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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11: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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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洁尘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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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试读:

题记

莹日莹风,高低千颗万颗之玉;

染枝染浪,表里一入再入之红。——菅原文时《花光水上浮诗序》摄影:郭小明

自序:经由之旅

洁尘

2008年至2018年,十年里,我去了十来趟日本。其中有每天迁徙辗转于各个城镇乡村的旅行,也有租住当地的公寓民宿安驻一段时间相对深入的探寻。这本日本文学行走随笔是这些旅行的一部分内容,主要与文学有关。另一部分内容会放到日本艺术随笔中。

这次创作大概是从我第五次或是第六次的日本旅行开始的。在此之前,我把到日本的旅行当作闲暇放松之旅。四五个小时的飞行距离,一个小时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差,食物相当合我的口味。而到过日本旅行的人都知道,日本是一个太舒服的旅行目的地,人在这里被伺候得各种熨帖,以至于再到其他地方,不由自主都会有一种挑剔的不满。

加上我二十多年来对日本文学艺术的阅读、涉猎和写作,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里,便自然有一种相当的熟悉感。

我几乎不能单独旅行,原因在于我是个高度路盲,完全没有方位感。就在我的家乡成都,即使是经常出入的区域,我也总是会不辨东西,钻出建筑物后站在路口发蒙良久。一个丧失方位感的人,那种悬置的恍惚和恐慌是很难描述的。

在这本书稿开始之前,我要隆重谢谢我的同行人。

谢谢我的儿子李伊北。在与我共同出行的多次日本旅行中,他从一个少不谙事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沉静稳重的青年。近两年,他在学习日语的过程中,为我和同行人担任旅途中的翻译,并为我的写作之需翻译了很多的资料。

谢谢朱艳宁。艳宁是我的好友,才艺出众的服装设计师、丝巾设计师,日本通,旅行达人。由她制定行程,召集几位同好一同在日本旅行,途中由我为大家讲解相关的文学艺术的内容。这样的旅行,我们在这几年进行了好几次,每次都是七八个人,且全是女人。在这样的旅行中,一切交给艳宁安排打理,实在是太轻松愉快了。

谢谢好友郭小明、翟晚夫妇和周露苗。2017年夏天,我们一起住在东京上野附近的一个公寓里,深度丈量了这个庞大的城市。2018年夏天,伊北要去京都上一个短期课程,我打算跟他先去几天,和他一起逛逛京都的寺庙,他入学后我自己再晃几天就回来。到过京都已经好多次了,但我希望这个夏天有针对性地再做一些探寻。晚姐不放心,对我说,伊北上学去了你怎么办?你一个人要丢哦,我陪你去吧。于是,有了2018年夏天京都酷暑中的深度探寻。

我是中文系毕业的,但对中国古典文学几乎没怎么下过功夫,从进入大学开始,就一头扎进了对翻译过来的西方文学的阅读之中。大学毕业之后,继续西方文学的阅读,同时又一头扎进了对日本文学从古到今的阅读,迄今已经二十多年。

有一次我跟一个日本文人聊天,她是东京大学毕业的,其专业是日本文学,后来开始研读中国文学。我们两个彼此惊讶于对方的阅读和积累,她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日本文学的内容?怎么对平安王朝的文学有这么多感悟?我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中国古典文学的东西,而且谙熟其中的好些微妙?

这是一种互为镜像的关系。我们是同质的人,对遥远异国的契合自己气质和趣味的东西非常感兴趣,然后一点一点地探究进去。彼岸之美总是特别诱惑人。对于日本文学,其实我也说不上探究,我连日语都不会,不过是阅读翻译过来的文本,但时间是够久的了,阅读量也真是不少。我是喝着翻译体(西洋和东洋)的奶水长大的写作者。像我这样的写作者,不是少数。

前面十多年,我仅是纸上阅读,就这样,我竟出版了一本关于日本文学艺术的随笔集《日本耳语》。这本书出版于2004年10月,我尊[1]敬的兄长、四川大学易丹教授为我作序。他在序中说:“……想像的弹性,人性的张力。其实优秀的作家,并不是她/他比别人多了什么生活的体验或思想的深度,而是比别人多了这弹性和张力,是她/他能够把生命的橡皮筋绷得那样宽,那样长,达到那样的程度。若在别人,这橡皮筋早就会砰然断裂了的。而让人赏心悦目的作家,则能够用恰如其分的语言,把这弹性与张力不断翻弄把玩,直到读者在语言的诱惑中,不知不觉地也开始用这弹性和张力衡量起自己来。”

丹兄文中提到“优秀”和“赏心悦目”这些词汇,是对我的夸赞和鼓励。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不怎么去想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但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心灵自由的作家。也许有了这样的一个愿望和为之付出的努力,这些年来,我可能就是还具备丹兄所谓的“弹性”吧(张力不知道有没有),我在《日本耳语》出版后一直惴惴不安,这也是我近年来频繁前往日本的原因之一。我曾经从纸到纸地写下了那么多东西,现在,我要一次次地踏上东瀛的土地,把这些纸上所获的内容尽量地做一些实地的对应。虽然很多东西早就只存在于纸上了,但是,实地的空气、土地、氛围,我要去呼吸和感应一下。然后,我再来写一写,老老实实地写,一点不花哨地写,也许多少能够偿还一点年轻狂妄时轻率作文的内疚和不安。

一次次前往日本,我所希望的印证在一次次地加深。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开始从日本重新走回了古代中国。这是一种相当惊骇的体验,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村上春树的最新小说《刺死骑士团长》中的一个人物,雨田具彦,日本画重镇,早年从事油画创作,游学维也纳几年后,深受刺激,回国后扔掉已经相当纯熟的油画创作方式,从零开始,成了一个日本画绘者,专事日本古代题材的描绘,平安时代是其重点描绘的内容,还有镰仓时代甚至更早的飞鸟时代的内容,终成大家。村上谈论这个人物的转变时说,这一点不奇怪,因深入异域文化,进而找到重新进入自己所属的文化的一条新的道路,并不算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好多人都是这样的。

我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的人,对于中国古典文学,我长时间仅仅就是一个限于考个六七十分不挂科的人,视野里的内容还是清楚的,但似乎隔了一层玻璃,没有切实的触感。现在我发现,经由日本文学艺术行走之旅,一步一步地,实打实地,我走在日本的国土上,其实也是一步步地走向了我自己所属的文化之中。这样的路径和回溯方式,实在让我甚感惊奇,也无比喜悦。2018年11月29日注释[1]“想像”,原文如此。此书中的引文后同,不再一一标注。

第一章 东京札记

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我对东京街道的迷恋,发端于永井荷风的《晴日木屐》。记得第一次读的时候,就读到永井荷风的发小井上哑哑曾经在雪日赋的那首短诗,“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真是让人为之一振并悠然微笑的妙句啊。

东京是一个非常适合散步的城市,在群楼之间盘绕的高架桥下面,有很多小街、小巷、绿道,让在巨无霸的超大城市中显得无比渺小的行人能够安详踱步。早年,我读永井荷风的《晴日木屐》,后来又读过一些关于漫步东京的书,比如最近这几年读的刘柠的《东京文艺散策》和新井一二三的《东京迷上车——从橙色中央线出发》等。

任何时代,文人都有对周遭的不满、无奈和遗憾。对所处的时代总是牢骚满腹,是文人的本质特征之一,也是文人可爱又可厌的一点。1908年,永井荷风在欧美晃了几年后,返回故乡东京,在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支撑下,开始了随时拿着阳伞、穿着木屐、揣着江户时代地图的漫步。荷风说,他不想抛头露面,不想花钱,也不需要同伴。那什么样的消遣可以满足这几个条件呢?唯有散步。“如果你想体会近代文学颓废的诗情,不用远赴埃及或意大利,没有比漫步现在的东京更能让人感伤的了。”他那些年漫步的东京,正处于近代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逐渐加速西化的过程中,其时间跨明治晚期、短暂的大正时期而进入昭和时期,荷风所目睹的情形,正是日本在东京大动干戈、大加改造的阶段,手里捏着江户时期的地图,眼见着老建筑、老街道一个个在眼前消失,崇尚传统的荷风,其伤感之情十分浓郁。

荷风写到的一百多年前的东京,其景貌着实让现在的人吃惊。早年的东京,地势颇为起伏,人工开凿出来的道路切过山峦,形成各处的悬崖。也许,荷风所说的悬崖也就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说的陡坎,它们和各种坡,也就是日语中的坂,共同构成了东京早年逶迤婉转的城市景观。这些景观由茂密的植被所覆盖、牵扯,兜兜转转,颇为曲折。所以,在读荷风的漫步文字时,经常看到的那些地名,上野、根津、银座、入谷、六本木、御茶之水……我在几次的东京之行里都去过了。尤其是2017年夏天的那一次,我在东京的确走了太多的路。对比荷风的描述,现在的景观已是面目全非,四周的视线都被高楼拦截,天际线已与一百多年前完全不同。这是时代变迁的必然。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伤感的。至少我不伤感。

但就是现在的东京,还是一个适于散步的城市。通衢大道的背后是各种小街小巷,寂寥、沉静,非常干净,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诸如盆栽、个性门牌号、小雕塑等精致可观的小细节。偌大一个东京,随便拐入一条小街,就可以领略悠闲漫步的乐趣。关键是,四周几乎无人。这一点真是费解,三千万人的东京,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日本人没事就把自己关在室内吧,不像中国人喜欢在街上扎堆。要看大量的人流,在交通高峰时段的新宿、涩谷、池袋街头可以一试,但就是在这样的时段这样的街头,一旦离开街口,转入后面的小街小巷,人就都又消失了。东京,皇居广场,晚霞满天的黄昏。

关于小巷,荷风写道:“那里潜藏着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无法得知的百态人生;蕴含着隐居生活中那份远离世俗的宁静;沉淀着从失败、挫折、穷迫中修得的慵懒与无拘无束的闲逸恬淡;展现着赌上性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非凡的勇气。”

我在东京的街头散步的时候,就特别想起了这句话。

而在夜里,我会想起我非常喜欢的日剧《深夜食堂》,一抬头,东京小街的深夜食堂比比皆是,足够想象揣摩一番了。我希望找个大雪纷飞的时节再到东京,作为一个饶有兴致的游客,真正体会一番: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轻文学的素养

永井荷风说,“要对江户名胜产生兴趣,必须有江户轻文学的素养,进一步说,就是必须具备通俗小说作者的脾性。”这段话甚有意味。其中有两个关键词,其一是轻文学,其二是通俗小说作者的脾性。我自己的感受是,对于风景的赏玩,的确需要尺寸,这个尺寸妙就妙在“轻文学”这个尺度上——往下,流于粗陋;往上,太逻辑太形而上,也会因触点太高,进而视而不见,很难对应风景那种微妙的趣味。至于说通俗小说作者的脾性,荷风的这句调侃很有趣,他就把作为一个作家的自己定位在这个层面上,有点流俗,有点恶趣味,有点下里巴人的烟火气,荷风对此颇为自得。

江户时期的著名俳人山口素堂有名句,“满目盈新绿,山中杜鹃声声啼,初夏鲣鱼鲜。”

这首俳句还有一种译法是,“嫩叶入眼帘,耳闻不如归啼声,贪吃初鲣鱼。”

山口素堂是松尾芭蕉的把兄弟,芭蕉的大弟子室井其角也有一首写鲣鱼的俳句,“紫藤花开了,扳着手指痴等待,坐食初鲣日。”

初鲣,就是最初上市的鲣鱼,是江户时代“宁愿典当老婆也非吃不可”的极品美食。5月初,初鲣上市,肥美丰腴,是生鱼片的首选。饕餮之徒为了这口,可以倾家荡产,一方面是满足口腹之欲,另一方面也是虚荣心爆棚,想让世人艳羡。日本女作家茂吕美耶曾有一个记载:1812年3月25日,日本桥鱼市初鲣上市,一共十七条,将军家买走了六条,其他被几家大餐馆分购。一条的价格折合成现在的日币,相当于二十七万日元,差不多一万七千多元人民币。不知道跟现在中国的“餐桌传奇”刀鱼相比,哪个更为昂贵?显然,这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也就是江户仔的风流美食佳话而已。

永井荷风评价山口素堂的那首俳句道,“……江户城最美时节的最美意境,尽在这十七字中。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在江户名所绘中描绘的美景,如果换成文字,这十七字足矣。”

很多时候,读再多的关于江户的文字,千军万马涌至桥头,一幅广重或者一幅北斋立在那里,于是,一声唿哨,四下散开。似乎还有自嘲的嘘声。好的绘画作品,就是这样让文字的攻击欲望和解读野心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但还是得从画面前退下来,退到文字上。

要说关于江户(东京)的风景浮世绘,其色彩特征,还是永井荷风提炼得精到准确,他说,“暗绿的松枝、浓紫的晚霞和艳红的夕阳,这不仅是东京,也是日本特有的色彩。”

就说把色彩提炼得那么精到准确的荷风,他所说的暗绿、浓紫和艳红,到底该如何想象?我几次到东京,夏天的时候居多,总能遇到晚霞满天的黄昏。

2017年盛夏的一个傍晚,我坐在上野公园的松林里,晚霞铺展在天边,被树枝剪裁成一缕一缕的。从我坐的一个圆形的阶台上看去,没看到可以吸烟的标识,但四周的日本人都在抽烟,两个男孩,几个女人,还有一个老头儿。我也抽了一支,边抽边凝视着松枝间的晚霞。一支烟抽毕,发现旁边的老头儿正看着我。老头面容矍铄,一缕白发支棱着在耳边,好像怎么都压不下去的样子。我举了举烟头,老头儿狡黠地笑了,随手把他自己的烟头弹进了后面的花坛。我被他逗笑了,掏出随身的便携烟盒,把烟头放进去。再侧头看看老头儿,他已经不关心我这个外国人了,也无意赞许我的礼貌行为,只管自己惬意地往后仰,双臂撑着,面容上扬,迎着晚霞吹着小风。我心想,现在还有“江户仔”吗?那些正宗的“江户仔”后裔,在规整清洁秩序的东京,是不是也一样可以“身不揣隔夜钱”自如地生活着呢?

从松枝间望出去,暗绿、浓紫和艳红,都有了。只是肉眼看上去太鲜艳了,一点都不浮世绘。

轻文学的素养?这个说法久久萦绕于我,让我细细地思索。

街角的淫祠

想象中,荷风在上世纪初,趿拉着木屐,无论晴雨,或拎或撑一把雨伞。衣着呢,我原以为既然脚踏木屐,身上一定是和服,但后来才注意到,他其实基本上穿的是西服。荷风是留过洋的人,喜欢西服很正常。如果是西服的话,那么脚上穿的就不太可能是木屐。或者他就身穿西服脚踏木屐,很古怪地混搭着在东京的街道上游荡。谁知道呢?反正他就这么晃晃悠悠,东张西望,之后写就了这本有关城市散步这一主题的经典之作《晴日木屐》。

荷风是个高个子,想象一下当年他晃悠在东京小街小巷里的模样,就跟热门日剧《孤独的美食家》里面那个松重丰饰演的苦瓜脸、高个子中年男人走街串巷寻觅美食小吃店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晴日木屐》里有一篇《淫祠》,以前看的时候翻了一下就过去了,这回重看,一下子就很有兴趣。也是,要说淫祠这种东西,的确不是二十年前的我所感兴趣的内容,现在不一样了,中年的我对各种活泛灵异的民间景象的兴趣就大得多了。

所谓淫祠的淫,并非淫乱之意,而是多余、额外的意思;多余、额外的祠堂寺庙,也就是正统的儒释道之外的民间拜祭场所。淫祠一说出典于《新唐书·狄仁杰传》,“吴楚俗多淫祠,仁杰一禁止,凡毁千七百房,止留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而已。”

狄仁杰是不是多事,也不好说。但如此大规模的取缔淫祠,估计也是好坏良莠一并铲除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菩萨、神仙、圣人当然都是十分尊崇的,但人海茫茫众生渺渺,怕的是位居中央的大菩萨们顾不过来,于是就此弄一个地方小神仙来供一供,让其在小范围内照拂苍生,这也是出于一种淳朴的体恤之心,怕神仙们累着,工作大家做嘛。当然,好些淫祠供奉的是些巫鬼邪怪,这个呢,纯属迷信,会害人的,是应该取缔的。

荷风所在的二十世纪初的东京,但凡小街,到处都是淫祠,政府对此的态度是平日里不管不闻,但闹腾厉害了,就冷不丁地取缔一批。荷风喜欢看淫祠,因为“淫祠在预卜吉凶和显灵之余,大抵均以荒唐无稽之事伴有一种滑稽的趣味。圣天神供着油炸馒头,大黑神供着两根萝卜,五谷祠供着油炸豆腐,这都是人人皆知的”。荷风成日在东京晃荡,看到过专治虫牙的吃糖地藏,当然供的就是糖,还有供盐的盐地藏、供豆腐的专治湿疮的鬼王神、供煎豆的专治小孩百日咳的石婆婆神,还有人头痛时前来祈祷,病好后端了砂锅前来供奉的砂锅地藏……

中国乡间的淫祠现在也很多。淫祠一般都很小,有的甚至就是一尊路边的雕像,信众给搭个防雨棚,虽说灰头土脑的,但香火缭绕,再小也还是有几分气势。中国乡间的淫祠主人,土地爷最常见,财神爷、灶王爷、关公也常见,还有供各种娘娘的,女娲、嫦娥、花仙、狐仙什么的。供品一般就是乡民认为的好东西,塑料花、绢花很常见,馒头也比较常见,我看到过四川乡间淫祠还有供火锅粉的。

2012年夏天我去新加坡逛了些天。新加坡背街小巷里的淫祠不少,有的就在窗台上设一个,红红绿绿的神仙,红红绿绿的供品,看上去挺喜兴。我还去了一家很大的淫祠,当然,人家自己认为他的地盘是很正宗的,叫做“大乘禅寺”。临街的一个大铺子一溜排开,供的有观音、妈祖、大伯公、广泽尊王、保生大帝、城隍爷、九王爷、关公、孙悟空、孔子……铺子收拾得很干净,满地都是柔软的蒲团,我看到不少人进门选一个神仙,然后就虔诚地烧香叩头。管事的“大师”我也见了,长身阔脸,挺有福相,梳着道士髻,身披喇嘛的袈裟,混搭得跟这铺子的气氛很一致。诸神共存,祥乐和谐,呵呵,蛮好。

东京的各种神社挺多,大大小小。大规模的也有,小的就是路边的一个小神龛。现在有一些神社的签条设计得很可爱,弄成猫猫狗狗的样子,女孩子很喜欢。

我和同行友人某一天在谷中、根津一带转悠,遇到了“猫町”,就逛进去了。这是一个猫痴开的猫咪主题店,店设在爬山虎藤蔓满布的陡坎之上。上陡坎的扶梯是猫形状的铁艺,门口有猫的雕塑,这里可以吃饭(餐具和食品形状都是猫),也有很多跟猫有关的衍生品出售。当然也有好几只真的猫咪,很肥,任人摩挲。我后来在网上看到,这个“猫町”在亚洲的年轻女孩子中间非常有名,可能相当于一个猫主题的神社吧。

荷风的句子

二十多岁时就读过永井荷风,读后感觉耽美固然耽美,但总能嗅到丝丝缕缕的酸腐暮气,于是喜欢的心境中也就夹杂着些微的遗憾。十多年后再读荷风,味道就正了,那些苦寂荒凉的诗情,那些原来看似老旧的嘟囔、抱怨、叹惋,也就理解了,明白了,甚至同感了。

重读这件事,最能看到岁月的作用。重读最好是隔上五年、十年,五年仿佛阅读新书,十年则有恍如隔世之感。有的人有的书,重读之后发现其实道不同不相为谋;有的人有的书,重读有一种风雪故人来的亲昵和感动;而有的人有的书,重读居然让人有脱胎换骨的彻悟,让人一惊,惊的后面或喜或惧,而喜惧之后,自身的功力也就进了一层。

荷风说他希望自己在一个易于成功的年代,背对所谓的成功,“身同隐士一般,一天天地打发日子,在世上不露面、不花钱、不要对手,独自一人随意轻松地生活”。他做到了,于是有了不朽名作《晴日木屐》。荷风的散文作品中,因每日的孤独漫步进而素描二十世纪初东京风物的《晴日木屐》,相当好看也相当耐读。

跟随荷风的漫步,跟着他的雨伞和木屐,我们知道了一百年前的东京。

荷风的笔下,东京的夏天最为美妙。沿街漫步,眼睛里一一拾来虫笼、蚊帐、风铃、苇棚、灯笼、青色竹帘和绘画团扇等各种小巧玲珑的生活器物。

荷风相当推崇的“抬头满眼青叶山,口中松鱼耳杜鹃”(山口素堂的俳句),青叶来自银杏、椎、槲、柳、樱、松等美妙的树。

正午,“左右的窗户上是一片辉煌耀眼的阳光。透过晒台上翻飞的白色浴衣的缝隙,辗转身子可以仰望那高渺澄澈的盛夏正午的青空。”

居家,“廊下的胡枝子越发长长了,柔软的叶面缀满水晶球般的朝露。石榴花和百日红在午后的炎天下辉耀着烈火般的色彩。恹恹欲睡的浅色的合欢,于树荫深处,当着夕暮的微风摇动着淡红的刷毛。单调的蝉歌。时断时续的风铃声。”

荷风说,身处东京之夏,他哪儿都不想去。

永井荷风生于1879年,逝于1959年,早年游学欧美,中年后隐居东京,一生倜傥风流,但深得沉寂风雅之韵。作为唯美主义文学流派的开山笔祖,谷崎润一郎、佐藤春风等唯美派大作家都深受其影响,并在荷风的点拨和提携下登上文坛。

之前的很多年,荷风都被视作一个过时的文学界人物,在诸多昂扬且高光的二十世纪文学流派中,很多读者跟我当年的阅读感受一样,责其酸腐暮气令人不快。但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高速发展的经济、眼花缭乱的时尚、拥塞喧嚣的信息,终于让人疲倦了,这个时候,荷风的清寂做派——不屑于所谓的成功、不露面、不花钱、不要对手、哪儿都不想去,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犹如炎夏闷热中的缕缕荷风,清香凉爽。

2009年是永井荷风去世五十周年祭,日本岩波书店推出了精装豪华版的二十九卷本的《永井荷风全集》,一套售价二十多万日元,这在泡沫经济崩溃后一直不景气的日本,价格相当高昂;这套书折合成人民币也要三万多元,即使对于经济高速发展中的中国读者来说,也是不敢轻易购买的高价书。但这套荷风全集居然销售一空。这是荷风作品的魅力之故,同时也可以说是荷风生存哲学和生活方式的影响力所致。“我哪儿都不想去”,这样的说法真是大有意味、深慰人心啊。

荷风的风月小说

永井荷风的小说,放到现在来看,依然流畅可口。他几乎所有的小说都少不了迷恋烟花柳巷的男子和从事风月行当的女子。读荷风的小说,几乎可以把明治末期到大正再到昭和初期的东京风俗业给扫描一个仔细。彼时的东京,以日本桥、银座为中心,林立着各种西渐而来的咖啡馆、酒馆、餐厅、茶楼,大量的艺伎和当时的社会中上层人士在此会聚穿梭,恩怨情仇。这些场景在荷风的《濹东绮谭》《梅雨时节》《竞艳》这些以艺伎为主人公的小说里呈现得特别丰满。在《隅田川》《两个妻子》《积雪消融》等叙述视角有所变化的小说中,艺伎也是小说中出没的重要人物。荷风的成名作,被称为自然主义文学开山之作的《地狱之花》,跟上述小说的人物身份不太一样,是以一个青年女教师的故事为主体内容的,但小说的结尾处,单纯淳朴的女主人公园子,被主流社会抛弃、从地狱里爬出来之后,俨然已经换了一副心肠和筋骨,之后的人生走向也已不言而喻。

艺伎,虽然面上说卖艺不卖身,但按荷风说来,所谓卖艺不卖身,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提高身价,放长线钓大鱼。毕竟是风月场所的从业者,巨大的不安全感、特殊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使得这个人群游走在一个奇特的生存缝隙里。在那个时代,“无趣”的良家妇女、让人捉摸不定的女演员和风骚温暖但又冷酷无情的艺伎,三个层面的女性共处于那个时代的男人的生活空间之中。能够与艺伎接触的男性,因为所费高昂,均为社会中上层人士,而艺伎为维护自身的场面,平时所费也是相当奢靡的。真情假意和真金白银,来往之间有太多的细节,它们共同构成了风月场所特有的迷幻气息。这一切,被荷风的那支笔呈现得可谓摇曳生姿。

与荷风小说差不多同一时期的中国风月行业的景象,可以在清末韩邦庆的小说《海上花列传》中读到。上海滩的书寓先生跟东京银座的艺伎,其情其状相当接近。这部沪语长篇小说,我读的是张爱玲译的白话版,相当好看。

在荷风小说中,《梅雨时节》和《濹东绮谭》的自传成分比较大,男主人公都是作家身份。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都是艺伎,性格和遭遇有所不同,其共同处在于不可自控的迷恋和对迷恋的恐惧。荷风的风月小说,有一个突出的特点,男欢女爱中渗出非常孤独的感觉,沉浸并痴迷于情欲的男女,都在迷恋和爱慕的那条细微的隔离带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偶一失足于真情之水,则全身紧绷,赶紧退回,生怕灭顶。这种奇妙的推搡揉搓,是荷风小说一个非常迷人的特点。

荷风的作品,我觉得《竞艳》是最精彩的。开篇后不久,从海外留学回国任职公司高管职位的吉冈与早年学生时代就打过交道的艺伎驹代的重逢之夜,仅解腰带的那一部分,荷风就用了不少的篇幅,对读者的心理勾引真可谓是艺伎手法,欲擒故纵。男女情戏的前夕,一幅腰带久久解不开,男人猴急万分,女人佯装狼狈,此时荷风笔锋一转,开始细细描写驹代的和服,“驹代总算解完了整幅腰带,转过身来,身上的单衣因下摆的重量自动地从圆润的肩膀上轻轻滑落下来。被灯光照亮的那件长衬衣,用于夏季,所以保留白绉绸的本色质地,一大片鸭跖草聚在水流中,用靛蓝印染的花朵,叶子呈嫩绿色,绞染法染出的淡青色露珠相当出彩。若在平时,吉冈会讨嫌地说上一句‘想必这是本地圆领店里最自豪的商品吧!价格贵得惊人’,但此刻他早已失去这份从容,猴急得恨不得猛然把驹代拉进怀里。”

荷风小说有一特别的长处,就是对人物的服饰特别是艺伎的服饰,有很多细微详尽的描绘。一方面,荷风对艺伎服饰的质地、花色、出处都有相当的了解,另外一方面,高超的审美口味,让他能够挑选出愿意夸赞的内容,有派头,有功底,内行人。艺伎的服饰相当繁琐艳丽,从头到脚,里三层外三层,从文字的呈现上讲,就有一种令人十分愉悦的绵密色彩感,跟《源氏物语》有某种渊源勾连。从社会风俗史的研究角度来说,荷风这样的作家也是有功绩的,他为我们留下了时代的细节档案。张爱玲也是这样的作家。

箭尾草

荷风漫步东京,如果没有什么动力的话,也很难这么持之以恒地不停地走。他年轻时就喜欢流连烟花柳巷,是一个生活习惯和交往方式与普通居家男子不同的人。

在他的小说《濹东绮谭》里,荷风借用主人公的口吻道出了他的理由:

他之所以有精力十年如一日地出入于花街柳巷,是因为他深知那儿是邪恶的、黑暗的街巷。因此,倘若社会像赞扬忠臣孝子一样去赞美放荡不羁者,那么他即使把房产白送他人之手也不想听到这种赞扬之声。对名正言顺的妻女们伪善的虚荣心和开明社会中的诈骗活动的义愤成了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邪恶、黑暗街巷的唯一的推动力。换言之,比起人称之为洁白的墙壁上去寻找种种肮脏的污点来,他更喜欢去发现被抛弃的破衣碎布上的美丽的针迹。正如正义的宫殿里常常落有小鸟、老鼠的臭粪一样,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反而多得随手可摘。

有一天,我花了不少时间查“箭尾草”。对箭尾草来了兴趣是抽出存书,闲翻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杂稿》时,看到其中有一篇《箭尾草》。里面说箭尾草又叫做御舆草,民间称“药到病除草”,这种常见的草药煎服后喝下汤水,对拉肚子以及无名腹痛有奇效。《箭尾草》一文的重点不是这种草本身,而是由这种草引发的一个凄美的情爱故事,永井荷风自己的故事。

近代日本作家中,永井荷风是唯美派代表作家;他出身官宦文士之家,父亲永井久一郎早年师从藩儒鹫津毅堂,后留学美国,回国后任职文部省和内务省,辞官从商后,曾任日本邮船公司驻上海的总代理;母亲是鹫津毅堂的次女,大家闺秀,从小饱读诗书。这样的家庭氛围和成长氛围,给永井荷风一生耽美铺垫了一个难以抽离的前提和基础。可以说,荷风一辈子没正经用过功吃过苦,上学、辍学、海外留学、归国任教、编辑杂志……因天资聪颖学养深厚,每一项都做得十分娴熟但又漫不经心,只有写作贯穿一生,数量不算特别丰富,但质量上乘。荷风生来习得文人对花街柳巷的爱好,好狎戏,好游冶,不访贫苦,罕问世事,沉溺于生活细节之美,是一个标准的“红尘隐士”;这也形成了他独特的作品风格。

荷风早年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很快离异。离婚且离职之后,他基本上就在新桥的艺伎宅第出入,每天都在浅吟低唱鬓影香浓之中;后来经母亲同意,荷风迎娶了新桥著名艺伎八重。《箭尾草》记述的就是荷风和八重的故事。

八重出生于贫寒家庭,早早沦为艺伎,不仅貌美,操琴、吟唱、舞蹈等各种技艺也十分精通,性格又明朗亲切,还加上荷风所赞美的“生来喜爱文墨,善解风流”,早在十三岁时就已经成名。后来因风湿病不能跳舞,脱籍隐居于山手,成为荷风的邻居。两人应该是早年就熟识,比邻而居之后,恰逢荷风患上了习惯性腹痛。八重早年因陪酒也患上了习惯性腹痛,常年靠箭尾草疗治身体,于是八重四处采摘这种草药,洗净、收纳、煎煮,精心调理荷风虚弱的病体。成为荷风的妻子后,八重更是勤勉能干,照顾先生、打理家务、清扫庭室、烹煮三餐,闲暇时与荷风一起共读诗文、裱糊纸窗、修缮篱笆、自制稿纸、栽花种菜……日子过得十分的简致清雅,这些在《箭尾草》里有着相当细致的描述。荷风感叹道,“八重自来家后,我享尽世间无限清福。”

对于八重来说,这样的人生归宿,应该是最为完美且倍加珍惜的。读荷风的这篇《箭尾草》可以知道,某一天荷风回到家中,寂然无声,客厅里灯火辉煌,紫檀方桌上搁着一封信,上头压着壁橱的钥匙。八重离开这个家了。至于原因,荷风说让感兴趣的人自己到新桥教坊去问八重本人。她已经重入教坊,拿起舞扇翩翩起舞,并教习新晋的艺伎弹三味线,演唱净琉璃歌词。

在《箭尾草》的最后,荷风写了一大段关于人生无常聚散依缘的感叹,“大度”地感慨道,“孔明用兵七出祁山,匹妇七现七退又有何奇怪?只要其人的作为不累及他人,不妨碍后代就可以了。”还说,“据圈内人说,一旦下水的人,打熬不住寂寞,不管有怎样的觉悟,终究无法像普通女人一样。能巧于应对使之安心下来的只能靠做了丈夫的男子的一片关心。”在小说《濹东绮谭》中,荷风借人物的口吻更为强烈地感慨道:“我在年轻时就涉足脂粉街巷,至今不以为非。有时,我也为之动情,想满足她们的愿望娶入家中让其料理家务。然而最终都失败了。她们一旦改变境遇,便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下贱的,于是便蜕变为不可救药的懒妇,或者变成难以控制的悍妇。”

荷风如此说来,旁人无论怎么看,过错都在八重,是因为早年艺伎生活浮华热闹的余味难以消除,隐居清净的日子只是一时之兴,难以长久,又个性脆弱,依赖于丈夫的呵护,稍有怠慢就心生不满,于是最后抛夫离家而去。这是荷风的可恶之处,隐约中故意歪曲,从而让世人误会了八重。其实,后来的文论家和传记专家研究的结果是错在荷风。迎娶八重之后,渐渐地,荷风开始厌倦,移情别恋另有新欢,于是脾气刚烈的八重毅然离去。这才是“箭尾草”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永井荷风生于1879年,死于1959年。后面的四十年他完全是独自隐居,没有妻室子嗣,独自一人去世于无人知晓的陋室之中。

空濛之渊

去三鹰那天

去三鹰,是因为太宰治。

去三鹰的那天,是2017年7月24日,大晴,气温陡升。从JR中央线的三鹰驿出来,空气中有一层厚厚的热蒸汽直接捂住了口和鼻孔。

JR中央线从新宿开出半个小时,就可到达三鹰。三鹰市是东京的一部分,但到了这里,已经完全不像东京了。高楼大厦全部消失了,房屋低矮,其中包括很多木造民房。三鹰驿站口的那座跨铁路天桥,据说从太宰治在这里晃荡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从三鹰开始,再往外走,就是广阔的武藏野了。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可以用中文写作,在中国出了不少书,我看过她好几本。她说,橙色中央线上,但凡时髦男女一般都会在三鹰驿之前下车,剩下的都是生活在郊区的经营小家庭的白领和他们的家人。烈日下的三鹰,寂静的小巷,几乎没有人。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停放着自行车。

1939年起,太宰治和妻子美知子还有陆续出生的三个孩子定居三鹰,至1948年太宰治在三鹰的玉川上水与情人山崎富荣用红绳绑在一起投水自尽,太宰治的最后十年都在三鹰,最后葬在了三鹰的禅林寺。

出了车站,左手边就是太宰治投水而亡的玉川上水,那里有文学碑、太宰治投水处等各种文学标识地址。我看过关于玉川上水的一些照片,包括1948年太宰治出事时的现场照片和后来几十年不断变迁的面貌,前者是乱草丛生的荒芜的水渠,现在水岸两边都是住宅区,但就水域规模来说,都只能算是一条水沟,不像是能淹死人的样子。估计还是因为当年那两个人都事先服了药的缘故,这才可以把自己在水沟里淹死。

7月的东京十分炎热。我这个时间段到过几次东京,知道这一点。而到三鹰的这一天,简直就叫做酷热。心想,玉川上水的“风之散步道”不能走了。这个天,哪儿有散步的享受,纯粹受罪,还可能中暑呢。先直奔禅林寺去吧。

烈日下的三鹰,寂静的小巷,几乎没有人。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停放着自行车,植物们都被照顾得很好,干净且滋润。小巷的上空是交缠绵延的电线。我左手捏着手机,右手捏着手帕,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根据谷歌地图的步行导航,和同行人一起朝着禅林寺而去。

1948年6月13日,太宰治和山崎富荣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6月19日,两个人的尸体被发现,那天恰好是太宰治三十九岁的生日,后被葬在禅林寺。从第二年开始,每逢6月19日,太宰治的朋友和书迷们都会聚集在禅林寺祭奠。太宰治特别喜欢吃樱桃,还写过一篇就叫《樱桃》的短篇小说,所以他的忌辰被称作“樱桃忌”。据说,每年的樱桃忌,恰是日本的樱桃上市的时候,书迷们会用丝线串起樱桃作为项链,挂在他的墓碑上。太宰治说,樱桃像大颗的珊瑚。

可以想象一下,苔藓细密生长的墓碑上,挂着一串串散发着珊瑚光泽的樱桃,其艳,其寂,两相对照,殊为可品。

太宰治墓前还闹出了一桩大事。小说家田中英光,太宰治的弟子,于太宰治死后第二年在其墓前割腕自杀,轰动一时。

禅林寺墓地里有两位近代大文豪,太宰治和森鸥外。太宰治和夫人安于此地,森鸥外的四周则簇拥着一大家子人。我在这一大片墓地的找寻过程中,看到了两处“森之家”的墓地。幸亏之前看过相关资料,知道森鸥外就在太宰治的斜对面。森鸥外的女儿、女作家森茉莉也葬在这里。森茉莉是我觉得很有趣的一个女作家,她评论其父亲作品的缺陷是“没有恶魔”,言下之意是批评父亲作品的无聊和无趣。对于与“恶魔缠身”的太宰治为邻这件事,想必森茉莉会很有感触。

早年太宰治一家五口定居三鹰,屋漏滴雨,贫困不堪,那个时候,他时不时转到禅林寺来拜访森鸥外,还在《花吹雪》一文中称赞森家墓地的清幽环境。他死后,夫人买下了森鸥外斜对面的那块墓地,让令人头疼的丈夫与德高望重的森鸥外为邻,也许希望他在黄泉之下能够安分一点吧。

中午的禅林寺墓地,燥热非常,乌鸦在四周的林荫中啊啊啊地叫唤着。乌鸦的叫声里,太宰治墓碑前其亲友敬献的康乃馨显得更为红艳。

墓地里,除了我们一行五个人,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她在一处墓前虔诚地洒扫,合掌拜祭。墓里一定葬着她深爱的人。在其洒扫过程中,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抬头与我对视,微微一笑。

我喜欢太宰治的作品,但我不太喜欢太宰治其人。喜爱和厌恶,两极的情感,好像也就是在太宰治这里得到了某种共存和融合。

我是一个在人生的正面以自律、严谨和秩序要求自己的人,但我知道,这些构建的某些地方,有一些松动的碎片,一旦抽离出来,整个构建就会垮塌;而一旦垮塌,所有那些所谓的正面向上的东西都会掉头而逝,坠入空濛之渊。坠落的过程中,我就会与太宰治撞个正着。这些抽离,这些垮塌,这些坠落和对撞,在我的身上时有发生,限于独处时分,止于某一个夜晚或某一个清晨的某一段时间。然后我拾掇拾掇,努力地让自己恢复到所谓的正常或者说是应该的状态中。如果我低头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是一个作家,那么抬头看,能遇到多少共鸣的视线?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水

要说太宰治,那真是八卦之王。任何时候谈他的作品,都得扯上他的八卦。他是一个为人与为文高度混合且搅拌成一体的作家。

据考证,他一生共自杀五次。

太宰治,原名津岛修治,1909年出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名门世家津岛家族,为家中的第十子。

第一次自杀未遂是其文学启蒙偶像芥川龙之介自杀所带来的情绪震荡余波,那年他十八岁,在读高中生,服用安眠药后被抢救过来。当时周围人都认为他是想借此逃避期末考试,因此被视为软弱无能之人而遭众人鄙夷。

第二次是在镰仓。这一次自杀未遂非常有名,因为上了报纸,还因为他把这件事改头换面写进了小说《人间失格》里。太宰治从高中时期开始流连风月场所,在弘前高中就学时认识了艺伎小山初代。两人之间的缘分深远且长久,纠缠了很多年。入读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系后,因欲与小山初代结婚和参加左翼运动,被津岛家除籍。此时太宰治又与银座咖啡馆女招待田部阿滋弥(十七岁,一说十九岁)相遇,两人厮缠三天后,太宰治为迎娶小山初代缴纳了聘礼,第二天与情人田部阿滋弥在镰仓海岸服药后跳海殉情。两件事之间的逻辑十分奇特,非常人可以理解。这次殉情事件导致田部阿滋弥死亡。太宰治因协助自杀罪被起诉,后经很有权势的大哥津岛文治的斡旋而免于获罪。一个多月后,身体康复后的太宰治与小山初代举行婚礼。小山初代未能入籍津岛家。这一年,太宰治二十一岁。在电影《人间失格》中,这一段落给人印象深刻。以太宰治为原型的主人公大庭叶藏由生田斗真扮演,酒吧女这个角色名为常子,被改编为一位成年女子,由寺岛忍扮演。三鹰,禅林寺。禅林寺墓园里的太宰治墓。

第三次自杀时太宰治二十六岁,当时因各种原因,诸如无法毕业,应聘失败,被家族除籍,经济来源断绝,等等,太宰治再赴镰仓自杀。这次是在山林中上吊,因绳子断了而未果。

第四次自杀是在二十八岁时。小山初代与人有染,太宰治难以原谅。州官放火可以,百姓点灯不行。两人无法应对这个局面,相约赴死,在谷川温泉一起服药自杀。双双被救回后,缘分松动了结,从此各奔东西。小山初代之后离开日本,最终在中国青岛去世。

第五次自杀在1948年6月终于成功。享年三十九岁。1947年春,太宰治与美发师山崎富荣开始交往,搬至山崎家工作,还一同前往热海旅行。《人间失格》的前面部分在热海完成,回东京写完余下的部分。同年发表《樱桃》。这一年开始写遗作《goodbye》。据著名尼姑作家濑户内寂听考证,山崎富荣凭手艺挣了不少钱,本来想开个美容院,不料遇到太宰治,全部积蓄花在浪子身上,遂与之一死了之。

世人都说太宰治爱好情死,其实,他对于死亡的向往并非因情困而致,所谓爱情,不过是一个媒介罢了。他是一个浪子,五次自杀绝非殉情,按他自己的话说,只需失格者彼此的一点点共鸣,就可成为双双赴死的动机。太宰治在遗书中对妻子美知子说,“我心中最爱是你。”山崎富荣在遗书中说,“我一个人幸福地死去,对不起。”一条红绳绑住两人共赴黄泉,但不过是各怀心思的同路人而已。这一点,人生之诡谲难言,可堪细细思量。

这之前,太宰治的个人生活状态已经渐入佳境,迎娶了在生活和写作上都有极大帮助的名门闺秀津岛美知子,生育了三个孩子,在文坛上名闻遐迩,而且与大哥文治关系修复,重返津岛家族……“(结婚前)读了他的两本著作,虽然还未见面,但却深为其天分所倾倒。我的话,从最初开始便已经有了觉悟。我并没有和作为普通人的太宰治结婚,而是同一名艺术家结婚了。如果要为他的文学付出什么的话,无论做出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津岛美知子谈论丈夫时如是说。

这段婚姻曾经给过太宰治很多的宁静安详,他的很多重要作品都写于与美知子的婚姻之中,其中《富岳百景》被评论界认为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和缓的幸福气息。

在三鹰禅林寺墓地,在太宰治墓的旁边,有“津岛家之墓”,津岛美知子葬于此。她深挚的爱情和所有的付出也未能阻止太宰治把自己投入玉川上水。

太宰治是“无赖派”代表作家,他对公序良俗持拒绝和逃逸的态度,但并非否定,从某些程度上还是赞同的。他认知清晰,但行为能力与认知态度严重不对等。所谓人间失格者,因本性极端,难以拥有人性之共性,或者说难以约束自己遵从共性的那一部分,只是一味地忠于那个本能的自我,下坠,下坠。不用提醒他在下坠,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太宰治的文字之高妙杰出与人性之不堪龌龊,形成强烈的对比,同时也构成“太宰治”这个符号的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深潭,是空濛之渊,映出了所有人内心深处不敢示人的隐秘景象。“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水。”《人间失格》开首的第一句,就是这么写的。“空濛之渊”这个词,也出自《人间失格》。

一流的奇妙的不安

太宰治和川端康成以及三岛由纪夫的交恶,是日本文坛的著名逸闻,几十年来一直被各方人士细加分析。

太宰治与川端康成的纠葛起于早年的第一届芥川奖,当时太宰治以小说《逆行》入围,志在必得,最后据说因为作为评委之一的川端的一句话而落选。川端认为,这个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使得其才能不能很好的发挥,很遗憾。太宰治大怒,公开发表《致川端康成》回应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过着养小鸟、参加舞会的悠哉生活吗?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觉到你对社会的冷酷,闻到了你身上的铜臭味,我感到十二万分的苦恼。你必须认真地有意识地去体验所谓的作家是在夹缝中生存的道理。”据说太宰治还致信川端,信中有“我甚至想杀了你”的过激失控之语。

第二届芥川奖,太宰治再度失利,受此打击,重新开始服用麻醉剂,举止言谈且怒且癫。本来相当赞赏太宰治的佐藤春夫,也是芥川奖评委之一,据说事先给过太宰治包其获奖的承诺,面对太宰治的这个反应,也只好给予其“奔放但内心软弱”“自我意识过剩”的评价。

到了第三届芥川奖入围名单发表之前,太宰治写信央求川端康成,他在信中写道:“请给我希望!”“虽然我死皮赖脸活下来了,也请夸奖一下!”“请快点!快点!不要对我见死不救!……”此信成为文学史上惹人哂笑的“泣诉状”。不料芥川奖评委会有了新规定,入围两次的作家不得再参加评选。太宰治愤怒不已,猛烈抨击芥川奖和评委们,还写了一部所谓曝光黑幕的小说。

据说,当时社会上对芥川奖完全不在意,很多作家也没把这个初生的奖项放在眼里,但因为太宰治古怪且猛烈的“推广”行为,使得芥川奖以特别的方式进入大众视野,也逐渐被日本作家所重视,最终成为日本文学第一奖。

细细分析一下,头三届芥川奖,太宰治反应如此激烈,胡乱闹腾,一方面是他想通过文学奖项改变当时的文坛处境,毕竟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作家;另一方面,估计跟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有很大的关系。太宰治是受到芥川龙之介的影响开始写作的,他从中学开始迷恋芥川龙之介和泉镜花的作品。1927年5月,十八岁的太宰治在青森的一个讲座上见过芥川龙之介本人,在那个讲座上,芥川为读者赏析夏目漱石。就在同年7月,芥川服药自杀。这个事件对太宰治冲击甚大,也可以说诱发了他的第一次自杀。太宰治在芥川文学奖上的失控,跟内蕴的情感有很大的关系吧。也许他想用芥川奖获得者的身份,与其写作启蒙导师在冥冥之中达成温情的勾连吧。

尼姑作家濑户内寂听也住在三鹰,有一段时间曾经和太宰治在同一个区域出入。濑户内喜欢跟各种小店的店主聊天,从中听到了不少太宰治的逸闻,后来日本文学史上的好些关于太宰治在三鹰期间私下的生活内容,出处都来自濑户内寂听。太宰治死后,濑户内继续关注着,还给三岛由纪夫写信说,有很多人前来祭拜太宰治呢。三岛回信说,请濑户内帮他给斜对面令人尊敬的森鸥外先生献束花,至于说太宰治嘛,就把屁股对着他的墓就行了。三岛说,我听到他的名字就想吐。

三岛由纪夫对太宰治是十分厌恶的。三岛尚武耽美,人生态度积极且强硬,对于太宰治与生俱来的颓废气息和自我毁灭的取向十分不屑。

1946年12月14日,在一次由一群青年文学爱好者组成的团体聚会上,二十一岁的三岛由纪夫与太宰治见面。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

……但惭愧的是,我竟用不得要领的,拖泥带水的语调说了。也就是说,我当着太宰治的面这样说道:“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文学作品。”

这瞬间,太宰忽地凝视着我,微微地动了动身子,那种表情仿佛别人捅了一下子似的,但又立即稍稍倾斜向龟井那边,自言自语般地说:“尽管这样说,可你还是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呀。对不对,还是喜欢的呀!”这样,我的有关太宰的记忆突然中断了。这与我很不好意思地就此匆匆告辞也有关吧。不过,太宰的脸从那战后的黑暗深处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而后又完全消失了。(三岛由纪夫《我所经历的时代》)

二十一岁的三岛年轻青涩,面对文学前辈,能说出不喜欢对方的作品,已是相当直接的表达了。之后,盛名中的三岛对于太宰治的评价就更为猛烈和尖锐了。他说,“第一,我讨厌此人的那张脸。第二,我讨厌此人那乡巴佬的洋趣味。第三,我讨厌此人扮演不适合自己的角色。跟女人玩情死的小说家,风貌必须长得更为严肃一点。”他说太宰治的作品是“残疾人般的柔弱文体”,讥讽说,“太宰身上的性格缺陷,至少其中一半,用冷水擦身、器械体操与有规律的生活肯定就可以治好”。

三岛跟太宰的人生取向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相比于三岛的逞强斗勇,“踮着脚生活”(日本诗人原子朗之评价),太宰一向同情弱者,并自任弱者代言人,对外宣布其文学主张,“稍许纤弱些。即是文学家,那就纤弱些,柔软些”。

强硬的三岛由纪夫和纤弱的太宰治,这看似互不相干的两个人之间各自有怎样的不可告人的隐痛呢?三岛那不够理想的拼命掩饰修饰的身高,与高挑修长玉树临风女人缘奇佳的太宰治,这两个男人之间存在了哪些自己不敢直视的嫉妒?

太宰治是否就是三岛由纪夫自己不愿面对的另一面呢?如果细读两人的作品,其实可以找到相通的东西。要说文体,三岛和太宰都非常精彩,前者的缠绕华美,后者的“疾走感”、迅捷、口语、轻盈,都具有上等的文学品质。三岛最后的自我毁灭令人十分惊骇,与投身于玉川上水的太宰,从根本上讲还是同一个方向的人生态度。

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私交甚好,情趣一致,两人都共同厌恶太宰治,同时,两人的文学判断和文学道德都值得称道。川端一方面痛斥太宰治当时的生活“乌烟瘴气”,一方面盛赞其作品,认为能够读到这样的作品,是时人的幸运。三岛由纪夫虽然在公开场合批评太宰治其人其文,但曾私下在给川端康成的信中夸赞说,“太宰治氏的《斜阳》第三章也让我深为感动,读起来近似于灭亡抒情诗,出色的艺术性完成全在预见之中。不过,这种完成仍然停留在预见阶段。就在将要完成的那个瞬间,却牢牢地沾上了似乎就要崩溃的太宰氏的这种一流的、奇妙的不安。太宰氏的文学决不会成为完美无缺的文学,可他的抒情诗却绝对是完美无缺的。从《斜阳》中,我泛起了这些毫无意义的感想。”

逻辑自洽

太宰治对中国文学有浓重且绵长的情结。早期佳作《鱼服记》,灵感来自明代笔记小说《古今说海》中的《鱼服记》篇,后来,他还根据《聊斋志异》里的内容写出了《竹青》《清贫谭》等短篇小说。太宰治说,“对我而言与其说聊斋志异里的故事都是古典文学,还不如称之为故乡的传说。”

太宰治还曾以鲁迅为主人公,到仙台实地采访当事人之后,以鲁迅的留学经历为素材写成小说《惜别》。

太宰治的文学基因十分了得。他的两个女儿,与正式入籍的妻子津岛美知子所生的二女儿津岛佑子和与情人太田静子所生的私生女太田治子,后来都成了小说家。津岛佑子成就颇高,作品获得过读卖文学奖、谷崎润一郎文学奖、川端康成文学奖等各种奖项,太田治子的作品也入围过直木奖。

2016年享年六十八岁在东京去世的津岛佑子,是日本一位重要的“女性”作家。所谓“女性”作家,是指其作品中多为描述女性为主体的家庭结构。她很多作品中的女性角色生活中都没有男人,要么没有父亲,要么没有丈夫,即便是有,这些男性角色对于家人也是无足轻重的多余人。在津岛佑子的作品中,女性与其同性的亲人和友人,构建出一个完整且强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对于她作品的这个特点,实在是太可以理解了。津岛说,“对我来说,只有母亲是我的亲人,为什么总说我是太宰治的女儿?”

太宰治的另外一个作家女儿太田治子,其人生就更为不易了。太田治子与津岛佑子同龄,都为1947年生人。与津岛不同的是,太田治子是一位私生女。其母太田静子是一位家世背景和受教育程度都相当好的女子,与太宰治之前许多情人的底层身份完全不同。与太宰治的相遇,不仅诞下了女儿太田治子,还诞生了以太田静子以及家族故事为原型的太宰治小说代表作之一的《斜阳》。与太宰治的交往并婚外生女,使得太田静子被家族除籍,同时被津岛家族冷遇,没有经济来源,母女两人的生活之艰辛可以想见。在太宰治诞辰一百周年时,太田治子出版了《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一书,在这本书里,太田治子披露了太宰治的剽窃行为,说《斜阳》百分之九十的内容来自母亲创作的日记,只有百分之十是太宰治的创作。她认为,只说母亲是《斜阳》的原型人物是不对的,太田静子是与太宰治共同创作了《斜阳》这部小说。另外,太田治子还说,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的名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是抄袭诗人寺内寿太郎的诗句。太田治子对父亲的态度比其同父异母的作家同行姐妹津岛佑子还要鲜明。

我查过好些资料,目前没有看到津岛佑子和太田治子这对同龄异母姐妹有什么来往交集。可能基于各种原因,老死不相往来;也可能是我的视野有限,没能找寻到彼此交集的线索和内容。两位女作家都是幼年丧父,背负着父亲的盛名和“恶名”,跟随寡母艰难地成长,其内心的种种疙瘩,不易排解也不便对外言说吧。

那天,从禅林寺出来后,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吹冷气,喝咖啡,吃东西。太宰治直到现在都很有市场,有很多的书迷,其中包括很多年轻的书迷。每年“樱桃忌”,很多书迷涌至三鹰,是媒体喜欢报道的文学事件。看过杂志的介绍,禅林寺附近就有书迷专门开设的太宰治主题的咖啡馆和小书店,附近据说还有“太宰巷”。但我都没兴趣去找寻游逛了。

伊北受同学影响,从中学开始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并没有推荐太宰治给他。我希望他可以先读读村上春树,村上清冷且有趣,有些微的颓废和恰当的疏离。伊北读了《人间失格》后觉得很喜欢,又读了《斜阳》等其他的太宰作品。他对我说,按说太宰治的人生态度和处事原则是荒唐的,但他并没有对此产生不屑的情感,当然也没有什么尊重这种正面的情感反应,他就是觉得他的作品入情且入理。我对他说,这就是作品的逻辑自洽,好的作品,在其内部都可以完成逻辑自洽。

现在所谓的“丧文化”,在年轻人中间颇有共鸣。太宰治不经意间,在半个多世纪之前领了丧文化风气之先,在日本和中国的一些年轻人中间颇受欢迎。据说网友给他封了个“初代丧神”的名号。究其原因,一个是其文学品质高超,另外一个在于他所书写的生存的灰色地带,其实能够联动所有人的共鸣。太宰治出身优裕,不长的一生也可以说是平顺,甚至可以说是幸运,但他天然地对生而为人这件事有着不可化解的厌倦情绪,他的拆除行为,对于所有针对人生建设的正面理论来说,后者之浓重严厉,会被前者的苦涩化解得稍微清口一点。

但其实,太宰治在不长的一生中一共创作了一百六十七部(篇)小说,相当勤奋。这个过于复杂的人,其人生的本质和滋味,变幻在下坠和上升、退缩和精进、怯弱和勇敢之中,色彩斑驳,光怪陆离,一言难尽。

从三鹰返回东京市区,我们中途在中野驿下车。下车的原因是这里有“中野百老汇大街”,号称全球动漫迷的麦加。对于资深动漫迷的伊北来说,这里是他必须要踩一脚的地方。

中野也曾出现在太宰治的作品中,我记得是在《维庸之妻》里:作家大谷在中野的一家小餐馆“椿屋”欠下一大笔餐费酒账,经年不还。老实巴交的老板夫妇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追债至大谷家,向其妻子小佐告诉。这个家家徒四壁,孩子还在生病,老板十分为难地对小佐讲述事情缘由,包括大谷如何耍赖的种种行为,因过于荒唐滑稽,大家在十分悲惨的境况下都笑了起来,是那种无法憋住的笑,那种在任何境遇下都十分可笑的笑。这是太宰治作品的一个长处,又悲惨又滑稽。第二天,妻子小佐背着孩子,从三鹰出发,先到吉祥寺,逛了逛已经被毁的井之头公园,在池塘边喂孩子吃了点山芋,然后重新坐上电车,在中野驿下车,去往“椿屋”当店员,靠工作来偿还丈夫的欠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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