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第二册)【豆瓣8.2高分推荐,谍战推理剧巅峰之作《红色》编剧徐兵执笔,孙红雷、张鲁一主演电视剧原著小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9 06:3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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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兵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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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第二册)【豆瓣8.2高分推荐,谍战推理剧巅峰之作《红色》编剧徐兵执笔,孙红雷、张鲁一主演电视剧原著小说!】

新世界(第二册)【豆瓣8.2高分推荐,谍战推理剧巅峰之作《红色》编剧徐兵执笔,孙红雷、张鲁一主演电视剧原著小说!】试读:

第十六章

刀美兰家,撕下的窗户纸已经封上了,徐天对着光线在看一只药瓶上的药名。刀美兰将冒着热气的面条端过来,徐天就手去端,看见刀美兰在桌上还放了一副碗筷。

刀美兰看着徐天,眉宇间的忧愁挥之不去,提醒道:“当心烫。”

徐天说:“姨,你也吃。”“我不吃。”

徐天看着那副空碗筷,也挺低落,他说:“您别老这样,小朵不在了。”“我知道不在了,多放副碗筷屋里不冷清,蒜在这儿。”“戒了,以后也不吃了。”

徐天唏哩胡噜吃,刀美兰一直看着他,问:“你和小朵的照片在哪儿呢?”“家呢,回头让周老板也给您印一张。”“这么些年也没想过和小朵照张相。”“您要想照,去请周老板的时候顺便照一张。”“行吧。”“答应了?”“答应什么?”“去司法处拍小朵刀口。”“再看她挨刀的地方,你落忍吗?”

徐天定了定神,说:“只要能逮着小红袄,啥我都能忍。”

刀美兰叹口气,看到面前的那瓶伤药。徐天抓过来放兜里,刀美兰问:“给金海买的?”“啊?”“同仁堂生肌止血药。”

徐天想了想,将药瓶拿出来放回桌上,说:“你给大哥。”“你买的自己不给?”“昨天晚上大哥在警署说有件事儿我们都不知道。”“啥?”“他把您当家里人,愿不愿意是您的事儿,但他心里这么想的。”

刀美兰怔了片刻,说:“他说这个?”“我冤枉小朵出事跟大哥有关系,大哥急了,那天晚上他是出门……可却是帮我办事,手也是为我伤的。”

刀美兰移过那个药瓶,握在手里。药瓶冰凉,刀美兰有点恍然,她有点后悔上次那么跟金海说话了。

铁林缩着脖子提个兜,裹着大衣回到家。门口停着辆人力车,关宝慧正从院里出来,铁林喊:“哎,去哪儿啊?”

关宝慧坐到车里,对铁林爱答不理地说:“药在炉子里煎着,自个儿倒出来喝。”铁林接着喊:“要回珠市口我可不找你!”“在家憋一天要爆炸了,出门溜溜透口气。”“在家多好,怎么会爆炸?我跟外头这一天天地忙才想炸呢!”“你炸你的,别伤着我,我也别炸着你。”

铁林抬腿一屁股坐进车斗,说:“走,媳妇去哪儿我去哪儿。”

车夫将车子拉起来,乱世的北平大街上,人力车跑着,一对夫妇坐在车上,可没有方向。拐过弯,前面有军人车队堵塞,道路上设了禁行卡。

车夫说:“走不动了,下车吧。”关宝慧坐在车里不动,铁林也不动。车夫有些无奈地说:“二位别难为拉车的,一通跑,你们倒是说个地方呀?”关宝慧冷冷地说:“回家。”车夫有点不满,埋然说:“大冷天兜风玩儿呢?”“这日子过的也只能兜风,还能怎么着?”“媳妇你想怎么着?”“我想痛快往前走,能行吗?”“能行,往前走。”

车夫几乎苦求道:“爷……”铁林瞪着眼说:“我媳妇要痛快,走你的。”

车夫犹豫地拉起车,往前走没多远就被军人拦下了。关宝慧坐在车里没动,她看着铁林下车跟军人说话,然后又进了卡亭,打电话。

关宝慧在风里裹紧大衣,看铁林从卡亭出来,军人开卡闪开一条通道。铁林对车夫说:“走。”车夫小心往前,军人不再阻拦。

关宝慧问:“跟他们说什么了?”“就告诉我是谁。”“你是谁啊?”“国民政府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铁林!”“没告诉他们你是组长?”“过一阵我告诉他们是处长。”

车夫也跑得畅快,两边都是军人军车,人力车像鱼一样自由无阻。关宝慧将头靠在了铁林肩上,问:“铁林,你真能出息吗?”

铁林看着前方说:“能。”“南边还去不去?”

铁林转头正对上关宝慧忧郁的眼睛说:“不去。”

关宝慧叹了口气:“赶紧的吧,这世道乱哄哄的,我怕你出息也晚了。”

徐天家门前,金海提着一些点心过来。门口零星的车夫们见着都恭敬地打着招呼,金海点着头问:“你们东家在吗?”车夫们七嘴八舌地说:“在……刚进屋!”

徐允诺在房间里,正专心侍候他的宝贝盆景。金海掀帘进来,和气地笑道:“徐叔,忙呢?”

徐允诺戴着老花镜回头看,惊呼一声:“哟,金海。”金海将水果放到炕桌上说:“给里边儿关老爷子捎的,一会您送进去。”

徐允诺摘下老花镜,端详金海的神色说:“瞧精神头儿比头几天要透亮。”金海笑了笑说:“今儿还没见着徐天吧?”“没见着,昨儿我让他到平渊胡同罚站,还站着吗?”“一大早进屋里喝了碗粥,八成在我炕上睡到了晌午。我们俩没事儿,过来跟您说一声。”

徐允诺心里松快了,也跟着金海笑了:“我就说没事!他个二愣子脑子被门挤了,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有件事也得跟您说一声,徐天查小朵的事儿老得去我狱里见一个女共党,您知道吗?”

徐允诺愣了一下,问:“女共党?”“他着魔似的,小朵的事儿我也帮不上忙,要见田丹不能拦了。”

徐允诺还蒙着,金海接着说:“那女共党叫田丹。”“见她干啥呀?”“她挺神,没准能帮徐天,但说不好也能把徐天害了。”

徐允诺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问:“你啥意思?”“您抽空说说他,给他提个醒。”“我儿子谁的话也听不进,也就你还能说他几句。”“这节骨眼再说他,怕他听成不让查小红袄。”“女共党怎么就能查小红袄,不是,怎么就能把徐天害了呢?”“一句两句说不清,那女的挂着剿总和保密局,铁林已经吃她亏了。”“还跟铁林有关系?跟你呢?”徐允诺听不懂了,但他真诚地关心着这哥仨。“总之您跟徐天说说,查小红袄就查,千万别掺和她的事儿。”

徐允诺连声答应着,金海起了身,“您忙着,那我走了。”“哎,金海,明儿我备点吃的,你们哥仨就这屋。”“干啥?”“本来就有这想法,走前一块儿让你们在家聚聚。现在小朵出事,徐天八成没心走了,一日兄弟一世兄弟,别掺沙子,凑一块儿说说话。”徐允诺担心地看着金海,金海宽慰地笑着说:“行,明儿下班我叫上铁林过来。”“要不跟这儿吃?徐天估摸着也快回来了。”“不介,大缨子跟家做呢!”

金海家院里,大缨子在水缸边择菜。院门拍得直响,大缨子把菜放一边,边走边问:“谁呀?”

外面没回应。

大缨子在衣襟上擦干手,从水缸盖下面翻出手枪,问:“谁呀!”胡同有小贩叫卖的声音,大缨子提着枪,过去拉开院门。大缨子探身出去看,先看见挑着担子的小贩。小贩看看大缨子手里的枪,目光又越过大缨子看向另一侧。门外三个精壮汉子,一人夺枪一人捂住大缨子的嘴。大缨子挣扎不能出声,被两个汉子扛走。剩下的汉子不忘伸手关上院门,然后盯着小贩。

小贩回过身,撑着往外走,壮汉贴着小贩一起走。壮汉低声说:“喝街!”小贩的声音颤颤巍巍:“……芝麻糖、桂花糕、千层酥的不贵……”

人力车拉着铁林和关宝慧回来,铁林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车夫朝俩人要车钱,铁林看着关宝慧,关宝慧也看着铁林,问“早上给你的钱呢?”“吃了,结账。”“你们仨吃得这么合适,一个子儿没剩正好?”“两个人吃的,东来顺,还带回来四个火烧。”说完,铁林亮了亮一直提着的兜子,关宝慧疑惑道:“两人吃的?”“回屋说,快冻成棍儿了。”两人说着话又准备往里走。车夫又追了两步,喊:“哎,车钱!”关宝慧瞪一眼铁林,回身掏钱付账。

家中,又在那个充满女性气息的屋子里,黑色的中药由罐子倒入碗里。铁林愁眉苦脸地看着一字排开的四个碗:“以前是两碗,现在四碗。”

关宝慧对这四个碗很上心,耐心地解释说:“这是老方子,这是新方子。”“宝慧我真的要喝死怎么办?”“我找涂大夫算账。”“反正你也不嫌弃我,药就不喝了,涂大夫说我是心理问题。”“从前跟大缨子在一起你行不行?”“不提从前行吗?”

关宝慧自己运了会儿气,凝着眉说:“我不高兴了。”

铁林抱怨:“拉头牛来喝这么四大碗也撑死了。”

关宝慧起身坐到沙发上,说:“别喝了,倒了去。”

铁林软了下来,哄着说:“怎么说两句你还不高兴了呢?”“一提大缨子我脑子就过顾小宝,过顾小宝脑子里就一堆人。”

这事儿可不能再让关宝慧提起来了,铁林赔着笑说:“喝了,看着!”

说完,铁林仰脖子干了四大碗中药,挨着宝慧也坐到椅子里,一副讨好的样子对关宝慧说:“你等我药劲儿上来哈。”

斜阳从窗外进来,划在铁林和关宝慧之间,关宝慧说:“大白天的,上来也没戏。”“这几天的事儿跟你说说?”铁林嬉皮笑脸地往关宝慧身边凑。“说吧。”“那天在前门车站行动,看见冯先生杀了个老共党田怀中……”

关宝慧捡起桌上打了一半的围巾,打断铁林的叙述问:“冯先生是谁?”“国防部二厅保密局的,官不知道多大,可能耐大,我这组长靠他当上的。”

关宝慧打围巾的手不停,转头看着铁林:“好事儿啊。”

铁林顿了顿说:“现在不太好了,那孙子把杀田怀中的事推我身上,又让我去大哥狱里审田丹。”“田丹,女的?”关宝慧停下手里的针,瞪着铁林。铁林赶紧解释说:“死了那老共党田怀中的女儿,也是共党。田丹该说的不跟我说,反倒跟大哥说了,大哥要我带他见冯先生,冯先生又不见大哥……听得明白吗?”“东来顺羊肉跟冯先生涮的?”“就一盘肉我吃点他还拿眼瞪我,我结的账。”“说事儿。”“他告诉我田丹不用审了,往后盯着徐天。”“盯徐天干什么?”“徐天跟田丹混得挺近。”

关宝慧咂了咂舌,说:“小朵刚死,他就跟女的混上了?”“女共党!”铁林重申了一次,加重语气。“不还是女的吗?”关宝慧理直气壮。铁林泄气了,说:“跟你说不到点儿上。”“到这听着没啥不好,冯先生不让你跟女的混对着呢,长得好看吗?”

铁林无奈地看着关宝慧,关宝慧接着说:“共党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还真漂亮。”“所以大哥不让见,你从家拿钱请客求着要见?”

铁林急了:“说正经的。”“说。”

铁林盯着关宝慧,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冯先生问我句话,想做处长,兄弟能不能杀。”

关宝慧愣了半天,说:“兄弟不就是金海和徐天?”

铁林低了头:“还能有谁?”

关宝慧急了,扔了手里的棒针,差点戳着铁林,痛骂道:“他脑子有病吧,二傻子!”“你猜当时我怎么想?”铁林往外躲了躲,又小心地把棒针放回茶几上。“猜不着。”“把姓冯的杀了得了,扔巷子里就说共产党杀的,反正我和他每回都单见,没人知道。”“处长不当了?”“当不当碍徐天和大哥什么事儿,你说是不是?”

关宝慧不吱声,铁林试探着问:“是不是?”

关宝慧看出铁林的犹豫,顿了顿,正色道:“铁林,咱里外得分清,想出息踩乎点自己人也没啥,但要自己人的命不行,你要让他觉得你不拿兄弟当回事儿,赶明儿他能让你要我的命。”

铁林扭头看着媳妇,斜阳正挪到关宝慧脸上,关宝慧一副忿忿的神色。

小洋楼里,柳如丝在用梳妆台里那只琉璃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柳如丝不时打断男人的话,看起来很生气。“……他今天差点死了……对!他死我就没意思了,我也不知道啥时候成这样……他不走,要接着查,谁和谈杀谁,我帮他,你是上峰可以装不知道。”

柳如丝越来越急躁叫喊着说:“私自调军队?这算私事儿吗?冯青波赴汤蹈火帮你做那么多,现在暴露了……知道是为党国,他没说什么,连地方都不想换……放心,不用你命令,我自己有关系,别说一卡车兵了,飞机坦克都叫得动……最好的办法是上峰命令他离开北平回南京!”

说完,柳如丝挂了电话。

另一厢,冯青波从钟表铺出来,仔细地锁好门。街边停着小汽车,两个保镖坐在前面,萍萍坐在后面,车座上放着M3冲锋枪。冯青波视若未见,向前走。萍萍的车开起来,远远跟着。冯青波像一个普通人,汇入北平街头。

远处就是庆丰公寓,冯青波经过巷口那架公用电话,拐入巷子。小汽车停在巷口,萍萍眼看着冯青波消失在巷子里。

金海沿着平渊胡同走回来,刀美兰家的院门半开着。金海都走到自家院门前了,想想又折回去。金海没注意自家的院门也是虚掩的,径自推开刀美兰家的院门进去。

院内,刀美兰端着半桶浆糊,在补燕三新糊的窗户纸,她侧头看见了金海。两人对视,金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美兰。”“回来了。”说完,刀美兰低下了头。她不久前才知道,金海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亲人。爱情会随时把人变成十几岁的孩童。金海是柔软的、年轻的,刀美兰也是。

金海没话找话,走到刀美兰身边说:“换窗户纸了?”“徐天和燕三下午过来非要换,毛手毛脚的,好几处漏风。”

金海上前提浆糊桶说:“我来弄,浆糊都冻上了。”

刀美兰躲了一下,却正好碰上金海悬在半空的手:“我手里还有点,就这一处了,不用你。”

金海站在一边,没话,刀美兰口是心非地说:“你回吧。”

金海憋了半天:“我跟八青说这几天就去南边,走前把他放了。”“你什么时候走?”刀美兰等着金海的回答,金海说:“换钱出了点岔子,但这两天就能倒饬明白……你要不要一起走。”

刀美兰等到自己想要的话,又不好意思明说:“上里边把灯拉着,我看还透不透。”

金海离开美兰,去屋里。不久,屋里灯亮了,窗户纸映出金海的人影。金海的手指点了点窗户下角说:“这儿。”

刀美兰手指将金海的手指顶回去,翻掌将指肚上的浆糊抹到窗缝里问:“我去南边干啥呀?”“跟这儿一样,过日子。”

刀美兰不吭声,金海接着说:“肯定得过了头七小朵入土。”

提到小朵,刀美兰又心痛了:“小红袄没逮着。”

金海在里面不吭声了,金海隔着窗户纸触碰到刀美兰的手指。刀美兰受伤的心被抚平了不少,她低着头小声道:“我想想。”

金海听不真切,从里面往外推窗问:“你说啥?”

刀美兰将窗户推回去合上,然后提着浆糊桶进屋。天黑下来,院子里没人了,但能看到窗户上两个人影,慢慢重叠在一起“你把锯片搁回门框上去。”“不想见不得人。”“有啥见不得,我跟他们都说了,一会儿过去跟我妹也说明白。”

刀美兰头一低,轻轻地推他说:“赶紧去。”

金海的嘴忍不住咧着,脚步也轻快着。他从刀美兰屋子里走出来,回了回头,目光温柔。要挑明了,去南方,带着美兰和大缨子。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前半生自己都在北平南城,兄弟多,但大多也都是过客,匆匆来去,人情有冷有暖,但自己的冷暖呢?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却一直没有过上正常日子。快了,挑明了之后就是正常日子,有滋有味的日子。想到这些,金海兴奋欣喜。习惯了大冷天,总期待着阳光,阳光照了个正着,还有些不习惯,想到这些,金海就想笑话自己。

金海快步走到家门口,伸手拍门环,刚一用劲,门开了一道缝,他推开虚掩的门,迈进去。院里黑黑的,金海慢慢往里走:“缨子……缨子!”

金海不再喊了,他走进大缨子房间。房里灯亮了,不见人。片刻后,金海从大缨子房里出来,又进入自己房,仍不见人。金海回到院子,沉吟着。院门拍响,吓了金海一跳。金海从院墙边抄了柄柴刀,提着去开门。门打开,却是刀美兰。金海反手将柴刀靠到门后面,刀美兰将徐天买的药瓶递进来。

金海问:“啥?”“治手伤的。”“你给我买的?”“徐天买的,让我给你。”

刀美兰抿嘴朝他笑了笑,又往家走,金海叫住她问:“看见大缨子了吗?”“没在?”“没有。”“兴许在胡同口买东西,中午说要买点面。”

金海看着美兰进了自己院门,缩回身子低头看缠着纱布的伤手上的药瓶,合上院门。

西直门药店里,一瓶相同的药放在柜台上。徐天掏钱结账,问:“药怎么用?”

店员说:“见血还是伤筋骨?”“也见血也伤筋骨。”“外敷,匀着抹上。”“劳驾,庆丰公寓出去往哪头?”“出门往东第三条巷子拐进去,有招牌。”

徐天从药店出来,低着头走。经过巷口公用电话,往巷子里拐去,前面不远是庆丰公寓的招牌。庆丰公寓里,前院五六只炉子排在院墙下,炉火在黑夜里正红。炉子上的烧水壶冒着热气,挨着炉子排着十几个暖水瓶。老妈子正把烧开的水从炉子上拿下来,往暖水瓶里灌。老妈子嗓门很大:“二进刘太太水开了,来拿!”

门房口的一个男听差守着电话,看徐天进来。徐天在前院晃了一圈,并没有往里进,回到门房电话机旁问:“借电话用用。”

听差问:“您住这儿吗?”“路过。”“难怪面生,电话给房客用的,出门左拐口儿上有公用电话。”

徐天看了看电话拨号盘中间写着的本机号码,问:“走多远?”

听差说:“没多远。”“谢了。”

徐天刚走出院子,冯青波就提着暖水瓶从里院出来,另一只手拿着田丹的红色胶皮暖水袋。

老妈子挺喜欢这个一看就有文化的年轻人,她热情地说:“开水刚加完,冯先生水壶放这儿,一会儿喊您。”

冯青波彬彬有礼地说:“不用喊,我等一下。”

巷子口公用电话,有个男人抱着听筒。徐天过去站了一会儿,掏出警徽,用尖头在墙上划写公寓的号码。男人是个读书人模样,用西安话扯心撕肺地喊:“……不要再挂电话,话不讲出来我宁可去死……喂?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谁说你是狗啊?我说照沟渠,你最多就是个沟渠,我不会卑鄙到把我爱的人说成狗,我曾经爱过你,现在也爱着你……喂?我还没讲完!”

男人的听筒被徐天接过去,扣上。男人还沉浸在被抛弃的悲怒里,徐天问:“不冷吗?”

男人怒火中烧地说:“我不冷!”“不冷等会儿对着电话把刚说的话再说一遍,不是没说够吗?就当里面是那个沟渠。”

男人怔着,徐天开始拨号,同时指着墙上的号码说:“这号码啊,对方要挂了再打回去接着说,说痛快为止。”“你是谁啊!”

徐天把警徽放到男人手里,说:“警察。”

电话通了,是那个男听差的声音,徐天问:“庆丰公寓?找冯先生,冯青波。”

水烧好了,冯青波正在灌水。

门房喊:“冯先生,电话!”

冯青波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提起暖水瓶向门房过去。

公用电话边上,徐天捂着话筒跟那个仍沉浸在悲愤的男子说:“警徽我一会儿回来拿,敢携警徽逃跑,坐牢。”

电话里传出冯青波的声音:“我是冯青波。”徐天松开听筒,将电话递给男人。男人犹豫着,徐天转身快步往巷子里走。

听筒在耳边,电话里没有声音。冯青波目光阴沉地看向院子门口,又打量周边的人,说:“你找谁……不说话挂了。”

男人心一横,大吼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就是一条狗,连个沟渠都不是,不许挂我电话,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公理……”

冯青波冷静地听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摁断电话叉簧,听筒还拿在手上。冯青波敲了敲门房的玻璃,问:“何师傅,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听差在里面坐着摇头,电话铃又响起,铃声沙哑而执着,就像那个悲怒男人的声音。

冯青波看到徐天走进来,只扫了徐天一眼,随即重新接起电话:“喂……”那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叨叨叨。

冯青波问:“找冯青波吗?你是谁?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为什么不直接过来和我打招呼……”

徐天站在冯青波侧后方,看着他的手指头在红色胶皮暖水袋上敲打。冯青波瞟了徐天一眼,礼貌地笑了笑,挂了电话,提起暖水瓶,对着徐天说:“现在莫名其妙的人真多。”

徐天也笑了笑,听差对徐天喊:“先生,我们电话只给租客用,您再来也没用。”

冯青波转身说:“让他用吧,也许有急事。”

听差说:“出门左拐不远就有。”

冯青波说:“也许有人占着。”“既然冯先生都说了,打快一点。”

徐天拿起电话:“谢谢。”

冯青波笑着对徐天点了点头,又低下身子隔着玻璃问听差:“何师傅,刚才电话是找我的吗?莫名其妙。”“是啊!冯先生嘛,庆丰公寓一共就您一个冯先生。”

冯青波点着头,拎起暖水瓶走入院子。徐天重复拨号,看着冯青波的背影。冯青波回到房间,将红色胶皮暖水袋盖子拧开,将暖水瓶里的水注进去,然后拧好水袋盖上瓶塞,从枕头底下取出匕首,将匕首拢入袖子走了出去。

冯青波从屋里出来,门房电话机前已经没了徐天,冯青波快步向外出去。拐过巷角,见到公用电话——无人。冯青波走近,看到墙上新划的电话号码,他用手轻轻抚过去。公用电话上方的路灯突然灭了,巷子里以及目及所见的地方灯火逐渐熄灭,冯青波陷入黑暗。

远处响起呜呜的空笛,借着还未熄灭的光亮,冯青波看见徐天的背影在远处闪没。冯青波掌扣匕首,快步追上去。

呜呜的笛声中,灯光由西北向东南熄灭,只有皇城有灯火,以及家家户户门口零星的红灯笼。

呜呜的笛声中,街面上有市民打起手电,或者风灯蜡烛灯笼。冯青波数度赶上徐天,又数度失去,徐天终于消失在黑暗里。

金海打开手电筒,从院子里走出来,胡同里有街坊拿着蜡烛,也有提着风灯牵着小孩的。金海拍刀美兰的院门:“美兰!”片刻,刀美兰举着油灯开门。金海说:“石景山电厂被占了。”“知道,还是限电,没准儿一会儿就来了。”“你睡吧,我院门没关,明儿一早过去看看,要没见我,就去珠市口跟徐天和铁林说一声。”“这大黑天去哪儿?”“找小耳朵。”“我跟徐天说啥呀?”“就说大缨子被小耳朵弄走了。”

刀美兰愣着,看金海打着手电走远。这个男人不容易,本来要挑明的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就要永远被掩盖了吗?要挑明的事没了,没想到的事发生了。看着金海的背影,刀美兰有些失落。她希望自己也能融到那团黑暗里,替眼前的男人分担一些什么,想到这些,刀美兰竟然滋生出一种踏实。一个无所不能的,承担一切的男人,自己还有什么可失落的呢?

京师监狱里,八青的监舍门开着,城市远处响着沉闷的笛声。华子和十七站在门口,八青抱着自己的几样东西准备走,问:“金爷让我换哪儿去?”华子警觉地听着笛声由远及近,罩神在角落里盯着插在门上的钥匙。

监舍通道的灯光暗了暗,坐在自己监舍的田丹看着外面通道的灯暗下去,直到全部熄灭。

在灯光熄灭之前,华子看到罩神扑向门上挂着的那串钥匙,黑暗里一片混乱。

华子喊:“抓住人,钥匙呢!十七电棒!外头门别开!都把着门口!”

八青号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华子喊:“不许动!电棒呢!”

一时间,电棒乱晃,狱警们拿来了风灯,监舍通道又亮了起来。

华子喊:“都别乱,外头有人看着吗?”

电棒照过去,向外的通道拥着许多狱警,华子指挥着说:“把着门,一只蚂蚁也别放出去!”

华子领着十七和几个狱警接近八青监舍。光照进去,监舍里只有八青缩着,罩神不见了。

华子问:“灯罩儿呢!”

八青惊恐又委屈地:“我哪儿知道?”

十七默默地看着华子。

华子扭头,通向特别监舍通道的门半开着,大骇道:“十七,去叫老大。”

不远处的通道里,罩神贴墙站着,一副困兽的样子。他旁边就是田丹的监舍。外头电棒的灯晃进来,田丹坐在床铺上,闲聊般问:“想越狱?”罩神紧张地点着头。

田丹怜悯地看着他说:“没准备好,这样出不去的。”

罩神咬着牙盯着通道里:“我弄死一个赚一个。”“死的是你自己。”

电棒更近,能听到华子的声音:“灯罩儿!老大留你一条命,这回是你自己找死!”

罩神要崩溃了,田丹说:“可以用我挡一挡,他们不敢要我的命,也许能出去。”

罩神愣了片刻,扭身用钥匙打开田丹监舍,田丹好整以暇地走出来。

狱警们临近的时候,看见罩神正一手攥成拳,钥匙尖头从拳缝里突出来对着田丹后脑。他用一只手抓着田丹后领,将她挡在身前,说:“都给我起开,我要活不成捎带上她!”

两边监舍的囚犯喧哗着,通道中间十几支手电光集束中,罩神挟持着田丹前行。狱警们形成包围圈,罩神浑身都在哆嗦。

华子一边谨慎地对峙,一边用话激他:“灯罩儿,你扎她呀,能走到哪儿去?”

田丹偷偷对罩神说:“跟紧我。”

看着是罩神挟持,其实是田丹带着罩神走。

城市上空响着呜呜的声音。斗狗场的木门被人用硬物从外往里砸。木屑纷飞,手电筒的光射进来。尘土飞扬中,金海持手电进来。

斗狗场空无一人,金海边走边喊:“小耳朵!”声音在不大的空间里回荡着,金海咬着牙,身体紧绷着,借用手电微弱的光慢慢移动,他仔细留心每一个角落,即使是墙角堆积的木料也没放过,但是仍旧没有任何一个人。

第十七章

监狱里喊声大作,罩神已挟持田丹走到首道门禁前。门禁区内挤着四个狱警。田丹转了个身,使罩神和自己背对铁门。华子一批狱警成扇形将田丹和罩神围住,华子厉声道:“松开她!还能往哪儿走?”

罩神都快崩溃了,他从来没做过这么麻烦的事儿,田丹的嘴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轻声地指挥:“夹住我咽喉,钥匙从左边数第六个开门。”

罩神愣住了,田丹观察着投鼠忌器的狱警,镇定地催促着:“如果想活就快一点。”

罩神用胳膊夹起田丹,另一只手哆嗦着拔钥匙。因为紧张,田丹的身子都快被罩神夹离地面。

罩神发着狠,用钥匙尖逼近田丹后脑,威胁狱警说:“别过来,真弄死她!”

钥匙插入,铁门打开。罩神和田丹贴着门,进入门禁区。门禁区里候着的狱警扑上来,被罩神踹飞一个。华子在外面喊:“别弄死那个女共党!”

田丹指挥罩神关门,罩神在田丹咽喉处挥舞钥匙尖头,奋力顶上刚进来的铁门。门禁区里四个狱警环伺,罩神和田丹背贴侧门。透过向外的门,院子里有更多的手电光射进来,让人睁不开眼。手电光中,能看到院子里的狱警们持枪,已经准备好射击。向侧里铁栅门看进去,通道无人。

田丹低声道:“钥匙左数第七个。”罩神颇为后悔,声音都发颤:“出去就被打死了。”田丹示意侧门:“开你身后的门。”罩神一手挟紧田丹,一手拔钥匙开门。

侧门开启,田丹和罩神退进去。四个狱警死死地抵住门,跟进去。华子在通道里大喊:“开门,把这门打开!去叫老大了吗?”狱警扯嗓子回应:“十七去了!”

呜呜的笛声渐远。

北平的街道上,十七在狂奔,他身边街道的灯火重新亮起来。

呜呜的笛声渐远。

斗狗场里,金海平时一尘不染的袍子下摆沾上了不少灰土,他踩着乱木走出来,周边灯火一盏盏地亮起来……

监狱里,田丹和罩神继续往楼梯上退,大批狱警随着往上。楼里的灯光重新亮起。田丹侧头向过道里看,一间间屋子门口都有牌子,最里面的一间牌子上写着狱长。

华子对众人打气,也对着自己打气,喊着:“冲上去!这家伙不敢弄死女共党,上去!”

田丹离开罩神往里走去,罩神一扭头不见了田丹,扭身上最后两级楼梯也往过道里跑。田丹来到狱长办公室门前,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是开的,田丹进入办公室,手扶门把手看着身后的罩神。

田丹低声说:“进来。”

这是金海的办公室,罩神进来后田丹关上门反锁,在墙上打开屋内的灯。

田丹命令罩神守着门,外面开始擂门,罩神六神无主,声音都劈了:“别进来!”

田丹已经转到金海的办公桌前,翻看桌上的文件。罩神慌乱地嘶吼:“现在怎么办?”

田丹在迅速地翻看一本电话通讯册子,翻页的间隙里,她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在门口殊死抵抗的罩神。本子上面有司法处、物资处、沙河监狱、华北剿总联络处密密麻麻很多电话。田丹手指停到华北剿总联络处,再往下划,是华北剿总督察处、战务观察处、军需处……田丹手指再次划到华北剿总督察处。

十七气喘吁吁跑到金海院前准备拍门,可院门一碰就开了,十七闯进去。东西屋都亮着灯,十七哑着嗓子喊:“老大!狱长!”每个屋挨个进又出来,十七站在院子中间喘,想了想,又发疯般地跑出去。

刀美兰拉开自己院门,她看见十七从门口跑过,奔出胡同。刀美兰怔了一会儿,也关了院门向胡同外走。

徐天从西直门到铁林家,急急地敲铁林的门。徐天听见铁林扯嗓子问是谁,徐天扬声道:“我,二哥。”

铁林拉开门,徐天便直吼吼地要往里进,铁林挡着说:“你嫂子躺着呢!”徐天讪讪地退回门外,说:“那就外头说。”“什么事儿?我披件衣服。”过了一会儿,铁林嘴里叼了支烟,披了件大衣出来,关上门问:“跟大哥的事儿还没过去?”“过去了。”“瞎折腾,大哥对你多好,帮你平事儿,你还坏人好人杀人偿命来警察那套,想明白了吧?”

这些天徐天的脑子没清明,他想了想:“也没太明白。”

铁林一直在摸火,徐天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递过去。铁林接过火柴,看徐天另一只手里的半盒烟问:“啥时候抽上烟了?”

徐天没接话:“那天你送到司法处的尸体是田怀中吧?跟小朵放一个冰库的。”

铁林愣了一下,火柴烧到了铁林的手指,他赶紧扔了,将烟从嘴上摘下来说:“问这干啥?”

徐天将火柴收回兜里说:“我昨儿去大哥狱里见田丹了。”铁林垂下眼皮,喜怒难辨地说:“知道,我在审讯室。”

徐天问:“田怀中你杀的?”

铁林沉吟了一下:“对。”“你杀他干啥呀?”徐天一下着急了。“他是共党。”“共党不是人啊!”

铁林烦了,他应付着徐天的诘问:“又来这套,幸亏不是在你地界上杀的,前门车站归不归白纸坊警署管?你一个小警察操得了那么多心吗?”

徐天无言了好一会儿,铁林也有些尴尬,说:“火柴给我。”

徐天自讨没趣,讪讪地说:“我走了。”

铁林狐疑:“你问田怀中干嘛?”“明天我过去拍照,您跟司法处说一声。”“拍谁?”“小朵和田怀中的刀口。”“你南门头子真管前门楼子的事儿啊,都跟你说了是我杀的。”

徐天看着铁林,铁林不满地瞪他一眼说:“看啥,我干的就是杀共党的差事。”

徐天低头走下扶梯,铁林喊:“徐天,你别刚跟大哥来完劲,又跟我来劲啊!火柴给我。”“明儿记得跟司法处说。”

铁林看徐天转出拱门,徐天走出来,迎头遇上一头汗气喘吁吁的十七:“三哥……”

徐天问:“怎么了?”“找不到老大,刚停电狱里出事了,灯罩往女共党那屋去了!”“田丹吗?”徐天急了,捏着十七的胳膊连声问。

十七跑得倒不上气,他只不断地点着头。“大哥不在家?”“院里灯都亮着,没人。”“可能在隔壁,赶紧回去叫,我先去狱里。”

徐天发足狂奔,跑出去几步还不忘回头催促在原地狂喘的十七:“快去啊!等什么呢!”

罩神将椅子挪到门前死死抵住,金海办公室外,狱警们正在华子的组织下正有序地进攻。电话听筒在田丹耳边,惯有的从容冷静:“联络处吗?我是督察处沈先生的秘书,沈先生在行营开会,刚才停电沈先生担心家里状况,麻烦你们往沈先生家打个电话询问一下。”

电话里的声音颇为懒散:“你自己打就是了。”“对不起,家里电话我不知道,也不好再打扰沈先生。”“我们又不是督察处的保姆。”“要么,你把号码给我,我打就是了。”“等着。”

同时,罩神如惊弓之鸟一般,看着田丹,又听着门外的动静,但田丹完全不理会他,华子喊着:“准备把门撞开。”

二勇劝着:“华哥要不要等老大,万一灯罩儿弄死女共党……”

华子仍大喊:“现在死没死都看不见,等一会儿老大来了,大家都得死!”

外面开始撞门,田丹看见木门在撞击中颤抖着,她听到外面华子对众人说拿斧子的声音,夹在中间的罩神开始折腾大动静,他将柜子往门口移。田丹捂住听筒,外头开始劈门,门板裂开。

电话里又传出那个懒散的声音:“沈世昌家的电话,6545,你那边咋那么闹?”罩神过来拖桌子,桌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吱呀的声音。“谢谢。”田丹挂了电话,抬起电话座机。桌子也被罩神拖走,推向房门。田丹把电话放在窗台上重新拨号,然后将听筒贴在耳边等待接通。她看着将要劈开的房门和屋里疯狂防御的罩神,仿佛隔岸观火。

徐天狂奔在深夜的街道里。金海提着手电走回平渊胡同,十七从后跑过来,断断续续地喊:“老大!”

金海见到十七,停在院子门口:“狱里出事了?”“灯罩越狱,可能拿田丹做人质。”

金海愣了一会儿,还是走进院子里,喊:“大缨子!缨子!”

十七停在门口喘,金海回过身子:“走。”

金海办公室的门已经被华子他们劈开,狱警们突破桌椅柜子组成的工事。田丹的电话打通了:“喂,我是行营,有急事找沈先生……好。”

罩神隔着工事与狱警打斗,就像田丹的前沿阵地。过了一会儿,沈世昌的声音从听筒里遥远地传来:“喂。”

田丹捏着电话,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沈伯伯,我是田丹。”

沈世昌停顿了一会儿:“你在哪里?”“京师监狱。”

沈世昌的家是一处规整的二进四合院,很安静,院子里有制服军官的身影。前厅向里的屋子有一桌麻将,隐约是三个女人一个男人。沈世昌在前厅檀木花案边拿着电话,发怔。电话那头的田丹继续说:“沈伯伯。”

沈世昌顿了顿:“我在,你怎么能打电话?”“保密局天天给金海施压力,金海想明确我和您的联系。”

沈世昌问:“他在吗?你那边声音很乱。”

办公室,隔着工事,罩神与狱警在殊死搏斗。田丹很冷静,接着说:“他在忙,有个犯人要越狱。”

狱警已将突入房间,沈世昌恢复了淡定:“丹丹,局势复杂保密局盯得很紧,幸亏你关在京师监狱,除了暂时保证安全,我再做什么容易弄巧成拙,一定要理解。”

田丹说:“不要担心我,事情父亲交待过,您信里顾虑的条件我们有解决方案,过几天我找您面谈。”“怎么找我?”“父亲谈好的方案还有可行性吗?”“可行,但有几处还要商量一下。”“只要可行就好,我会去找您。”

沈世昌说:“丹丹,伯伯不知道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你的性格,这种局面不要再……”

田丹打断了他的话:“沈伯伯,天津守不住的,北平城随时可以破……”

狱警们终于冲进房间,罩神一声不吭地与狱警拼命,田丹接着说:“您犹豫等于害几十万人的生命,等城破了您顾虑的条件和我们答应的条件就全部没有意义了。”

沈世昌沉顿了一下:“叫一下金海。”“您等会儿打过来,他就在了。”说完,田丹挂了电话,屋里已一片狼藉,狱警们将垂死挣扎的罩神往外拖。田丹把座机放到窗台显眼的地方摆正。

徐天终于跑到监狱,狱警给他开向办公区的侧门。门禁区和办公区过道都是狱警,最外层的持着枪。徐天快步上楼梯,转入过道。华子一伙一边打一边将奄奄一息的罩神往外拖。华子见了徐天问道:“三哥,老大呢?”徐天问:“田丹呢?”华子一努嘴:“里面。”徐天越过灯罩往里走,华子狠狠地嘟囔着说:“把他拖下去弄死。”徐天转身说:“华子,我人抓进来不是让你们弄死他的。”

华子愣了愣,说:“在狱里犯人死活由老大说了算。”

徐天说:“那我在外头把他杀了得了,送进来干什么?”“您别管了。”“监狱关人,没听说监狱杀人。”“他想越狱,是他自己找死。”

徐天看了看罩神说:“这不是还没死吗?”

罩神嘶着嗓子说:“徐天,还是你懂事……”

徐天往里走进金海办公室,华子有些不满地小声说:“这一亩三分地到底谁说了算。”

徐天从门内退出来,瞅着华子:“说什么呢,没听见。”

华子心情烦躁,回了一句:“没什么。”

徐天重新进入办公室,华子死命地踹了罩神一脚命令道:“让他下去等老大发落。”罩神彻底昏死了过去。

办公室里有四个狱警守着田丹,她坐在金海的那张椅子上,这是屋里唯一没有翻倒的东西。

徐天说:“你们出去,我自己在这没事儿。”

四个狱警有些犹豫,徐天大喊:“出去呀!”

四个狱警离开办公室,到外面走廊站着。田丹整理着头发,用伤手重新别发卡。

徐天看着端坐在金海椅子上的田丹,问:“你没事?”“是我自己要上来,本来就想打个电话,正好。”田丹坐在狼藉中间,神态依旧从容,就好像坐在自己家里的客厅一样。田丹温暖地向徐天笑着,神态还带着几分轻松,说:“你担心我?”

徐天盯着田丹说:“是。”“我能自保,本来以为明天才能看到你。”

徐天稍有些恍惚,田丹接着说:“金海应该马上到,他会把我送回去。”

徐天把思绪拉回来,急忙说:“我见到冯青波了。”“他还活着?他看上去好吗?”田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波动,但又转瞬即逝。“挺好。”“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徐天一时没说话,田丹喊:“徐天?”

徐天顿了顿:“接电话。”“用哪只手接?”

徐天想了想:“右手。”“左手空着?”“左手拿着一只胶皮暖水袋。”

田丹停了一会儿,问:“什么颜色?”

徐天又想了想:“红色,手指头一直在暖水袋上敲。”“能听出来他大概接什么人的电话吗?”田丹微微笑着。“我让人在外面打的。”“他知道那个电话是你让人打的了,他的左手食指一紧张就会下意识地敲打。”

徐天愣了一下,说:“我让他紧张?他不认识我。”“现在认识了,打完电话暖水袋用哪只手拿的?”“右手。”

田丹皱了皱眉,徐天补充着说:“左手提暖水瓶。”“这就对了,他穿着什么衣服?”

徐天回答:“青长衫。”

走廊传来狱警的声音:“老大!”紧接着是金海的声音:“把人带回监舍!“田丹装作没听见,抓紧时间问他:“找好拍刀伤的师傅了吗?”“就让上次的师傅拍。”“有关小红袄的事情可以问问他。”

金海进来,看着凌乱的屋子,四个狱警进入房间,站在金海身后,徐天还在继续问:“为什么问照相的?”“刚才停电想到的,摄影师的职业与色彩有关,普通人盯着女人不礼貌,拍照片可以从容观察平时不能长时间观察的人,问问他也许能让我们更接近凶手。”

窗台上电话响起来,金海厉声道:“把人带走!”

田丹站起来与徐天告别:“我走了。”

徐天从兜里取出那瓶伤药,说:“外敷,涂手上。”

金海看着那瓶伤药:“给我。”

徐天把药瓶递给金海,金海收了药瓶对狱警喊:“带走啊!”

田丹冲着金海微笑地说:“你的电话,沈先生。”

金海怔了了怔,绕过一地东西,去窗台上接电话,田丹看着徐天轻声道谢,随即被四个狱警押着离开。

金海抱起电话座机,拿着听筒:“我金海,沈先生……”

徐天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生气,沈世昌难得动了气,说:“你怎么搞的,犯人在监狱里可随意走动打电话吗?”

金海指那张椅子,徐天将椅子搬到窗台边。沈世昌接着说:“电话打我家里来了,保密局的人正好没把柄,你是不是狱长不想当了,通共的罪名很容易安到你头上!”

金海坐入椅子:“沈先生,您听我说,人在我狱里呢,刚有点事儿。”

沈世昌更加生气,说:“我让你保证田丹的安全,不代表她可以监狱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金海说:“是,是……肯定安全,谁也别想碰她……沈先生这几天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找您一趟……”

沈世昌那头直接挂了电话,金海也挂上电话,看着一屋狼藉。他抱着电话座机踅摸地方,最终还是把电话放回窗台上,然后,控制着慢慢叹出一口气。

沈世昌放下电话,在檀木花案旁边坐着,外面院子里有几个站立着的军官。一个旗袍女人从里厅过来,声音温柔说道:“什么事生这么大气?”

沈世昌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她自己没事。旗袍女人是沈世昌的七姨太,身材高挑,面目清秀:“观复输钱了,叫你过去替手。”“他打吧,算我的。”“我也输了。”

沈世昌忍住心里的不耐烦,拍了拍七姨太的手,说:“我在想事情,你们玩儿。”

七姨太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自己走到里厅去,沈世昌拿起听筒拨电话。

梳妆台上的琉璃柄电话在响,穿着睡衣的柳如丝从里屋出来,接起电话。沈世昌的声音传过来:“明天回来。”

柳如丝冷冷地说:“没时间,明天我要看着青波。”“他暴露了,和他在一起很危险。”提到危险,沈世昌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柳如丝执拗着:“你不保他我保他,说过了。”“不要任性,回来商量冯青波善后,电话里说不方……”

柳如丝那头挂了电话,沈世昌皱着眉头,轻轻地挂上自己的电话。里厅麻将声哗啦啦,他望过去,一派岁月静好。

办公室里,金海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那个药瓶:“你怎么过来了?”“碰上十七了。”“给我买一瓶,也想着给她买一瓶?”“正好都是手伤。”“她的伤是我弄的。”“你干嘛弄她。”

金海抬头看着徐天,挤兑他说道:“心疼啊?”

徐天有点急了:“她又没招你。”

金海指着屋子:“这还叫没招?”“这是灯罩弄的。”

金海将那瓶药也放到电话机旁边,说:“天儿,这女的能耐太大,你让她办小朵的事,其实被她指使,知道今天上午出啥事儿了?她用缠手的纱布结了根绳儿,铁林差点被勒死。”“我刚从二哥那儿来,他也没说。”“丢人的事儿谁说?这药瓶玻璃的,到她手上没准把监狱拆了。”

华子来到门口请示金海:“灯罩儿怎么弄?”

华子看看徐天,又看回金海,金海问:“打死了吗?”“还有口气儿。”

金海有点厌烦:“先关着,现在我没工夫。”

华子转身,又被金海叫住:“把这屋收拾了,原来是啥样还啥样。”

华子退出去,金海重新看向徐天:“小耳朵把大缨子弄走了。”

徐天一时还没明白过来,金海接着说:“上回他们埋你,我诓他放他兄弟,他一直跟我要人,犯人关进来说放就放这就不是监狱了,是吧?”

徐天愣着,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把大缨子也牵扯进去了:“是。”

这个时间了,珠市口徐家还人来人往。祥子在门口,还有人力车往这边聚过来。徐允诺问:“小耳朵家住哪儿?”

祥子说:“家在保定,平时就住天桥狗场。”“狗场有人吗?”“没人,刚去看了。”

刀美兰在边上焦急万分,徐允诺转向刀美兰问:“金海怎么说的?”“缨子让小耳朵抓走了。”“你过来的时候大缨子在不在?”“都说了不在,来电后过去看两趟,来了个狱警在院里喊也没人应,火烧火燎地又跑走了。”

关山月皮衣皮帽披挂齐整,手执一杆唱戏用的红缨枪,从院子里奔出来:“呔!大师兄到了没有?”

徐允诺无奈地安抚:“关爷,您就跟家待着吧。”“家都被那帮孙子抄了还怎么待?咱也抄他们的!”

张子拉着车过来:“东家、祥哥,人找着了,崇门文花市儿耍钱呢!”

关山月一马当先,上了张子的车红缨枪向前指着说:“走!”“美兰,你摁着点关爷。”徐允诺说着也上一辆车,美兰也上了张子的车:“等等我。”

徐允诺回头喊道:“祥子你别跟着,再去拉些人。”“得嘞!花市儿碰。”祥子撒腿跑开,徐允诺大声跟众车夫交待:“都走胡同,别走大街让宪兵看见。”紧接着,三四辆人力车跑起来,刀美兰在车斗里摁着关山月:“关爷坐稳,这又不是马上,这杆儿都打着我了!”

关山月转头:“大缨子是不是丢了?”

刀美兰看着关山月:“您不糊涂啊?”

关山月一脸自得:“大缨子老陪我听戏,你糊涂了!”

徐允诺和刀美兰一行,三四辆人力车从小巷里出来。迎面街口聚了七八辆人力车,祥子一头汗说:“东家,小耳朵从花市儿走了。”

徐允诺问:“见着他了?”“见着了,放话说平渊胡同见。”“平渊胡同金海家?”“是这么说的。”“让人过去啊!”“已经过去了。”

街面上有宪兵巡逻队,吹着哨子过来:“干什么的,聚这么多人,大街主道宵禁知不知道!”

祥子应付着说:“刚收车,这就回!“徐允诺交代说:“赶紧走,别招宪兵!”

监狱的小门拉开,露出金海和徐天的身影。徐天说:“我去叫二哥。”“明儿再他跟说吧,现在叫没用,我刚去狗场也没找着人。”“小耳朵还有别的窝吗?”

金海说:“不知道,回家再看看。”“我跟您一起。”

人力车都聚在了平渊胡同,车夫们都倚在车上,堵了胡同两头。院子门口守着四个白衣精壮汉子,一人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刀。

小耳朵在金海家的灶间翻吃的,刚找到几根萝卜出来,又进入金海房间转了一圈,翻了翻,拖了张条凳子到院子里。

外头喧哗,院门推开,一个精壮汉子探进身子说:“爷,珠市口车行的东主来了。”

小耳朵并不在意,问:“外头聚了多少车?”“二三十辆。”“你们四个够用吗?”“够用。”“让那车行头进来。”

汉子闪出去,徐允诺在前,刀美兰居中,关山月殿后,三个人穿过两边的人力车往金海门口走,不时有街坊邻居在自家门口探出头看。三人来到门口,面对四个汉子。

关山月瞧着四个汉子说:“报上名头!”四个汉子推开门,小耳朵在里面喊:“进来吧!”关山月红缨枪一抡,打着一个汉子的肩头:“雪花刀对烂银枪,接招了您呐!”汉子伸手将关山月推了一跟头,关山月急了:“哎呀,还手了!打他们!”

祥子一帮车夫看着徐允诺。徐允诺拦着:“关爷,您稍等,我进去看看。”

关山月从地上爬起来,挺枪便刺:“我这爆脾气可绷不住!”木枪头扎在汉子胸上,枪身弓回来又把关山月弹一踉跄。“哎呀呀!”关山月舞了一轮枪花,准备下番攻势。只见一片银光,关山月手里的枪只剩短短一截棍子。汉子依然提着刀,枪杆子已被削成几截断落在地上。半个胡同的人都犯了怵,关山月也怂了:“美兰,你也在这儿待着吧。”刀美兰却当先一步跨进院去。

院子里,小耳朵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啃水萝卜:“你谁啊?”徐允诺说:“徐记车行徐允诺。”刀美兰在后面,瞥见金海之前搁在门后的柴刀。

小耳朵笑了笑:“姓徐哈,出这头因为徐天呗?”徐允诺说:“徐天是我儿子,金海是我儿子大哥,大缨子是……”

小耳朵打断,用水萝卜指着刀美兰:“行行行,你呢?你谁?”刀美兰提着柴刀过来:“我邻居,住这隔壁的。”

小耳朵问:“这么在意金海家的事儿,金海在意你吗?”刀美兰并不回答:“赶紧把缨子送回来。”

小耳朵短促地笑了一声:“瞧着像金海姘头。”刀美兰不畏惧地说道:“我可不怕你,你就是小耳朵吧?”小耳朵侧了侧头,给刀美兰看烫伤的耳朵:“我就是,也没说要让你怕,金海怎么不来,下回就绑你了。”“你敢!”“拿着柴刀要砍我?”说着,小耳朵掏出枪,是金海留给大缨子的那支手枪。小耳朵拉栓上膛:“砍我,我这么讲理的人,还要砍我……”

小耳朵抬手一枪,打飞了美兰手里的柴刀:“别动,弄不好打着你们。”小耳朵又冲着刀美兰和徐允诺胡乱开了一枪,子弹擦着两人飞过去,打在土墙上。小耳朵接着开枪,把徐允诺和刀美兰吓得闭眼一动不敢动。

人力车夫们在门口听见第一声枪响,纷纷要进门,四个汉子死死将门口守住,正在这时,金海和徐天过来,在枪声里,穿过满满人力车的胡同。两人到院门口,金海对着四个汉子吼道:“起开。”

汉子将院门推开,金海和徐天进来。小耳朵见了来人,笑了笑:“金爷回来了,都等半天了。”

金海先安抚住一旁的刀美兰和徐允诺:“美兰,徐叔,没你们的事儿。”徐允诺担忧地看着徐天,徐天说:“爸您先出去。”

徐允诺对徐天切切地嘱咐:“要人手喊一嗓子,一胡同都咱们的人。”

小耳朵说:“来说事儿的,不是来打仗的,人我藏着呢!这头打死我,那头人也没了,大家犯不上。”

金海转身说:“徐叔让大伙儿回去吧,确实不是打仗的事,大晚上宵禁呢,别连累车行里的弟兄。”“我们在外面等着。”徐允诺拉着美兰出去。小耳朵接着说:“不好意思啊金爷,不想把事儿弄这么大,您也瞧见了我就带四个兄弟,来找您说话的,徐天你爹弄一胡同臭拉车的是想干嘛呀?”

徐天转向金海,他找了个角落站定:“大哥在这儿,我不插嘴。”

小耳朵不依不饶地说:“事儿因你起的,你不插嘴不行。”

金海问:“大缨子是在你那儿吧?”“在,要不在还能想起我?枪给您带回来了,子弹刚打完,您那妹妹连枪都不知道怎么使。”“想怎么着?”“把我兄弟放了,就放你妹妹回家。”“放不了。”“那天在狗场说话算放屁了?”“本来还有商量,现在又绑人,又跑我家来横着,放不成了。”“金爷,咱们讲点道理行吗?”“讲。”“您在江湖上有面儿,一半靠狱长,一半靠义气,铁林徐天俩兄弟跟您拜把子叫大哥,多半图的是您义气这扇儿吧?”

徐天打断他说:“别绕,赶紧放人,你这是绑架知道吗?”

小耳朵瞪着徐天:“让不让我把话说完。”

金海点点头:“说。”“官面儿都是假的,办不成事儿,咱们办事从来凭一句话,那天红口白牙说放我兄弟,我就信了,放不了您别说,说了不放就叫诓我。反过来我这事儿搁您身上,您急不急?我就不信您没碰上过活生生让人诓了的事儿,我是苦主儿,跑这儿来跟您申冤呢!不是来叫板的。”

金海缓缓地低下身子,捡起落在地上的弹壳:“明白你意思,人还是放不了,我当一天狱长就放不了人,那天诓你在这儿跟你赔不是,我妹妹送回来,记着以后我欠你一大人情。”

小耳朵瞪着两眼:“当狱长都放不了人,人情拿什么还?金海你到底算哪条道儿上的,当差就聊当差的规矩,江湖就聊江湖的规矩,两头都占着你算个什么东西?”

金海怔了一会儿,直起身子:“我算什么东西?”“话不好听,是实话。放我兄弟出来,你妹妹回家,多容易的事儿?都什么世道了,当差为走道儿方便,哪有把自己绊住的?”

金海被小耳朵说得一时没了话,小耳朵站起来往外走,徐天移身将小耳朵拦住。小耳朵看着徐天,冷笑着觑他:“想好。”

徐天说:“我没啥想的。”“伤我一根毛,你大哥的妹妹会被剁成十八块一块块送回来。”

徐天还是拦着,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四个汉子守在门口,徐允诺和刀美兰以及一众车夫都支着耳朵听墙里的声音,关山月高高地站在车斗里,比谁都紧张。小耳朵看着徐天:“有种把我跟这儿剁了,也行。”说完,小耳朵拣起地上的柴刀,递到徐天手上。徐天接过柴刀,掂了掂,看看金海,又将刀扔了:“误会了,我剁你不等于剁大缨子吗?”“知道就好,要不我才带四个人来。”

徐天接着说:“你说得都在理,我大哥应该是听进去了,但得看一眼大缨子吧?万一已经剁成十八块,人再放给你不亏了。”“不信我?”“看见就信了。”“行。”

徐天转向金海:“大哥,我跟小耳朵去看一眼大缨子,没事儿回来告诉您放人。”金海说:“我去吧。”

徐天拦着他说:“别,我去合适,您得放人。”

小耳朵眯着眼睛看着徐天:“一会儿都把人带到陶然亭不结了?”“就这么着,走。”徐天领着小耳朵往外走,徐天站门口说:“都散了吧,散了吧,没事儿!”

关山月见了徐天,来了精气神:“还没动手打他们呢!”徐天笑着:“关爷,打不了了,人家捏着大缨子,和谈了!”关山月愣了:“和了多没劲啊!咱能反悔不……”

徐天问小耳朵:“远吗?小耳朵。”“花市儿。”“坐车吧,这么多车空也是空着,不用结钱都我们家的。”

小耳朵看了一眼,不知道徐天葫芦里卖什么药,道:“行,上车。”

四个汉子分别上四辆车,小耳朵也上了一辆,徐允诺不相信地追着徐天问:“没事了?”“一会儿就放人。”说完,徐天坐上小耳朵的车:“祥子!过来拉车!”

祥子瞧着徐天的脸色,过来扶起车把,胡同里的车夫纷纷挪车。临走前,徐天转头笑着对刀美兰说:“明儿上午我过来找您。”“干啥?”“拍照片。”

刀美兰愣着:“这时候还说拍照片……”

四个白衣汉子四辆车,徐天和小耳朵坐一辆车,车夫们往胡同外浩浩荡荡地拉去。金海从院子里出来,徐允诺迎上来,还有些不放心:“金海……徐天去领大缨子?”

金海望着远去的五辆车子说:“领不回来。”徐允诺一头雾水:“不是谈和了吗?”关山月插嘴:“和什么和,我这弦儿都绷死了……”

金海说:“今晚让您的人去警署看着点,明儿一早司法处才能把人往狱里带。”徐允诺快要急死:“……带谁啊!”金海叹了口气:“您儿子什么脾气您不知道?”

街上冷冷清清,五辆人力车沿着街边跑,偶尔有几个巡街的宪兵。徐天迎着月光,戴上兜帽说:“小耳朵,大缨子真没事儿?”“没事,放心吧。”“万一你的人把她伤了呢?”“没我说话他们不敢。”“是吧,那我就放心了。”

小耳朵放轻松了,双手抄在一起:“早这样多好,累不累。”

徐天俯身问前面:“祥子累不累?”祥子回头说:“攒着劲儿还没使。”

徐天靠回椅背:“小耳朵,之前你活埋我,我不计较,因为我砸你门了,这是我不对。”“我也不计较,回去劝劝金海……”“绑架,私闯民宅,朝平民开枪,你犯事儿了。”徐天突然转换语气,小耳朵一愣:“啥意思?”“我大哥黑白两道杂着,让你给说懵了,我就白道一条儿,你说破天儿也没用,祥子拐警署,跑快点儿。”

小耳朵从车斗里跳起来,徐天将小耳朵扯回来,抡起拳头便揍。徐天一边抡一边嘴里还念叨:“别拒捕啊,拒捕打残废……”

祥子大喊:“哥几个撒开了别拐弯!”说完,祥子的车拐了个弯,进入胡同。那四个车夫狂奔起来,将四个汉子拉往另一方向。街面上有巡逻的宪兵队,身手好的汉子率先跳下人力车。宪兵见了立即喊:“站住,站住!”

剩余的汉子陆续跳下车,追到胡同口,已经不见了祥子的踪影。宪兵往四个汉子而来,枪声响起,四个汉子奔散开去,不久,宪兵也散去了。

街道清冷,间或有丧家犬掠过。路灯灭了,彻底清冷了。

彻底冷清的街头,浮出一股子硝烟味,许是从城外飘来的吧,飘过几百年的城墙,飘过崇文门,德胜门,前门,飘过珠市口,飘过平渊胡同。

这夜也没有风,味道是怎么飘散出来的呢?

不,不是城外飘来的,硝烟味是从胡同的砖墙里散出来的,是从街边的杨树枝条上散出来的,是从剥落了红漆的大门上散出来的。这就是乱世的味道啊,人在这味道里挣扎着,渴望着,奔跑着……

第十八章

1949年1月15日,农历腊月十七。

街尽头天光一点点亮起,勾出绵延的城墙轮廓。炮击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远去。街上出现很多早起的人、运煤的骆驼、运水的骡马车、小贩、行人、军车,人力车,挑夫走卒……北平市井在街面上苏醒复活。

铁林在楼道里用煤球炉子熬好了粥,一路小心端着进屋。房里开着收音机。铁林放下粥,道:“赶紧来吃,一会儿凉了。”

关宝慧端过来两杯咖啡。

铁林看着,手伸向大饼:“我喝不惯这个。”“喝不惯往家拿?”“供你的,我就粥正好。”“早说,我还沏了两杯。”

铁林笑着:“学人喝咖啡也喝不出富贵来。”“昨晚停电那会儿在外头跟徐天说什么?回来半宿睁着眼也不睡。”

铁林咬着大饼不吭声,关宝慧拍他胳膊:“哎问你话呢。”“他上田丹的道儿了。”“……他上他的,碍你半宿不睡,琢磨什么呢?”“昨天合着全白说,冯先生叫我盯着徐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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