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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8:4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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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开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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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散文分册

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散文分册试读:

自序 拓展和丰富我们的心灵世界

散文是什么?我们通常想到的是抒情文章和游记文章,中小学语文教材里选入的散文主要是这些作品,而且也形成了一些保守的套式:写春天是“春暖花开”,到夏天则“热浪滚滚”,秋天就是“金秋十月”了,然后来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天。这样训练的结果,让孩子们形成了固定的甚至是懒惰的认识,而不是停顿一下,思考一下,学着用生动丰富的细节来表现。比如写夏天的热,你可以说:“趴在树荫下的大黄狗,伸着舌头,无精打采地喘气。”你也可以说:“天气热得连树上的蝉都不叫了。”如果是冬天,也不要动辄“白雪皑皑”,你可以换一个比喻:“下了一夜的大雪,像一床床白色的被子,盖在无数的房顶上。”

这是写季节的。如果写人呢?

比如一个人很高兴,我们的语文书里有现成的好词好句“欢呼雀跃”“连蹦带跳”,这些都是概括式描述,因而是狗皮膏药,用到哪里都可以,同时用到哪里都没有什么功效,很难打动人。我们改一个思路,可以用“他激动得脸涨红了”。结合具体的、不同的情境,表现不同性格的人物,还可以用更小、更生动的细节。如写足球运动员射门成功,可以说:“他兴奋得连做了十几个后空翻。”而一个倔强的女同学在终于考出好成绩时,“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卷子,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说,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这些例子是我临时想出来的,还不够好。在这本书里,有更多的好例子。

写风景的散文很多,不专门写风景但写风景很出色的散文也很多。

本书中沈从文先生的散文《忆翔鹤》,写他在香山和青年时代的朋友翔鹤聊天的情形:“我们在那两株‘听法松’边畅谈了三天。每谈到半晚,四下一片特有的静寂,清冷月光从松枝间筛下细碎影子到两人身上,使人完全忘了尘世的纷扰,但也不免鬼气阴森,给我们留下个清幽绝伦的印象。”

王璞的散文《孙桂琴》,写自己和小伙伴:“我俩沿着铁道一直往南走往南走,阳光仿佛一寸寸地温暖起来。有一天,我们挖着挖着野菜抬起头来,发现四周围一片翠绿,而头顶是宝石般的一片天蓝。”

类似的例子很多,希望童鞋们在阅读时慢慢体会。一个打动人心的情景,不是单独出现的,而是要结合不同的人物性格、不同的时代背景和发生的不同事件,有机地推动、展现出来的。

我一直反对滥用习语、俗语和成语,提倡真实自然准确的表达,提倡更宽泛的阅读,也提倡更开阔的眼界。本书选入的散文比较宽泛,不局限于游记、抒情、记叙,亦将哲学、历史、文化、科学各类文论和随笔选入,并包括书评、影评、议论、杂感、演讲等,扩大阅读视野——这些应用类文章对中学生、大学生都有很高的实用价值,今后无论从事哪方面工作,人们都应该训练自己的语言文字表达能力,结合具体工作,提高文论、报道、书评、影评、访问等应用文写作能力。

最近读到在剑桥大学留学的濮实博士的文章《写作能力和表达能力决定一个人的发展和未来》,这个观点我举双手赞成。语文教育的目标不是把每一个人都培养成作家,但现代社会中每一位受到过良好教育的人,都应该努力培养自己的写作能力和表达能力。一个成功的案例是十几年前某房产公司打出“人,诗意地栖息”的广告,从而成为那个时期的经典广告策划。在此之前,人们还没有想到住得诗意这个境界,那时候拥有一个独立的、私密的空间,人们已经乐得要打滚了。

这个广告灵感来自德国大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名言,该房产公司也因此在房产销售上大获成功。这是“写作能力”的真实运用,我猜想出这个妙语的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

有效的阅读和写作训练,培养良好的写作能力和表达能力,不仅能运用在房产公司的销售广告上,而且可以说能运用到任何需要交流、沟通的正规和私人场合里。因此,写作能力和表达能力的确是一个人在现代社会中生存和发展的最核心、最基本的能力。一个拥有良好表达能力的人,会在人际交往、信息沟通等各个方面占有优势。

本书选入一篇时髦文章,是央视著名主持人柴静写的《火炭上的一滴糖》。在阅读这篇文章之前,我对女主持有偏见,觉得一个女主持,文章能写好吗?没想到她的文章写得很好、很生动,也很有亲和力,非常打动人。一个普通读者不一定熟悉的人物,在文章的各个侧面中表达出来,而且生动有趣,令人印象深刻。这种结合日常生活俏皮话和网络词语,但又经过作者精心锤炼的语言,可能意味着一种不同于传统的鲜活语言正在慢慢形成。

作者在一开头,就运用了一个鲁迅经典句子加课后问题,这样的例子读过中学的人都记忆犹新,因此读者比较广泛,人人都能会心一笑。接着,作者设置了两个考试成绩、人生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物,然后把他们捏合到一起。这样,一开头就令人印象深刻。为了加深各位的印象,我把这两段话引用在下面:

中学语文课本上有道题,鲁迅先生写道“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课后题问“这句话反映了鲁迅先生的什么心情?”

老罗当年念到这儿就退学了,他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鲁迅先生在第二自然段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教委知道,还有个标准答案”。

冯唐是另一种高中生,他找了一个黑店,卖教学参考书,黄皮儿的,那书不应该让学生有,但他能花钱买着,书中写着标准答案“这句话代表了鲁迅先生在敌占区白色恐怖下不安的心情”。他就往卷子上一抄。

你们看,人物性格、态度和人生走向,在一道题面前,出现了巨大的差异。这样的叙述,令人无法忘记这两个人的形象。

具有这种表达能力的作者,往往善于交谈、沟通,并无形中渗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说服力。在做访谈、主持时,肯定具有相当大的优势。

写作能力和表达能力是现代人的基础和核心能力,还体现在我们现在无人不用的微博、微信上。有些有才华的作者,即便在短小的微博体里,也照样能写出令人佩服的句子来。同样是微博,为什么人家成了受人关注的博主呢?因为他能够在观察社会、思考世界时,用准确有趣的语言表达出自己独特的观点。而普通的网民,则只会发“呵呵”“挺”“赞”这类字眼,还有的更是只发一些“怪字符”。这样,你的表达就没有说服力,没有感染力,你也成不了明星博主。

网络的相对开放,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表达场。很多思想活跃的人因网络相对自由,为想象力插上了翅膀,用看来不太规范的语言、生动活泼的新词新意,拓展了现代汉语的表达空间。因此,在传统名作家的作品外,本书还选入了优秀的网络文章。

比如一篇优秀的网络文章《孙悟空的师父是谁》。这篇文章的作者“轩辕孤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他的文章贴在网上之后被疯狂转发。这篇文章在人人都知道的《西游记》里找到了一个很特殊的观点,以这个观点为切入口,他深入地分析了不同材料、不同观点所描述的孙悟空的形象,并在这种形象分析中找到了疑点。

胡适之先生谈到读书,要“于不疑处有疑”。该文作者可谓有心的读书人。

因为是一篇网文,所以文章里充满了各种网络用语。可能有些学者会批评这些网络用语不符合语言文字规范,甚至有意地加以排斥。但我认为语言与文字的规范需要顺应语言发展的现实,而不能以僵化的规定压制鲜活的语言。语言是随着时代变化的,有些新词经过长期的沉淀之后,会变成汉语中的常用词,词典编撰者和语言研究学者都应该吸收生活语言,研究和学习不能脱离实际。

我一直强调,广泛阅读各种不同的好作品,是学好语文的唯一途径,但阅读要得到有效的引导,知道哪些作品是好的,哪些作品是差的。面对不同的材料,我们应该懂得怎样去分辨它,学习它,思考它。

在语言层面,一篇好的作品起码应该是有趣的。作家性情有趣,遣词造句生动活泼;用准确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是好文章的基本要求;独特的思想和思考角度,则是写出好文章的重要基础——好文章总是说出了我们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的妙语。优秀作家表达出一般人从来想不到,但是感受得到的情境,拓展了我们的想象空间。一位有独特思想的作家,总能从人们想不到的角度写出风格鲜明、观点独特的作品。

我曾鼓吹过一个非主流观点:形散!神也散!

长期受到“形散神不散”观念教育的人,肯定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实际上,什么是“神不散”呢?是歌颂伟大的某人某事某物。多少陈腐之气借此散发,多少想象力丰富、性情活泼可爱的孩子被这个“神不散”攥在手里动弹不得,而在写作文时苦思冥想、抓耳挠腮、长吁短叹,最后无滋无味地应付了事。即使有天分的孩子写出了有趣的妙文,也会因为“神散”了而被贬抑。各类优秀作文选里,都被一种“神”牢牢控制着,那就是“假神”和“无聊神”。

在“神不散”的标准下,语文教材里充斥着各种忧国忧民、神情沉重或者歌功颂德的无趣文章。代表性道德文章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代表性“歌德”散文是刘白羽的《长江三峡》。有趣的妙文,在语文教材里是不会出现的,而那些想象力丰富的杰出儿童文学、幻想文学,在语文教材里也几乎绝迹。

本书选入著名画家、作家黄永玉先生的长篇散文《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是一篇趣味无穷的妙文,很难用哪一种“神不散”的框框来套它。他的文章自然是有神的,但是他的神不是课文强调的那种神。在对人生、对人性、对时代、对朋友的真情实感之下,黄永玉先生写出了另外一种神:大漫画家张乐平先生的种种有趣、无趣、好玩、不好玩的事情。这些事情综合到一起,塑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张乐平形象。他不是干巴的,不是概念化的,而是滋润的、生活化的、多样化的,是性格特点鲜明的。

文有定法,却不能墨守成规。读书要“于不疑处有疑”,本书选了一些观点极其独特的文章,让你读来会恍然大悟:为什么人家会想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为什么他能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因为优秀作家总保有好奇心,有怀疑精神,不倦地探索。杰出作品于不可能处出新奇,在貌似平庸的题材里看到精彩的世界——话说古代宇航员孙悟空驾驶宇宙飞船以接近光速在外太空飞行,穿越虫洞进行时空跃迁,不多时来到一座不知名星云外缘,以为到了宇宙尽头,心头不禁窃喜。他在一根大柱子下撒了泡尿,还写了八个字: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谁也没想到,看似广大无边的浩瀚宇宙,其实只在如来佛的手掌之间翻覆。

说到这里,好吧,本书选了中国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李淼教授的一篇妙文《中国神话中的现代宇宙学》。在李淼教授的精妙论述中,中国神话里的盘古、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等老神仙,都跟现代宇宙学中的宇宙诞生、星云、太阳系等发生了关系。真是不读不知道,一读真是妙。

每个人在长大过程中,都会被各种条框约束,说一句话瞻前顾后、吞吞吐吐,哪里能如孙悟空般翻得起筋斗云?能爬上一片破毯,像阿拉丁那样飞出两三里地,不吓得胆战心惊摔下来就不错了。

无论做人还是作文,都要突破自己,让心灵自由,使自己成为一个丰富、主动、自悦的人,这才是走在正途上。

这要看每个人的阅读能力、感受能力、领悟能力,也要对你看待人与事的态度。

待人处世要有什么样的态度呢?人道主义是基本的态度,而要反对兽道主义。钱谷融先生“文革”前写《论“文学是人学”》被批斗十几年,“文革”刚结束,巴金先生接连写了三篇《人道主义》,在文章里批判不准谈人道主义的非人时代,控诉那个颠倒黑白的时代兽道主义的横行肆虐。

爱也是基本的人性态度。对人对己,都是平等的;对树木花草,都是有敬有爱且喜且悦的。

又或者如晋代王子猷那样,“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这种自然、洒脱、从心所欲的态度,也只有晋代妙人才会有。现在,我们有各种羁绊,只能望洋兴叹。但打破思想与行动的枷锁,让自己的心灵和人生重获自由,这是每个自由灵魂的渴望。有时候在生活中做不到一想到就背包出行,但在文章里我们可以畅游世界。

读好书,是与古今中外的聪明人交谈。唯有读书,可以让你汲取不同时期不同国度的伟大圣哲的大智慧。

读书这么好的事,岂可遽然放弃?欢迎进入散文大观园!第一编part one怀念

散文中有一类是“怀念”。怀念亲故,浓重的情感出自作家内心深处,这种散文往往语言质朴、真挚动人、感人肺腑。在这些散文里能读到作家对亲人的爱、对友人的念,更有大时代的跌宕变化、人的悲欢离合。

生离死别是一种挚爱与思念,如巴金先生的文章《怀念萧珊》。每次阅读这篇文章,我都感到震撼。萧珊那么好的人,一个有爱的女子,却被邪恶的人迫害致死,不能与自己所爱的人一起走到人生的尽头。在“文革”动乱年代,以革命名义来迫害巴金和萧珊的那些人,身体里都住着魔鬼。巴金先生的文字火热,内心却是宽厚的:他沉痛怀念爱妻,愤怒控诉“文革”,却宽恕了迫害他的人。

怀念朋友是一种悠远的思忆,如沈从文先生的文章《忆翔鹤》,回忆了自己年轻时代在北京的生活和朋友之间的情谊,因内心有理想、有激情,青年们贫苦而快乐着。青年翔鹤是一位友好、友爱、快乐、热情的朋友。这位热情的朋友,在“文革”中却被迫害致死了。沈从文先生行文平和从容,不见激越,却能见到情感起伏,暗流泉涌。

对忘年交大朋友的怀念,是另外一种风格,如黄永玉先生的《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黄永玉先生的文字诙谐有趣,对自己、对友人,都怀着天真的心,不怕挖苦自己和时代,叙事别具一格。著名漫画家张乐平的漫画作品影响了还在湘西老家着急地盼着长大的儿童黄永玉,影响了到厦门集美学校念书、一个人闯荡江湖的少年黄永玉。一直到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打破了学生们的平静生活,青年黄永玉随学校从沿海的厦门转迁到山里的安溪县。后来离开学校,辗转谋生,他从福建来到江西,加入了一支抗日宣传队,结识了自己的偶像张乐平先生。这样结下的忘年交友谊持续了半个世纪。散文中,各种艰难困苦如水般在黄永玉先生笔下流过,从逐渐变老但幽默依然的张乐平先生身上流过。这是对漫长友情的追忆,读来温暖、谐趣、悠然。

对老师的回忆,可读汪曾祺先生的《西南联大时期的沈从文先生》。沈从文先生经历坎坷,创作独特,是现代文学里的一流作家。他没有念过大学,却当上了大学教授。他在课堂上教授写作,面对像汪曾祺等一批各地前来求学的青年才俊,不是高高在上地训诫、教导,而是拟了题目之后跟学生一起写。这种具体的探索和互动,对学生的写作有直接而正面的影响。他教过的学生中,有汪曾祺这样风格独特的大作家。沈从文还是一个热心肠人,读到学生写出的好作品,就写信推荐给全国各地办刊物的作家和编辑朋友。西南联大时期各教授大多陷入经济困顿,沈从文先生也不富裕,却总拿出钱来替学生寄很多的信。沈从文先生不仅是良师,而且是益友,更是急公好义的侠士。

本编一组四篇都是长文章,不是语文教材的标准短文,阅读时需要有些耐心。

语文教材的编写有自己的逻辑,因为篇幅限制大多数只能选入短小的抒情散文或记叙散文,这种语文学习容易培养学生的惰性。还有一种是裁剪长散文来削足适履,这对好文章是一种误导和伤害。很多中学生学过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课文节选版,却从未完整读过《我与地坛》;很多小学生学过朱自清的散文《扬州小吃》,知道他爱吃扬州干丝,写得很详细,像是个“吃货”,却不知道朱自清从未写过这篇文章。朱自清写过《说扬州》,还写过《我是扬州人》,这些文章回忆他自己在扬州的生活和记忆,对扬州的日常生活、人文生态,有一种很特殊的情感,“扬州小吃”只是文章里写到扬州生活的一个章节。在学完这篇节选时有多处被篡改的《扬州小吃》课文后,再读完整版的《说扬州》,才会对作家的整体写作风格、对扬州的风土人情和文化历史有更深入的了解。

本编选入这四篇散文,情感真挚、语言准确、表达自然,写亲人和朋友都细腻而生动,好好阅读,慢慢体会,所得必丰。

选择长篇散文,一是因为这些作品非常优秀,除了语言表达上的遣词用句的优美、诚挚,还广泛涉及历史、文化、哲学、生活等方面内容;二是可以对中学生作有目的的阅读训练,让他们学会脱离教材体文章的约束,进入更加广阔而丰富的散文世界里。

在学习的黄金时期,中学生如果没有得到系统的引导和训练,如果除了读些教材课文外只是看些有趣的网络轻小说、轻散文,可能到大学毕业都没有多少阅读内容丰富的长散文的经验,无法养成阅读好文章的习惯与耐心。到大学毕业,很多人几乎就没有机会再读书了,对于人的一生,缺乏这种阅读经验是很遗憾的。

阅读这类长文章,要以中等速度一次读完,慢慢体会作品中情感和语言的表达,无须像语文老师教的那样划分段落,写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做寻章摘句的小雕虫。

四篇文章中,《怀念萧珊》和《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写人的一生;《忆翔鹤》和《西南联大时期的沈从文先生》写人一个时期的一些片段。在具体阅读时,可以体会其中的不同。

作家简介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兴。中国现代文学家、出版家、翻译家,被誉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是20世纪中国杰出的文学大师、当代文坛巨匠,曾获意大利但丁文学奖、法国荣誉军团勋章、香港中文大学荣誉博士、美国文学艺术研究院名誉外国院士、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特别奖等荣誉。巴金代表着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的良心,在“文革”期间曾受到非人道的迫害,晚年撰写五卷本《随想录》提倡人道主义,反对“文革”,提议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和“文革”博物馆。巴金的主要文学创作都在1949年之前完成,代表作为“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和“爱情三部曲”(《雾》《雨》《电》);另外,他的长篇小说《寒夜》与中篇小说《憩园》等亦广受好评。巴金也是一位编辑家,曾推出戏剧大家曹禺的作品。1957年,巴金与靳以创办大型文学双月刊《收获》并担任主编,刊发老舍的戏剧《茶馆》等名作,在中国文坛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作为一名翻译家,巴金翻译了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处女地》,赫尔岑的散文《往事与随想》,王尔德的童话小说《快乐王子集》等。“文革”刚结束,巴金就开始撰写《随想录》的系列文章,陆续发表在香港《大公报》的专栏上。这些情感真挚、心情沉痛的文章,提倡人道主义,呼唤人性复归,倡导讲真话,抨击虚假和丑恶,引起了全国读者和作家的强烈反响,是“文革”后思想解放的先锋和集大成者。

阅读提示巴金的散文《怀念萧珊》是他的五卷本散文巨著《随想录》中最感人的作品。巴金的长篇小说《家》等作品影响了当时的千千万万读者,其中有一位叫作陈蕴珍的18岁小读者,在与巴金通信半年后,1936年8月在上海见到了巴金。两人开始了长达8年的恋爱,到1944年5月结婚。从此相濡以沫,28年从未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她就是萧珊,巴金在怀念文章里,用深挚的文章,追忆比自己小14岁、有许多美好理想和梦想的爱妻,写她在“文革”中如何以自己文弱的身躯和非凡的勇气来保护巴金。

文章中写了人世间最值得珍视的爱,直面惨淡人生和邪恶时代的勇气则源自这种情感。怀念萧珊巴金一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1]我想,我比她大14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分析1972年8月,年仅54岁的萧珊因为罹患肠癌得不到及时医治,而盛年早逝。一直爱用笔在纸上倾吐感情的巴金,在告别爱妻后的那几天里,“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为什么爱与痛的深挚情感无法倾吐?“难道给关了几年‘牛棚’,就真的变成‘牛’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被批斗,受侮辱,遭关押,备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知识分子被贬为“牛鬼蛇神”,关押在“牛棚”里——有些人肉体没有变成牛,精神上可能已经成了甲虫。思想不自由,则表达无头绪。“文革”结束之后,巴金精神重获自由,从“牛”形恢复“人”形之后,被压抑了六年的感情才喷薄而出。

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进来,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

那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抽了一下,给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在原单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给人当作“罪人”和“贼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都可以责骂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分会”来串联的人可以随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管理“牛棚”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后来也常常参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食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样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进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进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

这一夜她再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分析巴金在“文革”开始前就遭到批判了。那些“头头”们、“红卫兵”们,人人都对这位曾经受到广泛尊敬和赞誉的大作家呵斥、责骂、蔑视、唾弃、批斗。年轻时的萧珊该是一名多么骄傲的妻子,那时的巴金是多么受人尊重的大作家,他们在武康路的家里接待过国内外多少大作家和好朋友。“文革”开始,一切都崩塌下来,她要保护先生(额头上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还要照顾整个家庭,内心压力多么巨大。在这种艰难时世,她仍默默承受不公平的命运。在灰暗世界中,还努力鼓励巴金先生:要坚持下去!这里写到了几件事情:1.为保护巴金去派出所求救,没有得到保护,反遭“红卫兵”殴打;2.两次被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并“陪斗”;3.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张贴着批判巴金及他家庭的大字报,还显眼地写着“臭婆娘”来攻击萧珊,“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4.遭受人们的白眼和冷嘲热骂,“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5.“作协分会”的头头、两个“工人作家”写了凶狠攻击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刊登在报纸上。她找到了报纸,“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二[2]

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萧珊并未受到这种新式体罚。可是她在精神上给别人当皮球打来打去。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的压力。其实这是她一片痴心,结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见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见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心。我劝她,我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点也没有用。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后来她病倒了,有人劝她打电话找我回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他在写检查,不要打岔他。他的问题大概可以解决了。”等到我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经不能起床。她还问我检查写得怎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我当时的确在写检查,而且已经写了好几次了。他们要我写,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分析一个细节对比,写伟大的爱。京剧大师周信芳和周夫人裘丽琳的爱情故事在上海滩曾被传为旷世奇恋。裘丽琳出身豪门,却对当时身份不高的周信芳情有独钟,夫妻俩享尽荣华富贵,却在“文革”中受尽折磨而死去。裘丽琳也是一个奇女子,她对人与事有着极其独特的敏感和判断,“文革”之前就不断遣走了自己的所有孩子,让这些孩子散布在世界各地……她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少挨打而被“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而萧珊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的压力。”

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癌细胞已经扩散,可是我们不知道,想找医生给她认真检查一次,也毫无办法。平日去医院挂号看门诊,等了许久才见到医生或者实习医生,随便给开个药方就算解决问题。只有在发烧到摄氏三十九度才有资格挂急诊号,或者还可以在病人拥挤的观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当时去医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难,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车来,让她坐在车上,他慢慢地推着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轮车去看病,看好门诊回家雇不到车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来,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请求行人到我们家通知,她一个表侄正好来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张X光片子查一查肠子有什么病,但是办不到。后来靠了她一位亲戚帮忙开后门两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肠癌。以后又靠朋友设法开后门住进了医院。她自己还很高兴,以为得救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真实的病情,她在医院里只活了三个星期。

分析一代文学大家的妻子,生病了却得不到基本人道主义的医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可怕时代?

我休假回家假期满了,我又请过两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个月。我看见她病情日趋严重,实在不愿意把她丢开不管,我要求延长假期的时候,我们那个单位的一个“工宣队”头头逼着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问起来,我无法隐瞒。她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去吧。”

她把脸掉过去,不让我看见她。我女儿、女婿看到这种情景,自告奋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队”头头解释,希望同意我在市区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个头头“执法如山”,还说:他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他们气愤地回到家中,只说机关不同意,后来才对我传达了这句“名言”。我还能讲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个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个插队落户的儿子在我们房间里出现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了家信,请假回家看母亲,却没有想到母亲病成这样。我见了他一面,把他母亲交给他,就回干校去了。

分析在那个时代,巴金连陪一下妻子的权利都没有。那个头头“执法如山”地说:“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现在的新读者不一定知道什么叫作“改造”,这个名词带有一定的科幻性,即“改造思想”。在那个时代,许多杰出的知识人被关押在郊区或者山区农场里进行强迫的体力劳动,在筋疲力尽的劳动之余,每天还要没完没了地写思想汇报,这是对他们进行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无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我过问她的事情。这五天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头头通知我们全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了我的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中山医院肝癌病房,一切都准备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人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批判、戴帽子的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听话,他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给提去关了一个时期还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

在会场里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还能再讲什么呢?

我儿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徽山区已经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我还记得前两年在痛苦难熬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没有出声,我把泪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觉醒过来忽然问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就是那个“工宣队”头头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区。他还问我:“你知道萧珊是什么病?”我答说:“知道。”其实家里瞒住我,不给我知道真相,我还是从他这句问话里猜到的。

分析妻子在重病期间,年近70的巴金仍受到各种非人道的限制而无法在医院里陪伴。在这个时候,他表达了对自己的悔恨:“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这是多么沉痛的思想。一名热爱写作、闻名于世的大作家,却在那个非人的时期产生了悔恨。这种悔恨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儿,无法给妻儿更好的生活,陷入了对家庭、对妻子、对儿子的深深内疚之中。三

第二天早晨她动身去医院,一个朋友和我女儿、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车来。她显得急躁,又有些留恋,东张张西望望,她也许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块大石头。

将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医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着她,同她短短地谈几句话。她的病情恶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当时病房里没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饭食外一切都必须自理。

后来听同病房的人称赞她“坚强”,说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厕所。医生对我们谈起,病人的身体经不住手术,最怕的是她肠子堵塞,要是不堵塞,还可以拖延一个时期。她住院后的半个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来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平静的时刻,我今天还不能将它忘记。但是半个月以后,她的病情有了发展,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医生通知我儿子找我去谈话。他告诉我:病人的肠子给堵住了,必须开刀。开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许中途出毛病。但是不开刀,后果更不堪设想。他要我决定,并且要我劝她同意。我做了决定,就去病房对她解释。我讲完话,她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要分别了。”她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说:“不会的……”我的声音哑了。接着护士长来安慰她,对她说:“我陪你,不要紧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时间很紧迫,医生、护士们很快作好准备,她给送进手术室去了,是她表侄把她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我们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她平安地给送出来,由儿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儿子还在她身边守过一个夜晚。过两天他也病倒了,查出来他患肝炎,是从安徽农村带回来的。本来我们想瞒住他的母亲,可是无意间让他母亲知道了。她不断地问:“儿子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祸都来吧。我受得住!”

分析萧珊是一名坚强的病弱女子,她以默默忍受来对抗那个非人的黑暗世界;而在做完致命手术醒过来后,她还想着儿子,关心他怎么样了。文章写到那个时代中最令人沉痛的部分。

我应当感谢那位热心而又善良的护士长,她同情我的处境,要我把儿子的事情完全交给她办。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检查,让他很快住进别处的隔离病房,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他在隔离房里苦苦地等候母亲病情的好转。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短短的话,她经常问:“棠棠怎么样?”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见她最爱的儿子。但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给输血,打盐水针。她看见我去就断断续续地问我:“输多少CC的血?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没有问题,治病要紧。”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够为我最亲爱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兴!后来她的身体更不行了。医生给她输氧气,鼻子里整天插着管子。她几次要求拿开,这说明她感到难受,但是听了我们的劝告,她终于忍受下去了。开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谁也想不到她会去得这么快!五天中间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设身处地感觉到这样的),可是她除了两三次要求搬开床前巨大的氧气筒,三四次表示担心输血较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分析多么深挚的情感。不离不弃的爱都在细节中体现:萧珊仍在默默忍受苦难,多次对巴金说“你辛苦了”;除了担心输血过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眼睛很大,很美,很亮”。这是一段交织着爱与痛惜的文字。

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听说她的确也“没有临终的挣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乡”。我这样说,因为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天是星期天,卫生防疫站因为我们家发现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来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医院去照料她,讲好我们吃过中饭就去接替。没有想到我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得到传呼电话,通知我女儿去医院,说是她妈妈“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雳!我和我女儿、女婿赶到医院。她那张病床上连床垫也给拿走了。别人告诉我她在太平间。我们又下了楼赶到那里,在门口遇见表妹。还是她找人帮忙把“咽了气”的病人抬进来的。死者还不曾给放进铁匣子里送进冷库,她躺在担架上,但已经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唤着她的名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算是什么告别呢?

据表妹说,她逝世的时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经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医生来过,并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渐渐地“沉入睡乡”。表妹还以为她在睡眠。一个护士来打针,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没有能同她诀别,我有许多话没有能向她倾吐,她不能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我!我后来常常想,她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很可能不是“找医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这样称呼我)。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边,她死得这样凄凉!

我女婿马上打电话给我们仅有的几个亲戚。她的弟媳赶到医院,马上晕了过去。三天以后在龙华火葬场举行告别仪式。她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因为一则我们没有通知,二则我是一个审查了将近七年的对象。没有悼词没有吊客,只有一片伤心的哭声。我衷心感谢前来参加仪式的少数亲友和特地来帮忙的我女儿的两三个同学,最后,我跟她的遗体告别,女儿望着遗容哀哭,儿子在隔离房还不知道把他当作命根子的妈妈已经死亡。值得提说的是她当作自己儿子照顾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从北京赶来,只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这个整天同钢铁打交道的技术员,他的心倒不像钢铁那样。他得到电报以后,他爱人对他说:“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远安定不了。”我在变了形的她的遗体旁边站了一会。别人给我和她照了相。我痛苦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给我们留下来很难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视这个镜头。

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天我和女儿、女婿到火葬场,领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劝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宁愿让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分析巴金重读梅林的《马克思传》,里面提到马克思写给女儿的信里谈到燕妮的死,“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巴金再一次提到萧珊那双“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对比那个时代的“非人、黑暗、恐怖”,这双眼睛就像一盏灯一样,照亮了惨淡的人生和不甘的心。巴金最难过的是,萧珊死时家人都不在身边,“她死得这样凄凉!”四

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其实哪里是一瞬间!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流着血和泪的日子啊。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经常在火葬场的大厅里默哀,行礼,为了纪念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们不能把个人的智慧和才华献给社会主义祖国,我万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起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分析重新回到文章开头,巴金花了六年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内心,但仍然无法平静。“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落在后面了”,他在这六年间一定反复地思考、回忆,沉痛以至于无语,而只有“动乱”结束之后,他才开始抑制不住地想表达出来。每次纪念朋友,都想起“自己最亲爱的朋友”萧珊:“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无数次思考之后的结果:“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以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使不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从贵阳我和她先后到了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

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分析重新回忆两个人的相爱与相伴,两个人经历的各种艰苦生活。在抗日战争最紧张的时期,两人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但他们始终并没有分别,而是在一起。可是到了非战争年代,却发生了“文革”的“十年动乱”,这位享誉已久的文学大家,却无法保护自己妻子,甚至在她生病时连基本的人道主义护疗都难以获得。这种回忆,带着深刻的情感。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们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竭,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

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掺和在一起。

 [1] 过去说萧珊生于1917年,后有人考证当为1918年。[2] 中国京剧表演艺术家,京剧麒派艺术创始人,1975年逝世。真实有力的细节才有感染力

巴金纪念在非正常年代去世的妻子,却在时间过去六年之后,才能真正抬起笔来,写下这篇感情深厚、真挚动人、蕴蓄着巨大力量的《怀念萧珊》。在盛行虚假的官样文章和歌功颂德文章的年代,巴金一句话也写不出来,他说:“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他反思:“……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那时,年近70的巴金被关在“牛棚”里被强迫“改造思想”,每天写思想汇报,像牛一样干活,像牛一样反刍,试图变成一头不思想或者没有思想的老牛。但人是思想的生物,尤其是曾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影响了一个时代的大作家,即使在那样的重压下,他的思想也是不会停息的。即使他真的打算“改造思想”,但把自己真诚的、丰富的思想转换成那些虚假的、邪恶的思想,也是他做不到的。巴金内心的复杂痛苦、对爱妻的思念和真诚的反思,构成了这部作品中最核心的力量,而核心中最关键的几个部分,是爱、忍耐、人道主义。在一个“非人”的时代,这些人性中最重要的特质是要被邪恶势力消灭的,但恰恰是这些人性中的闪光特质,让人在邪恶势力的压迫下,坚持下来。

在这篇怀念文章里,巴金写到了萧珊最令人动容的眼睛:很大、很美、很亮。并用马克思写燕妮来对比,具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巴金写到了萧珊的自我克制与坚韧,写到了萧珊对巴金的默默支持,为保护巴金甚至不惜挨北京来的红卫兵的皮带。写到了萧珊即使病重之际,仍然保持着对自己家庭、对孩子的爱。那个时代,有很多类似的家庭分崩离析、妻离子散,但萧珊和巴金不离不弃,这是在黑暗年代的光明。

通过这篇文章,巴金深刻地反思了“文革”时代对整个国家、对无数个人的残害。他不用控诉性的、呐喊性的语言,而是相对的直接、深沉,从而深刻、有力地展示出一个反人道主义时代的人生悲剧。现在我们重读这篇情感深挚的文章,应该有这样的思考:如果不彻底反思给我们的国家、给千千万万中国人带来无尽苦难的“文化大革命”,我们的国家将不能成为一个以人道主义为基础的公平、正义的现代文明国家。巴金在“文革”刚刚结束就开始进行的卓越反思,我们应该继续深入下去。

巴金与萧珊相识、相恋、相伴前后凡40年,其间多少风雨,多少相濡以沫的快乐、幸福,但巴金只是写了自己遭受迫害的那些年里默默地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妻子,他的目的很明显,为盛年早逝的妻子哀悼,控诉那个非人性的时代。散文写作,也需要根据作家的思考核心,选取重点,而不能面面俱到。在这些真实而有力的细节中,散文具有令人怦然心动的感染力。

延伸阅读

巴金的《海行杂记》《家》《随想录》。

作家简介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县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考古学专家,20世纪20年代开始活跃于中国文坛,创作出了《阿丽思中国游记》《边城》《长河》等现代文学中杰出的作品,具有深远的影响,并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湘西世界”。沈从文一生经历丰富,年轻时参军,做过湘西军政首脑陈渠珍的书记,1922年得到陈渠珍的鼓励和资助,前往北京大学旁听,并学习写作,做过《大公报》《益事报》等文艺副刊主编,并在辅仁大学、国立青岛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大等学校任教。1949年后终止小说创作,转入考古与历史研究,专攻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了权威的专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和《龙凤艺术》。沈从文的作品在大陆曾长期沉寂,但在海外得到极高评价。美籍华人评论家夏志清教授对沈从文的作品推崇备至,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教授认为沈从文在“五四”以来的中国作家中应该头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阅读提示本文写沈从文刚到北京时生活的“点点滴滴”,以及一帮青年朋友在那个时代有激情、有理想的生活和追求。陈翔鹤是最值得纪念的一位——这样富有生气的一个活人,在“文革”中被折磨死了。忆翔鹤——二十年代前期同在北京我们一段生活的点点滴滴沈从文

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北京已约一年,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侧屋一间既湿且霉的小小房间中,看我能看的一些小书和另外那本包罗万有用人事写成的“大书”,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却对未来充满希望。可是经常来到会馆看望我的一个表弟,先我两年到北京的农业大学学生,却担心我独住在会馆里,时间久了不是个办法。[1]特意在沙滩附近银闸胡同一个公寓里,为我找到一个小小房间,并介绍些朋友,用意是让我在新环境里多接近些文化和文化人,减少一点寂寞,心情会开朗些。

住处原是个贮煤间。因为受“五四”影响,来京穷学生日多,掌柜的把这个贮煤间加以改造,临时开个窗口,纵横钉上四根细木条,用高丽纸糊好,搁上一个小小写字桌,装上一扇旧门,让我这么一个体重不到一百磅的乡下佬住下。我为这个仅可容膝安身处,取了一个既符合实际又略带穷秀才酸味的名称“窄而霉小斋”,就泰然坦然住下来了。生活虽还近于无望无助的悬在空中,气概倒很好,从不感到消沉气馁。给朋友印象,且可说生气虎虎,憨劲十足。主要原因,除了我在军队中照严格等级制度,由班长到军长约四十级的什么长,具体压在我头上心上的沉重分量已完全摆脱,且明确意识到是在真正十分自由的处理我的当前,并创造我的未来。此外,还有三根坚固结实支柱共同支撑住了我,即“朋友”、“环境”和“社会风气”。

分析20世纪20年代初,沈从文刚到北京,虽然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却对未来充满希望,从不感到气馁。有理想,有未来憧憬,有自由风气,还有相互关心支持的朋友。

原来一年中,我先后在农业大学、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就相熟了约三十个人。农大的多属湖南同乡。两间宿舍共有十二个床位,只住下八个学生,共同自办伙食,生活中充满了家庭空气。当时应考学农业的并不多,每月既有二十五元公费,学校对学生还特别优待。农场的蔬菜瓜果,秋收时,每一学生都有一份。实验农场大白菜品种特别好,每年每人可分一二百斤,一齐埋在宿舍前砂地里。千八百斤大卷心菜,足够三四个月消费。新引进的台湾种矮脚白鸡,用特配饲料喂养,下蛋特别勤,园艺系学生,也可用比市场减半价钱,每月分配一定分量。我因表弟在农大读书,早经常成为不速之客,留下住宿三五天是常有事。还记得有一次雪后天晴,和郁达夫先生、陈翔鹤、赵其文共同踏雪出平则门,一直走到罗道庄,在学校吃了一顿饭,大家都十分满意开心。因为上桌的菜有来自苗乡山城的鹌鹑和胡葱酸菜、新化的菌子油、汉寿石门的风鸡风鱼,在北京任何饭馆里都吃不到的全上了桌子。

这八个同乡不久毕业回转家乡后,正值北伐成功,因此其中六个人,都成了县农会主席,过了一阵不易设想充满希望的兴奋热闹日子,“马日事变”倏然而来,便在军阀屠刀下一同牺牲了。

第二部分朋友是老燕京大学的学生。当时校址还在盔甲厂,由认识董景天(即董秋斯)开始。董原来正当选学生会主席,照习惯,即兼任校长室的秘书。初到他学校拜访时,就睡在他独住小楼地板上,天上地下谈了一整夜。第二天他已有点招架不住,我还若无其事。到晚上又继续谈下去,一直三夜,把他几乎拖垮,但他对我却已感到极大兴趣,十分满意。于是由董景天介绍先后认识了张采真、司徒乔、刘廷蔚、顾千里、韦丛芜、于成泽、焦菊隐、刘潜初、樊海珊等人。燕大虽是个教会大学,可是学生活动也得到较大便利。当北伐军到达武汉时,这些朋友多已在武汉工作。不久国共分裂,部分还参加了广州暴动,牺牲了一半人。活着的陆续逃回上海租界潜伏待时。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二九年左右,在景天家中,我还有机会见到张采真、刘潜初等五六人多次,谈了不少武汉前后情况和广州暴动失败种种(和斯沫特莱相识,也是在董家)。随后不久,这些朋友就又离开了上海,各以不同灾难成了“古人”。解放后,唯一还过从的,只剩下董景天一人。

分析淡淡的句子,不长的两段,写出了那个时代的动荡和残酷。

我们友谊始终极好。我在工作中的点滴成就,都使他特别高兴。他译的托尔斯泰名著,每一种印出时,必把错字一一改正后,给我一册作为纪念。不幸在我一九七一年从湖北干校回京时,董已因病故去二三月了。真是良友云亡,令人心痛。

第三部分朋友,即迁居沙滩附近小公寓后不多久就相熟了许多搞文学的朋友。湖南人有刘梦苇、黎锦明、王三辛……四川人有陈炜谟、赵其文、陈翔鹤,相处既近,接触机会也更多。几个人且经常同在沙滩附近小饭店同座共食。其中一部分是北大正式学生,一部分和我情形相近,受了点“五四”影响,来到北京,为继续接受文学革命熏陶,引起了一点幻想童心,有所探索有所期待而来的。当时这种年轻人在红楼附近地区住下,比住东西二斋的正规学生大致还多数倍。

有短短时期就失望离开的,也有一住三年五载的,有的对于文学社团发生兴趣,有的始终是单干户。共同影响到三十年代中国新文学,各有不同成就。

近人谈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的伟大处时,多只赞美他提倡的“学术自由”,选择教师不拘一格,能兼容并包,具有远见与博识。可极少注意过学术思想开放以外,同时对学校大门也全面敞开,学校听课十分自由,影响是格外深刻而广泛。这种学习方面的方便,以红楼为中心,几十个大小公寓,所形成的活泼文化学术空气,不仅国内少有,即在北京别的学校也稀见。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大学术上的自由空气,必需肯定学校大门敞开的办法,不仅促进了北方文学的成就,更酝酿储蓄了一种社会动力,影响到后来社会的发展。

因为当时“五四”虽成了尾声,几个报纸副刊、几个此兴彼起的文学新社团和大小文学刊物,都由于学生来自全国,刊物因之分布面广,也具有全国性。

我就是在这时节和翔鹤及另外几个朋友相识,而且比较往来亲密的。记得炜谟当时是北大英文系高材生,特别受学校几位名教师推崇,性格比较内向,兴趣偏于研究翻译,对我却十分殷勤体贴。其文则长于办事,后来我在《现代评论》当发报员时,其文已担任经理会计一类职务。翔鹤住中老胡同,经济条件似较一般朋友好些,房中好几个书架,中外文书籍都比较多,新旧书分别搁放,清理得十分整齐。兴趣偏于新旧文学的欣赏,对创作兴趣却不大。三人在人生经验和学识上,都比我成熟得多,但对于社会这本“大书”的阅读,可都不如我接触面广阔,也不如我那么注意认真仔细。

正因为我们性情经历上不同处,在相互补充情形下,大家不只谈得来,且相处极好。我和翔鹤同另外一些朋友就活在二十年代前期,这么一个范围窄狭生活中,各凭自己不同机会、不同客观条件和主观愿望,接受所能得到的一份教育,也影响到后来各自不同的发展,有些近于离奇不经的偶然性,有些又若有个规律,可以于事后贯穿起来成一条线索,明白一部分却近于必然性。

分析和陈翔鹤的认识开始,他在第三部分的朋友中——第一、第二部分朋友,大多成“古人”了,第三部分朋友中的陈翔鹤这才出现。

因为特别机会,一九二五至二六年间,我在香山慈幼院图书馆作了个小职员,住在香山饭店前山门新宿舍里。住处原本是清初泥塑四大天王所占据,香山寺即改成香山饭店,学生用破除迷信为理由,把彩塑天王捣毁后,由学校改成几间单身职员临时宿舍。别的职员因为上下极不方便,多不乐意搬到那个宿舍去。我算是第一个搬进的活人。翔鹤从我信中知道这新住处奇特环境后,不久就充满兴趣,骑了毛驴到颐和园,换了一匹小毛驴,上香山来寻幽访胜,成了我住处的客人,在那简陋宿舍中,和我同过了三天不易忘却的日子。“双清”那个悬空行宫虽还有活人住下,平时照例只两个花匠看守。香山饭店已油漆一新,挂了营业牌子,当时除了四个白衣伙计管理灯水,还并无一个客人。半山亭近旁一系列院落,泥菩萨去掉后,到处一片空虚荒凉,白日里也时有狐兔出没,正和《聊斋志异》故事情景相通。我住处门外下一段陡石阶,就到了那两株著名的大松树旁边。我们在那两株“听法松”边畅谈了三天。每谈到半晚,四下一片特有的静寂,清冷月光从松枝间筛下细碎影子到两人身上,使人完全忘了尘世的纷扰,但也不免鬼气阴森,给我们留下个清幽绝伦的印象。所以经过半个世纪,还明明朗朗留在记忆中,不易忘却。解放后不久,翔鹤由四川来北京工作,我们第一次相见,提及香山旧事,他还记得我曾在大松树前,抱了一面琵琶,为他弹过《梵王宫》曲子。大约因为初学,他说,弹得可真蹩脚,听来不成个腔调,远不如陶潜挥“无弦琴”有意思。我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件乐器,至于曲调,大致还是从刘天华先生处间接学来的。这件乐器,它的来处和去踪,可通通忘了。

分析和陈翔鹤友情加深的一个特别细节:陈翔鹤从信中得知“这新住处奇特环境后”,“骑了毛驴到颐和园,换了一匹小毛驴,上香山来寻幽访胜”。两个年轻人在两株“听法松”边畅谈了。他们都谈什么文中没有写,突然跳转写了“解放后”两人重逢时,陈翔鹤谈沈从文的“糗事”一桩:弹琵琶。

翔鹤在香山那几天,我还记得,早晚吃喝,全由我下山从慈幼院大厨房取来,只是几个粗面冷馒头,一碟水疙瘩咸菜。饮水是从香山饭店借用个洋铁壶打来的。早上洗脸,也照我平时马虎应差习惯,若不是从“双清”旁山溪沟里,就那一线细流,用搪瓷茶缸慢慢舀到盆里,就得下山约走五十级陡峻石台阶,到山半腰那个小池塘旁石龙头[2]口流水处,挹取活泉水对付过去。一切都简陋草率得可笑惊人。一面是穷,我还不曾学会在饮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过得像样些。另一面是环境的清幽离奇处,早晚空气都充满了松树的香味,和间或由“双清”那个荷塘飘来的荷花淡香。主客间所以都并不感觉到什么歉仄或生活上的不便,反而觉得充满了难得的野趣,真是十分欢快。使我深一层认识到,生长于大都市的翔鹤,出于性情上的熏染,受陶渊明、嵇康作品中反映的洒脱离俗影响实已较深;和我来自乡下,虽不欢喜城市却并不厌恶城市,入城虽再久又永远还像乡巴佬的情形,心情上似同实异的差别。因此正当他羡慕我的新居环境像个“洞天福地”,我新的工作从任何方面说来也是难得的幸运时,我却过不多久,又不声不响,抛下了这个燕京二十八景之一的两株八百年老松树,且并不曾正式向顶头上司告别,就挟了一小网篮破书,一口气跑到静宜园宫门口,雇了个秀眼小毛驴,下了山,和当年鲁智深一样,返回了“人间”。依旧在那个公寓小窝里,过我那种前路茫茫穷学生生活了。生活上虽依旧毫无把握,情绪上却自以为又得到完全自由独立,继续进行我第一阶段的自我教育。一面阅读我所能到手用不同文体写成的新旧文学作品,另一面更充满热情和耐心,来阅读用人事组成的那本内容无比丰富充实的“大书”了。在风雨中颠簸生长的草木,必然比在温室荫蔽中培育的更结实强健,对我而言,也更切合实际。个人在生活处理上,或许一生将是个永远彻底败北者,但在工作上的坚持和韧性,半个世纪来,还像对得起这个生命。这种坚毅持久、不以一时成败得失而改型走样,自然包括有每一阶段一些年岁较长的好友,由于对我有较深认识、理解而产生无限同情和支持密切相关。回溯半世纪前第一阶段的生活和学习,炜谟、其文和翔鹤的影响,显然在我生长过程中,都占据一定位置。我此后工作积累点滴成就,都和这份友谊分不开。换句话说,我的工作成就里,都浸透有几个朋友澹[3]而持久古典友谊素朴性情人格一部分。后来生活随同社会发展中,经常陷于无可奈何情形下,始终能具一种希望信心和力量,倒下了又复站起,当十年浩劫及身时,在湖北双溪,某一时血压高达二百五十[4]度,心目还不眩瞀失去节度,总还觉得人生百年长勤,死者完事,生者却宜有以自励。一息尚存,即有责任待尽!这些故人在我的印象温习中,总使我感觉到生命里便回复了一种力量和信心。所以翔鹤虽在十年浩劫中被折磨死去了,在我印象中,却还依旧完全是个富有生气的活人。

 [1] 当年北大所在地。[2] 音:yì,以瓢舀取。[3] 音:dàn,淡泊。[4] 音:xuàn mào,眼睛花。“真情实感”是散文中的盐

沈从文先生撰文回忆青年时代的好友陈翔鹤,兼写自己20世纪20年代初,刚离开僻远的湘西,初到北京时的生活情形。那时的生活虽然艰辛,因内心充满了希望,而苦中有乐。他在北大旁听各种课,结交各种朋友,阅读各种书,并继续阅读社会这本大书。随动荡时代急剧变化,朋友们也不断凋零。

这篇文章怀念好友陈翔鹤,但作者不断地加入了自己对时代、人生、社会的思考。

沈从文先生的行文不温不火,不热不冷,从容叙来,但其中有脉脉的感情流淌,还有他的自我坚持:“一息尚存,即有责任待尽”。即便不能继续写小说了,但在考古和历史研究方面,他继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故人凋零而时代突变,也经历了从云端跌入深渊,但沈从文先生仍能从容应对,不疾不徐,不埋怨,更不自暴自弃。这种人生的调整和坚持,是他独特的人格魅力之一。

这篇散文写得“很散”,有点合乎我推销的“形散,神也散”的概念。“形散”是语言和形式的自由、自在;“神散”也是个性突出,彰显人性与独特的感悟。作家并不是特别强调哪一种明显的核心观念,而是以一股气贯穿全文。这是真正的散文和语文教材里一些散文的区别,也是和命题作文的区别。

沈从文写故友陈翔鹤与自己在香山上的几天几夜长谈,在那松风野趣和点滴的阳光中,青春和锐气勃发,似乎回应了开头的说法:有三根坚固结实支柱共同支撑住了我,即“朋友”、“环境”和“社会风气”。

读这篇文章,会深深明白什么叫作“真情实感”。

散文若无真情实感,就是僵尸文。

延伸阅读

沈从文的《阿丽思中国游记》《边城》《长河》《龙凤艺术》。

作家简介黄永玉,1924年生于湖南省常德县,长于凤凰县城沱江镇,土家族人。12岁时随叔叔去厦门集美读书,后因日本入侵辍学,辗转各地,在福建、江西等地流落、学习,后来也到上海、台湾和香港。14岁开始发表作品,长于木刻、版画,干过各种职业:瓷场小工、小学教员、中学教员、民众教育馆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报社编辑、电影编剧及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黄永玉多才多艺,创作丰富,除了木刻与版画之外,他的水墨画也极有影响,《猫头鹰》为其代表作之一,而千姿万态、婀娜遒劲的荷花,则是他最爱画的题材。黄永玉还写诗,创作散文和小说。他的诗歌较为口语化,散文生动有趣,小说细节真挚,语言在优雅中凸显活泼,独具一格。他的著名作品包括生肖邮票猴票,文学作品包括《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等。他的建筑设计作品有凤凰县的《玉氏山房》《夺翠楼》,香港的《山之半居》,北京通州的《万荷堂》和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无数山庄》。

阅读提示张乐平先生是著名的漫画家,他的代表作《三毛流浪记》风行全国,影响巨大。黄永玉在散文中以生动有趣诙谐的语言,写自己和兄长张乐平的交往、张乐平的趣事,以及自己的人生感悟。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黄永玉

乐平兄大我十四岁,我大三毛十一岁,有案可查的一九三五年《独立漫画》上伟大的三毛出现的时候,乐平兄二十五岁,我呢?十三岁。我没见过这幅“开山祖”的三毛。唉!三毛活到今天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读三毛,是在《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上。

事实如此,我的“美术事业”是从漫画开始的。

分析直截了当的介绍。

那时候家乡的风气颇为开明进步,新思想、新文化、新文明不断鼓动年轻老师们的进取心,一波一浪地前赴后继。他们从上海、北京订来许多进步的杂志报章互相传阅,我们这些小学高年级学生由此受益之处,那就不用提了。我们抱着《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不放,觉得它既是让我们认识世界的恩物,又是我们有可能掌握的批判世界的武器。

我们家乡是块割据的土地,统治者掌握湘西十来个县权力,谁来打谁!国民党蒋介石那时奈何不得。所以有一二十年的偏安局面。

我们模仿着《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的风格在壁报上画点讽刺当地流俗的作品,甚至老着脸皮贴到大街上去,却是因为心手两拙,闹不出什么有趣热烈的反响。

不过,这个小群落的自我得意倒是巩固了一种终生从事艺术的勇气和毫不含糊的嘲讽眼光。

一九三六年四月四日儿童节,父亲给我的礼物是一本张光宇、张正宇兄弟合著的《漫画小事典》。

这包罗万象的万宝全书教会我如何动手和如何构想,把身边的人物和事情变成漫画。我一边欣赏,一边模仿,找到了表达力量。学着把身边的事物纳入《漫画小事典》的模式里来,仿佛真感觉到是自己创作的东西。

我知道世界上有伟大的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张乐平……一口气能背出二三十个这样的“伟人”,奔走相告,某一本新漫画杂志上某一人又画了张多么精彩的漫画,于是哥儿们一致赞赏:“这他妈狗杂种真神人也!”“王先生”、“小陈”,开阔了我们对上海社会生活的眼界,“王先生”的老婆很像南门外丝烟铺费老板的老婆刘玉洗。越看越像。简直笑死人!“王先生”和“小陈”骂人“妈特皮”,我们也一起认真研究过,究竟跟本地用的“妈个卖麻皮”是不是一样东西。

上海人居然也骂粗话!了不起!

我们没过过他们的日子,我们没有“王先生”和“小陈”那么忙,那么热闹。我们成天看到的是山,是树,是河,他们呢?是洋房子。“看高房子不小心会掉帽子”,嘿!说这话的城里人真蠢!你不会按着帽子才看吗?“三毛”不同。“三毛”完全跟我们一样。人欺侮人,穷、热、冷、累,打架,他成天卷在里头混,我们也成天卷在里头混。他头发虽然少了点,关系不大的。他比我们长得好!他可爱!像我们,满脑壳头发有卵用!

你别瞧“三毛”三笔两笔,临摹容易,自己画起来特别难;不信你试试看!这不是学的,是修炼出来的。

左边、右边、正面、侧面、上边、下边,怎么看都是他。又没有这么一个真人让写写生,完全靠自己凝神定位。

分析写小时候和“三毛”等漫画相遇,以及对这些作品的感受。

我们既然晓得世界上有个张乐平和许许多多同样是人的人,又晓得人和人虽然都要吃饭、吃猪脚和炖牛肉、喝汤,更晓得人和人是多么不一样。

有一天,我的同班吉龙生的爹跟正街上蒸碗儿糕的吉师傅,论到这个问题。“你晓不晓得张乐平画的三毛?”“卵三毛!”他说。“你晓不晓得三毛是一个人凭空画出来的人物?”“晓得有卵用?又不当饭!”“猪也吃饭,狗也吃饭……”“鬼崽子!你不滚,老子擂你!”他追出来。

我觉得这种人是无可救药了,决定不救他。

自从我每天画漫画以来就觉得自己开始高级。先是画周围人的样子。我父亲有个大胖子好朋友叫作方季安,一脸烂麻子,虽然是军法官,却是个非常和气的伯伯。

我在马粪纸上画了他的全身像,然后周身剪下来,让三岁的弟弟拿去堂屋给他们看。

爸爸首先大笑,叔叔伯伯们也大笑,再送到方麻子伯伯面前。方伯伯也咧嘴大笑,一边笑一边骂:“准是‘大蠢棒’(这当然指的是我,我排行第一)画的!叫他来,看老子军法从事!”

爸爸事后翻着《时代漫画》时顺口告诉我:“你画方伯伯像是像,但神气不够。你看看人家张乐平的三毛和周围的那些人,一个是一个的动作、神气、表情,各有各的样子。不能只是像。”

像已经不容易,还要动作,还要神气,爸爸呀,爸爸!你以为我是谁?

我有时没有纸;这里的纸只是毛边纸、黄草纸和糊窗子的小北纸,临摹带色的漫画是用不得的,起码要一种印《申报》的报纸。这种纸,纸店不常来;来了,我碰巧把钱吃了东西,只好对着铺子干瞪眼。要知道,做人家儿子时期,经济上总是不太松动的。到第二天省下零用钱赶去买纸,纸却卖光了。《时代漫画》和《上海漫画》里头还登有好多外国画家的画,墨西哥、法国、德国、英国、美国……我不懂。我不敢说它不好。奇奇怪怪的眼睛和脑袋,乱长的嘴巴,说老实话我有点怕,像推开一线门缝似的,我往往只掀开半页纸偷偷地瞟它两眼,很快地翻过去。我明白这是长大以后的画家看的东西,是有另外的道理的。

有一天,我忽然在《良友》画报上看到三四个人在海滩上赛跑的照片。打赤膊,各穿一条短到不能再短的裤子,没命地跑着。题目是《海滨之旅》。小字印着“左起叶浅予,张乐平,梁……梁得所……”(梁得所是谁?干什么跟着跑?)

远是远,不过都能理清面目。这三个家伙长得都他妈的俊;叶浅予高大像匹马,还有撮翘翘胡子;张乐平的鼻子、额头上撮起的头发都神气之极,像只公鹿;梁得所腰上有根细细的白带子跟着飘,像个洋神仙。

他们都这么漂亮。他们不好好画漫画,到“海滨”来“之旅”干什么?

画漫画的都要长得这么漂亮那就难了!我长大以后肯定办不到!我也不好意思穿这么窄的短裤让人照相,万一“鸡公”露出来怎么得了?

这倒要认真考虑考虑了,长大后到底画不画漫画?

不过,画“王先生”、“小陈”的叶浅予是这么副相,张乐平是那么副相,我可见到了。我会对街上的孩子和同学说:“考一考你们!叶浅予、张乐平长得是什么样?”

我又说:“……不知道吧!我知道!他们长得比你们所有的这帮死卵都漂亮!”

分析写那些漫画家以及他们的作品对自己的影响,并在这种影响下,自己开始画画。

抗战了,打仗了,我在福建南方。学校搬到山里头。

学校图书馆不断有新书、报纸、杂志、画报寄来。《西风》《刀与笔》《耕耘》《宇宙风》《良友》《人世间》《抗战木刻》《大众木刻》……记不住、说不完的那么多。

既然是抗战了,所以每时每刻都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接着图书馆里又涌来上海、武汉、香港、广州各个地区宣传中心寄来的漫画、木刻艺术的印刷品。

我们心中仰慕的那一大批漫画家都仿佛站在炮火连天的前线。每一星期都看到他们活动的消息、新的创作。

学校一位美术老师朱成淦先生帮我们写信给浙江金华的野夫和金逢孙先生,各人交了八角钱,入了中国木刻协会。从那时起,我们的艺术世界扩大了,懂得自己已经成为艺术小兵的价值。

除了伟大的叶浅予、张乐平这一帮“家”之外,还有陈烟桥、李桦、野夫、罗清桢、新波另一帮大“家”。“漫木”的概念,就是“漫画”与“木刻”的合称。

学校有壁报。我们自觉已经长大,能够自己画出漫画和刻出木刻来。逢有游行和集会,也懂得赶忙把那些出名的漫画和木刻作品放大画在布上用来布置会场,或做游行旌旗招牌。

这么一直忙碌、兴奋,为了抗战我们就这么慢慢活着,长大。

分析黄永玉12岁离开家乡,随叔叔去福建厦门集美上学,但不久就碰上了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学校从沿海迁入山区中的安溪。后又从学校离开,辗转各地,艰难谋生。其中的艰辛与苦乐,在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写得非常细致、生动。但这篇散文是写张乐平先生的,所以这些内容作者都简单扼要地交代之后,从略。

张乐平和其他漫画家不同。别的漫画家难得见到速写功夫,张乐平时不时露几手速写。准确,生动,要害部分——比如眼神、手、手和手指连接的“蹼”的变化、全身扭动时的节奏、像京戏演员那种全身心的呼应。我既能从他的作品得到欣赏艺术的快乐,又能按他作品的指引去进一步观察周围的生活。

每一幅作品都带来一个惊讶和欢欣。他的一幅《打草鞋》的速写,我从报上剪下来贴在本子上,翻着翻着,居然翻得模糊不清了(堪怜当年土纸印的报纸)。

他还画了一套以汉奸为主人翁的《王八别传》的连环画,简直妙透了、精彩透了!笔墨挥洒如刺刀钢枪冲刺,恨日本鬼,恨狗汉奸,恨得真狠!而日本鬼的残酷凶暴和狗汉奸的无耻下流也实在难找替身。

他想得那么精确传神,用笔舒畅灵活且总是一气呵成。看完这四幅又等待下四幅,焦急心情,如周末守候星期天,茫然心情是十天半月后的等待。

这种等待、这种焦虑、这种迫切的遗痕,在我今天的国画写意人物刻画和笔墨上随处可见。我得益匪浅。如有遗憾,那只是我当时年幼无知领会不深。

分析写对张乐平先生作品喜欢得特别,并以画家特有角度来写:“比如眼神、手、手和手指连接的‘蹼’的变化、全身扭动时的节奏、像京戏演员那种全身心的呼应。”

在学校,我有个读高中的同学李尚大。这人与宰相李光地是同乡。他是学校有数几个淘气精的偶像。胖,力气大,脾气好,能打架,有钱,而且是个孝子。

暑假到了,同学回南洋的回南洋,回上海的回上海,回广东的回广东,回四面八方的回四面八方,剩下七八个有各种理由不能回家的人留在学校。那么空荡荡的一座文庙,一出去就是街,就是上千亩荔枝、龙眼树,就是蓝湛湛的一道河流,漫无边际的沙滩,太好玩了。

就缺个领导人。

当然是李尚大。可惜他也要回去。他家离城里百八十里。他常邀一二十个高中同学步行回家。我们想去,不准!嫌小,半路上走不动怎么办?

他家是我们想象中的“麦加”,听说房子又好又大,住五六十人也不要紧。妈好,煮饭给大伙吃,从不给儿子开小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像是大家的妈。

忽然听说他这个暑假不回家。

你想我们多高兴?他胖,怕痒,我们一拥而上挠他的痒,他要死要活地大叫,答应请我们吃这个那个。

我们是他的“兵”,他出淘气的主意,我们执行。他会讲出其不意的故事,一句一句非常中听。

听说梅雨天气放晴之后,他妈就会在大门口几亩地宽的石板广场上搬出一两百个大葫芦,解开葫芦腰间的带子,一剖两半爿,抖开全是大钞票。她晒这些发霉的钞票。

想想看,又有钱,又会打架,又喜欢跟我们初中生在一起,脾气又好,我们怎能不服?

晚上,大成殿前石台上一字排开,他教我们练拳脚、拉“先道”、举重……我想,他也自我得意,也喜欢我们,要不,干吗跟我们在一起?

有年开学不久,祸事来了。学校一个教员在外头看戏跟警察局长太太坐在一排出了点误会,挨打后鼻青脸肿逃回学校。让大同学们知道了。这还了得?打我们老师!出去将警察局巢穴踏了,局长、股长……齐齐整整,一个不漏地受到一两个月不能起床的“点化”。

事情闹大了。政府有政府的理,学校有学校的理。架,是帮学校打的;打警察及诸般人等又是违法行为。学校的后台硬,政府说到底也奈何不得,做了个“面子”行动,开除三个同学,一个是坐在我后边课桌的同班同学,两个高中生,其中之一是李尚大。

学校这么做,人情讲不过去吧!开除这三个同学布告贴出,接着是为他们开了个欢送会。

李尚大走得静悄悄,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可以想象,多么令人惆怅!

就那么走了!一走五十年我们才再见面,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李尚大走的第二年,我也打坏了人,头上流血,有三个伤口。这一场架一不为祖国,二不为学校,百分之百地为自己;学校姑念是“战区学生回不了家”,“两个大过、两个小过,留校察看”。

我原本就不喜欢上课,成天在图书馆混,留了无数次级已经天地一沙鸥似的落寞,再加上来这么个仅让我留一口气的处分,意思不大了,人已经十五六岁,走吧!就这么走了。

……这个李尚大在哪里呢?他不可能再念书了吧?方圆一千里地的著名中学他哪间没念过?那么,找到他岂不是没一线生机?他四方云游去了,找不到了。此念绝矣!

分析日寇入侵时黄永玉在厦门集美念书,随学校搬迁到安溪,相关的记忆,他后来在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写得更详细。这段写黄永玉自己人生的突变,包括短暂学校生涯的结束,以及同学校中的一些“神人”,都极其生动、活泼。

世界上还有谁呢?

张乐平!

认识张乐平吗?当然认识!那么多年,熟到这份程度,怎能说不认识?只可惜他不认识我。

报纸上说他在江西上饶漫画宣传队当副队长,叶浅予走后他当正队长。找到他,不让我当队员当个小兵也行。他没有什么好怕的嘛!我又不会抢他的队长位置。

江西上饶怎么走法?有多远?钱不钱倒是不在乎,我一路上可以给人画像、剪影,再不,讨饭也算不得问题吧?又没家乡人在周围。我如进了漫画宣传队,就像外国人爱唱的那两句:“到了拿波里,可以死了!”

张乐平这人也怪,几年来,他一下这里,一下那里,先是南京,后是武汉,又是江西上饶三战区,一下金华,一下南平,一下梅县,一下赣州,也不知是真还是假。我如果下决心跟着追下去,非累死不可!于是老老实实在德化做了两年多的瓷器工人,在泉州和仙游做了两年多战地服务团团员,半年小学教员,半年中学教员,一年民众教育馆美术职员。这几年时间里,画画、刻木刻、读书、打猎、养狗、吹号、作诗,好像进了个莫名其妙的大学,人,似乎是真的长大了。懂了不少事,凭刻木刻、画画的身份,结识许多终身朋友。

分析重新回到张乐平。但张乐平远在天边,不知道去哪里找。黄永玉少年辍学,开始了“人生大学”的历程,“凭刻木刻、画画的身份,结识许多终身朋友”。

稍微稳定之后又想动,好朋友帮我设想一个方案:“军管区有团壮丁要送到湖南去,你不如跟他们一起去,虽然说步行三个省路程稍微远了点,你省钱啦!一路上有个伴啦!先回老家看看爹妈,歇歇脚,再想办法到重庆去,那近多了是不是?到重庆后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进徐悲鸿的美术学院,一个是设法到延安去,那地方最适合你,到时候我再帮你忙。我这里有三封信,江西赣州剧教队曾也鲁、徐洗繁一封,长沙一封,重庆一封,你要放好。事情是说不定的,若到半路上出意外,你就留在赣州剧教队。赣州是两头的中间,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到时候再说吧!”

从永春县出发,凄风苦雨开始,一千里?二千里?三千、四千、五千难计算,就靠两只脚板不停地走。那时候,两眼务必残忍,惨绝人寰的事才吞得下去,才记得住。半路上,营长、连长开始在我背后念叨,指指点点。非人生活,壮丁急剧减员;看那些眼神和阵势,似乎是要热烈邀请我参加壮丁队的行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教育部剧教二队在赣州城边的东溪寺。

为什么一个演剧队会驻扎在寺里头呢?因为它根本不像个寺;毫无寺的格局和章法。东一块、西一块,顺逆失度,起伏莫名,不知是哪位粗心和尚的蹩脚木匠朋友的急就章。正如北京人常说的一句话:“瞧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没一间正经房子,没一个正经角落,楼梯不像楼梯,板墙没板墙样子,天井不像天井。绝望之至,霉得很。

幸好剧团的人都有意思,极耐看。

和我有渊源的是徐洗繁兄嫂;算得上老熟人的是陈庭诗(耳氏)兄;谈得来的是殷振家兄、陆志庠兄。我在队里太小,无足轻重,是个见习队员。实在说,根本没有我做得了的事。留下我,是看那两封信的面子,小小善举而已。

分析黄永玉少年流浪世界,用脚板行走几千里。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其中艰苦自不待言,但文中却快速过去,过滤了很多细节,让叙事的速度变得节奏飞快,只是一句话的概括:“那时候,两眼务必残忍,惨绝人寰的事才吞得下去,才记得住。”

耳氏打手势告诉我,张乐平也在赣州。“啊!”我像挨电击一样。

他又打手势说:“就住在附近伊斯兰小学里。”“啊!”我又来了一下。

一天之后,耳氏带我到张乐平家。

东溪寺队部出大门左拐,下小坡,走七八步平坡,再下小坡,半中腰右手一个小侧门,到了。

穿过黑、臭、霉三绝的“荒无人烟”的厨房,下三级台阶,左手木结构教室和教室之间有一道颇陡的密封长楼梯直上张公馆——一间小房。

第一次见到乐平兄嫂的心情,我已在慌乱中遗失了。好像我前辈子就认识他们,我心底暗暗地问他们:我找了你们好多年,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两位的样子完全就是我想象中应该长的那个样子。在这个家中,我满脑、满胸的融洽。

周围是木板墙,小桌子,双人床,一张在教堂结婚的盛装照片(后来才说明那是用一张洋人照片改的),两张为中茶公司设计的广告,一个小窗。

后来我送了一副福建仙游画家李庚写的对联给他: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

他挂在中茶公司广告边上。

几个月间我常常上他们家去。有两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朋友也常去串门,一个名叫高士骧,一个名字忘了。小高的笑貌至今仍是我们珍贵的想念。(小高你在哪里?)

分析文章中铺势很重要,一切叙事艺术(包括电影等)中,铺垫和造势都很重要。《孙子》云:“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石头的威力,依靠它借的势来显示。小米手机的创始人雷军也有一句:“只要站在风口,猪也能飞起来。”这也是借势。但没有造势时,则需要造势。这篇散文写到现在,主人公张乐平才现身,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造势也。然而造好了这么大的“势”,劲太大了,不能直接扔出去,必须如《功夫熊猫2》里学会了太极的阿宝那样“转”而消掉。在文中,作者写了这样两句话来减势:一、好像我前辈子就认识他们。二、在这个家中,我满脑、满胸的融洽。对了,张乐平还没有正式露面。

那时候的老大哥、前辈,很少像今天这样有许多青年围绕帮忙。老一代的也很年轻,日子艰苦但身心快乐。年轻人对于贤达的尊敬很学术化,很单纯。对国难家仇和蒋介石的蔑视,大处看,是种毫不怀疑的凝聚力量。在群众生活的小处,即使曾经有过龃龉,上门骂娘,楼上楼下吵架,至今回忆,恩怨消融殆尽,只剩下温馨和甜蜜;连当年最遭人嫌弃的家伙,也仿佛长着天使的小翅膀在脑门前向你招手微笑。流光倏忽并非时人宽宏大量,而是上天原宥这些苦难众生。

乐平兄逝世很令我奇怪,其实活了八十几岁已经很不简单。我只是说,乐平兄怎么会变成八十几岁?就好像我有时也想自己怎么会一下子七十多岁一样。一切都活在永远的过去之中。

有人说,抗战时期,某某人如何如何受苦;有的人自己也说,如何如何受苦。他忘了,抗战时期,谁不受苦?幸福这东西才不公平,苦难却总是细致、公平地分摊在大家肩上。所以卡夫卡说:“要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乐平兄在人格上总是那么优雅。没叫过苦,没见过他狂笑失态,有时小得意时,大拇指也跷得恰到好处,说一句:“这物事邪气崭[1]格!”

分析这段“感慨”还是“转圆石”,积蓄势能,引用卡夫卡的名句也恰到好处,不是卖弄学问的那种为引用而引用。

我这人野性得很,跟着他却是服服帖帖。那时,我没有什么值得他称赞的。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用泥巴帮殷振家兄做了个可以挂在墙上的漫画人像,还涂了颜色和微微发亮的鸡蛋清。乐平兄看了似乎是在为我得意,平举着我那作品,斜眼对振家兄说:[2]“侬哪能生得格副模样?勿是一天两天工夫格……”

回过头对我说:“哪!侬把我副尊容也做一个!好伐?”

我一两天就做好了,送去伊斯兰小学。他见了很开心:“喝!喝!喝!”又是平举起来眯着眼睛看:“侬哪能搞起这物事来格?侬眼睛邪气厉害,阿拉鼻子歪格浪一[3]挨挨也把侬捉到哉!”

他真的在墙上钉了小钉子,像挂上了。

过了半个月或是一个月,耳氏打手势告诉我,乐平反手做一个特别的动作,碰断了漫画像的鼻子,再也补不起来,很懊恼,偷偷把它藏起来了。

记得他那时也画三毛。我不记得什么地方、什么报纸用的。他坐在窗子边小台子旁重复地画同样的画稿。一只手拐不自然重画一张,后脑部分不准确又画一张,画到第六次,他自己也生起气来。我说:“其实张张都好,不须重画的。”

他认真了,手指一点一点对着我,轻声地说:“侬勿可以那能讲!做事体要做透,做到自家呒不话讲!勿要等[4]人家讲出来才改,记住啦杭!”

一次雏音大嫂也告诉我,他画画从来如此,难得一挥而就。

这些话,我一直用到现在。

乐平兄和我比起来是个富人,他在中国茶叶公司兼差。不过他一家是四个人,所以我比他自由。

他有时上班前到东溪寺找我,在街上摊子喝豆浆吃油条糯米饭。我有一点好处,不噜苏,不抢着说话;自觉身处静听的年龄,耳朵是大学嘛!

晚上,他也时常带我去街上喝酒。

大街上有这么一间两张半边桌子的炖货店,卖些让我流口水的炖牛肚,以及各种烧卤酱肉。隔壁是酒铺。坐定之后,乐平兄照例叫来一小碟切碎的辣味炖牛肚,然后颤巍巍地端着一小满杯白酒从隔壁过来。

他说我听,呷一口酒,舒一口气,然后举起筷子夹一小块牛肚送进嘴里,我跟着也来这么一筷子。表面我按着节拍,心里我按着性子。他一边喝一边说;我不喝酒,空手道似的对着这一小碟东西默哀。第一杯酒喝完了,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时候,机会来了,我两筷子就扫光了那个可怜的小碟子,并且装着这碟东西像是让扒手偷掉那么若无其事。

他小心端着盛满的酒杯,待到坐下,发现碟如满月明光,怆然而曰:“侬要慢慢嚼,嗬!”

然后起身,走到炖锅旁再要了一碟牛肚。他边喝边谈,继之非常警惕我筷子的动向。

事后我一直反复检讨,为什么不拉他的老伙伴陆志庠而拉我陪他喝酒呢?一、他受不了陆志庠的酒量;二、他受不了陆志庠的哄闹脾气。

带我上街的好处如下:

一、我不喝酒,省下酒钱。二、虽然有时筷子节拍失调,但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三、我是个耐心聆听的陪酒人。四、酒价贵之,肚价贱多,多添一两碟,不影响经济平衡。

分析写到了张乐平先生的细节:带他上街喝酒,吃辣味炖牛肚。行文谐趣,好玩,但张乐平先生和黄永玉先生,一动一静,对比鲜明。但我们还是不知道张乐平先生长什么样。黄永玉是画家,他一定善于描画人的样貌,但文字不长于此,因此作者扬长避短,以动感十足的细节来写人。

到了星期六,雏音大嫂要到几里外的虎岗儿童新村托儿所去接孩子。现在我已经糊涂了,到虎岗接的是老二小小,那老大咪咪是不是在城里某个托儿所或幼儿园呢?

我没来赣州时,陪雏音嫂去虎岗有过好多人,木刻家荒烟啦!木刻家余白墅啦!木刻家陈庭诗啦!到后来剩下陈庭诗去得多了,我一来,代替了陈庭诗。陈庭诗是个重听的人,几里地路上不说话是难受的,何况我喜欢陪雏音大嫂走东走西,说说话,我力气大,一路抱小小胜任愉快。

那里托儿所办得好,有条理,制度严格。有一次去晚了,剩小小一个人在小床上吮脚指头。办手续的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的好女子,行止文雅,跟雏音大嫂是熟人,说了几句话,回来的路上雏音嫂告诉我,她名叫章亚若,是蒋经国的朋友。听了不以为意,几十年后出了这么大的新闻,令人感叹!

乐平兄胆子特别、特别、特别之小,小到难以形容。雏音嫂觉得好笑,见多不怪,任其为之。

飞机警报响了,我和陈庭诗兄恰好在乐平兄家里聊夜天,九点多十点钟,他带着我和庭诗兄拔腿就跑。他的逃警报风采是早已闻名的,难得有机会奉陪一趟。他带路下坡,过章江浮桥,上坡,下坡;再过贡江浮桥,上坡,上坡,上坡,穿过漫长的密林来到一片荒冢之中,头也不回地钻进一个没有棺材的坟洞里去。自我安顿之后,急忙从坟洞里伸出手来轻声招呼我和陈庭诗兄进去,原来是口广穴,大有回旋余地,我听听不见动静,刚迈出洞口透透气,他蹩腔骂我:“侬阿是想死?侬想死侬自家嘅事,侬连累我格浪讲?快点进[5]来!”

我想,日本鬼子若真照张乐平这样战略思路,早就提前投降好几年了。漠漠大地,月光如水,人影如芥,日本鬼子怎么瞄得准你张乐平?他专炸你张乐平欲求何为?

后来才听说他胆小得有道理。在桂林,他跟音乐家张曙、画家周令钊和家人在屋里吃晚饭,眼看炸死了身边的张曙,怎么不怕?

雏音嫂带着孩子在家里,稳若泰山,好不令人感动。

分析还是细节,而且是张乐平的“糗事”。

后来我到赣州边上的一个小县民众教育馆工作去了。陆志庠在附近南康。日本人打通了湘桂线,把中国东南切为两半。麻烦来了。

不到一年,日本鬼子占领赣州,宣布“扫荡三南”(龙南、虔南、定南),追得国民党余汉谋的七战区大兵四处逃窜。真正是搞得周天火热。

逃难的比赶集的还热闹。这当口,谁都有机会见识日本兵未到、中国人自己糟蹋自己的规模景象了。说出来难以相信,在同一条道路上,混乱的人流有上下好几层,灾难是立体的。

我逃到龙南,遇见陆志庠兄,他说乐平兄和雏音嫂也在,我问:“孩子呢?”他说:“平安!平安!”

马上去看他们,原来在摆地摊,卖他们随身带着的衣物。乐平兄打着赤脚卖他那双讲究的皮鞋。

又碰见画家颜式,还有小高。

后来读到朋友写的回忆文章,说他们跟陈朗几个人开小饭店,我怎么不晓得?可能我还在信丰没赶上吧。有一天乐平兄异想天开,做了满满一缸炎夏解暑去火恩物——清甜藕粉蛋花汤。做法简单,煮一锅开水,打两个鸡蛋下去,放二两山芋粉一搅,加十几粒糖精即成。本小利厚,一碗若干钱,几十碗,你说多少钱?几十万逃难的,一人一碗是什么光景?一人两碗又是什么光景?东西做好,来了场瓢泼大雨,早上七点下到下午五点多,别说人,连鸭子也缩回窝里。天气闷热,眼看整整一聚宝盆妙物付之东流,便大方地请陆志庠、颜式和我痛喝起来。如果我是过路难民偶然来一碗喝喝,未尝不是解渴佳饮;但好端端坐着的三个人要一口气把整缸东西喝完,那就很需要有一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了。乐平兄还问我们:[6]“味道哪能?崭伐?”

颜式这人狡猾,连忙说:“一齐来!一齐来嘛!叫阿嫂、孩子都来喝……”

陆志庠不知天高地厚:“侬叫我伲光喝液体,也唔俾点硬点嘅实在物事吃吃,——残[7]忍!”

后来听说这缸东西真倒进街边沟里去了。其实早就该倒,免得一半装在我们肚子里。

分析仍然是张乐平先生的有趣细节。

不久乐平兄一家搭便车走了。记不得是去梅县还是长汀。总是这样居无定所,像大篷车生涯浮浪四方。我们送车,他在卡车后头操着蹩脚京片子叫着:“黄牛黄牛!年节弗好过,你赶到××找我伲!”(我诨名叫“黄[8]牛”。)

车子太快,偏偏××两个字没听清楚……

再见面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了。

三毛在《大公报》连载,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那时天气冷,三毛穿的还是单衣,女孩子们寄来给三毛打的小毛裤毛衣,而在画上,三毛真的就穿上这些深情的衣物。这些衣物也温暖着病中的乐平兄。

他住在几马路卖回力鞋之类铺子的二楼,在吐血。与人喝酒闹出来的。雏音嫂和孩子在嘉兴。不晓得知不知道。

有时碰碰头,陪他吃小馆子,喝酒。在那段时候,我没见到雏音嫂和孩子。听说他俩添了许许多多儿女,并且又收养了许许多多儿女,一个又一个,形成张冯兵团的伟大阵容。设想生儿养女的艰难,便明白这一对父母心胸之博大,他们情感落脚处之为凡人所不及。

一九四八年我离开上海经台湾到香港去了。再见乐平兄是在一九五三年的北京。他到北京开会,当然我们会在一起聚一聚,吃一点东西,喝喝茶。“相濡以沫”嘛!等到一搞运动,便又“不若其相忘于江湖”,这么往来回荡,轻率地把几十年时光度过了。

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

有不少尊敬的前辈和兄长,一生成就总有点文不对题。学问渊博、人格高尚的绀弩先生最后以新式旧诗传世,简直是笑话。沈从文表叔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是服饰史图录,让人哭笑不得;但都是绝上精品。乐平兄一生牵着三毛的小手奔波国土六十多年,遍洒爱心,广结善缘,根深蒂固,增添祖国文化历史光彩,也耗尽了移山心力。

分析“有不少尊敬的前辈和兄长,一生成就总有点文不对题。”这算是对时代动荡的一个总结。

我是千百万人中乐平兄的受益者之一。从崇拜他到与他为友半个多世纪,感惜他还有许多聪明才智没有使用出来。他的长处,恰好是目下艺坛忽略缺少之处。古人所谓“传神写照”,他运用最是生动流畅。不拘泥于照片式的“形似”,夸张中见蕴藉,繁复间出条理。……要是有心人做一些他与同行闲谈交往和艺术创作时的记录,积少成多,可能对广大自学者如我辈是一部有用自学恩物。

乐平兄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到家的巧思和本领。

一次在北京张正宇家吃饭,席上吃螃蟹他留下了壳,饭后他在壳盖纹路上稍加三两笔,活脱一副张正宇胖面孔出现眼前,令人惊叹!

熟朋友都知道他能不打稿一口气剪出两大红白喜事队伍,剪出连人带景的九曲桥看乌龟图。他的确太忙,这一辈子没有真正地到哪里玩过。去外国也不多,随的是代表团,难得尽兴。要是他健在多好!让我陪着他和雏音嫂、绀弩、沈表叔、郑可诸位老人在我意大利家里住住,院子坐坐,开着车子四处看看、走走多好!这明明是办得到的,唉!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

一梦醒来,我竟然也七十多了!他妈的,谁把我的时光偷了?把我的熟人的时光偷了?让我们辜负许多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负许多感情!

分析黄永玉先生是性情中人,用字行文不拘雅俗,但用到好处,确实生动活泼有趣。末尾的感叹,也是好。

 [1] 沪语的称赞。[2] 沪语——“你怎么长成这副尊荣?不是一天两天工夫啊……”[3] 沪语——“你怎么学的这本事?你眼睛真是厉害,我鼻子歪了一点点也被你抓住了。”[4] 沪语——“你不可以这么说!做事要做透,做到自己也没话说!不要等人家讲出来才改,记住啦哈!”[5] 沪语——“你难道想死?你想死是自己的事情,你连累我怎么办?”[6] 沪语——“味道怎么样?好吧?”[7] 沪语——“你让我们光喝液体,也不给点硬点的实在东西吃吃。”[8] 沪语——“黄牛黄牛!日子不好过,你到××找我们!”生动描述的独特之美

这篇趣味盎然又感慨万千的散文,出自黄永玉先生的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这部散文集除了写张乐平先生之外,还写了沈从文、钱锺书等文化老人。其中写表叔沈从文的怀念长文更是深情恳挚,令人动容。但文章太长,我斟酌再三只好割爱。

张乐平先生是漫画大家,长篇漫画《三毛流浪记》曾经影响了千千万万的读者,也是现代中国最经典的漫画形象之一,后来上影厂张建亚导演还改编拍成同名电影。台湾著名散文家三毛是不是也受到张乐平先生的影响,而起了这个笔名呢?黄永玉先生这篇散文不专门评价“三毛”,而是纪念兄长般的张乐平先生。怀念朋友的文章,重点在写人。但黄永玉先生不专门描写他的模样,例如像很多文章那样写鼻子、眼睛、嘴巴、身材。作为卓有成就的画家,黄永玉先生可以用画笔很容易地摹画出张乐平先生的样貌,但他没有这么做,那是雕塑、画画、木刻的优势,文字的特点在于精、气、神的生动描写,在于细节的丰富叙事。文章写到张乐平先生的认真态度,写到他的一些奇思妙想,写到他喝酒吃牛肚,写到他胆小得出奇,也写到他更多来不及发挥出来的本事。这些不同的事件、细节,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张乐平先生的整体人物性格特征。虽然我们不知道他身材多高矮胖瘦,但我们想象中有一个颇为有趣的人,正在栩栩如生地成形。

摄影、绘画、雕塑、木刻的特点是凝固时间的某个片段,而文章的优势在于流动的细节,以及文章中所包含的时间性,也在于对描写对象一些有趣事情的生动表达。有些人花很多力气、用很多字词来试图表达一个人的样貌,却总是费力不讨好。因为惟妙惟肖的准确描摹不是语言文字的优势。但一种生动的描述,却也有文字独特的“朦胧”之美。如文中写章亚若“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的好女子,行止文雅”,便是概括式的文字,看着觉得确实是一位好女子。

延伸阅读

黄永玉的作品《永玉六记》《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比我老的老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作家简介汪曾祺,1920年出生于江苏高邮,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受教于著名作家沈从文。1940年开始小说创作,1943年大学肄业,1947年在上海发表短篇小说《鸡鸭名家》,1948年赴北平,经沈从文推荐供职于历史博物馆。1956年发表京剧剧本《范进中举》,1958年被划为“右派”,1962年调北京京剧团担任编剧,1963年参加京剧现代戏《沙家浜》的改编,1979年重新开始小说创作,1997年5月病逝于北京。代表作品有《受戒》《大淖记事》等作品。汪曾祺的语言自然质朴,叙事巧妙而不动声色,类似闲话拉呱而意味隽永,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他的文学创作突破了一片苍白口号体语言的重重包围,开了一代新风,对其后的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起着重要的影响。

阅读提示本编前三篇分别写了妻子、朋友、兄长,各有侧重,但都融入了20世纪动荡不安的时代变幻和沧桑。汪曾祺先生写自己的老师沈从文,则过滤掉了历史的尘土,更多地凸显沈从文的精神性、思想性追求。这也是写人的一种侧重方法。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

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三门课我都选了——各体文习作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其余两门是选修,西南联大的课程分必修与选修两种。中文系的语言学概论、文字学概论、文学史(分段)……是必修课,其余大都是任凭学生自选。诗经、楚辞、庄子、昭明文选、唐诗、宋诗、词选、散曲、杂剧与传奇……选什么,选哪位教授的课都成。但要凑够一定的学分(这叫“学分制”)。一学期我只选两门课,那不行。自由,也不能自由到这种地步。

创作能不能教?这是一个世界性的争论问题。很多人认为创作不能教。我们当时的系主任罗常培先生就说过:大学是不培养作家的,作家是社会培养的。这话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没有上过什么大学。他教的学生后来成为作家的,也极少。但是也不是绝对不能教。沈先生的学生现在能算是作家的,也还有那么几个。问题是由什么样的人来教,用什么方法教。

现在的大学里很少开创作课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教。偶尔有大学开这门课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

教创作靠“讲”不成。如果在课堂上讲鲁迅先生所讥笑的“小说作法”之类,讲如何作人物肖像,如何描写环境,如何结构,结构有几种——攒珠式的、橘瓣式的……那是要误人子弟的。教创作主要是让学生自己“写”。沈先生把他的课叫作“习作”、“实习”很能说明问题。如果要讲,那“讲”要在“写”之后。就学生的作业,讲他的得失。教授先讲一套,放学生照猫画虎,那是行不通的。

分析直接表明作家的态度:教创作靠“讲”不成。写作是很具体的,就是语言叙事、表达。

沈先生是不赞成命题作文的,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有时在课堂上也出两个题目。

沈先生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我记得他曾给我的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几个同学就这个题目写了相当不错的散文,都发表了。他给比我低一班的同学曾出过一个题目:“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我的那一班出过些什么题目,我倒不记得了。

沈先生为什么出这样的题目?他认为: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我觉得先作一些这样的片段的习作,是有好处的,这可以锻炼基本功。现在有些青年文学爱好者,往往一上来就写大作品,篇幅很长,而功力不够,原因就在零件车得少了。

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前已说过,他大都是看了学生的作业,就这些作业讲一些问题。他是经过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翻阅很多参考书。沈先生读很多书,但从不引经据典,他总是凭自己的直觉说话,从来不说阿里斯多德怎么说、福楼拜怎么说、托尔斯泰怎么说、高尔基怎么说。他的湘西口音很重,声音又低,有些学生听了一堂课,往往觉得不知道听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他讲得很诚恳,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听“懂”了他的话,——听“懂”了他的话里并未发挥罄尽的余意,你是会受益匪浅,而且会终生受用的。听沈先生的课,要像孔子的学生[1]听孔子讲话一样:“举一隅而三隅反。”

分析写沈从文先生讲写作课的特点,重视基本练习,凭直觉说话。

沈先生讲课时所说的话我几乎全都忘了(我这人从来不记笔记)!我们有一个同学把闻一多先生讲唐诗课的笔记记得极详细,现已整理出版,书名就叫《闻一多论唐诗》,很有学术价值,就是不知道他把闻先生讲唐诗时的“神气”记下来了没有。我如果把沈先生讲课时的精辟见解记下来,也可以成为一本《沈从文论创作》。可惜我不是这样的有心人。

沈先生关于我的习作讲过的话我只记得一点了,是关于人物对话的。我写了一篇小说(内容早已忘记干净),有许多对话。我竭力把对话写得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沈先生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从此我知道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量写得朴素。不要哲理,不要诗意。这样才真实。

沈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同学不懂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据我的理解,沈先生这句极其简略的话包含这样几层意思:

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导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环境描写、作者的主观抒情、议论,都只能附着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离,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而且,作者的叙述语言要和人物相协调。写农民,叙述语言要接近农民;写市民,叙述语言要近似市民。小说要避免“学生腔”。

我以为沈先生这些话是浸透了淳朴的现实主义精神的。

分析写沈从文先生对小说的独特理解:对话要“贴住人物来写”;避免“学生腔”。

沈先生教写作,写的比说的多,他常常在学生的作业后面写很长的读后感,有时会比原作还长。这些读后感有时评析本文得失,也有时从这篇习作说开去,谈及有关创作的问题,见解精到,文笔讲究。——一个作家应该不论写什么都写得讲究。这些读后感也都没有保存下来,否则是会比《废邮存底》还有看头的。可惜!

沈先生教创作还有一种方法,我以为是行之有效的,学生写了一个作品,他除了写很长的读后感之外,还会介绍你看一些与你这个作品写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记得我写过一篇不成熟的小说《灯下》,记一个店铺里上灯以后各色人的活动,无主要人物、主要情节,散散漫漫。沈先生就介绍我看了几篇这样的作品,包括他自己写的《腐烂》。学生看看别人是怎样写的,自己是怎样写的,对比借鉴,是会有长进的。这些书都是沈先生找来,带给学生的。因此他每次上课,走进教室里时总要夹着一大摞书。

沈先生就是这样教创作的。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教创作。我希望现在的大学里教创作的老师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试一试。

分析继续深化写沈从文先生教写作的认真、诚恳和手段的具体有效。

学生习作写得较好的,沈先生就做主寄到相熟的报刊上发表。这对学生是很大的鼓励。

多年以来,沈先生就干着给别人的作品找地方发表这种事。经他的手介绍出去的稿子,可以说是不计其数了。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写的作品,几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这辈子为别人寄稿子用去的邮费也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了。为了防止超重太多,节省邮费,他大都把原稿的纸边裁去,只剩下纸芯。这当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战时期,百物昂贵,不能不打这点小算盘。

沈先生教书,但愿学生省点事,不怕自己麻烦。他讲《中国小说史》,有些资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夺金标毛笔,筷子头大的小行书抄在云南竹纸上。这种竹纸高一尺,长四尺,并不裁断,抄得了,卷成一卷。上课时分发给学生。他上创作课夹了一摞书,上小说史时就夹了好些纸卷。沈先生做事,都是这样,一切自己动手,细心耐烦。他自己说他这种方式是“手工业方式”。他写了那么多作品,后来又写了很多大部头关于文物的著作,都是用这种手工业方式搞出来的。

分析继续深化沈从文先生的教书认真态度,以及他对学生作品的鼓励和爱护。

沈先生对学生的影响,课外比课堂上要大得多。他后来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空袭,全家移住到呈贡桃园,每星期上课,进城住两天。文林街二十号联大教职员宿舍有他一间屋子。他一进城,宿舍里几乎从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学生,客人来,大都是来借书,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宝贝,谈天。沈先生有很多书,但他不是“藏书家”,他的书,除了自己看,是借给人看的。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手里都有一两本沈先生的书,扉页上用淡墨签了“上官碧”的名字。谁借了什么书,什么时候借的,沈先生是从来不记得的。直到联大复员,有些同学的行装里还带着沈先生的书,这些书也就随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

沈先生书多,而且很杂,除了一般的四部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社会学、人类学、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饰录》《糖霜谱》……兼收并蓄,五花八门。这些书,沈先生大都认真读过。沈先生称自己的学问为“杂知识”。一个作家读书,是应该杂一点的。沈先生读过的书,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记。有的是记一个日期,那天天气如何,也有时发一点感慨。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

分析写沈从文先生藏书丰富,阅读广泛,兼收并蓄,但并不私藏而愿意与人分享。那句话真是点睛之笔:“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沈从文先生具体到底为何“心中十分难过”,文中不给出答案,但是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有趣的思考。

沈先生对打扑克简直是痛恨。他认为这样地消耗时间,是不可原谅的。他曾随几位作家到井冈山住了几天。这几位作家成天在宾馆里打扑克,沈先生说起来就很气愤:“在这种地方,打扑克!”沈先生小小年纪就学会掷骰子,各种赌术他也都明白,但他后来不玩这些。

沈先生的娱乐,除了看看电影,就是写字。他写章草,笔稍偃侧,起笔不用隶法,收笔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欢写窄长的直幅,纸长四尺,阔只三寸。他写字不择纸笔,常用糊窗的高丽纸。他说:“我的字值三分钱!”从前要求他写字的,他几乎有求必应。近年有病,不能握管,沈先生的字变得很珍贵了。

分析沈从文先生不喜欢无聊的消遣,他的娱乐“除了看看电影,就是写字”。

沈先生后来不写小说,搞文物研究了,国外、国内,很多人都觉得很奇怪。熟悉沈先生的历史的人,觉得并不奇怪。沈先生年轻时就对文物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他对陶瓷的研究甚深,后来又对丝绸、刺绣、木雕、漆器……都有广博的知识。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艺制品。他从这些工艺品看到的是劳动者的创造性。他为这些优美的造型、不可思议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艺发出的惊叹,是对人的惊叹。他热爱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对一件工艺品的孩子气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动。我曾戏称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学”。他八十岁生日,我曾写过一首诗送给他,中有一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是记实。他有一阵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马漆盒。这种黑红两色刮花的圆形缅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沈先生一进城就到处逛地摊,选买这种漆盒。他屋里装甜食点心、装文具邮票的……都是这种盒子。有一次买得一个直径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抚摩,说:“这可以作一期《红黑》杂志的封面!”他买到的缅漆盒,除了自用,大多数都送人了。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桃花布,摆得一屋子,这间宿舍成了一个展览室。来看的人很多,沈先生于是很快乐。这些桃花图案天真稚气而秀雅生动,确实很美。

分析写沈从文先生学问的庞杂,但他不是“爱物”,而是“爱人”。

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时局、物价……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他谈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

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身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孩子的比,比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这些人的气质也正是沈先生的气质。“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沈先生谈及熟朋友时总是很有感情的。

分析沈从文先生交友广泛,朋友多是“素心人”。

文林街文林堂旁边有一条小巷,大概叫作金鸡巷,巷里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楼。楼上住着联大的同学:王树藏、陈蕴珍(萧珊)、施载[2]宣(萧荻)、刘北汜。当中有个小客厅。这小客厅常有熟同学来喝茶聊天,成了一个小小的沙龙。沈先生常来坐坐。有时还把他的朋友也拉来和大家谈谈。老舍先生从重庆过昆明时,沈先生曾拉他来谈过“小说和戏剧”。金岳霖先生也来过,谈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金先生是搞哲学的,主要是搞逻辑的,但是读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江湖奇侠传》。“小说和哲学”这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他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也不是哲学。他谈到兴浓处,忽然停下来,说:“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说着把右手从后脖领伸进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为得意。我们问金先生为什么搞逻辑,金先生说:“我觉得它很好玩!”

沈先生在生活上极不讲究。他进城没有正经吃过饭,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号对面一家小米线铺吃一碗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闲逛,到玉溪街,他在一个米线摊上要了一盘凉鸡,还到附近茶馆里借了一个盖碗,打了一碗酒。他用盖碗盖子喝了一点,其余的都叫我一个人喝了。

沈先生在西南联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一晃,四十多年了!

 [1] 音:yú,角落。[2] 音:sì。散文写人要凸显人性

散文写人并不容易,写自己的老师更不容易。一味说好,容易显得轻浮、阿谀;往高大全里写,更容易写得虚假。即使是一位文学大师,他的生活也是具体的,他的态度也是现实的。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要不断地表现自己的态度,这些态度,综合起来就构成了一个人的基本形象。散文写人,要具体地写出他的人性。

在这篇散文里,汪曾祺先生写沈从文,涉及他的教书、交友、阅读、思考和态度各个方面。有些突然出现的细节,令人回味,久久难忘,但实际也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例如“心中十分难过”,宛如一个谜,一个令人着迷的谜。

汪曾祺先生是在时隔40多年之后回忆,写在西南联大教书时期的沈从文先生,语言文字质朴,简单而直接。他不做很多判断,语气也较为平缓,但通过沈从文先生的教书态度,相对含蓄地写出了西南联大那种自由的学习风气。那个时代,教育自由、宽容而丰富,教师个性特异,例如金岳霖讲课时抓跳蚤等。学生呢,则可以整天跟老师“泡”在一起,聊天、做伴、读书、讨论问题。这些,是在相对刻板的课堂上学不到的。汪曾祺先生特别写到沈从文先生善于“谈天”,而且谈的都是一些很好玩、又有趣的事情。当时就已经名声极大的沈从文,与学生之间,也是这样的自然。

延伸阅读《汪曾祺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汪曾祺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二编part two新解读

在我看来,散文应是一种相对宽泛的文学形式,我把基本所有的杂文、随笔、评论、演讲都列入大散文的范畴,这恐怕会让习惯传统分类的读者产生一些不太好的感受。为了调和激进和保守,我取了杂文和随笔部分,评论、演讲部分暂时不选。

本编选入的四篇文章,各有侧重,但都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神话传说等内容着眼,涉及各种传统文学和文化知识。

第一篇是阿城的“谈鬼”,很具纵深感,而且视野极其开阔。

第二篇是朱大可重新解读“嫦娥奔月”的神话,得出的结论出乎意料。

第三篇是李淼用现代宇宙学的角度来观察中国上古神话,更是令人耳目一新。

第四篇是网络高手轩辕孤坟分析《西游记》的文章,角度独特,猜想有趣。

这四篇作品风格各异,而且作者身份相差很大,带来的文章视角更加丰富独特。阅读这些作品,起码要得到一个领悟:原来书还可以这样读,原来文章还可以这样写。

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的一个后果,是现代生活经验和经典时代被彻底割裂——本来有机会弥补和修正,但随着20世纪前半叶中国的内战、抗战等历史大动荡,我们失去了整理、反思和激活传统文化的机会,就像欧洲文艺复兴那样——当年胡适等人在推动文化运动的时候,初衷也是像欧洲文艺复兴那样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并激活传统文化中的有价值部分。很可惜,旧文化被“破”了,但缺乏有效的反思而导致新文化没有在旧文化的精华中立起来,反而是沐浴在旧文化中的糟粕中。各种时机都错过了,上一代文化留下来的文化大师也已经凋零殆尽,令人十分感慨。

并不是说现代人不读古典作品,而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和经验都被新文化运动割裂了,导致的直接结果,是中国传统文化典籍成为“无用”物。简单地说,古希腊、罗马的神话资源因为文艺复兴的激活,一直在被西方当代文化有效地运用着,而中国的传统文化资源被“封印”了,贴一个“旧”字,被打入冷宫。到20世纪60年代“破四旧”,传统文化被破坏一空。而在闭关自守30年,国家重新开放之后,狂飙突进的紧急建设也掩盖了文化的苍白。

当我们重新开始阅读、反思传统文化时,首先是那些“糟粕”被鼓吹成了“国学”,在这顶大帽子下,传统文化中那些非人性的、强求自上而下尊卑秩序和顺从的蒙学书籍被推进到中小学教育中,而对儒家典籍的过分推崇,也掩盖了中国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

这些,都有待学者和读者的不断反思。

作家简介阿城,1949年生,本名钟阿城,中学还没有结束即到山西插队,后学画为到草原写生而去内蒙古插队,后又去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农场落户。“文革”结束后,《世界图书》破格录用阿城为编辑,1979年30岁时返回北京。1984年,35岁时发表中篇小说《棋王》,获当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阿城是当代作家中有传统名士风格的少数人,小说文字也有浓重的传统讲说色彩,随意散淡而意味隽永。阿城创作量不大,但影响很大,中篇小说“三王”享有盛名,《棋王》被电影导演滕文骥拍成同名电影,由谢园主演;《孩子王》被陈凯歌拍成电影,也由谢园主演。

阅读提示阿城的散文角度独特,叙事古雅中有鲜活,意味独特绵长。魂与魄与鬼及孔子阿城

读中国小说,很久很久读不到一种有趣的东西了,就是鬼。这大概是要求文学取现实主义的结果吧。

可鬼也是现实。我的意思是,我们心里有鬼。这是心理现实,加上主义,当然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

不少人可能记得六十年代初有过一个“不怕鬼”的运动,可能不是运动,但我当时年纪小,觉得是大人又在搞运动,而且出了一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这本书我看过,看过之后很失望,无趣,还是去听鬼故事,怕鬼其实是很有趣的。后来长大了,不是不怕鬼,而是不信鬼了,我这个人就变得有些无趣了。

分析三段话,有三层意思。

怕鬼的人内心总有稚嫩之处,其实这正是有救赎可能之处。中国的鬼故事,教化的功能很强并且确实能够教化,道理也在这里。不过教化是双刃剑,既可以安天下,醇风俗,又可以“天翻地覆慨而慷”,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能够发动,有一个原因是不少人真的听信“资产阶级上台,千百万颗人头落地”,怕千百万当中有一颗是自己的。结果呢,结果是不落地的头现在有十二亿颗了。

中国文学中,魏晋开始的志怪小说,到唐的传奇,都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鬼故事而天真,很不容易,后来的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鬼怪,却少了天真。

分析对“鬼”及“鬼故事”的归纳:一派天真,少了天真。这是“唐传奇”和“聊斋”的精妙判断。

我曾因此在《闲话闲说》里感叹到莫言: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进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涉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分析引入莫言的故事,“重为天真”。

中国文学中最著名的鬼怪故事集应该是《聊斋志异》,不过也因此让不少人只读《聊斋志异》,甚至只读《聊斋志异》精选,其他的就不读或很少读了,比如同是清代的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不同。《聊斋志异》标明全是听来的,传说蒲松龄自备茶水,请人讲,他记录下来,整理之后,加“异史氏曰”。我们常常不记得“异史氏”曰了些什么,但是记住了故事。这也不妨是个小警示,小说中的议论,读者一般都会略过。读者如逛街的人,他们看的是货色,吆喝不大听的。《阅微草堂笔记》则是记录所见所闻,你若问这是真的吗?纪晓岚会说,我也嘀咕呢,可我就是听人这么说的,见到的就是这样。所以纪晓岚常常标明讲述者、目击的地点与时间。鲁迅先生常常看《阅微草堂笔记》,我小时候不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了。《阅微草堂笔记》的细节是非文学性的,老老实实也结结实实。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散文、杂文都有这个特征,所以汪先生的文字几乎是当代中国文字中仅有的没有文艺腔的文字。

分析这些见解都很精妙。

明清笔记中多是这样。这就是一笔财富了。我们来看看是怎么样的一笔财富。《阅微草堂笔记》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乾隆年间,户部员外郎长泰公家里有个仆人,仆人有个老婆二十多岁,有一天突然中风,晚上就死了。第二天要入殓的时候,尸体突然活动,而且坐了起来,问这什么地方?

死而复活,大家当然高兴,但是看活过来的她的言行做态,却像个男人,看到自己的丈夫也不认识,而且不会自己梳头。据她自己说,她本是个男子,前几天死后,魂去了阴间,阎王却说他阳寿未尽,但须转为女身,于是借了个女尸还魂。

大家不免问他以前的姓名籍贯,她却不肯泄露,说事已至此,何必再辱及前世。

最初的时候,她不肯和丈夫同床,后来实在没有理由,勉强行房,每每垂泪至天明。有人听到过她说自己读书二十年,做官三十年,现在竟要受奴仆的羞辱。她的丈夫也听她讲梦话说积累了那么多财富,都给儿女们享受了,钱多又有什么用?

长泰公讨厌怪力乱神,所以严禁家人将此事外传。过了三年多,仆人的死而复活的老婆郁郁成疾,终于死了,但大家一直不知道她是谁来附身。

用白话文复述这个故事最大的困难在于“她”与“他”的分别,不过我们可以用“他”来指说魂,用“她”来指说魄。魂是精气神,魄是软皮囊,所以“魂飞魄散”,一个可以飞,一个有的散。

分析借魄还魂的故事,也是“讲鬼”了,属于“怪力乱神”中的一种。但《阅微草堂笔记》用“老老实实也结结实实”的方式来写。

清朝的吴炽昌在《客窗闲话》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有个翩翩少年公子,随上任做县官的父亲去四川。不料过险路时马惊了,少年人坠落崖底,魂却一路飘到山东历城县的一个村子,落到这个村子一个刚死的男人的尸体里,大叫一声:“摔死我啦!”

他醒来后看到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一个老太婆摸着他说:“我儿,你说什么摔死我了?”公子说:“你是什么人敢叫我是你儿子?”周围的人说:“这是你娘你都不认得了?”并且指着个丑女人说“这是你老婆”,又指着个小孩说“这是你儿子”。

公子说:“别瞎说了!我随我父亲去四川上任,在蜀道上落马掉到崖底。我还没有娶妻,哪里来的老婆?更别说儿子了!而且我母亲[1]是皇上敕封的孺人,怎么会是这个老太婆?”

周围的人说:“你别说昏话了,拿镜子自己照照吧!”公子一照,看到自己居然是个四十多岁的麻子,就摔了镜子哭起来:“我不要活了!”大家听了是好气又好笑。

公子饿了,丑老婆拿糠饼来给他吃,公子觉得难以下咽,于是掉眼泪。丑老婆说:“我和婆婆吃树皮吃野菜,舍了脸皮才向人讨了块糠饼子给你吃,你还要怎么着呢?”公子将她骂出门外,看屋内又破又脏,想到自己一向华屋美食,恨不得死了才好。晚上老婆领着小孩进来睡觉,公子又把他们骂出去。婆婆只好叫母子两个同她睡。

第二天,一个老头来劝公子,说:“我和你是老哥们儿了,你现在变成这样,我看乡里不能容你这种不孝不义之人,你可怎么办呢?”公子哭着说:“你听我的声音,是你朋友的声音吗?”老头说:“声音是不一样了,可人还是一样啊。我知道你是借尸还魂,可你现在既然是这个人,就要做这个人该做的事,就好像做官,从高官降为低官,难道你还要做高官的事吗?”

公子明白是这么回事,就请教以后该如何办。老头说:“将他的母亲作你的母亲待,将他的儿子当你的儿子养,自食其力,了此身躯。”公子说自己过去只会读书,怎么养家糊口?老头就想出一个办法,说麻子原来不识字,死而复生居然会吟诗作文,宣扬出去,来看的人会很多,办法就有了。

公子按着去做,果然来看怪事的人很多。公子趁机引经据典,很有学问的样子,结果就有人到他这里来读书。公子能开馆教书,收入不错,足以养家,只是他借住在庙里,不再回家,家里人既得温饱,也就随他。

后来公子考了秀才,正好有个人要到四川去,他就写一封信托人带去给父亲。公子的父亲见了信,觉得奇怪,但还是寄了旅费让公子来见一见。

公子到了四川家里,父母见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不愿意认他,两个哥哥也说他是冒牌的。公子细述以前家里的一应细节,父亲倒动了心,可是母亲和两个哥哥执意要赶他走。父亲想,这样的话即使留下来,家里也是摆不平,只好偷偷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要他回山东去。

分析用1100多字来转述《客窗闲话》里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阅微草堂笔记》那个故事的升级版,内容更加详细、丰富。严格上讲,这不算鬼故事,而是有关灵魂。后面,阿城很快就会说到“灵魂”。

从世俗现实来说,看来我们中国人看肉身重,待灵魂轻。再进一步则是“只重衣冠不重人”,连肉身都不重要了,灵魂更无价值。上面两个灵魂附错体的故事,让我们的司空见惯尖锐了一下。说起来,公子还是幸运的,到底附了个男身,不但可以骂老婆,还考了个秀才有了功名,而那个不肯说出前生的男魂,因为附了女身,糟糕透顶,可见不管有没有灵魂,只要是女身,在一个男性社会里就严重到“辱及前世”,还要“每每垂泪到天明”。纪晓岚的这则笔记,女性或女权主义者可以拿去用,不过不妨看了下面一则笔记再说。

清代大学者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里录了个故事,说中牟县有兄弟俩同时病死,后来弟弟又活了,却是哥哥的魂附体。弟弟的老婆高兴得不得了,要带丈夫回房间。丈夫认为不可以,要去哥哥的房间,嫂子却挡住房门不让他进。附了哥哥的魂的弟弟只好搬到另外的地方住,先调养好病体再说。

十多天后,弟弟觉得病好了,就兴冲冲地回家去。不料老婆和嫂子都避开了,这个附了哥哥魂的人只好出家做了和尚。

分析灵魂和肉身,到底哪一个为“真实”?这是一个大问题,但中国人很少深入思考灵魂问题。似乎虚无和轻飘飘的灵魂不应在俗世里思考,而只能如文中附了哥哥魂的人“只好出家做了和尚”。

上举三则笔记都太沉重了些,这里有个笑里藏“道”的。也是清朝人的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笔记》里有一则笔记,说李二的老婆死了,托梦给李二,讲自己转世投了牛胎,托生为母牛,如果李二还顾念夫妻情分,就把她买回家。李二于是按指点去买了这头母牛回来,养在家中后院。但是这头母牛却常常跑回去,在大庭广众之中与邻居的公牛交配,李二也只好眼睁睁地瞧着。

民间如此,官方怎么样呢?史中记载,大定十三年,尚书省奏,宛平县人张孝善有个儿子叫张合得,大定十二年三月里的一天得病死亡,不料晚上又活过来。活了的张合得说自己是良乡人王建的儿子王喜儿。勘查后,良乡确有个王建,儿子王喜儿三年前就死了。官府于是让王建与张合得对质,发现张合得对王家的事知道得颇详细,看来是王喜儿借尸还魂,于是准备判张合得为王建的儿子。但事情超乎常理,于是层层上报到金世宗,由最高统治者定夺。

金世宗完颜雍的决定是:张合得判给王建,那么以后就会有人借这个判例作伪,用借尸还魂来搅乱人伦。因此将张合得判给张孝善才妥善。

分析这两个故事体现了一种“俗世”的思考:俗世最高裁判金世宗的决定不无道理,但“灵魂”之事只能不管。

这让我不禁想起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我小时候凭这一句话认为孔子真是一个有科学精神的人,大了以后,才懂得孔子因为社会的稳定才实用性地“不语怪力乱神”。《论语》里的孔子是有怪力乱神的事迹的,但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实用态度最为肯定。“敬鬼神而远之”,话说得老老实实;“未知生,焉知死”,虽然可商榷,但话说得很噎人。《孔子家语》里记载子贡问孔子“死了的人,有知觉还是没有”?孔子的学生里除了颜回,其他人常常刁难他们的老师,有时候甚至咄咄逼人,我们现在如果认为孔子的学生问起话来必然恭恭敬敬,实在是不理解春秋时代社会的混乱。孔子的几次称赞颜回,都透着对其他学生的无奈而小有感慨。大概除了颜回,孔子的学生们与社会的联系相当紧密,随便就可以拎出个流行问题难为一下老师。这可比一九七六年后考入大学的老三届,手上有一大把早有了自己的答案的问题,问得老师心惊肉跳。

子贡的这一问,显然是社会中怪力乱神多得不得了,而孔子又不语怪力乱神,于是子贡换了个角度来敲打老师。

孔子显然明白子贡的心计,就说,“我要是说有呢,恐怕孝子贤孙们都去送死而妨害了生存;我要是说没有呢,恐怕长辈死了不孝子孙连埋都不肯埋了。你这个子贡想知道死人有没有知觉,这事不是现在最急的,你要真的想知道,你自己死了不就知道了吗?”

子贡怎么反应,没有记载,恐怕其他的学生幸灾乐祸地正向子贡起哄呢吧,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好像还是《孔子家语》,还是这个子贡,有一次将一个鲁国人从外国赎回鲁国,因此被鲁国人争相传颂夸奖,子贡一下子成了道德标兵。孔子听到了,吩咐学生说,子贡来了你们挡住他,我从此不要见这个人。子贡听说了就慌了,跑来见孔子。

大概是学生们挡不住子贡,所以孔子见到子贡时还在生气,说:“子贡你觉得你有钱是不是?”子贡是个商业人才,手头上很有点钱,孔子的周游列国,经济上子贡贡献不菲,“鲁国明明有法律,规定鲁国人在外国若是做了奴隶,得到消息之后,国家出钱去把他赎回来。你子贡有钱,那没钱的鲁国人遇到老乡在外国做了奴隶怎么办?你的做法,不是成了别人的道德负担了吗?”

孔子的脑筋很清晰。哪个学生我忘记了,问孔子:“为什么古人规定父母去世儿子要守三年的丧?”孔子说:“你应该庆幸有这么个规定才是。父母死了,你不守丧,别人戳脊梁,那你做人不是很难了吗?你悲痛过度,守丧超过了三年,那你怎么求生计养家糊口?有了三年的规定,不是很方便吗?”

孔子死后,学生中只有子贡守丧超过了三年,守了六年。以子贡这样的商业人才,现在的人不难明白六年是多大的损失。好像是曾参跑来怪子贡不按老师生前的要求做,大有你子贡又犯从前赎人那种性质的错误了。子贡说,老师生前讲过超出与不足都是失度(度就是中庸),我觉得我对老师感情上的度,是六年。

屡次被孔子骂的子贡,是孔子最好的学生。颜回是不是呢?我有点怀疑,尽管《论语》上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子的夸奖。

分析文章的跑题写得好,写得有趣,是最妙之处。这不是学生作文,何妨飘到题外?但阿城对孔子和学生子贡、颜回等的思考,却很有意思。直面死亡,是事关灵魂的大事,各大宗教无不关心于此。但孔子一句“未知生,焉知死”把这个话题一刀剪断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是儒家文人的自我道德要求。但明代的袁枚却直接以此为名写了一部专门谈神说鬼的书,似乎专门跟老祖宗作对。于不能中开始思考,这也算是新思想的开始吧。

不过扯远了,我是说,我喜欢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实实在在不标榜。道家则总有点标榜的味道,从古到今,不断地有人用道家来标榜自己,因为实在是太方便了。我曾在《棋王》里写到过一个光头老者,满口道禅,捧起人来玄虚得不得了,其实是为遮自己的面子。我在生活中碰到不少这种人,还常常要来拍你的肩膀。汪曾祺先生曾写过篇文章警惕我不要陷在道家里,拳拳之心,大概是被光头老者蒙蔽了。

不过后世的儒家,实用到主义,当然会非常压制人的本能意识,尤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这必然会引起反弹,明清的读书人于是偏要来谈怪力乱神,清代的袁枚,就将自己的一本笔记作品直接名为《子不语》。我们也因此知道其实说什么不要紧,而是为什么要这么说。

还有篇幅,不妨再看看明清笔记中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笔记》里记了个故事,说衡水县有个妇人与某甲私通而杀了亲夫,死者的侄子告到县衙门里去。某甲贿赂验尸的仵作,当然结果是尸体无伤痕,于是某甲反告死者的侄子诬陷。这个侄子不服,上诉到巡按,巡按就派另一个县的县令邓公去衡水县复审。邓公到了衡水县,查不出证据,搞不出名堂。

晚上邓公思来想去,不觉已到三更时分,蜡烛光忽然暗了下来。阴风过后,出现一个鬼魂,跪在桌案前,啜泣不止,似乎在说什么。

邓公当然心里惊惧,仔细看这个鬼魂,非常像白天查过的那具尸体,鬼魂的右耳洞里垂下一条白练。

邓公忽然省悟,就大声说:“我会为你申冤的。”鬼魂磕头拜谢后就消失了,烛光于是重放光明。

次日一早,邓公就找来衡水县县令和仵作再去验尸。衡水县令笑话邓公说:“都说邓公是个书呆子,看来真是这样。这个人做了十年官,家里竟没有积蓄,可知他的才干如何,像这种明明白白的案子,哪里是他这样的人可以办的!”

话虽这样说,可是也不得不去再验一回尸体。到了停尸房,邓公命人查验尸体的右耳。仵作一听,大惊失色。结果呢,从尸体的右耳中掏出有半斤重的棉絮。

邓公对衡水县县令说:“这就是奸夫淫妇的作案手段。”妇人和某甲终于认罪。

这个故事,中国人很熟悉,包公案、狄公案、三言二拍中都有过,只不过作案的手段有的是耳朵里钉钉子,有的是鼻子里钉钉子,还有的是头顶囟门钉钉子,几乎世界各国都有这样的作案手段,我要是个验尸官,免不了会先在这些经典位置找钉子。

破案的路径差不多都是托梦,鬼魂显形,《哈姆雷特》也是这样,只不过凶手是往耳朵里倒毒药,简直是比较犯罪学的典型材料。你要是对这则笔记失望的话,不妨来看看纪晓岚的一则。《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笔记说总督唐执玉复审一件大案,已经定案了。这一夜唐执玉正在独坐,就听到外面有哭泣声,而且声音愈来愈近。唐执玉就叫婢女去看看怎么回事。婢女出去后惊叫,接着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唐执玉打开窗一看,只见一个鬼跪在台阶下面,浑身是血。唐执玉大叫:“哪里来的鬼东西!”鬼磕头说:“杀我的人其实是谁谁谁,但是县官误判成另一个人,此冤一定要申啊。”唐执玉听说是这样,心下明白,就说“我知道了”,鬼也就消失了。

次日,唐执玉登堂再审该案,传讯相关人士,发现大家说的死者生前穿的衣服鞋袜,与昨天自己见到的鬼穿的相同,于是主意笃定,改判凶手为鬼说的谁谁谁。原审的县令不服,唐执玉就是这样定案了。

唐执玉手下的一个幕僚想不通,觉得这里一定有个什么道理,于是私下请教唐执玉,唐执玉呢,也就说了昨晚所见所闻。幕僚听了,也没有说什么。

隔了一夜,幕僚又来见唐执玉,问:“你见到的鬼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唐执玉说:“见到时他就已经跪在台阶下了。”幕僚又问:“那你见到他从哪里消失的呢?”唐执玉说:“翻墙走的。”幕僚说:“鬼应该是一下子就消失的,好像不应该翻墙离开吧。”

唐执玉和幕僚到鬼翻墙头的地方去看,墙瓦没有裂痕,但是因为那天鬼来之前下过雨,结果两个人看到屋顶上有泥脚印,直连到墙头外。

幕僚说:“恐怕是囚犯买通轻功者装鬼吧?”

唐执玉恍然,结果仍按原审县令的判决定下来,只是讳言其事,也不追究装鬼的人。

两百多年前的那个死囚可算是个心理学家、文化学者,洞悉人文,差一点就成功了。幕僚是个老实的怀疑论者,唐执玉则知错即改,通情达理,不过唐执玉的讳言其事,也可解作他到底是读圣贤书出身,语怪力乱神到底有违形象。

分析《池上草堂笔记》的故事是冤者鬼魂托梦给判案者邓公,真相大白;《阅微草堂笔记》的故事是凶手找轻功高手假冒鬼魂找总督唐执玉,试图翻案。这一虚一实、一真一假两个故事并列,发现“鬼故事”还真的有意思。

 [1] 古代称大夫的妻子,明清时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封号。文学也能解决现世与俗世的问题《魂与魄与鬼及孔子》这篇文章论及的内容极其丰富,一般的中小学生读来难免吃力,但不妨随便读下去,不管怎样理解。在我们的中小学语文教材里,仍然是“现实主义”的天下,毋宁说是“现世主义”的天下。我们的选文、解读、思想,全都围绕着俗世在打转转,“不怕鬼的故事”转为“没有鬼的故事”,而用“唯物主义”一统天下。但阿城开宗明义,在文章开头就说“可鬼也是现实”,假装没有鬼不信鬼,不管这对不对,起码是“无趣”的。一切皆物,无关精神和灵魂,俗世就变得沉重无趣了。

所以,不妨把这篇文章看成是对当代中国文化及文学的一种反思。

现在可以看到很多“怪力乱神”“谈神说鬼”的网络小说,很多都是胡编乱造、长之又长的,甚至还有很多的读者去读。这似乎意味着猎奇是阅读的一个很大的动力。但无论是“鬼吹灯”还是“盗墓”甚或是“修真”,都不是现在的发明,而是唐传奇、明清笔记里就有的内容,现代人加以敷衍,凑足字数,足以消此永昼,打发无聊时光。

然而,所有这些都与灵魂无关。我们的文学无论通俗还是严肃,仍然不关心灵魂,只重俗世的人欲与物欲,只重解决现世和俗世的问题,而无关于灵魂。

延伸阅读

阿城小说《树王》《孩子王》《遍地风流》,散文集《常识与通识》。

作家简介朱大可,1957年,祖籍福建,生于上海,当过技工,1979年考进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澳大利亚悉尼理工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教授,是中国当代著名的文化学者。著有《燃烧的迷津》《逃亡者档案》《聒噪的时代》《十作家批判书》《话语的狂欢》《记忆的红皮书》等,并有《朱大可守望书系》六卷本出版。朱大可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曾为当时前卫文化的重要代言人,目前主要从事中国文化研究与批评,其涉足领域包括文化哲学、中国文化、上古神话及当代大众文化等诸多方面,思想和语体均独树一帜,在文化研究和批评领域具有广泛影响。

阅读提示朱大可长期研究中国古代神话,并进行了新颖的解读与分析。通过不同的视角再度解读传统文化中的典型故事和典型形象,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大羿与嫦娥的失踪之谜朱大可嫦娥的逃亡与变形

全世界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女英雄嫦娥,又叫常仪、常羲和恒娥,也就是“永生的美女”的意思。据《山海经》记载,她最初是东方大[1]神“帝俊”的众多妻子之一。这个帝俊在神谱中地位崇高,是黄帝的曾孙,《世本·帝系篇》说他一生至少娶过四个妃子,第一个叫作姜嫄,脚踩了巨人的脚印而生了感应,产下了儿子后稷,为发明和推广农耕技术做出重大贡献;第二个叫作简狄,生下了契,也就是商人的祖先;第三个妃子叫作庆都,为帝俊生下了儿子尧,是当时的著名贤君,打造过一个饱受赞誉的太平盛世;而嫦娥是其中最小的妃子,为帝俊生了一个叫作挚的儿子。这个儿子,要么是因为早夭,要么是因为才华成就过于平庸,在神话界里一直默默无闻,也很少有人去关心他的下落。

奇怪的是,嫦娥在当了一阵子帝俊的妻子之后,却又成了神射手大羿的老婆,这其间的蹊跷,实在耐人寻味。帝俊曾赠送宝弓给大羿,派他整顿下界诸国。也许因为大羿劳苦功高的缘故,帝俊一高了兴,就把第四个妃子送给了大羿,这样的事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美丽的嫦娥,最终成了英雄大羿的“内人”。

大羿和嫦娥的婚后生活,在外人看来十分美满,骨子里却可能是危机四伏。本来这场姻缘就是奉命而为,双方并没有多少恩爱的成分,而为了天下太平和民众的幸福,大羿又不得不到处征战,根本顾不上跟娇妻团聚,令双方的情感隔阂更加严重。《山海经》里记载他镇压凿齿族,杀死怪物封豨,甚至还射杀了帝俊的九个太阳儿子,以免他们制造的酷热危及人类的生命。但大羿为民除害的这些壮举虽然广受赞誉,但不仅得罪了帝俊,也无法博得妻子的欢心。嫦娥长期独守空房,面对无限难挨的寂寞,逐渐生出了弃家逃亡的念头。

据记载,大羿为了能够重返天庭,曾经向西王母索取了永生的仙药藏在家里。嫦娥偷取这种丹药,决定独自奔赴月球,因为只有那里是她的神勇丈夫所去不了的。《搜神记》透露说,嫦娥在服食之前还曾向一个有名的巫师“有黄”咨询,得了一个“归妹”的卦,有黄解释这意味着“吉祥”,以后还会在月球上有大的发展,嫦娥这才安心吞下药丸,身体轻盈,飞身一跃,上了月球,成为那里的第一代移民。但她的身体却在飞升中发生了意外的变形,成了一只丑陋的蟾蜍。

分析关于嫦娥的一些常识和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在这一节里都出现了,同时也颠覆了传统神话中对嫦娥的判定。朱大可的语言有拼贴的风格,通常会把现在的词语用到过去之中,从而形成一种新的语言。例如“全世界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女英雄嫦娥”,就是典型的“今古”词语拼贴。吴刚和桂树的机密

当时的月球居民除了嫦娥,还有另一个怪人,那就是著名的园丁吴刚。此人在上古时期并未引起世人的注意,直到中古的唐朝才出现在作家的笔记里。吴刚的身世相当神秘,在神话档案里的资料过于简约,很难考辨他的全部来历。唐代作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曾简略地介绍说,他是西河人,因为学仙犯了错误,被师傅贬在月亮上伐树。那树也真是古怪,砍了又长,随砍随长,所以吴刚很像是中国的西绪福斯,不停地劳动,又不停地回到原点。至于他到底犯了什么大错,要遭受如此久远的苦难,却是我们无法索解的疑团。

吴刚侍奉的神树月桂,其实是一株奇特的宇宙树,据说高达五百丈,其间隐含着无限的生命能量。这种树在马王堆帛画、汉魏画像砖上都有刻画,成都三星堆还出土过它的缩微模型,树上停栖着若干小鸟,可能就是西王母派来的青鸟。另一本道家典籍《云笈七签》向我们宣称,月亮上的桂树其实有七棵之多,它们又叫“药王”,只要服食它的叶子,人就能变得通体透明,像水晶玻璃一样。这种神奇的水晶化过程,其实就是成仙的标志,可见其药效真是不同凡响。吴刚的使命是每天从根部把整棵大树砍倒,采集它的叶子,向嫦娥的制药作坊提供原料。

移民月亮之后的嫦娥,未能享用永生的妙处,更无法获得独身的欢乐,却由于变成了蟾蜍和丧失美丽容颜而痛不欲生。这种内心的深刻创伤,恐怕是常人所难以体验的。她成天握着杵子,把吴刚摘下的桂树叶捣烂炼药,也许并非为了向人类提供永生的仙药,而仅仅是指望自己吃了后可以重新恢复过去的面目。但出乎意料的是,月桂的药效竟是如此缓慢,几千年过去了,她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使她的药品生产变得永无止境。她的漫长劳作惊动了地球上的人们。唐代诗人李商隐不禁怜香惜玉,发出了“嫦娥捣药无时已”的感慨(《寄远》)。而更多的人间感叹,却是针对嫦娥的寂寞发出的。月亮虽然美好,却单调得令人窒息,让一个独身女人陷入了永恒的寂寞。就世俗生活的喧闹而言,这种寂寞无疑是最高的责罚。

分析对身处月宫的嫦娥和伐木吴刚的分析和想象,“桂树”成了这里的一个新概念:隐含无尽生命能量的宇宙树。还原大羿的真实面目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掉转头来议论一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大羿。据神话典籍提供的线索,嫦娥逃走之后,不幸驻留在人间的大羿,内心被寂寞和仇恨所缠绕,郁结久了,心理上逐渐出现病兆,性情开始发生巨变,把自己放纵成了一个超级恶棍,其行径与过去判若两人。他看中了河伯的美丽妻子,便给河伯安上了政治罪名,将其射杀,进而把他的几个美妻全部据为己有;他还到处征战,滥用暴力,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也许因为作孽太多,大羿的晚景变得十分黯淡,估计连生计都难以维持,否则又何必靠开办“射箭训练班”糊口。但即便是这种营生,后来也到了难以为继的程度。圣人孟子回忆道,大羿学生中有个名叫逢蒙的,因为嫉妒老师的不可超越的箭术,竟然用桃木大棒把他活活打死。英雄兼流氓的大羿的一生,就此拉上了悲剧性的帷幕。大羿死了之后,一个叫作宗布的大祭司负责主持他的祭奠。据推测,这可能是一种很高规格的礼遇。尽管大羿功罪参半,世人仍然对他保持了崇高的敬意。

但大羿的真相果真如此?此人难道就是英雄加流氓的混合物?神话典籍里的另一些蛛丝马迹,把我们引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论。而要说清楚这点,必须先对那只所谓“玉兔”的真实身份予以揭露。

这只“玉兔”,也是月球上的著名居民,它的捣药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成为不朽的神话。在古代典籍里,“玉兔”本来记作“顾兔”,而“顾兔”则源自“瞻兔”(“瞻”与“顾”的语义相同)一词。这个所谓的“瞻兔”,其实就是“蟾蜍”读音的一种误记(两者的上古读音非常近似),这就是为什么在古代神话典籍里“玉兔”可以与“蟾蜍”互相替换的缘故。早在三十年代,名诗人闻一多曾经提出十一种证据,证明“玉兔”就是蟾蜍,言之凿凿,很是令人信服。但世人总觉得蛤蟆形象可憎,不如玉兔来得可爱。所以在中国民间,玉兔的形象最终替代了蟾蜍,成为除嫦娥外的二号形象代言人。

分析从大羿形象的前后不同(英雄到流氓)的差异中加以分析,发现其中不能自圆其说的谜团,从而加以破解。这是朱大可的典型方式。大羿原来是一位埃及鳄神

形貌丑陋、性情孱弱的“蟾蜍”,并不是“玉兔”的本相。只要为它添加一个凶恶的吻部和一条粗大的尾巴,我们就不难看出,它其实是鳄鱼的一种视觉变形而已,换句话说,它是两栖爬行动物猪婆龙[2]的省略和变形。猪婆龙,其古代名称叫作“鳝鼋”,与蟾蜍的上古发音几乎完全一致。正是这种造型和语音上的一致,导致了从鳄鱼到玉兔的巨大讹变。而更令人惊异的是,这条凶狠的大鳄,竟然就是嫦娥夫君大羿的真实面目。

已经有许多学者确认,鳄鱼就是龙的原型和世俗起源,而对大羿的崇拜,就是华夏先民对鳄龙的一次变相的历史追思。但耐人寻味的是,这头被称作“羿”的猪婆龙,与古代埃及神话中的涅伊特(Neit)几乎一模一样:第一,“涅伊特”一词的发音酷似“羿”的上古读音;第二,涅伊特是狩猎与战争之神,而羿也是猎人与射手;第三,涅伊特的象征物是一副盾牌,上面有交叉成十字的两支羽箭,羿的篆文写法就是两支并列的羽箭(令人惊讶的是,涅伊特的盾牌和其上交叉成十字的羽箭,也就是“十”和“日”两个符号的叠加,居然在中国被误解为“十日”,从而演化出“羿射十日”的著名神话);第四,涅伊特总是以鳄首人身之形现身,而羿则喜欢以鳄鱼的讹形――蟾蜍现身;第五,涅伊特拥有特殊的魔法力量,与安魂仪式密切相关,其形象通常被画在古埃及的石棺上,以治病驱邪和保佑永生,而羿的形象也大量出现在汉代以来的墓砖石棺上,手持“不死之药”,用以帮人祛病延年和实现长生梦想。

羿和涅伊特的惊人的同一性表明,要么中国的鳄龙崇拜起源于埃及,要么双方都起源于同一个更为古老的文明,而后才在中华文明的发育中逐渐本土化,与“尧神话”融为一体。尽管弄清全部真相还有待更深入的探究,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大羿的罪名必须洗清,他所蒙受的历史冤屈应当平反。因为我们的研究发现,大羿根本就不在作恶的现场。

分析对比古埃及神话和中国神话,涅伊特和羿的相似度极高,这是比较文学和比较文化研究的一种。而本文用这些资料来对上古神话加以“侦破”,使得文章充满了趣味。大羿与后羿:真假箭神之谜

既然大羿就是鳄神的变形,后来又以蟾蜍的形态现身,那么随之而来的棘手问题便是,那个居住在月球上的蟾蜍,究竟是嫦娥女士,还是大羿先生本人?这个问题似乎是难以索解的,因为大多数文献都坚持认为,在月亮上捣药的是嫦娥本人,只有汉代画像砖揭露了事情的真相:从河南南阳出土的一幅砖画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嫦娥正在翩然飞向月球,她的上半身尚未变成蟾蜍,梳着高高的发髻,脑后的辫发也清晰可见,而下半身已经开始变形,露出鳄鱼的后肢和尾巴。而在月球上,一只蟾蜍正张开四肢等待着她的到来。根据逻辑和常识,这只蟾蜍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大羿先生本人。历史的内幕就这样在汉画上昭然若揭。

大羿因射杀帝俊的九个太阳儿子,得罪了天子,政治前途大为不妙,甚至可能要面对更为险恶的生命危机,为此他只能向西王母求取“不死之药”,安排了全家向月球逃亡的计划。事实上他先于嫦娥抵达了月球,而嫦娥只是第二批的团聚移民。尔后,他们以“玉兔”或“蟾蜍”的名义双双在那里居住,成为夫妇恩爱的范本。令人费解的是,这块画像砖出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而且被广泛引用,但研究者对其上刻画的事实竟然视若无睹,这不能不说是神话学研究的重大疏漏。

在大羿升天后继续大地上横行霸道的,其实是大羿的替身“后羿”。这个“赝品”本来名叫“有穷氏”,在大羿离任之后,他以继承者的身份行事。这个“后”字,既可以当“帝王”讲,也可以通“後”字,也就是时间靠后的意思,实在是一语双关的妙字。所以“后羿”一词,也可以解释为“大羿的继承者”。但此人并未继承大[3]羿的正义传统,反而倒行逆施,涂炭生灵,其罪行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结果被学生逢蒙所杀,可以说是死得其所。诗人屈原不辨真相,在《离骚》里对大羿进行愤怒的诘问,就连目光犀利的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夏本纪》里也混淆了大羿和后羿的区别,把后羿的许多罪行安在大羿头上。正是那些名家的指证,令大羿蒙上不白之冤长达数千年之久。大羿名誉的受损程度,真是令人发指。

分析本文至此出现了令人惊讶的结果:大羿和嫦娥都移民到月球了,但一暗一明,而且加以变形伪装。他们夫妻在月球上团聚,给地上的文人留下了盲目的遐想。这样的变化,在阅读这篇文章之前,读者有没有预料到呢?

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携手化蝶那样,大羿和嫦娥双双化作了蟾[4]蜍,虽然模样有点丑陋,毕竟都成为同类,而且联袂获得了永生,这是值得大家庆贺的喜事。但他们的事业是艰难的:一方面要为自身的形象还原而苦寻出路,一方面要为人类长生药的研制而不懈奋斗。在月亮的阴影里,他们面朝地球家园,目光温存,坚定地举起了沉重的石杵。

 [1] 又叫“帝喾(kù)”。[2] 音:shàn yuán。[3] 音:qìng。[4] 音:mèi。拼贴是语言特色之一

接受固执与传统的考据训练和正向思维的人,大概有些难以接受这篇文章的展开和归纳。对于传统神话、上古传说,除了换位思考、角度独特的研究者,人们通常是不质疑其中有什么问题的,只是顺着原来留下来的一种固定思维来被动地接受。这种固定思维,实际上也是某种占主流地位的思考的结果,并不等于就是全部真相,更不是绝对真理。但长期受到中小学的打压式教育而毕业的人,从小就被教育服从、不质疑,习惯成自然而最后变成了顽固的思维,因此很难对权威、习惯产生质疑,有些人甚至难以接受别人对自己先入为主观念的质疑。

质疑,是学术研究的重要精神。没有质疑,则剩下抄袭一途。但是,质疑之后,需要做的事情是广泛阅读、寻找、发现材料和证据,从而形成对这种质疑的支持。

文中分析时说到朱大可的语言特色之一是拼贴,这种拼贴包括词语拼贴和情景拼贴。“拼贴”手法在美国兴起的波普艺术中最为流行。一旦艺术家、作家把两种不同属性的事物拼贴在一起,这样的图景就产生新的意义。这些事物例如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海报、杂志、报纸、易拉罐等,通过某种方式拼贴在一起,形成了新的意义。文字上,则是运用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但彼此属性差异很大的词语组合到一起。在这篇文章里,类似的拼贴很多。大羿“开办射箭训练班”是其中典型的方式,即现行的流行词语套用到古人那里去,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反讽。

延伸阅读

朱大可著《神话》和《流氓的盛宴——当代中国的流氓叙事》。

作家简介李淼,男,理论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超弦理论和宇宙学,曾任台湾大学客座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客座教授,现为中山大学教授,筹办天文科学研究院。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天体物理专业,1984年在中国科技大学获理学硕士学位,1988年在该校获博士学位。1990年在哥本哈根大学玻尔研究所获得博士学位,1990年9月至1992年8月在Santa Barbara加州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工作,1992年9月至1996年8月任布朗大学研究助理教授,1996年9月至1999年8月在芝加哥大学做资深博士后,1999年9月到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工作,任研究员。李淼科研之余热爱阅读、作诗、写散文,属于跨界达人。他曾为科普杂志《新发现》杂志撰写科普专栏文章,散文结集为《越弱越暗越美丽》,另撰有《科幻小说〈三体〉里的物理学》一书即将出版。

阅读提示从中国古代神话中发现和现代宇宙学之间的秘密联系,打通科学和神话的彼此关系,读来兴趣盎然。中国神话中的现代宇宙学李淼一

这是戏说。

如果有人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以历史专家的身份质疑,我们表示欢迎,但不接受任何批评。

有人考证,中国最古最老的神是混沌。《庄子》说,中央之帝为混沌。关于混沌的记载似乎不多,这就留给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1]

混沌统治的时候,应该对应于暴涨期结束到光子退耦的时代,前后大约38万年,光子退耦了,混沌也就死了——神也会死的,所以混沌活了38万年。《庄子》还说,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看来混沌就是这么死的。(这个七日看起来很熟悉,因为《旧约》也说上帝创世费了七日的工夫,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光子开始退耦。)

我估计倏和忽是混沌的两个儿子。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一个统治物质,一个统治辐射。庄子的时代科学不发达,他以为倏是南海之帝,忽是北海之帝。混沌的时代,和光同尘,天地没有结构,哪来的南海和北海?

混沌先生是不是无性生子,我们无从查考了。在他7万岁的时候(如果以人生100岁来计算,他还不到20岁),物质和辐射一样多了,他决定生子,于是倏和忽诞生了。

我们不知道倏和忽活到了什么时候,也许现在还活着。他们远比老爸长寿,虽然他们的名字看起来是短命的。

分析用《庄子》提到的中央之帝“混沌”“倏忽”等引发,代入现代物理学的知识加以相互印证、比较,是这篇文章的特色。读者会注意到其中不同语词的差别。

混沌在垂老的时候,生了幼子,他的名字叫盘古。《三五历纪》中说:“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很明显,在混沌死前18000年,盘古出生了。这段时间,也许对应于光子退耦之前最后散射发生的不确定时间。

问题来了,到底是倏、忽两位老哥谋杀了老爸,还是盘古老弟为了开天辟地杀死了老爸?这是宇宙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谜,又叫宇宙学第一奇案。

盘古同学比老爸和两位老哥都有名,所以很多人以为他是最老的神。在道教中,他的名字叫元始天尊。

盘古,根据我们的考证,应该还活着,因为我的同乡吴承恩同学在《西游记》里就记载了孙悟空见过元始天尊。

根据道教,元始天尊居住在玉清境内,天文学观测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地方,相信盘古/元始天尊同学已经有了手机,只是公司既不是联通也不是电信,所以我们没有他的号码。

分析这里写中国神话中最老的神“盘古”的来历,并把他与道教中的“元始天尊”进行归接。作为理论物理学家,李淼先生也不放弃语词拼贴的机会,让“盘古/元始天尊”和手机拼接。

除了玉清,还有另外两清,分别是上清和太清,上清是灵宝天尊居住的地方,太清是道德天尊居住的地方。

灵宝天尊的尊号是上清高圣太上玉晨元皇大道君,和元始天尊不同,既有父亲,也有母亲。他在母胎中待了3700年才出世。同样,宇宙学对他的来历没有什么研究。我估计他出生在星系形成时期。

灵宝天尊是元始天尊的学生,学成之后,就占了三十六天的第二天。出生早的人有福气啊,不需要做博士后,就找到正式工作了。而且还“金童玉女各三十万侍卫。万神入拜,五德把符,上真侍晨,天皇抱图”。

我们认为,“上真侍晨”中的上真是中国四大美女之上的美女,应该是宇宙第一美女。有了超女,自然就有好男,所以天皇同学虽然没有太多事迹,是世上第一个好男应该是无疑的。香港的四大天王,怎么能和天皇同学比呢?

盘古的另一位博士生是道德天尊同学,此人大名鼎鼎,是我的本家,即李耳同学。葛洪的《神仙传》说老子先天地生,看来也是在太阳系形成之前就出生的。后来春秋时代的老子,应该是道德天尊同学向耶稣同学学习,下凡创始道家以至道教。他在人间出生之前已经存在了,所以自称老子,老而为人子的意思。

老子住的地方也不俗,叫作太清,是宇宙中的第三别墅。既然他创立了道家,所以就成了飞仙之主,元始天尊和灵宝天尊养尊处优,将后来的神仙交给老子来管。虽然住在第三别墅有点憋气,权力还是可以平衡一下的。

李耳同学比耶稣同学要勤快,不时造访地球,有这样的记载:老子无世不出,数易姓名,初出于上三皇时号玄中法师;出于下三皇时号金阙帝君;出于黄帝时号力默子,又号广成子;周文王时为守藏史,号支邑先生;武王时为柱下史,号郭叔子;汉初号黄石公;汉文时号河上公。

分析道教中的三大主神:盘古/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老子/太清/道德天尊,他们分别对应宇宙诞生、星系形成、太阳系构造的不同现代宇宙学概念;另一个对位是用现代语词“博士生”来加以系统化,即盘古和他的两位博士生:上清和太清。二

我们前文谈到了盘古同学,和盘古同学的两个博士生。后来的神仙多到不计其数,有的是盘古的儿子,有的是盘古的孙子,子子孙孙,将天上弄得拥挤不堪。

每个神仙都有父亲,或者父母俱全,悟空同学从石头里蹦出来,独一份。悟空的师父玄奘大师有句名言,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我上次在西安游慈恩寺时内心默默地对玄奘举手说道,神是神他妈生的。现在,我想对玄奘同学继续补充一句,神有时是神他爸生的。

盘古的父亲是混沌,那么,混沌的父亲呢?

我们翻遍历史,无论正史或野史,正说或戏说,国家档案馆或私人家谱,甚至各地的人才交流中心,都没有找到混沌老爸是谁。不过,最新的宇宙学观测和宇宙考古理论家们的研究,给我们指明了一个方向。

爱因斯坦也许是天下最大的白相大王。根据他的理论,能量只能局部地守恒,如果将引力考虑进来,能量可以无中生有,难怪老子同学的那部书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西方有个古斯同学,将爱因斯坦的哲学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在混沌同学之前,宇宙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驱动暴涨的暗能量,在暗能量的驱动之下,宇宙不停地暴长,一直长大了28个量级左右。在开始的时候,暗能量并不多,只有一公斤或者十公斤,天下的万物全是从这一公斤的暗能量里长出来的。

有人会问,怎么可能呢?回答是,引力这玩意会吃能量,也会吐出能量。如果没有暴涨时期,宇宙中这么多能量还真的产生不了,不信你学两天宇宙学,然后计算一下。

为什么别人研究不出来混沌之前有这个历史,偏偏古斯同学能够研究出来?难道他是神童?我们觉得,他还真是神童,他是混沌的老爸,又叫古斯老祖的灵童转世。

分析从现代宇宙学的概念开始,引入传统神话人物,思考宇宙初诞时的状态。

考证完古斯老祖之后,我们回到传统的神仙世系。

玉皇大帝大家都很熟悉。他就是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众神之神,按照道教的说法,玉皇大帝是诸天之帝、仙真之王、圣尊之主,三界万神、三洞仙真的最高神。这个名头很吓人。不看名头,我们只看他是三界万神的最高神,就知道从他开始,人间的事多起来了。他这么关心人间的事,只能说明他出生得比较晚,应该是在地球形成之后。地球的年龄大约是46亿年,玉皇同学的年龄大致如此,大约是盘古同学的三分之一。

按如来的说法:玉帝自幼修持,苦历过1750劫。每劫该129600年,那么玉帝2亿岁左右,这严重低估了玉帝的年纪。

如果我们信了如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玉帝出生在恐龙时代。一想到恐龙,我们还真有点迟疑,如果不是出生在恐龙时代,为什么玉帝同学的老婆王母同学一开始就丑得像恐龙呢?(王母的事迹见后)

玉帝的父亲是谁?有说是三清所化生出之先天尊神,这么说可能是盘古/元始天尊的儿子,也有说玉皇大帝乃昊天界上光严净乐国王和宝月光皇后所生之子。第二种说法受佛教影响,不确,或者是如来一派的戏说,将盘古变成光严净乐国王。如来本人的来历是什么?有[2]人考证是和盘古同辈的。我个人觉得如来的来头很大,但绝不是盘古的同辈人,后面我们会说到如来的故事。

现在我们知道了,玉帝同学应该是在太阳系形成之后出生的。太阳系形成的过程目前并不清楚,只是知道在恒星中,它是小老弟。最早的恒星比宇宙年轻不了多少,一个学派的观点认为,这些恒星都很重,大约是太阳的100倍,因为在那个时代,还没有重元素,所以形成的恒星都很重。当这些恒星燃烧完了,重元素才产生。我们的太阳如果年龄不足够小,就不会有重元素。要知道,人类身体里有很多重元素。玉帝同学的存在和人类的存在息息相关,我们可以统称为重元素时代的神仙和人类。

分析到了玉皇大帝和众仙时代,作者认为他大概跟地球同龄,46亿年左右,比太阳系年龄小,因此也比太清/道德天尊/老子小。不管怎么说,玉帝总算是排名第四了,他管不了“三清”,但是可以管“三界万神”。对应于现代宇宙学是“重元素时代”,在这里还可以学习到原来重元素是要等第一代巨大恒星燃烧殆尽之后才有的!

玉帝同学并不是重元素时代的唯一重要神仙,与他同时的并且地位相当的还有五个,合称为六御,分别是:

1.中央玉皇大帝,老婆王母娘娘,又称为西王母;2.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大帝;3.南方南极长生大帝,又名玉清真王,元始天王九子;4.东方东极青华大帝太乙救苦天尊;5.西方太极天皇大帝(手下:八大元帅、五极战神、天空战神、大地战神、人中战神、北[3]极战神和南极战神);6.大地之母: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

我们择要谈谈这些重要的神仙。

中神通玉皇大帝的老婆的名气一点不比玉皇大帝小,说起来见于文字记载还早些。《山海经》中说,西王母长着一条像豹子那样的尾巴,一口老虎那样的牙齿,叫起来的频率很高。叫声就不同凡响,原[4]来张海豚的海豚音的承传来自西王母。更不同凡响的是她的长相,看过《侏罗纪公园》的人想必还记得里面的可怖的冷盗龙(vilociraptor),比人大不了多少,动作敏捷,善于思考。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今人将丑女形容成恐龙,原来出典也是西王母。《山海经》还提到一头乱发(蓬发戴胜)。

不过王母到底是很高一级的神仙,她的长相也是进化的,到得后来,是一个美丽非凡的女人。有人说,她还换了一位老公,前夫本来是东王公,后来才嫁给玉帝,中间还掺夹着几位情人,如周穆王、汉武帝。也许最早的情人是后羿。她因爱后羿入骨,希望这个造反上台的王也能够长生不老,赠药给后羿同学,结果私情为嫦娥同学发现,自己吃了上天,嫦娥据说还成了王母第二个老公玉帝的情人,这个四角关系说起来真让人头大。

分析中国古代典籍里神话传说不像现代书籍里做学术研究那么严谨,有些说法、有些描述会自相矛盾。作者在这里综合各种材料考证“王母娘娘”很有意思,并幽默地把中国神话跟好莱坞电影硬接,想到了一个网络的词“恐龙”来。这是写作中的自由发挥,到了恰当时,这种发挥就是妙趣横生。关于王母的情人“后羿”,朱大可先生的文章里做过分析,认为是“大羿”的冒牌货——被弟子逢蒙杀死的作恶多端的“后羿”和正牌“大羿”是两个不同的人物。文章对比起来阅读,更有乐趣。三

上一回我们说到了王母,王母说完了说六御。“六”是什么意思?“御”是什么意思?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是六极,也就是三维空间的意思。御,就是统御的意思,每个方向有一个神来照应、统治。

李白诗:“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其中六合,和六极是一个意思。李白在诗中夸大了。当然我们不能责怪李白的夸大,诗人么,又不是科学家。秦王当时扫的是四合,他没有空军,更没有神五神六,上下如何扫法?估计当今之世没有什么人能够轻松地打扫六合,也只有美国人能够勉力为之。前不久中国试验了用导弹击毁卫星,中国人也开始追求这个能力了,这使得东西方神经极为紧张。

有喜欢抬杠的朋友,可能会问我,六极是有的,古人也说八极,那是什么意思?有人很浅显地认为八极就是远的意思,八极是远,那么六极就是比较远?毫无疑问是错误的理解。有人很高深地认为八极是形容男人外表和内心的八个特征,也错了。我们认为,八极就是前后左右上下内外,前六极是我们的三维空间,内外指的是第四维空间,很像Randall-Sundrum模型里的那个第四维。我们后来还会谈到这个第四维。(这里稍微解释一下Randall-Sundrum模型。大约十年前,研究弦理论的人发现,在弦论中除了弦之外,还存在各种各样的膜,比如说,我们的空间可能就是四维空间的膜,这个膜有三维,前后左右上下都有。四维空间多出一维,就是我用内外比喻的那一维。我们人以及我们能够用来探测的工具只能局限在三维,我们看不到第四维,只有万有引力能够“漏”出去,在第四维也有作用。Randall-Sundrum模型就是这种膜理论的一个很特殊的情形,在这个模型中,甚至引力也不能自由地在第四维中发挥作用,离开我们的膜越远,“漏”出去的部分越弱。)

分析六极/六合、八极/八合这些中国古代的俗语,在这里用现代宇宙学的知识加以解释,尤其是三维、四维的概念,很有意思。

回到六御,先说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大帝。

在一个各向同性的宇宙中,本来无所谓北无所谓南,无所谓东无所谓西的。当宇宙中有物质,而且物质还形成结构,如太阳系、星系、星系团的时候,就有方向的区别了。地球自转,我们习惯上将南北看作自转轴。磁铁造的指南针,指针指向北,因为地球磁场的方向大致与自转轴相同。

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被现代物理学们神话了,这个神话就是对称性自发破缺。

地球自转起来,只有靠近南极或北极附近的恒星看起来是不动的。北极星,位于紫微垣之中。紫微垣就像天上的紫禁城,而北极星有点像太和殿。北方紫微大帝的名字中有北极在里面,可见地位是很崇高的。

这个紫微大帝,就像天上的皇帝,而地位仅次于玉帝。那谁就问了,国无二主,天无二日,如果紫微上帝也是天帝,不是要和玉帝打起来了?

我们前面说过,玉帝的年纪大约和太阳一样大,紫微的年纪也大抵如此。这两位的出生既晚,所以只管星系、星系团这些事,星系团之外的,如超星系团之间的空洞、暗能量,他们不想管,也是管不了的。

道教说,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大帝协助玉皇大帝职掌天经地纬、日月星辰和四时气候,道书称其万星之宗主,三界之亚君,次于昊天,上应元气。这就说得很清楚,玉帝比紫微的职权稍大些。

打个比方,玉帝是总理,紫微就是常务副总理。总统或者国家主席还轮不到玉帝来做,因为他们之上还有三清,三清最低一层的太清道德天尊,就经常被玉帝请出来处理军事上的麻烦事,所以道德天尊有些像军委主席。

常务副总理紫微大帝的来历也有些蹊跷,原来的象征是个大乌龟。人们常说的北方玄武,就是个大乌龟。仔细去解释,武的含义是一龟一蛇。本来紫微大帝就是龟蛇,发展到后来龟蛇成了紫微大帝的服务人员了。

这位常务副总理同学同时还是一个战神,玄武又叫玄冥,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中的玄冥二老就出奇地厉害。所以,常务副总理还身兼三军总司令一职。

再说东方东极青华大帝太乙救苦天尊。王母的前夫东王公是太乙的前身,王母离婚后,玉帝升格,东王公也升格。西王母和东王公本来同是元始天尊的女儿和儿子,现在的太乙救苦天尊的来历有点变了,身份也像佛教中的观音菩萨,可以化身万亿,这样才能听到每个烧香许愿者的声音。

太乙的来历看来比较复杂,我们上面已经说了他与东王公的关系,与观音的关系,其实,他还可能是屈原同学口中的东皇太一。

东方在中国是个特殊的方向。太阳自东方出,所以东方象征着朝气和阳光,太乙的帝号东极青华大帝取的意象就是春天。

青华大帝同学也有一个动物象征,就是青龙。左青龙,右白虎,青龙在东,白虎在西。青龙这个象征比较有人气,一个男人总是希望自己是个青龙,寓意是很深的,我们不便在这里仔细讨论。

在喜爱这个既有阳刚之气,又有菩萨之心的青华大帝的同时,我们也不免同情他。这么一个好男人,怎么就被王母给抛弃了呢?我们不得不发出亿年一叹,有权的家伙有福了。

分析“六御”是六位管理不同事务的六位大神,这里谈到“北帝”和“东王”,都很有意思,也很有知识含量。四

王熙凤同学是《红楼梦》中的哲学家,而不是那两个疯疯癫癫的僧人和道士。即使林黛玉,也说过很有哲学意味的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句话在中国开放前起了决定国策的主导作用。那时,我们还没有双赢的概念。

然而深受中国儒学影响的道家不这么认为,中国儒学讲究调和君臣,阴阳家则强调阴阳调和,哪一方占到压倒的优势,都是不好的事情。所以在道教的六御当中,西方太极天皇大帝和东方东极青华大帝是和平共处的,不是一方压倒另一方,而是形成一个双赢的局面。

一个青龙,一个白虎,谈不上谁老大。

然而考中国神话历史,西方太极的确不被重视,在更加正统的四御说中,就没有西方太极的位置。既然青龙是阳,白虎为阴,白虎还是要聊备一格。在金木水火土的五行说中,东与木对应,西与金对应。在奥运的吉祥物福娃里,可爱的白虎成了福娃妮妮小朋友。

不懂中国五行说的人肯定看不出福娃妮妮和金有什么关系,懂的人也看不出,金的唯一标志是隐约可见的倒扣的金鼎。让标志太沉重,是咱们的传统。

韩国的国旗用了太极和八卦,韩国又有太极虎的名号,我不知道韩国为什么特别喜欢西方白虎这个阴性的象征。白虎虽然是阴性,却是战神的代表,难怪韩国人在足球比赛中那么好战不屈,哪里像咱们这个爱好和平的民族,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么。

金木水火土在中国人的脑子中根深蒂固,哪怕是《红楼梦》也没有逃出这个无所不包的哲学“气场”。有人说,林黛玉就是木,薛宝钗是金,一东一西,难怪深信斗争哲学的林妹妹说出“不是东风压倒西方,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南极长生大帝的名号比较常见,他老人家的诞辰是五月初一。据说他也是元始天尊的儿子,不过传说混乱,有说是元始的长子,也有说是他的第九子,道教的混乱芜杂,这里就体现出来了。有人考证说,长生大帝同学名字虽叫长生,其实不是那个颤巍巍捧着从西王母的蟠桃自助餐偷偷留下的那个蟠桃的南极仙翁。

道教历史悠久,所以神仙众多,所以一个南极就囊括了南极长生大帝、南极福星天德星君、南极禄星天佑星君、南极寿星老人星君。一个长生大帝,统御了福禄寿,下次哪位遇上长生大帝,赶紧拜一拜。南极的福禄寿下面估计还有局长处长科员若干,分一分等级,别一别门类,虽然烦琐些,也比用一个福娃妮妮既表示金、又表示绿色、又表示你、又表示燕子,来得清楚。

如果大家不怕累着,不妨念一下长生同学的全名: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

六御之中,和地球关系最密切的是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她是六御中唯一的女性。在古代,天和地是一样的神圣,后土信仰的历史也很古老,可以追溯到周朝,皇天后土的说法那时就有了。

在希腊神话里,地神盖亚(Gaea)也是女性,而且是混沌中产生的最早的两位大神之一,另一位大神是爱神艾罗斯(Eros)。接着是黑暗统治宇宙,这和现代宇宙学中在光子退耦之后有一个很长的黑暗时期不谋而合。在黑暗时期,光子作为背景辐射的温度先是3000度左右,随着宇宙的膨胀降到几十度。可见光的波长在5000纳米,对应于太阳的表面温度,在6000度左右,所以在黑暗时期,背景辐射中的光子是红外光子,不可见。物质的主要部分是中性氢,基本不发光,发出的光也是21厘米波,不是可见光。

以后宇宙中的结构开始形成,类星体是最早形成的天体,这些类星体作引力塌缩时开始发出强烈的辐射,使得周围的气体电离,此时宇宙进入再电离期。

与类星体同时形成的可能还有活动星系以及早期恒星,这些早期恒星所含的元素是宇宙早期核合成时代形成的轻元素,包括氢、氦、锂。我们再强调一次,太阳这颗恒星是很晚才形成的,所含的元素才会有早期恒星燃烧产生的重元素。

如此,如果我们采用希腊神话的说法,后土妈妈的年纪或许是六御中最大的,虽然她后来的主要的人文关怀对象是地球,她从一开始就照应了地球形成的主要先决条件,包括重元素的形成。

地神盖亚与她的儿子天神乌拉诺斯(Ouranos)生下12个提坦神和巨人。乌拉诺斯应该是盖亚单性繁衍的,至于乱伦的事,在古希腊不算什么。(其实,古埃及法老的妻子不是自己的姐姐,就是自己的妹妹,古埃及这么做,解决了下一代的皇位问题,无论传给谁,都是纯粹的法老血统。著名的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就先后嫁给了自己的两个弟弟,托勒密十三世和托勒密十四世,分别比她小8岁和11岁,当然她的弟弟们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我很纳闷,为什么这么久的乱伦还能不断产生非常聪明的女儿,还不止克丽奥佩特拉一个?)

盖亚的十二个提坦神是六男六女,成为六对夫妇。最小的提坦克诺罗斯和一个女提坦神瑞亚是夫妇,生下第二代希腊神,最小的儿子就是宙斯。

分析这一节引入了希腊神话,再加上可见光不可见光、轻元素和重元素,知识有些爆炸,但比较并综合不同学科不同门类的知识,一般来说都是很有趣味的。五

中国道教历来生活在佛教的阴影之下,历史上也曾有过几次灭佛运动,而佛教也只是暂时失败。有说元朝开始的时候道教和佛教一起辩论,结果道教大败。我想这大败的原因是道教太过讲究实用,而佛教的思辨是道教远远不及的。

如来佛同学,大家没有不知道的吧?如来姓如来名佛,如实而来的如来,如来佛的佛。其实如来佛这个名字说明中国的信徒们一向的不求甚解。在佛教中,佛有十种称呼:如来、应供、正遍知、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世尊、佛。何况,佛还有好多佛,不只释迦牟尼一个。现在我们将释迦牟尼称为如来佛,如同将某位教授称为教授先生。

不管他,反正这么叫已经成了习惯了,教授先生就教授先生吧。道教为了表示自己的地位,认为释迦牟尼这位教授,其实是老子出了函谷关,留给函谷关县长尹喜他的唯一学术专著《道德经》,到了印度后收的徒弟。所以,道教可以说,你佛教的教授先生的学问的确博大精深,可是你们的太师父太教授原来是我们的老子,你佛教有啥了不起的。

道教讲究一个神仙,修道就是为了成仙,为了白日飞升,甚至为了如花美眷。所以道教是一个讲究实用的宗教,烧铅炼汞,不过是个精通化学的艺术家(craftsman),而和尚只是坐禅悟道,不理俗事,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梦想者(seer),这里高下很容易看出来了。

老子和释迦的关系实在错综复杂。我们先看历史,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释迦牟尼的出生年代约在公元前565年,这么说教授先生要比孔子大些;老子是孔子的老师,出了函谷关到了印度再收徒,新的徒弟反而比老的徒弟大些,也没有什么十分的不合适。那时老子这个太教授太先生出了函谷关,是一个糟老头子骑着一头青牛,而教授先生可能年纪已经不小,已经做过了苦行僧而后放弃,终于遇到了明师。

然则在《西游记》中,太教授太先生虽然贵为军委主席,玉皇一有事,往往最后还得请教授先生帮忙。老子的本事不过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最后实在不行就上八卦炉。如来就不同了,不动声色,上下其手,到底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在《孙悟空的师父是谁》那篇著名网文中,作者仔细分析了《西游记》和《封神榜》,提出《封神榜》中有五巨头,其中三人是道教的,就是三清(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老子),另外两位和佛教有关,分别是接引道人和准提道人。接引道人就是如来佛了,准提道人经考证后是孙悟空的师父菩提祖师,如来的师弟。《封神榜》称他们为道人,有意为道教贴金。《西游记》中的菩提祖师的确亦僧亦道。

佛教虽有不少的神话成分,与道教相比宗教的色彩更浓,这可能是佛教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占上风的原因。如来同学得道后,一直活到80岁,因为身染重病,解脱而去,并没有后世道教为教祖们编造的那些神话,甚至复活的传说都没有。

然而早期的小乘佛教为了传播宗教的原因,不免多有夸大渲染,所以小乘佛教的思辨气息没有后来的大乘佛教浓厚。应该说,后世佛教在思辨冥想方面远远超过道教。道教不脱中国本土重利的传统,道教的徒子徒孙们看重的不是成仙,就是驱鬼驱狐,最不济也是符水治病,将一个宗教弄得落了下下乘。义和团的大师兄小师弟们玩的就是这些名堂,哪来的工夫思考人生的意义、宇宙的起源?

现在谈谈佛教的宇宙观。小乘佛教认为佛只有一个,就是教主释迦同学。他人修道,也仅达到不生不灭的境界。这个主要信仰可以作如下解释:宇宙只有一个,如同佛只有一个,而对佛来说时空本身不起作用。一般人断尽三界烦恼,超脱生死轮回,但也在时空管辖的范围内。就像在宇宙学中,我们经常要假想一个永恒不死的观测者的存在一样。因为有了这种理想观测者,宇宙的定义才有了可操作性,就是说,可观测宇宙所含的时空与这个不生不灭的观测者有因果联系。而不能与理想观测者发生因果联系的地方我们永远看不到,也不能给我们施加任何影响,这样的时空区域最多可看作是另一个宇宙。

大乘的看法是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存在着无数个宇宙,这很像现下流行的多元宇宙的看法。首先,大乘佛教认为三世十方有无数佛同时存在,释迦同学不过是2000多年前那个幸运的一个。小乘是一个人修行,一个人解脱,有点要解放全人类,必须先解放自己的意思。大乘来得更加无私,要普度众生,要成佛救世。到了四大菩萨之一的地藏菩萨那里走到了极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如何看出大乘提倡多元宇宙呢?我们看一下大乘成佛的过程就知道了。一个人只念一生佛不能成佛,需要经过无数生死,历劫修行。这里所谓劫,就是宇宙从开始到结束。有开始有结束,根据现代宇宙学的观点,就应该存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的宇宙。

有人会问,暗能量的存在是不是说明宇宙也许有开始,肯定没有结束,因为暗能量使得宇宙一直膨胀下去。这种理解也无不可,却是比较狭隘的。因为即使宇宙一直膨胀下去,下一个轮回完全可以起源于所谓的涨落。很多人认为,我们的宇宙就是开始于过去一个宇宙中的大涨落。

综上所述,佛教的教理较之其他任何宗教的确更加富有想象,从而更加使得世人充满期待。在中国传播的主要是大乘佛教,重利的中国人也喜欢大乘,可见想象力的魅力。

分析本节谈论道教和佛教之间的关系,再引入现代宇宙学的观念,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的差别以及无数个宇宙的观念。但最终是:想象力最有魅力,最能吸引人和信众。

 [1] 音:ǒu。[2] 见《孙悟空的师父是谁》。[3] 音:qí。[4] 指“超女”张靓颖。从特殊角度看到特别问题

李淼教授的这篇文章大概可以算作跨学科研究的随笔,其中包含了丰富的中国古代文化知识和现代宇宙学的简明知识。这样的文章不好写,作者既要阅读广泛、知识丰富,还要融会贯通,深入浅出。这样,文章才能被普通读者看懂。

文章出彩要有几个因素,决定性的是看问题的角度。特殊角度看到特别问题。我想,一般的文科文化学、神话学者肯定不可能用现代宇宙学的角度来看待中国古代神话以及其中可能包含的特殊信息。我们一般读者阅读那些相关的文章,神话就是当神话来看的。玉帝就是玉帝,过去是那位坐在宝座上极其伟大、特别威严的大人物,最近的一部汇集港台巨星排成的《西游记之大闹天宫》3D电影热映中,周润发饰演的玉帝变成了一位率领众仙与造反的牛魔王厮杀的战神,这也算是很大的颠覆,过去很少人从这个角度加以改编。但这个“大闹天宫”突出了阴谋家牛魔王而把齐天大圣的地位降低了,令人总有些忧伤。

网络提供了更多的自由度和想象力,而思想敏锐者的文章,在语言多喜欢拼贴,并把一些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不同词语、概念拼贴到一起,造成了诙谐幽默的效果。在这样一篇综合知识很丰富的随笔中,作者只能谈论普通的概念,对一些长期被蒙蔽的知识加以梳理,从而得出一种有趣的想象来。

而融入跨学科的综合知识,则是这篇文章的另一大魅力。

特别在一部散文选中列入李淼教授这篇作品,我希望打破通常语文教材选文的视野局限,让我们的读者阅读到更多题材和体裁都更加丰富多变的文章。语文教师常常坚持说:语文教育不是培养作家的。好吧,我们综合一下,语文最起码的底线,是激发学生的想象力、培养学生的表达能力。不论今后从事哪一种工作,表达都是最基本的技能。如果有更突出的表达能力,如理论物理学家李淼教授这样,在高深的弦理论、暗能量等研究之余,写诗,撰写散文和科普,岂不是需要很好的表达能力吗?在欧美,很多天体物理学家、宇宙学家、火箭专家、航天专家都热爱写作,很多大学者都创作科幻小说,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火箭科学家金斯特·李还专门每周从美国直飞斯里兰卡,和住在那里的科幻小说大师C.克拉克一起撰写科幻小说“拉玛系列”的后三部。

延伸阅读

中国古代长篇章回小说《封神榜》《西游记》,李淼教授的随笔集《越弱越暗越美丽》和《科幻小说〈三体〉的物理学》。

作家简介轩辕孤坟,网络作者,资料不详。

阅读提示孙悟空的师父是谁?菩提老祖啊!那么菩提老祖是谁?研究是于不疑处有疑,钻研下去,即有所得。孙悟空的师父是谁轩辕孤坟

孙悟空是只石猴,很多年后有人说他是这本书的真正主角,其实这是不恰当的,他只是“第一主角”。因为西游的队伍里每个人都是主角,包括龙马。

孙悟空是天产石猴,生于花果山水帘洞,得遇名师,修成大道,降龙伏虎销死籍。如意金箍棒横扫天下,高傲刚强,生平从不服人。

他授业师父,是一个叫菩提老祖的人。很久以前写过东西论述过天地五仙的级别和差别。在那里边曾经有过菩提老祖不如镇元大仙的论调。因为菩提老祖曾经露出口风可杀悟空。他既然居住在地上,又能教出孙悟空这等徒弟,理所当然属于地仙。而镇元是地仙之祖,所以镇元强于菩提更强于悟空这个推理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不久以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无聊地翻着《西游记》,忽然间,我想起一个问题:菩提到底是谁?

跟我以前臆断的相反,菩提,也许根本不是地仙!

因为这中间的疑点太多了,而以前竟一直没有注意到。

第一,悟空学成大道降龙伏虎之后,曾经有过一段“强销死籍”的经历。当时地府的生死簿上明明记载“孙悟空,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大大的不对!

要知道悟空当时已结拜七兄弟,七兄弟另外六人个个都非善类,从法力、神通上说,应该都在伯仲之间。既然悟空可以而且已经强销死籍,那么那六个呢?难道他们六个已经强销死籍过了吗?难道地府隔三岔五就要被神通广大的妖怪践踏一回?难道地府里根本没有另外六个魔王的档案?

何况天下还有更强于七魔兄弟的妖怪!

那么为什么只有孙悟空有这样的遭遇?

从天地五仙的划分来说,天地神人鬼(顺序不可错,央视里那个“如来”都没搞懂,他老人家说的是天地人神鬼,直接让张三丰超过了玉皇大帝)。

以悟空毕业离校表现出来的神通,横扫天宫,败李靖、哪吒、四天王都是真实本领。能横扫神仙界的起码是高一等的地仙界。而当时悟空还没有以身为炉鼎炼丹的能力,他以后的道行积累基本都是靠吃桃子的,所以他也只能是地仙。鉴于他确实打不过地仙之祖镇元大仙,他在地仙界中应该只是中等偏上一点。

当时悟空既然已有地仙的能力,理应同时拥有地仙的待遇。他另外六个兄弟每个都没有受到地狱的骚扰,应该就是因为他们都已经拥有实际地仙的能力和待遇,哪个鬼仙敢惹他们,不被他们拿去递鼓传更提铃喝号就已经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所以悟空这段相当特殊的遭遇,其实只能说明一个事实:悟空根本不是仙人。从始至终,他根本没能跟仙界建立起真正脉络贯穿的联系。所以,他的师父,菩提老祖,也同样不会是仙人!

这篇文章出自网络高手,文字简洁、直接,但网络写作的特点是自由,有时过于随意。文章用两段话介绍孙悟空后,直接跳出疑问:菩提到底是谁?然后继续提出疑问:孙悟空到底是什么仙?这两个疑问提出来,均需得到解答。有疑问,文章后续把不断出现的材料逻辑化,再加以分析归纳,文章就立住了。这是好作文的功底,作者念书时一定是好学生。

——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

第二,照妖镜的问题。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悟空两次公然对抗天宫,两次都对上了托塔李天王,李天王有照妖镜。但前后两次交锋,其中一次还是在二郎神的关照之下,这照妖镜居然一次都没好用过。对悟空不构成任何威胁。当时最后破解悟空变化的方法,是锁了琵琶骨。

很久以后,悟空与六耳猕猴鏖战,真假难辨。打到天宫,照妖镜第二次出场,在镜子里,看到两个大圣,衣服、金箍、铁棒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怪就怪在这里,假使照妖镜对悟空有效的话,镜子里应该只有两个猴子而已……为什么他们在照妖镜面前宛如对着一面普通的镜子,连衣服之类都过滤不掉?……

但还不能就此说照妖镜是一没用的东东。那牛魔王何等了得,与悟空激战一日一夜,斗智斗力,丝毫不落下风。若按这等法力,小哪吒哪里是他的对手?!可是照妖镜一照住元神,老牛就再不能飞腾变化,只能乖乖地做被宰割的菜牛。

为什么相差竟然如此之大?!

某一天我忽然想起哥斯拉,想起红外线跟踪导弹居然打不到那冷血的怪物,顿时豁然开朗。我们假设仙界的各种法宝(当然除去直接打击类的如金箍棒、降魔杵)都是各自定位不同的特制武器,问题一下子就简单了,假如一个人不具备了那法宝攻击所必需的条件,那法宝自然就制不了他。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因为是主要围绕法宝的,所以举几个《封神演义》的例子。大家知道哪吒是莲花化身。莲花没有魂魄,所以哪吒一成型就不惧任何以魂魄为攻击对象的法宝。这一点极大地成就了哪吒,不然,他将沦为与黄天化、韦护相伯仲的中庸角色。(要知道连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都仍然是存在着魂魄的。)

而杨戬更了得。哪吒不惧魂魄类法宝,杨戬相反,他除了魂魄类法宝其他什么也不惧。(当时他只是神仙级的人物,但在全书中,他除了只对大教主级宝物如诛戮灭绝剑等因等级太悬殊而不得不逃避之外,其他稍低一点的他师父级别的法宝他通通硬接!闻仲的雌雄双鞭、邓婵玉的五色石,甚至广成子的玉虚至宝翻天印,他一概硬接!我从没见过杨戬被宝物打下马去过。哪吒N次,黄天化等无数……)

而且杨戬以肉身跟哪吒的莲花身同样有对各种瘟毒免疫的作用。

在这里要解释一下七十二变。这种法术的有用程度远非我们以前想象的变来变去的那么简单,要知道,既然很多法宝都是靠锁定特定目标而攻击的话,那么,具有极端不稳定性的七十二变,原则上就可以把这些法宝统统躲开——比如,非典病毒很嚣张,但是一定有它攻不破的堡垒。假如一个会七十二变的人遭到病毒的袭击,他的变化就会自然改变他某些基因,部分变化成对非典病毒免疫的动物基因(比如说他直接变出非典疫苗来)……

糊涂了吧?……懂了的举手!好,居然有这么多聪明的人!

七十二变就是这样,绝大多数的法宝都应该对这种神通束手无策。除此之外,杨戬还有一门九转元功的功夫,类似于高级铁布衫,金刚不坏,成道以后一般的直接攻击(时髦点叫物理性攻击)可以根本不加理会。

悟空在这两项上的本事大致上跟杨戬差不多。老牛稍弱,有七十二变,可能无九转元功。

我之前说过了,七十二变加九转元功几乎可以抵挡大多数的法宝,除了魂魄性法宝,但照妖镜是魂魄性,这种制得老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法宝,偏偏从来没有对原本应该有效的孙悟空产生效果。

为什么?

分析作者阅读量大,在《西游记》里暂时找不到合适材料,于是联想到《封神演义》,从照妖镜对孙悟空无可奈何的细节出发,分析哪吒、杨戬、牛魔王等仙魔在照妖镜面前的不同反应,得出结论是哪吒和孙悟空不怕“魂魄类法宝”如照妖镜,而本事和孙悟空相当的牛魔王及稍稍胜出的杨戬,却都怕“魂魄类法宝”。根据作者的分析,各类神仙手里的法宝,有各自不同的攻击目标,是各自定位不同的特制武器,专门攻击敌手的相应弱点。而孙悟空和哪吒不怕“魂魄类法宝”,是因为这类法宝对他们统统无效,犹如用红外线跟踪导弹攻击哥斯拉。但哪吒不怕“魂魄类法宝”是因为他是莲花化身,已无通常的血脉。孙悟空为何不怕呢?难道是因为他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也没有魂魄?因此,孙悟空的身份也更加扑朔迷离。文章写到这里,谜团更大,也更令人好奇。

第三,悟空投入唐僧门下,最开始更像一笔交易。唐僧救了他,他保护唐僧取西经。在他的心里,除了感激,可能根本没有正视过他的这个师父。

然而,几年之后,事情变化了。

悟空似乎慢慢发现了唐僧,发现了取经的意义,更重要的,发现了自己!

他开始重视起唐僧了。在平顶山,他对唐僧头上的云霞称赞不绝。在通天河,他对老陈说“我师父管教不死长命”。在无底洞前的喇嘛庙里唐僧一病三天,老孙并知因果。铜台府地灵县遇冤,悟空第一个晚上就是在忍,就是在故意受苦受难,因为他知道,师父有这一劫。

他无师自通地知道了师父是金蝉子,是如来的第二个门徒。

为什么这些玄奥的东西,他竟然都明白过来了?!

分析继续发问。

孙悟空向来自诩老孙不知几万岁了。稍微精细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在说大话。悟空从生身到成道,到强销死籍的时候342岁,之后在天宫混了百十年,压在五行山下又500年,满打满算加起来才1000来岁。这样年纪的妖怪有的是。

悟空拜在菩提老祖座下时,老祖说:“入得我门,为十辈小徒。”他门中排辈是“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元觉”,悟空是“悟”字辈。但在之前书中没有对这老祖做一字交代,之后却又无一字补叙。菩提消失得无影无踪,神秘到,就仿佛他一直在那里等了300余年等待那只竹筏渡海的猴子……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又究竟是谁?……

花果山上的老猴子跟悟空说,世上不死者,唯佛与仙与神圣。

悟空的成就不止神圣,他长生不死,而前文我们已经论述过他实际上不是仙人,那么他是什么?——答案只剩下一种,他是佛门****!

分析这个排除法逻辑性很强,基本上很难找到破绽。“佛门”后面的“*”号是网文的习惯,表示惊叹,表示无语,都可以。这里保留原样。

因为他是实际上的佛门****,但在现实中,菩提以道家神通成就悟空的佛门正果。所以,任何地方都没有关于孙悟空的记录。地府照样按自己的程序来抓捕他,而照妖镜也不可能超越仙界锁定一个佛门的****!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

孙悟空在西行之前度过了1000余年的时光,让我们做一个假设,就在悟空从仙石中破体飞出的同时,一个婴儿在人间降临,他一出生就是和尚!

这个和尚慢慢长大,衰老,死亡。他的下一世,仍然是和尚!这个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直在做和尚,他做了九世和尚,轮回到第十世,还是一个和尚。

这个人当了十世和尚,到最后这一世,他在人间已经历劫将近千年,也许是机缘终于巧合地来到他身边,当时是唐朝。当朝的皇帝从千佛万僧之中选他出来,执行一个伟大的任务,取西经!

这个人就是唐僧!

唐僧跟孙悟空,虽然名分上是师徒,但,实际上,他们原本就是一体。那个不敬三宝特立独行的西方不肖****。他在千年以前被贬落凡尘,他性格中懦弱儒雅敬信佛法的一面成为唐僧,桀骜不驯啸傲天地的那一面进入仙石成为悟空。菩提为了成就悟空,在人间度过了十世。而唐僧用更漫长的时间,艰难完成了自己的十世求道。悟空跟唐僧,都是十世****!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善恶的两面。那个人,就是金蝉子!

分析这个段落充满了“*”和“!”,是作者在上述排除法逻辑分析之后的硬接想象。因为那些资料并不能必然地、直接地推理出孙悟空和唐僧是金蝉子的善恶两面。但这样的猜想,是有趣的。

因为唐僧跟悟空根本就是一体,所以,在取经的14年里,悟空日渐一日地熟悉唐僧等于熟悉自己,虽然是桀骜不驯,也终于在不知哪个深夜中豁然梦醒。知道了那个令他痛心的事实,我,不是我!从此以后他已经明晰了千年以来的前因后果,即使是在贬谪时期,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跟他一体的师父。他深深地知道唐僧不会死,因为他自己没有死!

以后的过程都只是游戏而已,一种将善恶两极渐渐回炉重铸归为一体的游戏。还记得吗?当灵山大典,悟空跟唐僧并肩站在一起,悟空对唐僧说:“师父,现在我已成佛,跟你一样了……”

此间有真意,试问谁人知。每念如此,有泪如倾。……

前一世,金蝉子在如来的阴影下形成了本不该有的善恶两面。后千年,解铃还需系铃人。金蝉子善的一面自己挣扎着重新皈依佛门,而金蝉子恶的一面,就自然需要一个助力来帮助他完成重新由恶向善的大举。而这过程的头一步就是要教会悟空本领,如此一来,就有了菩提这个人。

悟空叱咤神界没有问题,在天界闹腾的功力应该还差得远。而他居然一无阻挡地就吃到了老君五壶金丹!还被老君在八卦炉里铸炼得“金刚不坏”。五行八卦循环不息。如果老君存心要杀悟空,只消小做手脚,移动巽宫的位置,风移火生,悟空必然化成焦炭。而实际上,倒像是老君成全了他!

老君实际上是不喜欢悟空的,这从他以后的话语中可以看得出来,那么又是什么人能够强使他做他自己本不喜欢做的事?

是谁不是仙人却能教出悟空这样的徒弟?是谁能强使老君不得不成就悟空?是谁能够做金蝉子的师父?——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菩提老祖,这个我一直以为他是道家仙人的人,其实最大的可能,就是释迦牟尼如来佛本人!

分析文章前三分之二的强逻辑,到了末尾部分让位给了玄思,以及更强大的硬归纳。这不是做科学论文,不是在实验室。我觉得这个说法挺有意思。

孙悟空跟唐僧也许是《西游记》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了,我默默地说,这时候靖岩不再是靖岩而是静言。我在杳无人迹的坛子上独自一人,寂寞地说神论鬼,而实际上我所说的,并非只是神鬼而已……规范是用来打破的

这篇文章在网络上流传甚广,各大社区和很多博客都有转载。但找不到一个原始的母本,只能取用其中一种。这篇文章中错讹处很多,例如文章题目里的“师父”常常被误传为“师傅”等,编校时已经斟酌过并加以改正。

网络文章的特点是自由自在,所以行文不是传统文体那么四平八稳,没有那么规范。即便像黄永玉先生那样幽默有趣的《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用了很多动感十足的词,但还是规范的。而规范,其实是用来打破的。本编中,朱大可、李淼的文章,都有网络流行语的痕迹,有时是故意的拼贴。但他们是传统的学者,受到过严格的学术训练,他们的不规范可能是故意的。而真正的网文的不规范是天生的。

这篇文章的最有意思之处,是它的立论和归纳。

带着疑问阅读,举一反三,是良好的阅读习惯。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这样的,他一开始就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很少人会想到对菩提老祖追根问底,但本文作者想到了。我们都要向他学习。

读完之后,我们知道孙悟空不是孙悟空,孙悟空是金蝉子的一面;菩提老祖不是菩提老祖,菩提老祖可能正是如来本人。这已经颠覆了我们的固有观念。

延伸阅读

电影《大话西游》《西游·降魔篇》《西游记之大闹天宫》,今何在网络小说《悟空传》。第三编part three写朋友

散文中写朋友有各种不同的情感和角度。我们在本书第一编里选择了四篇文章,都是怀念“故友”的,包括巴金先生写给爱妻的《怀念萧珊》——因为他在文中也把萧珊当作朋友,而不仅仅是妻子。故友的一切都是过去时,他们和时代的关系、冲突,他们的性格特征,都很鲜明。他们的命运也是已定的。从这已经决定了的命运出发去想、去写,感觉是不一样的。那是写过去的事。

而写一名正在生活着、变化着的友人,感觉和落笔又有不同。

一名正在生活着的友人,他今后的人生可能还会变化,而且这种变化不一定能从人物性格中推知,更不大可能预知他们的命运。因此,在写这些友人时,对细节、对性格的选择和判断都较为慎重。

本编选择四篇文章,都是出自文章高手,其中严锋、张辛欣、王璞都是我熟悉的学者和作家,他们的写作、文风和为人,我都很熟悉,因此选择他们的作品时,是选之又选,总觉得可选择的好文太多,每一篇都舍不得。我给每一位都选择了四五篇,在选出篇目中又反复阅读比较斟酌,痛下决心,定下现在的篇目。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落选的就不好,而是实在限于篇幅,只能割爱。希望得到读者朋友的支持。如果本书卖得好,有机会编第二册,那么我手里还有更多优秀的选择篇目与大家分享。《好声》写一位在音响器材DIY方面属于大神级的人物,而作者自己也是资深发烧友,可谓识货行家,因此写来是轻车熟路,各种令人惊讶的好。《零消费主义者凯瑟琳》是一篇极为独特的作品,写的是美国一位环保主义者、摄影家凯瑟琳的困窘生活和态度,还有她父亲、文学教授令人感动的爱。《孙桂琴》则是对困苦时期一位小伙伴的深情回忆,我每次读来都被深深打动,而且,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火炭上的一滴糖》是央视主持人柴静的文章,我没想到一位美女有这么好的文笔,有这么细致的观察和表达,被她激活了各种惊讶。而她笔下的主人公冯唐,我也有交往,但远不如柴静对他熟悉。这样的文章读来觉得自然亲切,倍添好感。

这些都是文字生动、叙事自然、情感真挚、表达准确的好作品。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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