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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10: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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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郑明萱[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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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的年代 :1914—1991

极端的年代 :1914—1991试读:

序言与谢语

任何一位当代人欲写作20世纪历史,都与他或她处理历史上其他任何时期不同。不为别的,单单就因为我们身在其中,自然不可能像研究过去的时期一般,可以(而且必须)由外向内观察,经由该时期的二手(甚至三手)资料,或依后代的史家撰述为凭。作为本书作者,本人一生的经历,恰与本书讨论的大部分时期重叠。其中多数时候,从青少年岁月开始,一直迄今,我对公共事务均极敏感。也就是说,我以一个当代人的身份,而非以学者角色,聚积了个人对世事的观感与见解。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辈子作为学史之人的学术生涯中的多数时间,我始终避免将亲身所处的从1914年以来的时期当作研究题目。不过我倒不回避以其他身份,对这个时代发表见解。“本人的研究专期”——借用史学界的术语来说——乃是19世纪。但在此刻,我却觉得已经可以从某种历史角度,对1914年以来到苏联解体的“短20世纪”(Short Twentieth Century),进行一番观察。有关这段时期的学术文献及档案史料,已经在人数庞大的20世纪历史学者努力之下堆积如山。但是我对这个时期的认识,除了极少处偶尔引用之外,却不是根据这些纸上来源。

关于20世纪的史料如此浩瀚,绝非一己之力可窥其全貌,甚至仅限一种语言也不可能。我们对这段史实熟悉的程度,绝对不可能如同——比如说——研究古典文物制度或古拜占庭帝国(Byzantine Empire)的史学家们,对那漫长年月里写下的片纸只字,以及一切有关那漫长年月的著作论述所认识得那般深厚。然而即使有此作为借口,本人对这个时代的认识,若以当代史学界的博学功力判断,可能会显得不够全面深刻。我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只有向那些特别尖锐、最有争议的题目之中深入挖掘——比如冷战史实或30年代历史——达到满足我自己的要求为止;也就是说本书所陈列的观点,都能在专家研究的明察秋毫之下站得住脚。当然,我的企图不可能完全成功。书中提出的许多问题,一定暴露了我的无知,以及某些具有争议的论点。

因此,本书的立足基点,看起来自然有几分奇特不平衡。它的资料来源,除了多年来广泛芜杂的多方阅读之外,并有本人在“社会研究新学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执教时,在研究生课堂上讲授20世纪史所必须涉猎的各种著作。除此,我也以一个亲身经历“短20世纪”者的身份,累积了许多个人对当代的知识、回忆及意见,亦即扮演社会人种学家所谓的“参与性观察者”的角色,或者索性归之于一名周游过许多国家并且随时张大眼睛四下观看的旅行者身份,也就是我的祖先称之为“好管闲事之人”吧。这一类经验的历史价值,其可贵并不在我身历其境、亲临重大的历史现场;也不在于我知晓,甚或亲眼见过创造历史的大人物或政治家。事实上,根据本人偶尔在这一国或那一国(主要以拉丁美洲为主)扮演新闻工作者四下打听的经验发现,与总统或决策人士进行交谈,往往没什么收获。原因很简单,这些人物大多是为了公开记录发言。真正能带来启示光亮者,是那些可以或愿意自在谈话,并最好对国家大事没有负担责任之人。不过,能够亲自认识人、地、物,虽然难免有主观误导之嫌,却也使人获益匪浅。也许单单是30年的光阴过去,亲眼看见同一个城市今昔之比——不论是西班牙的瓦伦西亚(Valencia)或西西里的巴勒莫(Palermo)——就足以使人惊觉20世纪第三个25年之中,社会变迁之迅速与巨大。又或许是几句多年前的对话,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却深藏在记忆之中,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如果作为一名史家,能够将这个世纪整理出一点意义,多半归因于本人时时观察聆听的结果。希望以此所得的一点心得,可以经由本书传送给读者一点信息。

本书写作的来源,当然也少不了我的诸位同事、学生,以及其他在本书写作之际,被我强行打扰的任何一位。在某些方面,欠下的人情自然很多。有关科学的篇章,承蒙我的朋友艾伦·梦凯(Alan Mackay FRS)及约翰·马多克斯(John Maddox)的校正,艾伦不但是一位结晶学的权威,而且更如百科全书般博闻强识。经济发展方面的部分文字,由我在“新学院”的同人,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兰斯·泰勒(Lance Taylor)亲自校读。更多的地方,则有赖大量阅读论文、聆听讨论,并在“联合国大学世界开发经济研究协会”(World Institute for Development Economic Research of the UN University,UNU/WIDER)举办的多项总体经济问题研讨会上,仔细侧耳倾听获得的心得。这个位于赫尔辛基(Helsinki)的研究机构,在贾亚瓦德纳博士(Dr.Lal Jayawardena)的领导之下,已成为国际一大主要学术重镇。整体而言,本人以麦克唐纳·道格拉斯(McDonnell Douglas)访问学者的身份,在这家令人仰慕的学术机构停留的那几年夏天中,所获裨益实在匪浅。这个协会以其接近苏联的地理之便,兼以其对苏联最后几年事务的学术关心,让我得到直接感受的良机。对于我所请教的人士的建议,在此并未一一采纳;如在我笔下呈现谬误,也是作者本人之过。从同人之间的研讨会上,我也受惠良多,学术中人在这类场合会面,主要是为了彼此挖掘知识。但是本人正式或非正式请教过的同人如此之多,不可能一一在此致谢。我甚至从有幸执教的新学院各国弟子之中,也随带获得了许多真实资料,在此也无法分别列出。不过其中我要特别感谢厄古特(Ferdan Ergut)及朱尔卡(Alex Julca)呈交的学期报告,它们大大扩展了我对土耳其革命及第三世界移民与社会流动的视野。我也要感谢学生吉塞克(Margarita Giesecke)所作《论美洲人民革命联盟党(APRA)及1932年秘鲁真理城(Trujillo)叛乱》的博士论文。

随着时间愈接近现在,20世纪史家的工作愈得求助于两项资料来源:一是报刊,一是统计调查报告。前者包括每天的日报或定期刊物,后者包括由各国政府和国际机构搜集举办的各项经济及多方调查统计。伦敦的《卫报》(Guardian)、《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以及《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自然是我要感谢的三家大报。至于联合国及其组织以及世界银行出版的各种刊物,也为我提供了无数宝贵资料,谨在书目中一一敬列。而联合国的前身国际联盟(League of Nations)的重要性也不能忽视。虽然在实际活动中它全然失败,但是国际联盟在经济事务调查分析上所做的无价贡献,尤以其首创的堪称最高峰的《工业化与世界贸易》(Industrialization and World Trade,1945),却值得我深致感谢。上述一切都是着手进行任何有关20世纪经济、社会、文化等变迁的讨论时,不可或缺的参考来源。

本书所叙各项内容,除了明显属于作者个人的判断观点之处,其余便只有恳请读者包涵,完全以信任作为原则了。作者认为,实在没有必要在这样一本书中引经据典卖弄学问。下笔之际,我尽量将参照引用的地方,局限于实际原文以及各项统计量化数据的原始出处——有时候来源不同,数字亦有差异——偶尔也引用一些事例,以佐证某些可能会令读者觉得不比寻常、意想不到或不甚熟悉的陈述文字;或作者本人某些具有争议性的看法,也需要一点其他的意见参考。这一类的参考出处,在文中都用括号注明;其篇章全名,则在书末列出。但是这份书目不过是一张书单,仅用以详列本书中直接引述或提及的文字来源,其目的并不在提供一份进一步系统化研读的指南。有关进一步阅读的指南,本书后面另外有一份推荐书单。总而言之,以上所言的参考来源和书中页下附列的注脚,其用意并不相同,后者纯粹是为正文提供解说定义而作。

不过,在此作者依然应该点出某几部特别值得致意或仰赖尤重的大作,以免原作者误会本人不知感谢。总的来说,我欠两位友人的研究成果尤深:一位是勤于搜集量化数据、孜孜不倦的经济史家贝罗赫(Paul Bairoch),另一位是曾担任“匈牙利科学院”(The Hungarian Academy of Sciences)院长的贝伦德(Ivan Berend)。作者之所以有“短20世纪”的概念,原始构想即来自这两位友人。至于“二战”后的世界政治通史方面,卡佛柯瑞西(P.Calvocoressi)所著的《1945年以来的世界政治》(World Politics Since1945),为我提供了最翔实可靠,有时却辛辣锋利——此情自可体会——的指南向导。有关二战的题目,米瓦德(Alan Milward)的精彩杰作《战争、经济、社会:1939—1945》(War,Economy and Society1939—1945),令我获益尤多。而1945年的经济事务,作者发现魏氏(Herman Van der Wee)所著的《繁荣与变乱:1945—1980》(Prosperity and Upheaval:The World Economy1945—1980),以及阿姆斯特朗、格兰、哈里逊(Philip Armstrong,Andrew Glyn,John Harrison)三位合著的《1945年以来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 Since1945)所提供的内容最为有用。此外,沃克(Martin Walker)的《冷战》(Cold War)一书,其分量实际上远比一般书评的评价高得多,值得我们看重。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左派的消长,本人要特别感谢伦敦大学玛丽皇后暨威斯特费德学院(Queen Mary and Westfield College,University of London)的萨松博士(Dr.Donald Sassoon),他慨然将其这方面的未完巨著,借与我先行阅读。苏联方面的历史,我要特别感谢列文(Moshe Lewin)、诺夫(Alec Nove)、戴维斯(R.W.Davies)、菲茨帕特里克(Sheila Fitzpatrick)几位的研究成果;中国方面,要感谢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舒朗(Stuart Schram);伊斯兰世界,要感谢拉比达斯(Ira Lapidus)、凯迪(Nikki Keddie)。书中有关艺术的论点,则得益于威列特(John Willett)论魏玛文化方面的著作(加上他本人的谈话),并要感谢哈斯克尔(Francis Haskell)。至于本书第六章得助于格拉佛拉(Lynn Garafola)所著的《佳吉列夫》(Diaghilev),自是明显不过。

我还要特别向以下实际参与本书制作过程的多位人士,表示深深谢忱。首先,是我的两位研究助理:伦敦的贝德福德(Joanna Bedford)以及纽约的格兰德(Lise Grande)两位女士。在此,我要特别强调对格兰德小姐深致谢意。若无她的杰出表现与无尽付出,本人在学识认知上出现的巨大疏漏,势将永远无法填补;许多半记半忘的事迹及出处,也不可能予以一一查证。我也要特地感谢为我打字誊稿的西尔斯(Ruth Syers)以及马伦尼·霍布斯鲍姆(Marlene Hobsbawm)。后者系以一名对现代世界持极大兴趣,却非学术身份的读者的观点,预读书中篇章。本书的写作,就是以马伦尼这样的读者为对象的。

前面,作者已经表明对新学院诸弟子的无尽谢意,有他们耐心聆听我在台上讲授,种种观念与阐释方能在其中逐渐成形,在此,我将本书敬献给他们。艾瑞克·霍布斯鲍姆1993—1994年写于伦敦-纽约导言 鸟瞰20世纪

12位文艺和学术界人士对20世纪的看法:

哲学家伯林(Isaiah Berlin):“我的一生——我一定得这么说一句——历经20世纪,却不曾遭逢个人苦难。然而在我的记忆之中,它却是西方史上最可怕的一个世纪。”

西班牙人类学家巴诺哈(Julio Caro Baroja):“在一个人的个人经历——安安静静地生、幼、老、死,走过一生,没有任何重大冒险患难——与20世纪的真实事迹……人类经历的种种恐怖事件之间,有着极为强烈显著的矛盾对比。”

意大利作家莱维(Primo Levi):“我们侥幸能活过集中营的这些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见证人。这种感想,固然令人不太自在,却是在我读了许多受难余生者,包括我自己在内所写的各种记载之后,才慢慢领悟。多年以后,我曾重读自己的手记,发现我们这一批残存的生还者,不但人数极为稀少,而且根本属于常态之外。也许是运气,也许是技巧,靠着躲藏逃避,我们其实并未陷落地狱底层。那些真正掉入底层的人,那些亲见蛇蝎恶魔之人,不是没能生还,就是从此哑然无言。”

法国农艺学家暨生态学家杜蒙(René Dumont):“我看20世纪,只把它看作一个屠杀、战乱不停的时代。”

诺贝尔奖得主、意大利科学家蒙塔尔奇尼(Rita Levi Montalcini):“尽管发生了种种事情,20世纪毕竟发生了几项革命,是往好的方向走去……例如第四阶级的兴起,以及女人在数百年横遭压制之后得以崭露头角。”

诺贝尔奖得主、英国作家戈尔丁(William Golding):“我只是止不住地想,这真是人类史上最血腥动荡的一个世纪。”

英国艺术史学者贡布里奇(Ernest Gombrich):“20世纪的最大特征,就是世界人口繁殖增长的可怕速度。这是个大灾难,是场大祸。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此如何是好。”

美国音乐家梅纽因(Yehudi Menuhin):“如果一定要我用一句话为20世纪做个总结,我会说,它为人类兴起了所能想象的最大希望,但是同时却也摧毁了所有的幻想与理想。”

诺贝尔奖得主、西班牙科学家奥乔亚(Severo Ochoa):“最根本的事项,便是科学的进步,成就实在不凡……是我们这个世纪的最大特色。”

美国人类学家弗思(Raymond Firth):“就科技而言,我认为电子学是20世纪最重大的一项发展。至于思想观念,可能则由一个原本相当富于理性与科学精神的观点,转变成一个非理性也比较不科学的心态。”

意大利史学家瓦利安尼(Leo Valiani):“我们这个世纪,证实了所谓正义、公理、平等等种种理想的胜利,不过是短暂的昙花一现。但在同时,只要我们有办法将‘自由’继续存留,还是可以从头再来……不必灰心,甚至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也不要丧志。”

意大利史学家文图里(Franco Venturi):“历史学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20世纪没有别的,只需要我们不断地重新去了解它。”(Agosti and Borgese,1992,pp.42,210,154,76,4,8,204,2,62,80,140,160.)1

1992年6月28日,法国总统密特朗(Francois Mitterrand)事先未经宣布,突然造访战火中的萨拉热窝(Sarajevo)。当日的此城,已是一场巴尔干半岛战事的中心焦点,到这年年底,这场战事的牺牲代价将高达15万条人命。密特朗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国际舆论,有关波斯尼亚(Bosnian)危机的严重性。的确,看着这位年迈体衰的贵客,在枪林弹雨中来到此地,真是一个令人注目和感佩的镜头。但是密特朗之访,却有一层完全为人忽略的理由,虽然这正是此行的中心关键:他的造访日期。为什么这位法国总统,要特别选在这一天前往萨拉热窝?因为6月28日,正是当年奥匈帝国的王储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z Ferdinand)于1914年在萨城被刺身亡的日子。不过数周时间,这起暗杀事件就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凡是密特朗这个年纪的欧洲人,只要读过几年书,此时、此地,与当年那场由政治错误与失算导致的历史性大灾难,其间的种种纠缠、关联,一定会立刻浮上心头,再度闪现眼前。今日的波斯尼亚,又一次陷入危急关头,还有什么行动,能比选上这样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日子来访,更具有高度的戏剧性,更令人正视这场危机的含义呢?可是除了少数几名专业史学家和年纪很大的人以外,一般都未能明白其中这层强烈的暗示意义。历史的记忆,已经死去。

过去的一切,或者说那个将一个人的当代经验与前代人经验承传相连的社会机制,如今已经完全毁灭不存。这种与过去割裂断绝的现象,可说是20世纪末期最大也最怪异的特色之一。许许多多身处世纪末的青年男女,他们的成长背景,似乎是一种永远的现在,与这个时代的众人的共同过去,缺乏任何有机的联系。因此在这个两千年纪元将尽之际,历史学者的地位遂愈发比以前重要;因为他们的任务,便是记住已经为其他人所忘怀的历史经验。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的角色也应该比以前扩大,不再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位记年记事、搜集资料的人,虽然这些也是他们的必要功能。回到1989年际,如果能举办一场国际研讨会,回顾一下两次大战后实行的和平解决方案,相信各国政府、尤其是高级外交官,必能由此获益匪浅。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显然都早已忘记当年是怎么一回事了。

本书讨论的主题,是1914—1991年间的“短20世纪”;不过本书的目的,并不在于回述发生于这段时期的往事。当然,任何一个被他的学生问过下面这样一个问题的人,都知道即使是有关当年的一些基本常识,在今天也不能视作理所当然了。我的一位聪明的美国弟子问道,既然有所谓“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否表示从前还有过一场“第一次世界大战”?但是本人写作本书的宗旨,是为求了解、阐释为什么事情会如此发展,以及彼此之间有何意义关联可言。而对于一辈子走过“短20世纪”年月,如我这般年龄的人来说,本书不免亦有一种自传性的意味。我们等于是在叙述、详谈(以及在纠正)我们自己记忆中的往事啊!而且,我们是以男女演员的身份——不论我们的角色是多么渺小,不管我们是如何得到这个角色——回溯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在那个大时代历史舞台之上演的一出戏剧。而同时呢,我们也如同在观察自己的这个时代;更有甚者,我们对这个世纪持有的观点,正是受到那些被我们视为关键时刻的影响所形成的。我们的一生,是这个世纪的一部分;而这个世纪,也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凡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读者,比如在本书写作之际才进入大学求学的学子,请不要忘记这个重点。对各位来说,甚至连越战也是古老的史前事情了。

可是对于我这一代,以及具有以上这种背景的历史学者来说,过去永远不能抹去。因为我们所属的时代,是一个依然以公众人物或公众事件为街道及公共场所命名的年月(例如战前布拉格的威尔逊车站,以及巴黎的斯大林格勒地铁站)。那个时候,和约书上依然有人签字,因此也得有个名字以供辨认(例如《凡尔赛和约》),那时候的战争纪念碑,也仍旧令人怀想起过去的年月。因为当其时也,公众事件仍然是我们生活肌理中紧密的一部分,而非仅是我们私人生活里画下的一个记号而已。它们左右了我们的人生,于公于私,都塑造了我们生活的内容。对于作者本人来说,1933年的1月30日,当希特勒登上德国总理宝座的那一天,并不单纯是日历上的随便哪个日子,而是柏林的一个冬日午后,一个15岁的少年,在威尔默斯多夫(Wilmersdorf,西柏林一个区)附近的学校放学之后,正与他的妹妹一起往哈伦塞(Halensee)回家途中,看到了这个头条消息。即使到现在,我还可以回想这则新闻,仿佛梦境一般。

可是拥有这一段成为今生永不可分离的过去的人们,并不仅限于这位执笔作书的老迈史者。在广袤无垠的地表之上,但凡有一定年纪之人,无论个人背景或人生经历如何,都尝过这同样一段重要经验。它为我们全体戴上标记,就某种程度而言,更是以同样方式。80年代末裂作数片的世界,其实正是1917年俄国革命冲击之下造成的同一世界。我们众人身上,都因此留下痕迹;只是我们都习惯用二元对立思考,将现代工业经济分成“资本主义”及“社会主义”两种不能并存、相互排斥的绝对选择,才能想明白。一个代表着以苏联为模式的经济体制,另一个则把其余的全部照单全收。现在看来,情况应该比较清楚,这种二分法实在是一种武断,甚至近乎不自然的思考方法,只能置于某种特定的历史时空之下才能有所了解。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即使作者在此刻执笔之际,就算用回溯的眼光望去,的确也难再找出其他比此更为实在的区分方法,亦即将美国、日本、瑞典、巴西、韩国,一股脑儿全部并作一堆;并把苏联势力范围的国家式经济体系,与东亚及东南亚的国家算作另外一边——虽然后者显然并不曾像前者一般,于80年代以后一齐纷纷瓦解。

更何况,在十月革命震荡终结之后存活下来的世界,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一方的制度前提作为模式来形成的。失败的一方,或是那些与失败者有所勾结的国家,非但销声匿迹,而且根本被逐出历史及精神生活。唯有在“善恶”之争的精神大战里,尚扮演着“仇敌”的角色。(这种下场,可能同样也正发生于输掉了20世纪下半期的冷战者身上,只是程度也许不同,为期不致如此长久。)在这样一个充满了信仰战争的世纪里度过一生,如此活受罪,正是其中必须忍受的代价之一。褊狭、不能容忍,是其中的最大特色。甚至连那些自诩思想多元开放的人,也认为这个世界并没有大到可以容纳各种对立竞争的世俗信仰永久并存的地步。信仰或意识形态的争执对峙——正如这个世纪历历所见的此类冲突——往往给历史学家寻找真相的路途造成重重障碍。史家的主要任务,并不在判定谁是谁非,而在力求了解那些最不能为我们所理解的事物。但是挡在了解道上的路障,不只有我们本身固执的想法,也还有形成这种种想法的历史人生经验。前一种障碍,比较容易克服,因为我们大家都熟悉的那句法国谚语“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tout comprendre c'st tout Pardonner),其实并不正确,其中并没有真理存在。我们去了解德国历史上的纳粹时期,并把它放在历史的背景中予以观照,决非去原谅种族屠杀罪行。总而言之,凡是亲身经历过这个不寻常世纪的人,自然都免不了对它有些意见。而了解,才是最困难的一门功课。2“短20世纪”,即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起,到苏联解体为止,如今回头看来,应该属于一段具有前后一贯性的历史时期。如今这段时期已告终了,我们该怎么为它整理出一点意义?没有人知道,未来的下个阶段将会如何,第三个千年纪元将是何种面貌;虽然我们可以肯定,它的情形,将在“短20世纪”的影响下成形。然而,就在80年代末期及90年代初期,世界历史的一个纪元告终,新的一幕开始,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对于20世纪的史家而言,这的确是最重大的一条信息;因为他们虽然可以鉴诸以往而预见将来,根据对过去的了解,揣测不可知的未来,可是他们却不是赛马场上的刺探,可以预先打听出下一世纪的世事行情。史家敢于开口报告分析的战况,是那些胜负早已判明的赛事。无论如何,在过去三四十年里面,不管他们用以述说预言的专业身份为何,各种预报家的记录可谓糟糕无比,只剩下政府及经济研究机构还对它们存有几分信心——也许,这份信心也根本是假装的。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更可能每况愈下。

在本书中,“短20世纪”仿佛一张三联画,或者说,像一个历史的三明治。从1914年起,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是大灾难的时期(Age of Catastrophe)。紧接着,是一段经济成长异常繁荣、社会进行重大变迁的25至30年期;这短短数十年光明对人类社会造成的改变,恐怕远胜任何长度相当的历史时期。如今回溯起来,它确可以视为某种黄金年代(Golden Age);事实上,当这段时期于70年代初期结束之后,便立即被人这般看待。而20世纪的最后一部分,则是一个解体分散、彷徨不定、危机重重的年代——其实对世界的极大部分来说,例如非洲、前苏联,以及欧洲前社会主义地区,根本就是又一灾难时期。随着80年代过去,90年代揭幕,反思过去种种及未来茫茫之余,弥漫的气氛乃是一种世纪末的悲观心情。站在90年代的制高点上望去,“短20世纪”仿佛是由一个时代前往另一个时代,途中短暂地穿过一段黄金时期,最后进入一个问题重重、不可知的将来——但是未来不见得就是世界末日。历史学家也许动辄喜欢以“历史终结”的口吻提醒空谈之人,未来却会依然继续进行。关于历史,只有一项通则可以绝对成立,那就是只要有人类,历史就会继续下去。

本书的论点,就是基于这项原则组织而成。它由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就是19世纪(西方)文明崩溃的起点。这个文明,经济上是资本主义,法律宪政结构上属自由主义(Liberalism),其典型的支配阶级,则为资产阶级中产阶级。科学、知识、教育、物资的进步,以及道德的提高,都在其中发光发热。这个文明,也深信欧洲是天下中心,是科学、艺术、政治、工业、一切革命的诞生地。它的经济力渗透深广,它的军事武力征服各地;世界的绝大部分,都屈服在它的脚下。它的人口不断增加,增至全人类的三分之一(包括欧洲众多的海外移民及其后代子孙在内)。它的主要[1]国家,更成为世界政治体系的舞台所在。

但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事结束的数十年间,却是这个社会的灾难时期。40年间,跌跌撞撞,它由一场灾难陷入另外一场灾难。有的时候,甚至连最优秀的保守人士,也不敢打赌这个社会能否继续存活。两场世界大战,打得世界落花流水。接着又是两股世界性的动乱及革命浪潮,使得另一个为历史注定、势将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制度登上政治舞台。一出场,其势力就覆盖了全球陆地面积的六分之一还多,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更席卷了全球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而早在帝国年代(Age of Empire)之前及在其中兴建起来的巨大殖民帝国,此时却七零八落、化为尘土。在大英帝国维多利亚女王驾崩之际,仍屹立不动、趾高气扬的现代帝国主义,论起它的全部历史,却维持了不过一代之久——比如说,其长度也不过就如丘吉尔(1874—1965)的一生罢了。

更有甚者,世界经济危机之深,连最强盛的资本主义经济也难以承受。一向可列为19世纪自由派资本主义最大成就的全球性单一世界经济体系,此时似乎也走上败亡之路。即使与战火及革命远隔重洋的美国,好像也随时都会濒于倒闭。经济摇摇欲坠,自由派民主政体的建构也等于从1917—1942年间的地表上一扫而空,只剩下欧洲边缘地带、北美及澳大利亚尚能幸免。法西斯(Fascism)及它的卫星极权势力,正快速地在各地挺进。

此时此刻,为了自卫,只有自由派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暂时携手,起来合作迎战,方才挽回了民主的一条小命。这确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但在事实上,这场对抗希特勒的战争之所以终能获胜,主要是靠苏联红军之力,而且也只有红军出马,方能成功。这段“资”“共”合作抵抗法西斯的时期——基本上属于30年代及40年代——就许多方面来说,不啻为20世纪历史的关键时期和最重要的决定性时刻。同样,就许多方面来看,它也是多数时间互为死对头的“资”“共”之间,其关系最富历史性诡谲的一刻。只有在这反法西斯的短暂岁月里,双方才暂时放下成见,对付共同敌人。苏联打败了希特勒,是十月革命建立的政权的最大成就;只要将上一次大战之时沙皇俄国的经济表现,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苏联经济做一比较,即可立见分晓(Gatrell/Harison,1993)。若无苏联付出的代价,今天在美国以外的西方世界,恐怕将只有各式各样的独裁政权,高唱着法西斯的曲调,而非今日这百花齐放的自由派国会政治了。这个奇异的世纪,其中最矛盾和讽刺的真相之一,就是以推翻资本主义为目的的十月革命,其所造成的最长久的成效,却反而救下它的死敌一命。战时已经如此,平时亦然。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也正由于有着它的存在刺激,资本主义方才幡然大悟,并出于不安之故,着手进行改革,同时并因苏联的“计划”体制大受欢迎,从中又得到某些改革灵感。

经济大萧条、法西斯、战争,自由资本主义总算从这三场灾难中死里逃生。但是前途多艰,继之而起的尚有革命风潮在全球各地的挺进。随着苏联在战后崛起成为超级一霸,如今各方的革命遂聚集在它的大旗下联合成军。

但是回顾起来,全球性社会主义得以挑战资本主义,事实上其最大的力量来源,却只能寄托在对手本身的弱点之上。若无19世纪资产阶级社会的解体在先,则无十月革命,更无苏联的成立在后。而那以社会主义为名,实行于前沙皇帝国横跨欧亚的广袤领土之上的经济制度,也根本不可能自认有资格取代资本主义;不管是它自己,或是外人,也都不会把它当成一条全球性的可行之路。然而发生于30年代的大萧条,却给了它这个机会,使得它看起来似乎确有取而代之的可能。正如同法西斯的挑战,也令苏联成为击败希特勒不可或缺的一环,遂使它摇身一变,成为两大超级强国之一。接下来两强之间的对峙,更主导了“短20世纪”的下半叶,世人全在这个冷战主调之下胆战心惊——可是与此同时,世界局势却因此而趋于稳定;若没有以上这种种演变,苏联不可能在20世纪中叶稳操社会主义的龙头达15年之久。这个阵营帐下的人口,占全人类的三分之一;而它们的经济,一度看来也大有超过资本主义经济成长的趋势。

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资本主义,是如何起死回生,竟能出乎众人意料(包括它自己在内)地虎虎生风,一鼓作气跃进了1947—1973年间的黄金时期——这段时间的繁荣,不但史无前例,可能也是少有的例外——这个问题,或许是20世纪历史学者所面对的最大题目。及至目前为止,依旧众说纷纭:本人在此,也不敢自诩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答案。也许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直到20世纪下半叶的历史“长周期”可供全部回顾之际,才能有一个差强人意的研究结果出现吧。因为站在此刻,虽然已经可以回溯黄金时代的全貌,可是随之发生的危机20年期(Crisis Decades)却尚未终结。不过其中有一项发展,亦即因此造成的经济、社会与文化的惊人变迁,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巨大、最快速、最根本的大改变,如今绝对可以开始进行评估。本书第二部分,将对这个层面进行多方讨论。未来第三千年纪元中研究20世纪史的历史学家们,论到20世纪在历史上留下的最大印记,恐怕就要数这段不寻常时期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吧。因为它对世界各地人类生活造成的重大改变,影响不但深远,并且再也不能逆转。更重要的是,它们还在继续进行之中。苏联帝国落幕之际,众家新闻人员及评论家纷纷以为“一段历史就此告终”;其实他们都错了。更正确的说法应该这样:在20世纪的第三个25年之际,那段由石器时代揭起序幕的一页七八千年人类历史,至此终于告一段落。因为截至当时,绝大多数人类都系以农牧为生,这段漫长的农牧年月,到此总算落幕。

跟这种社会、经济、文化发生的大变动相比,发生在“资本主义”“共产主义”两方之间的一段对峙历史所具有的历史意义,相形之下便狭小许多——不论个中有无国家或政府涉入,如美苏两强即分别自命为其中一方代表。也许从长期观点而言,不过就像16、17世纪的宗教或十字军运动所带来的意义一般吧。不过对亲身经历过“短20世纪”任何一个时期的人们来说,这些事件自然关系重大。同样,它们在本书中也分量极重,因为这是一部由20世纪的当代作者,写给20世纪后半叶的当代读者阅读的著作。社会革命、冷战、大自然,以及“现实中的社会主义”(really existing socialism)的限度、它的致命缺陷、它最后的瓦解,凡此种种,俱在本书中有所讨论。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们却不可忘记,即受到十月革命激励而起的各个政权,它们最大也最长久的冲击影响,即在于有力地加速了落后农业国家现代化的脚步。事实的发展显示,它在这方面的主要成就,恰与资本主义黄金时期的年代大致相符。至于这个想将我们祖先建立的世界打入坟墓的对手,其策略到底有多灵光,甚至到底有几分真正的意识自觉,在此无须讨论。我们将会看见,直到60年代初期为止,它们似乎至少与我们并驾齐驱。虽然这个观点在苏联社会主义解体后的今天看来,不免荒谬可笑,极不近情理,但是当其时也,却有位英国首相对美国总统表示,苏联的“经济行情看好……看起来颇有赶上资本主义社会的架势,在物质财富的竞争中很快就会获得领先地位”(Horne,1989,p.303)。然而,这些话如今都没有意义了。最简单明了的一点,就是到了80年代,身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保加利亚,与非社会主义的厄瓜多尔(Ecuador),两国的相似之处,却远比其各自与1939年时的本国或对方更为接近。

苏联社会主义的解体,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巨大影响(其影响至今依然不能全面估计,不过绝大部分属于负面),乃是黄金时期之后的数十年危机中,最富戏剧性的一桩事件。可是这段时间里的危机,却不仅苏联解体一个方面,而是长达数十年的全面或全球性重大危机,其影响深度、广度虽然不同,却遍及世界各个角落。不论各国政治、社会、经济的制度如何,无一能够幸免。因为那段黄金的岁月,已经在历史上首次为人类建立起了一个单一的全球性世界经济,而且其一体的关系愈来愈紧密,多数超越国家的疆界进行运作(跨国性营运作业),因此,也越来越凌驾于国家疆土的意识之上。于是传统上为众人所接受的一切国家政权建构观念,遂受到重大破坏。一开始,70年代出现的病态,只被众人满怀希望地当作世界经济大跃进中的一时挫折。既然是暂时现象,各个政治经济体制的国家便着手寻找暂时的解决之道。但是问题的状况愈来愈清楚,看来这将是一场长期的痼疾,于是资本主义国家便开始寻求激进手段,通常是遵从主张绝对自由开放市场的世俗神学的教诲。当年在黄金时期极为管用,如今却一概失灵的各项政策,为这门理论唾弃。可见这剂极端自由放任(laissez faire)的特效药,也同样不能令衰弱的经济真正回春。进入80年代及90年代初期,资本主义世界发现,自己再度陷入困境。原来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积累的旧病复发:社会上大量失业,严重萧条循环出现,无家可归的乞丐满街,贫富之间的差距比之前更甚,国家岁入有限,而支出却如无底洞般有增无减。至于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如今也同样委顿脆弱不堪,甚至与过去截然相反,正逐步——正如我们都知道的后果——趋向衰败。它们的瓦解,意味着为“短20世纪”画上一个句号,一如当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标志着20世纪的起始。于是就在这最后的音符上面,也结束了我这部“短20世纪”的历史终曲。

本书最后的尾声——正如任何有关90年代初期的著作亦将如此一般——对不可知的未来试做展望。世界一部分的废去,正证明身体的其余部分也有疾病。随着80年代的告终,时光进入90年代,世界危机的性质愈来愈为明显:如今不独经济普遍不景气,政治也到处出现毛病。从南斯拉夫的伊斯特里亚(Istria)到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之间,欧洲社会主义国家纷纷发生剧变,不但造成了一大片不稳定的政治真空地带,前途未卜,内战频仍,同时也将稳定了国际关系40年之久的国际政治体系完全破坏。其实即使连各国的国内政局,基本上也有赖这种稳定的世界局势,如今屏障既除,其多变莫测之势随之暴露无遗。经济上的紧张不安,进一步损害了自由派民主的政治体系。不论国会制或总统制的民主政体,原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运用自如的制度,此时亦开始呈现不稳。第三世界的各式各样政治体制,也同样遭受重大破坏。除此之外,现代政治的基本单位,所谓领土、主权、独立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s),包括立国最悠久、最稳定的在内,如今都发现在超国或跨国性的经济势力之下,自己的权力日渐缩小。而自己的疆土、国力,也在国内的地区分离主张以及民族群体的对立冲突之下,被拉扯得四分五裂。这类团体之中——历史的荒谬是如此可笑——有些竟提出过时要求,主张为自己成立完全不切实际的微型主权“民族国家”地位。政治的未来一片迷离,可是在“短20世纪”告终之际,它的危机重重却显而易见。

世界经济前途暗淡,世界政治动荡不安,但是更令人彷徨的现象却是弥漫各处的社会道德危机。这正反映50年代之后,人类生活所经历的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于是危机20年的人间,处处回照出这一片茫然的混乱现象。自从“现代”于18世纪初期出场,击败了“古代”以来,但凡现代社会所赖以存在的各项理念、前提,亦即为自由派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共同持有的“理性”与“人性”假定,如今却都一一陷入莫大的危机之中。而当年也唯有经由这个共识,方才使他们暂时捐弃成见,携手做出决定性的行动,对付扬弃这份信念的法西斯。1993年,德国保守派观察人士史德姆(Michael Stürmer)就曾对东西之间的信仰问题,提出以下极为中肯的评论:

东西之间,存在着一种极为奇特的平行对应。在东方,国家的教条一向坚持人类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但是即使连西方的我们,过去也对这同一类口号深信不疑:也就是人类正迈向当家做主、掌握自我命运的路上——只是我们的版本,也许比较没有那么正式及绝对罢了。但是时至今日,这种自以为全能的口吻已经从东方完全消失,只剩下相对的“在我们这里”(chez nous)——东西两方,都已遭到重大挫折。(Bergedorf,98,p.95.)

这个时代对人类唯一可夸耀的贡献,可说完全建立在以科技为基础的重大物质成就进步之上。然而矛盾的是,到了这个时代结束之际,西方的舆论与自命为思想家的人士,却起来大为排斥这项物质的胜利。

但是道德的危机,并不只是现代文明的独有特征。这是有史以来即存在的人类关系形态,乃是我们沿袭自“前工业”与“前资本主义”时代的过去形态。而且也正基于此——如今我们都可以了然了——现代社会方才得以运作。道德危机,并不是某一种特定社会形态才有的专利,而是所有社会形态共有的。历世历代以来,人类不断发出奇怪的呼声,寻找那不知芳踪何处的“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渴求那无以名之的“社团”(community),这个现象其实是飘零失落的一代的吁求。而这一类的字眼,今日依然可见,可是却已经失去它们的原本意义,只剩下走了调的无味陈腔。再也没有可供群体认同的手段了,唯一的方式,只有靠界定不在自己群体的外人了。

对诗人艾略特(T.S.Eliot)来说,“世界即是如此结束——不是砰的一声消失,而是悄悄耳语地淡去”。“短20世纪”告终的方式,事实上两者皆具。3

20世纪90年代的世界,与1914年相比如何?前者满住着五六十亿人口,可能高达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3倍。更何况在短促的20世纪年月里,因人为原因而死亡的人数之高,更为人类史上仅见。最近一次对“以百万为死亡单位计”(megadeaths)的估算,死亡数为1.87亿人(Brzezinski,1993),相当于1900年时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90年代的多数人,身高比父母高,体重比父母重,饮食较佳,寿命也较长——虽然在80年代和90年代,非洲、拉丁美洲及前苏联境内遭遇空前灾难,的确使这个改善的现象难以置信。就产品服务的能力与花样而言,90年代的世界也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为富足。否则,它怎能养活这自有人类以来,人数最为庞大的全球人口呢?直到80年代,世上多数人的生活水准也比他们父母为佳,在已开发的经济领域之内,甚至比他们自己原先所求所想的还要好。20世纪中期的数十年间,人类社会甚至好像寻得了妙方法宝,至少,可以将其无边财富的一部分,以不失公平的方式略加分配,让富国的工人阶级也能沾光。可是到了世纪之末,不平等的现象再度严重,甚至大量出现在前社会主义国度:在那里,原本至少还保有着某种程度的均贫。至于新时代人类的教育程度,显然也比1914年时高出许多:事实上,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得以将多数人纳入识字阶级——至少在官方的统计里可以如此显示。然而这项成就若换在1914年出现,可能远比时值世纪之末的现在显得更有意义。因为在官方认定的“最低识字能力”与一般对精英阶级期待的读写程度之间——前者与“功能性文盲”常有着极为模糊的界线——存在巨大的鸿沟,而且日益加深。

革命性的科技突破,也不断地充满了这个世界。这些胜利所赖以存在的自然科学成就,回到1914年前,虽然可以预见,在当时却几乎都还不曾着手进行。在所有衍生的实际用途之中,最让人注目的发展可能要数传播输送,时空的限制从此几乎不再存在。在这个新世界里,平常人家所能获得的信息、娱乐,远比1914年的皇帝多;每天、每时、每刻,源源不断输入。轻轻按触几个键,远隔千山万水的人们就可以彼此交谈。最实际的效果,则在缩短了城乡之间的文化差距,以往城市占有的文化优势从此完全消失。

它的成就如此奇妙,它的进步如此无双,那么为什么,当这个世纪结束之际,却不是在对它的讴歌之中欢声落幕?相反地,却是一片局促不安的抑郁氛围?为什么,一如本篇篇首所列的名家小语所示,回首望人间,为什么如此众多的深思心灵,都对这个世纪表示不满,对未来更缺乏信心?其中原因,不单单因为这是一个人类史上最残酷嗜杀的世纪,其间充满了战祸兵燹,其程度、频率、长度以及死在其战火下的人们不计其数,在20年代期间更几乎没有一天停止;与此同时,也由于它为人类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大灾难,由历史上最严重的饥荒,一直到有计划的种族灭绝。“短20世纪”,不似“漫长的19世纪”:19世纪是一段看来如此,事实上也几乎不曾中断的长期进步时期,包括物质、知识、道德各方面,文明生活的条件都在不断改善之中。反之,自从1914年以来,原本在发达国家及中产阶级环境里视为常态的生活水准(而且当时的人极有信心,认为这种生活条件也正往落后地区及较不开化的人口扩散),却出现异常显著的退化征候。

这个世纪教导了我们,而且还在不断教导我们懂得,人类可以学会在最残酷而且在理论上最不可忍受的条件之下生存。因此,我们很难领会自己这种每况愈下的严重程度——而且更不幸的是,我们堕落的速度愈来愈快,甚至已经陷入我们19世纪祖宗斥之为野蛮的境地。我们已经忘记,当年的老革命家恩格斯(Frederick Engels),听说爱尔兰共和人士竟在英国国会大厅(Westminster Hall)安置炸弹,不禁大受惊吓。因为身为一名老战士,他认为战争应该是向战斗人员,而非对着非战斗人员。我们也忘了,谈到当年沙皇帝俄时代,曾引起世界舆论激愤,并促使数以百万俄国犹太人于1881—1914年间横渡大西洋流亡的屠犹事件,其实按照现代大屠杀的标准而言,当时遇害的人数其实极微,简直无足轻重,不过以十计算而已,而非成百,更不要说以百万计了。我们还忘了当年某次国际大会曾经规定,战争中的交战行为,“决不可于事先未曾明确预警之下即行开始。预告的方式,须陈明理由正式宣战;如不能如此,将用宣战的最后通牒代替”。我们记忆所及,最近有哪一回战争是在如此明说暗示之下方才开始?在20世纪频仍的战祸之中,攻击行为的对象愈发以敌国的经济、基础建设及平民百姓为主要目标。自从“一战”以来,所有交战国家里面,不幸丧生于战火下的平民人数,远比军事伤亡惨重(只有美国是唯一例外)。我们之中,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回到1914年时,以下一段话还为各方视为理所当然的圭臬:

什么是文明的战争?教科书告诉我们,乃是尽量以挫败敌方之武装力量为目的;否则,战争必将进至其中一方完全灭绝方告终止。“欧洲国家之所以已经习于这项作战原则……自有其道理存在。”(Encyclopedia Britannica,XI ed.,1911,art:War.)

而酷刑,甚至谋杀现象等,竟在现代国家中再度复活,这种现象,虽然并未完全受到忽略,可是我们却忽视了其代表的重大意义。这种倒退,与漫长年月之中(自18世纪80年代西方国家正式废止酷刑起,直到1914年)好不容易才发展完成的法治制度,岂不啻背道而驰的大逆转吗?然而,正踩在“短20世纪”尽头的这个世界,与当年起点时刻之间的比较,并不是一道“孰多孰少”的历史计算题。因为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质的不同”,至少可从以下三方面分别述说。

第一项变化,这个世界再也不以欧洲为其中心。在它的春去秋来之间,欧洲已然日渐衰败。当20世纪开始之际,欧洲犹是权势、财富、知识以及“西方文明”的当然霸主。可是时至今日,欧洲人及其在世界各地的后裔,却已由可能高居世界人口三分之一的顶峰,一降而为最多不过六分之一的地位。他们是人数日渐稀少的少数,他们的国家,其人口增长率几乎或甚至为零。他们的四周,满是贫穷地区不断涌入的移民,多数时候——除了1990年之前的美国以外——他们自己也是高筑壁垒,全力遏阻这股狂潮。而以欧洲为先锋开拓出来的工业江山,如今也向他处四迁。过去一度隔洋向欧洲翘首盼望的国家,例如澳大利亚、新西兰,甚至连两洋国家美国在内,都将眼光转向太平洋。他们看见,那里才有未来——不管这“未来”到底代表什么。

1914年时的“诸强”,全部为欧洲国家,如今都已不复当年。有的,例如苏联——沙皇俄国的继承者,已经消失;有的则声势大落,被贬黜到区域性或地方性的地位——也许只有德国例外。“欧洲共同体”(European Community)的设置,这份想要为欧洲建立一个“超国家”单一实体的苦心,并因此为欧洲联合创造出一种共识的努力,以取代旧有对历史源流的国家政府的个别效忠,正足以证明欧洲力量式微的深重。

然而欧洲势力的衰颓,除了对政治史家而外,是否是一项富有普遍重大意义的演变呢?也许事情并非如此。因为这只是表明世界的经济结构和知识文化结构有了某些变化。即便在1914年,美国就已在世界上占据主要的工业经济地位。而在“短20世纪”里征服了全球的规模化生产与大众文化,在那时也是以美国为开路先锋、标准模范和一大推进力量。美国,尽管有其独到之处,却是欧洲在海外的延伸,更在“西方文明”的头衔之下,被认作是与旧大陆同气连枝的一家人。不论美国未来的展望如何,从90年代回头望去,美国的确可以将此世纪视作“美国人的世纪”,是一页看它兴起、看它称雄的历史。而19世纪那一些工业化的国家,如今集合起来,也仍为地球上的一霸,是全球财富、经济、科技力量最为雄厚集中的一群。它们的人民,也还是生活水准最高的人间骄子。在世纪末的今天,它们工业的密集度虽然减退,它们的生产虽然移向其他大陆,但是它宝刀未老,这些变化毕竟为它们尚存的实力所弥补,而且不仅仅是补足而已。因此,就此而言,若以为旧有以欧洲为尊或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已然全面衰败,那就过于肤浅了。

第二项变化的意义,则较第一项为重大。在1914年至20世纪90年代之间,全球已经逐渐一体化。这是前所未有的历史现象,而且也是回到1914年时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事实上,就众多目的而言,尤以经济事务来说,全球已经成为基本运作单位。而旧有以领土国家政治为界定的“国家经济”,却一落而为全球经济的组成部分。也许,在未来21世纪中叶的观察家眼里,“地球村”的建设工程,到了20世纪90年代,依然还未曾进入高层阶段——地球村一词系于60年代为麦克鲁汉所创(Macluhan,1962)。可是不可否认,某些经济性与技术性的事务,以及科学性的活动,那时的确已经改头换面。而个人生活的许多重要层面,也在其中发生改变,这主要是因为以前所难以想象的传播输送的高速进步。然而20世纪末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色,可能是在国际化脚步日益加速与公众建构以及人类的集体行为之间的紧张状态,开始趋于缓和。说也奇怪,私人行为却能与这个有卫星电视、电子邮件、越洋上班、在印度洋岛国塞舌尔(Seychelles)欢度佳节的新世界协调无间,安之若素。

第三项变化就某些方面而言,也是最令人心焦的一项改变,则为旧有人际社会关系模式的解体,而一代与一代之间的连接,也就是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联系,也随之崩裂而去。这种现象,在实行西方版资本主义的最发达国家里尤为显著。在那些国家中,不论正式或非正式的思想,一向皆为一种非社会(a-social)的绝对个人主义价值观所把持;因此而造成的社会后果,即使连力倡这种个人至上的人士也不免为之悔叹。不过,这种趋势举世皆有,不是发达国家一处如此;再加上传统社会及宗教的没落,以及“实存社会主义”社会的瓦解——或自我瓦解——更加有愈发强化之势。

如此一个社会,由众多以自我为中心、以追求自我满足为目的的个人所组成(所谓满足,究竟是冠以利润、乐趣,或其他任何名目,在此无关紧要)。而个人之间,除了这个相通点外,其余则毫无关系。其实像这样的一个社会,一向在资本主义的经济理论里面已经隐隐然焉。早在革命时代以来,各种色彩的意识形态观察家们就已预言,维系旧社会的约束力迟早将会解体,并一步步紧追它的进展。早年的《共产党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便针对资本主义扮演的革命角色大为发挥,此话也已经耳熟能详:“资产阶级……已经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封建族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不过上面这番话,却不曾道出革命性资本主义新社会在实际运用上的全部真相。

新社会的真实状况,其实并不在于将自己由旧社会继承的一切事物予以封杀,却在选择性地对过去予以改造,以符合一己之用。资产阶级的社会,毫不犹豫,便急急引进“经济上的激进个人主义……将经济过程之中的一切传统关系,撕成两半”(意指凡是一切有碍它的东西)。与此同时,却担心文化上(或行为道德上)进行“激进个人主义实验”的不良后果(Daniel Bell,1976,p.18)。这其中,其实并没有任何所谓“社会学上的矛盾”(sociological puzzle)存在。因为“自由市场”的法则,虽然原与——比如说——清教徒的伦理道德、不求近利、不图立即回报、勤勉的工作观、家庭的责任与信任等等毫无关系,但是若欲建立一个以私有企业为基础的工业经济,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与以上这些推动力量相结合。而那些主张废弃道德的个人造反观点,自然得戒之忌之。

马克思和其他预言家的眼光没错,旧日的价值观与社会关系,果然随风飘散。资本主义本身,其实是一股具有不断革命性的大力量。它将一切解体,甚至连它发展乃至生存所寄的“前资本社会”的部分也不放过。根据逻辑演绎,它自己自然也难逃一死。它自毁长城,锯断自己端坐的枝干,至少锯掉了其中一枝。自20世纪中叶起,它就开始拉动它的锯子。黄金时代以来,世界经济出现惊人的爆炸扩张,在此冲击之下,连同随之而来的社会文化变迁——也就是石器时代以来,影响社会最为深远的重大革命——资本主义所赖以存在的枝干开始崩裂,最终终于断裂。这是一个“过去”已经在其中失去地位的世界——甚至包括眼前的过去在内。这是一个旧日的地志航图,那个曾经个别的、集体的,引导人类生活的指南针,如今在新世界里已不能再给我们指引。我们行经路途的景观已经改变,我们航向的大海不复旧观。值此世纪之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可让我们看见,像这样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世界,将会以何种面目存在。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旅程将把我们带向何方;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旅程应该把我们带往何处去。

于是,在20世纪步入尾声的时刻,一部分人恐怕已经面对面地碰上如此这般的状况了。而在新的千年里面,更多的人,迟早也得好好正视。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未来的方向应该已经比今天清楚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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