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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00: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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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达夫,辛尧

出版社: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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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活,要活着奋斗:郁达夫励志文选

要活,要活着奋斗:郁达夫励志文选试读:

前言

郁达夫,浙江富阳人,原名郁文,字达夫。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

1921年,郁达夫的自传体小说《沉沦》出版,成为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立即引起了中国文坛的轩然大波,被公认为是惊世骇俗的作品。郁达夫在文章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思想感情、个性嗜好,文如其人,因而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文章特色,文坛在带给他荣誉的同时,责难与谩骂也随之开始并伴随一生:有人称赞他是文坛的天才,也有人责骂他是堕落的作家……然而,阅读郁达夫的文章后,我们不难发现,他不仅是个才华横溢的作家,还是一个坚定的爱国者。

胡愈之先生曾这样评价过郁达夫:“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的名字,在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纪念碑上,也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烈士的名字。”

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故都的秋》《零余者》《饮食男女在福州》等作品广为人知,这些作品表现了郁达夫在文学创作上的主张,他认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在创作过程中,他常把个人的生活经历作为素材,作品中流露出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与个性特点。

本书将郁达夫的小品、游记、日记、自传等各类文章作为选辑的对象,在感叹郁达夫游刃而余地驾驭文字能力的同时,也让读者感受到一个性情中带着敏感、孤独、倔强的高傲的灵魂。编 者归 航

微寒刺骨的初冬晚上,若在清冷同中世似的故乡小市镇中,吃了晚饭,于未敲二更之先,便与家中的老幼上了楼,将你的身体躺入温暖的被里,呆呆的隔着帐子,注视着你的低小的木桌上的灯光,你必要因听了窗外冷清的街上过路人的歌音和足声而泪落。你因了这灰暗的街上的行人,必要追想到你孩提时候的景象上去。这微寒静寂的晚间的空气,这幽闲落寞的夜行者的哀歌,与你儿童时代所经历的一样,但是睡在楼上薄棉被里,听这哀歌的人的变化却如何了?一想到这里谁能不生起伤感的情来呢?——但是我此言,是为像我一样的无能力的将近中年的人而说的——

我在日本的郊外夕阳晼晚的山野田间散步的时候,也忽而起了一种同这情怀相像的怀乡的悲感,看看几个日夕谈心的朋友,一个一个的减少下去的时候,我也想把我的迷游生活结束了。

十年久住的这海东的岛国,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这异乡的天地,我虽受了她的凌辱不少,我虽不愿第二次再使她来吻我的脚底,但是因为这厌恶的情太深了,到了将离的时候,我倒反而生起一种不忍与她诀别的心来。啊啊,这柔情一脉,便是千古的伤心种子,人生的悲剧,可能是发芽在此地的么?

我于未去日本之先,我的高等学校时代的生活背景,也想再去探看一回。我于永久离开这强暴的小国之先,我的迭次失败了的浪漫史的血迹,也想再去揩拭一回。“轻薄淫荡的异性者呀,你们用了种种柔术想把来弄杀了的他,现在已经化作了仙人,想回到他的须弥故国去了。请你们尽在这里试用你们的手段吧,他将要骑了白鹤,回到他的母亲怀里去了。他回去之后,定将拥挟了霓裳仙子,舞几夜通宵的歌舞,他是再也不来向你们乞怜的了。”

我也想用了微笑,代替了这一段言语,向那些愚弄过我的妇人,告个长别,用以泄泄我的一段幽恨。为了这种种琐碎的原因,我的回国日期竟一天一天的延长了许多的时日。

从家里寄来的款也到了,几个留在东京过夏的朋友为我饯行的席也设了,想去的地方,也差不多去过了,几册爱读的书也买好了,但是要上船的第一天(七月的十五)我又忽而跑上日本邮船公司去,把我的船票改迟了一班,我虽知道在黄海的这面有几个——我只说几个——与我意气相合的朋友在那里等我,但是我这莫名其妙的离情,我这像将死时一样的哀感,究竟教我如何处置呢?我到七月十九的晚上,喝醉了酒,才上了东京的火车,上神户去趁翌日出发的归舟。

二十的早晨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赤色的太阳光线已经将神户市的一大半房屋烧热了。神户市的附近,须磨是风光明媚的海滨村,是三伏中地上避暑的快乐园,当前年须磨寺大祭的晚上,是我与一个不相识的妇人共宿过的地方。依我目下的情怀说来,是不得不再去留一宵宿,叹几声别的,但是回故国的轮船将于午前十点钟开行,我只能在海上与她遥别了。“妇人呀妇人,但愿你健在,但愿你荣华,我今天是不能来看你了。再会——不……不……永别了……”

须磨的西边是明石,紫式部的同画卷似的文章,蓝苍的海浪,洁白的沙滨,参差雅淡的别庄,别庄内的美人,美人的幽梦,……“明石呀明石!我只能在游仙枕上,远梦到你的青松影里,再来和你的儿女谈多情的韵事了。”

八点半钟上了船,照管行李,整理舱位,足足忙了两个钟头;船的前后铁索响的时候,铜锣报知将开船的时候,我的十年中积下来的对日本的愤恨与悲哀,不由得化作了数行冰冷的清泪,把海湾一带的风景,染成了模糊像梦里的江山。“啊啊,日本呀!世界一等强国的日本呀!国民比我们矮小,野心比我们强烈的日本呀!我去之后,你的海岸大约依旧是风光明媚,你的儿女大约依旧是荒淫无忌地过去的。天色的苍茫,海洋的浩荡,大约总不至因我之去而稍生变更的。我的同胞的青年,大约仍旧要上你这里来,继续了我的运命,受你的欺辱的。但是我的青春,我的在你这无情的地上化费了的青春!啊啊,枯死的青春呀,你大约总再也不能回复到我的身上来了吧!”

二十一日的早晨,我还在三等舱里做梦的时候,同舱的鲁君就跳到我的枕边上来说:“到了到了!到门司了!你起来同我们上门司去吧!”

我乘的这只船,是经过门司不经过长崎的,所以门司,便是中途停泊的最后的海港;我的从昨日酝酿成的那种伤感的情怀,听了门司两字,又在我的胸中复活了起来。一只手擦着眼睛,一只手捏了牙刷,我就跟了鲁君走出舱来。淡蓝的天色,已经被赤热的太阳光线笼罩了东方半角。平静无波的海上,贯流着一种夏天早晨特有的清新的空气。船的左右岸有几堆同青螺似的小岛,受了朝阳的照耀,映出了一种浓润的绿色。前面去左船舷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翠绿的横山,山上有两株无线电报的电杆,突出在碧落的背景里;这电杆下就是门司港市了。船又行进了三五十分钟,回到那横山正面的时候,我只见无数的人家,无数的工厂烟囱,无数的船舶和桅杆,纵横错落的浮映在天水中间的太阳光线里,船已经到了门司了。

门司是此次我的脚所践踏的最后的日本土地,上海虽然有日本的居民,天津汉口杭州虽然有日本的租界,但是日本的本土,怕今后与我便无缘分了。因为日本是我所最厌恶的土地,所以今后大约我总不至于再来的。因为我是无产阶级的一介分子,所以将来大约我总不至坐在赴美国的船上,再向神户横滨来泊船的。所以我可以说门司便是此次我的脚所践踏的最后的日本土地了。

我因为想深深的尝一尝这最后的伤感的离情,所以衣服也不换,面也不洗,等船一停下,便一个人跳上了一只来迎德国人的小汽船,跑上岸上去了。小汽船的速力,在海上振动了周围清新的空气,我立在船头上觉得一种微风同妇人的气息似的吹上了我的面来。蓝碧的海面上,被那小汽船冲起了一层波浪,汽船过处,现出了一片银白的浪花,在那里返射着朝日。

在门司海关码头上岸之后,我觉得射在灰白干燥的陆地路上的阳光,几乎要使我头晕;在海上不感得的一种闷人的热气,一步一步的逼上我的面来,我觉得我的鼻上有几颗珍珠似的汗珠滚出来了;我穿过了门司车站的前庭,便走进狭小的锦町街上去。我想永久将去日本之先,不得不买一点什么东西,作作纪念,所以在街上走了一回,我就踏进了一家书店。新刊的杂志有许多陈列在那里,我因为不想买日本诸作家的作品,来培养我的创作能力,所以便走近里面的洋书架去。[1]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的著作,Modern Library的丛书占了书架的一大部分,我细细的看了一遍,觉得与我这时候的心境最适合的书还是去年新出版的John Paris的那本Kimono(日本衣服之名)。

我将要去日本了,我在沦亡的故国山中,万一同老人追怀及少年时代的情人一般,有追思到日本的风物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可拿出几本描写日本的风俗人情的书来赏玩。这书若是日本人所著,他的描写,必至过于真确,那时候我的追寻远地的梦幻心境,倒反要被那真实粗暴的形相所打破。我在那时候若要在沙上建筑蜃楼,若要从梦里追寻生活,非要读读朦胧奇特、富有异国情调的,那些描写月下的江山,追怀远地的情事的书类不可;从此看来,这Kimono便是与这境状最适合的书了,我心里想了一遍,就把Kimono买了。从书店出来又在狭小的街上的暑热的太阳光里走了一段,我就忍了热从锦町三丁目走上幸町的通里山的街上去。幸町是三弦酒肉的巢窟,是红粉胭脂的堆栈,今天正好像是大扫除的日子,那些调和性欲,忠诚于她们的天职的妓女,都裸了雪样的洁白,风样的柔嫩的身体,在那里打扫,啊啊,这日本的最美的春景,我今天看后,怕也不能多看了。

我在一家姓安东的妓家门前站了一忽,同饥狼似的饱看了一回烂熟的肉体,便又走下幸町的街路,折回到了港口。路上的灰尘和太阳的光线,逼迫我的身体,致我不得不向咖啡店去休息一场;我在去码头不远的一家下等的酒店坐下的时候,身体也真疲劳极了。

喝了一大瓶啤酒,吃了几碗日本固有的菜,我觉得我的消沉的心里,也生了一点兴致出来,便想尽我所有的金钱,上妓家去瞎闹一场;但拿出表来一看,已经过了十二点,船是午后二点就要拔锚的。

我出了酒店,手里拿了一本Kimono,在街上走了两步,就把游荡的邪心改过,到浴场去洗了一个澡,因以涤尽了十几年来,堆叠在我这微躯上的日本的灰尘和恶土。

上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半了。三十分后开船的时候,我和许多去日本的中国人和日本人立在三等舱外甲板上的太阳影里看最后的日本的陆地。门司的人家远去了,工场的烟囱也看不清楚了,近海岸的无人绿岛也一个一个的少下去了,我正在出神的时候,忽听一等舱的船楼上有清脆的妇人声在那里说话;我抬起头来一看,见有一个年约十八九的中西杂种的少女,立在船楼的栏杆边上,在那里和一个红脸肥胖的下劣西洋人说话。那少女皮肤带有浅黑色,眼睛凹在鼻梁的两边,鼻尖高得很,瞳人带些微黄,但仍是黑色;头发用烙铁烫过,有一圈珍珠,带在蓬蓬的发下。她穿的是黄白薄绸的一件西洋的夏天女服,双袖短得很,她若把手与肩胛平张起来,你从袖口能看得出她腋下的黑影,和胸前的乳头来。她的颈项下的前后又裸着两块可爱的黄黑色的肥肉。下面穿的是一条短短的围裙,她的瘦长的两条脚露出在鱼白的湖绉裙下。从玄色的丝袜里蒸发出来的她的下体的香味,我好像也闻得出来的样子。看看她那微笑的短短的面貌,和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恨不得拿出一把手枪来,把那同禽兽似的西洋人击杀了。“年轻的少女呀,我的半同胞呀!你母亲已经为他们异类的禽兽玷污了,你切不可再与他们接近才好呢!我并不想你,我并不在这里贪你的姿色;但是,但是象你这样的美人,万一被他们同野兽一样的西洋人蹂躏了去,教我如何能堪呢!你那柔软黄黑的肉体被那肥胖和雄猪似的洋人压着的光景,我便在想象的时候,也觉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少女呀少女!我并不要你爱我,我并不要你和我同梦。我只求你别把你的身体送给异类的外人去享乐就对了。我们中国也有美男子,我们中国也有同黑人一样强壮的伟男子,我们中国也有几千万几万万家财的富翁,你何必要接近外国人呢!啊啊,中国可亡,但是中国的女子是不可被他们外国人强奸去的。少女呀少女!你听了我的这哀愿吧!”

我的眼睛呆呆的在那里看守她那颧骨微突嘴巴狭小的面貌,我的心里同跪在圣女马利亚像前面的旧教徒一样,尽在那里念这些祈祷。感伤的情怀,一时征服了我的全体,我觉得眼睛里酸热起来,她的面[2]貌,就好象有一层Veil罩着的样子,也渐渐的朦胧起来了。

海上的景物也变了。近处的小岛完全失去了影子,空旷的海面上,映着了夕照,远远里浮出了几处同眉黛似的青山;我在甲板上立得不耐烦起来,就一声也不响,低了头,回到了舱里。

太阳在西方海面上沉没了下去,灰黑的夜阴从大海的四角里聚集了拢来,我吃完了晚饭,仍复回到甲板上来,立在那少女立过的楼底直下。我仰起头来看看她立过的地方,心里就觉得悲哀起来,前次的纯洁的心情,早已不复在了,我心里只暗暗地想:“我的头上那一块板,就是她曾经立过的地方。啊啊,要是她能爱我,就教我用无论什么方法去使她快乐,我也愿意的。啊啊,所罗门当日的荣华,比到纯洁的少女的爱情,只值得什么?事也不难,她立在我头上板上的时候,我只须用一点奇术,把我的头一寸一寸的伸长起来,钻过船板去就对了。”

想到了这里,我倒感着了一种滑稽的快感;但看看船外灰黑的夜阴,我觉得我的心境也同白日的光明一样,一点一点被黑暗腐蚀了。

我今后的黑暗的前程,也想起来了。我的先辈回国之后,受了故国社会的虐待,投海自尽的一段哀史,也想起来了。“我在那无情的岛国上,受了十几年的苦,若回到故国之后,仍不得不受社会的虐待,教我如何是好呢!日本的少女轻侮我,欺骗我时,我还可以说‘我是为人在客’,若故国的少女,也同日本妇人一[3]样的欺辱我的时候,我更有什么话说呢!你看那Euroasian不是已在那里轻侮我了么?她不是已经不承认我的存在了么?唉,唉,唉,唉,我错了,我错了。我是不该回国来的。一样的被人虐待,与其受故国同胞的欺辱,倒还不如受他国人的欺辱更好自家宽慰些。”

我走近船舷,向后面我所别来的国土一看,只见得一条黑线,隐隐的浮在东方的苍茫夜色里。我心里只叫着说:“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这里来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国社会的压迫,不得不自杀的时候,最后浮上我的脑子[4]里来的,怕就是你这岛国哩!Avé Japon!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呀!”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于上海。[1] Modern Library,英语,现代图书馆。[2] veil,英语,面纱。[3] Euroasian,英语,欧亚混血人,或谓黄白杂种人。[4] Avé Japon,法语,意即“再见,日本”。还乡记一

大约是午前四五点钟的样子,我的过敏的神经忽而颤动了起来。张开了半只眼,从枕上举起非常沉重的头,半醒半觉的向窗外一望,我只见一层灰白色的云丛,密布在微明的空际,房里的角上桌下,还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荡着,满屋沉沉,只充满了睡声,窗外也没有群动的声息。“还早哩!”

我的半年来睡眠不足的昏乱的脑经,这样的忖度了一下,我的有些昏痛的头颅仍复投上了草枕,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急急的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马厅的大自鸣钟的时候,我的心里忽而起了一阵狂跳。我的模糊的睡眼,虽看不清那大自鸣钟的时刻,然而我的第六官却已感得了时间的迟暮,八点钟的快车大约总赶不到了。

天气不晴也不雨,天上只浮满了些不透明的白云,黄梅时节将过的时候,象这样的天气原是很多的。

我一边跑下楼去匆匆的梳洗,一边催听差的起来,问他是什么时候。因为我的一个镶金的钢表,在东京换了酒吃,一个新买的“爱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现在我只落得和桃花源里的乡老一样,要知道时刻,只能问问外来的捕鱼者“今是何世?”

听说是七点三刻了,我忽而衔了牙刷,莫名其妙的跑上楼跑下楼的跑了几次,不消说心中是在懊恼的。忙乱了一阵,后来又仔细想了一想,觉得终究是赶不上八点的早车了,我的心倒渐渐地平静了下去。慢慢的洗完了脸,换了衣服,我就叫听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车来,送我上火车站去。

我的故乡在富春山中,正当清冷的钱塘江的曲处。车到杭州,还要在清流的江上坐两点钟的轮船。这轮船有午前午后两班,午前八点,午后二点,各有一只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轮船由江干开往桐庐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车动身,则午后四五点钟,当午睡初醒的时候,我便可到家,与闺中的儿女相见,但是今天已经是不行了。(是阴历的六月初二)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过夜,但是羞涩的阮囊,连买半斤黄酒的余钱也没有的我的境遇,教我哪里能忍此奢侈。我心里又发起恼来了。可恶的我的朋友,你们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该谈到这样的时候才回去的。可恶的是我自己,我已决定于今天早晨走,就不该拉住了他们谈那些无聊的闲话的。这些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话?这些话也不知有什么兴趣?但是我们几个人愁眉蹙额的聚首的时候,起先总是默默,后来一句两句,话题一开,便倦也忘了,愁也丢了,眼睛就放起怖人的光来,有时高笑,有时痛哭,讲来讲去,去岁今年,总还是这几句话:“世界真是奇怪,象这样轻薄的人,也居然能成中国的偶像的。”“正唯其轻薄,所以能享盛名。”“他的著作是什么东西呀!连抄人家的著书还要抄错!”“唉唉!”“还有××呢!比××更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誉反而更大!”“今天在车上看见的那个犹太女子真好哩!”“她的屁股正大得爱人。”“她的臂膊!”“啊啊!”“恩斯来的那本《彭思生里参拜记》,你念到什么地方了?”“三个东部的野人,

三个方正的男子,

他们起了崇高的心愿,

想去看看什,泻,奥夫,欧耳。”“你真记得牢!”

象这样的毫无系统,漫无头绪的谈话,我们不谈则已,一谈起头,非要谈到块垒消尽,悲愤泄完的时候不止。唉,可怜的有识无产者,这些清谈,这些不平,与你们的脆弱的身体,高亢的精神,究有何补?罢了罢了,还是回头到正路上去,理点生产吧!

昨天晚上有几位朋友,也在我这里,谈了些这样的闲话,我入睡迟了,所以弄得今天赶车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边,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车上,孤冷冷的看着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里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费几个旅费。二

人力车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萧条得很。大约是正在快车开出之后,慢车未发之先,所以现出这沉静的状态。我得了闲空,心里倒生出了一点余裕来,就在北站构内,闲走了一回。因为我此番归去,本来想去看看故乡的景状,能不能容我这零余者回家高卧,所以我所带的,只有两袖清风,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几张钞票——这是我的脾气,有钱的时候,老把它们填在鞋子底里。一则可以防止扒手,二则因为我受足了金钱的迫害,借此可以满足我对金钱复仇的心思,有时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气力,拚死蹂践它们的举动——而已,身边没有行李,在车站上跑来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块一块的消散开来,有几处竟现出青苍的笑靥来了。灰黄无力的阳光,也有几处看得出来。虽有霏微的海风,一阵阵夹了灰土煤烟,吹到这灰色的车站中间,但是伏天的暑热,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间送信来了。啊啊!三伏的暑热,你们不要来缠扰我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们且上富家的深闺里去,钻到那些丰肥红白的腿间乳下去,把她们的香液蒸发些出来吧!我只有这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若把汗水流污了,那明天就没得更换的呀!

在车站上踏来踏去的走了几遍,站上的行人,渐渐的多起来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着满贮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转。但是我——单只是我一个人——也无朋友亲戚来送我的行,更无爱人女弟,来作我的伴,只在脆弱的心中,无端的充满了万千的哀感:“论才论貌,在中国的二万万男子中间,我也不一定说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会变成这样的孤苦的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来?我生在什么星的底下的?我难道真没有享受快乐的资格的么?我不能信,我怎么也不能信。”

这样的一想,我就跑上车站的旁边入口处去,好象是看见了我认识的一位美妙的女郎来送我回家的样子。我走到门口,果真见了几个穿时样的白衣裙的女子,刚从人力车下来。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戴白色运动软帽的女学生,手里提了三个很重的小皮箧,走近了我的身边,我不知不觉竟伸出了一只手去,想为她代拿一个皮箧,好减轻她一点负担,但她站住了脚,放开了黑晶晶的两只大眼反很诧异的对我看了一眼。“啊啊!我错了,我昏了,好妹妹,请你不要动怒;我不是坏人,我不是车站上的小窃,不过我的想象力太强,我把你当作了我的想象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恕我恕我,对不起,对不起,你的两眼的责罚,是我所甘受的,你即用了你那只柔软的小手,批我一顿,我也是甘受的,我错了,我昏了。”

我被她的两眼一看,就同将睡的人受了电击一样,立时涨红了脸,发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作了一遍谢罪之辞,缩回了手,低下了头,匆匆的逃走了。

啊啊!这不是衣锦的还乡,这不是罗皮康(Rubicon)的南渡,有谁来送我的行,有谁来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我避开了那个女学生,逃到了车站大门口的边上人丛中躲藏的时候,心里还在跳跃不住。凝神屏气的立了一会,向四边偷看了几眼,一种不可捉摸的感情,笼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长衫的小襟拖上面去了。三“已经是八点四十五分了。我在这里躲藏也躲藏不过去的,索性快点去买一张票来上车去吧!但是不行不行,两边买票的人这样的多,也许她是在内的,我还是上口头的那扇近大门的窗口去买吧!这里买票的人却少得很!”

这样的打定了主意,我就东探西望的走上那玻璃窗口,去买了一张车票。伏倒了头,气喘吁吁的跑进了月台,我方晓得刚才买的是一张二等票,想想我脚下的余钱,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费,我心里忽而清了一清。经济与恋爱是不能两立的,刚才那女学生的事情,也渐渐的被我忘了。

浙江虽是我的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识阶级的腐败,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对军人的谄媚,对平民的压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为,无厌的贪婪,平时想起就要使我作呕。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总抱了一腔羞嫌的恶怀,障扇而过杭州,不愿在西子湖头作半日的勾留。只有这一回到了山穷水尽,我委委颓颓的逃返家中,仍想到我所嫌恶的故土去求一个息壤!投林的倦鸟,返壑的衰狐,当没有我这样的懊丧落胆的。啊啊!浪子的还家,只求老父慈兄,不责备我就对了,哪里还有批评故乡,憎嫌故乡的心思,我一想到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又不觉泫泫的落下泪来了。

我孤伶仃的坐在车里,看看外面月台上跑来跑去的旅人,和穿黄色制服的挑夫,觉得模糊零乱,他们与我的中间,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样子。一面看看车站附近各工厂的高高的烟囱,又觉得我的头上身边,都被一层灰色的烟雾包围在那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车窗打开来看梅雨晴时的空际。天上虽还不能说是晴朗,但一斛晴云,和几道光线,是在那里安慰旅人说:“雨是不会下了,晴不晴开来,却看你们的运气吧!”

不多一忽,火车慢慢儿的开了。北站附近的贫民窟,同坟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污泥的水潴,晒在坍败的晒台上的女人的小衣,秽布,劳动者的破烂的衣衫等,一幅一幅的呈到我的眼前来,好象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编成了这一部有系统的记录,来安慰我的样子。

啊啊,载人离别的你这怪兽!你不终不息的前进,不休不止的前进吧!你且把我的身体,搬到世界尽处去,搬入虚无之境去,一生一世,不要停止,尽是行行,行到世界万物都化作青烟,你我的存在都变成乌有的时候,那我就感激你不尽了。

由现代的物质文明产生出来的贫苦之景,渐渐的被大自然掩盖了下去,贫民窟过了,大都会附近之小镇(Vorstadt)过了,路线的两岸,只有平绿的田畴,美丽的别墅,洁净的野路,和壮健的农夫。在这调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间,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黄色人力车夫,也带有些浪漫的色彩。他好象是童话里的人物,并不是因为衣食的原因,却是为了自家的快乐,拉了车在那里行走的样子。若要在这大自然的微笑中间,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来,那就是野草中间横躺着的棺冢了。穷人的享乐,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怀里的一刹那。在这一刹那中间,他能把现实的痛苦,忘记得干干净净,与悠久的天空,广漠的大地,化而为一。这是何等的残虐,何等的恶毒呢!当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偏要把人间的归宿,生物的运命,赤裸裸的指给他看!

我是主张把中国的坟冢,把野外的枯骨,都掘起来付之一炬,或投入汪洋的大海里去的。四

过了徐家汇,梵王渡,火车一程一程的进去,车窗外的绿色也一程一程的浓润起来;啊啊,我自失业以来,同鼠子蚊虫,蛰居在上海的自由牢狱里,已经有半年多的光景。我真想不到野外的自然,竟长得如此的清新,郊原的空气,会酿得如此的爽健的。啊啊,自然呀,大地呀,生生不息的万物呀,我错了,我不应该离开了你们,到那秽浊的人海中间去觅食去的。

车过了莘庄,天完全变晴了。两旁的绿树枝头,蝉声浑如雨降。我侧耳听听,回想我少年时的景象,象在做梦。悠悠的碧落,只留着几条云彩,在空际作霓裳的雅舞。一道阳光,偏洒在浓绿的树叶,匀称的稻秧,和柔软的青草上面。被黄梅雨盛满的小溪,奇形的野桥,水车的茅亭,高低的土堆,与红墙的古庙,洁净的农场,一幅一幅同电影似的尽在那里更换。我以车窗作了镜框,把这些天然的图画看得迷醉了,直等火车到松江停住的时候止,我的眼睛竟瞬息也没有移动。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这样的大自然里怕已没有生存的资格了吧,因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现代的文明撒下了毒药,恶化成零,我哪里还有执了锄耜,去和农夫耕作的能力呢!

正直的农夫呀,你们是世界的养育者,是世界的主人公,我情愿为你们作牛作马,代你们的劳,你们能分一杯麦饭给我么?

车过了松江,风景又添了一味和平的景色。弯了背在田里工作的农夫,草原上散放着的羊群,平桥浅渚,野寺村场,都好象在那里作会心的微笑。火车飞过一处乡村的时候,一家泥墙草舍里忽有几声鸡唱的声音,传了出来。草舍的门口有一个赤膊的农夫,吸着烟站在那里对火车呆看。我看了这些纯朴的村景,又不知不觉的叫了起来:“啊啊!这和平的村落,这和平的村落,我几年不与你相接了。”

大约是叫得太响了,我的前后的同车者,都对我放起惊异的眼光来。幸而这是慢车,坐二等车的人不多,否则我只能半途跳下车去,去躲避这一次的羞耻了。我被他们看得不耐烦,并且肚里也觉得有些饥了,用手向鞋底里摸了一摸,迟疑了一会,便叫过茶房来,命他为我搬一客番菜来吃。我动身的时候,脚底下只藏着两张钞票。火车票买后,左脚下的一张钞票已变成了一块多的找头,依理而论是不该在车上大吃的。然而愈有钱愈想节省,愈贫穷愈要瞎化,是一般的心理,我此时也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横竖是不够的,节省这几个钱,有什么意思,还是吃吧!”

但是一个欲望满足了的时候,第二个欲望马上要起来的,我喝了汤,吃了块面包之后,喉咙觉得干渴起来了,便又起了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率性叫茶房把啤酒汽水拿两瓶来吧。啊啊,危险危险,我右脚下的一张钞票,已有半张被茶房撕去了。

一边饮食,一边我仍在赏玩窗外的水光云影。在几个小车站上停了几次,轰轰的过了几处铁桥,等我中餐吃完的时候,火车已经过了嘉兴驿了,吃了个饱满,并且带了三分醉意,我心里虽时时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费,和明天上富阳去的轮船票,不免有些忧郁,但是以全体的气慨讲来,这时候我却是非常快乐,非常满足的:“人生是现在一刻的连续,现在能够满足,不就好了么?一刻之后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情,更可丢在脑后了。一刻之后,谁能保得火车不出轨!谁能保得我不死?罢了罢了,我是满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里这样的很满足的在那里想,我的脚就慢慢的走上车后的眺望台去。因为我坐的这挂车是最后的一挂,所以站在眺望台上,既可细看野景,又可静听蝉鸣,接受些天风。我站在台上,一手捏住铁栏,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齿。凉风一阵阵的吹来,野景一幅幅的过去,我真觉得太幸福了。五

我平生感得幸福的时间,总不能长久。一时觉得非常满足之后,其后必有绝大的悲怀相继而起。我站在车台上,正在快乐的时候,忽而在万绿丛中看见了一幅美满的家庭团叙之图。一个年约三十一二的壮健的农夫,两手擎了一个周岁的小孩,在桑树影下笑乐。一个穿青布衫的与农夫年纪相仿的农妇,笑微微的站在旁边守着他们。在他们上面晒着的阳光树影,更把他们的美满的意情表现得十分明显。地上摊着一只饭箩,一瓶茶,几只菜饭碗。这一定是那农妇送来飨她男人的无疑。啊啊,桑间陌上,夫唱妇随,更有你两个爱情的结晶,在中间作姻缘的缔带,你们是何等幸福呀!然而我呢!啊啊我啊?我是一个有妻不能爱,有子不能抚的无能力者,在人生战斗场上的惨败者,现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啊!农夫呀农夫,愿你与你的女人和好终身,愿你的小孩聪明强健,愿你的田谷丰多,愿你幸福!你们的灾殃,你们的不幸,全交给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恼,悲哀,患难,索性由我一人负担了去吧!

我心里虽这样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泪却连连续续的落了下来。半年以来,因为失业的原因,在上海流离的苦处,我想起来了。三个月前头,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的由这条铁路上经过,萧萧索索的回家去的情状,我也想出来了。啊啊,农家夫妇的幸福,读书阶级的飘零!我女人经过的悲哀的足迹,现在更由我在一步步的践踏过去!若是有情,怎得不哭呢!

四围的景色,忽而变了,一刻前那样丰润华丽的自然的美景,都好象在那里嘲笑我的样子:“你回来了么?你在外国住了十几年,学了些什么回来?你的能力怎么不拿些出来让我们看看?现在你有养老婆儿子的本领么?哈哈!你读书学术,到头来还是归到乡间去啮你祖宗的积聚!”

我俯首看看飞行车轮,看看车轮下的两条白闪闪的铁轨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得了一种强烈的死的诱惑。我的两脚抖了起来,踉跄前进了几步,又呆呆的俯视了一忽,两手捏住了铁栏,我闭着眼睛,咬紧牙齿,在脚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体轻轻的抬跳起来了。六

啊啊,死的胜利呀!我当时若志气坚强一点,早就脱离了这烦恼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脚下拈花作微笑了。但是我那一跳,气力没有用足。我打开眼睛来看时,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旧在火车的四周驰骋,车轮的辗声,依旧在我的耳朵里雷鸣,我的身体却坐在栏杆的上面,绝似病了的鹦鹉,被锁住在铁条上待毙的样子。我看看两旁的美景,觉得半点钟以前的称颂自然美的心境,怎么也回复不过来。我以泪眼与硖石的灵山相对,觉得硖西公园后石山上在太阳光下游玩的几个男女青年,都是挤我出世界外去的魔鬼。车到了临平,我再也不能细赏那荷花世界柳丝乡的风味。我只觉得青翠的临平山,将要变成我的埋骨之乡。笕桥过了,艮山门过了。灵秀的宝俶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门外贯流着的清浅的溪流,溪流上摇映着的萧疏的杨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遗物,参差婉绕的城墙,都不能唤起我的兴致来。车到了杭州城站,我只同死刑囚上刑场似的下了月台。一出站内,在青天皎日的底下,看看我儿时所习见的红墙旅舍,酒馆茶楼,和年轻气锐的生长在都会中的妙年人士,我心里只是怦怦的乱跳,仰不起头来。这种幻灭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写出来的时候,我只好用一个譬喻。譬如当青春的年少,我遇着了一位绝世的佳人,她对我本是初恋,我对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题儿。两人相携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过了几十个良宵。后来我的金钱用尽,女人也另外有了心爱的人儿,她就学了樊素,同春去了。我只得和悲哀孤独,贫困恼羞,结成伴侣。几年在各地流浪之余,我年纪也大了,身体也衰了,披了一身破褴的衣服,仍复回到当时我两人并肩携手的故地来。山川草木,星月云霓,仍不改其美观。我独坐湖滨,正在临流自吊的时候,忽在水面看见了那弃我而去的她的清影。她容貌同几年前一样的娇柔,衣服同几年前一样的华丽,项下挂着的一串珍珠,比从前更加添了一层光彩,额上戴着的一圈玛瑙,比曩时更红艳得多了。且更有难堪者,回头来一看,看见了一位文秀闲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后,用了两手在那里摸弄她的腰背。

啊啊!这一种譬喻,值得什么?我当时一下车站,对杭州的天地感到的那一种羞惭懊丧,若以言语可以形容的时候,我当时的夏布衫袖,就不会被泪汗湿透了,因为说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怀,还不是世上最伤心的事情呀。我慢慢俯了首,离开了刚下车的人群与争揽客人的车夫和旅馆的招待者,独行踽踽的进了一家旅馆,我的心里好象有千斤重的一块铅石垂在那里的样子。

打了一个单房间,洗了一个脸,茶房拿了一张纸来,要我填上姓名年岁籍贯职业。我对他呆呆的看了一忽,他好象是疑我不曾出过门,不懂这规矩的样子,所以又仔仔细细的解说了一遍。啊啊,我哪里是不懂规矩,我实在是没有写的勇气哟,我的无名的姓氏,我的故乡的籍贯,我的职业!啊啊!叫我写出什么来?

被他催迫不过,我就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假名,填上了异乡人的三字,在职业栏下写了一个无字。不知不觉我的眼泪竟濮嗒濮嗒的滴了两滴在那张纸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纸上看了一看,又问我说:“先生府上是哪里,请你写上了吧,职业也要写的。”

我没有方法,就把异乡人三字圈了,写上朝鲜两字,在职业之下也圈了一圈,填了“浮浪”两字进去。茶房出去之后,我就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尽情的暗泣起来了。七

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阵,半日来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在朦胧半觉的中间,我听见了几声咯咯的叩门声。糊糊涂涂的起来开了门,我看见祖母,不言不语的站在门外。天色好象晚了,房里只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但是奇怪得很,在这灰黑的空气里,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这表情不是悲哀,当然也不是愉乐,只是一种压人的庄严的沉默。我们默默的对坐了几分钟,她才移动了她那皱纹很多的嘴说:“达!你太难了,你何以要这样的孤洁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着的方向一望,只见窗下街上黑暗嘈杂的人丛里有两个大火把在那里燃烧,再仔细一看,火把中间坐着一位木偶,但是奇极怪极,这木偶的面貌,竟完全与我的一个朋友的面貌一样。依这情景看来,大约是赛会了,我回转头来正想和祖母说话,房内的电灯拍的响了一声,放起光来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问我晚饭如何?我只呆呆的不答,因为祖母是今年二月里刚死的,我正在追想梦里的音容,哪里还有心思回茶房的话哩?

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个面,就默默的走出了旅馆。夕阳的残照,在路旁的层楼屋脊上还看得出来。店头的灯火,也星星的上了。日暮的空气,带着微凉,拂上面来。我在羊市街头走了几转,穿过车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门前的草地上去。沉静的这杭州故郡,自我去国以来,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处的旧迹,一天一天的被拆毁了。我走到清泰门前,就起了一种怀古之情,走上将拆而犹在的城楼上去。城外一带杨柳桑树上的鸣蝉,叫得可怜。它们的哀吟,一声声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尸,把我的情感,全部付托了蝉声,尽做梦似的站在丛残的城牒上看那西北的浮云和暮天的急情,一种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这时候若有几声古寺的钟声,当当的一下一下,或缓或徐的飞传过来,怕我就要不自觉的从城墙上跳入城濠,把我灵魂和入在晚烟之中,去笼罩着这故都的城市。然而南屏还远,[1]Curfew今晚上是不会鸣了。我独自一个冷清清地立了许久,看西天只剩了一线红云,把日暮的悲哀尝了个饱满,才慢慢地走下城来。这时候天已黑了,我下城来在路上的乱石上钩了几脚,心里倒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想想白天在火车上谋自杀的心思和此时的恐怖心一比,就不觉微笑了起来,啊啊,自负为灵长的两足动物哟,你的感情思想,原只是矛盾的连续呀!说什么理性?讲什么哲学?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长街,暮色已经弥漫在市上了。各家的稀淡的灯光,比数刻前增加了一倍势力。清泰门直街上的行人的影子,一个一个从散射在街上的电灯光里闪过,现出一种日暮的情调来。天气虽还不曾大热,然而有几家却早把小桌子摆在门前,露天的在那里吃晚饭了。我真成了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光了两眼,尽在这日暮的长街上彳亍前进。

我在杭州并非没有朋友,但是他们或当厅长,或任参谋,现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时候;我若飘然去会,怕我自家的心里比他们见我之后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难受。我在沪上,半年来已经饱受了这种冷眼,到了现在,万一家里容我,便可回家永住,万一情状不佳,便拟自决的时候,我再也犯不着去讨这些没趣了。我一边默想,一边看看两旁的店家在电灯下围桌晚饭的景象,不知不觉两脚便走入了石牌楼的某中学所在的地方。啊啊,桑田沧海的杭州,旗营改变了,湖滨添了些邪恶的富家翁的别墅,但是这一条街,只有这一条街,依旧清清冷冷,和十几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学的时候一样。物质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着,现代经济组织的流毒,却受得很多的我,到了这条黑暗的街上,好象是已经回到了故乡的样子,心里忽感得了一种安泰,大约是兴致来了,我就踏进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里去买醉去。八

在灰黑的电灯底下,面朝了街心,靠着一张粗木的桌子,坐下喝了几杯高粱,我终觉得醉不成功。我的头脑,愈喝酒愈加明晰,对于我现在的境遇反而愈加自觉起来了。我放下酒杯,两手托着了头,呆呆的向灰暗的空中凝视了一会,忽而有一种沉郁的哀音夹在黑暗的空气里,渐渐的从远处传了过来。这哀音有使人一步一步在感情中沉没下去的魔力,真可以说是中国管弦乐所独具的神奇。过了几分钟,这哀音的发动者渐渐的走近我的身边,我才辨出了胡琴与碰击磁器的谐音来。啊啊!你们原来是流浪的音乐家,在这半开化的杭州城里想来卖艺糊口的可怜虫!

他们二三人的瘦长的清影,和后面跟着看的几个小孩,在酒馆前头掠过了。那一种凄楚的谐音,也一步一步的幽咽了,听不见了。我心里忽起了一种绝大的渴念,想追上他们,去饱尝一回哀音的美味,付清了酒账,我就走出店来,在黑暗中追赶上去。但是他们的几个人,不知走上了什么方向,我拚死的追寻,终究寻他们不着。唉,这昙花的一现,难道是我的幻觉么?难道是上帝显示给我的未来的预言么?但是那悠扬沉郁的弦音和磁盘碰击的声响,还缭绕在我的心中。我在行人稀少的黑暗的街上东奔西走的追寻了一会,没有方法,就只好从丰乐桥直街走到了西湖的边上去。

湖上没有月华,湖滨的几家茶楼旅馆,也只有几点清冷的电灯,在那里放淡薄的微光;宽阔的马路上,行人也寥落得很。我横过了湖塍马路,在湖边上立了许久。湖的三面,只有沉沉的山影,山腰山脚的别庄里,有几点微明的灯火,要静看才看得出来。几颗淡淡的星光,倒映在湖里,微风吹来,湖里起了几声豁豁的浪声。四边静极了。我把一枝吸尽的纸烟头丢入湖里,啾的响了一声,纸烟的火就熄了。我被这一种静寂的空气压迫不过,就放大了喉咙,对湖心噢噢的发了一声长啸,我的胸中觉得舒畅了许多。沿湖的向西走了一段,我忽在树阴下椅子上,发见了一对青年的男女。他和她的态度太无忌惮了,我心里便忽起了一种诅咒之情,把刚才长啸之后的畅怀消尽了。

啊啊!青年的男女哟!享受青春,原是你们的特权,也是我平时的主张。但是,但是你们在不幸的孤独者前头,总应该谦逊一点,方能完全你们的爱情的美处。你们且牢牢记着吧!对了贫儿,切不要把你们的珍珠宝物显给他看,因为贫儿看了,愈要觉得他自家的贫困的呀!

我从人家睡尽的街上,走回城站附近的旅馆里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解衣上床,躺了一会,终觉得睡不着。我就点上一枝纸烟,一边吸着,一边在看帐顶。在沉闷的旅舍夜半的空气里,我忽而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女人声音,和门外的茶房,在那里说话。“来哉来哉!噢哟,等得诺(你)半业(日)嗒哉!”

这是轻佻的茶房的声音。“是哪一位叫的?”

啊啊!这一定是土娼了!“仰(念)三号里!”“你同我去呵!”“噢哟,根(今)朝诺(你)个(的)面孔真白嗒!”

茶房领了她从我门口走过,开入了间壁念三号的房里。“好哉,好哉!活菩萨来哉!”

茶房领到之后,就关上门走下楼去了。“请坐。”“不要客气!先生府上是哪里?”“阿拉(我)宁波。”“是到杭州来耍子儿的么?”“来宵(烧)香个。”“一个人么?”“阿拉邑个宁(人),京(今)教(朝)体(天)气轧业(热),查拉(为什么)勿赤膊?”“舍话语!”“诺(你)勿脱,阿拉要不(替)诺脱哉。”“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回(还)朴(怕)倒霉索啦?”“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自家来解吧。”“阿拉要摸一摸!”

吃吃的窃笑声,床壁的震动声。

啊啊!本来是神经衰弱的我,即在极安静的地方,尚且有时睡不着觉,哪里还经得起这样淫荡的吵闹呢!北京的浙江大老诸君呀,听说杭州有人倡设公娼的时候,你们竭力的反对,你们难道还不晓得你们的子女姊妹在干这种营业,而在扰乱及贫苦的旅人的么?盘踞在当道,只知敲剥百姓的浙江的长官呀!你们若只知聚敛,不知济贫,怕你们的妻妾,也要为快乐的原因,学她们的妙技了。唉唉!“邑有流亡愧俸钱”,你们曾听人说过这句诗否!九

我睡在床上,被间壁的淫声挑拨得不能合眼,没有方法,只得起来上街去闲步。这时候大约是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样子,上海的夜车已到着,羊市街福绿巷的旅店,都已关门睡了。街上除了几乘散乱停住的人力车外,只有几个敝衣凶貌的罪恶的子孙在灰色的空气里阔步。我一边走一边想起了留学时代在异国的首都里每晚每晚的夜行,把当时的情状与现在在这中国的死灭的都会里这样的流离的状态一对照,觉得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的生活,都已成了过去的云烟,现在的我和将来的我只剩得极微细的一些儿现实味,我觉得自家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了。我用手向身上摸了一摸,觉得指头触着了一种极粗的夏布材料,又向脸上用了力摘了一把,神经也感得了一种痛苦。“还好还好,我还活在这里,我还不是幽灵,我还有知觉哩!”

这样的一想,我立时把一刻前的思想打消,却好脚也正走到了拐角头的一家饭馆前了。在四邻已经睡寂的这深更夜半,只有这一家店同睡相不好的人的嘴似的空空洞洞的开在那里。我晚上不曾吃过什么,一见了这家店里的锅子炉灶,便觉得饥饿起来了,所以就马上踏了进去。

喝了半斤黄酒,吃了一碗面,到付钱的时候,我又痛悔起来了。我从上海出发的时候,本来只有五元钱的两张钞票。坐二等车已经是不该的了,况又在车上大吃了一场。此时除付过了酒面钱外,只剩得一元几角余钱,明天付过旅馆宿费,付过早饭账,付过从城站到江干的黄包车钱,哪里还有钱购买轮船票呢?我急得没有方法,就在静寂黑暗的街巷里乱跑了一阵,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又被两脚搬到了西湖边上。湖上的静默的空气,比前半夜,更增加了一层神秘的严肃。游戏场也已经散了,马路上除了拐角头边上的没有看见车夫的几乘人力车外,生动的物事一个也没有。我走上了环湖马路,在一家往时也曾投宿过的大旅馆的窗下立了许久。看看四边没有人影,我心里忽然来了一种恶魔的诱惑。“破窗进去吧,去撮取几个钱来吧!”

我用了心里的手,把那扇半掩的窗门轻轻地推开,把窗门外的铁杆,细心地拆去了二三枝,从墙上一踏,我就进了那间屋子。我的心眼,看见床前白帐子下摆着一双白花缎的女鞋,衣架上挂着一件纤巧的白华丝纱衫,和一条黑纱裙。我把洗面台的抽斗轻轻抽开,里边在一个小小儿的粉盒和一把白象牙骨折扇的旁边,横躺着一个沿口有光亮的钻珠绽着的女人用的口袋。我向床上看了几次,便把那口袋拿了,走到窗前,心里起了一种怜惜羞悔的心思,又走回去,把口袋放归原处。站了一忽,看看那狭长的女鞋,心里忽又起了一种异想,就伏倒去把一只鞋子拿在手里。我把这女鞋闻了一回,玩了一回,最后又起了一种惨忍的决心,索性把口袋鞋子一齐拿了,跳出窗来。我幻想到了这里,忽而回复了我的意识,面上就立时变得绯红,额上也钻出了许多汗珠。我眼睛眩晕了一阵,我就急急的跑回城站的旅馆来了。十

奔回到旅馆里,打开了门,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一忽,我的兴奋,渐渐地镇静了下去。间壁的两位幸福者也好象各已倦了,只有几声短促的鼾声和时时从半睡状态里漏出来的一声二声的低幽的梦话,击动我的耳膜。我经了这一番心里的冒险,神经也已倦竭,不多一会,两只眼包皮就也沉沉的盖下来了。

一睡醒来,我没有下床,便放大了喉咙,高叫茶房,问他是什么时候。“十点钟哉,鲜散(先生)!”

啊啊!我记得接到我祖母的病电的时候,心里还没有听见这一句回话时的恼乱!即趁早班轮船回去,我的经济,已难应付,哪里还禁得在杭州再留半日呢?况且下午二点钟开的轮船是快班,价钱比早班要贵一倍。我没有方法,把脚在床上蹬踢了一回,只得悻悻地起来洗面。用了许多愤激之辞,对茶房发了一回脾气,我就付了宿费,出了旅馆从羊市街慢慢的走出城来。这时候我所有的财产全部,除了一个瘦黄的身体之外,就是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一套白洋纱的小衫裤,一双线袜,两只半破的白皮鞋和八角小洋。

太阳已经升上了中天,光线直射在我的背上。大约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好,走不上半里路,全身的粘汗竟流得比平时更多一倍。我看看街上的行人,和两旁的住屋中的男女,觉得他们都很满足的在那里享乐他们的生活,好象不晓得忧愁是何物的样子。背后忽而起了一阵铃响,来了一乘包车,车夫向我骂了几句,跑过去了,我只看见了一个坐在车上穿白纱长衫的少年绅士的背形,和车夫的在那里跑的两只光腿。我慢慢的走了一段,背后又起了一阵车夫的威胁声,我让开了路,回转头来一看,看见了三部人力车,载着三个很纯朴的女学生,两腿中间各夹着些白皮箱铺盖之类,在那里向我冲来。她们大约是放了暑假赶回家去的,我此时心里起了一种悲愤,把平时祝福善人的心地忘了,却用了憎恶的眼睛,狠狠的对那些威胁我的人力车夫看了几眼。啊啊,我外面的态度虽则如此凶恶,但一边我却在默默的原谅他们的呀!“你们这些可怜的走兽,可怜你们平时也和我一样,不能和那些年轻的女性接触。这也难怪你们的,难怪你们这样的乱冲,这样的兴高采烈的。这几个女性的身体岂不是载在你们的车上的么?她们的白嫩的肉体上岂不是有一种电气会传到你们的身上来的么?虽则原因不同,动机卑微,但是你们的汗,岂不也是为了这几个女性的肉体而流的么?啊啊,我若有气力,也愿跟了你们去典一乘车来,专拉这样的如花少女。我更愿意拚死的驰驱,消尽我的精力。我更愿意不受她们金钱酬报。”

走出了凤山门,站住了脚,默默的回头来看了一眼,我的眼角又忽然涌出了两颗珠露来!“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此番回家,若不马上出来,大约总要在故乡永住了,我们的再见,知在何日?万一情状不佳,故乡父老不容我在乡间终老,我也许到严子陵的钓石矶头,去寻我的归宿的,我这一瞥,或将成了你我的最后的诀别!我到此刻,才知道我胸际实在在痛爱你的明媚的湖山的,不过盘踞在你的地上的那些野心狼子,不得不使我怨你恨你而已。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若在波中淹没的时候,最后映到我的心眼上来的,也许是我儿时亲睦的你的这媚秀的湖山吧!”一九二三年七月三十日[1] Curfew,英语,本指(中世纪人们用来熄灯睡觉的)晚钟,暮钟,这里指古寺的钟声。还乡后记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隔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群。泉水激石,冷冷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吴均一

Où Peut-on étre mieux qu'au sein de sa famille?——法国的古歌“比在家庭的怀抱里觉得更好的地方,是什么地方?”象这样的地方,当然是没有的,法国的这一句古歌,实在是把人情世态道尽了。

当微雨潇潇之夜,你若身眠古驿,看看萧条的四壁,看看一点欲尽的寒灯,倘不想起家庭的人,这人便是没有心肠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呀!我们在客中卧病的时候,每每要想及家乡岂不就是这事的明证。

我空拳只手的奔回家去,到了杭州,又把路费用尽;在赤日的底下,在车行的道上,我就不得不步行出城。缓步当车,说起来倒是好听,但是在二十世纪的堕落的文明里,沉沦过的我,生得又贫贱多骄,喜张虚势;更何况一向以享乐为主义的我,自然哪里能够安贫守分,蹀躞泥中呢!

这一天阴历的六月初三,天气倒好得很。但是炎炎的赤日,只能助长有钱有势的人的纳凉佳兴,与我这行路病者,却是丝毫无补的!我慢慢的出了凤山门,立在城河桥上,一边用了我那半旧的夏布长衫襟袖,揩拭汗水,一边回头来看看杭州的城市,与杭州城上盖着的青天和城墙界上的一排山岭,真有万千的感慨,横亘在胸中。预言者自古不为其故乡所容,我今朝却只能对了故里的丘山,来求最后的荫庇,五柳先生的心事,痛可知了。

啊啊!亲爱的诸君,请你们不要误会,我并非是以预言者自命的人,不过说我流离颠沛,却是与预言者的境遇相同,社会错把我作了天才看待罢了。即使罗秀才能行破石飞鸡的奇迹,然而他的品格,岂不和飘泊在欧洲大陆,猖狂乞食的寄泊栖(gipsy)一样的卑下的么?

我勉强走到了江干,腹中饥饿得很了。回故乡去的早班轮船,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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