飞机飞南宁了,始终没有机会参观西大的校舍与设备,这就是用嘴不能用眼的害处了。

十二日下午到南宁(邕宁),见着白健生先生,潘宜之先生,邱毅吾(昌渭)先生等,都是熟人。住在乐群社,是一个新式的俱乐部,设备很好。梧州与南宁都有自来水,内地省分有两个有自来水的城市,是很难得的。白先生力劝我改船期,在广西多玩几天。我因为我的朋友贵县罗尔纲先生的夫人和儿女在香港等候我伴送他们北上,不便改期。十四日罗钧任和罗努生如约到了南宁,白健生先生又托他们力劝。白先生说,他可以实行古直先生们的“真电”,封锁水陆空的交通,把我扣留在广西!后来我托省政府打电报请广西省银行的香港办事处把我和罗太太一家的船票都改了二十六日的胡佛总统船。这样一改,我在广西还可住十二天,尽够畅游桂林山水了。

我在邕宁住了六天,中间和罗努生到武鸣游了一天。钧任飞去龙州玩了一天,回来极口称美龙州的山水,可惜我不曾去。我在邕宁讲演了五次。十九日飞往柳州,住在航空署,见着广西航空界的一般青年领袖。钧任、努生和我在柳州游览了半天,公开讲演一次。二十日上午飞往桂林,在桂林讲演了两次,游览了两天,把桂林附近的名胜大致游遍了。二十二日上午,我和钧任、努生、毅夫,桂林县公署的秘书曹先生,飞机师赵志雄、冯星航两先生,雇了船去游阳朔。在漓水里走了一天半,二十三日下午才到阳朔。在阳朔游览了小半天,我坐汽车赶到良丰的省立师范专科学校讲演一次。讲演后坐汽车赶回桂林,已近半夜了。

二十四日早晨从桂林起飞,本想直飞梧州,在梧州吃午饭,毅夫夫妇约了在广州北面的从化温泉吃晚饭。但那天雾太低了,我们飞过了良丰,还没到阳朔,看前面云雾低压,漓水的河身不宽而两傍山高,所以飞机师赵先生决定折回向西,飞到柳州吃午饭,饭后顺着柳江浔江飞往梧州,在梧州吃夜饭,打电报到广州去报告那些在从化等我们吃夜饭的朋友们。在梧州住了一夜,二十五日从梧州飞回广州,赶上火车,晚上赶到香港。我们在梧州打电报问明胡佛船是二十六日早晨四点钟就要开的,前一天的大雾几乎使我又赶脱了船期!

这是我在广西的行程。以下先记广西的山水。

广西的山水是一种特异的山水,南宋大诗人范成大在他的《桂海虞衡志》里说的最好:余尝评桂山之奇直为天下第一。士大夫落南者少,往往不知;而闻者亦不能信。余生东吴,而北抚辽蓟,南宅交广,西使岷峨之下,三方皆走万里,所至无不登览。……其最号奇秀莫如池之九华,歙之黄山,括之仙都,温之雁荡,夔之巫峡,此天下同称之者。然皆数峰而止耳,又在荒绝僻远之濒,非几杖间可得;且所以能拔乎其萃者,必因重冈复岭之势,盘亘而起,其发也有自来。桂之千峰,皆旁无延缘,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篸,森列无际。其怪且多如此,诚当为天下第一。……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岩洞。唐德刚先生出任胡适研究中心

范氏指出两点特色:第一是诸峰“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篸,森列无际”。第二是“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岩洞”。这两点都是广西山水的特色。这样“怪而多”的山都是石灰岩,和太湖石是同类;范石潮所指出的“山多中空,故多佳岩洞”,也正和太湖石的玲城孔窍同一个道理。在飞机上望下去,只看见一簇一簇的圆锥体黑山,笋也似的矗立着,密密的排列着,使我们不能不想着一千多年前柳宗元说的名句:“桂州多灵山,发地峭竖,林立四野。”这种山峰并不限于桂林,广西全省有许多地方都有这种现象。我们在飞机上望见贵县的南山诸峰,也是这样的。武鸣的四围诸山,也是这一类。我们所游的柳州诸山,还有我们不曾去游的柳州北面融县真仙岩一带的山岩,也都和桂林、阳朔同一种类。地质学者说,这种山岩并不限于广西一省,贵州的山也属于这一类。翁文灏先生说,这种山岩,地质学家称为“喀尔斯特”山岩,在世界上,别处也有,但广西、贵州要算全世界最大的统系了。

徐霞客记广西的山水岩洞最详细,他在广西游了一年,——崇祯丁丑(1637)闰四月初八到次年三月二十七——写游记凡八万字,即丁文江标点本(商务印书馆出版,附地图)卷四至卷七。这是三百年前的游记,我们现在读了还不能不佩服那一位千古奇人脚力之健,精力之强,眼力之深刻,与笔力之细致。我们要知道广西岩洞的奇崛与壮美,不可不读徐霞客的游记;未游者固然应该读,已游者也不可不读。因为三百年来,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好奇心,费这样长久的时间,专搜访自然的奇迹,作那么详细的记载。他所游的,往往有志书所不载,古今人所不知,或古人偶知而久无人到又被丛莽封塞了的。所以读过徐霞客粤西游记的人,真不能不感觉我们坐汽车匆匆游山的人真不配写游记:不但我们到的地方远不如他访搜所得的地方之多,我们到过的地方,所看见的,所注意到的,也都没有他在三百年前攀藤摩挲所得的多而且详尽。毛子水与胡适合影

凡听说桂林山水的,无人不知道桂林的独秀峰。图画上的桂林山水,也只有独秀峰最出名。徐霞客游遍了广西的山水,只不曾登独秀峰,因为独秀峰在桂林城中,圈在靖江王府里,须先得靖江王的许可,外人始得登览。徐霞客运动王府里的和尚代为请求,从五月初四日直到六月初一日,始终不得许可,他大失望而去。游记中屡记此事,最后记云:五月二十九日入精藩城,订独秀期,主僧调甚辽缓。予初拟再至省一登独秀,即往柳州。至此失望,怅怅。六月初一日,讹传流寇薄衡水,藩城愈戒严,予遂无意登独秀。独秀山北面临池,西南二麓予俱已绕其下,西岩亦已再探,惟东麓与绝顶未登。其他异于他峰者,抵亭阁耳。

独秀峰现在人人可以登临了。其实此峰是桂林诸峰中的最低小的,高不过一百多尺!有石级可以从山脚盘旋直上山顶,凡三百六十级,其低可想!此峰所以独享大名,也有理由。徐霞客已说过“其异于他峰者,只亭阁耳”,现时山腰与山顶尚有小亭台可供游人休憩,是一胜。此山在城中,登山可望全城和四围山水,是二胜。诸峰多是石山,无大树木,独秀峰上稍有树木,是三胜。桂林诸大山以岩洞见奇,然而岩洞都是可游而不可入画的;独秀峰无岩洞,而娇小葱茏,有小亭阁,最便于绘画,故画家多喜画独秀,是四胜。有此四胜,就使此峰得大名!徐霞客两度到桂林,终以不得登独秀峰为憾事。我们在飞机上下望桂林附近的无数石山,几乎看不见那座小小的石丘,颇笑徐霞客的失望为大不值得!

徐霞客最称赏柳州北面融县的真仙岩,游记中有“真仙为天下第一”之语。可惜真仙岩我们没有去;我们游的岩洞,最大的是桂林七星山的岩洞,这岩洞一口为栖霞洞,一口为曾公岩。徐霞客从栖霞洞进去,从曾公岩出来,依他的估计,“自栖霞达曾公岩,径约二里;复自岩口出入盘旋三里”。我们从曾公岩进去,从栖霞出来,共费时五十五分钟。向导的乡人手拿火把(用纸浸煤油,插入长竹筒的一头),处处演说洞里石乳滴成的种种奇异形状:“这是仙人棋盘,那是仙人种田,那是金钟对玉鼓,这是狮子对乌龟,那是摩天岭,这是观音菩萨,那是骊山老母,……”那位领头用很清楚的桂林话—一指给我们看,说给我们听,真如数家珍。洞中有一股泉水,有些地方水声很大。洞中石乳确有许多很奇伟的形态。我们带有手电筒。又有两三盏手提汽油灯,故看得比较清楚。洞中各处皆被油烟熏黑,石壁石乳,手偶摩抚,都是煤黑。徐霞客记他来游时,向导者用松明照路。千百年中,游人用的松明烟与煤油烟,把洞壁都熏黑了。其实这种岩洞大可以装设电灯,可使洞中景物都更便于赏观,行路的人可以没有颠跌的危险,也可以免除油烟熏塞的气闷。向来做向导的村人,可以稍加训练,雇作看洞和导游的人,而规定入门费与向导费。如此则游人不以游洞为苦。若如现状,则洞中幽暗,游人非多人结伴不敢进来,来者又必须雇向导,人太少又出不起这笔杂费。

曾公岩是因曾布得名。曾布在元丰初年以龙图阁待制出外,知桂州。他是一个有文学训练的政治家,在桂时,游览各岩洞,到处都有他的刻石题名,不止此一处。

七星山的岩洞,据徐霞客的几次探访搜寻,共有十五洞,他说:此山岩洞骈峙:栖霞在北,下透山之东西,七星在中,曲透西北出:碧虚岩在南,以东西上透。三穴并悬,六门各异。北又有“朝雪”“高峙”两岩,皆西向。此七星山西面之洞也,洞凡五。……曾公岩西又有洞在峰半,攀莽上,洞口亦东南向。此处岩洞骈峙者亦三。曾公岩北下同列者又有二岩。……此七星山东南之洞也,洞凡五。若北麓省春三岩,会仙一岩,旁又浅洞一,则七星北面之洞也,洞凡五。一山凡得十五洞云。

我们所游,其实只是十五洞之一!我们在洞里,固是迷不知西东,出了岩洞,还是杳不知南北。看徐霞客连日攀登,遍游诸洞,又综合记叙,条理井然,我们真不能不惭愧了!

七星山的对面就是龙隐岩,在月牙山的背后,洞的外口临江,水打沙进洞,堆积颇高,故岩上石刻题名有许多已被沙埋没了。龙隐岩很通敞,风景很美。岩外摩崖石刻甚多,有狄青等《平蛮三将题名碑》,字迹完好。

龙隐岩往西,不甚远,有小屋,我们敲门过去,有道士住在里面。此屋无后墙,靠山崖架屋,崖上石刻题记甚多,那最有名的《元祜党籍碑》即在此屋后。我久想见此碑,今日始偿此愿。元祜党籍立于徽宗崇宁元年,最初只有九十八人,那是真正元祜反新法的领袖人物。徽宗皇帝亲写党籍,刻于端礼门;后来又令御史台抄录元祜党籍姓名“下外路州军,于监司门吏厅,立石刊记”。到崇宁三年六月,又把元符末和建中靖国年间的“奸党”和“上书诋讥”请人一齐“通入元佑籍,更不分三等”(三等是原分“邪上尤甚”“邪上”“邪中”各等)。这个新合并的党籍,共有三百九人,刻石朝堂。此碑到崇宁五年正月,因若星出现,徽宗下诏毁碑,“如外处有奸党石刻,亦令除毁”。除毁之后,各地即无有此碑石刻。现今只有广西有两处摩崖刻本,一本在融县的真仙岩,刻于嘉定辛未;一本即是桂林龙隐岩附近的摩崖,刻于庆元戊午;这两本都是南宋翻刻的。桂林此本乃是用蔡京写刻拓本翻刻,故字迹秀挺可爱。两本都是三百九十人,已不是真正元祜党籍了,其中如章惇,曾布,陆佃等人,都是王安石新法时代的领袖人物,后来时势翻覆,也都列名奸党籍内,和司马光、吕公著诸人做了同榜!

广西的岩洞内外,有唐宋元明的名人石刻甚多。石灰岩坚固耐久,历千百年尚多保存很完整的。如舜山的摩崖《舜庙碑》,是唐建中元年韩云卿所立,距今已一千一百五十五年了。又如我们从栖霞洞下山,路旁崖上有范成大题名,又有张孝祥题名,这都是南宋大文人,现在都在路旁茅草里,没有人注意。此类古代名人题记,往往可供历史考据,其手书石刻更可供考证字画题跋者的参考比较。广西现有博物馆,设在南宁:我们盼望馆中诸公能作系统的搜访,将各地的古石刻都榻印编纂,将来可以编成一部“广西石刻文字”,其中必有不少历史的材料。

舜山有洞,名韶音洞,虽不甚深,而风景清幽,洞中有张栻(南轩)的《韶音洞记》石刻,字小,已不能全读了。洞前有庙,我们登楼小坐,前有清流,远望桂林诸山,在晚照中气象很雄伟。

城中人士常游的为象鼻山,伏彼山,独秀峰,风洞山。其中以风洞山的风景为最胜。风洞山有北牗洞,虽曲折而多开敞之处,空气流通,多凉风,故名风凉,有小亭阁,下瞰江水,夏日多游人在此吃茶乘凉。

广西人说:“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我们游了桂林,决定坐船去游阳朔。一路上饱看漓水(抚河)的山水,但是因为我要赶香港船期,所以到了阳朔,只有几个钟头可以游览了。在小雨里,我们坐汽车到青厄渡,过渡后,下车泛览阳朔诸峰,仅仅能看一个大概。阳朔诸山也都是石山,重重叠叠,有作牛角双尖的,有似绝大石柱上半截被打断了的,有似大礼拜寺的,有似大石龟昂头向天的。远望去,重峰列岫,行列凌乱,在轻烟笼罩中,气象确是很奇伟。桂林诸山稍稍分散,阳朔诸山紧凑在江上;桂林诸山都无树木,此间颇有几处山上有大树木,故比较更秀丽。

但我们实在有点辜负了阳朔的山水,我们把时间用在船上了,到了这里只能坐汽车看山,未免使山水笑人。大概我们误会了“阳朔山水必须用船去游”的意思。我后来看徐霞客的游记,始知阳朔诸山都可以用船去细细游览。我们若再来,可以坐汽车到阳朔,然后雇船去从容游山。阳朔诸山也多洞岩,徐霞客所记龙洞岩,珠明洞,朱仙洞,都令人神往;其中珠明洞凡有八门,最奇伟。我们没有攀登一处的岩洞,颇失望。

但我们这回坐船游阳朔,也有很好的收获。徐霞客游记里没有提到“光岩”,我们却有半夜游光岩的豪举。光岩是刘毅夫先生前年发现的,所以他力劝我们坐船游阳朔,一半也是为了要游光岩。船到光岩时,已半夜了,我们都睡了。毅夫先生上岸去,先雇竹筏进去探看,出来时他把竹筏火把都准备好了,然后把我们都从睡梦里轰起来,跟他去游洞。光岩口洞临江,洞甚空敞,洞里石乳甚多而奇,有明朝游人石刻甚多。毅夫前年曾探此洞,偶见洞后水面上还有小洞,洞口很低,离水面不过两三尺;毅夫想出法子来,用竹排子撑进去探险,须全身弯倒始能进去。进去后,他发现里面还有很奇的岩洞,为向来游人所未曾到过。所以他很高兴,在第一洞石壁上题字指示游人深入探奇。今夜他带领我们进洞口,石壁上他的墨笔题记还如新的。我们一班人分坐三个竹排子,排子上平铺着大火把,大家低头弯腰,进入第二洞。里面共有三层大洞,都很高大,有种种奇形的石乳。最后一洞内有石乳作荷藕形,凡八九节,须节都全,绝像真藕,每一洞内都有沙涨成滩,都是江水打进来的。每过一洞口,都须低头用手攀住上面岩石,有时撑排的人都下水去用手推竹排子。第二洞以后,石壁上全无前人题刻,大概古人都不知有这些幽境。毅夫为游此洞,在桂林特别买了一个价值十七元的大电筒,每进一洞,他用大电筒指示各种石乳给我们看。他说,最后一洞的顶上有三个小洞透入光线,也许“光岩”之名是从那里来的。晚间我们当然看不见那三处透光的小洞。但我想里洞既非前人所熟知,光岩之名未必起于这透光的小孔,大概因前洞高敞透明,故得光岩之名。此洞之发现,毅夫之功最多,最后一洞大可以题作“沛泉洞”(毅夫名沛泉)。毅夫说,此洞颇像浙西金华的双龙洞。

徐霞客记他从阳朔回桂林的途中,“舟过水绿村北七里,西岸一岩,门甚高敞,东向临江,前垂石成龙,曰蚊头岩”,其他在兴平之南约三里,不知即是光岩否。

漓水的一日半旅程,还有一件事足记。船上有桂林女子能唱柳州山歌,我用铅笔记下来,有听不明白的字句,请同行的桂林县署曹文泉科长给我解释。我记了三十多首,其中有些是绝妙的民歌。我抄几首最可爱的在这里:胡适在美国一燕子飞高又飞低,两脚落地口衔泥。我俩二人先讲过,贫穷落难莫分离。二石榴开花叶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轻。妹子年轻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烦心。三大海中间一枝梅,根稳不怕水来推。我们连双先讲过,莫怕旁人说是非。四如今世界好不难!井水不挑不得干。竹子搭桥哥也过,妹妹跌死也心甘。五高山高岭一根藤,藤上开花十九层。你要看花尽你看,你要摘花万不能。六要吃街子三月三,要吃甜藕等塘子。要吃大鱼长放线,想连小妹耐得烦。七买米要买一斩白,连双要连好脚色。十字街头背锁链,旁人取笑也抵得。八妹莫愁来妹莫愁,还有好日在后头。金盆打水妹洗脸,象牙梳子妹梳头。九大塘干了十六年,荷叶烂了藕也甜。刀切藕断丝不断,同心转意在来年。

我们在柳州的时间太短,只游了几次名胜之地。柳州城三面是江,我们在飞机上看柳江从西北来,绕城一周,往东北去。空中望那有名的立鱼山,真有点像个立鱼。那天下午,我们去游立鱼山,有岩洞很玲珑,我们匆匆不曾遍游。傍晚我们去游罗池柳宗元祠堂,有苏东坡写的韩退之《罗池庙碑》的迎享送神辞大字石刻。退之原辞石刻有“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一句,颇引起后人讨论。今东坡写本此句直作“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此当是东坡从欧阳永叔之说,以“秋鹤与飞”为石刻之误,故改正了。石刻原碑也往往可以有错误,其误多由于写碑者的不谨慎。《罗池庙碑》原刻本有误字后经刊正,见于陈雅堂韩集校语》。后人据石本,硬指“秋鹤与飞”为有意作倒装健语,似未必是退之本意。

我们从阳朔回桂林时,路上经过良丰的师范专科学校,我在那边讲演一次。其地原名雁山,也是一座石山,岩壑甚美。清咸丰、同治之间,桂林人唐岳买山筑墙,把整个雁山围在园里,名为雁山园。后来园归岑春煊,岑又转送给省政府,今称为西林公园,用作师专校址。现有学生二百三十人。我们到时,天已黑了;讲演完始吃晚饭,晚饭后,校长罗尔棻先生和各位教员陪我们携汽油灯游雁山。岩洞颇大,中有泉水,流出岩外成小湖。洞中多凉风,夏间乘凉最宜。洞中多石乳,洞口上方有石乳所成龙骨形,颇奇突。园中旧有花树三千种,屡次驻兵,花树多荒死,现只存几百种了。有绿萼梅,正开花,灯光下奇艳逼人。校中诸君又引我们去看红豆树,树高约两丈余。教员沈君说,这株红豆树往往三年才结子一次。沈君藏有红豆,拿来遍赠我们几个同游的人。红豆大于檀香山的相思子约一倍,生在豆荚里,荚长约一寸半。

游岩洞时,我问此岩何名,他们说,“向来没有岩名,胡先生何不为此岩取一个名字,作个纪念?”我笑说:“此去不远有条相思江,岩下又有相思红豆树,何不就叫他做相思岩?”他们都赞许这个名字。次日我在飞机上想起这个相思岩来,就戏仿前夜听得的山歌,作小诗寄题《相思岩》:

相思江上相思岩。相思岩下相思豆。三年结子不嫌迟。一夜相思叫人瘦。

这究竟是文人的山歌,远不如小儿女唱的道地山歌的朴素而新鲜。那天我在空中又作了一首小诗,题为《飞行小赞》:看尽柳州山,看遍桂林山水,天上不须半日,地上五千里。古人辛苦学神仙,要守百千戒。看我不修不炼,也凌云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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