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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8: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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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啸峰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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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花园

隐秘花园试读:

“阴暗的魔法”(代序)——王啸峰小说论

汪政

答应给王啸峰的小说集写上几句话的时候还算清闲,等到仔细看过他的作品想动笔时,杂事便纷至叠来。看到啸峰发过来的小说集封面,知道再也挨不过去了,但当时的阅读印象已被时光和俗务搅得七零八落。

静下心想想,王啸峰作品给我的感受大概是神秘的、灵异的、隐秘的和不可知的,带着阴郁的气质。之所以留下这样的印象,可能是他作品的气质与他本人太不契合了。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王啸峰是个很爽朗、风趣而活泼的人,可见文如其人这话其实不一定可靠。

可以先看下《五脚黑旋风》,这篇小说有些像蒲松龄的《促织》。黑旋风是只蟋蟀,作品将故事的背景安置在抗战时期的江南古镇木渎,残垣断壁,草木疯长,硝烟笼罩下的是流离失所的难民。然而就在这惊惶的生活中居然容得下一只只蟋蟀盆!只不过因为战争,蟋蟀便被织进了生与死,人与虫,此岸与彼岸的灵异世界中,郎中,郭四,特别是“我”与小伙伴金土与黑旋风已经是人虫不分、人虫一体了。作品中“我”失聪之后与黑旋风的相遇,郭四梦幻后黑旋风的死而复生和阴阳界两边“我”与金土的对话都有着本土神话与传说的原型,而这一切又都在通灵的外祖父的观象之中。“应无所往而生其心”,外祖父时时用《金刚经》的禅义若即若离地解释着世界:“我们看得见、摸得着、想得到的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生或者死只存在于欲界或者人们虚幻的假象里。”这也许是对作品无常最后的悲悯。

隐秘、不可知与时间有关。时间是王啸峰作品至关重要的元素。一个外在的特征是他作品中的不少情节都发生在夜里。《

井底之蓝

》《五脚黑旋风》《甜酒酿》《隐秘花园》等等都是黑夜中的故事。夜晚首先与光线有关,这使得王啸峰的作品呈现出很低的明亮度,夜晚中的一切是模糊的,不清晰的,也就是说,从物象上讲,王啸峰作品中物象的能见度并不高。这样的光线显然是作家有意的选择,白天与夜晚是生物活动的两种时间,至少在王啸峰看来,他要讲述的故事更多的适宜于在夜晚,夜晚舍弃了许多许多事物,夜晚又掩盖了许多的现象,更使得许多现象改变了样态,当然,最重要的是人物,他们如幢幢鬼影,神秘而诡谲。在王啸峰的作品中,时间有比白天与暗夜更复杂的地方。从大的结构或视点讲,王啸峰的许多作品都是童年或少年视角的,或者,是通过回忆的方式来展开叙述的,不管是前几年的《井底之蓝》还是近期开始的系列短篇《抄表记》都是如此,他很少采用现在时的方式。《井底之蓝》的开头就暗示了时间的复杂性:“半夜里我还是会醒,而且我非常确定,这个时候醒来的,老街上不止我一个人。要是在古代,更夫应该敲三更了。离奇故事通常发生在三更过后。”在这篇小说中,故意隐匿的是现在的时间,而置于前景的是“我”的童年并构成了动乱年代的主体叙事,然后再通过回忆中的穿插和传说的嵌入,把更久远的时间代拉进来,从而形成了时间的交织和叠加,形成一个时间的迷宫。一般而言,小说家对时间的迷恋主要来自于对深度或者历史感的钟情,但王啸峰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嗜好,甚至,他会有意通过时间的平面化来消解深度与历史感,也就是说,不是什么历史的深度,而是时间之谜使作品变得神秘而幽暗。《井底之蓝》中的“文革”叙事与苏州张士诚的故事就是叠影的。井底之“蓝”是一个符号性的人物影像,它(他、她)既是与叙事人共处于同一时空的戴着鸭舌帽的蓝衣人,又是“文革”中投井的蓝衣女工宣队员,更是传说中拯救张士诚的蓝衣侠客,是当年出没于苏州大街小巷地上水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无数的蓝衣人。通过这一影像式的蓝衣符号人,多重时间维度被压缩在一张平面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过去的人物与故事顽强地进入到现实时间中,并且同化、解释着现实中的人物、故事与场景。记忆在这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客观时间讲,过去的事物总会过去、沉没或消失,但记忆却可以顽强地把它们保留下来并且在现实中复活。这里的记忆不仅是个体的心理行为,更是公众的心理与话语方式,如文字、传说等等。所以,我曾说过《井底之蓝》这样的作品更近于心理小说或氛围小说,它的核心驱动是作品中众多人物的个体与集体心理行为,在这样的行为中,时间被击穿、压缩、重叠和置换。当然,这并不是王啸峰的唯一方式,在处理时间上,王啸峰还有不少装备。比如《

角色

》这样的作品。如果说《井底之蓝》是将几重时间击穿或压缩的话,那么《角色》则是将本来连续性的时间掐断然后将其并置平行。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应该是施老头和许阿婆,但他们的故事被装进了一群轻工的无聊而骚动的生活中。静与动,过去与现实,清晰和神秘,形成对比性的两个世界。这个作品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写法,最简单的就是将两条线索分开,当然也可以将施老头和许阿婆的故事完整化,但在读者看来似乎这样更明白的写法被王啸峰舍弃了,他将施老头和许阿婆分开了,并且将他们安置在城市的两座老屋中不相往来,原来可能的一个故事成了两个故事,原来在一个时间维度中叙述的故事也不得不在两个时间中分别展开,而现实的年轻人的生活又使得这个故事到最后都未能清楚地讲述出来。小说家便是如此任性,他既可以在《井底之蓝》中通过记忆使历史与现实重叠,也可以像《角色》中这样人为地将故事掐断,抛入黑暗。《角色》同时提醒我们空间的重要性。我想在此对空间在王啸峰幽暗美学中的作用多说一些,因为我们对文学中空间的地位好像不太重视,缺少精细而深入的研究。作为一篇短篇小说,《角色》的空间可以说是非常多了,工厂、百乐门、杂货店、城西棚户区、技校,当然,最有神秘的还是万卷弄7号,这处清末建起的苏式庭园,虽然后来被五六户人家分住,但丝毫不能改变它的玄妙和鬼气,它有如同迷宫的小径交叉的花园,有名为停云峰的牵着红衣裳姑娘冤魂的怎么也拉不动推不倒的太湖石,小说的故事便是在这弥漫着阴森气息的空间中展开的,小说中的“我”为了一点烟酒钱充当了施老头和许阿婆的信使,定期将施老头的信交到住在万卷弄7号的许阿婆的手上,施老头和许阿婆都已是老人,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同住一城却不见面?既然不见面又为何书信往来?书信中又说了什么?他们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所有这些都是“我”想知道又无法知道、也因与施大爷许阿婆约定了信使规矩而不该知道的。当“我”心不在焉无意于这对老人的秘密时,故事是平静的,而当“我”心中起意越了规矩时,“画皮”一般的阴森鬼魅便四处袭来。万卷弄7号四方客厅的每一件器物都令人毛骨悚然,古老的黑漆大门,阴冷的方砖地,说不出年代的红木家具,仿佛能走出人来的屏风,折射出多重影像的镜子,香水,头套,化妆品,旗袍……“似乎每件物件都在深处溃烂”,而许阿婆则自如地融合在这阴冷的空间中如魅影一样在规定了“我”的行动后神秘地消失了。

空间不是环境,空间在王啸峰的作品中是一种叙事的动力。在传统美学中,空间被表述为环境,而环境则是为人物服务的,是人物赋予了环境的意义。其实,空间可能会成为一种主动性的因素,一方面,空间可以符号化,它先验地具有意义,万卷弄7号来自历史深处,它是有灵验的,也是有鬼气的,它意味着神秘,不可知,不祥和灾难;另一方面它又在等待人物的出现,故事并不先于空间,而是人物进入空间后才发生的,故事不过是空间和人物作用的产物,可以看到“我”、阿瑛在《角色》中不同空间里的表现。如果没有万卷弄7号,所有的故事都不会发生,甚至,人物都没有意义。

可以再回到《井底之蓝》。如果没有井底,蓝的神秘,它的有无、真幻便没有了着落,如果没有了“黑屋”呢?作品中许多次的冒险也就无从发生,当然,许多的幻觉与灵异之事也没有了根基。而没有了下水道,或者,那么多地下河,连时间也无法连通。可以说,《井底之蓝》就是在上下两个大的空间中展开叙述的,或者更恰当的说,是两个空间的对话与互文,地上湿漉漉的老街、巷道、死胡同、黑屋、厕所、大杂院,地下四通八达的暗河,因一口古井而连续,古今的人物便上下穿梭、神出鬼没起来。我们再看看《隐秘花园》。故事是在一处建筑群中发生的,街道、前厅、客堂、后天井、夹弄、客房,这可以说是一个现实的、明晰的、今天的、白天的空间,接下来,是一道关键的隔墙,对于少年的“我”和小伟来说,隔墙外的空间是神秘的,它已经出现在人言人殊的传说中,出现在令人不安的梦境中,连同时时飘过来的类似昆曲的女声,不断勾起少年好奇而又害怕的欲望,而一旦在暗夜中翻墙而过,一个真假莫辨、虚实不分的天地便梦幻般地出现在少年们的面前,七彩斑斓的植物,不断分岔的小路,如镜的小池塘,近在眼前却怎么也上不去的载歌载舞的亭台楼榭,而神秘的白袍子老人的叙述又将本来已经如梦幻的后院再次推向历史的深处,时间和空间在后院叠加,眼前的实景与人们心中的记忆和梦中的碎片拼贴和重合,从而使整个空间都更加晦暗和虚幻起来。跟王啸峰的许多小说一样,《隐秘花园》里的老人也活成了精灵,活成了先知。外公已经通灵,他成了一个万物有灵论者,在他看来,不但现实和梦想会相互影响,以前发生过的事件的镜像会不停地重复出现,而且动物、花木、水土等万物都有魂魄,不过这一切的影像是隐性的,但当人们闯入这些灵异的空间时,它们便会上演。《五脚黑旋风》中的蟋蟀,《角色》中的“画皮”,让人不得不相信王啸峰对《聊斋志异》以及中国古典志怪游仙小说的兴趣。在这些小说中,空间都是极其重要的艺术元素,而且,这些空间的位移所带来的常常不是一维的与同质的,它们不但不在一个时间维度,甚至不在相同的感觉层面。这种空间美学也出现在王啸峰的小说中。《抄表记》系列中的许多作品有许多空间的置换,比如《借阴债》,实际上就是两组空间的故事,第一组是状元弄15-1号,年轻的抄表员来到拖欠电费的这户人家时发现空无一人,满屋子只有堆放整齐用以祭祀的“纸扎”,房屋、车辆、衣物、财宝等,惊惧的抄表员发现,只有挂在墙上的黑白女子画像似乎还在发着似有苦无的声音。大大咧咧的资深抄表师傅陈胖不信会有这样的故事,结果被15-1号突然弹开的窗户打了个脸青嘴歪。第二组则是庙和上庙的路,听了人的介绍,年轻的抄表员带着陈胖到庙里烧钱消灾,这样,两个空间便联到了一起。而故事的结尾则是15-1号不见了,庙虽然还在,但从山下到山上的各式人等都异口同声地否定,以前路上庙中发生的一切,连同陈胖也矢口否认那段心悸的经历,甚至连15-1号的电费存根也不存在了。这样的构思显然有着古典小说中鬼怪狐仙的原型,许多的空间可以梦幻般平地而起,也可以瞬间消失化作白茫茫的干净大地。再如《糟鹅》的糟鹅店在哪里?而《夹弄》中空间的反复切换使人物如坠烟雾……

时间的错位,特别是在空间上所做的一切追根究底是在制造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制作谜团或悬疑然后尝试着去拆解和找寻,这大概是王啸峰虚构之魅。在王啸峰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哪一篇是无谜的、清晰的,但似乎又只有谜面而无谜底,它们几乎是无解的,所以,寻找似乎并不是为了某一个结果,而是为了下一个谜团的出现,寻找并不是小说的结果,而只是小说的动作。《井底之蓝》中的老屋藏着多少的秘密?女工宣队员身上有多少故事?戴着鸭舌帽的蓝衣人又是谁?流传至今的“讲张”是不是历史上真实的张士诚?《角色》里的施大爷和许阿婆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身上各自带着怎样的故事?他们两人又是怎样的关系?那些往来频繁的书信都写了什么呢?偶然从牛皮信封中露出的一角报纸能说明那无数的信都是报纸?如果不是又是什么?许阿婆最后去了哪里?她托付给“我”的又是哪些事?在《甜酒酿》中,“黑皮”有着怎样的人生?白妹的身世又是什么?神秘的男人、纸条、门锁、酒酿、白包裹……直到小说结束,都未曾有结果。至于《隐秘花园》《借阴债》《夹弄》其寻找的动作性几乎带有了悬疑的色彩,但最后的结果不是导向更大的疑问便是导向无解的虚无。暂且不必将王啸峰的这些中短篇与中外文学的寻找母题挂上钩,事实上,这些精致的短制确乎无关社会、历史或者宗教与形而上的宏大叙事,但是痴迷于人间的异象,纠缠于世界的幽暗并试图以叙事的方式介入其中乃至沉湎其中又确实与一个作家的性格和美学趣味有关。从大而化之的角度说,写作者可分为清晰派与模糊派,解疑派与设疑派,王啸峰大概属于第二种。没有一个写作者不清楚这个世界终归有人无法言说的东西,终归有人力难达的地方,但是又总有些人乐于去探究,去解释并给出自己的答案。于是,我们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了秩序、结论与明亮,大到天地,小到尘埃,直至复杂如人心都明晰可说。当然,我们也看到一些悲观或无为之写作者,或者,他们也如蝙蝠、土拨鼠一样,或者一辈子就生活在迷障和疑惑之中,在清晰中看到模糊,结论中看出悖谬,简单中看到复杂,秩序中看到荒诞,浅显中看到深邃,或者愿意生活在暗夜和地下,并表达它们。这便是他们眼中的世界,是他们的世界观。

以上对王啸峰的叙述是不是已经形成了可以相互解释的逻辑链条?从其创作给人的神秘、隐秘、阴郁与不可知开始,我们首先感知的是他对时间的处理,接着是他在空间上的安排,而最终落脚到他作为小说虚构之魅的寻找的魔方。不过,仅仅到此还仿佛不够,虽然可以尝试从创作心理学上给予假设,但除了他的小说,我们尚不能进行更多的实证性的分析,因为这毕竟要涉及许多小说以外的因素。不过有一点似乎可以讨论的,这就是王啸峰身上的苏州元素。在小说之外,王啸峰还进行散文写作,更准确地说,王啸峰首先是一位散文家,然后才是一位小说家。他的散文创作时间要长得多,量也比小说大得多,而且,其散文与小说的界限也并不严格。从他的散文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出,童年,南方,尤其是苏州构成了他书写的主要内容,虽然暂时还不要急于将王啸峰归入苏州作家群,但苏州对于王啸峰的影响确实相当大,或者说,王啸峰的写作相当大的程度上是指向苏州的,这一点王啸峰曾反复说明过。也许,在多年之后,在许多“苏味”作家之后,王啸峰再次对苏州进行的自觉书写和解读或许会在文学地图上标出一座别一种色彩的南方城市。远的不说,从鸳鸯蝴蝶派开始,直到陆文夫、范小青、苏童,都曾有过各自对苏州的表达。现在看来,王啸峰的作品中虽然多少有着他们的影子,不过,相比较而言,对苏州空间的深入和对苏州时间上的存在,对苏州自然物性上感受确实是王啸峰特别用力的地方。这与个人的性情有关,更与时代的趣味有关,与时代对记忆、对感觉的开发有关。陆文夫以苏州的小巷人物刻画著称,但他的苏州小巷是传统文学中“环境”概念上的小巷,他也曾以《井》为题,但他的井与王啸峰的井显然是有差别的。要约略说到王啸峰曾经的电力公司抄表员的工作经历,他的系列小说《抄表记》大都来自于那段生活。这一特殊的工种使他出没于苏州小巷的深处,小桥,深巷,潮湿阴暗的弄堂,一次又一次地激活他的童年记忆。这一代人对时间与空间的感受已经不是陆文夫及其前辈作家了,在陆文夫他们,人物永远是中心,而到了王啸峰,个体的感觉,置身其中的空间,和这些空间的历史,连同气候等自然生理感受可能是他们表达的中心。苏州是一种南方城市,穿城而过的河流将城市划成纵横的网格,密集的砖木结构,蓊郁的树木,多雨的天气,燠热的气候,不仅给了王啸峰的童年也给了成年后的他强烈的心理与身体感受,苏州早已迈入现代化的行列,但是再大的城市改造都无法彻底拆除那些不知建于何时的弄堂,它们承载着多少秘密?即或旧屋拆除,那些记忆中的老地名依然顽强地留住了历史,如同符号一样,指涉着城市隐密的岁月。所以,不一定是人物,也不一定是故事,叙述可以止于时间,也可以止于空间,它们可以经营出一个城市的性格和它给予我们的感受。苏州曾被前辈作家表述为市民的、世俗的、明丽的,也被表述为开放的、现代的和诗性的,而王啸峰通过寻找,给我们带来了他的苏州。在许多相近的语词群落中,我最终选定了幽暗或神秘,悬疑也罢,灵异也罢,不可知也罢,以及对它们的寻找也罢,所有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阴影之中的,只要有那些记忆中的古旧空间,便会有阴影,便会有深邃而复杂的时间,而秘密就在那里,只要将人物带到那里,故事便会开始……

也许与苏州无关,与城市无关,而只是一个人内在的心性。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认为“表现与再现都追求存在的神秘”,他认为东方美学特别推崇“幽玄之趣”,他曾将现代日本人的生活分为白天与夜晚,并认为这对应着两种美。而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阐述得更为具体,他认为艺术中有所谓的“阴暗的魔法”。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以西洋之美学观与以中日为代表的东方美学观作了对比,认为中日的美学有一种包含着模糊、混沌、深沉暗淡、潜隐、幽暗、阴影、神秘、沉寂等在内的审美趣味,一切微妙的、不确定的、神秘的东西在此中展开,令人遥想而沉醉。“我们祖先的思想方法就是这样,所谓美并非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在于物体与物体所造成的阴暗的模样以及明暗的对比。”他一方面为这种传统被西洋美学所侵蚀而遗憾,另一方面,又为现实中依然存在的“阴翳之美”,特别是人心之中的幽寂情绪而欣慰,他更呼吁文学艺术能复兴这一传统。“我想至少要在文学领域里,把正在消失的阴翳世界呼唤回来,我想把文学这个异常的屋檐弄得更深沉些,把多余的东西推进昏暗里,把无用的室内装饰剥掉,即使做不到家家如此,有一家这样也好。”不能确认王啸峰对谷崎润一郎的认可度,但其作品确有这种阴翳之美的风姿。

阴暗的魔法。谷崎润一郎说,有一家这样也好。2017年春,湖景花园。井底之蓝

梅雨季节来到的时候,我把木板床往外移出一点,半夜里扑簌簌往下掉的墙粉就不会碰到蚊帐。但是,半夜里我还是会醒,而且我非常确定,这个时候醒来的,老街上不止我一个人。要是在古代,更夫应该敲三更了。离奇故事通常发生在三更过后。黑暗中,栀子花香伴着细雨声若有若无地钻进我的鼻子。似乎,我在花香的抚慰下睡着了,以至于那个声音清清楚楚传来时,我认为做起了梦。直到“砰”地一声,关门声响起,我才意识到,这恐怕是真的。板壁后的大床上,“咯吱咯吱”响了几声,有人起身上马桶,听咳嗽声音,是外公。

第二天放学后,我不情愿地把书包里的五根新皮筋、三颗彩色玻璃弹子塞到东东手里。然后,就听见他哈哈大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同学也开始笑。我问他们为什么笑,他们说不知道,笑没有停止。我耐心地等着夕阳慢慢下沉,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笑声没有了。老街上喊回家吃饭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声嘶力竭,好像夜来了,总会发生些什么似的。我尾随东东进了大杂院,虽然外婆尖厉的呼叫声已经覆盖了半个院子,但我还不死心。他把我挡在第三进房子门口:“好吧,老实告诉你,你听见的声音是我的。”

夜饭桌上,二舅的筷子最快。他说话也快,店里是流言集散地,吃晚饭他就贩卖,外公、外婆和我根本插不上嘴。太离谱时,外公会把青边碗往八仙桌上一顿。二舅马上乖乖低头默默扒几口饭。不一会儿,“哎”地一声,头又仰起来,新的故事开始了。在我看来最虚头虚脑的事情,外公却没有制止,连筷子都放下了,手不停地摸裤兜,几次都没有摸出一根香烟。“昨天晚上我听见声音了。”二舅压低声音,风把吊着的白炽灯吹得晃晃荡荡,阴影一片接一片盖在每个人额上。外婆说恐怕又要下雨了。外公点着了烟,“声音有什么奇怪的。”我赶紧解释:“声音其实是东东弄出来的。”我的话刚出口,就觉得舌尖上着了一股凉风。是啊,那不是胡扯吗?外公朝天喷出一口烟,他吃香烟不吸进去,喷喷吐吐,倒也离不开它。雨季,江南水汽凝固在空气中,烟雾散不开,他的话听起来隔了一层水帘,像极了又糯又绵的评弹“徐调”:老万头啊,蓝衣人。

二舅带着我摸黑进到大杂院时,有线广播响起了《姑苏行》,这是评弹节目结束曲,八点半了。东东坚持昨晚的声音是自己弄出来的,而且以他的话说,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他回到大杂院床上,眼都没有来得及闭上就做梦了。二舅骂他:“整个就是一出梦游的戏,最近整条街的人都在议论深夜的声音,都是你一个人弄出来的?”东东那时的匪气还处在青春期,几个回合下来,就被二舅缴了枪。但他临时又想出个点子:那我们去“黑屋”看看。这句话出来,把二舅将住了。我把偷偷夹带出来的外公的铜质手电筒打开,放到吐出的舌头下,突如其来的光,加上我惨白的脸,把两人吓了一跳。光束里,小飞虫在打转。

老街有好多横巷,只有铁线弄是死弄堂,到底,是一小方场地,双眼井在黑屋门口。黑屋与公共厕所并排,后面是一条小河。我刚懂事的时候,双井还是一个小型社交场所,人们在井边淘米、洗衣服,在厕所后的河里洗马桶。铁线弄里,家务一条龙搞定。后来,老万头不见了。他的空房子刚开始经常被不知情的流浪汉占据,不过最多到当天半夜,那些人就会嚎叫着逃出来。叫得全街的人汗毛都竖起来。后来连猫狗都绕道走,我们给了它一个绰号:黑屋。顺带着,双井也很少有人去了。又过了一些时日,老街上新盖了厕所,弄堂厕所连同黑屋一起衰败。我们发现井里的水越来越少,越来越脏。有一次,二舅弄来钥匙,打开盖子,一股腐臭味冲得我们后仰倒地。东东强调那就是腐尸气味,吓得我们很长时间不敢进铁线弄。不明身份的绿色植物爬满井栏,我幻想总有一天什么东西会爬出来。但是,我们依旧充满好奇,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黑屋张望。我踩住那些肆无忌惮的绿色植物犹犹豫豫时,二舅和东东已经接近黑屋窗口,光束在抖动。

雨腥味横扫过来时,我想起了去年暑假的一个场景。傍晚,我在后天井用一桶井水解决完洗澡问题,手拿一册《长坂坡》,赤膊躺在前天井的竹榻上。远处传来阵阵雷声,连环画的纸片微微抖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外婆跑进跑出收衣服、毛豆干、马桶。我喜欢从敞开的大门外刮进来的狂野的风,渐渐地,伴随零星豆大雨点,腥味越来越浓,我收起竹榻搬进客堂。似乎有人缓缓经过门口,我感觉背后一双眼睛盯住我,连忙回头,只扫到最后一片蓝色衣襟。一串惊雷暂时挡住正想冲出天井的我。我在门口碰到二舅,他顶着水果纸箱,气喘吁吁。“那是老万头啊!他回来啦!”二舅踮起脚,往老街两头张望,再次肯定地说:“老万头就喜欢雨水,肯定是他。”

黑屋的玻璃每块都破损,手电莫名其妙地忽闪忽闪。我记得外公今天下午刚装进去新的三节“白象”牌一号电池。抖动的光束下,依次展现:没有被褥的单人床、靠背木椅、长条桌、靠背木椅、小方桌以及上面的煤油炉、水缸、马桶、痰盂。二舅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呢。腥味越来越浓,雨憋不住往下啪啦啪啦掉。东东接过电筒,嘴里说着:“我来看一眼。”眼字没有出得了口,卡在喉咙里了。我们听到绝不可能出现的声音,三个头生生挤到一个窗口上。雨点砸在头上、身上,我们几乎没有知觉,直到寂静回笼,二舅才猛地喊了一声:“还不快跑。”我们踩着湿滑的弹石,奔出弄堂,跌跌冲冲回到老宅。外公听见声音,披衣出东厢房,惊诧地看着三个呆呆的落汤鸡。我们互相望了一眼。二舅拖长声调:“台钟在走。”东东补充一句,“它敲了九下!”

清晨,太阳还是出不来。外公带着我们,拐进铁线弄。杂乱的脚步声中,外公悄悄抬起左胳膊,看了一眼“北京”牌手表显示的时间。阳光下,黑屋极其普通。一开间的平房挡在铁线弄弯角尽头。弄堂里各家大多开始生煤炉,煤烟呛得我有了实实在在的安全感。窗口容不下那么多头,我被挤到他们身后。忽然我有了一个念头,这些人真是可笑呢,也许老万头啥的正在什么地方乐呵呵地望着这帮无趣的人呢。我觉得脖子里凉凉的,左右扭头,都是寻常景象。这难道真是我的多疑或者直觉吗?来不及细想,外公就把电筒扔给二舅,平静地说:“看看仔细吧。”他转身背手走开,“北京”牌手表闪出一道光。三个头再次挤在一起,“白象”牌电筒射出白光,静静地定位在“三五”牌台钟上。时针和分针都松垮地自由落体般定格在六点钟上,要不是时针稍微胖些,我们还以为这钟只有一根针。

老街的人都在谈论老万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一切稀奇现象,千条线万条线都穿进“蓝衣人”这个针眼里。张家屋檐塌下一个角,李家井水漫过井栏,王家马桶两根铁箍同时断裂,马家花狸猫一胎四只全是死胎。几乎每个人都缩在门樘里,用怀疑的眼光扫描着每个过客。二舅的店主任是个具有强烈责任感的党员干部,他被梅雨憋在店里好几天,又整天接受“窸窸窣窣”来路不明的暗示,终于挺身而出,带了几筐杨梅,去了趟派出所。回来后,他问二舅要了根烟,坐在水果店门槛上。二舅替他点好烟,并排坐了下来。阴霾的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二舅看到店主任脖子后面湿了一大片,还不时有汗水接连不断地从头发里滚下。“这个懊糟的天。”二舅嘀咕一句。店主任答非所问地说,没有这个人。

大杂院第三进是二层堂屋,二楼本是大户人家的主卧室,如今被普通百姓割据成三小间,东东家在最西面。分到房子时,东东父亲不是很开心,靠西,要太阳时没有,不要太阳时,西晒又极其难受。但是,不久东东一个顽皮动作却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他在屋里假借晾衣杆舞枪弄棒时,无意戳穿了西北角的天花板,大户人家藏金楼就此暴露。围着大杂院兜了好几圈,我们都看不出阁楼在什么地方。而在阁楼上,通过木制百叶窗,我们刚巧能够望见铁线弄底。傍晚仍是阴雨连绵,路灯几乎全坏了,弄堂早早暗下来,黑屋没有一点动静。二舅命令我睁大眼睛,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他似乎想把事情在今夜搞清楚。东东把隔板放下,阁楼顿时成了我们三个的天地。二舅一本正经地问东东前天晚上怎么弄出声音来的。

我第一次听说老万头的事情,个子还没有烟杂店的柜台高。我拿着瓶子去打酱油,店里的人都围在一起说话,我使劲踢柜台挡板,根本没人睬我。踢累了,我索性在店里玩起玻璃弹子。但是,大家的惊诧声、小声惊呼声,让烟杂店气氛沉重起来。十八号大院子里面第一家老胡家的女儿失踪了。我听了几句就知道他们惊呼的原因。后来他们压低了声音,我只听见有人提老万头的名字。一进门,我就大声问外公,老万头是谁?外婆听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快步走过来,夺走我手上的酱油瓶,望望敞开的大门:“阿弥陀佛,不要瞎说八道。”外公却沉着地笑笑,到天井里看盆景,拿起喷水壶浇花。

东东拿出压缩饼干,我的视线不离开黑屋,把饼干往嘴里送的时候,感觉就像墙粉掉进嘴里,一些干粉末掉到地上。黑屋已经沉入夜雨里,突出的屋檐和破旧的瓦片发出微光,使得门口和窗户更加黑暗。二舅正在讲自己的亲身经历,虽然我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但是此时还是感觉有凉意袭来。二舅不喜欢蹲马桶,甚至小便都要跑到铁线弄。新厕所没有建成前,大家都蹲在铁线弄底,听着小河潺潺流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愉快的心情。蹲位之间没有隔板,大家蹲在上面递根烟、传个纸非常方便,说说笑笑,打趣打趣。二舅从小崇拜白玉堂,金声伯说白玉堂有个爱好,喜欢蹲夜坑。喜欢白玉堂的人,自然也效仿,何况这并不难练。上床前,二舅出门了。雨飘着,但是不大,细到喷壶里的水珠一般,挂在头发上,进厕所门,一甩,头发几乎没湿。厕所里空无一人,他有点急,连忙占了第一个坑。在他集中精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似乎有哗哗水声,但他根本没有在意,直到舒舒服服点烟的当口,突然发现,最里面的坑位上多了个人,一身蓝衣蓝裤,脸藏在蓝色鸭舌帽下。有风刮了进来,火柴怎么也划不着。二舅想站起来,脚已经麻了。里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做着该执行的程序。时间既不长,也不短。他往外开始走了,却又停了,转身,拿起挂在漏空窗台上的黑伞。一步一步走出厕所,每走三步,伞就往地上一点,发出均匀的节奏。两条腿加一把伞,在二舅眼前悠悠晃过。二舅撑大胆子往门口望去,并牢牢记住了被风刮向后脑的白胡须。隔的时间并不长,“噗通”一声传来。二舅提裤子的时候,眼前一串湿脚印。

我一开始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但是后来看了《三国演义》不这么想了,既然人人都把演绎的东西当成真的,说明人们并不太在意真实,而在意符合大众需求。二舅一口咬定蓝衣人就是老万头,他经过缜密思考,拿出很多依据说服大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现在目光紧紧盯着,不敢丝毫松懈的那口双眼井。双井是黑屋的一双眼睛,把铁盖盖上,也是迫不得已,但是却弄瞎了黑屋的眼睛,当然这是我的想法。我既希望井里冒出什么东西,又对此害怕不已。每到阴雨的深夜,不知是不是铁线弄,还是老街别的什么地方,时常响起奇怪的声音,街上有心人都能听见。

听外公讲,武斗的时候,一派工人武装占领铁线弄。他们静悄悄地休整,准备在最困乏的凌晨四点钟,进攻老街头上的一所小学,那里被另一派占据。不知谁把井盖移走了,铁线弄里每家的床开始微微颤抖,那些强占床铺的年轻人还打着微鼾,轻轻的震动恰似母亲的怀抱。后来,声音出来了,不是很响,但是异常坚决。像一种不紧不慢的步伐,打在人的心上,恐惧的原因,就是“正朝我走来”。每个人都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女“工宣队员”落了井,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走了过去,反正是落了井,同伴看见她倒栽进去。基本干涸的双井,突然涨水,一直没到井栏。天蒙蒙亮的时候,守在井口的人看见井里有一个蓝色的影子,用竹竿捣,影子碎了。平静下来,似乎又有一层朦胧的蓝色笼罩在井里。太阳光射进弄堂的时候,大家忘记了向学校进攻。学校里的武装力量听说这个事情,也派人过来打听虚实。两派当中本来就有朋友、同学,甚至兄弟姐妹。铁线弄一下子成为倾诉友情的场所,大家放下了枪和刺刀。井水似乎怕阳光,随着太阳升高,水退得很快,蓝色也在淡去。围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在吃午饭的时候,井干涸了,只剩下黑魆魆的一个底。两派的头头商量决定,派人下去摸一摸。下去的人是个物理系学生,又很负责任,把井底仔细搜索一遍不算,还查看湿润的井壁。他上来后把井底形容成一个“活塞”,进水时,活塞向上一顶,井壁裂开,进水。活塞往下一拉,水从地底下流走。这时,他补充一句,井壁与井底之间缝隙足够大的话,人冲走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女“工宣队员”没有找到。据说所有在场人员都对这个人的判断既愤怒又轻视。但是我听到这个传说时,却认为那是多么浪漫多么有诱惑力的一件事情。井水又悄悄涌了上来。女“工宣队员”仍旧没有踪迹,大家对她渐渐淡忘了。

多年后的一个大太阳天,街道领导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组织了较大规模的井底清淤。铁线弄里充满着柴油味,一根从粪车上拆下来的粗螺纹皮管,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黑水。穿着黑皮一体服的工人被拉进拉出,一桶桶乌黑发亮的淤泥倒在茂盛的井栏草上,玻璃瓶、饭碗、铁罐子、老虎钳等相继出现,这些都不稀奇。我注意到一顶蓝鸭舌帽,脱了线的帽舌像一张嘴,挣扎着钻出污泥,沉重地呼吸。我忽然感到如果跟一口井过不去,那么,总有一天,你会被井里的“他们”拖到任何地方。“他们”似乎都与老万头相关,与“蓝衣人”有关。

零点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我一瞥眼,东东也跟着二舅“吧嗒吧嗒”抽起烟,看他把烟从嘴里经过鼻孔过滤这个动作的熟练度,我想他已经吸了不短时间。当我把眼光重新聚焦到井上的时候,一个蓝衣服老头正坐在井栏上,那绝对是老头,虽然戴着蓝色鸭舌帽,但是压不住在微风里飘起的白色头发和胡须。会不会是我的幻觉?我转过头,认真盯着两个抽烟的人看了几秒钟,回头,再看双井。他还在,同样的姿态。但是这样子似乎为我而设,让我早点走过去,我有点吃不准要不要叫他们一起去。不过,暗地里一个声音告诉我,去小便。

一个人走进雨里,雨像雾一样拍在我脸上。铁线弄在深夜已经完全失去白天色彩,逼仄黑暗。我朝蓝衣人走去,直到大约十步距离,才发现他还拿着一把黑伞。我不再向前。稍停,觉得他正在跟我打招呼,这个念头刚起,他就动了。往后翻滚,头朝下栽进井里。伞的尖顶碰到了井栏,“啪啪”清脆两声。随后,寂静无声。突然,黑屋里的台钟清晰地敲了三下。第一声响起时,我的心随之颤抖。第三声结束后,我却呆在那里还在等待什么。我不知道女“工宣队员”是怎么走过去的,但是,此时我确信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子。井中凭空多出来的一根铁链,在雨雾中冒着冷光。我看都没有看一眼井底,就跨过井栏,吊着铁索一步接一步往下滑。我的心是宁静的,甚至是幸福的。我一落地,就明白这幸福安宁的来源,“井底是活塞”,真是没错。确切地说,那是一扇门,往下一沉,打开了通往新天地的道路。蓝衣人不紧不慢地走一步用伞点一下地面,通道既不狭窄也不宽敞。我只看得见他迎风往后吹散的白胡须和白发。我跟着他越走越远,渐渐地,地形变得复杂起来,沟壑丛生。地势一直在往下,听得见哗哗的水声,正在与我们同方向奔流。边上是水,底下是水,头顶上也是水,只不过每过一段,都有一口井插入顶部。走过多口井之后,我忽然明白,自己正在水的夹缝中前进。水越来越多,我们不时改变走向,避开随时曲折的水流。现在不光是井水了,连小河的接入口都看得很清了。肆意流淌的水,让我想起梦里的事,我总在寻找一个入口,躲避阴雨、暴风、雷电、台风,找到的地方却仍然湿冷黑暗。冷到极致,才发现自己赤裸着被冻醒。而这个地方,虽然包裹在水中,却有干到不可思议的土脊,我的脚步重一点,居然有扬尘。正在我关注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时,蓝衣人拐过一个弯后突然消失。立刻,恐惧向我压过来。在寂静的隔绝的空间,即便再安全也不是我的本愿。

我索性坐下来,仔细观察水的流向,希望能够抓住一个共同的方向。但是,各条水流的方向都不一致,甚至一条水流的方向也时常改变。刚才还向左,一瞬间又反了方向。这时,蓝衣人出现了,定神分辨,却不是带我下来的那个。迟疑之际,一个接一个蓝衣人出现,朝不同方向匆匆而行。他们装束一致,区别在于,有没有长胡子和胡子有没有白。我混在他们当中,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他们眼睛朝前,神态自若,谁都没有理会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人一多,水的声音也大起来。我惊奇地发现,他们走向哪里,脚边的水流欢快地跟向哪里。

井底世界,幽暗不见蓝天,但是这么多蓝衣人自由自在地游走,我想看不见蓝天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疑惑的是,刚才带我下来的蓝衣人呢?他是不是就是老万头?在一片蓝衣人中,老万头究竟是谁?正在这时,铁链“哗啦啦”响起,不知哪口井里先后落下两个人。蓝衣人在前面走。另一个不是蓝衣人,他东张西望地跟着,目光惊诧。这情景跟我刚才一样。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后面那人渐渐收拾起惊慌,显露出轻松自如。他走着走着,身上慢慢起了变化,越来越蓝,刚开始还能分辨得出他,后来,他就与蓝衣人混为一体。然后,我慢慢收回目光,抬起手和脚,原来的白衬衣、灰裤子,正在“蓝化”,蓝得让我心惊。这真是躲避灾难的平和安宁之地吗?至少目前,不明不白地成为这里的一员,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大概黎明将至,又有一口井开始往下面吐人,也是一对,落地后不久,跟着的人成为新蓝衣人。我看准机会,一把抓住一条铁链,拼命往上爬。蓝衣人听见声响,集体驻足,抬头望了一眼挂在铁链上的我,面无表情。随后,他们走他们自己的路,水声又大了起来。

微弱的晨光射到我身上,所有蓝色“啪啦啪啦”掉了一地,衣服和裤子显出原来颜色,蓝色一阵烟地挥发。我辨了辨方位,那是离老街差不多三公里的城西南。回身再研究那口我爬出来的井,已盈满了水,我稍稍俯身,手一伸就碰到水面,水似乎往下退缩了一下。往回走的路上,当日光下的一切变得如此真实、无情,我有点后悔。地下世界欢快的水声、蓝衣人沉静的模样,我也曾有机会加入,但是我可能永远失去了逃遁机会。在二舅和东东嘴边还挂着疑问的涎水躺倒在天窗边上时,我已经重新观察清晨的铁线弄、黑屋和双井了。

我静静地看着弄堂的变化,黑屋除了窗户都开始发白,井栏上停了一只麻雀。弄堂里一户人家开了门,接着又有几家有人走出来。麻雀很快飞走了,弄堂里升起了炊烟。我叫醒了他俩。走出大杂院,经过铁线弄的时候,他们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急急促促地问我晚上去小便后怎么没见回来?是不是获得重要线索,是不是碰到了老万头。如果在昨天,我会很认真地回答这些问题。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现在我最急的是找到外公,问他一些小问题应该就能够解开谜团。

午后越来越闷热,云层堆积得像棉毯,看不见的太阳在外公和我的头顶上烘烤。汗已经无法控制,滴滴答答掉进老井,把我们俩的人影扭曲变形。外公的回答大出我意料。他讲了一大段关于这个城市的野史。元朝末年,朱元璋攻打苏州城,张士诚得到城里老百姓支持,依靠南园、北园两个粮食蔬菜基地,坚守城池近十个月。那些日子里,张士诚想尽一切办法突围,都被徐达、常遇春的士兵瓦解。正在愁闷之际,弟弟张士信带来了一个蓝衣白须人,自称有办法帮张士诚渡出围城。张士诚说什么都不信。蓝衣人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径直走到宫中一口井边,纵身跃入。过不到半个时辰,蓝衣人在宫外出现。张士诚连忙重新把他请进殿内,请教脱困之法。蓝衣人算了一个日子,定下时辰,只允许张士诚一个人跟他走。在等待的日子里,张士诚屡次问蓝衣人为什么要帮他,蓝衣人笑而不答。八月的一个无月之夜,张士诚跟着蓝衣人下到井中,井通向锦帆泾,锦帆泾通向护城河,再通向运河,他们走在迷宫一般的地下水系缝隙中,一直往北。当他们从一口废弃的井里爬出,苏州城已经被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就这样蓝衣人带着张士诚逃出了朱元璋的包围圈。不久,苏州城被攻破,徐达、常遇春活捉留在皇宫里的张士诚替身,并押解替身到应天府,朱元璋亲自处斩。真正的张士诚早已遁隐,据传他化名张谷英,在湖南岳阳落脚,崇文尚武,族丁兴旺,后代多出文臣武将。

外公抬头仰望西部天空,接着讲,苏州人对张士诚的敬重世代传了下来,从点天灯,到烧狗屎香,再到时时刻刻的“讲张”,都渗透着对朱重八的憎恨。洪武年间,占全国土地百分之一的苏州,承受了全国近百分之十的赋税。数十万苏州人迁移苏北淮阴、盐城等地。因为张九四不征苛捐杂税,敬重读书人,以蓝衣人为代表的苏州普通老百姓对这个“姑苏王”产生好感。苏州能工巧匠多,奇人异士也多,帮助张士诚脱离险境也在情理之中。外公继续说着野史。蓝衣人送走张士诚后,重新回到城里,有计划地培训壮大队伍,正在他们准备大规模救人之时,苏州城陷落。蓝衣人从此生活在“夹层”里,不少市民知道这个藏在水下的世界,但是没有一个人向朱明王朝揭发。“洪武赶散”之后,蓝衣人与地面接触更少。随着战争和人口流动,人们渐渐地将他们遗忘。口口相传下来的“蓝衣人”传说,最终仅仅定位成了“水鬼”。老一辈的苏州人,也只是隐约地感觉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双重的,尘封的“通道”下,无人知晓、无从想象。

雨终于下来了,淋在身上,与汗水混合,蚯蚓般四处爬行,似乎想找到进入身体的通道。外公认为,不知什么原因,“通道”被打开了。这下,与我提的问题接近了。他终于说到我关心的事情上。其实就在今天一早,我快步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猛然想起外公。他总是平淡地看待所有事情,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知悉范围内。当某事在老街上传得沸沸扬扬时,他还是捧着一本《芥子园画谱》,悠闲地在空中比划。但是,我知道他的底线,那就是老万头。尽管我想尽一切办法,几乎浑身被雨水灌透,也无法使他对老万头评价一个字。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个约定,谁知道呢?

到了晚上,二舅又起头,让我和东东在双井边上集合,时间是夜里十一点。我和东东都抱怨不已,他值夜班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还要上学,作业订正的内容超过作业本身几倍。但是我们害怕他的威势,而且心里存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尤其是我,觉得已经站到谜团的边缘,真相正在向我招手。当然,我已经有点看不起二舅和东东,他们还在初级阶段,初级阶段的人只会瞎嚷嚷,而我已经学会思考。现在,离十一点钟还有一点时间,我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我侧身而卧,灵敏的右耳紧贴着床板。地面传来的任何声音,我都认为来自井底世界,那是一种很好的催眠,我的意识随着云层里落下的一滴雨水,穿越井底,汇入水流,边走边跳,陪伴着一个蓝衣人,奔向他想去的地方。走出去很远很远,我都疲惫不堪了,蓝衣人却还是精神百倍。我在十一点前沉沉入睡,一个梦都没有,睁开眼,天光大亮。跟我预料的一样,去井边的两个人,一点收获都没有。东东的作业本被语文老师当场撕毁,他哭丧着脸,晚上又要罚抄十遍《董存瑞》。

梅雨一过,我们就放假了。老街被火辣辣的太阳炙烤,谁都不愿在白天露头。小伙伴选择了广阔自由的郊外,我们整天在田埂边、池塘里、土丘上晃悠。我胆小,不敢像东东那样,吊运河里的拖船,开出去几公里、十几公里,再吊反向货船回来。但是我会爬树,像狸猫一样灵敏,高高的朴树顶,是我思考问题的地方。朴树随风摇摆,半个城市在我眼底,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中。一天傍晚,我想事情过了头,迟迟没有下树,东东他们早就去池塘洗澡,等我发现自己已落单时,太阳正形成一个大红球。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盯着红球看的原因,我眼前突然出现奇异景象。在红红背景下,出现稀奇古怪的井:有古老的、现代的,简陋的、精致的;有单眼的、双眼的、三眼的;有圆形的、方形的、多边形的;有高的、低的、平的等等。每一口井边都站着一个蓝衣人:有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男的、女的;有穿长袍的、穿短衫的;有白发的,有黑发的,有白胡须的,还有没胡须的等等。就在他们几乎同时跃入各自的井中时,我听得见自己脑子里“叮”地一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角色

我俩被大军叫到万卷弄口。“这是什么?”没等我回答,大军一巴掌就落到我头皮。“这又是什么?”小兵裤兜里被搜出大半包“飞马”。大军一手一张蓝色角票,一手往嘴里送“飞马”。手和嘴都有点颤抖。小兵忙为他点烟,被他踹倒在一号水门汀门樘边。“早上上课前,再三关照你们要讲实话。你们就当耳边风。”尼古丁让大军的暴躁渐渐平息。这样语重心长的话,是台阶,是让我们认个错就和好如初。但是,站着的我、躺着的小兵,都没有任何动作和话语,木木接受来自弄堂深处的阴冷寒风。“好,翅膀硬了,是吧?”大军用劲踩灭烟屁股,啐掉嘴上烟丝,“以后见一次,揍一次。”军大衣下摆即将消失在弄堂角的时候,地上飘来声音。“有本事去7号混啊。”

军大衣停摆。隔了几秒钟,慢慢消失。我把小兵拉起来,他笑出声来。“戆×,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招。”他伸手从裤裆里挖出一包“大前门”,挑开封条,新鲜烟草香味散发出来。想到刚才闻到“飞马”的一股霉味,我也笑了。

几个青工站在新风塑料厂门口,手插口袋,缩着脖子抽烟。看到我们进厂,其中的瘦高个喝住我们。“你们这批是不是有个高个大眼睛长头发女的?”

我根本不想回答,虽然他话音未落我眼前就跳出数控班的阿瑛。但是小兵却把那个宝贵名字立即出卖。我想挽救,却适得其反。“你胡说八道,阿瑛近视眼皮肤黑,长得也中等。”小兵肩上挨我一掌。“这个小赤佬像看上那个女孩了,帮得她一塌糊涂。”门口一片哄笑声,连下班的工人都回过头看我。“黑里俏、黑牡丹,越黑越带劲。”矮个子近视眼如向日葵般将脸凑向瘦高个。

食堂的饭菜香味飘出来,救了我。瘦高个指着我:“明天带给我仔细看看,听见没?”随后手一摊,矮个子忙挖出塑料饭菜票轻轻放到他手上。

我走过通向精工车间的走廊,有几个瞬间,突然像走进了万卷弄7号一样。虽然根本没有相同之处,我却觉得都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我即将走向新生活,难道旧生活就要远离?

本来,技校就管得松,现在半天上课,半天实习,各种“技能”差不多我都学会了。还差一样。

小兵对着下班女工吹口哨,女工跑过来拉他手臂,他吓得连忙躲避。一拉一扯间,我们把刚才挨打的事情忘干净。“听说今天晚上吴都饭店‘百乐门’半价。”“你什么意思?”“学校里好多女生都要去呢。嘘!”小兵望着正在走开的女工,“不能让这些老妖婆听见。”“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你怎么这么多屁事?”小兵几乎对着我吼叫起来。他人矮,愤怒的唾沫抛物线般落在我脸上。“我要去一趟万卷弄7号。”

顿时,小兵的声音小了许多。“不会又是送信吧?”“是的。”阴森备弄暗黑无光,声音仿佛被吸走似的,手上的信封迎风抖动,我每次发誓再不干这事,但临到头,还是经受不住诱惑,这次也一样。“随便你怎样,反正我在‘百乐门’。”小兵挥了一下手臂,迅速果断地跟我再见,拐向浴室。“阿瑛答应晚上也会去的啊。”这句话飘来的时候,我已看不到他人影。

幸好天还没黑透,我找到了掉在地上的“五保户”牌子,重新挂好,然后敲门。响应的过程漫长而艰难。我数了一下,这期间经过的邻居不下六个。“又来为施大爷服务啊,真好真好。”

我脸上全是笑意,心里痛苦煎熬。“五保户”是称呼好听,其实就是“断子绝孙”!我感觉就要把这四个字喷出来,幸好,门开了。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毛发的瓜子脸。头发不见,非常正常,可他胡须和眉毛都没有。后来,懂了一点生理卫生知识,似乎明白有些事情并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

他坐在轮椅上,看我角度是仰视。我居高临下接受他几近谄媚的笑,很是受用。

瘦瘦的身体缩在轮椅里,他开始摸索东西,东找找西摸摸。他在吊我胃口,只要我稍微转个身,摆出想离开的样子,那些东西一瞬间全找齐了。

今天我就不着急,一直俯瞰,盯着他搞出花样来。桌上的“三五”牌台钟“滴答滴答”走着,我就僵硬地站着。

清末,一位巡抚买下地,营造致仕后“左图右书”生活所需的苏式庭园。他把宅第所在弄堂起名“万卷弄”。后来,大宅子逐渐被瓜分、侵蚀,弄堂有了1号到7号。7号在最深处,本是废弃的后花园,经过粗略改造,十几家人家住进去。自由空间引发劳动人民无穷想象。小径在花园里无尽分岔,如果不记住一些特殊标志,就会迷失在简易建筑间隙里。

走的次数多了,我有了自己的绝招。我常常在窄弄里奋力一跃,就能望见高大的停云峰。当初巡抚老爷的想法是将织造署的瑞云峰搬过来,但怕动静太大断了念想。只是从前朝大臣废宅里挑选几块湖石假山,其中有一块高近五米、宽过两米的太湖石格外出挑。巡抚老爷感叹此石高大伟岸,又具备“瘦透漏皱”特质,命名为“停云峰”。遂放置在池塘中央,成为庭园主峰。“大跃进”的时候,封建官僚留下的池塘被填没,镶嵌在周边的太湖石被拔起、敲碎,烧成石灰,用于革命生产。劳动人民刚爬上停云峰想动手,一个雷劈在斧头上,人从峰顶跌下。隔天换人从峰底砍,斧头脱柄而出,差点伤到围观群众。又用绳捆住,用力拉,绳突然断裂不说,倒在人堆最后的那个人的腿骨折。没有人敢出来说任何话,私底下都认为“神物”。之后大家做事都绕开停云峰。

无人理睬的高大石头长出了头发,枝藤蔓延,二三十年间,居然把整座峰围了个结实。只有在冬季,白皙本质才显露。我曾经乘送信的当口,走近石头仔细观察,虽然日头还没落下去,但我还是觉得寒气将我上下笼罩。据说那个长发红衣姑娘上吊的绳子,就是从这个最细长曲折的洞里穿过的。要以什么样的决心和耐心才能办成这件事呢?应该有根铜丝或者铁丝之类的牵引线吧?正在思考的时候,脚下一声响,低头一看,正是一根尾巴打着结的自行车钢丝。我惊得往后连退三步,一抬头,那些大大小小的孔,组合成一张笑脸。我拔腿就逃。为这事,施老头差点扣了我工钱。但是我一气之下,说了以后再不去万卷弄7号的话,他又把钱塞进了我的裤兜。

现在,施老头不把钱先塞过来,我是不会去跑腿的。有时我还会盯着黑暗屋子里的肮脏饭桌看,如果街道或者居委会刚慰问完,桌上会摆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比如:粮食、白酒和“飞马”牌香烟。“这些东西对你身体不好。”“可这两样我都戒不掉。”“少喝点少抽点,我帮你换好点的。”

这次也不例外,他已经把两瓶酒、一条烟放到布袋里,交到我手上。同时到手的,还有几张票子,我点了一下,皱皱眉。

施老头连忙跟上一句:“最近手上不宽裕,下次一定加、一定加。”“那这烟酒还换吗?”“不换不换了,全给你,给你了。”

只有陈小毛知道我的勾当,但他也奈何我不得。货收进柜台,钱刚递出来,我就一把抢到手上。他在后面直叫:“你这个小赤佬要遭报应的!”

陈小毛自己也不干净。我从不到他店里买烟。有一次小兵在陈小毛那里买了包大前门,撒给众人抽的时候,飞到空中,烟丝就掉下小半来。我一把拦住了往外冲的小兵,毕竟我的事,陈小毛并没有传扬。

但是,说到底,我是理直气壮的。一来,万卷弄7号本来就没人愿意去;二来,我真的受过惊吓。人家常说,喝杯酒压压惊。只不过我把烟酒换成更实在的钱,以吃喝玩乐的方式来压惊。比如说,追个姑娘,其他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可是在姑娘面前,我却老是把握不住说话分寸。我把7号里吊死鬼的事情告诉了阿瑛。

阿瑛住在城西棚户区。她祖父把船从里下河地区摇到古城旁,靠住岸不走了。城墙成了他们家第一面墙。到了阿瑛父亲,简易房盖了三间,生了三男一女,阿瑛最小。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敢接触阿瑛,直到她的三个哥哥先后被判刑或者劳教。我没有想到,小兵是技校里第一个公开宣布追阿瑛的。他甚至学着外国电影,把阿瑛拦在校门口,从身后拿出几枝玫瑰花。“祝你生日快乐!”“毛病,我不是今天生日。”“祝你天天像过生日那样快乐!”“哪有天天过生日的?”“做我女朋友,就能天天快乐。”“就凭你?”一起进校门的几个女生哄笑起来。矮胖女生抢上一步,拍落那些玫瑰花,护着阿瑛进校。我站在门房间佯装取信,阿瑛回头望一眼地上残花的细节,被我捕捉到。于是,我展开了攻势。

终于,他把东西摸出来,交到我手上。这封信,也不像一封真正的“信”。有好多次,我拿着“信”忍不住想问施老头,这等分量的纸上,要写多少字才写得满呢?可我是有“职业道德”的人。我为自己定下规矩:一是按时送取信件;二是不偷拆信封;三是不问内容。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阿瑛。如果谈恋爱靠我在塑料厂实习这点钱,阿瑛根本不会对我老是笑嘻嘻。

不过,令人生疑的是,我越是缺钱,施老头叫得我越起劲。就在今天一早,花狸猫又在我窗下叫开了。我在做与阿瑛手牵手散步的美梦,却被猫叫声搞得心烦意乱。阿瑛让我不要烦,说狸猫特别通灵,在阴阳两界来去自如,它们的叫声包含很多信息,如果听不懂,可能会……说到这里,阿瑛口型拉扁,语音模糊,渐渐过渡到“喵喵喵”语音中。我想拉紧阿瑛手看仔细,却抓到毛绒绒的爪子。手一惊,脚下一滑。惊醒后,耳边全是花狸猫固执的叫声。乐口福罐子里的鱼干不多了,我得多准备些,这个阶段用得费。花狸猫叼到鱼,立即闭嘴快速返回施老头家。

从施老头家走到万卷弄,天变了,铁灰般暗下来。寒风中飘来微弱的腊梅花香,我又开始想阿瑛今晚会不会喷点我托陈小毛搞来的越南香水,奇怪的香味,会让我一下子定位到她。

自从发生上吊事件后,7号一直不太平。本来老人去世、孩子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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